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 1. 第1章 《不尽》全本免费阅读 [] “本案事实与理由简单清晰,我方当事人诉讼请求明确,如果被告愿意和解——”坐在对面的律师声音停顿了一下,抬头看过来,“陈医生,你能听见吗?” 陈知意些涣散的思绪猛地集中起来,她下意识扶了一下右耳的助听器:“能。” 严肃的法院调解室,墙上时钟滴答,会议桌两边坐着原告和被告,调解员位于中间主持公平与正义。 陈知意坐在被告席位,她的目光扫过在桌面上的文件,白纸黑字阐述她的“罪行”。 一周前,陈知意在去医院上班的路上,暴雨中一辆汽车歪头撞上护栏,车里的司机左脚被座椅压住无法动弹,为保命陈知意当场为他截肢,但是司机事后却认为陈知意是一个听障人士,雨天使得她的助听器短暂失灵,当时他说话的时候陈知意根本听不见,很有可能并不用截肢。 事态一路升级,司机将她告上了法院。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一个残疾人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但如果再让她回到事故发生的现场,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用截肢保住他的性命。 只是一旦将这件事情反复质疑剖析,用审慎怀疑的目光来回逡巡,任何细节和动作都值得商榷,不再正当。 原告律师看了一眼法院的调解员,没有继续往下陈述,而是理了理材料,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陈医生,我的当事人毕竟因为你丢了一只脚,他请求的这些赔偿十分合理,也并不想影响到你正常的医院工作,还是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调解。” 陈知意的律师严菘皱眉打断他:“请注意你的措辞,还没有医学证据证明我方当事人当时进行的截肢手术是非必要的。” 原告律师反击:“但也无法证明是必要的。” 他身旁的原告李同杉坐在轮椅上,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的青年男人,衣服整洁干净。他原是一个饭店老板,生活体面,育有一女。 此时他一言不发,只是把手搭在自己那条没了脚的腿上无意识地摩挲。 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调解员出声结束了今天的调解,让双方考虑之后再给出结果。 陈知意站起来,对面的律师推着李同杉的轮椅出去,陈知意上前帮忙开门,却被对方躲开,先一步推开了门。 李同杉的裤腿空荡荡,走的时候连余光都没有落在陈知意的身上,表情冷漠而带着嫌恶。 陈知意打了个冷颤,因为光线突然变暗眼睛不适应地眨了一下,房间的暖空调和灯被关掉了。 严律师拍了拍她的肩:“走吧。” “我的建议也是庭外和解,赔偿金可以商议,但是根据你们医院的规定,你接下来12个月执业行为都会受到一定影响,不过也可以借这段时间休整一下。”严律师边走边说。 陈知意脚步一顿:“一年?” 严菘点点头:“但是如果要打官司,赢了可以全身而退,但是一旦输了,你很可能就会被吊销执业证书。” 这无疑是一个两难的抉择,今年是她作为住院医生的最后一年,不出意外她会通过考试成为主治医师,如果一年的时间都无法正常工作,她一定是同期医生里第一个被淘汰的,并且还要面临极其高昂的赔偿金。 但一旦输掉官司,后果也难以承担。 严菘的提议很客观周到,但是陈知意没法立刻给出答案,只能说自己回去再想想。 12月的傍晚,天气阴沉灰暗,风刮得她的风衣猎猎作响。 陈知意下了地铁一个人走在路上,车流不停穿行而过,她在脑海里想要分析利弊做出一个选择,但最后还是放弃。 地铁离家不远,她租的房子是在市中心的一片老小区,周围设施老套,房子也陈旧,但胜在地理位置,步行15分钟就能到她上班的三甲医院。 楼道的灯早就坏了,陈知意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楼梯间的水泥台阶边缘映出青苔,旁边的栏杆上都是斑驳的铁锈,角落堆满了杂物。她用手电筒照着找钥匙开门,老式的十字型铜锁里面已经生锈,拧了一会儿才勉强拧动开来,得掰开外面的铁栏杆防盗门才能进去。 房间里传来温暖的味道,简单的一居室,沙发旁边的小柜上开着几朵黄色的桔梗。陈知意脱了外套,先去洗漱了一番,打开冰箱门发现里面剩下的蔬菜,再不吃就会全部发黄腐烂。 即使并没有兴致做饭,但是因为不舍得浪费,陈知意还是忍耐住疲惫,准备煮一包火锅底料,将所有的菜都扔进去吃掉。 她蹲到厨房柜子前翻找煮锅,外面的门铃响了好几声,只好把手边翻出来的东西又塞回去,去开了门。 来的是她同一个科室的同事,赵童。 赵童和她是一个学校的校友,比她小一届,因此两人也比较亲近,她背着包搓了搓手也不客套,急匆匆问道:“官司怎么样了?” “不是很理想。”陈知意给她拿了拖鞋让她进屋。 赵童摆了摆手没换。 陈知意把顾虑告诉她。 赵童听着头大,感叹道:“你那天上班要是不走那条路就好了。” “如果我没走那条路,那个人可能会丧命。”陈知意平静地说。 赵童没说话了,过了会儿嘟囔:“您就是希波克拉底誓词代言人。” 陈知意把煮锅翻出来,转移话题:“我准备吃火锅,你来了正好一起。” 赵童还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摇摇头:“我今天晚上值班,来了就是跟你说个事。” 她放低音量:“据说科室准备招新的住院医师,你得小点心,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顶替你的。” 陈知意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医院也有他们的考量,而且也不一定是针对我,外科一直都缺人。” 赵童叹了口气:“也是,不过本来应聘我们医院的人就多得挤破了头,你去年研究生毕业,来这儿一年半,还有半年就能考主治了,要是真的被吊销执照·····” 赵童的手机闹铃响起,她赶紧拿出来:“我得去医院了,你再考虑考虑。” 陈知意送走了她,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再没心情煮火锅,拆开泡面潦草解决晚饭。 锅里的水汽翻腾,陈知意站在旁边等待,感受到水珠升华,气流拍在脸上的湿润触感。 她又将事故的发生回想了一遍,她的助听器确实因为浸润雨水短暂的失灵了,无法听清楚后来李同杉的声音,但即使病人无法开口,她在看到他脚部被压的程度和症状的时候也会 2. 第2章 《不尽》全本免费阅读 [] 电梯门再次打开,楼层显示是38层,已经隶属其他公司的办公区域。 陈知意意识到自己坐错了方向,准备退回去重新摁电梯。 严律师的电话正好打了过来:“你在哪儿?要不现在过来一下,我跟你推荐的那位律师刚刚回所里了。” 陈知意下意识联想到了想到刚刚下电梯的男人,犹豫着没有回答。 严菘以为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陈知意下意识说了好。 说完就开始感到后悔,可是严菘已经挂断了电话。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希望是预想中的那个人,又害怕是,那样不愉快的分开后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样的重逢。 原以为再也不会相见了。 回去的时候严菘在门口接她进来:“刚好和你前后脚,他文件忘拿才回来的,人现在在办公室等着。” 陈知意既紧张又有些退缩,想说算了,但最后还是没说,沉默地看着严菘推开办公室的门。 她顿了一下,抬脚走进去。 果然是他。 男人的大衣已经被脱了下来,里面是质感昂贵的灰色羊绒衫,低头正在看手里的合同,见她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冷淡地说:“坐。” 陈知意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但也没有主动说些什么。 严律把卷宗放到他办公桌上,然后退出去轻轻关上了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知意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看到自己灰扑扑的棉袄上面露出的粗糙线头,下意识拽住藏了起来。 男人把手里的合同看完,才开始翻阅放在一边的陈知意的卷宗。 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只有纸张翻动时和空气的摩擦声。 陈知意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骨节分明,隐约透出青筋,看起来十分有力。他们分开多少年了?从高中毕业开始,可能还要早点,因为她没有参加毕业典礼。算起来到现在应该有8年了。 当时他们都还只是青涩的孩子,他虽然总是沉默寡言,让人觉得冷淡,但是手白皙修长,握住她时掌心连带着指尖都是柔软的。 现在他已长成了成熟的男人。 “26岁,申大本硕连读,现任申大附属医院住院医师,研究课题曾获······” 男人慢条斯理地念出她的简历。 陈知意感到自己如同正在被严厉地审视,令人坐立难安,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些与案情无关吧。” 卷宗被合上,男人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向前微微倾身,看着陈知意:“你还认识我吗?” “是不是都不记得我叫什么了?”他语调带着戏谑,但是目光又沉静锐利。 陈知意被他刻意的讥讽戳中,感到难堪,有些狼狈地躲开他的视线,叫出了他的名字:“黎楚,你别这样。” 他没有忘记她,也许刚刚在电梯门口的擦肩而过时就已经认出了她。 但是如果她没有回来,他们可能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黎楚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回答了她刚才的疑惑:“怎么会没有关系。你的履历很优秀,如果打官司输了,被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后,这些成绩都会蒙上污点。” 陈知意还要开口,黎楚却先一步送客:“我的建议和严律师一样,这场官司很难打,而且并不划算,最好的选择是庭外和解。” 陈知意不再说话,黎楚的话实在过于直接,再往下说也没有必要,免得自讨没趣。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出去了。”黎楚出声送客。 陈知意沉默着站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黎楚低头没看她一眼,拿起桌上的文件夹继续翻看起来。 陈知意下了楼,刚好一个女生被拦在大楼的门禁外,看到陈知意后冲她迎面走来。 女生背着一个史迪仔的蓝色毛绒包包,妆容精致青春靓丽,满脸笑容地拦住她:“能帮我刷一下门禁卡吗?” 陈知意抱歉:“不好意思,我用的是一次性的二维码。” 女生说没关系,去问前台能否帮她开一下门,她要上去找黎楚。 陈知意的脚步一顿。 前台帮她刷了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和旁边的同事窃窃私语:“这是不是黎律的女朋友啊?” “好像是,来过好几次了。” “真漂亮啊,你看她的衣服是不是lv······” 陈知意加快脚步默默离开。 这么多年了,两个人都不是刚刚分开时的样子。 她有自己的生活,经历了很多事情。他也有他的生活,会遇见很多人,也会有喜欢的女孩、理想的对象,亲密的爱情。 她努力抬头看向远方,行人穿着厚重的冬装,车流呼啸,远方被高楼遮盖,马路的尽头是另一条马路。 陈知意走路的影子被倒映在大楼的深色玻璃外墙上,她瞥见自己的灰扑扑的旧棉袄,一阵风吹过,她立起领口,将自己往里面再塞了塞,但寒冷还是从衣摆下的空隙蔓延全身。 她又想起那个女生穿着的鹅黄色针织衫,因为永远在温暖的室内和车子里,所以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能永远保持轻盈和自在。 真的很漂亮,她想象中黎楚的另一半也应该是这样的。 可能是今天太冷了,陈知意在回程的地铁上睡了一路,昏昏沉沉地走在回小区的路上,旁边一家小超市还开着门。 她推开门走进去,却听到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她转头看过去,超市的门还没关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缝隙里进来,径直走向角落里摆放着火腿肠的货架。 这是一条矮小的土狗,身上的毛发黄白相间,从背影看像是没被剪掉尾巴的柯基,但转过头后,露出的嘴巴一圈的毛发旺盛而长,带有明显的梗犬特征,是一只土串串。 陈知意抽出货架上的卫生巾,和购物车里的零碎的东西一起去前台结账,眼睛还流连在土狗的身上。 售货员也注意到了小狗,结完款就急匆匆出去要赶它,它双手趴在货架边缘,叼了二层的火腿肠转身就往外跑。 陈知意走到门边的时候,小狗蹿到她的脚边,哗啦一下 3. 第3章 《不尽》全本免费阅读 [] 法院。 陈知意坐在办事大厅等候区,把文件袋拿出来,严律师一张张翻看。 严菘:“等会儿去提交文件就进入诉前调解流程了,到时候双方签订调解书,再申请司法确认就完成了。” 陈知意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 严菘突然合上文件夹,换了个轻松的口吻:“怎么突然想通要和解了?” “不是说这是最省力的方法。”陈知意苦笑了一下,“大家都想要省力。” 严菘顿了一下,低头继续和她讲等会儿的注意事项,然后把资料收拾好:“我去上个厕所,还要一会儿才到我们的号。” 陈知意点头,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站到她面前,她以为是严律师回来了,拿着东西起身:“到了吗······” 她的话戛然而止,站在她面前的是不是严律,而是黎楚。 黎楚穿着一身黑色的律师袍,打着红色的领带,看起来很英俊,他手里拎着黑色的包,看起来像是准备开庭。 他抽走了她手里的资料翻看,带着半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这么容易就放弃了吗?” 他有些嘲弄地勾了一下嘴角:“是不是对任何东西都这么不坚定。” 陈知意听出了他话语间的讽刺意味,她觉得黎楚有时候真的让人琢磨不透,明明之前是他直接拒绝了自己,却在她要接受调解前又来说这些。 她很想把资料直接抢回来,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但是黎楚先一步开口:“我可以帮你打官司,当然,我不便宜。” 陈知意微微仰头看他,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为什么这个时候又突然同意? 黎楚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才挪开目光把包打开,想把她的资料装进去,包上挂着的一只史迪仔挂饰随着他的动作晃荡,蓝白色的很亮眼,和上次那个在律所找他的女生背包上的一模一样。 黎楚不是喜欢这种毛绒玩具的人,她很难想象他的包上挂着这样的东西,这样的纵容一定是因为很喜欢。 这时严律师的脚步声响起:“黎律?” 他左右看看两人:“你早上不是要准备开庭?” “下一个就是我们的号了。”他转头提醒陈知意。 陈知意手快过大脑,拿回资料,拒绝了黎楚:“不用了。” 调解最省力,远离最安全。她和黎楚的重逢是两个人原本生活上的岔道,她不应该再进入他的生活,而应该和过去的几年一样,回到正轨。 黎楚的表情变得冷淡下来,他也没有再劝说,只是冷冷地看着陈知意,仿佛再等她给个解释。 陈知意却没有看他,转身和严菘说:“走吧,叫号了。” 她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些,甚至想扬起嘴角,但是尝试了半天还是失败。 有种生活又回归了掌控的安全感。她应该是那种会随大流,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的人,但是黎楚不是,所以各自远离才是最合适的。 陈知意和严律去窗口办理手续,办好的时候黎楚已经不在了。 严律师看起来欲言又止,但是陈知意实在没什么心情再去交谈,拒绝了午餐的邀请,独自坐地铁回家。 第二天到医院上班,主任知道她同意调解后重新排了她的工作,大部分都是门诊。 赵童对此颇有微词:“什么啊,感觉把杂活儿都推给你做了。” 陈知意脱下手套,上面还沾着上一个摔伤患者腿上的血液,扔进垃圾桶快速地填写病例单:“中午不一起吃饭了,我还得值班。” 呼叫器响铃,陈知意带着歉意地看了赵童一下,换上新的手套奔跑着赶了过去。 过去的时候护士已经开始做cpr,陈知意看患者状态不对,浑身抽搐癫痫发作,立马开始应急处理,联系手术室护士准备。 陈知意在外面做好术前洗刷清洗,护士给她穿好无菌手术衣和手套,手术室的冷光打在她的侧脸。 主刀医生宣读核对患者信息,陈知意和往常一样站到主刀旁边。 主刀看了她一眼,开口:“这次罗杨做副手。” 陈知意愣了一下,周围的目光也都看了过来。 她微微低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有些难堪地后退,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抽吸器。 同期医生罗杨上前一步,顶替了她的位置。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结束后几个医生在洗手池旁刷洗,陈知意站在最里面,仔细地清理手缝。 “小陈,下午我要跟主任那台手术,你帮我顶一下门诊呗。”罗杨走到她旁边拧开水龙头。 陈知意看着喷射出来的水流,没立马回答。 罗杨和她是同期进医院的,她是隔壁科大的研究生,无论从学历、科研、经验都和她不相上下。两人算得上是亦敌亦友的竞争对手。 但是现在她已经明显落后一步,在手术室也只能做些边缘的抽吸工作。 更别说再次主刀简单的手术,这一段时间内,她必须要忍受这些。 “好。”陈知意关上水龙头,站直身体。 罗杨扭头看着她离开。 陈知意没走多远,她熟练地上了顶楼,打开天台的门,上面还留着她带来的一把椅子。 她在那儿坐了会儿,中午有一些太阳,在风吹着的时候不至于过于寒冷,她想到很久以前,其实最开始被欺负的时候她是会奋力反抗的,但是次数多了,就知道这招对于弱者来说并不管用,也不会受到同情。 黎楚和她是在高二文理分班的时候才开始认识的,但两人一开始在同一个班级也几乎毫无交集。 她在的理科班是全校最好的实验班,班级里的气氛整日都很压抑,成绩是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尖刀,这种压抑的氛围里一旦出现一个口子,就会成为宣泄的对象。 因为陈知意的个子不高,所以常年坐在前排,和几个安静的女生坐在一起。但是期中考试之后,老师想要按照成绩排列座位,她的成绩在尖子班里一直是中下游,考得并不算好,只能调到后排,几个高个子的男生坐在她旁边,他们同样成绩并不理想,是班里最爱玩的几个学生。 她带着的助听器似乎让她成为了最好玩的对象。 呼叫铃声炸响,陈知意从回忆中被迫抽离,是值班室的护士在呼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