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浮珠》 1. 第 1 章 《沧海浮珠》全本免费阅读 [] 第一章 那小姑娘独坐一隅,已有一时半刻。 有丫鬟进屋换上热茶,她颔首道谢,姿态优雅。 日头转高,那阳光从窗格畔筛进来,日影勾勒出她的轮廓,蛾眉长敛,朱唇微抿,面容几分哀戚。饶是如此,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此刻未施粉黛,素衣衫裙,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动容。 “万不可怠慢衔霜小姐。” 一位中年妇人隔窗窥视,低声嘱咐好丫鬟,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来到前院。日光在她脚下踩碎,树影的斑驳一直延伸到偏厅,整室沉静无声,无声即是一种强硬的抗拒。中年妇人暗觉心惊,候在室外,不敢回禀。 室内的赵氏心烦意乱,终于搁下冷掉的茶盏,略含责备,说道:“襄儿,你怎可以如此胡闹?” 底下柳令襄跪得笔直,闻言,仰头去看坐于上席的母亲。赵氏孤坐如黑影,旧宅门的浮尘蛰伏在她身后的暗夜中,她只这么张了张望,已经都知道要见底了。 柳家世代以经营瓷窑为业,当年,在新亭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到她的祖父柳樟这一辈,因烧造出釉色更纯的“海棠红”,受到天子赏识,更是被钦定为皇家官窑,享誉海内。 但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年前柳樟携长子柳千亿进京运瓷的归途上,偏山落滚石,将柳家的滔天富贵砸了个稀烂。柳家仆人后来心有余悸地回忆说,当时巨石滚滚,落地就成一个窟窿。宝马成血泥,雕车作废墟。 家主柳樟当场身死,大爷柳千亿则为飞石所伤,至今神智未醒。而此时柳家,除满门妇孺,只剩一个老实巴交的柳无意。新亭谁人不知,柳二爷此人,一心向道,不闻铜臭。柳家骤然受难,他完全束手无策,成日躲进观中,美名其曰祈福。 家中没人主事,各大掌柜也分心,账上连连出错。就算柳令襄一向不理事,也知道长此以往,柳家必然衰败。 柳令襄看着她母亲,问道:“母亲,你真觉得我是在胡闹吗?”她从来娇生惯养,没跪过这么久,仅凭心中一口犟气,才勉强忽视双腿的麻意,“倘若我不如此,家中掌柜们谁肯对我服气?在他们眼中,我是迟早要嫁出去的小姐,柳氏偌大家业,断然不会交到我的手中。既如此,那就只有‘招婿’一计,母亲何故阻拦?” 在赵氏看来,柳氏家业固然着紧,但上有小叔、下有掌柜,如何也轮不到这家中妇孺出面,何况事涉女儿的婚姻大事,更是不得含糊。她小门小户嫁来,只有一般妇人之见,见柳令襄掷地有声,稍显犹豫了一下:“那也得从长计议……” 柳令襄看到转机,立刻道:“母亲,事不宜迟。” 赵氏为难,问道:“难道就是你说的那个书生?你才认识他多久就要嫁他,倘若他心怀不轨,那该如何是好?婚姻是大事,你这样儿戏。” 柳令襄顺势跪前几步,伏在她膝上,笑道:“母亲,人你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不行?” 赵氏自知,论口齿,自己是比不过女儿的巧舌如簧,正左右为难之际,忽然看见候在室外的中年妇人,忙问:“周妈,你那边如何?” 周妈进屋先问安,回禀说:“衔霜小姐还等在那里。” 赵氏轻咦一声,心想以柳衔霜的大小姐脾性,登门久等却无怨言,实是叫人琢磨不透,问道:“她说没说来做什么?” 周妈弓腰,毕恭毕敬地答道:“衔霜小姐说,她听闻家中发生大事,特意回来问候,老奴猜测,想必她是要去老爷牌位前上一柱香的。” 赵氏道:“只是如此吗?别是有什么困窘不便开口。” 母亲一向仁慈,柳令襄听得发笑,忍不住接话道:“难不成信她对这家里真有牵挂之心?” “襄儿,不得无礼。”赵氏看她一眼,回头吩咐道,“小姑寡居城外,平日起居一定是有自己的难处,周妈,你去备些银两给她,记住,万万不可薄待。” 柳令襄很不满,叫道:“娘!” 赵氏喃喃说:“难得上门一趟,总不能叫她打空手回去,要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旁人怎么笑话咱们家,说怠慢她。” 柳令襄连连冷笑,说道:“家里待她向来不薄。”旋即想到自柳家出事以来,柳衔霜一直称病不出,此刻却假惺惺上门问候,收受好处,柳令襄更是生气,简直怒从心头起,哼声道,“她的心思整日都在弄妆上,绣罗襦、孔雀簪,哪一样不比柳家在她心中重要?” “真是小孩子气。” 赵氏递一个眼色,周妈忙领命出去。赵氏牵起柳令襄,一面替她揉膝盖,一面苦恼道:“家里现在这样的情形,我倒盼你多向她学学,哪有小姑娘不爱钗裙的?也就是你,成天风风火火,没个正经闺秀样子。” 柳令襄叫丫鬟换上热茶,亲自斟了一杯,道:“母亲,何必谈她,今日让周妈打发了也就算了。更有要紧的一件事,等着您首肯。” 兜兜转转竟然又给说了回来。赵氏瞪她一眼,颇为无奈,问道:“那他人现在何处?”说完又觉十分不妥,切切叮嘱说,“这并非是答允了你,我……我就是讲了也不算数的。但你说的对,总要先见到人,瞧瞧仪表,再派人去打听家世,若是没有差错……” 柳令襄高兴道:“女儿让他在酒楼候着呢,这就命人叫他来。” …… …… “衔霜小姐,衔霜小姐!” 周妈的脸凑近前来,不安地在她面前轻声叫道。 范渺渺望着她,恍惚了许久,才醒悟这话中的“衔霜小姐”该是自己。她情不自禁抚摸耳畔,这些日夜里她常常临镜自照,旧时白鬓早换作青丝,满面皱纹也不翼而飞,春葱指甲在钗裙之上衬得纤纤。 昔日老妇,竟然变作双十少女。这或许是一场酣梦,不知霎时醒来可否会笑自己,梦作了小姑娘? 前世里,她不过是个终日无名的守陵人,佛祖座下修行,一生远离尘世,无病无灾至寿终正寝。何时想过,今生甫一睁眼,竟然百年岁月已过。 她在柳衔霜身体中醒来,伺候的丫鬟牵云不等她发声,就先一股脑全念叨了出来。原来这副身躯的主人名叫柳衔霜,正是新亭柳家家主柳樟的幼妹。前年新寡,回了娘家别院长住,前些日子因听闻家中出了祸事,惊厥之下歪倒在地,久久未醒。 苦药灌了不知几回,柳衔霜终于醒来。牵云欣喜若狂,却不知其中魂魄异位,早换作了她范渺渺。 从牵云口中,范渺渺得知了柳家如今兵荒马乱的情形。既为一探身份究竟,也算是代替已故的柳衔霜聊表心意,她特意登门一趟,前来祭奠老爷、看望大爷。 “衔霜小姐。”周妈含着歉,引领着她往外走,说道,“家中出了点事,太太正在处理,一时半会脱不开身,请别见怪。” 范渺渺摇头道:“是我叨扰在前。” 周妈心中纳罕,想着衔霜小姐真是转了性了,鲜少见她会对谁这样和颜悦色。 “衔霜小姐身上已无恙了吗?”周妈伸手牵引她上游廊,过小桥,一面回头笑说,“您也知道,这阵子家里不太平,又是治丧,又是给大爷看病的,府里上下手忙脚乱,一刻也不得停歇。太太本还说想亲自探望小姐去,却实在忌讳府上时运不好,倘若过了不详之气给您,岂不是好心变作坏心了?于是只好搁置。” 范渺渺转头佯作赏景,微微一笑。 自她清醒以来,柳家亲眷确实不曾来过一人看望。牵云为此恨叹许久,因范渺渺提议登门拜访,又是各种不解。 在牵云看来,柳家除了家主柳樟之外,其余眷属无不罪孽深重。范渺渺询问后才知,原来柳衔霜人小辈分大,父母又双亡,早些年柳樟、柳千亿外出奔波时,独留侄媳赵氏在后院照看,后来赵氏生女,自然各处偏心。柳衔霜与她非亲非故,后院大小事又不得不处处仰人鼻息,时日一长,心中难免生出芥蒂。 与柳衔霜相同的幼年的记忆,让范渺渺也跟着唏嘘一回。她前世出身淮阳范氏,幼时,母亲多病而亡,父亲积劳成疾,也在她七岁那年去了。范府乃百年大族,平日不愁吃穿, 2. 第 2 章 《沧海浮珠》全本免费阅读 [] 第二章 晏庄掂量手中的“封口银”,沉甸甸的一袋,心道真不少。柳家果然是新亭的大户人家,即使落了难,出手依旧阔绰。 他随意走进一家酒馆,寻了一处清净角落,叫上一壶酒、几碟小菜。在一段凄凄惨惨的二胡音中,随意拣了几筷子来吃。饭菜并不合口味,晏庄直摇头,一边嘀咕道:“现在什么世道?这苦乐听了,谁还拌得下饭?” 索性就搁下碗筷,抬头去听说书。说书人是个小老儿,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些新亭本地的历史与见闻,谈到近来,少不得要提一提柳家。然而那件祸事已过月余,坊间的热闹早看完了,堂下应和寥寥,索然无味。 晏庄怡然自得,拿来酒壶自斟自饮。 说书老儿二胡音骤变,神秘地问:“诸位,可听闻过那庄王陵中的秘密?” 堂下不知谁家的丫头娇憨发问:“庄王陵是什么?” “庄王陵,自然就是庄王的陵墓了。”看客众多,不乏有好事者含笑作答。 “庄王?”那丫头压低了声,向旁耳语,“小姐,庄王又是谁?” 晏庄只管全神贯注把玩酒杯,闻言,扯了扯嘴角。 说书老儿答道:“庄王——晏愉,一百二十年前的人物咯。” “据说那庄王持才傲物,谁也瞧不上。” “史书点评他矜傲不群。这样的人也难怪最后要造反,什么都不在他眼中,当然只好争一争这天下。” “听说他暴起杀了太子,在军中惹起愤怒,万箭穿心而死。” “死得真惨!不过他好好的王爷不当,非要去当叛贼,死也活该!” 堂下议论纷纷,百年前的事,早已不成避忌,全作茶余饭后的闲话。 “庄王陵消失于世人眼前已足足有六十年时间。老朽今年已六十有三,尚不曾得窥,堂下诸位年纪轻轻,平常恐怕也闻所未闻。”说书老儿笑了笑,慢慢说道,“这六十年来,无数盗墓贼遍寻下落,始终不得其踪迹,你道为何?皆因当初永平皇帝命史官勾去了王陵所有记载,如今,连当今天子也未必知道庄王陵故址。” “小姐,这杯茶冷掉了,给你换一杯。” 范渺渺回过神来,放下茶碗,看向牵云摇头说不必。 “小姐你身子不好,早该坐马车回去的,偏来酒馆听什么戏?”牵云正是刚才连连发问之人。她只觉得好生没趣,庄王——早就死去的人,有什么好讲的?难得小姐听得入神。 “当时皇帝思及父子情谊,力排众议,号墓为陵,一切丧葬安排与帝王等同,因而世人都称‘王陵’而非‘王墓’,其规模之高,陪葬之丰,举世罕见。当然,父子情谊何止如此?史书中记载,庄王晏愉在众皇子中最得皇父盛宠。小老儿斗胆猜测,若庄王未死,说不定当真能做储君!然而亡者已去,徒留王陵宝藏隐匿于世,引人觊觎!” 有人质疑不信,问道:“陵中难道会有黄金万两?” 说书老儿笑道:“比起王陵宝藏,万两黄金又算得什么?据说墓室中堆积有无数的奇珍异宝,映照棺椁;室内还布满壁画,仿庄王生前宴乐、狩猎场景,栩栩如生。据闻,填砌棺室的金砖也是特制,每一块上都刻有‘庄王陵寿砖’五字。” 堂下众人闻言惊呼。说书老儿忽然一笑,又道:“说来新亭本乃制瓷盛地,百年来烧造无数精美瓷器,多受文人墨客追捧。但这世间有几件传世名瓷,就连柳家也仿造不出,因那秘法早已失传,诸位可知是何?” “这我就知道了!”牵云站起身,洋洋得意道,“若说到传世名瓷,如何能绕开‘沧海浮珠’?都说这‘沧海浮珠’青翠似碧玉,肥润如堆脂。釉面灿如清湖,有粼粼波光闪现,就好像沧海中洒满浮珠,熠熠生光,故得名‘沧海浮珠’。它的存世不过二三,全藏于大内禁中,等闲不得以示。” 说书老儿笑道:“真是奇了,你这丫头知晓‘沧海浮珠’,却从没听闻过庄王晏愉吗?” 牵云也奇道:“他算什么人物?一个乱臣贼子,凭什么要我认得?” 旁的闲客都哈哈大笑,笑她童言稚语,此话与“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何异?只怕庄王知道,都要给气活。满堂笑罢,有人耐心解释道:“因烧造这‘沧海浮珠’的窑址就位于庄王陵邑附近呀!” 牵云轰然羞红了脸,局促坐下,低声问范渺渺道:“小姐,他们说的我怎么不懂?陵邑又是什么啊?” 范渺渺端茶放在她面前,笑说:“喝茶。” 这是要自己闭嘴。牵云委屈,只好低下头玩一会儿穗子。说书老儿仍在讲庄王陵秘宝,神神秘秘,神气极了。牵云忍不住抬头想说话,转念想到小姐不许,又委屈地低下头。如此三番五次,范渺渺只好问她:“好吧,你想说什么?” 牵云撇嘴:“这小老儿骗人,他说没人见过王陵宝藏,那他怎么能绘声绘色讲得如此详细,就好像真的一样。” 范渺渺无话可说,有了心事,忽然没有兴致听戏。然而王陵宝藏,引天下争相觊觎,在这间小酒馆里议论也盛,或贪婪,或无餍。 “庄王小儿在世享福,死了,还陪葬有如此宝藏,奈何死人消受不了,索性不如散给大家伙。都说葡萄美酒夜光杯,不知他那坟里有没有?哈哈,给老子尝上一口滋味也就知足了。” “死人碰过嘴的,你也敢尝,真是不嫌避讳!” “倘若真流出几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这辈子也算是长了见闻了。” 范渺渺听不下去,叫牵云结账,主仆二人准备离去。刚站起,却与人撞在一块,还是牵云眼疾手快,先扶稳了她。 牵云忙问:“小姐,你有没有事?” 范渺渺低声说没事,仰起头,看他有点面熟,仔细一想,是刚才在柳府上见到的那书生。他霍然看来,有咄咄之势。目光在她面上一转,也不知是否认出她来,却只是垂下了眼,抱手离去。 牵云见是个贫苦书生,不肯善罢甘休,转头骂道:“你一个穷酸书生,走路不长眼睛,冲撞了我家小姐!嗳……这人呢?” 范渺渺指着外面,笑了:“已经走了。” 牵云不忿道:“真没教养,撞了人,也不问问‘小姐,哪里不好’‘有没有碍’‘在下实在失礼’,什么也不讲就跑了!” 范渺渺笑她平日里戏曲儿听多了,牵云刚要着急分辩,堂上说书老儿就说起:“诸位,要说起王陵宝藏,在当世,最珍贵的莫过于‘沧海浮珠’了。因自六十年前,庄王陵凭空消失,此后‘沧海浮珠’就只见于民间传说,许多窑口争相仿造,却无一成功。若是真有天王陵得见天日,‘沧海浮珠’的烧造秘法,一定万金难求。” 有人追问:“连陵邑也消失了吗……那百姓呢?” 伴随一段凄绝的二胡,说书老儿摇头道:“自然全都杳无踪迹!” 一时之间堂内俱静,人人从臆梦中醒来,面面相觑,毛骨悚然。范渺渺也站着直发怔,隔了好一会儿,才问牵云:“六十年前,是不是永平三十八年?” “是啊,小姐。”小姐才醒来时,旁的一应不理,先过问年历,牵云因此记得很清楚,答道,“你问永平三十八年是哪一年的事情,我翻了岁历来看,距今正好一甲子呢!” 说完,小姐明显有些失神。牵云以为她因刚才冲撞,受了一点惊,一边扶着她出去,一边嘴里咕哝不停,说道:“再给我见到那穷书生,一定有他好受!” 牵云嘴上信誓旦旦地,其实清楚未必再见得了,那书生浑身破落气象,不知在哪家旧庙里借住,兜里潦倒,还学别人上街喝酒,更是不会成事。也许哪一天,风吹屋檐倒,压死在梦中,连个吊唁的人也没有。 正想着,走到酒馆外,却看见那书生并没离开,有几个糙汉堵住了他的路。走近了些,方才发现拦街的是另有其人。 “秀才老爷救命,秀才老爷救命!”一个半大小子跪在书生面前,不停地磕头,他仰起脑袋时,脏兮兮的脸庞让牵云不禁连连避让。范渺渺倒是回过神来,听见那小子自述家中弟妹六七人,最小的还尚在襁褓吃奶,为给母亲治好病,全家困顿,欠了些药钱,被那一伙大汉追上街来讨命。他讲得声泪俱下,哭道,“我是长子,不敢舍命,还请秀才老爷救命,大恩大德,小的今生当牛做马,任您驱使。” 围观者不乏有怜悯之心的,也纷纷劝说。 一个糙汉叫道:“秀才,你莫管闲事!” 虽是这样叫唤着,却因忌讳他秀才出身,还是压低了腰刀, 3. 第 3 章 《沧海浮珠》全本免费阅读 [] 第三章 范渺渺在马车中闭目静坐。出了城,道路不平,车内微微晃动,牵云晃得发闷,打起帘子,朝外望了一眼,回身跟她说:“小姐,那臭小子还追在咱们马车后面呢。” 范渺渺说道:“不必管他。” “他说呀,要当牛做马地报答小姐。”牵云回想那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发誓,扑哧一笑,说道,“小姐是什么人,随手行善,难道稀奇他报恩?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什么派头。” 范渺渺闭着眼,没有开口,牵云又道:“小姐,你是怎么猜到他知道那书生的身份来历的?确实,如果不是他叫破,谁会认出那书生是个秀才?竟然真是个秀才,明明浑身那样寒酸,哼哼,也就令襄小姐瞧得上他。” 小丫鬟没见过世面,只凭相貌打扮就给人定了性。范渺渺睁开眼,看她一眼,还是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沉思。照那小子的说法,他偶然撞到姓庄的书生被柳家小姐请入茶室,招为赘婿,那也难怪自己会在柳府见到那书生。但一转头,他又出现在酒馆听戏,显然此事不谐。 牵云笑嘻嘻说道:“我还以为令襄小姐谁也看不起呢,咦,不过以前还在家时,我就听她们院子里的丫头嚼舌根,说是令襄小姐早就心有所属,好像是……好像是曾经来府上小住过的一位贵人,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小姐你有印象没?” 范渺渺很快想到,恐怕柳家式微,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不然小姑娘家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为自己招婿?不见得会是一见钟情吧。 马车一顿,在一座院落前停下。这里是柳家在城外置办的一处别居,据说柳衔霜新寡之后,就在此地长住。院子里有门房一人,马夫一人,粗使婆子一人,粗使丫鬟两人,再就是柳衔霜的奶娘金妈和贴身丫鬟牵云。 今日范渺渺登门去柳府,只带了牵云一个,因顾虑到她说话口无遮拦,也没让她随同进府,只叫她候在府外听命。这会儿回来了,金妈正在小厨房盯着煎药,闻声迎出来,关切问道:“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老奴可就要上柳府问候了。” 牵云笑说:“小姐去酒馆坐了一会儿听戏。” 金妈不满,骂道:“小姐身子才好没多久,你这臭丫头怎么不知劝着点?我看就是你贪玩想听戏,才撺掇小姐去。” 牵云委屈撇嘴,没敢搭腔。 金妈苦口婆心道:“小姐,你也跟她胡来,倘若吹了风受了寒,这些日子的苦药不都白吃了?稍等药快熬好了,牵云,快去端来给小姐喝。” 牵云嗳一声,忙不迭地去了。范渺渺含笑问道:“金妈,你今年多大?” “小姐问这个干什么?老奴呀,今年四十有八啦!” 范渺渺说:“那怎么比我还啰嗦。” 金妈瞪眼,说道:“小姐你还小哩,哪懂什么啰嗦不啰嗦的,哦,我知道了,小姐是嫌弃老奴话多了。嗳,等小姐长大了就知道了,老奴全心全意都是为了小姐好啊,别的什么小姐,与老奴有什么关系呢,我自然不去念叨她们。” 范渺渺心想,前世我活了八十个年头,也不见像你这样多话。金妈尚不自知,还追问她今日上柳家的遭遇,范渺渺简单讲了,金妈听得唏嘘,直道:“瞧着大爷平常多刚健一人,遇见这种祸事,大罗神仙也躲不过去啊!他这下昏迷不醒,府内府外可是要大乱套了,赵氏胆子小,哪里镇得住那些心眼多的人。” “令襄小姐要来管呢。”牵云端了药来,抢嘴道,“金妈妈,你猜怎么着?令襄小姐要给自己招婿!” 范渺渺端起碗,太烫,她轻轻呼了两口气,说道:“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金妈本有心打听,见状,忙给牵云做了个眼色,支走了她。等范渺渺喝完药,金妈收碗时,想了一想,犹豫道:“小姐,这话原不该老奴来说,本来,若是大爷做主,咱们平日受着供养就是了,大爷总不会违逆老爷的遗命。但如今大爷昏迷不醒,‘几时醒来’‘到底能不能醒’,尚未可知。倘若柳令襄招婿,这未来柳家究竟是听谁的?认不认老爷遗命?事关小姐身家,老奴不得不多作打算。” 那所谓的“老爷遗命”,她们早拿给范渺渺看过,范渺渺很奇怪,绝对没有想到柳衔霜会如此受宠。当然,其中疑窦太多,誓必要牵扯许多麻烦,即使她重生一世,也并不愿意过多涉足世事。 “金妈,我早说过,我不是那块料子。”范渺渺见金妈还站在面前想要劝自己,索性拿了书去窗边读,翻了两页,又不禁发呆。说着不愿意涉足世事,心却一直静不下来,范渺渺用书支着下巴,往院外眺望。 远处青山连绵,有烟雾袅袅团绕,听说过路的人都以为是蓬莱仙境。她因知道新亭盛烧瓷器,所以心里明了,那些烟那些雾不过是终年熏烟燎火的窑口正在开工。但何故这样相像?在她记忆中,那里也有连绵的青山,山中也终年有云雾,窑口的温度因这湿气,总是不够。 总是不够的,连累那烧造的成品釉面聚有小沫。窑工愁眉苦脸,来请她的主意,问道:“奶奶,残次太多,该如何是好啊?” 她拿近,端详了好一会儿,说道:“就这样吧,聚沫攒珠,不失为一种美。” 窑工踌躇说道:“可这是要敬献在王爷陵前的。” “王爷什么没有见惯?依旧风轻云淡,自然不会因为这个为难你们。”从前种种,犹在眼前,她甚至记得起讲话那时含笑的心境,然后时间流转,她在永平三十八年永远地阖上了双眼。原本以为身死魂消,竟然没有。 从前种种,就该譬如昨日死,她已经幡然醒悟,为何又来勾起她的念头? 余后几日,范渺渺成日只在房中看书、学画。金妈在门前张了张望,招手叫牵云出去,唉声叹气地道:“小姐这阵子性情静了,想来都是因为柳家的变故。” 牵云点头附和,说道:“小姐是变不一样了,以前总爱向我打听话,现在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金妈见她愁眉苦脸,显然是怕失了宠,一笑,故意要逗她,说道:“那你觉得小姐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得我更琢磨不透了。”牵云认真想了想,说道。 “就你这丫头,要是都能给小姐琢磨透了,天就该变了。”金妈笑骂一句,和她说道,“门房说院外来了个混小子,求见小 4. 第 4 章 《沧海浮珠》全本免费阅读 [] 第四章 范渺渺去而复返,依旧在屋内小坐。牵云为她煮茶,金妈则站在院子里,指挥奴仆归置行李。赵氏闻声而来,就看见金妈在使唤人搬衣箱:“仔细点,别摔坏了。” 赵氏在院外站定,心中惊疑不定,与周妈对视一眼,不知道柳衔霜来这一出又是为何。金妈一扭头见到她们,忙撇下事情,迎上来,含笑问候太太好。 赵氏点头,望向屋内。金妈不为所动,笑说:“太太,近来时局好像不妙,何况府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全城风声鹤唳,小姐独自在城外居住,夜里总是不太心安,小姐说,她也是姓柳,该当同舟共济,患难与共才是。” “是我欠了考虑。”赵氏勉强笑了笑,佯作环顾四周,问道,“小姑要搬回来住?那也很好,现在家里难,平常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她转身叮嘱周妈,该置办什么家什,衔霜小姐一日三餐是什么用度……一应客气周全,金妈却说不必了:“小姐自有月例,太太不必破费。” 既然说到钱,金妈又叫人捧出来一个尊盘,说道:“小姐这人就是没什么机心,本来嘛,无功不受禄,怎好生受太太的赏?回去后,小姐内心实是过意不去,命小人原封不动奉还。” 金妈话里话外地挤兑,大概都在记恨那日她晾了柳衔霜半日吧?赵氏心中虽不愉快,到底不好发火,向人苦笑。 说话间,门房来传,说大掌柜求见太太、小姐,赵氏一愣,疑团满腹。范渺渺在屋内已看了许久,这时动身,走到她身边,将头一点,说道:“太太,请。” 赵氏见她这番姿态,不必多说,已经知道大掌柜是她请来的了,今日恐怕来者不善。赵氏一面暗忖,一面使眼色给周妈,叫她多留心。 两人来到前院会客厅。大掌柜正坐着喝茶,闻声,连忙放下茶碗,站起来作揖为礼:“太太,衔霜小姐。” “掌柜的,不要拘礼,请坐。” 赵氏与范渺渺也上座,周妈奉来两杯热茶,范渺渺伸手拿了,低头饮茶。赵氏看向大掌柜,问道:“掌柜的今日来,不知所为何事?” “回太太,是这样的,衔霜小姐今日拿来老爷生前遗信,请我来做公证。”大掌柜踌躇着,回身递上一封信,周妈接过,转递给赵氏。赵氏没读,指尖押着信,犹豫未决。掌柜的低了身,继续说:“老爷信中原话,柳家产业要分衔霜小姐一半,立遗命时,有官府为证,大爷也在一侧……” 赵氏突然问道:“他怎么从没跟我讲过?” 大家心知,她这是在问大爷为何没告诉她。然而,没人能够回答她,大爷此刻昏迷未醒,也无法作解释。 赵氏转念间也想到了,扣着信的指尖微微发白。 掌柜的见了,在心中叹气,说道:“衔霜小姐提出分家,因老爷说,柳家另一半产业交由大爷掌管,如今大爷不在,特来请太太的示下。” 赵氏不语,下意识伸手去拿茶,她心思微沉,一不留神没有拿稳,茶碗摔碎在地上。在周妈的惊呼声中,金妈寒着声问:“太太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吓唬我们小姐吗?” 赵氏没理她,看向范渺渺,苦声劝道:“家中现在什么情形,小姑难道会不知道?若是传出分家风波,底下的掌柜伙计会怎么想?柳家正是艰难时候,小姑此举,是要寒了他们的心啊。”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范渺渺放下茶碗,说道。 金妈替她接着说:“太太,要是大爷当家做主,我们当然不会前来自讨没趣,然而当家的现在悬而未决,我们小姐若不及时脱身出来,明年有谁知道,这柳家一半的家产还能剩下多少?” 赵氏听她话里有话,不悦问道:“金妈,你这是什么意指?” “柳衔霜!” 一声娇喝由远及近,厅外丫鬟纷纷请安,厅内人人觑着小心望向范渺渺,但见她面不改色,由金妈扶着,站了起来。 进来的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容貌艳丽,气质张扬,她看向厅中,大步上前,冷笑道:“柳衔霜,看来五十两银子也打发不走你,这里已经不是你家,你还来做什么?” 金妈勃然失色,被范渺渺按住。赵氏坐在太师椅中直皱眉,训斥说道:“襄儿,你怎么与长辈说话的?岂可直呼大名?还不快点赔礼道歉!” 柳令襄站定,梗着脖子不做声。 范渺渺走到她面前,端量着她,心中称趣。殊不知,柳令襄也正悄悄打量着柳衔霜,听说她沉睡半月,面色果然稍显苍白,脸颊泛有淡淡的红晕,窥视使人惊心动魄。柳令襄心里叫奇,总觉得这人有哪里不熟悉了,定睛一看,相貌却未有变化。 ——大概是眼神不同了吧? 往常的柳衔霜心高气傲,不拿正眼看人,偶尔瞥来,也满是冷嘲热讽的神气。如今那双眸里却只有沉静,眉更疏远,人明明就在眼前,却好似隔着老远——她当然不知道那是年岁。 范渺渺微笑问她:“你看我做什么?” 柳令襄一愣,微窘,立即反口问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范渺渺一笑,没有再理她,回身落座。 “太太,请问你是如何管教女儿的?”金妈不肯忍气吞声,阴阳怪气问候一番,目光冷冰冰扫过柳令襄,说道:“我小姐辈分尊贵,就算大爷来了,也要恭恭敬敬叫声小姑的,容得你直呼姓名吗?” “就是。”范渺渺总算再开口,却是看向大掌柜,笑问,“这样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却要来掌管柳家产业,叫我如何不怕?” 赵氏闻言惊愕,很快一笑,说道:“小姑,你说笑了,襄儿怎么会去掌管柳家产业?” 范渺渺微微一笑,低头又喝茶了。知道她在故弄玄虚,赵氏索性转头去看柳令襄,却见她也不狡辩,心下就有了答案。赵氏不免气急,瞪了柳令襄一眼,怨道:“家里的生意,自有你二叔、掌柜们去管,你插什么手?” 赵氏见识局限,一直不愿意让女儿沾染柳家的生意,依她的想法,等柳令襄到了年纪,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才是正经事。什么掌家,什么招婿上门,只当她是小孩子胡闹,反正作不得数的。这时听见范渺渺叫破,赵氏面色微愠,继续训道:“周妈,不是叫你这几日看紧小姐吗?又让她偷跑出去胡闹!” 周妈有苦说不出,连连赔罪。 “娘,你说二叔?”柳令襄不可置信,叫道,“他成日只知道躲在道观,不管我们死活,哪里还能指望上他?” 赵氏急道:“那也不该你去插手!” “不错,那也轮不到令襄小姐出面。”范渺渺道,“若论身份,二爷是男人,抛头露面,无伤大雅。若是论辈分……” 范渺渺气定神闲,慢慢说道:“我比你更合适。” 柳令襄恍然大悟,手指着她,叫道:“原来你今日上门是想当家做主!” 范渺渺没有否认,笑道:“请掌柜的做见证,要么,太太分出一半家产,以后你们谁来掌家,都不与我相关;要么这家主就让给我当当。”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显然并不当成一回事。而柳令 5. 第 5 章 《沧海浮珠》全本免费阅读 [] 第五章 范渺渺说要服众的话,不知怎么给传了出去。开始的时候,柳令襄还猜想她是不是藏着什么后招,不禁暗暗警惕。但时间飞逝,已来到约定的第八日,柳令襄渐渐失去耐性,不再留意她那边的动静。 因为这八日里,柳衔霜不要说去拜访掌柜,就连院门也没有出。 柳令襄刚从外面回来,周妈正在屋中向赵氏回禀近日的情况,说到全城热议的柳家两位小姐竞选家主一事,赵氏显得很忧心,说道:“这样一来,襄儿的名声也坏透了。柳衔霜嫁过人,当然不在乎这个,襄儿还小……” 柳令襄装作没听见,走进去奉茶请安。赵氏看她一眼,闭嘴不说了,她其实心知,这件事情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要阻拦,就是拖累女儿了。 周妈见气氛不妙,忙打哈哈:“小姐今日去拜访了哪家?” 赵氏闻言也看来,流露关切之色。 “去的陈家。”柳令襄没说在陈家受了些冷待,怕赵氏担惊受怕。本来,女子当家就要先做好心理准备,平头百姓都知道商场如战场,利字当头,人家凭什么因为你是女儿身,就迁就你?柳令襄显得淡然,说道,“明日去鲁家拜访。” 赵氏想起来,说道:“我平常与鲁太太是牌搭子,明日我陪你去吧,有女眷在旁牵线,老爷们好说话一些。” 母亲肯帮自己,柳令襄心中微热,点了点头。 周妈犹豫问:“小姐,李家要去吗?” 听见这个问题,柳令襄也沉默了,显然为此也颇费考量。因为柳衔霜的夫家就是李家,当初李少爷殁了,柳衔霜为了回娘家闹了一次,两家谈不上愉快,但李家也不可能投给柳令襄——堂堂家主为难自己曾经的儿媳,传出去像什么话? 柳令襄道:“那就不去了,但仍要请三掌柜替我出面,走个过场就是。” 三掌柜是大爷一手提拔上来的,对她们无有不从,是最可靠的人选。周妈夸赞她想得周全,柳令襄没应声,心里总觉得不安,问道:“她,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周妈想起眼报,意外地说:“今天,似乎要出门了。” 牵云也是临时得知小姐要出门。前七日,人人都在猜测柳衔霜要如何服众,即使她不出门,也暗忖她是另有图谋,只有牵云知道,自家小姐每日不是读书,就是学画,真的没有在筹谋大事。 为此,金妈心急如焚,在屋中为她们分析大势,那派头,简直像挥斥方遒的大将。连牵云也听得入神,连连点头,然而范渺渺巍然不动。 金妈也想过在外面行走,但另一边,柳令襄凡事亲力亲为,颇得赞赏,若由她来代替小姐出面,恐怕适得其反,只好苦劝范渺渺。 牵云旁观,自觉琢磨出一点意味来,趁金妈不在,偷偷问范渺渺:“小姐,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当家主?” 范渺渺向她看一眼,目光无波,牵云忍不住缩了缩头,愈发不敢揣测她的想法,却听见她豁然开朗地道:“也对,该出门了。” 因是临时,也没摆大架,她们两人悄悄从偏门出去。“小姐,咱们先去哪位掌柜那里?”牵云原本摩拳擦掌,但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站着发愣了,说道,“可我都不认得去他们家的路啊。” 范渺渺信步而行,问道:“认得柳家铺子吗?” “这个认得,这个认得。” 柳府建地大,坐落于新亭秋千巷,一路走来,四周街贩林立,热闹非凡。其间,瓷器店铺尤多,范渺渺目光扫过,货架上并不单一限于碗、盘、碟等日用器皿,也有小玩件、瓷枕、净瓶等造型,各式各样,无不精致美观。 牵云见她气色转润,心中也高兴,像开了话匣子一样喋喋不休:“小姐,你瞧,那一联排的瓷器店都是柳家的。” 范渺渺指着问:“这一边的呢?” 牵云道:“李家……的。” 范渺渺装作没看见她的支吾,随口说道:“这些瓷器的风格造型倒是大同小异。” 同一个地方的瓷器,风格类型总会趋于近似。前世,范渺渺家中有位长辈是金石大家,间或也收藏一些名瓷,后来她负责督造王陵专贡瓷器,见得多了,因此略有了解。因为制瓷所用的一方水土总是一样,故而胎质、釉色也就变不出别的花样。世间瓷器多以青、白二色为主流,窑变则独具一格,因“水土所合,非人力之巧所能加”,大概是这种神秘,引人浮想,因而受到世人狂热追捧。 柳家之所以能在新亭独具话语权,想来与坊间盛誉的“海棠窑变”有关系。范渺渺不曾见过,这时也不禁勾起些许的好奇。 正思忖着,一人迎了上来,作揖为礼,说道:“衔霜小姐来店里了,怎么也不叫人知会一声?” 来人穿着儒雅长衫,抬起脸来,约莫四十来岁,挺周正的相貌。牵云提醒她,说道:“小姐,这位是三掌柜。” “三掌柜。”范渺渺点点头,受他牵引,走进柳家的瓷器店。三掌柜挥手让伙计都散了,亲自接待她落座,问道,“衔霜小姐想看什么?” 范渺渺随手拿起些,在掌中端看。不论色泽、釉面都不算上佳,她心知,这些都是面向平常百姓售卖,自是拣了剩的。范渺渺问道:“品相好些的,会送去哪里?” 三掌柜讶异她会问,愣了一下,忙道:“好一些的,不会摆出来卖。因外地常年有订单,我们走船运送。” “再好一些的呢?” “那些贵人们平日爱收藏把玩的,多半会流入他们府上。” 范渺渺看他一眼,心里了然,至于何种手段流入,那就不必明言了。 三掌柜拿不准她问话的缘由,干脆和盘托出,说道:“最好的,被称作‘贡瓷’,往往万中选一,快马加鞭,送入宫内。” 据范渺渺所知,“海棠窑变”就在贡瓷之列,即使在柳家,也难能大饱眼福。她若有所思,故意想了一想,才问:“那海棠红,如今可有?” 三掌柜心下一惊,还没什么反应,范渺渺就摆摆手,大方说道:“没有就算了。” 三掌柜在脑海里飞快地盘算,如今两位小姐之争尚没着落,未知花落谁手,即使他站在令襄小姐一方,也犯不着这个时候惹柳衔霜生气。他很快想明白,压低声音,含笑道:“有的,有的。江口窑址才烧造了一批,成色听说不错,待窑工拣选完毕,就敬呈给小姐过目。” “哦?”范渺渺闻言转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就去瞧瞧是怎么个拣选法。” 三掌柜不能不从命。因要出城到江口,他叫人安置马车,亲自驾马随同前往。这一来,范渺渺的行踪不知落在多少人眼里,周妈听说了,赶紧向柳令襄汇报。 柳令襄也是一愣,奇道:“平白无故,她去窑口做什么?” 窑口终日烟熏火燎,尘灰四起,柳衔霜如今要去往那地方,不能不使柳令襄生疑。要知道,往日柳衔霜最珍重她的绣襦裙、孔雀簪,此一去,灰头土脸,难道她忍得了? 周妈看她眼下青紫,都是这几日连轴转,一刻不停歇留下的印迹,忙劝说道:“舍近求远,管她的呢!实在疑问,晚些时候请三掌柜 6. 第 6 章 《沧海浮珠》全本免费阅读 [] 第六章 范渺渺那日的行踪引许多人私下揣度,以为她之后还会有动作。然而,她去了一趟江口窑址,看了看享誉海外的“海棠红”,回来又闭门不出。 三掌柜在廊下回禀那日情形,柳令襄沉默不语,心情称不上好。范渺渺此举,明眼人都知道她是在糊弄,态度如此轻松,怎么,难道就认为她自己一定能赢? 赵氏深知女儿脾性,宽慰说道:“她也许是故意扰乱你的心。襄儿,明日就是十日之期,等待一切落幕,不管结果如何,总不可伤了和气。” 三掌柜却道:“太太,令襄小姐未必就见劣势。老五与我受大爷一力提拔才有今日,肯定是要站在小姐身后的,二哥因昔日受过老太太的恩惠,一定会投给衔霜小姐,但大哥还尚在考量之中,想必这十日看见令襄小姐的努力,心中自有抉择。至于老四、老六,多半会看大哥的意向。六位掌柜里,令襄小姐至少能得半数以上。” 胜负尚未分晓,而自己先输气势,赵氏不禁赧然,连忙说道:“是,事在人为。” 三掌柜又道:“至于三家家主,李家就不必考虑在内,鲁家则素来与大爷交好,又看见令襄小姐亲自登门拜见的诚意,总不会刻意为难,而陈家,他们家主与大爷是同辈,平日极重面子,衔霜小姐辈分大过他,见面要敬一个小丫头为长辈,想来是万万不肯的。如此,令襄小姐独得五票,并非难事。” 赵氏微一思索,竟也觉得前途光明,但她是忧心惯了,下意识就问:“若是临时有变故,那该如何?” 周妈也说是:“就怕她瞒着我们动手脚。” 柳令襄这些日子总是觉得不对劲,好像有哪里说不通一样,经周妈提醒,突然哎呀一声,立即想到了:“柳衔霜是个什么样的性情,母亲和我一惯见透,她哪里会如此安分守己?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近来性情大变,也许背后有高人指点!” 思来想去,柳衔霜常在别居,鲜少出门,往来之客寥寥,不该认识什么人才对。周妈面色一变,问道:“难道是李家在暗中帮她?” 倘若是真的,那么李家野心不小,居然想要吞并柳家。 三掌柜却摇头,说不会:“李家六郎在省城备考,里头水深,李老爷正忙着上下打点,尚且自顾不暇,恐怕没有心思伸手进来。就怕,衔霜小姐受到宵小蛊惑。” 赵氏与周妈尚且不明白,面露疑惑,柳令襄却心中一震,目光渐渐坚定,说道:“不管怎样,家主之位我势在必得。” 柳令襄放下豪言壮志,自去睡了,准备明日精神抖擞应对家主之争。而另一边的院子里正点起灯火,范渺渺伏在案上作画。 “海棠红,原来是这样子。” 她喃喃着,一边着手将昨日见到的“海棠窑变”细致绘于纸上。百年前,世上瓷器只有青、白二色,尚未出现异彩。就算是现在,要提炼出美轮美奂的海棠一色,也十分困难。三掌柜带她看遍江口窑址这一批烧造的瓷器,也只有寥寥几件称得上精品,但若作为御贡上呈,恐怕不够。 三掌柜暗地里的摇头叹气,她都见到了,不过没有过问。 “小姐,今晚要养精蓄锐,快些睡吧。”金妈端着热水进来,劝道,“待明日家主之位定下,一切事毕,就什么都好了。” 范渺渺放下笔,走到窗边,远处青山衔住落日,风吹过,遍山树林抖落满身余霞,静悄悄地,好像要向黑夜睡去。 一切才是刚开始呢,她心想。 …… …… 十日期至,新亭各大酒馆观者云集,全城都在观望柳家的热闹。 大掌柜并柳家六位掌柜在府前迎拜,因柳家是钦定官窑,家主交替,是新亭大事,故而新亭的父母官陶大人也亲自来了。 “家主之位尚未落定,由小人暂代家主来迎,望陶大人恕罪莫怪。”大掌柜作揖为礼,请陶大人入内。 陶大人略一颔首,笑说无妨。 陪同他一起的,正是陈家家主,大掌柜向他点头,说道:“陈老板也请。” 陈老板向陶大人笑说:“柳家这两位小姐,我算是看着她们长大的,这一转眼,可以当家做主,管理偌大产业了,真叫我不得不服老啊!” “巾帼不让须眉嘛。”陶大人笑眯眯地。 大掌柜、二掌柜陪着陶大人、陈老板进府后,李家也来了,李家的首席掌柜含着歉意,抱手说道:“家主正在上京,脱不开身赶回,命我前来赴会。” 李老板托辞不肯上门,无非是不愿与昔日儿媳当堂对立。三掌柜心知肚明,面上只作不知,抬手也请进内。 三家已来两家,只有鲁家尚没动静,三掌柜怕出意外,忙打发听差去探问。他在府前站定远望,忽见对街柳树下支起了茶摊,生意红火,不由连连苦笑。这世上不乏有看热闹的人,何况柳家今日有如此盛事?他想了想,没叫听差去清摊扫兴,只是转身叮嘱门房,若是鲁家来人,一定仔细相迎,说完,负着手进了门内。 茶摊上,晏庄伸手叫了一壶茶。茶还未上,背后却一直议论不停,他有点烦,正思忖到别家茶馆等待,转念一想,就怕今日到哪里都是议论,只好坐定。 有人在他对桌坐下,也叫了壶茶,目光偶然与晏庄对上,不免热情寒暄,问他:“这位书生,你认为柳家哪位小姐会赢?” 茶到了,晏庄勾起水壶泡茶,似觉好笑:“又来问我啊。” 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到底绷住了脸色,镇定一笑,说是啊:“书生你来此,不也是为了凑个热闹嘛!” 晏庄低头,碗中茶叶零散浮于水面,他回想前日对那小姑娘戏言说你不想赢时,她只是淡淡一笑,似乎不觉得冒犯。当然他疑心她是有点生气的,小姑娘嘛,自觉被人看破心思,总是难为情。 “我猜,年长的那位……”不见得会赢啊。 晏庄扯了扯嘴角,就是故意不说全。 那人闻言,明显震了一震,又反应过来,连忙低头喝茶掩饰。半晌后抬头,见晏庄没留意到他,丢下银钱,闪身离开。 …… …… 烈日当空,宾客齐 7. 第 7 章 《沧海浮珠》全本免费阅读 [] 第七章 场间众人陷入沉思,都没意料她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李家首席掌柜低头托腮,鲁少爷却双眼一亮,暗道原来如此。只有陈老板抬了手,好奇问道:“衔霜小姐既抛出这个问题,可是想到解决之法?” 柳令襄顾不得生气,闻言,目光飞快剜去,想要警示范渺渺:就算知道,陈家是外人,哪里能告知? 范渺渺摇头。 陈老板口称失礼,笑道:“瞧我,这该是机密才对,竟然冒昧相问。” “并非如此。”范渺渺坦然说道,“陈老板,我是真不知道。” 此言一出,人人面面相觑,轰然议论起来。金妈叹口气,心叫糟糕:“哪怕此时真不知道,何必坦然说出?待家主之位事毕,请诸位掌柜一同细思良法也好啊!小姐糊涂啊!” 牵云听着不以为然,心想,小姐未必就想争家主之位。连外面的穷书生都能看透,何以金妈始终不明白呢? 牵云以前也想过要小姐掌权,因为令襄小姐实在可恶,在她手底讨生活,小姐恐怕吞不了这口气。不过,这段时日受范渺渺影响,牵云少说话、多思考,突然开了窍一样,觉得这差事也不容易。那就让令襄小姐去受苦好了,她理所当然地想。 大掌柜站出来,示意众人安静:“现在开始投票。诸位桌旁都摆着一张密函,统共九个密函,九张票。密函内的白纸上写有两位小姐的名号,诸位以墨笔勾出,即算一票。” “本官倒有个提议。” 陶大人沉默旁观许久,忽然说道。 “此次投票不如记名,各位老板、掌柜们倘有什么建议的,一并趁着这个机会面向未来柳家之主提出,岂不是好事?”陶大人自若抚须,看向范渺渺、柳令襄,笑呵呵地说道,“当然了,两位小姐也应该很有容人雅量,事后一定不会记恨,对不对?” 大掌柜有些为难,也看向她们。 范渺渺说无妨。柳令襄见状,自然也没有二话。倒是底下几位掌柜,面露愁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苦笑。 事已至此,也就不必再以什么密函投票了。大掌柜目光环视一圈,半身侧让,说先请陈老板提名家主人选。范渺渺见状,也不禁赞叹他有急智,因为事到如今,投票的先后顺序也至关重要。若是柳家六位掌柜先投,而她与柳令襄又恰好各得半数,那么柳家的家主之位岂不全凭外人说了算?传出去毕竟难听。 陈老板欣然起身,面向范渺渺,拱了拱手,说道:“衔霜小姐刚才的一番话,实是发人深省。然而这做生意嘛,不单是埋头苦干,要不然,我去做个烧窑匠就好了,何必来当家主吗?还望衔霜小姐见谅,这一票我投给令襄小姐。” 其间窸窣有几声笑,是被陈老板那一句“烧窑匠”给逗乐了。 范渺渺脸色从容,与柳令襄一起回礼。 金妈面露失望,但并不惊讶。场间许多人也都猜到陈老板会有如此举动,低头喝茶的,仍然喝茶,小声议论的,依旧议论,没掀起半点风波。 “陈老板高见。”鲁少爷站起身,抱手爽朗一笑。 金妈摇了摇头,心道鲁家这一票,只怕也悬得很。正在努力盘算后几票时,忽闻庭内炸开了锅,人声鼎沸,金妈疑心听错,按住牵云连忙问道:“他投的谁?真的是我们小姐?” 牵云也张大嘴,半天合不拢。 为什么呀?人人都在心里惊奇,鲁家不是一向与大爷交好吗?赵氏闻言也震动,十分的揪心。 范渺渺抬眼看向鲁少爷,多少也露出点疑惑。柳令襄则微觉心乱,呆了一呆,才赶紧跟着范渺渺施礼,以掩盖失态。 随后李家的首席掌柜也站了出来,场间气氛为之一顿,寂静无声,大家都克制目光,尽量不看向范渺渺的身位。这般刻意为之的忽视,范渺渺已经司空见惯,心中也知缘由,但不以为意。终归,她不是柳衔霜,自然不受其扰。 李家首席掌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伸手向前一指,随即落座。许多人甚至没有看清,纷纷探头询问。 “是指向的衔霜小姐吧?” “不会!我看得真切,是令襄小姐!” “李家竟然这样不留情面吗?” “是的,分明可以弃权不投。” 金妈咬牙切齿,骂道:“李家果然就没个好东西!”想到柳衔霜曾在李家受过的种种委屈,眼中含泪,说道,“事到如今,他们还要来欺负我们小姐!” 柳令襄也很震惊,在他们的计划中,从没想过要谋求李家这一票。再怎么嘛,柳衔霜也是李老板曾经的儿媳,给予小辈不堪,未免大失风度。她悄悄转头,范渺渺神色不悲不喜,与之前没有两样。她当然不信,因为范渺渺没有回礼——明明她今日始终彬彬有礼。 因这一发怔,柳令襄也错过施礼答谢的时机,索性免了。 这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会解读成令襄小姐同仇敌忾,不肯受李家的恩惠。大家对视一眼,心中都犯嘀咕,认为李家失策,简直多此一举。 三家投完,柳令襄以一票之差暂时领先。轮到柳家的六位掌柜来投时,大掌柜道:“我年长,就最后投吧。” 陶大人点头,赞叹他有高节。如此一来,底下掌柜就不可跟风学他,投票更显公正。 四掌柜和五掌柜相携出来,向范渺渺和柳令襄各自行礼,又看着大掌柜,歉然地说要弃权。 两人同时弃权,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但这一出,还是让众人措手不及。大掌柜叹息,知道临时改了规则,势必会叫有些掌柜心里犯难。四掌柜与五掌柜不愿当面得罪两位小姐中的任何一位,一起弃权,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投票之前,小人斗胆有一句话想说与衔霜小姐。” 六掌柜站了出来,是个略含驼背的中年人,满面风霜,瞧着竟比刚才的四掌柜、五掌柜还要年迈许多。金妈暗道:“六掌柜常年在窑口监工,受烟火熏燎,人看着是要苍老一些。”她们此时以一票落后,六掌柜这一票就显得举足轻重。一向听闻六掌柜有些执拗高傲,金妈不禁紧张,怕他为难小姐。 范渺渺闻声看去,颔首道:“掌柜请说。” “衔霜小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先前的那个问题,小人常年进窑监烧,可以答出来。”六掌柜面向她鞠躬,如背书般,慢慢念道,“在同一批出窑的瓷器里,精品一成,常品五成,残次品四成,至于贡瓷,乃是精中选优、万里挑一,有时三批、四批甚至也出不了货。小人也百思不得其解啊……明明是同样的陶土,同样的配比,同样的烧成温度,为何出品质量千差万别?小人为此苦心孤诣三十余年,至今不曾得到答案。” 他的声音骤然一变。 “衔霜小姐,你去窑址走了一趟,就想要在堂上揭露现象,未免太过于轻易了!难道会以为在座的老爷、掌柜们对此心里都没底吗?要知技艺并非三言两语炼成,其间耗费的人力、精力,需要攻破的难关,又岂会如此简单?衔霜小姐若抱以如此心性来争当家主,小人万万不敢苟同。”六掌柜猛地摇头,其意显而易见。 金妈大惊失色,丢失六掌柜这一票,小姐再要胜出就难了。她忙探头看去,范渺渺总算认真凝神起来,她听完六掌柜冒犯的话,小小的惊讶了,点点头,继而沉思,然后微笑了一下,唯独没有怒气。 金妈是熟悉她的,所以知道,但旁人不见得这样认为。二掌柜很快站出来,手按在六掌柜肩上,不轻不重,但有一种隐隐的劝诫。六掌柜直挺的脖子渐渐低了下来,说道:“请衔霜小姐见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