《吾凰万岁》 1. 月奴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时值隆冬腊月,接连下了好几场雪,天气越发冷得厉害了。 沈仪华从早起就抱着琵琶挤在这里,支摘窗开着一道缝儿,冷风嗖嗖往里吹,她们一行人都只穿着单薄,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生疼,但谁都没有擅动,只木木地候着。 耳边是琴瑟伴奏的咿咿呀呀的吟唱,时不时传来管教喝停后的咒骂声,随后鞭子划破空气落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被抽打的女子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未及出声就晕了过去。 管教犹嫌不足,狠狠朝着倒下的瘦小躯体啐了一口,厉声骂道:“不中用的贱蹄子,你奶奶的黄汤灌脑子里了?说两句都不得!沦落到卖笑求生的地步了,还摆着官家娘子的款儿呢!以为傍上外面的郎君就能逃出生天了,也不用你的狗脑子想想你这条贱命当不当得起那个福气……” 负责她们的管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精瘦,脸上却肿胀得厉害,用来遮掩的脂粉砌得厚,假面一般。声音又尖又细,扯着嗓子骂起人来像是铁器刮过砂石,直搅得人脑仁生疼。 她的话清清楚楚落在耳中,含沙射影夹枪带棒的,众人都知道是在针对谁,偏巧当事人沈仪华端端站着,连动都不动一下。 她面上覆着一层黑色薄纱,只露出眼睛,眼神清冷淡漠,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不屑看进去。 不同于普通艺伎们交心髻,绯色窄腰大袖襦裙的艳丽打扮,她好似格外喜好玄色,总是一袭暗沉沉的广袖玄衣,袖缘绣就银色不知名纹样,发髻挽的整齐,其上一对式样简单的银对钗。可即便如此打扮,挤在人堆里那通身出尘的气质也让人难以忽视。 按理说这样的容色教上几日管教们都该是财神爷一般捧着的,但教坊人人都知道这沈仪华是个例外——十足的硬骨头,性子又极冷极傲。 刚来的时候管教们还是费了些心思的,轮番上阵,软的硬的什么手段都上了,没用!她就是不低头。再加上她行事诡秘,时常有仆人反应听见她在房中颂念咒语。 上次有位管教鞭子都扬起来了,却在她的低声诵念声中又缓缓放下,最后竟然跪地痛哭,怎么都停不下来。自那之后这些管教嬷嬷厌恶之上还添了几分畏惧,只敢冷嘲热讽暗里使绊子磋磨,不再做到明面上。 本以为她这样的性子是怎么也出不了头的,可谁知各花入各眼,偏就有人就好这一口。 许是因为长安城的世家子弟在这风月场惯见谄媚逢迎的,骤一遇到沈仪华这样孤傲冷清的凌霜冰花,倒也觉得新鲜吧。 先是张太傅家的小郎君献了一段时间的殷勤,后又有许尚书家的庶子为了她日日往这跑,这才刚冷了几日,转头平西侯府的世子裴珩又上赶着了。 裴珩刚过束发的年纪,十足十是个风流的。 上月,沈仪华在台上给花魁娘子伴奏,隔着重纱,漫不经心坐在后面拨弦,甚至看不清个模样儿,可这位侯府金尊玉贵的小世子愣是越过台上美人如云对她一见倾心。 之后便疯魔了。三天两头地过来,别的女孩儿一概瞧都不瞧一眼,就要找沈仪华,即便吃闭门羹也浑不在意,常有人看到他站在沈仪华的门前,敲门都不敢,只一口一个“月奴姊姊”求情赔不是。 月奴便是沈仪华来到教坊司后的花名,堂堂侯府世子对一个低贱伶人这般称呼,真是连体面都不要了。 教坊司的人私下里议论起来,都说裴世子多半被沈仪华施了什么魅惑妖术下了降头了。 “下作的小娼妇,装死装到老娘眼巴前儿来了,施狐媚子妖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斤两,有本事操纵着郎君将你纳去,当夫人娘子那才是真本事呢……” 这话就差指名道姓对着沈仪华骂了,众人各怀心思,视线暗戳戳扫过沈仪华,可当事人面上依旧看不出一丝波动。 管教妈妈这通火气针对沈仪华是有原因的。 裴世子上次过来,正巧赶上沈仪华登台弹奏了大半日琵琶,许是累着了,半盏茶未完,起身的时候突然就在他面前晕倒了。 这下可把这位风流纨绔给心疼坏了,嚷嚷着让手下人将附近街上的大夫都请了来。老的少的,十三科几乎凑了个齐全,人乌泱泱挤了一院子,最后终于诊出是着了风寒的缘故,吃两剂药也就好了。 裴世子放下心来,因着这么个可以守在沈仪华身边献殷勤的好机会正高兴呢,转头就有人跟他煽风点火,说是玉奴之所以病倒还是这边的管教太过于苛责的缘故。 小世子立马听进去了。这还了得!为了能让月奴姊姊过得好些,近一月来流水的银子日日往这边送,她们竟然还将人照顾得病在了榻上!遂将沈仪华身边伺候的下人和管教叫过去狠狠责罚了一通。 管教妈妈自认看在银子的份上近日来对沈仪华算是十分宽待。单独给她安排了好的住所不说,还派了两个人伺候着,每日饮食也都是上佳。一个在台上都没露过脸的乐姬,待遇都快赶上花魁娘子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竟给裴世子煽阴风点鬼火,害她平白无故挨了一顿罚,直休养了七八日才能起身。 这厢待管教妈妈骂的差不多了,一直在台上拥着氅衣静坐的看戏的花魁清容适时开口,团扇轻摇,娇笑道:“不过是手底下的丫头不听话,妈妈也别着急上火,这屋子里炭火本就烧得旺,当心伤了身子。” 管教嬷嬷确实骂得上火,正愁找不到法子发泄,经清容这么一提醒,倒是有了个绝好的主意,转头呵命道:“窗户再开大些,里头这狐媚子骚气熏的人头疼。” 小贱蹄子!纵使有裴小公爷擎天护着又怎么着,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下作东西,这么冷的天不信冻不死你! 管事总算出了口恶气,命人将那晕过去的女孩拖了下去,身边伺候的下人忙不迭捧上一盏热茶来,她摆足了架势接过,慢悠悠呷了一口,帕子按了按胭脂涂得猩红的唇角,随后指着沈仪华身边的女子道:“花奴,过来,该你了!” 其实按着顺序,接下来上台的人应该是沈仪华,但管教今日有心刁难,所以刻意忽略了她。 那位叫花奴的女孩子胆子小,正是她听见沈仪华房中的念咒之声,向管教告的密,打那之后每每见着沈仪华便心中惴惴,骤然被妈妈点名,冷不防给吓了个激灵,迅速看 2. 姊姊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裴珩口中的阿兄便是当今九皇子萧啟。 裴珩的母亲,今上胞妹华阳长公主在嫁到平西侯府生下裴珩后的第二年便因病身亡了,皇室转恩于长公主唯一的孩子,所以裴珩自幼便被太后外祖接进宫亲自教养。他与同样因母后早逝得太后看顾的九皇子萧啟一起长大,关系也最为亲厚,人前人后都是直接称萧啟为阿兄,连排行都省了,亲兄弟一般。 这厢花魁清容听得传召,一刻都不敢耽搁,向裴珩行礼告退后便去准备了。 裴珩执意要为沈仪华出气,命人将那婆子打了十几大棍,又拖到雪地里去跪着才算完。沈仪华拢着氅衣,在旁冷眼看着并不置评,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料理完这一切,方才还怒火冲天的少年转头笑嘻嘻讨乖:“姊姊冻的狠了吧,我送你回房休息可好?劳神费力地排这劳什子破乐曲做什么。” 大雪天站在风口冻了这么久,仪华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也无意在此浪费时间,遂点了点头答应了。 见她同意,裴珩小心翼翼伸手想要去扶,转念一想,又怕唐突了让她不高兴,随意指了指旁边的两位舞姬,命道:“仔细搀着点姊姊回房,莫要让她再累着。” 有权有势的世家贵公子竟然为个低贱伶人低声下气到这等地步也是奇了,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裴珩护人去了楼上。 房中薰笼烧得正暖,无一丝脂粉气息,只泛着幽微清苦的药香,仪华倚在薰笼边烤了半晌,才略觉得缓过来了些。 面前的少年一进门便催着让人去煮姜汤,备手炉,蝎蝎螫螫忙活着,仪华视若无睹,看他待了少许才试探着坐在了她对面。 “这红豆软糕是我过来时特意买的,排了好久的队,底下还有我让府上厨子做的玫瑰酥,金玉卷,姊姊尝一尝?” 仪华心中轻笑,依着他混世魔王一般的行事作风,说他排队是不可能的,但她也懒得跟他掰扯这些,心里想着事情,半晌没有接话。 裴珩又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声音半是撒娇半是请求:“姊姊,好歹看一眼吧,” 仪华抬眼,淡淡应了声好,又说:“劳世子费心了。” 裴珩立马喜笑颜开,几乎从坐榻上蹦起来,“姊姊说哪里话,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的。” 他忙不迭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糕点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旁边的小几上,眼巴巴小狗似的看向沈仪华,就差冲着她摇尾巴了。 仪华的视线被一碟子玫瑰酥吸引了——这玫瑰酥做的色泽正好,其上还用糖霜点缀有精致的花样。 她以前在家中无事时喜欢亲自动手做些糕点酥饼之类,送父母兄长,玫瑰酥正是兄长喜欢的,但他并不喜食甜,所以仪华从未用过糖霜,也未在这些花样装饰上费过心,只会在其中加些安神去燥的食材,也自称是“药膳”。 现在想来,不过是女儿家闺中打发时光的小玩意,阿兄却珍重得紧,每次出征都带了去,他曾告诉仪华,他会在行军途中拿出来就着浊酒吃。 “有次还惹来一只小山雀儿,停在旁边的车辕上,小东西眼巴巴瞅着我手里的糕点,就跟我们明珠儿小时候馋糖葫芦一样……” 明珠儿是仪华的小字,那时候的她名副其实,是父母兄长捧在掌心疼爱的明珠。 仪华那时候很喜欢听阿兄聊起他行军途中的见闻,对着从他书房里拿过来的地形图,看那皮卷上笔墨勾勒出的山川江河,好似她也随着阿兄行军万里路。 他们兄妹俩年纪相差六岁,但许是阿兄性子温和的缘故,仪华从未在他那里感受到过作为兄长的威严。五岁上阿耶教仪华读书识字认药材的时候,阿兄已经成日里与朋友们一起在近郊马场跑马了。 阿兄他自己好武轻文的缘故,推己及人,便也不喜欢古灵精怪小雀儿一般的妹妹被成日里拘在房中。 “君子习六艺,但也没说女孩儿就不能是君子,也没说女孩儿就学不得骑射。” 他很不逊地跟父亲顶嘴,转头便带仪华去京郊亲自教她骑马射箭。 一直到上次出征前,仪华送他到东城门,他身着铠甲跨坐在马上,威风凛凛的,俯下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嘱咐她:“如今你正式拜了师,定是要传承父亲衣钵,但骑射也不可荒废,我出征回来要查的。” 后来他当时说话的模样,他的微笑,一遍又一遍,重复出现在仪华的梦里,有时候鲜血满身,有时候胸口插着一柄长剑,他说:“明珠儿乖一些,等阿兄回来……” 见仪华只是看着并未动作,裴珩便主动拿帕子托了玫瑰酥举到她跟前。沈仪华并不喜这样的亲近,稍稍躲了下,就听他说:“我知姊姊不愿让人窥见真容,这样,我先出去,你吃完,我再进来可好?” 仪华未置可否,接下酥饼,白如脂玉般的手轻捏着,又看了看,淡声道:“不必,我不喜欢。” 裴珩原本蓄满殷切的眸光瞬间变的黯然,低声又唤了声姊姊,还欲再说什么就听外面一阵匆忙脚步声,随后房门被叩响,传来小厮的声音:“公子,前面出事了,几位郎君叫您赶紧过去呢。” 裴珩不耐地站起身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只见小厮脸上已有急色,遂抑下被打断的不悦,问:“何事啊?” 小厮气喘吁吁回道:“清容娘子献舞后正给诸郎君敬酒呢,不知那贾家的小公子从哪喝的醉醺醺的闯了进来,当场拉着清容娘子就动手动脚的……咱们九殿下败了兴,眼下正发火呢,奉銮大人和李四郎他们几个谁都不敢劝,遂请您赶紧过去。” “贾巍?他来做什么?”裴珩提袍抬脚要走,随后又顿住了,转身隔着屏风看向沈仪华的方向道辞:“那姊姊先休息……” “世子稍等。”他话还未完却被那道清婉的声音打断,仪华站起身来往窗外瞥了一眼,道:“随你一起过去吧。” “姊姊去做什么?”裴珩不明所以,随口说:“阿兄就那脾气,没多大事儿,我过去劝两句就回来。” 沈仪华却自顾自换上自己的披风,将裴珩的氅衣抱着款款从屏风后转出来,“上次扫了你们的兴,今日补上。” 上次裴珩他们一众来这边吃酒,席间不知怎的提到了他在教坊迷上新来的教坊乐姬这事,便都起哄让他请美人出来陪酒。裴珩素知沈仪华的性子,自然不肯答应,但实在被他们缠得没有法子,只好让身边的小厮给仪华传话。果然如他所料,仪华推说身子不适并未露面。 眼下听她如此说,裴珩也不再拒绝。外面雪下的正紧,遂命 3. 纨绔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沈仪华随着裴珩落座后堂上起了丝竹,暮色渐渐笼上来,檐下的灯也挑了起来,从窗户里透进来,红彤彤一片。 她抱着手炉目不斜视,安静听着交杂在乐声中的谈笑,不动声色承受着众人似有若无地打量。又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门口的帘子被挑起来,跑堂道:“九殿下来了。” 沈仪华抬眼看过去,只见进来的是位身形高大的男子,束发戴玉冠,绯色襕袍领口敞开着,脸生的极好看,一双凤眸更是出众,手臂虚揽着身姿娇小的清容大步迈进,微侧首听她说了句什么,旋即勾唇,眉眼间笑意轻浮。 这位便是长安城风流名声在外的九皇子萧啟,沈仪华不认得他,却早闻大名——纨绔中的纨绔头子,不学无术,是个草包。 早年还算出众,只是不知何故被皇帝遣往西境几年,回来后便与一众世家子弟厮混一起,整日里眠花宿柳招猫逗狗无所事事,据说去岁上在自己十八岁生辰上连弓都拉不开,当众被皇帝斥责。 不过现在看来他倒是在这一众纨绔中颇有威信,最边上的人见他进来立马站起身来见礼,其余众人也都纷纷起身,裴珩也跟着规规矩矩唤了声:“阿兄。” 萧啟摆摆手,似乎还未酒醒,晃晃荡荡走进来,瞥了裴珩一眼随口问:“半晌不见人影,跑哪儿去了?” 见他问,裴珩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摸了摸后脑,含糊说:“方才月奴姊姊那边有些事耽搁住了。” “月奴?姊姊?” 萧啟呵笑出声,松开倚在他身侧的清容,仿佛才注意裴珩身边的人。他向前迈了一步,顿住,凤眸微眯居高临下打量着跪着的沈仪华,少许俯身迫近,自顾自隔着面纱两手指抬起她的下颌。 沈仪华被迫与他对视,两人的距离很近,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冷冽的松木沉香还混着几不可闻的血腥味。不复方才轻佻随意,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低沉了,“你就是月奴?” “阿兄,你别吓着她。”裴珩着急出声,欲要阻拦他的动作。 萧啟却不看裴珩一眼,视线牢牢盯着沈仪华,眸中俱是冷冽,道:“回话。” 沈仪华避不开,轻声答了声是,“妾月奴见过九皇子殿下。” 面前人并未松开她,默了一瞬,旋即勾唇泄出丝轻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沈仪华清楚地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犀利的审视。 就这样对视了半晌,下颌处的手指微动,顺着沈仪华的面颊缓缓游移而上,停在耳际,轻拨了下她耳垂上的珍珠,萧啟眼神玩味说:“前面是谁说我们阿珩找了个纸糊的美人儿?这不胆子挺大么!只是本王素来不喜遮遮掩掩的阴诡行径,月奴姊姊这面纱可否摘了去?” 他刻意在“月奴姊姊”四字上加重了语气,旋即指尖轻勾住面纱,动作极为轻佻。 眼看就要揭下,沈仪华终于抬手给按住了。萧啟挑眉,眸色愈冷,偏唇边笑意愈盛,问:“嗯?怎么?月奴姊姊竟是不肯么?” 众人皆伸长脖子等着这一出。在座的都是长安城出了名的酒色之徒,早在这女子刚入教坊的时候便被其吊足了胃口,只是碍于裴珩宝贝一样护着这才没有造次,眼下有了这么个机会,自然不肯错过。 裴珩显然没料到如此场面,又求情唤了声:“阿兄……” 李荣廷直起身拽住满脸着急的裴珩,鼓动道:“怕什么呢,九郎只是同你这位月奴娘子逗个乐罢了,阿珩莫着急。再者,月奴娘子明知九郎如此身份,还遮着脸,这也不合规矩不是?” 裴珩彻底没了话说,萧啟瞥他一眼,收回视线不紧不慢道:“月奴娘子也听见了,不是本王存心为难你,你这不合规矩啊。” 沈仪华长睫微动,松开手,柔声开口:“是妾失礼了。只是殿下是长安的贵人,长安有长安的规矩,妾生在楚地,楚地亦有楚地的规矩。” “哦,如此啊。” 萧啟收手直起来,踱到上首位子上坐下,慢条斯理拿了帕子擦手,像是方才触了什么污秽之物一般,嫌恶毫不掩饰,口中的话听着倒是客气得很:“本王孤陋寡闻确对楚地风俗知之甚少,还请月奴娘子耐心解答一二,说说你这覆面同本王见礼的规矩到底由何而来?” 众人都听得出来他这是有意为难了。虽然一起混的这帮子狐朋狗友都素知九皇子萧啟是个什么混账德行,但存心刁难一位女子这还是头一遭。 裴珩看着萧啟干巴巴又唤了声阿兄,见他仍旧不理自己,只好狠狠瞪了刚才带头起哄的李荣廷一眼。李荣廷也听出不对来,干笑了两声刚准备岔开话题。谁知沈仪华竟然先开口了:“九殿下抬举了。” 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也拿出锦帕轻轻在他方才触碰过的地方擦拭了下,面不改色垂眼缓声说:“昔年太宗皇帝命人修撰《天晟大典》,妾听闻大学士温青松先生为编修其中的地志十卷,曾花费五载走遍大江南北。先生现今仍在朝为官,殿下莫如请教于他,当比听妾一介女流在此胡言乱语更为受益些。” 一言罢众人皆惊,未曾料到这伶人竟如此大胆,当着萧啟的面言辞锋利反唇相讥,将对她的羞辱加倍奉还了回去。 太宗文皇帝是萧啟的祖父,温青松先生在任翰林编修之前曾负责教导皇子们读书,算是萧啟的老师,此话就差贴脸说他是违背祖宗无君无父腹中空空的草包了。 “你放肆!”李荣廷愣了下紧着提声喝断。 萧啟手臂撑着凭几坐姿散漫,大笑几声,摆手道:“哎,荣廷,让她说,这小娘子伶牙俐齿,当真有趣的紧。” 他从清容手中接了酒盏一饮而尽,随后振袖问:“还有么?月奴姊姊?这么看我家阿珩当真挖出个宝贝来,生在荒蛮地,长在教坊司,却识诗书,知礼仪,连朝堂事也通晓……这么好的宝贝,哪找的呢?” 沈仪华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柔声接话,语调轻轻软软,说出的话却暗藏锋芒毫不退让:“九殿下又抬举了不是,妾草芥之人罢了,哪里当得起点宝贝二字呢?殿下看走眼了。” 很好,骂他草包也就罢了,还骂他眼神不好。 萧啟气极反笑:“本王有没有看走眼另说,就是不知月奴娘子这面纱下遮着的到底是不敢见人的皮囊,还是别的什么?可经得起探一探么?” 沈仪华置若罔闻,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缓声说:“妾虽微贱却也知朝廷法度乃立国之本,殿下天潢贵胄想必比妾更为清楚,殿下今日对妾心生好奇实乃妾之荣幸,想要探询什么殿下直言相问便是,妾定露胆披肝据实以答,必不使殿下坏了法度。” “好!” 萧啟支着长腿表情更加愉悦,轻拊掌道:“好得很!月奴娘子当真好气魄!不过本王想要问的可 4. 琵琶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沈仪华横抱琵琶拨弦弹奏,铮铮两声,一瞬的寂静之后,乐声又起,由缓而促,在管弦丝竹的配合下渐渐越来越急。 不多时众人的注意力便全被这乐声吸引住了,裴珩也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不快,饮了盏酒便支颐望着沈仪华,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李荣廷在他们这些公子哥当中算是清流,平日里就喜好吟诗作赋,填词谱曲,又素来钟爱打击乐器,方才在沈仪华开始弹奏的时候便命人搬了鼓来。 眼下听着曲子渐入佳境,他便脱下外袍,振袖拍起鼓乐相和。一时之间厚重沉闷的鼓点配合着愈发急促的琵琶音,似有千军万马陈兵阵前枕戈以待。 与他人的陶醉不同,萧啟仍旧神情轻浮,一脸玩味,时不时与身边的清容调笑几句,酒水一杯接一杯喝下,视线从一脸沉静垂眸弹琵琶的女子身上扫过,随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专注于乐曲,就连那醉死的贾巍也酒醒了,好像在听刘成说些什么。 萧啟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指腹摩挲着杯盏上突出的纹路,随口道:“这刘成怎么回事儿?还让那个碍眼的东西杵在这里做什么?” 清容因着他的话转顾一眼,含笑没有接话。 萧啟口中的“那个东西”说的便是贾巍。 教坊司人人都知道当今九皇子与贾家的国舅爷不对付。 究其缘由要追溯到两年前,当时刚发生了东宫太子因被废黜阖宫自焚的事情,圣人大恸之下龙体抱恙,不知怎么的就念起了远在西境的九皇子,遂一道敕旨下去召其回京。 去替圣人传令的便是后宫贾妃的胞弟贾巍。他凭借着长姐圣宠在礼部混了个员外郎的职,正是人生得意的时候,领着一队人马优哉游哉便去了西境。 谁料这一去就出事了。 萧啟是因过被遣往西境的,在那边五年时间,几乎都被遗忘了,乍一接到父皇允其回京的诏令大喜过望,在听旨的过程中就已情难自禁,数度落泪,之后更是为表感激之情在府赏大摆宴席款待传诏官员。 贾巍其人在长安素有好色之名,席上见伺候左右的一位西境侍女生的美艳不俗便起了心思,当场动手就是一番调戏逗弄,更在宴席结束后强掳至下榻之地行欢。 第二日贾巍是在床榻上与一具面容模糊不清的女尸被西境廷尉当场捉拿的,说有人状告他强抢良家女子并行虐至死,一应人证物证俱全,贾巍就这样一头雾水地被下了狱。 虽然事后没多久贾家就动用权势将人捞了出来,但贾巍一个堂堂国舅爷,在长安城都是横着走的人,不清不楚遇上这么件糟污事,心里自是难平。 他动用关系一番探查,最后才知道当初告他的人竟是萧啟府上的一个侍卫。 贾巍哪里是沉得住气的人,立时便上萧啟府上去拿人。也是为了逞个威风。当时满长安都在传贾家国舅被下了狱,害得他在一众达官显贵中抬不起头来,所以这件事还带着几分自证清白的意思。 贾巍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想着萧啟一个不怎么受宠的皇子,在西境时对自己是何等恭维奉承,本以为他会恭恭敬敬将那侍卫送出来任他处置,遂把排场整得很大,带了十好几位小厮,整整齐齐堵在魏王府门口。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这萧啟竟如此不是个东西,分明几日前的宴会上还与他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结果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不仅纵容底下人当着看热闹的众人痛斥与他,还当即将他绑了送到御前状告他“草菅人命,藐视皇子。” 贾巍又挨一顿罚,自此与萧啟算是彻底结下了梁子,每每遇见都要起争执。有几次甚至在别家的宴会上闹了起来,弄得主人家很下不来台。 打那之后长安城的这些勋贵人家也学聪明了,请客都秉持着“有这个没那个”的原则,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撞上。 渐渐地一些酒楼茶肆,烟花柳巷,就连皇城的马场和京郊的猎场也尽量避免二人撞到一起。今日算他刘成倒霉,早听人报说九皇子要来这边听曲儿,却忙乱下一个没看住就让醉酒的贾巍闯了进来。 果不出所料,好一场闹腾,现在对着脸颊青紫的贾巍,他只有一个劲地请罪赔不是。 不过这贾国舅今日倒好生奇怪。按理说一碗醒酒汤下去,这么半晌了,人怎么也该清醒了,可他倒好,醒是醒了,意识清不清楚的还真说不上来。 刘成求饶加劝慰,絮絮了半天,他一声都未回应,只见他双手紧紧握着面前小几的缘边,面色赤红,目光炯炯,死盯着奏乐的沈仪华状若癫狂。 “国舅爷,可是觉得身上哪有不适?要不小臣带您下去歇着?” 刘成试探问了一句,起身相搀扶,却发现贾巍竟然力道奇大无比,把着桌子的手臂任他两只手都掰不动。 刘成吃惊之余,只好又赔上笑脸奉承道:“看来国舅爷近来在武学上又精进了,小臣该死,这身老骨头竟搀扶不动了。” 贾巍仍旧毫无动静,仿佛不曾听见一般,抓着桌沿的手上血管鼓胀,青筋暴起,面上也通红一片,随着堂上急如汤沸的乐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间滚滚滑落。 他对着沈仪华的眼神已经不能用看来形容了,就像是饿极了的野兽眼看着猎物就在面前却被什么东西牢牢按住了不得动弹那般,他整个人都面目扭曲,目眦欲裂,其状态甚是可怖。 萧啟一眼扫过也觉得他此时的模样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遂随口问道:“不是说这女子鲜有露面吗?怎么,贾巍先前见过她?” 未得到回应,他收回视线,看到身边的清容心不在焉地双手端起酒壶朝着他面前的空盏而来,不满地皱眉,抬手按住盏口,不耐道:“问你话呢。” 清容仿佛如梦初醒般,手上的动作一晃,才斟满的酒水便洒在了萧啟的衣袍上,绯色转瞬变深。 她反应过来忙不迭放下酒壶道歉,拿着帕子就要擦拭,下一刻就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挡下了。清容不解地抬眸,对上萧啟审视的目光,心中不由一颤—— 别人或许不知,只道这位九皇子放荡不羁是个整日流连花街柳巷的轻浮浪子,她却清楚他私下还有一怪癖,生性喜洁,与她们 5. 中邪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相比堂上众人的惊慌忙乱,沈仪华却像是终于敷衍完一出戏,淡然站在旁边看起热闹来。 “姊姊没事吧?” 裴珩护着她退到后面殷勤倒了盏茶水给她,沈仪华并未接,摇摇头道:“无事。” 裴珩遂又放下茶盏,气道:“这个贾巍是中邪了么?无故发什么疯,差点伤着姊姊。还好阿兄动作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没事。”沈仪华歪头看着被侍卫们合力按住的贾巍淡声道:“倒还真像是中了邪的样子。” 裴珩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撇过脸,对仪华说:“管他呢,平日仗着宫里贾妃得宠几次三番同阿兄作对,可恶的很,现在这样也好,他不是耀武扬威的最要面子嘛,就这样给他扔到大街上去,让他面子丢个精光!” 沈仪华被他孩子气的话逗得有些想笑,眼角上挑,平日里蓄在眼底的淡漠冷意也消退几分。 萧啟心中也纳罕,这贾巍不知吃错什么药,不仅全然失了心智,还变得力大如牛,在几个侍卫的桎梏下仍在奋力挣扎,他只好吩咐人去拿绳索来,忙活半天,无意间回头,看到裴珩和沈仪华亲密谈笑的样子,顿觉心里不爽起来—— “阿珩,过来!”萧啟唤了声:“站那么远做什么?” 裴珩应了一声,刚要过去,一时又担心会被沈仪华以为他是没有主张唯阿兄命是从的人。毕竟前几次她不搭理自己的时候,李荣廷那些人就帮他分析说月奴八成是还将他当小孩子看……思及此遂赶紧找补解释一句:“阿兄那边忙不过来,我去帮他。” 沈仪华颔首默认。 李荣廷站的近,原本还被贾巍的事情弄得有些惊魂未定,闻言哄然大笑,将裴珩闹了个脸红,他忿忿哼了一声,抬脚走开了。 因着贾巍这么一闹,众人基本都没了玩乐的心思,便三两结伴道辞散了去。 刘成也终于松了口气,一面向萧啟致谢,一面叫下人备车送贾巍回去。 他这厢才吩咐完,哈腰送萧啟和李荣廷到门口,沈仪华走在最后,裴珩陪在她身边。哪料几人脚还没从门口迈出去,便听到身后伴着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重闷声同时一声惊呼。扭头看去,只见原本搀扶贾巍的下人怔愣愣站着,满脸血污。 原来贾巍刚被搀扶起来,忽地一口热血喷出,身边的下人不防备被喷了满脸,吓得当即撒开手,那贾巍便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直愣愣栽倒了。 刘成转身看到眼前一幕,腿脚一软差点也瘫倒在地,半晌颤声问:“哎呀,怎么了?国舅爷!这是怎么了?” 那下人一双眼睛瞪的溜圆,惊魂未定答:“回……回大人话,国舅爷他……他吐了血了!” “混账羔子,我看不出来他吐血吗?”刘成又惊又气,稍定神略缓了缓,从人群中挤过去来,搓着双手绕着倒下的贾巍来回踱了几步,也不敢擅自查看,顿足对一旁被吓呆住的下人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医者过来!” 下人反应过来,应了声,胡乱抹一把脸上的血污,连忙趁机溜了出去。 “走吧,殿下,妾都要吓死了。” 清容帕子掩着口鼻低声撒娇催促萧啟赶紧离开,但刘成脑子转的飞快,这个时候哪里还肯放他们离开。眼下贾巍就躺在堂上,有没有气都不知道。人是在他这里出的事,若是没人撑着,回头贾府上追究起来,他这个芝麻小官还当不当了? 这锅怎么都不能砸到自己手里! 思量后他赶紧上前阻住了萧啟,也再顾不上什么尊卑礼仪,纠缠道:“九殿下,哎,九殿下,好殿下,暂且留步,这边事情还未完呢,您总不能将这一摊子都留给小臣,这让小臣如何料理……” 萧啟还未开口,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白面内侍立刻出言斥道:“大胆!九殿下也是你能攀扯的!” 这内侍姓金,名保,原在太后宫里伺候,后来萧啟封王建府,太后便将他放了出来在魏王府听差,很是忠心得用。 此时刘成的心思被勘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金保冷笑道:“刘大人,这人呐,玲珑心生上七窍也足够了,心眼子再多也容易兜不住事儿,您说是不是?” 数九寒天的,这李荣廷依旧风度翩翩,捏着玉骨扇轻摇,风凉话脱口而出:“我说刘大人啊,你如此行事还能在长安城混,当真该感谢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是,是,李郎君教训的是。” 刘成汗流浃背,只管诚恳认错,但挡着路却并不挪开,只想着能拖一阵是一阵。 他的算盘打的叮当响。贾府离这不远,跟着贾巍的小厮去府上报信已经有一阵子了,想必再过些时候府上便会来人主持这事。萧啟与贾巍的矛盾由来已久,只要让贾家的人看到萧啟也在这里,那他自然而然就能撇干净。 但金保这个人精哪里看不出这些,接着反唇相讥道:“刘大人,姑且问你,你这位教坊司的奉銮是怎么当的?今儿我们殿下同诸位郎君们来此听曲儿,是那贾国舅酒醉闯进来扰了我们殿下的兴,这还不算,他自个儿磕磕绊绊的受了伤,现在看这刘大人的意思,怎么着?还想让我们殿下替你收拾这个烂摊子不成?” 三言两语不仅将萧啟前面动手打人的事情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给刘成扣上了一顶办事不力的帽子。 刘成被问的词穷,支支吾吾半晌,只觉得冷汗涔涔,突然一抬眼瞥见了与沈仪华站在一处的裴珩,瞬间心思转活—— 萧啟这边没戏,但若能拉裴家这位小爷下水也好啊,他前面不还扯着贾巍的衣衫也准备动手么,就栽到他头上也说得过去。 只是方才在李保这里吃了教训,刘成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道:“金内侍的话小臣记下了,小臣方才确实是被吓糊涂了,还请九殿下恕罪。” 他侧过肥硕的身子将路让开,伸手一比:“那既如此,请九殿下与李郎君裴世子慢行,你们也都瞧见了,小臣这厢还需顾着国公爷,就恕不远送了,让清容代我好生送几位出去吧。”转头又命令道:“月奴,你且留下照看贾国舅。” 果然一听 6. 祝由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沈仪华送了客来到后院,簌簌细雪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中如银针般落下,她瞥了眼还在雪地里跪着的管教嬷嬷,双手对插在袖中漠然进门。 沿着略显狭窄的楼梯上楼,路过一间门开了道缝的房间,里面传来一声:“多谢。” 沈仪华头也不回径直走过,淡声道:“说早了。” 房中那人泄出声轻笑,道:“不早,我喜欢中途庆功。” “那我们不同,我并不是很喜欢。”沈仪华回了句,“尤其是才被人拿刀抵着脖子后。” 房门被推开了,清容探出身子来,问道:“怎么?难不成伤着了?我瞧着魏王出手那力道不算大啊。” 伤倒是没伤着,但提起这人沈仪华就隐约觉得脖子有点不舒服。她顿住步子,转头瞥了说话的人一眼,“要不下回换你试试?” 两个时辰前,贾府那位管家在一番斟酌后听了沈仪华的提议,同意让她用祝由术为贾巍医治。 沈仪华遂命人在院中搭了个简单的台子,将贾巍挪了上去。 焚香祝祷后,绕着台子摇铃唱诵。在众人的瞩目下,不多时那贾巍果真醒转了过来。不仅恢复自如,看起来还比以往似乎愈加精神焕发。 众人纷纷称奇,跟着贾府管家一起来的那位医者更是赞不绝口。 此人乃是长安城有名的医痴陈如海,以前在太医院供职。永和十五年,年仅七岁十二皇子突发恶疾夭折,从而牵扯出杏林世家沈家毒害皇子一案,圣人大怒,下令严查,沈家满门被诛,太医院上下也遭到清查。陈如海虽然与投毒大案无涉,但在事后不久便乞骸出宫,之后开了积善堂在坊间做了一名游医。 陈如海眼见沈仪华有如此手段,称赞之余少不得要探听一番,遂道:“小娘子实乃妙手。这祝由之术失传已久,老朽行医数十载,只在古籍上见有记载,却从未亲眼见过。今日小娘子用此术救得国舅爷醒转,着实让老朽开了眼。还请恕老朽冒昧一问,小娘子可是楚地巫医圣的传人?” 沈仪华无意与他交谈,随意敷衍了过去,却不料前脚才将这伙人送走,后脚却被萧啟拿刀抵在了脖子上。 鉴于这九皇子方才在席间的有意刁难,所以对他去而又返的行为沈仪华倒并不意外,只是这大冷的天,利刃紧挨着皮肉的寒凉之感令她万分的不喜欢。 沈仪华侧了侧首,却没有躲开。 都说这货混账,今日算是彻底就领教了。两人体型相差本就悬殊,他还颇不讲武德地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早一手钳固住了她的两只手腕。 沈仪华只感觉到温热的吐息萦绕在她耳际,还有混着松木沉香的味道和已经淡去的血腥味。沈仪华心生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九殿下这是何故呢?有话问便是,妾前面就说过了,定会知无不言坦诚相告的。” 萧啟闻言哂笑:“呵,还装!坦诚相告?本王瞧着你这嘴里就没一句说实话。” “九殿下这话说差了吧。”明知挣不脱,沈仪华索性不动了,柔声道:“妾能装什么呢?如若妾所记不差的话,殿下与妾今日才是初次相见,怎么听着九殿下这话,竟像是同妾有过什么前尘纠葛似的,平白让人听了误会。” “哈?”萧啟嗤笑一声,说:“月奴娘子倒是会劝人的,本王差一点儿就要信了。” 他手腕一转,利落收了刀,但钳制着沈仪华的手却并未松开,另一只手从她腰后伸过来,随后虚虚按在了她腰间那枚纹样精美的荷包上。 “让本王来猜猜这里面装了什么?是方才给贾巍用过的毒药,还是几日前射向本王侍从的银针?” 果然被他识破了! 沈仪华心中一惊,但转瞬冷静下来——荷包里的银针她早就换了,而且前面乘人不备,给贾巍服下的只是一味毒药的药引而已,就算他现在拿去勘验也查不出什么。 他没有证据。 想到这一点,沈仪华遂继续装傻充愣道:“今儿是什么凶日,莫非九殿下也被邪祟侵体了不成?张口闭口毒药毒针的,说的妾怪怕的。” “怕么?”萧啟手上略微一用力,“当着本王的面就敢行凶伤人,我看你没什么怕的。” “好痛!”沈仪华便轻呼出声,语气柔柔弱弱的,“妾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比殿下英武,还请殿下怜惜。” “当时你的位置与我的侍卫之间将近一箭距离,银针从你手上发出,擦着他的颈侧皮肉而过,钉入马车车壁入一寸。你还敢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萧啟嘴上这么说着,到底还是将人松开了,顺势将她拨转了个身,摘下了腰间那枚荷包,正要开口就听身后不远处一道略显阴柔的声音,催说:“殿下,该走了。” 萧啟看样子是真有事儿,闻言不再逗留,将到手的荷包抛起接住,转身迈着长腿朝外走去,一面说:“这个本王先拿走了,月奴娘子最好祈祷别让本王从中查到些什么。” 沈仪华在后面含笑道:“殿下查吧,里面真真切切全是妾……” 她故意顿住了话,萧啟果然回了头,浪荡笑问:“什么?” “对九殿下一见钟情的倾慕心思啊。”沈仪华徐徐说完下半句。 这女子果然没一句实话,随口胡扯都能被她扯的语气真挚。 萧啟冷哼一声,又看了看手中的荷包,笑道:“定情啊?寒酸了点吧。” 沈仪华与他几步之隔,玄衣广袖,纤瘦的身影虚虚融在夜色中,淡却冷,声音也散发着冬夜的寒意,“礼轻情意重啊。九殿下,若是嫌弃不愿领受,改日便让裴世子带回给妾好了。” 萧啟闻言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寒声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本王给你一个忠告,别打阿珩的主意,他不是你能招惹的。” 沈仪华略一颔首,乖顺道:“妾承殿下的情,记下了。夜路坎坷,妾就不远送了,九殿下,一路好走……” 清容前面在楼上目睹了两人那一场针锋相对,眼下听沈仪华语气不善,知她心中有气,略一顿,旋即手指绕着胸前的乌发,妖妖调调走到她身边,笑说:“来,给我看看。医术不精,但简单的包扎还是略会些。” 沈仪华拿眼神制止了她,“别得意忘形,回你的房中去。” “哟,这么大气性。”清容哼了声,妖娆转了个身,一把推开沈仪华的房门,率先走了进去,说:“前面叫人 7. 好人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快到年关,萧啟这几日忙得要死。 自打东宫被废黜后,眼见着皇子们都动作了起来,年节下迎来送往的,热闹非常。 别人迎来送往,魏王府便也跟着迎来送往,做的还尤其明目张胆毫无顾忌。 几座王府都建在永安坊,挨得近,只要车马从永安门那边远远地驶过来,久居附近的人一眼便能认出该是去往哪家的。甚至还有那些得了闲的商铺伙计揣一把香瓜籽儿优哉游哉靠在门口,专门找脸生的串街小贩拿这个打赌赢酒钱。 最后这些小摊贩也都有了经验,私下里议论起来,如是说—— “瞧见了吧,车驾华美但穿着不显的,大都是在朝为官的世家老爷们,他们是去五皇子楚王府上的;车驾朴素,衣着也略显朴素的,大都是些清流文官,去往的是六皇子陈王府。” “那车驾排场大,又着锦衣华服的呢?” 这时候说话的人脸上便露出一副说来话长的笑意来,半晌在一众催促声中方才洋洋自得地讲述起来。 “那便是九皇子魏王府了。这位爷好热闹,曾被圣人遣往西境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历练,八成是憋的狠了,一回来比以前更加肆意妄为,结交的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夜夜歌舞不休。据说经常扰得左右两位府邸连觉都睡不成,最后没办法,商议之后许了他好些好处,这才稍换得安宁……” 坊间的说法大差不差,最近这一轮轮的宴饮作陪下来,李荣廷都有些吃不消了,一曲琵琶听的哈欠连天,侧首看到抱着酒壶倒在案上呼呼大睡,已经在梦周公的裴珩瞬间乐了。 他笑道:“这是多久没合眼了,瞧给孩子累的。” 萧啟闻言看过来,也乐了,但仍说:“这小子一天没正事!让他睡,醒了带他跑马去。” 我看你正事也不多。李荣廷腹诽一句,大概猜到还是因为上次在教坊司的事情,萧啟对那女子身份有所怀疑,所以便不愿裴珩与她接触。这不,简单粗暴地将人扣住了。 “不是九郎,你把这孩子当鹰熬呢?” 这些日子下来,又是跑马狩猎又是应酬宴饮的,直把这孩子熬得席上都能睡着。李荣廷不禁有些同情裴珩,遂旁敲侧击地帮着求了几句情:“多大事啊,不过是看上个教坊伶人,你犯得着么?阿珩年纪也不小了,要我说你干脆放开手让他玩去,等玩上几天腻了,丢几个银锞子便作罢了。你做什么非得拘着他,整得孩子愁眉苦脸的,最近见了我都没个好脸色了。” 萧啟又瞥了一眼酣睡的裴珩,全然不理会。伺候在旁边的金保给萧啟满上一杯酒,嘟哝道:“李郎君这话可说差了,若是平常我们殿下哪里会拘着裴世子,实在是因为……我们殿下说了,那女子就不是个好人!” 金保说着对上萧啟的眼神,他猛地觉得自己话好像有些多了,遂讪笑着住了嘴。 李荣廷看热闹不嫌事大,大笑几声,道:“哎呀,今儿这场宴会总算有了点乐子。那优伶不像个好人?就因为这个?我们九殿下什么时候单纯到认人用好坏区分了?” 他一连三问,一盏酒灌了下去,仍没乐完,呛出几声咳嗽。 萧啟被他笑得不爽起来,拿脚虚踹向金保,“会不会说话?本王是这么说的吗?” 金保嬉笑着灵活躲开了,“奴婢嘴笨,是奴婢这么觉着的。” 说笑几句,宴席还没有要散的意思,堂下内侍得了金保的示意击掌又唤了舞乐上场。 夜已经深了,李荣廷强打起精神,一看又是琵琶,再也忍不住,玉骨扇子也不摇了,合起来“啪”地往小几上一丢。 没劲!真没劲!但直接冲着萧啟发问他还没那个胆子,遂皱眉道:“怎么回事啊?金保。敢情你们魏王府是把这长安城所有的琵琶手都请来了不成?这一曲接一曲的,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能不能有点新意?” 那金保这回学聪明了,闭口不言,只侍立在后面暗暗朝李荣廷摆手。 萧啟淡声道:“没新意就对了,本王就想瞧瞧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话说的李荣廷摸不着头脑,只隐约觉得这九皇子好像憋着气。他“嗐”了声,颇觉无聊,哈欠连天地说:“一柄琵琶还能弹出什么花样?” 旁边喝的醉汹汹的韦玄臣模糊听了一耳朵,口齿都有些不清,接话说:“弹劾,什么弹劾?今天我就把话放这儿,我看谁还敢弹劾咱们九殿下……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人寻欢作乐不成?” 他说着丝毫不注意形象地连打了好几个酒嗝,一扬手,神情倨傲。 “众所周知,咱九殿下就好赏个舞听个曲儿,怎么了?他们竟也在背地里捣鬼。上次御史台那帮子老东西给圣人告状,说魏王府日日宴饮,挥霍无度。依我看,这背后八成还有隔壁那陈王的手笔,他平日最爱装清高与那些酸腐文臣勾结在一起。殊不知弹劾折子当场便让我家大哥给压了下来,根本就没到御前……” 韦玄臣是韦家嫡次子。 韦家乃长安城世家之首,现今韦家家主是韦玄臣的长兄韦玄相,他在内阁任着户部尚书的职。 与心直口快为人豪爽的弟弟韦玄臣不同,这韦玄相是个狐狸。以前东宫尚在的时候,他在一众东宫属官中算是比较得太子倚重的,但东宫被沈家毒杀皇子案牵连倒台后,他不仅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转眼还升官入了内阁。 最近又动作了起来,瞧着五皇子与六皇子都对空悬的储位虎视眈眈,他表面一副清正纯臣的样子,但私下已经与五皇子楚王来往频繁,是以韦玄臣耳濡目染,内心也在二王中偏向了楚王,并话里话外有点劝萧啟也跟着站队的意思。 闻言,萧啟好似才知道这事一般,愠色立马就上脸了,怒道:“竟有此事!你不早说?” 李荣廷厌烦谈论朝务,更不喜欢韦玄臣撺掇萧啟,皱眉制止道:“韦二,又撒酒疯是不是?好好的宴会上,谈这个做什么?” 别看李荣廷平日总跟他们混在一起,但因为他家老爷子去岁上才升了内阁首辅,是以在这一众混子中,李荣廷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再加上他与 8. 故人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沈仪华出手伤萧啟侍卫的那一日是冬至。 早起她便让清容在房中替她应付一大早在门外纠缠的少年。清容哈欠连天,歪头看她换上一身素色直裰袍,整理好装束,笑嘻嘻揶揄说:“好个俊俏小郎君……” 下一刻俊俏小郎君便从支摘窗中飞身出去了。 天气冷得厉害,街上没几个人影,沈仪华慢悠悠转过两条街,走进一家才开门的酒肆。 店家满脸堆笑一面命令小二将灶台烧热,一面热情招呼:“哟,小郎君,这么早就来打酒喝啊。” 沈仪华拿出两块银锞子扔在桌上,冷冷吐出几个字:“要归化来的箬下酒。” “啊?”店家略一愣,旋即喜笑颜开奉承道:“好,好,小郎君好品味,这以前可是宫廷宴饮上的贡酒,那东宫……圣人和那些贵人老爷们都喝这个,不过现在满长安城也就我这里有了。” 他连忙收了银子,朝着被蒸腾起的白色水汽笼罩其中的小二亮嗓吩咐一句:“阿六,给这位小郎君烫两壶上好的箬下酒。” “不必,要冷的。”沈仪华声音清冷。 店家又是一愣,殷勤劝道:“今儿可不是什么好天儿,冷天喝冷酒伤身呐,郎君。” “死人伤不了身。” “哦,哦。”店家好似这才注意到她一身素衣的打扮,收了笑,讪笑道:“小郎君,对不住,小人多话了,这就去给您拿酒。” 沈仪华拎着两壶酒离开。 店小二眼瞅着人走远了才凑上来:“阿耶,这人好生奇怪,您不是说这箬下酒是当初那位殿下……这人怎么知道咱们这儿有?” 店家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身影喃喃说:“八成是故人吧。” *** 沈仪华觉得自己翻墙的本事又精进了,这点坍塌的墙头根本拦不住她,她毫不费力便纵身跃上了墙角那棵光秃秃的桃树,酒壶在手中稳稳当当,一声响都没磕出来。 起风了。 朔风袭面,沈仪华恍惚间好似又看到那道清隽的身影。他就站在树下,温润含笑问:“这是谁家的野猴子哭成这样?怎么挂在树上下不来了?” 五岁的她啜泣着认认真真纠正:“不是野猴子,我是沈家的明珠儿。” 那人又笑了,“那明珠儿怎么挂在树上了?” “我打翻了阿耶的药材,他要罚我,我就跑出来了。可是以前每次都会被他抓回去受罚,所以我便想着躲在树上让他不要找到……” “哦,这样啊。那要下来吗?” “要!”她重重点头,但往下看了一眼之后又直摇头,“太高了,我害怕,你能接住我吗?” “能是能,但是……”他故意顿住话逗她,等她急得又要哭起来的时候才说:“好,你跳,跳下来我接住你。” “那你一定接住啊,可不能摔着我。回头我必重重地谢你,我拿阿耶最好的箬下酒给你喝。” 你接住我啊。 她闭上眼睛从树上跳了下去。 沈仪华在园子中直待到傍晚,暮色给院中的树影描上一层淡青色的边痕,她抱膝蹲着,将最后一把纸钱扔进火盆中,看着它渐渐燃尽,熄灭,随后站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从这座荒弃府宅的后园出去,穿过一道窄巷子,刚拐过巷子尽头的那家药材铺子,沈仪华便从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叫石复,在太医院任职,以前曾几次登门说要找阿耶求教修撰一本药学典籍,沈仪华隔着屏风见过他,后来为阿耶定罪的那张方子也是他呈上去的。 沈仪华看着他同身边小厮说了句什么,随后那小厮小跑着进了药材店,她几步走近,刚要抽出腰间的匕首,石复却看见了什么,大步往前迎了上去,行礼道:“小臣给魏王殿下请安。” 迎面一辆抹金凤头的辂车,左右各一对骑士簇拥着,最前面是位着墨色氅衣带着兜帽的男子,歪歪斜斜骑在马背上。 眼见着车马被和被前面的人行礼拦住了路,他也不拉缰,任由□□坐骑慢悠悠往前走着,一面懒洋洋道:“哦,这不是石大人吗?怎么,今儿太医院不当值?” 石复退到旁边让出路来,跟边抬脚跟上,边拱手笑答:“刚下值,在附近看点药材。魏王殿下这是散了宴饮从宫里出来吧,大冷的天怎么不乘车?” “酒喝多了,散散。” 马上的人一笑,唇角勾起,笑得痞气十足,他直言不讳道:“晚上还邀了人来府上喝酒,既然石大人不当值,赏个脸,到本王府上喝两杯去?” “石某深谢王爷盛邀,只是圣人命小臣等人重修药典,小臣回去了还得翻翻书去。” 沈仪华的银针是伴着萧啟那句:“今日冬至,石大人还如此克己奉公,实叫人佩服!”射出去的,随后她便转身混迹在人群中淡然离开了。 萧啟到底是因为什么查到她身上的,沈仪华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但偏偏这人好似闲的没事干,非要揪着这个不放。 她垂眸静坐,对他探询的目光完全忽视。 半晌,萧啟笑起来,微倾身一把抓住椅子的扶手,连人带椅子拖到了自己跟前。 “月奴娘子还不准备说实话吗?” 沈仪华波澜不惊,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道:“九殿下要妾说什么?” 萧啟隔着面纱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来,盯着眼睛问:“冬至那日,你的银针是要杀谁?” “殿下怎么就一口咬定那枚银针是妾的呢?” “发针的位置就在药材铺附近,当时那里站个人,”萧啟缓声说,企图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些东西,“身形纤瘦,着素衣,腰间配着的就是一枚和你一样的荷包……” 沈仪华长睫轻颤,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妾笑九殿下还挺……单纯的。”沈仪华说:“怎么就总惦记妾那枚荷包?难不成是因为以前没收过别的小娘子送的?妾都说了,送与殿下定情,殿下贴身收着就好,也不必这么时时放在心上。” 萧啟一顿,旋即脸上的笑容放大,“就是单纯啊,总被美人儿骗。” 沈仪华似是不忍地蹙了蹙眉,眼尾却尽挑着风情,“好可怜啊,九殿下,心都被伤透了吧?” “伤,早就伤透了。”萧啟凑近了些,说:“既觉得本王可怜,那月奴娘子能不能同本王交交心?说几句实话。” “好啊。妾最是心软,最见不得人伤心。”沈仪华答应得很痛快,随后笑道:“那枚银针是我的,就是为了杀人。九殿下可满意吗?” 萧啟事后让人查看过,银针上并没有毒, 9. 狐狸 《吾凰万岁》全本免费阅读 [] 暖阁中的炭火越烧越旺,但气氛好似在萧啟与沈仪华两人之间凝滞住了。 咫尺之距,四目相对,谁也不肯相让。萧啟的目光落在面前这张绝美的容颜上,相比较方才同他做戏的喜怒嗔,此时这般拒人千里的冷更像是她的本来面目。 这样的清冷从容,波澜不惊背后到底是真无辜坦荡还是…… 萧啟隐隐开始怀疑自己判断,但转瞬就觉得不可能,他的判断不会错!无论是当街伤人,还是与裴珩的纠葛,甚至那管教的死,怎么看怎么蹊跷。一件或许可以说是巧合,可这桩桩件件她都牵涉其中,他不信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见几次交锋都从她这里找不到一点突破口,萧啟转瞬便改了主意,狐狸狡猾得很,尤其这玉面狐狸,还是得慢慢来。 “这哪的话,什么天家法度,什么草菅人命的,月奴娘子未免言重了。”他转了话锋,说着往身后阑干上一靠,“本王是那等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么?不过同你逗逗趣儿罢了。” 沈仪华没什么表情地说:“深更半夜的,将人从榻上唤起来,又是哄骗又是威胁的,九殿下这逗趣儿的法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萧啟闻言一笑,“怎么?扰了你睡觉不乐意了?” “妾怎敢呢。”沈仪华淡淡道,“能侍奉殿下是妾几世修来的福气,妾感恩都来不及。” “又装!”萧啟懒懒地晃了晃长腿,“就不能同本王好好说说话?” “能呢,殿下请说便是。” 沈仪华又恢复那副乖顺的表情,微垂首,因着前面仓促过来,长发只匆匆挽了小髻,银钗斜插在发髻间,额间的碎发在灯影里映出绒绒的影子来。 萧啟瞧着有些恍神,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才问:“你说你是楚地人氏?” “是。” “本姓什么?” 沈仪华道:“姓沈。” “哦,姓沈啊。”萧啟六合靴踩在榻尾的雕花尾凳上架起腿,双手枕在脑后,说:“月奴这个名字不好听,你的本名是什么?” 沈仪华并未回答,只说:“贱名不堪,福薄多灾,自家中出事后便舍弃了。” 萧啟沉吟了片刻,道:“月华若夜雪,见此令人思。莫若叫月华,沈娘子可愿意?” 沈仪华心中不由一颤,虚虚实实的竟没想到这个‘华’字又由眼前这人给了自己。 当初阿耶与阿娘感情好,成婚后一直未纳妾,自然也就没有庶出的子女。阿娘生下阿兄之后身子恢复的不好,所以阿兄六岁上能跑能蹦了,阿娘才有了她。那时候阿娘芳辰已经三十有五了,遂聊起来总自嘲说自己老蚌生珠,“谁料你阿耶这个老不正经的,他也拿这话笑我,还给你取了‘明珠儿’这个小字。” 家中一直唤她‘明珠儿’,直到五岁那年翻墙遇到那个人。 大约是在一个春和景明的午后,前尘往事沈仪华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那个时候好像有很多闲暇,偶尔有公务忙,也多是让人搬到园中的一处水榭中,在处理完后便很有兴致地一面临窗写字或者作画,让仪华在旁念诗给他听。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仪华拖着长长的尾音将那首《节妇吟》念完,随后惊喜呼道:“咿!明珠!这里有我的小字!”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捧着书本跑到那人身边,全然忘记了先前内侍叮嘱她不可随意打扰太子殿下的话。而且在沈仪华小小的见识里,那人是自己的老师而并非什么太子——他说他学问好,问仪华愿不愿跟着他读书,仪华便老老实实磕头行了拜师礼。 “瞧,是我的小字!”她开心地嚷着,并用手指给他看。 “果真是明珠儿的小字。”他停下手中的笔,温煦笑着应她,随后哄她说:“那明珠儿今日可以将这首有你小字的诗默下来吗?” 仪华重重点头,随后又兴趣盎然地问:“那你的字是什么?我来找找这里有没有。”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随后润笔在纸上写下了个“晔”字。 仪华左看右看不认识,正要问,偏巧这时候他身边的内侍王和进来奉茶,见状故意逗她:“沈小娘子可知道太子殿下所写这字念什么?” 仪华答不上来一时急得小脸通红,王和便笑起来,这一笑,身后两位小内侍也跟着笑,就连那人也含笑看着她。 “当然是‘华’!”不想丢面子,仪华掩耳盗铃般伸出小手在笔墨还未干透的纸上按住了旁边的日字,这下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做什么笑我,去掉日字不就念华吗?”仪华嘴硬道:“而且我就只喜欢这个‘华’字,等我及笄了,我的大名就取这个字。” 晔兮如华。后来他就在及笄礼上将这个“华”字赐给了她…… 见沈仪华半晌不答,萧啟只当她不情愿便作罢了,问:“那何故流落此处呢?” “昭宁十三年,长安的一位大人犯了事儿,妾家中大人乃是他的学生,遂被牵连。” 沈仪华一脸平静地答了话。 “昭宁十三年?”萧啟道:“三年前。你是说沈家谋害皇子案?” 沈仪华又道了声是。 萧啟又问:“你也姓沈,你们是本家?” 沈仪华摇了摇头说:“并不是。杏林沈家谋害皇嗣,伙同先太子谋逆,被朝廷诛了九族,若是妾本家,妾哪里还能有命活着呢。” 仪华本以为他是有所怀疑,所以才试探问这么一句,但萧啟听了她的回答神色淡然,并没有再说什么,她遂也就缄口不语。 暖阁临街,打更的声音清晰传来,已是卯时。 萧啟撑身坐起来,捏了捏额角,沈仪华便起身走至门口,唤人送热汤、茶水过来。 萧啟张开双臂,任由金保伺候梳洗整理衣袍,随口吩咐旁边掌巾桎的一个小侍女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送沈小娘子回去吧。” 沈仪华福身一礼,告退了出来。 远处天边浓重的夜色渐渐变得稀薄,透出亮来,小侍女在前挑着灯,沈仪华拢紧了大氅跟在后面缓步而行,纤瘦的身影绕过月洞门便看不见了。 “殿下?” 在金保的呼唤中,萧啟回过神来,从窗边踱至圆桌前,却并未落座,说:“回府吧。” “且不能呢,”金保倒了盏热茶,双手捧着,“殿下您忘了,今儿是除夕,还得一早进宫去给圣人请安。” “急什么!” 听着这个萧啟反而不着急了,转过去倒在了榻上。 金保搁下茶盏,苦着脸劝道:“哎呦,我的殿下,冬至那日阖宫宴饮您就因为去的迟了被陛下好一顿训斥,今儿可赶早着些吧,车驾我都让人备好了,就在门口候着呢。” 萧啟抬袖遮住眼道:“左右要等几位皇兄先去。一夜没睡,本王先睡会儿,车驾也不必了,你让人去给阿珩传个话,一会儿过来顺路我与他同乘。” 金保答应着正要退出去,萧啟又吩咐道:“让储义过去盯着点那个姓沈的。” “姓沈的?” “就是前面刚出去那月奴!” 萧啟闷声撇下一句,转头朝里睡了。 金保一面去传话,一面内心嘀咕:让储义亲自去盯人,敢情殿下这一晚上除了打听到人小娘子姓沈之外,再一无所获啊! 沈仪华回去也补了眠,左右现在没人敢来打搅她,一觉直睡到晌午。刚醒,清容就悄悄摸摸闪了进来,她卸了妆,梳着双垂髻,脸上白白净净的,一身小丫鬟打扮,问:“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