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型 [替身]》 1. 1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温水镇。 这座临海小镇的唯一一间酒吧,有个随便的名字,叫“就这样吧”。 今晚是叶漾第二次来。 除了昏黄的光线和一名驻唱歌手之外,它完全不像一间酒吧——泛黄的白墙、开裂的白地砖,与设计无关,年久失修罢了,橡胶木桌椅和小饭馆没什么两样。 晚九点,算上叶漾这一名游客,只有五个客人。 其余四个是本地人,在打扑克牌,时不时建议老板换个节能灯,又省电,又亮。 叶漾坐在角落的位置,名为“理想型”的鸡尾酒喝到第三杯,一份炸薯条原封未动。 五个客人之外,酒吧的老板负责调酒、炸薯条和买单,一位四肢像螳螂的大姐负责上菜和打扫,还有个鸡窝头歌手,用一台手风琴自弹自唱。 一首叶漾没听过的歌。 有一句歌词是:你你我我随缘曾邂逅。 不知道鸡窝头是哪里的口音,叶漾用手机查了歌词,是一首发行于1991年的粤语歌。她不会粤语,歌词听了个一字不差,可想而知鸡窝头的粤语有多蹩脚。 这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歌了,唱罢,歌手匆匆收了琴。 四人的牌局说散就散,一个传染一个似的打着哈欠离开。 大姐问叶漾要不要加单,一副要打烊的样子,原来这一间酒吧在晚九点的门可罗雀并不是因为时间尚早。 这是个没有夜生活的地方。 叶漾去吧台买单。 “六十二。”老板坐在吧台后,埋着头,在一盏台灯下玩橡皮泥——至少在叶漾看来是橡皮泥。 吧台摆着二维码,叶漾扫码时用近乎于无的音量自言自语:“六加二等于八,八八六十四……” 猛地,郁森抬了头。 叶漾本能地对上郁森的目光。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老板是个惜字如金的男人。打扑克的客人让他换节能灯,他没说换,也没说不换。鸡窝头歌手连吃带拿了卤味,螳螂大姐连轰带撵,他没向着歌手,也没向着大姐。 直到这会儿,她才看他第一眼。 男人?一个男孩儿罢了。 二十岁上下。 短发,浓重而不好惹的长相。 叶漾不多事,垂下头,六位的支付密码才输入了前两位,一片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她别开脸,眯了眼。 是台灯。 男孩儿起身的同时,把台灯连着电线哗啦啦地扯上来,对准她的脸,过程中碰倒了他的橡皮泥,也打散了在叶漾看来是镊子之类的一排工具。电线另一头的插销松动了,光灭了再亮,更刺目。 他坐着时,叶漾就看出他高。 肩宽。 座位不狭小,双腿也得大岔着。 起身后,他比她预计的更高,说不准有一米九。 叶漾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护在了身前。除了她的支付密码之外,她想不出他要看什么。只是,客人的支付密码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看吗? 郁森把台灯当探照灯一样,想看清面前的女人。 曾经,他见过一个女孩子,也会在听到一个数字后,这样莫名其妙地做算术。在他见过的所有人里,只有她会这样做。 “拿开。”叶漾指的是台灯。 台灯被电线扯着,不能再往前,隔着吧台,郁森上半身更向叶漾探了探,想更看清她究竟是不是他见过的她。 不像。 完全不像…… 两天前。 叶漾乘坐的航班晚点,万幸没错过开往温水镇的长途车和末班公交车。 末班公交车上只有她一位乘客,抱着干瘪的行李袋,塞着耳机,一条藏蓝色阔腿裤是棉麻的质地,长途跋涉,布满了褶皱。 下了车,黑灯瞎火,不知道从哪传来狗吠,叶漾摘了耳机,被虫鸣和海浪声席卷。 她的目的地原本不是温水镇。 原本是距离这里一百公里的滨市,夏日,海滩,每晚都有不止一场的演出或派对,不醉不归。 她在网上问遍了民宿的价格,或客满,或贵得像趁火打劫,就在她要作罢时,有个房东说他还有一间房子在温水镇,问她有没有兴趣。 四十平米,海景房,一天六十块的价格,十天,五百块。 一幢三层的小楼,楼梯建在外墙。 叶漾看过房东发的照片,以为外墙刷的是蓝天白云,实际上是蓝色的墙漆掉了几大块,露出白色的墙体。 接下来的十天,二楼归她。 一楼和三楼都黑着灯,看不出有没有人住。 叶漾从地垫下翻出房东留的钥匙,进门。 左右两边的墙上都没摸到灯的开关。房间的照片,她也看过,一目了然地连通着阳台,左边靠墙是床,右边靠墙是圆桌。她摸黑把行李袋放在圆桌上,在床边坐下,倒向床头。 上半身侧躺,两条皮包骨的小腿垂在床沿,双手合十夹在大腿间,睁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台的一扇窗忽地被风吹开,她起身,看窗帘被风鼓了个大包。 天蒙蒙亮时,叶漾才睡着。 醒来,还不到八点。 两年了,她每天只睡三五个小时,还活着。上个月,她被爸妈“五花大绑”着去体检,除了体重距离及格线差一截,哪都好好的。 也算堵住了爸妈说她慢性自杀的嘴。 叶漾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一个鸡窝头的男人出楼门,花衬衫,人字拖,一边埋着头点烟,一边踢踢踏踏地离开。 不知道是一楼,还是三楼的住户。 她没有把印着椰子树图案的窗帘拉开,只把缝隙扩大到二十公分,让阳光逼仄地照进来。房间的墙壁上有三处涂鸦,船只图案,在房东发的照片上散发着艺术气息,实际上掩盖霉迹斑斑。 她自拍了一张,发到她和爸妈的微信群里。 群名叫“漾漾最坚强的后盾”。 自拍中的她嘴咧到耳朵根,手机黑下去,屏幕上映出她暮气沉沉的脸。 厨房和厕所在一楼,三层的住户公用。叶漾拿了洗漱包,下到一楼半,听到厕所传出淋浴声,折回了房间。除了她和鸡窝头之外,这里至少还住着第三个人。 下午,叶漾去吃饭。 三楼和一楼都悄无声息,不知道鸡窝头有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另一个爱整洁的人有没有出门——厕所在淋浴后只残留潮气和香皂味,连水渍都没有。 沿海的这一条金沙路,是温水镇的边线。 叶漾往镇中走,不在少数的道路和房子是新建,但地广人稀。她在手机上查了餐厅,两公里之内只有三家:浪味仙烧烤、花姐家常菜,和旺旺水饺,三家的评价加一块儿不到十条。 叶漾去了最近的花姐家常菜。 对开的玻璃门上挂着一把链锁,营业时间是10点到14点。 至于第二近的浪味仙烧烤,椅子倒扣在桌子上,没生火,光头老板端着一盆削了皮的土豆往外走,说海鲜都送去滨市了,没营业。 叶漾的肚子咕噜一声,光头老板说了一句跟我来,带路。 拐个弯,一家门面房外竖着个灯箱:就这样吧。 “是个酒吧。”光头老板端着盆,背身拱开门。 叶漾听到是个酒吧时,眼睛一亮,往里一看,又暗了下去。还没到营业时间,只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姐在打扫,这没什么,但泛黄的白墙、开裂的白地砖,和橡胶木桌椅,哪有半分酒吧的样子? 光头老板端着盆去了后厨,大姐一米七几的个头儿,四肢像螳螂,给叶漾拿了薄薄一页纸的菜单:“炸货都还没下锅,卤味除了鸭翅和豆干,别的都有,主食给你烤个汉堡坯子要不要?肉饼断货了。” 叶漾的目光落在酒水一栏,只有两种:大鲸啤酒,六块,理想型,十八块。 “这是什么?”叶漾指着理想型三个字问大姐。 “老板调的酒,等老板来了才有。” 叶漾要了一个烤汉堡坯子和两瓶大鲸啤酒——本地产的,酸味重,八度,在啤酒里不算低。 酒足饭饱,天色还没擦黑,浪味仙烧烤的光头老板早就走了,大姐从后厨端了一碗不在菜单上的面条吸溜吸溜地吃,酒吧的老板还没来,也没其他的客人,叶漾打算先出去转转,晚点再来尝尝十八块一杯的理想型。 未经开发的海边,并没有所谓天然的美。 海乌沉沉得像是涮了调色盘。 沙子硌脚。 一场雨说下就下,等叶漾湿漉漉地回到民宿,又说停就停。灯的开关不在墙上,从灯上垂下一根灯绳。叶漾一拉,开灯,再一拉,关灯。 这一晚,叶漾没折回酒吧,坐在阳台上 2. 2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叶漾自知被这个男孩儿看出了图谋不轨,也就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送吗?” 郁森先关上台灯。 酒吧的吊灯和射灯分三个开关,他逐一按,每发出咔哒一声,笼罩着二人的光线便褪去一层,直到一层都不剩。黑暗中,郁森先出门。温水镇的夏夜闷热和爽快三七开,今晚是前者。叶漾跟出来,和他肩并肩而立。少了吧台作间隔,二人在身形上的差距更悬殊。 郁森拉下卷帘门,蹲下身,上锁。 叶漾问他:“多大?” 郁森手上顿了顿,视线从叶漾的脚往上,白色帆布鞋有淋过雨的痕迹,藏蓝色连衣裙的裙长几乎到脚面,脸色这会儿倒是白里透红了。 “年纪,”叶漾俯视郁森,“多大?” “二十二。”郁森低下头,上锁后又拽了拽,金属碰撞出轰隆隆的声响。 叶漾对这个答案似是满意。 郁森起身:“你呢?” 二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他以为他起身会逼得她后退,但她并没有。她近乎于仰头地仰视他:“二十八。” 郁森毫无反应。 问之前,他已经知道答案。 或者说关上台灯之前,他已经知道她就是他见过的那个会莫名其妙做算术的她了。显而易见,她认不出他了。 叶漾不在乎郁森的毫无反应,随便这个男孩儿怎么看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 她还有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有女朋友吗?” “没有。你呢?有男朋友吗?” “没有。” “走吧。”叶漾牵住郁森的右手,没有小心翼翼地试探,直接掌心对掌心的贴住,归咎于闷热的夏夜,说粘住也不为过,继而十指相扣,撑开到指根。 她走,没有用,拽不动郁森,甚至被弹回来半步。“只是送送我,别小气。”到嘴的鸭子,她万万不能叫它飞了。 郁森拽叶漾不费吹灰之力,叶漾连跑带颠了几步,二人的步伐才对上。 叶漾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沙子——两只鞋都有,路边的垃圾桶里传出诡异的窸窸窣窣声,脑海中有个合唱团在问她要慢性自杀到什么时候,她通通置之不理。直到她和郁森从纵横交错中走出来,沿海而行,她后知后觉:“你知道我住在哪?” “金沙路22号。” “你……” “温水镇这几天只来了你一个游客。” 合理。 小地方,多了一张生面孔,大家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她住在哪。 距离金沙路22号,也就是蓝天白云的小楼还有两百米,叶漾停下了脚步:“就送到这儿吧。” 她抽手,潮气和汗意交织,皮肉揪住皮肉的瞬间,被郁森攥了回去。 “你安全了?”郁森对叶漾的口吻并不友好。 她借口不安全,让他送她。途中,他们手牵手,中间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以他的右手腕为分界线,他在他的大千世界,他的右手和她在她的小世界。就这么喜欢他的手吗? 就唯独喜欢他的手吗? 她甚至没有问一问他的名字。 郁森没修饰过的短发、浓眉,和偏狭长的眼睛,的确是不好惹的长相,加上高大的身形和并不友好的口吻,叶漾应该是怕的。但应该?有人说她应该去死,她不是也没死吗? 有人说她应该好好活下去,她不也只是在得过且过吗? 她应该是怕郁森的,却只是假惺惺地服了个软:“谢谢你。” “你经常这么做?” 叶漾没说话,自知这个时候说什么都错,多说多错。 郁森抬高了二人交握的手:“你经常让陌生的男人送你回家,然后说一声谢谢?” “我喝多了。” “我是个开酒吧的。” “所以?” “客人有没有喝多,我看得出来。” “你……”叶漾突如其来地哽咽了一声,“你话太多了。” 路灯的间距太远,二人面对面站在两片光晕都鞭长莫及的中间地带。叶漾推卸了责任。她道别,他头也不回地走掉就好。他喋喋不休,就别怪她一不做二不休了。 叶漾把郁森的右手拖到了她的脸颊,随之温存地闭上了眼睛。 郁森不能不怀疑叶漾疯了…… 温水镇不是找艳遇的地方,她也不像是找艳遇的女人,却寸步不让地和他手牵手,让他送,他就得送,让他停,他就得停,他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她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要他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捧着她的脸,未免太一厢情愿,闭上眼睛更夸大其词。 这时,郁森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眼泪从眼角溢出来的全过程,濡湿了他的指尖,往下漫,直到掌心。 “泽园,我好想你。”叶漾没想到会把这句话说出口。 两年了,这句话她在心里说了无数遍,有多少人对她指手画脚:叶漾,说出来!说出来你会好过! 她都铁齿铜牙地不曾说出口。像是只要不说出口,就不用接受现实。不接受,现实就不是现实。 没想到在这样一个误打误撞的夏夜功亏一篑。 却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不看、不听,只凭触感去切切实实地体会,这只手把蒋泽园带回了她身边。她一句“我好想你”凭什么要在背地里说?她是光明正大的人,她就是要光明正大地说给蒋泽园听。 郁森本就偏狭长的眼睛随着眉心的结,眼眶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可见的是目光透出的怒火。可惜,叶漾看不到。她根本不看。 她根本没拿他当人。 怪不得她连他的名字都不问。 在她眼里,他是一只手罢了。 一只手要什么名字? ZeYuan,郁森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想知道。即便他和叶漾曾有过一段交集,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往。一直以来,他没想再见到她,甚至想到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和陌生人差不了多少,他对她“前男友”的名字没兴趣。 更没义务陪她怀念和哭哭啼啼。 粗蛮地,郁森从叶漾的手和脸颊之间抽回了自己的右手。 幸好有她开了闸的眼泪作润滑,不然这一下非蹭掉她一层皮。 叶漾睁开眼,眼眶中还有两汪眼泪,涌出来,被她手心一下、手背一下地抹干,一对枯井像是不曾有汹涌澎湃,甚至连光都不见了。 叶漾头也不回地离开,不管身后的男孩儿是不是把她当疯子,有没有目送她,会不会追上来,都无所谓。 她值了。 两年了,今晚的她最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只比叶漾慢半拍,郁森头也不回地离开。 转天,叶漾在长达十二个小时的睡眠后,怀疑自己是不是睡了三天三夜,确认了手机上的时间,才缓缓伸了个懒腰。 她和爸妈三个人的微信群里,在她的自拍之后,新增了上百条消息,一半是他们对她的关怀,以及分享给她的搞笑视频——至少是他们眼中的搞笑视频,另一半是他们日常的对话,致力于营造家的氛围。 叶漾 3. 3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叶漾赌一把。 老板故意用左手在她眼皮底下晃晃悠悠,要说对她没兴趣?骗鬼。只要她和歌手相谈甚欢,老板或觉得她水性杨花,敬而远之,或咽不下这口气,更要往她跟前凑一凑。 无论哪一种,她都不亏。 敬而远之,昨晚的事也就一笔勾销了,接下来的每一晚,她都能堂堂正正地来喝两杯。 反之,今晚,他的右手恐怕还是要任她摆布。人性本贪,她昨晚尝了一次甜头,今晚就还想,这会儿滴酒未沾都想得不得了,三杯过后恐怕会强人所难。 “郁森。”老板比歌手先开口。 歌手调侃老板:“谁问你了?美女问我呢!” 郁森当歌手是透明人,直勾勾地看叶漾的睫毛——她不抬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扇面一样的睫毛。“我叫郁森,”他详尽道,“郁郁葱葱的郁,三木森。” 歌手是耍嘴皮子的好手:“你不如说郁闷的郁!美女鸟我,不鸟你,你郁闷也是情有可原。” 一个鸟字,说得太对了。 昨晚,郁森对叶漾没有问他的名字这件事耿耿于怀,今晚当着他的面,她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问了歌手的名字,欺人太甚。 “你呢?”叶漾问了歌手第二遍,“我要从窗口喊一嗓子,喊你帅哥?” “帅哥也行!徐通达也行,四通八达的通达。” “够焦吗?”有一只手的指尖在炸薯条旁敲了桌面,叩叩两响。 叶漾的目光从徐通达的脸上,来到这一只手上。 郁森的手。 郁森的右手。这不就自投罗网了吗?叶漾不得不说,他不笨——虽然小儿科,但不笨,至少擅用自己的优势。 薯条呈诱人的金黄色,火候比昨晚的大。 “明天,再炸焦一点。”叶漾迎上郁森的目光。 如此一来,郁森知道他和叶漾“和好”了。昨晚胡作非为的人是她,今晚利用徐通达的人也是她,他什么都没做错,但求和的人是他。 叶漾彬彬有礼:“我的酒?” 郁森给了徐通达警告的一眼,回吧台。 徐通达搓搓大臂上的鸡皮疙瘩,对叶漾多嘴:“森子就是长得凶,人不坏。” 叶漾没多言。她不关心他是不是人性本善,也不关心他的长相,是一脸横肉,还是慈眉善目,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后来,一份炸薯条进了徐通达的肚子,也算没浪费。 叶漾知道了徐通达是本地人,八岁跟着父母去了大城市,父母打了一辈子工总算在大城市安了家,反倒只有他思乡,时不时回来小住。 差十分九点,徐通达接到一通电话,说他的电动车被人偷了之后又扔了,让他去看看。徐通达骂骂咧咧地走了,说偷就偷,怎么还扔半道上了啊?你要看不上,你别偷啊! 只剩叶漾一个客人。 螳螂大姐一回生,二回熟,先下班了。 九点整,叶漾磨磨蹭蹭地走到吧台前买单,抱怨了一句:“谁能想到有九点就打烊的酒吧?”同样的三杯理想型,一份炸薯条,同样的六十二块。 “你想喝到几点?” 叶漾伸出食指和中指:“两点?” 郁森把她的中指别到食指后,把二变了十:“明天,让你喝到十点。” 十分钟后,二人走在金沙路上,手牵手。今晚,无需叶漾说一个送字,郁森就关了灯、锁了门,也无需郁森说行或者不行,叶漾再一次把他的右手据为己有。 郁森看得出叶漾不想说话,徐通达在她面前“开屏”时,就是徐通达一个人口沫横飞,她只听着。到了他这儿,她连听都不想听。 不难理解,能让她和“前男友”如胶似漆的,是他的右手,但凡他说一句话,就会像吹破一个泡泡似的毁了她的臆想。 “不闭眼吗?”他挖苦她。 看都别看,更身临其境。 “过两天。” “过两天?” “等我信得过你了,”叶漾就事论事,“免得你把我往沟里带。” 她无所谓他是不是挖苦,当真在考虑这么做的可行性。 郁森的火气没处撒,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她是真不把他当人看。今晚,坐吧台的女孩子一口一个森哥地叫着,就算她不看、不听,也不会浑然不觉。正常人再要和他手牵手,不得先问问他:那女孩儿对你有意思?你对那女孩儿有没有意思? 她不问。 她只字不提。 她就不是个正常人。 这时,叶漾开口:“徐通达说你人不坏。” 郁森和徐通达是发小。徐通达为郁森美言,郁森却并不礼尚往来:“他是个花花公子,你离他远点。” “花花公子?这是哪个年代的叫法?” “现在叫什么?” “现在叫渣男。” “他不是。” 叶漾话锋一转:“他的电动车,是你偷的吗?” 郁森庆幸于叶漾死死地握着他的手,让他在被揭穿后,不至于手抖。他否认:“你觉得我会分身术?” “你人在酒吧,不代表和你无关。”叶漾换一种说法,“是你找人偷的吗?” “闹着玩。” “为了撵他走?” 郁森默认。 连电动车的事都没逃过她不看、不听的眼睛和耳朵,他否认不了,又不甘心承认,默认是唯一一条路。 二人来到昨晚一拍两散的地方,叶漾停下了脚步。 “徐通达说你长得凶,但人不坏,”叶漾娓娓道来,“我觉得还少一句。” “少一句什么?” “你人不坏,但心眼不少。” 就凭他把徐通达支开,她足以得出这个结论。 “你对我有兴趣?”叶漾直截了当。被动和主动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假如他只是像昨晚一样被动地任她予取予求,她不会问他这个问题。他主动支开徐通达,创造今晚的机会,她就不能不问了。 郁森没说话。 兴趣?这个词太广义了。 仍囊括不了他对她的往日和今时。 “或者说,”叶漾从另一个角度让这个问题变得更广义,“你对比你年长的姐姐有兴趣?” 倒是给郁森降低了难度。 “是,”郁森扬了一下眉,“想跟你取取经。”话说得像是放下身段,但他站得更直挺挺,俯视她的目光更不可一世。 怎一个虚张声势。 叶漾在心 4. 4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她和徐通达去了滨市。 在他等她的这三个小时里,她和徐通达在滨市的夏日狂欢节上享受热辣的沙滩、音乐和酒水。 昨晚,他才让她离徐通达远点…… 徐通达不是大奸大恶,只是对待感情太随便。郁森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更不乐于在背后对发小评头论足,以往,他从不多嘴。是叶漾让他中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邪。 偏偏她还不领情。 他让她离徐通达远点,她倒好,她和徐通达离他远点了! 郁森的雪克壶还没收——是等着叶漾来,给她调酒的。她今晚不会来了。他要不给自己调一杯,这个在手边亮锃锃的雪克壶岂不像个笑话? 结果,上盖松了,洒了一身酒的他更像个笑话。 一口没喝着。 清理了吧台,郁森认清了一个事实:他对叶漾的担心是多余的。 徐通达对待感情只是太随便,叶漾却是把感情当儿戏。她对他的所作所为,不代表她对“前男友”的深情款款。相反,她最爱的人是她自己。 事实就是他与其担心叶漾,不如担心徐通达。 距离温水镇一百公里的滨市。 人满为患的赤霞湾,晚上九点不过才迎来第一波高潮,不眠夜才闲庭信步地降临。叶漾和徐通达跟着一支小有名气的乐队蹦跶了二十分钟,口干舌燥,从舞台的前沿往外挤,准备去喝一杯再回来。 昨晚,叶漾在虚虚实实地和“蒋泽园”温存后,又睡了一个好觉。 以至于她今天一早浑身使不完的劲,心血来潮,觉得滨市在向她招手。 下了楼,身后传来一声美女。 她回头,徐通达在一楼的窗口向她招手。 徐通达问她今天什么安排,她说去滨市的音乐节。徐通达让她等五分钟,缩回了头。五分钟后,徐通达花里胡哨地出来了:“Let''sgo!” 叶漾有踌躇,徐通达又eon,一个人去音乐节比一个人吃火锅还要惨。 叶漾不觉得一个人吃火锅有多惨,但有另外的考量,也就和徐通达结伴而行了。 徐通达曾作为创作型歌手签过公司,没等他红,公司先黄了,后来从创作型歌手摇身一变为流浪歌手,走到哪,唱到哪,钱够花,但多一毛也攒不下来。 也算半个音乐人,他对一大半的乐队如数家珍。 叶漾对每一支乐队的“血泪史”没兴趣,她有音乐、有酒、能蹦跶就行,有一群人陪着她不睡觉就行。 露天的摊位上最多的就是烧烤。 怪不得浪味仙烧烤的光头老板说海鲜都送到滨市了,在这里二十块钱一个的烤生蚝,在温水镇五块钱三个都未必有人捧场。 十点半,徐通达接到一通电话。 叶漾听着他对电话说:你在滨市?我也在滨市!对对对,狂欢节。你哪呢?你找后浪啤酒的热气球,我就在这热气球底下呢! 徐通达挂了电话,叶漾问他:“有朋友来?” “森子。” 叶漾没说话,徐通达以为她没对上号:“森子!酒吧那个,长得凶了吧唧那个。” “你说人不坏的那个,”叶漾话锋一转,“你的电动车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徐通达还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谁给我骑出去十几公里,吃饱了撑的。” 后浪啤酒赞助的热气球下,郁森找到徐通达和叶漾。 “你来凑什么热闹?”徐通达递给郁森一瓶啤酒。 郁森没接:“我开车。” “今天还回去?” “你们……”郁森改口,“你不回去?” “明天再说了。” 郁森穿了一条黑色运动裤,双手插在裤兜里。叶漾第一眼去找他的右手,没找到,无所谓,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酒吧今天没开吗?”她问郁森。 郁森这才看了叶漾第一眼:“开了。” “那你……” “打烊才来的。” 徐通达问了郁森第二遍:“你什么时候爱凑这种热闹了?” “陪朋友。” “人呢?” 郁森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话里带刺:“放我鸽子了。” 叶漾对徐通达浅浅一笑:“这就是你说的十几年的朋友?他看了你朋友圈,知道你也在这儿,还是以别的朋友为先。” 郁森脱口而出:“我没看他朋友圈。” 欲盖弥彰。 郁森幡然醒悟:中计了。叶漾提徐通达的朋友圈,会不会太突兀?和她出现在徐通达的照片中一样突兀。难说她在照片中的笑脸是不是抛给他的鱼饵。 徐通达的心眼儿比不上郁森,更比不上叶漾:“那你就更过分了!话说你从来没给我点过赞,你是不是把我朋友圈屏蔽了?” 郁森掏手机,打开徐通达的朋友圈:“点赞了。” 这样能最快堵住徐通达的嘴。 “这还差不多。”徐通达心满意足。 郁森问叶漾:“好玩吗?” 表面上是问她滨市的夏日狂欢节好不好玩。 更是问她:耍我,好玩吗? 叶漾手里是半瓶后浪啤酒,对答如流:“不如大鲸。” “你喝过大鲸?” “我第一次去你的酒吧,你不在。” 顿时,郁森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类似于……他竖着浑身的刺,被叶漾一抚,像软绵绵的毛似的塌了下去。 她说后浪啤酒不如大鲸啤酒,等于说风口浪尖上的滨市不如默默无闻的温水镇,等于今晚的载歌载舞、觥筹交错,不如她在他的酒吧消磨的时光。 叶漾把郁森的窃喜看在眼里。别人未必看得出,毕竟他还是一副“凶了吧唧”的样子。但她看得出。 自从她和徐通达结伴而行,每一步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出现在徐通达的朋友圈,是她的计划。 郁森出现在这里,是她的计划。 褒奖一句大鲸啤酒就能让郁森飘飘然,也是她的计划。 都怪人性太贪得无厌。她在睡了两个好觉后,还想睡,还想睡得更好。昨晚,郁森推她的一把,无疑是他的反抗——作为一个替身的反抗。不怪他,谁甘心好端端被冠以别人的姓名? 但她不想饶了他。 她在温水镇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她想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有反过来“推”他一把,他才会放弃反抗。 下一支出场的乐队,不红,却是徐通达最为“英雄惜英雄”的,推着叶漾和郁森往舞台的前沿走。 人挤人,郁森替叶漾挡了一波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的人潮。 叶漾安然无恙,鼻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郁森。 再被徐通达推着走时,叶漾问郁 5. 5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年纪大了,”叶漾打了个哈欠,“真是熬不住。” 她不难选。 让所有人“陪”她不睡觉,只是她的下下策。有的选的话,她选睡觉。她步步为营地把郁森叫了来,不就是为了能睡个好觉吗? 徐通达自认为和叶漾一起来,就有义务一起回去:“那我也……” 叶漾无所谓。 她今晚和“蒋泽园”温存得差不多了,不管有没有徐通达在,她今晚不会再对郁森下手。 郁森打断徐通达:“我车只能再坐一个人。” 徐通达为难地挠挠头,跟叶漾借一步说话:“这都一点了,你跟我们再去喝两杯,六点半就有长途车。” “你怕我跟他车有危险?” “有危险不会,我怕你们没话说,尴尬。” 叶漾实话实话:“我上车就睡觉。” 在徐通达老父亲一般注视下,叶漾和郁森走向停车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大,时不时能穿过一个陌生人。老父亲担心是对的,但担心错了地方。尴尬?叶漾和郁森无论是十年前,还是三天前,无论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有多么不可理喻,他们从来没觉得尴尬。 距离停车场有五百米。 叶漾问郁森:“男的女的?” “谁?” “今晚放你鸽子的朋友。” 郁森一把心火才因为叶漾跟他回温水镇而扑灭,这又熊熊了。她明知道他是为徐通达的朋友圈而来,明知道他虚构了一个朋友。男的女的?她还不如问他真的假的! 叶漾挑明:“徐通达一个花花公子,我应付得来。” 她明知道他为她而来。 她说他多此一举。 郁森被叶漾气得后颈都硬邦邦了:“我不应该让你离徐通达远点,我应该让徐通达离你远点,我应该让整个温水镇都小心你这个……”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郁森没把话说完。 他和她不过“萍水相逢”,至今你情我愿——她又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不是你情我愿,是什么?说她没心没肺,言重了。 对于郁森说话说一半,叶漾又打了个哈欠,收尾。 她的目的达到了。 她就是要让他认清她,让他觉得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地方的纯情大男孩,对她这样一个“有故事”的姐姐有兴趣,正常。正因为他对她有兴趣,她才能从他身上捞到好处,不是吗? 但得帮他把握一个度。 他要太动真格的,她就得给他敲敲警钟。 一辆灰色面包车。 除了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之外,堆满了纸箱。 “货车啊……”叶漾无所谓是什么车,没想到而已。 郁森却不能不多想:“你以为是两座的跑车?” 他甚至在想,ZeYuan开什么车?至少不会是货车。 幸亏叶漾上车上得快,不然,郁森会丢给她一句“爱坐不坐”。这个时候,他越发脾气,越没面子。 郁森上车后,砰地一声甩上车门。 “这门不使劲,关不上。”他实话实说,但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发脾气。 叶漾没理会,自顾自和安全带较劲,拽不出来。 郁森和叶漾较劲,袖手旁观地着了车,轰轰声透着催促。 叶漾拎得清:“你帮我。”爸妈动不动说她慢性自杀,但她没想过找死。得过且过,不等于找死。她今晚想坐在这辆货车上睡觉,这条安全带不能不系。 郁森解了自己的安全带,对叶漾俯身过去。 副驾驶位的安全带要先往里推两下,才能拽出来。 郁森偏不说,不是想占叶漾的便宜,只是想让她着急。她倒好,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既没着急,也不觉得他占她便宜。他右手撑在她座位的左侧,左手去拽她右侧的安全带,几乎是把她圈在怀里。 二人的呼吸来不及消散,融为一团。 “郁森。”叶漾的口吻比后浪啤酒还要淡。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第一次,他在她面前有了名字。 安全带被拽出来二十公分,郁森被叶漾这一唤,手顿住,偏过头看她。距离太近,近到本该看不清全貌。他却在这一刻,把叶漾的脸和他记忆中的她完完全全地重合了。 他知道叶漾是她,毕竟会莫名其妙做算术的人不多,她第一晚要他送她时的寸步不让,也和他记忆中的她如出一辙。 只是十年,改变了她的容貌。 抛开美与丑不谈,她半死不活。 直到这一刻,他看到她眼底的高傲、唇角的挑衅,和十年前的她毫厘不差。那是一种会让人臣服的高傲和挑衅。那是独属于她的光芒。有别于前两晚的随心所欲,这一刻的她是胜券在握的。 十年,改变不了她的容貌,至多是腐蚀了她薄薄一层壳。 叶漾的视线往郁森的胸口一落,再抬回来:“你心跳好快。” 妈的…… 郁森在心里骂了脏话。 骂自己。 他占叶漾的便宜?是他异想天开了。他一无是处只配送上门让她戏弄和奚落。 郁森猛拽了一下安全带,不及叶漾用一根食指轻轻勾了他T恤的领口。他手一抖,安全带刷地全缩了回去。“你白长了这张脸?”她问他。 “我什么脸?” 叶漾没直说:“你没谈过恋爱?” 郁森听出来了,她在夸奖他的脸。 郁森也听出来了,她说他菜。 “你什么意思?”郁森介于爽和不爽之间,浑身都绷着:“我身体没问题,我心理也没问题。” “我有质疑你的身体和心理吗?你要总觉得我有字面之外的意思,多疑……就是你的问题。” 郁森耳根都热了,有一种被叶漾扒光了的羞耻感。多疑?问遍温水镇,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这样评价他。 他只是对她多疑罢了。 叶漾松开了食指。 她没用力,另外,郁森的黑色T恤旧了,螺纹棉领口没了弹性,连一声闷响都没能发出来,以至于他的喉结上下一滚,失态的吞咽声在密闭的面包车里没遮没挡,震耳欲聋。 额头上有了汗意。 他不热。 是无地自容。 叶漾幽幽一叹:“昨晚,我说作为姐姐教你真格的,是敷衍你。” 郁森又一句“你什么意思”到了嘴边,悬崖勒马。 但他真不知道叶漾什么意思。道歉?她不会向他道歉。明牌?有可能。她明牌也不会输。自省?不敷衍他了?她要亮一亮真本事了? “昨晚的话,你当我没说过。”叶漾的答案的确是不敷衍他了。 或者说是连 6. 6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除了骂脏话之外,郁森说不出他的感受。 从他六岁,他就有两个家庭——亲爸和后妈,亲妈和后爸。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但都是好人。别的孩子有父爱和母爱,他也有,每样两份。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说他不善表达。 比如亲爸和亲妈离婚时,他沉默。 比如后爸和后妈都对他视如己出时,他也沉默。 大家都说他心里有数,伤心、愤怒、庆幸、感激,他心如明镜,只是不善表达。 他觉得大家抬举他了…… 他沉默,只是因为说不出个所以然。 父母离婚时,没有鸡飞狗跳,他谈不上伤心或愤怒。后来,父亲娶了初恋,母亲嫁了个法国人,明明是两家人了,逢年过节却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合家欢——说是为了他。他谈不上庆幸或感激,只想好好吃完这顿饭,不想辜负了谁的良苦用心。 如今,郁森也说不出他对叶漾的感受。 他记了她十年,绝非念念不忘,但没忘就是没忘。 十年后重逢于温水镇,她认不出他,对他的另眼相待,完完全全建立在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的基础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他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她戏弄他、奚落他。 想敷衍就敷衍,不想敷衍就叫停。 她对他的所作所为通通是恶行。 他却想继续。他剖析不了自己的底线、动机,和代价,只知道他想继续。有条件,要继续。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继续。 “别走……”叶漾被困在梦里,左手一抬,抓空。 郁森一打方向盘,把面包车驶入应急车道。 眼泪又盛不住地从她的眼角溢了出来。这么能哭,怎么还没哭瞎?郁森的右手扒在方向盘上,人性中的阴暗面倾巢而出,巴不得她哭瞎。 食指最先逃离了控制,在方向盘上一下下轻点着。 后来,手腕带着手掌和五指被无形地往上拎,像是在龙卷风中失去了能抓住的唯一一棵树。 终是要白白送上门去地握住叶漾抓空的左手。 两只十指相扣的手落在叶漾的大腿上,隔着一层棉麻,郁森用手背也能感觉出她太瘦了,若是他用两只手去掐她的大腿,不知道有多少的余量。 不过三五秒钟,叶漾的眉心舒展开来。 她睡着,郁森肆无忌惮地看她眼泪还没干,嘴角就往上扬了,齐肩的头发仍是一把扎在脑后了事,在座椅上蹭来蹭去的缘故,散了大半。多疑。她说他多疑,没说错。 他又在怀疑她了。 怀疑她说不忍心敷衍他,是欲擒故纵,目的是让他上赶着。只要他上赶着,后果他自负。 怀疑她装睡,举着左手装作一副要快淹死了的样子,哭也是装的,利用他的同情心。怪不得还没哭瞎,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怀疑……她在勾引他。 十年前,她的好看是光芒四射。如今,她不再是让多少人觉得耀眼的太阳,她是一颗坠落在他一个人面前的星星,暗淡,却魅惑,睫毛湿答答地打了绺,上唇微微张着,狂欢后的脖颈不知道干了几层的汗水,涌动着酒精和女人的味道。 诡计多端,却又不设防地坐在他的车里。 好看得能要了他半条命。 他要忍住不碰她,忍得太阳穴和别的什么地方突突直跳。 同方向和迎面偶尔有车辆经过,都会投来一瞥。没人想得到一辆面包车停在应急车道上,只因为叶漾嘴上说着泽园,你别走,却要和他郁森手拉手。 后来,叶漾是觉得晃眼,才皱着一张小脸缓缓醒来。 不是迎面的车灯。 是日出。 叶漾先看了和郁森交握的手,也就不用问他滨市和温水镇的距离只有一百公里,为什么还没到了。她再看郁森,他醒着,看不出喜怒地目视前方,倦色是有的,面包车停了一夜,他大概也一夜没合眼。“怎么不睡一会儿?”她问他。 郁森抽回手:“睡了。” 骗不了叶漾,也就骗骗他自己。 半小时后,郁森把叶漾送回金沙路22号。 下车前,叶漾问郁森:“今晚能喝到十点吗?” “天天喝?” “我从昨晚就一阵阵闻到理想型的味道。” “又不是什么好酒。” “记得炸薯条要焦……” 郁森打断叶漾:“你再敢放我鸽子试试看。” “不会。”叶漾不觉得郁森是撒娇,或威胁,退一步说,撒娇和威胁对她都没有用,她只是今晚不会有更好的去处罢了。几小时前,她要和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的郁森划清界限,不是欲擒故纵,是真心。 虽然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她真心做不到在一张白纸上涂涂抹抹。 是他用一车的空纸箱又提醒了她:论诡计多端,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不上她,但“算计”徐通达之类绰绰有余。他的提醒无非是对她说:放马过来。 她也就不用不忍心了。 叶漾回房间拿了洗漱包和换洗的衣服,先去一楼厕所洗了澡。 徐通达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另一个爱整洁的住户,似乎比她还神出鬼没,她至今不知道他是方是圆。 独居时,叶漾是邋遢的,在这里,她是出于公德心才会每次都把水渍擦得干干净净。今天她偷懒,地面只大概拖了拖,离开时,脚下一滑,人没摔倒,但把门上的插销连根拔起…… 她拍了张插销的照片,在租房APP上联络了房东。 她损坏的,她赔,但得让房东尽快找人来修理,不然这一幢三层小楼里住着她和至少两个男人,这厕所她还用不用了? 房东:「佩服。」 佩服?叶漾之前不觉得房东是阴阳怪气的人,在沟通中,她甚至觉得他太一板一眼。 房东:「十分钟。」 效率倒是高。 叶漾:「多谢。」 十分钟后,叶漾从窗口看到一个矮墩墩的男人斜挎着工具包来了,片刻,听楼下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没一会儿也就消停了。她从窗口没看到男人出来,听到房间门被人大力地敲响。 她回头,没出声,更不敢贸贸然开门。 “药,”男人是本地口音,“我挂门把手上了。” 叶漾开门,看男人急匆匆地都要下楼了:“您是房东?” “修锁的。”男人消失在楼梯口。 叶漾看门把手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小瓶酒精和一盒创可贴。 只能是房东让修锁的男人捎来给她的。 她把插销连根拔起时,手指划破了。 她发给房东的照片,是她拿着插销拍的,发了才注意到有一小块血迹,不细看,看不出来。没想到房东注意到了。更没想到房东有阴阳怪气的一面,也有代表温水镇的镇民无微不至的一面。 叶漾问房东修理费和药一共多少钱,房东没有回复。叶漾等了一会儿,说从她的押金里扣除,附加了一句:「多谢。」房东也没有回复。 大概在忙,几条消息都未读。 叶漾寄给爸妈、朋友,和同事的水果,他们陆续收到了。 她给爸妈打了一通视频,给他们展示手臂上晒出来的分界线。 妈妈丁月吟问女儿带没带防晒霜,又问“穷乡僻壤”有没有卖防晒衣的。爸爸叶安龙插话,说是谁让女儿多晒晒太阳的?这又是防晒霜,又是防晒衣,晒得着吗? 丁月吟说晒太阳不等于晒紫外线,紫外线你懂吗?SPF和PA你懂吗? 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拱叶安龙,拱出了镜头才算完。 叶漾笑盈盈地看爸妈斗嘴。她一直觉得爸妈的样子,就是爱情和婚姻最好的样子。她一直以为她和蒋泽园,也会是这个样子。 走了个神,叶漾看丁月吟红了眼圈。 只因为女儿晒了太阳,看上去健康了一点点,当妈的谢天谢地。 叶漾不得不把嘴更咧向耳朵根。 父母的爱最是无条件,但有时候,叶漾会觉得吃不消,会想难道人活着一定要笑吗?难道她不能悲伤地过余生吗?悲伤是十恶不赦吗?难道她过得好不好,一定要由别人评判吗? 想一套,做一套。 她终会自己说服自己,父母不是“别人”,她爱他们,她终究要在他们的眼中活得朝气勃勃。 晚上,叶漾来到“就这样吧”的时候,一个客人都没有。 螳螂大姐也不在。 只有郁森一个人坐在吧台后玩橡皮泥。 叶漾习惯性地看了看她的老位置,转而走向了吧台:“你给我包场了吗?” “你以为你是谁?”郁森对叶漾不用客气。他发觉了,他的客气和不客气都碍不着她。她铁打的一样,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碍不着她。 的确。 叶漾欠身,看郁森手里的橡皮泥虽然是雏形,但能看出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手真巧。”她就事论事。 郁森把台灯关上,洗手,准备给叶漾调酒:“老样子?” “老样子。”叶漾的目光落在台灯上,“那晚,你为什么用台灯照我?” “那晚,徐通达走之前跟我说你是个美女,我看看。” 郁森的回答半真半假。真的是,徐通达有约,来不及“搭讪”叶漾,急匆匆地走之前,真跟他说了这样的话。假的是,他对客人是不是美女没兴趣,他是因为她莫名其妙地做算术才对她有了兴趣。 叶漾点点头,换了话题:“你认识我的房东吗?” “不认识。”郁森连头都没抬。 “我还以为镇上的人都 7. 7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叶漾第一次见郁森,就觉得他一副不好惹的长相。徐通达也说他长得凶。这是大家的共识。 之后再见他,她反倒一次比一次觉得他好欺负,以至于今晚连“哄小孩”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会儿不一样了。 他的短发和浓眉本就给人一种利刃的错觉,偏狭长的眼睛本就和纯情大男孩风马牛不相及,面部每一道线条都像是刻过的、磨过的——他玩橡皮泥有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工具,说不定真的刻过、磨过。 更不要说他手臂上的肌肉和青筋了,只用来调酒……杀鸡焉用牛刀。 总之,叶漾早就该怕他,直到这会儿才在他的愠怒中怕他捏死她仿佛捏死一只蚂蚁,倒不如想想死到临头,还能不能再捞点好处。 叶漾起身,绕过平平无奇的橡胶木餐桌,来到郁森的面前。 郁森多一秒也没等地将右手放在叶漾的腰侧。多等一秒,他都有可能不屑于这样的胜之不武。 叶漾哆嗦了一下,薄薄一片腰,纸糊的。 “不想看,”郁森给叶漾指了一条明路,“就把眼睛闭上。” 不用郁森说,叶漾也会这么做。 郁森手上稍一揽,叶漾就没根似的侧坐在了他的腿上,闭上了眼睛。“两个条件。”郁森对叶漾有言在先,“第一,不准哭。第二,不准说话。” 他可以为她“服务”,但今晚不想看她哭,不想从她嘴里听到ZeYuan的名字。她有她的不看和不听,他也得有。 未尝不算是他的进步。 “成交吗?”他问她。 叶漾没说话,杂乱无章地点点头。 “说话。” “成交……” 郁森的右手在叶漾的腰侧流连了片刻,能感觉到她怕痒,但在忍,少得可怜的腰肉一下下小幅度地抽搐着。直到她的手来找他的手,他迎上去,并不把主动权交给她,从她的手背,到小臂,再到大臂,并不是抚过的力道,更像是不得要领地衡量——用多大的力道能搓破她,捏爆她。 不等他的五指从肩头再往上,她迫不及待地歪了头,用脸颊去找他的手。 郁森的下颌一绷,一半因为叶漾的诱人,另一半因为她的诱人从来不是给他的。 “到此为止吗?”他把这四个字原封未动地还给她。 郁森在这个时候开口,是冒险的。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她再怎么不想听,也要听,再怎么沉浸在和“前男友”的美梦中,也逃不开有人喊她醒一醒。 但郁森不能不冒这个险。 他不是要奖励她。从始至终她到底做对了什么,还要他奖励她?就当作一种考验好了,看她能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果然,叶漾在郁森的声音中蹙了眉。 “不是你说的吗?”郁森逼叶漾,“到此为止。” 叶漾摇头。 “说话。” “你不准我说话。” 就这样,郁森的手来到了叶漾的脸颊。是奖励她。奖励她在美梦中的同时,倒还知道此时此刻坐在谁的大腿上。 硌。 两个人都觉得硌。她太瘦了,随便扭一下,一层皮肉都不够给骨头缓冲的。他太硬,绷得越紧,越硬。 叶漾之前教过郁森一次了,他的手指该怎么摁在她的后颈,该怎么没入她的发根,又该怎么让她的耳垂红得要滴血、热得要融化。他无心学,但手指叛逆地学了个通通透透,看她的睫毛根泛了潮——没哭,强忍住没哭,看她上扬的唇角,看她两只小手攥在裙摆上,手背上的血管都毕露无疑了,他也知道他做得有多好…… 她有多称心如意。 郁森的拇指来到叶漾的唇角,想把她快要得意忘形的弧度往下压一压,却被她抢先一步——被她两片难得有血色的唇贪婪地衔了一下。 操。 郁森长这么大几乎没说过这个字,但这会儿实在憋得慌,不在心里骂一骂,实在纾解不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电子音:请带好随身物品。 是螳螂大姐的电动车。她儿子给她改装的,提醒她别丢三落四。 却提醒不了叶漾…… 她出于一种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的精神,恋恋不舍。 郁森却不能不叫停:“睁眼。” 在胆小胆大、饿死撑死的问题上,他未必不如叶漾。就算温水镇是他的家,就算几天后叶漾拍拍屁股走人,他还在这里,他也不怕被螳螂大姐目睹这一幕,不怕所谓的流言蜚语。 他叫停,只因为他不知道继续的话,他会做出什么事。 亲她是至少的。 他不知道这会不会破了她的底线。 叶漾是靠郁森捏着她的两条大臂才起身的,一方面,她不情不愿,另一方面,她两条腿使不上劲了。 大姐推门而入时,叶漾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郁森起身后撤走桌面上早就一滴酒都不剩的酒杯。二人之间有无形的丝丝缕缕,但既然一个长得凶,另一个藏得牢,大姐不知不觉,只对郁森说着侄女和侄女婿闹离婚闹得全家人不得安宁。 她也是为这事儿才来晚了。 她还说:“离婚又不是天塌下来,好比你们家,不是人人都有好处吗?” 大姐口无遮拦,让叶漾对郁森有了仅有的了解:他爸妈离婚了。 至于他能从爸妈破裂的婚姻中捞到什么好处,叶漾只能想到钱。 想到他把钱倒贴在这间入不敷出的酒吧? 想到这间酒吧的名字——就这样吧,或许是他在嘴硬地说:离吧,离吧,就这样吧! 叶漾不禁要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鼓鼓掌。 这一晚,叶漾还是喝了三杯理想型,总算吃到了她觉得火候刚刚好的炸薯条。 偶尔有其他的客人,并不会把酒吧当作释放的地方,都只是小坐、小酌,解解乏而已。 徐通达给她发来微信,说还在滨市,说今晚有个派对,主题是80年代,只有他和几个朋友打扮得复古,别人都没把主题当回事,倒显得他们缺心眼了。 郁森说话算话,这一晚,让叶漾喝到十点。 九点,螳螂大姐准时下班——来晚了并不影响准时下班。没有其他的客人了。叶漾端着最后半杯酒,从角落换到吧台,和吧台里的郁森坐了个斜对角。 郁森又在玩橡皮泥了。 “我还有五天就回去了。”叶漾先开口。 郁森没抬头:“来温水镇的人,有的玩上两三天,觉得没劲就走了,有的住上三五个月,修心养性,你哪一种都不是。” “我来,是个意外。” “你会不会太多意外了?来温水镇是意外,碰上我也是意外。” 意外,是个中性词。 有好的,比如意外之财,有坏的,比如意外的……死亡。 叶漾给意外这个话题画上句号:“所以接下来,我们可以和平共处吗?你不高兴陪我疯,就不要陪我疯。我不高兴哄小孩……对不起,我换个说法,我不高兴陪你过家家,就不会陪你过家家。五天,一晃就过去,我喝完十五杯理想型就过去,我们或你情我愿,或一拍两散,可以吗?” 过家家?她换的这个说法比哄小孩强不到哪去。 “可以。”郁森始终没抬头。 叶漾说的话,他至少认同一句:五天,稍纵即逝。 有了郁森的认可,叶漾了却了一桩心事。 良久,二人没有交谈。 叶漾一只手撑在额角,把眉尾和眼角都吊高了,脊柱打着弯,坐没坐相,享受一个人不用强颜欢笑的时光。 郁森专注于手里的橡皮泥。 又是叶漾先开口:“你在捏什么?” 从她的高度和角度,看不到郁森的手,只能看到他之前捏的狮子摆在一旁。 “你不用没话找话。”郁森的口吻中没有火药味,是让叶漾更自在。 “我真想知道。” “我……不想给你看。” “你在捏我吗?” 郁森没说话。 叶漾以为郁森被她说中了:“又来?你又来纯情这一套?不过,你没让我给你摆POSE,没妨碍我,随便你了。” “要看吗?” “我不想看了。” 叶漾话音未落,郁森把他手里的橡皮泥摆到了吧台面上。是个女人,的确是个女人,但是个前凸后翘的女人…… 不是叶漾。 差了十万八千里。 叶漾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好吧,我承认,我自以为是了,但你是不是也该承认,你的品味太夸张了吧?” “这叫艺术夸张。” “是我肤浅 8. 8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叶漾一看,卷帘门锁着。 一家四口离开时嘟囔着“不靠谱”。 叶漾不在乎自己的热心肠换来一句不靠谱,关心郁森去哪了,更关心自己今晚如何度过。 晚上六点半的天还大亮着。 叶漾漫无目的地在镇里转了转。 有一处新建的楼盘,红幅上写着火爆热销,看上去却和烂尾楼没什么两样。途径一家小卖部,叶漾买了瓶饮料,碰上几个小孩儿买一种能集卡的泡泡糖,老板说他们来晚一步,卖光了。 这才叫火爆热销。 八点,叶漾绕回到“就这样吧”,还是没开门。 回到民宿的楼下,她和从滨市回来的徐通达碰上,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知道郁森去哪了吗?” “他去京市了。” 叶漾点点头,没再问。他去京市做什么?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该问的,她不问。 “你从酒吧回来的?”徐通达觉得叶漾就是去酒吧吃了个闭门羹回来,才会向他打听郁森的去向。 他不觉得二人有别的什么。一个话少,一个话更少,除了尴尬还能有别的什么? 这一晚,叶漾陷入了心理暗示——没有“蒋泽园”的温存,她不可能睡得着。她知道她不该有心理暗示,她知道她该顺其自然。 但在一遍遍自省不要有心理暗示的过程中,也就掉入了心理暗示的天罗地网。 好在,失眠是她的老朋友了。 只经历这一晚的磨合,她和老朋友就找回了默契。 此后的几天。 郁森一直没回来。 “就这样吧”的卷帘门一直锁着。 叶漾每天都去盼盼水饺,没有理想型,至少有大鲸啤酒。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别人的越喝越有,有的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有的是时光飞逝。同样是一分钟,喝了酒,她数六十下就过去了,不喝酒,绵绵不绝。人终有一死。假设她活到八十岁好了,她计算过还要多少年、多少天,甚至多少个一分钟。八位数的数字摆在眼前,没什么比时光飞逝更好的了。 一家四口在温水镇住了一晚就走了。 叶漾原定的假期是十天,也和房东说好了十天五百块,到了第八天中午,接到培训学校同事的电话,暑期班明天开班,原定的姚老师生病了,能顶班的只有她。她不得不提前一天结束假期。 她在租房APP上联络了房东,说明天走,会把钥匙留在地垫下。 房东:「几点?」 叶漾:「早上。」 房东:「早上几点?」 叶漾:「五点。」 她要赶早班公交车到长途车站,再赶第一班长途车到机场。 房东没有再回复。 下午,叶漾留在房间里备课,要把最新的真题涵盖进去。有的家长要“与时俱进”,不然会说你们这么高的收费,怎么好意思教过时的知识? 叶漾不认同知识会过时,但在这么高的收费面前,不好意思和家长理论。 家长不光是家长,更是顾客。 她是老师,更要把顾客当上帝。 傍晚,徐通达在楼下喊她去浪味仙烧烤,说他弄了一只烤全羊。叶漾一天没吃饭,跟他去了。除了烤全羊,光头老板还弄了一兜子杂七杂八的贝壳,叶漾只认得蛏子和芒果螺。 徐通达不只喊了叶漾,可以说呼朋引伴,其中还包括之前有一晚坐在“就这样吧”的吧台喝理想型的双马尾。 叶漾虽然更享受独处,但在人群中不会不自在,该吃吃,该喝喝,蒋泽园曾对她说过的一句“你按你自己的节奏”,是她我行我素的底气。 双马尾向徐通达打听了郁森:“森哥怎么还不回来啊?” “打官司,”徐通达漫不经心,“你别说三五天了,三五年的都有。” “他都不回我消息。” “顾不上。” “他能赢的吧?” “这我打不了包票。” “他占理的吧?” “打官司比的是谁能把黑的说白了,不是一上来就比谁白,跟占不占理关系不大。” “那……”双马尾愁眉苦脸,“那他要输了,会不会坐牢啊?” 徐通达不耐烦地掏了手机:“你自己问他,我歌坛遗珠的嗓子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可惜,郁森关机了。 双马尾偏了题:“你说你是歌坛的猪?” “遗珠!遗珠!”徐通达抓狂,“迟早会发光的珍珠!” 不多时,徐通达给叶漾端上来一盘皮皮虾,只有她有。 叶漾这才有机会问问:“郁森惹上官司了?” “别人惹他,”徐通达也说不清楚,“别人赔他钱,就是看赔多赔少。” 叶漾点点头。 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大事。 酒足饭饱,叶漾先回去。 徐通达招呼的人一拨拨走,又一拨拨来,他还得再坐坐镇。 最后一次走在金沙路上——至少此时此刻,叶漾不觉得温水镇是她会故地重游的地方,夜风裹着潮热和腥咸,在要离开的人面前都不懂装装样子,给人留下个爽快的印象该有多好。 远远地,公交车迎面驶来。 叶漾没看时间,不确定是不是末班车。 等公交车从叶漾的身边经过,只有司机一个人。 蓝天白云的小楼,叶漾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拍照片留念,这会儿黑灯瞎火地掏了手机,心血来潮地按了几下。楼梯建在外墙,她上上下下得多了,如履平地,一边上楼,一边看照片。 拍得阴森森的,像鬼屋一样。尤其是最后一张,楼梯二楼的位置还有一个黑影。叶漾不怕鬼,也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一抬眼,黑影就立在眼前。 是郁森。 天太黑了,她刚刚觉得公交车有停下,但不确定是不是有乘客下车。 看来是他。 “回来了?”叶漾问郁森。 他站在二楼的平地,她还差三级台阶。 “我觉得有当面道别的必要。” “你知道我明天走?” 楼梯口狭窄,郁森往里让了让,叶漾才得以上了平地。二人面对面,她靠墙,他靠栏杆,中间只有能侧身过一个人的距离。“明天走,”郁森闻到叶漾身上的酒气,“今晚还喝这么多?” “不多。”叶漾说了算。 又聊不下去了。 叶漾觉得郁森难聊,因为他对自己的事没有表达欲。 郁森觉得叶漾难聊,因为她独断。 前几天说的“和平共处”,只是美好的愿景。 良久,二人就这么站着。 叶漾想看郁森的时候,就看,不想看的时候,就不看。郁森敢看叶漾的时候,就看,不敢看的时候,就不看。表面上,二人的目光都是游移,但在本质上一个随心所欲,一个竭尽全力,差太远了。 叶漾站累了:“你说的当面道别,就这样?” “你急什么?” “我不急,我们进去说。” “凭什么?” “郁森,你的火药味会不会太莫名其妙了?” 一般人对郁森的评价都是脸臭、话少。 一个脸臭、话少的人,至少是情绪稳定。但自从叶漾出现在温水镇,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情绪稳定就是个笑话。要问他哪来的火药味?因为叶漾要提前一天离开。 虽然早一天或晚一天改变不了任何事,但提前一天离开,就是她失信。 她失信,他还不能说她两句? “我知道你有烦心事,”叶漾知道郁森至少被官司的事缠身,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劝他,“你还小,还没悟出睁一眼闭一眼的奥妙,我告诉你,这六个字是所有烦心事的解药。” 可惜,她一番好言好语进了郁森的耳朵只剩三个字:你还小。 真有她的…… 继发神经、哄小孩、过家家之后,她又给他添一笔:你还小。 “睁一眼闭一眼?”郁森的火药味更浓了,“是你的作风。” 她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的时候,甚至要把两只眼睛都闭上。 叶漾不是好脾气的人,过去不是,如今更不是,既然郁森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她不如有什么说什么:“我睁一眼闭一眼,才能心平气和地和你这个骗子说话。” “骗子?” “我问你认不认识这里的房东,你说的什么?” “不认识。” “自己不认识自己?” 郁森别开脸:“我不是。” “我明天走,只有房东一个人知道。” “房东是个大嘴巴也说不定。” “我才和半个镇的人吃了一只烤全羊回来,没人知道。” 郁森不说话。反正只要他不承认,就是各 9. 9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郁森才松下的弦又绷住了,不知道叶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叶漾不疾不徐:“像是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不要个人英雄主义、不要不在乎健康发出的信号,还有,不要随便进一个认识不到十天的女人的房间,都属于自我保护意识。” “难为你举了三个例子,只为了说我不该进你的房间。” “你进都进了,再考虑该不该也晚了,下不为例。” 换言之,今晚就这么着了。 郁森起身:“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样子,能扬长而去,也能把叶漾推倒,似乎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换个字,想,”叶漾安安稳稳地坐着,“我想把你怎么样。” 上午,她在租房APP上联络“房东”时,还不知道郁森去京市是去打官司,有预设过他会为了她回来——这像是他这个纯情大男孩会做出来的事。等从徐通达口中知道了他是去打官司,她宁愿他不回来。她在温水镇的最后一晚不过是漫漫人生中一段误打误撞,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好他的路更重要。 但他回来了。 既然他回来了,她总不能虚度了最后一晚。 既然他亏了,便宜,她总得占一占,不然,两个人岂不是亏大了? 郁森照叶漾说的换了个字:“你想把我怎么样?” “想和你彻夜长谈,”叶漾的口吻就像说早上好、晚上好一样自然而然,“至于能不能,取决于你。你不用这么顶天立地地站着,我知道你有多高、多壮,你要走,我就算抱着你的腿,你也能把我拖在地上说走就走。” 她把他起身的意图分析得明明白白。 被拆穿后的郁森没脸坐回去,就算叶漾是悬崖,也不得不朝她走:“我们连五分钟都聊不下去,你还想彻夜长谈?” “白天和晚上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白天聊不下去,只能大眼瞪小眼,晚上聊不下去,”叶漾搭在大腿上的手腾出一只,拍了拍她身旁的床沿,“一闭眼,就睡了。” 一个睡字,又把郁森推到了骂脏话的边缘——活到二十二岁,他骂脏话的冲动加一块儿都不及这寥寥数日。 “一夜情这么好玩?”他对她不屑。她对他亲口说过,一见钟情还不如一夜情。当时他以为她是大放厥词,随口说说。 今晚看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来是一夜情的“惯犯”。 “你误会了。”叶漾诚诚恳恳,“我说的睡,不是你想的那种。” “是吗?”郁森求之不得是他误会了。 “你还没谈过恋爱,你想的那种睡,第一次要和你的心上人睡。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第一次都是珍贵的。” 郁森骂脏话的冲动卷土重来。 合算她是在为他守身如玉? 合算,他要不是第一次,或者换个和她一样是“惯犯”的男人来,她今晚就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怒火中烧的同时,郁森信了。 信叶漾说的睡,只是睡个好觉的睡。 信她步步为营地把他带回房间,只是为了和他拉拉小手,充其量让他摸摸她、抱抱她——用他的右手。之前,她带着他的“温存”都能睡个好觉,今晚,她要能和他手牵手躺在床上,她做梦都能笑醒,再睡,再笑醒,翻来覆去能把她美死! “你不怕我?”郁森走到叶漾的面前。 叶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两只手握住郁森的右手:“不怕。” “我不管他是谁,我不是他。” “我知道。” “他不会伤害你,不代表我不会。” “你错了,他对我的伤害比谁都过分。” 郁森把手抽出来:“那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他为他自己不值,更为叶漾不值,一颗心像是在油锅里煎着,这又被翻了个面。 “他也有好的地方。” 郁森让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他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想听,更不想听叶漾把那个人夸得天花乱坠。 十点多了。 叶漾不能再等了,起身,拉上郁森的手去关灯,再拉着他忙忙叨叨地回到床边,嘴上不闲着:“我们走一步,算一步。你想留下,尽管跟我提条件。你想走,随时走。” 黑暗中,她话音未落,脱了鞋,甩得东一只西一只,上了床,跪坐在郁森的面前。 郁森第一次从叶漾身上感受到紧迫感。十年前,她是游刃有余的。这几日,她是无所谓的。 此时此刻,她有一种孤立无援的紧迫感。 “你睡哪边?”郁森对叶漾的让步是迟早的事。 这个问题也多余。 她只会睡在他的右边。 叶漾往靠墙挪了挪,让出床边的位置给郁森。 是悬崖吗?并不。更像是一张温床——躺上去舒舒服服,却放任坏人、坏事的滋生。 一米二的单人床,郁森面朝上,叶漾面朝郁森。他贴边,她贴他,墙根底下反倒空余一大块。她用两只手包裹着他的右手,早就汗涔涔的了。 “叶漾,”郁森的声音要把这个名字咬碎了,“你说的彻夜长谈,好歹装装样子。” 今晚她不是不把他当人。 她是不把他当男人…… 蜷在他身边,为了占有他的手,她把他整条手臂都搂在怀里。以为他这条是假肢吗?以为他没知没觉的吗?他整条手臂都能感受到她满足的呼吸和胸前的软。 这么软的吗? 他本以为她就剩一把骨头了。 她是满足了,谁来管管他的死活? 她大义凛然地让他好好珍惜自己的第一次,却对他投怀送抱。她屡屡看不起他的纯情,却看得起他的自制力。她到底懂不懂男人?纯情和硬是他妈的两码事。 “聊什么?”叶漾问郁森。 两年的空虚和疲惫,在有人能抚慰之前,不存在似的。直到有机会被填补、被驱散,才浮出水面。才知道过了今晚,又会回到破了个大洞的空虚和靠一口气吊着的疲惫中。 郁森更找不到话题:“你说聊什么!” 他快要连北都找不到了。 “你跟我提条件好了,”叶漾嗓音恹恹的:“要怎么样,你今晚才能留下?” “什么条件都行?” “别过分。” 郁森靠聊天让自己分分神:“什么程度算过分?” 叶漾将自己一劈两半,一半和蒋泽园温存,一半陪郁森聊天:“要钱的话,不能狮子大开口,你知道的,我要是有钱,我就不会来温水镇了。” 作为房东,他是知道的。 “我不要钱。” “要好评吗?”叶漾指的是租房APP,“我可以给你写几百字的好评。” “写什么?写房东没有 10. 10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叶漾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脸颊像小猫小狗似的蹭两下就能找到最契合郁森手掌的位置,颈侧怕痒,越怕痒,越是连脚趾都蜷缩。 到底是谁说躺着和站着一样的? 站着时,叶漾可没对郁森动手动脚。 躺着,她双臂圈在了他颈后。 救了郁森,也救了叶漾的,是徐通达的来电。若不是叶漾的手机嗡嗡作响,郁森会堵住叶漾随时会叫出另一个男人名字的嘴,用他的嘴。 “叶漾?”徐通达在门外听到了一门之隔的手机声,“你没事吧?你不会犯心脏病了吧?” 叶漾不能不出面了,装得才睡醒似的问了一句:“谁啊?” 她的双手从郁森的颈后来到他胸前抵住,不是要和他保持距离,是要先打发徐通达。 但郁森不管不顾,更向她压去。 这一压,再没有了回头路。自从叶漾把他整条手臂抱在怀里,他就有反应,憋是憋不回去的,只能躲着她,吃了徐通达的醋,把她撂回床上,活该他反应越来越大,手上越给她温存,腰以下越得和她保持距离。这一压,杵在她腿间,他疼,她也疼。 徐通达锲而不舍:“我啊!徐通达啊!” “我睡着了……”叶漾这一句不用装,被郁森压得有气无力,真跟才睡醒似的。 “你没事吧?” “没事。” 徐通达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没不舒服吧?” “没,”叶漾说话没过脑子,“我可舒服了。” 郁森的脏话终于是从心里骂出了口:“操……” 这女人是奔着要他命来的,他还管文不文明? 腰上更是不受控地使了使劲。 “我真没事!”叶漾对徐通达的语气有了逐客令的味道。再打发不了徐通达,她怕是管不住郁森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怕是由不得她说了算了。 没人听演唱会,徐通达扫兴归扫兴,不会死缠烂打,又不像郁森小心眼儿,对叶漾道了声晚安就踢踢踏踏地走了。 郁森比叶漾抢先一步开口:“你有心脏病?” “没有!”叶漾服了郁森了,徐通达随口一说罢了,怎么会有人当真? “我怎么知道你和他是不是无话不说?”郁森凶叶漾,“他多好相处。” 叶漾揪住郁森的领口:“你比他更好相处,行吗?以后不提好相处这三个字了,行吗?” 她比他更凶,不然好相处这个坎儿过不去了。 郁森的火气烧得快,被叶漾扑得也快,起起落落,受罪的是他自己,从她身上往后撤,吃力得像是一个人和八匹马抗衡,额头冒了一层汗。 她大概是嫌八匹马还不够?伸了一只手下去,碰了他一下。 极轻。 但这和轻重有关系吗?! 极轻他也受不了,一把攥住她逃逸的手,想给她举到她再也碰不到他的地方,更想给她摁回去,要碰就好好碰。 势不两立的想法让郁森攥着叶漾的手不能进,也不能退,悬在不上不下的地方。 他的进退两难,在她的预料之中。 叶漾才不是随随便便碰他的。她知道这一碰,对一个二十二岁的纯情大男孩有怎样的冲击力。她就是要“趁人之危”。 “提条件吧。”叶漾被郁森在床上压着半边身子,口吻却像面对面坐在谈判桌上。 郁森说好听了是以静制动,说不好听了,是任人宰割。 “我要你今晚留下,你不要钱,也不要我给你写好评,你提别的条件吧。”叶漾并非从一进门就坚定地要把郁森留下,她是一步步越走越坚定的。 她承认最初的坑,是她挖的,是她让郁森掉进来的。 但他有两下子的,在徐通达来横插一杠之前,她在他手上安逸得不得了。她挖的坑,可她一样在坑里不是吗?他总在挣扎,越挣扎,这个坑越深,深到她今晚不想爬出去,想爬,也爬不出去。 郁森还在以静制动。 叶漾巴不得自说自话:“你不提,我帮你提?” 二人最后僵持了一下。 似乎都知道叶漾接下来说的话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郁森的手不知不觉松开叶漾的手腕。 “你今晚留下,”叶漾转了转被攥到血液不循环的手腕,抬上来,捏了郁森的脸,“我帮你一次。” …… 骂不动了。 郁森连脏话都骂不动了。 她说他帮他一次。 傻子都知道这个“帮”是帮什么! 他就是傻子,他为什么要松开她的手腕?就为了让她捏他的脸?就为了让她把他当小孩?她是怎么做到一边逼得他快要兽性大发,一边还把他当小孩的? 叶漾又补充了一句:“用手。” …… 郁森不知道该说叶漾什么。该说她严谨?要不要把时间也规定一下,超时不候?还是该说她无私?她说过,男人和女人的第一次同等重要,她不“剥夺”他的第一次。 看来,她觉得用手不算。 “我自己没有手吗?”郁森咬牙切齿。 叶漾四两拨千斤:“不一样。” 眼看郁森还像个困兽似的在坑里挣扎,叶漾一声叹息:“不行就算了,我也没什么别的能给你了。” 她的以退为进,无异于往坑里撒下一把土,把还在挣扎的郁森埋了。 “谁先?”郁森视死如归,“是你先睡,还是我先……” “你先,”叶漾为郁森好,“我觉得你等不到明天早上。” 郁森脱口而出:“瞧不起谁呢?” 叶漾不跟他斤斤计较:“好,我先睡。” “我先……”郁森又出尔反尔。 叶漾逗他一句:“怎么还带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呢?” 转天。 早上四点半,天憋着要放亮了。 叶漾的手机闹铃一响,她没等睁眼,感觉平躺在她左边的郁森一翻身,背对了她,因为右手还被她握着,整条手臂向后撇。叶漾松开郁森的右手,关掉手机闹铃,在寂静中看他整条手臂一点点往前收,不用看也知道他为什么要背对她。 血气方刚,早上的反应更大。 “早。”叶漾向郁森问好。 郁森睁着眼装睡。 叶漾安抚地拍拍他的肩:“第一次,快是正常的,没什么好尴尬的。” 郁森闭上眼装睡。 可以的话,他这辈子都不想睁眼了,想今天就是世界末日算了。昨晚,叶漾说“用手”的时候,他想说她严谨,还想问问她用不用规定时间,超时不候之类的……幸亏没逞这口舌之快。 超时? 他有撑足三分钟吗?悬…… 叶漾才一握上去的时候,他有数不清的感受交织一团。觉得疼,要 11. 11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叶漾下了床:“钥匙,我给你留在地垫下面。” 她对郁森找不到更好的结束语。说“你可以走了”,太生硬。说“再见”,她和他明明不会再见。 郁森一动没动:“我送你。” “送我到哪?” “机场。” 叶漾没说话,郁森拿不准:“机场也行,长途车站也行。” “你怎么不送我回京市?”她问他。作为房东,他知道她从京市来的。 “行,”郁森想当然,“我送你回京市。” 话说出口,他才知道他想当然了。叶漾说的是反话。她不让他送。 “就算是送我下楼,都不行。”叶漾挑明,“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讨厌离别,我讨厌和他再一次离别。” 一句话把郁森的路堵得死死的。 他在她心中的位置?正是这个位置,让他昨晚睡在她身边。也正是这个位置,让他今天连楼门都出不去。 叶漾看看时间,无声地催促郁森离开。 郁森没有字斟句酌的时间,掏了手机:“加个微信。” 像搭讪似的…… 时至今日,他们只通过租房APP联络,她只在“就这样吧”扫过他的收款码,他们睡都睡了,连微信都还没加。 “不了。”叶漾用徐通达举例,“我可以和他做朋友,和你,不可以。不是说你不如他,是你不一样。” 郁森用了激将法:“你也太把我当回事了。” 叶漾滴水不漏:“是。” 郁森不得不离开。门,是叶漾给他开的。他要再拖拖拉拉,叶漾会报警也说不定。 回到三楼,郁森尽可能地远离窗口,远离叶漾在不多时后就要离开的背影。虽然他对京市不陌生,虽然他因为作品被抄袭的事,最迟明天,最快同样今天就要飞京市,但要在车水马龙的京市找到叶漾,是大海捞针。 那里不是随便走一走就能偶遇的温水镇。 那里比滨市都不知道大上多少倍。 前几天他去滨市的夏日狂欢节找叶漾和徐通达,不给徐通达打个电话,他都找不到。 他有叶漾的电话——作为房东,他有租客的电话。 但显然,叶漾不想他找她。 显然,叶漾从第一次和他手牵手,就想好了怎么去结束——咔嚓,一刀两断。 对她而言,他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酒吧老板,一个临海小镇的小酒吧的小老板,微不足道,她不记得她见过他。 十年前。 她十八岁,他十二岁,同样是夏天,同样是在海边,他们见过一面。 当时,她晒得黑黢黢的,一头浓密的长发几乎束到头顶,露着光洁的额头,发出鹅叫一样的笑声。 当时,她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拜托!你十二岁了,别把自己当个孩子了。” 也真是可笑。 他十二岁时,她说他是个大人了。 他二十二岁时,她对他左一句太嫩了,右一句小孩。 合算他越活越回去了。 郁森背对窗口,能听到早班公交车经过的声音,但听不到叶漾离开的声音,她只有一个行李袋,只穿帆布鞋,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离开。她甚至没有给温水镇的大多数人留下印象。即便是徐通达,用不了多久就会交到新的“美女”朋友。 唯独他的生活,被她搅了个乱七八糟。 这一天,郁森没有飞京市。 他昨天不该回来,回来了。他今天该赶回去,没赶回去。律师给他分析了局面,官司赢是能赢的,但对方是个难搞的家伙,他在不在京市,关乎利益能不能最大化。他懒洋洋地趴在床上,视金钱如粪土。 直到傍晚,郁森才去了二楼,从地垫下拿回了钥匙。 十天前,他把钥匙留在地垫下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名叫叶漾的租客是他记了十年的人,想不到他们的关系会以这样的方式突飞猛进,又戛然而止,想不到他十天后拿回钥匙,会这样怅然若失。 与此同时。 叶漾落地京市,来不及回家,从机场直接去了培训学校。 京市的傍晚六点,室外是一种尾气味的炙烤,室内的冷气往人骨头缝里钻。 几天前的这个时间,她推开的还是“就这样吧”的门,无异于推开酒精和温存的门,顷刻推开教室门,没有过度的时间,也就没有多愁善感的时间。 一节初二数学,从六点到九点,一分钟不能提前——家长们钱都花了,巴不得拖堂,三个多小时,到最后孩子们东倒西歪。 叶漾在培训学校最要好的同事名叫符晓云,教物理的。 符晓云七点就下课了,等叶漾等到九点多,二人同乘一段地铁。 “我都好几年没去过海边了。”符晓云比叶漾大两岁,但娃娃脸,丸子头,衣着也是减龄风,和叶漾站一块儿更像是妹妹。 叶漾知道符晓云一直在为了买房攒钱:“你猜我十天花了多少?” “多少?” “两千五,机票占一半。” “旺季,十天的酒店和吃喝玩乐才一千多?”符晓云怀疑,“这能是什么好地方?” “吃喝玩乐不太行,是休假胜地。” “有照片吗?我看看。” 叶漾一边掏手机,一边自言自语:“我好像没怎么拍照片。” 果然,打开相册就是她昨晚拍的三层小楼的照片,阴森森的像一幢鬼屋。 “你管这叫休假胜地?”符晓云汗毛都竖了,“探险还差不多。” “是我没拍好。”叶漾说着打开租房APP,给符晓云看郁森拍的照片,蓝天白云的外墙,房间的墙壁上有船只图案的涂鸦。 这么对比着一看,跟卖家秀和买家秀似的。 “你这么宣传,”符晓云开玩笑,“是不是老板给你回扣?” 叶漾若有所思:“你跟老板提我,我不一定有回扣,但你一定没好果子吃。” 以郁森的小心眼,逮不到她,拿她的朋友撒撒气是有可能的。 下了地铁,叶漾和符晓云在同一个公交车站等不同的公交车。 叶漾要乘的车先驶来,符晓云抱了抱她:“还是太瘦了。” 符晓云认识蒋泽园,甚至比叶漾更早认识。叶漾和蒋泽园的事,她是最直接的旁观者,比一般的朋友或同事更能设身处地地站在叶漾的角度。 叶漾在京市有两个住处,一个是她和蒋泽园的家,另一个是爸妈家。 叶安龙和丁月吟当初舍不得女儿搬出去,恨不得让蒋泽园搬进来,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厅够住了,算人均面积的话,比女儿和蒋泽园不到五十平米的家还要大。 可这不是算人均面积的事。 有哪一对新婚小夫妻会为了多出来几平米,和父母同一屋檐下? 当初,叶漾没少跟爸妈呛声:“不嫁了不嫁了!我一辈子守着你们。” 父母舍不得掌上明珠没有错,女儿要有自己的家庭和人生也没有错,全靠蒋泽园从中调和,老的答应了小的搬出去,小的答应了老的常回家看看。就这么简单的事,老的和小的都说:还是泽园会办事! 蒋泽园是 12. 12 《理想型 [替身]》全本免费阅读 [] 叶漾一怔。 她知道谈苏口中的“他们”是谁,能让谈苏为了她大惊失色的人,只有蒋泽园的父母。 有好一段时间了,他们中止了对她的监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卷土重来。 “后门!”谈苏用夸张的口型道,“你从后门走。” 叶漾要买单,被谈苏推了一把,摆摆手,是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买单呢?还不逃命呢? 可惜,还是晚了。 叶漾一推开后门,只见蒋泽园的父母在向她逼来,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两年了,被跟踪的有经验了,跟踪的也有经验了,他们从谈苏的一举一动识破谈苏要给叶漾通风报信,立即从酒吧的前门来到了后门。 叶漾撒腿就跑。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之前,她或是束手就擒,或是偷偷摸摸地溜走,从没有过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撒腿就跑。今晚,她几口龙舌兰喝呛了,心里有一把火在烧,以为跑一跑能熄灭,结果,越跑越势不可挡。 “站住!”蒋泽园的父母穷追不舍,“你个害人精,跑?你有脸跑?站住!” 叶漾置之不理。 蒋泽园的父母都年过六十,人被甩远了,对叶漾的斥责也越来越远:勾引学生的爸爸,你真给老师争光!可怜我们的儿子也是老师,可怜我们蒋老师死不瞑目…… 叶漾懂了。 昨天,她带的暑期班结课,有个单亲爸爸送了她一束花,表感谢,仅此而已。 却足以让蒋泽园的父母捕风捉影,卷土重来。 这一片是京市的旧城,横七竖八的小巷像是能通往任何地方,也随时让人晕头转向。建筑散发年代感,曾经的无人问津如今大半都改作酒吧、咖啡厅,和形形色色的买手店,白天是一道旧盘装新菜的风景线,到了晚上光怪陆离。叶漾早就甩掉了蒋泽园的父母,却还在跑。 随意地左转、右转,无所谓去到哪里。 终于是跑不动了。 她停在一条大多还是住家的小巷里,溜着墙根儿蹲了下去,大口喘着气。 京市是不夜城,即便是这样一条窄到只能行驶一辆车的小巷到了午夜,仍偶尔有人经过,对她这样的“孤魂野鬼”见怪不怪。 无声地飘了细雨。 有车辆经过,车灯所照耀的范围内是纷纷扬扬的碎光,美不胜收。 路太窄,车开得比推着快不了多少。有车灯在前,叶漾只见后方跟了个人影,是个男人,辨别不出其他。这时,谈苏致电她,心急火燎:“你脱险了吗?我再出去,他们不在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叶漾苦中作乐:“虎口脱险。” “你分享个位置给我,我去找你。”谈苏快人快语,“你躲好,我怀疑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在进行地毯式搜索。” 车辆谨小慎微地行驶到叶漾的前方,叶漾还没缓过劲,起不来,蹲着更往墙根底下贴了贴,尽可能给它让出空间。 跟在它后方的男人随之来到她面前。 她仰头,被车灯晃过的眼睛眯了又眯,也只能看清男人的轮廓,高大、不善,垂下头,反倒看清了他的右手…… 她和谈苏还在通话中:“不用了。” “什么?” “你不用来找我了。” “你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 结束和谈苏的通话,叶漾二话不说握住了郁森的右手。 她知道是郁森。 她不觉得是见鬼见到了蒋泽园,也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三只这样的手。 叶漾借郁森的力站起来,两条腿跑得像灌了铅,又蹲麻了,人一晃,往郁森的胸前栽。 郁森用左手撑住叶漾的肩:“先看清楚我是谁。” “看清楚了。”叶漾没叫郁森的名字,都到嘴边了,被她生生咽回去。 逗逗他。 人在伪装的时候往往过犹不及,她不想暴露她的处境,不想叫屈,也不想崩溃,只能苦中作乐。 郁森刨根问底:“我是谁?” “温水镇的那谁……”叶漾在酒精和细雨的作用下玩兴大发,“就那谁!你怎么会在京市?” 转移话题转移得真丝滑…… 这一个多月,郁森在温水镇和京市之间往返了五次,为作品被抄袭的事,但每次都要在京市多留两晚,穿梭在京市的酒吧聚集地,无疑是为叶漾。真要找她,其实不难。京市再大,也大不过信息的发达,真要查一个名叫叶漾的二十八岁的“坏”女人,其实也就是动用点关系,或者动用点钱的事。 只是,郁森不想查叶漾。 她说了各走各路,查她?太不堪了。 像今晚这样“偶遇”,另当别论。 郁森不换话题:“我叫什么名字?” “你来还是为官司的事?” “叶漾。”这是郁森的第一声警告。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郁森的默不作声是第二声警告。 “哪天回去?” “你再不叫我名字,我现在就回去。” “现在?这么晚,没有航班了。” “我走回去!” 郁森说走就走。 他认了,他警告她八百声也没用。相反,她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就能把他气死。她嘴上要把他气死,手上还不松开他,用两只手攥着他的右手,被他拖在身后。他大步走,她小步跑,还笑得出来。 这要让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她对他死皮赖脸。 “你气性还这么大?”叶漾笑盈盈地问郁森。 郁森像拖着个行李箱在身后:“你就非得气我?” “我喝多了。” “能不能换个借口?”郁森没忘了在温水镇,叶漾第一次和他手牵手,就是用喝多了作借口。 “不是借口。” 郁森没说话。好歹是开酒吧的,他看得出什么是醉,什么是醒,以及半醉半醒间。今晚的叶漾算不上喝多,但的确和她在温水镇时不同——她话太多了,她在温水镇时总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今晚却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叫一声他的名字多简单,她却东拉西扯了这么多。 笑得也太多了。 发疯发得有刻意之嫌。 二人几乎要追上之前的车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