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诡异修仙世界被一剑穿心后》 1. 一剑穿心 [] 冷的雪,黑的夜。 青瓦石砖的平凡小屋,竹篱围绕,屋前有三畦菜地,种了些瓜果时蔬,只是如今隆冬天寒,只有些蔫蔫的叶蔓,无精打采探出了头。 院中一株枯树,枝干嶙峋,树梢上挂了两瓣枯黄的残叶,忽然有寒风掠过,那残叶便晃了晃,从枝头簌簌落下。 枯树下,青石上,此时正安静坐着一个人。 几滩早已干涸的血迹,在他脚下弥散,点点斑驳。 血自心口来,一剑穿心、干净利落,溅了几点在半新不旧的棉衣上,又被执剑之人随意甩开,落在刚刚覆了一层新雪的地面上。 血气吸引了一只游荡在附近的劣魔。 这本是最低等的魔物,应怨气、血气、杀气而生,却没有什么神智,懵懵懂懂地,只知道同样寻些负面情感为食。当然,劣魔聚集得多了,也常常会生出些更有神智的魔物来。 只不过现在的这只劣魔,只是刚刚成型,若是比作人类,大抵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劣魔行动很快,乍看上去,像是滴在雪地上的一团墨,黑乎乎的一小团,迅速游弋到那人脚下,又聚成一点,像是一只抬起窥视的眼。它等了许久,却觉不出任何可以食用的气息。 没有怨气、没有怒气、没有恨意。 什么都没有。 寡淡得好似一杯水,又平静得像是一团气。 劣魔没有失望的情绪,它等了一会,依然一无所获,黑点散开,它要走了。 就在这时,那人开口了。 他说:“我想不明白。” 劣魔停下,它等待这人失望、愤怒、憎恨。 那人却依然没有。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轻轻咳了一会,再次开口,喉间嘶哑,却仍能听出原本声音清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如何,我想不明白。” 见生的确是想不明白。 他与祁非时来到这小河镇已有一年四个月,春夏秋冬走满一个轮回,朝夕相处,明明心意相通。 当时亲手栽下这株桃花树,他还清晰记得,祁非时弯了腰,半跪在地,青色的衣袍逶迤拖在身后,他那样孤高、淡泊、不染片尘的人,却愿意为了他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心愿,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从其他地方挪了树苗过来,一点点挖坑、填土、施肥,那么专注,仿佛这便是此生最重要的事。 他在一边站立,看着祁非时填好最后一抔土,起身微笑:“明年便可见桃花盛放,灼灼其华。” 月影浮动,浮云萦空。 那一刻,见生只能听到自己心脏鼓动之声,那么聒噪,又那么热切。 “怦——” “怦怦——” “怦怦怦——” 他想,至少那一刻,祁非时是心中有他的。 见生低头,只见胸口的棉袍破碎、脏污不堪,两人生活本就拮据,祁非时高洁,又是散修,时时都要打坐冥想,不能沾俗事凡务,家中开支便都由他想办法解决。他自幼闲散惯了,诗书懂一点,拳脚会一些,却都不精,好在镇中男女老少难得的淳朴良善,会带他一起去附近的雍城打些零工,有时做做账房,有时写写家书,有时摆摊在路边卖些采摘的野果,他性格讨喜,渐渐也有些相熟的街坊来照应生意,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最为困苦险恶之时,祁非时救了他,于他有恩。 他便也愿意一心一意、不求回报地对他好。 只是,相处时,难免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觉得祁非时对自己,未必也是无意的。 如今天地,早已不是几百年前尚有“三宗六派十二洞天”坐阵时那般,灵气充沛、秩序清明,修士庇护凡间,王道昌盛、风调雨顺。自从建木断折、周山陷落,灵气逐渐稀薄,三宗分裂、邪祟横行,大周王廷式微,原先强盛的封国斗乱百余年后,南有晋、西为楚,大周姬氏虽然还挂着天子的名头,却只能固守淮水以北、周山以南的中土。 乱世之中,有修真大能之人便成为极尊贵的存在,几名修士甚至能主导一个小国兴衰,即使四国主君,也要仰仗大宗派鼻息。 祁非时自称是一名散修。 云游天下,无宗无派。即使如此,在身为凡人的见生看来,也是十分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愿意救他于水火,还愿意与他一同在这大周边境的小城中,相伴度日,若说无意,又怎么可能,他一介白衣,有什么可贪图的? 见生从小便经常遇到糟心事,往往挖心掏肺、赤忱待人,却最终不得善果。 他心怀侥幸,幻想也许过往种种,只是为了积累福报,才能在此世此时,遇到祁非时。 三日前,他搓着手自雍城富户王员外家中走出,王家喜得麟儿,广发贺帖,看他字写得不错,便大方甩出百余份贺帖让他一一填写。足足写了一天,从早到晚,脊背僵直,五指冻得张不开也合不上,但是心情却是大好:王家大方结了现银,还额外加了一袋白米。 晚来天欲雪,见生路过茶楼,说书先生还在慷慨激昂讲那无生真人得道成仙之后,惊天一剑斩断建木,从此断了人间登仙路的传奇,他顾不得听,只是急忙去排队,抢那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一袋热乎乎的栗子,他一个也舍不得吃,放在棉袍里小心护好了,赶着冷风跑回小屋。 一灯如豆,刚刚修补好的窗纸上映出一个挺拔清隽的影子,是祁非时。 他满心欢喜,捂着栗子,拎了一日所得,兴冲冲推开门:“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说着,从怀里取出栗子,献宝似的推到那俊秀如谪仙的散修面前去:“好不容易排到了,你尝一颗,还是热乎乎的。” 烛光下,祁非时望向见生,黑黝黝的眸子不似往日般清明,有些怔忡。 见生想,自己那么糊涂,居然没有发觉任何不对,还凑近了些,眼中满是笑意,只是一心一意望着祁非时。 祁非时接过栗子,剥开放入口中。 见生问:“甜么?” 祁非时缓缓点头,眸光仍凝在见生脸上:“甜。” 见生笑起来,在他脚下席地而坐,也剥了一颗栗子放在口中。他比一年前圆润了些,但还是有少年人的样子,眼尾长,抬眼时有扇子般的褶皱,总像是带着几分 2. 不平事三(上) [] 漆黑的屋子,寒冷好似冰窖,地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几点残血还在他的衣襟上,像在严冬里不合时宜盛开的桃花。 那人是死了。 也是,一剑穿心、如何能够不死?尸身在屋中躺了数日,如何还能活? 小河镇小河镇,听名字就知道,镇中有一条小河,村舍田地是沿着小河错落分布,守望相见、鸡犬相闻,唯独这间屋子,远远地缀在小镇尽头,与其他田舍都隔开了一些距离。 本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过一年多前乔迁而来,相见寒暄已是极致,谈不上多有走访照拂。 因此,见生的尸身在屋里足足躺了七日,竟没有人发觉。只是偶有乡邻奇怪,那常常一早便出门、脸上带着微笑的年轻人,为何不见了踪影? 好在天寒地冻,没有蛇鼠虫蚁侵扰,尸身表面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其他倒与生前别无二致。 但是,偏偏,这个寒夜里,那本应一动不动的身体,却忽地动了一下。 微不可见、倏忽之间、几近错觉,却也是真真切切,动了一下。 第一下之后是第二下。 心口被牵动,有莹绿的光芒隐隐透出,看不分明其中情状,几息之间,那人猛地喘口气,发出一阵闷咳,声音嘶哑难听极了,整个胸腔都像是变成了破旧不堪的风箱,满是烂孔,每一丝通过的气流都被卷出怪异的啸叫。 咳嗽声在漆黑清寒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咳——咳咳咳——咳咳——” 见生撑着身体坐起来,几乎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吸上,很痛、头、四肢,当然最痛的还是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如同被烫红的烙铁反复碾过。不知咳了多久,喘息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才开始打量自己目前的处境。 手心被什么硌着,有些钝钝的痛。 他抬起手,看到一个早已经冰凉干硬的栗子。 记忆潮水般涌回大脑,一剑穿心的痛苦和不可置信跟着记忆一起翻涌而来,他猛地抬起手,扯开自己破烂的衣襟。 什么都没有。 除了心口一道浅浅的白痕和几点残血,什么都没有。 可是破碎的外袍,和心口仍在持续的寒痛,无一不提醒他,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祁非时淡然的话语仿佛还响在耳边: “来日若我降辇登阶、问鼎大道,必会念你今日证道之恩。” “咳……” 一口污血从口中涌出,见生伸手想要捂住,可是血那么多,兀自顺着指缝间淌落。 这算什么?难道自己便是那天选之子登阶得道时的垫脚顽石,他日也能有幸获得那么一点微末地位,可以被真仙惦念心中? 证道之恩? 哈哈,好一个证道之恩! 凡夫俗子便是虫蚁蛇豕,道鼎玄极就是映日高光,璨白之下,万事万物无所遁形、无所依存,只剩虚无。 可是,这一切又是凭什么? 凭什么?! 他垂着头,左手紧紧揪住胸前衣襟,独自坐在僵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雄鸡催晓,天光转白,惨淡的日头懒洋洋地爬上半空,前几日落的雪化了大半,地上泥水混着残冰,实在是谈不上好看。忽然,柴门吱呀一声,自内而外,被人推开了。 见生一步一步挪到院中枯树下,寻了块青石坐上去。 这一坐,便是三天三夜。 他不知自己如今,究竟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若说是死了,如何能够行动呼吸,若说还活着,又怎会心口被散修的本命剑戳个对穿,还能安然无恙? 他想不明白。 那懵懂的劣魔还在他的脚下徘徊,犹豫着不肯离去。这样长夜漫漫似永无尽头,一个人太孤寂,哪怕是个魔物陪伴,也是好的。 见生想着,将冻得有如鱼肉般苍白的手指伸进口中,咬破了,滴下几点血来。 血仍是殷红的,混入泥冰之中,劣魔立即盘到血点上去,贪婪地吞吸。 见生将手指蜷在一起,低低开口: “我想不明白。” “但想不明白,其实也无所谓。” “只是,实在觉得不平。” 他盯着那缠成一团的小小魔物,慢慢说道:“此生不长,却有不平事三。” 第一桩不平事,便是幼年丧母,有父却不慈。 他本出身河东道聊城,天下十道中河东道算是相当没有存在感的一支,既没有关中、江南两道连通南北、贸易繁盛,也没有剑南、陇右两道靖边险恶、重兵列阵,聊城便在这河东道中部,谈不上穷困、也算不得富庶,若说是有什么特别的,便是幅员广袤、土地肥沃,又凭靠东海,临着瀛洲,盛产些奇特的香料草药。 符家算是聊城大姓,即使见生并非生于主家,家中也颇有些薄田产业,在如今糟乱的世道里,算得上是投胎投中了上签。可惜母亲生他时难产,大出血后直接没了气,他从母体中脱出,满脸青紫,连哭也不曾哭一声。众人都当一尸二命,哭丧一番后将他们换了身干净衣裳,刚要钉进棺材里,便听得小儿啼哭、声嘶力竭,谁也不曾想到,足足过了三个时辰,这小儿居然活了过来。 只是母亲已是香魂难返,父亲没几年就续了弦,继母对他的确算不上坏,没有虐待、也不曾毒打,但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好,更别说继母很快便有了自己的骨肉,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见生显而易见便成了家中那个不受待见、多余的孩子。 从小便是孤零零一人,一人吃饭、一人睡觉、一人玩耍,他偏偏又不喜欢去凑热闹,也有家中老仆劝他拗着性子说些漂亮话讨好父母,日后也能多分些家产,他却只是不愿意。 “并非是我清高,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见生见那劣魔要走,又将原本的伤口撕开一些,流了些血下去:“有饭吃、有衣穿、有屋檐可以遮风避雨,我觉得就很好。” 只是这样常常被说成是没有出息。 他说着,极轻地笑了一声:“这便是第二桩不平事。” 第二桩不平事,是自以为寻得好友,却被弃如敝履、一脚踢开。 见生六岁那年,聊城来了位大人物,据说是自帝都镐京城中来,有天家血脉。 大人物家安在福运巷南,本与见生家头尾不相见,距离颇远,然而连年天灾,福运巷中有许多富户举家迁往更为丰饶的镐京或是中都,空出不少宅子,见生无处可去,时常一人溜去这些宅子里,读些话本、捉些鸟雀,也可度过一天。 一来二去,便见到墙头上多了个小小脑袋,剑眉星目,生得十分英武,却学出那些大人的严肃样子,皱了眉头对他呵斥:“怎么几天来都 3. 不平事三(下) [] 劣魔舔完地上的血迹,可能是饱了,有些懒懒地划成一个半圈模样的黑印,盘在见生脚边。天色极黑,是黎明初晓前最冷的时候,他一身破衣烂衫坐在寒夜中,手指像是冻在了石头上,动弹不得。 第三桩不平事,是明明好意救人,却被牵连死了一遍。 见生渐渐大了些,家中单独辟出一块后院,让他生活,日后分家也方便。平日里除了去家塾读书,他便整日整日待在自己的院中,既不与人结交,也无人前来搭理。好在过去阿辰教过他写字练武,他便帮人誊抄写信,收些辛苦费。结果一个雪夜里,他正要出门送誊好的稿子,就见到门口倒了一个叫花子,被雪埋了大半个身子,都快冻硬了。 送完东西回来,那叫花子还躺在雪里,只剩下鼻孔以上露在外面。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人拖回来,安置到柴房里,烧了炭火、用热水一遍遍擦他的身体,小叫花样子颇为恐怖,浑身上下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残疤,皮肤色泽不一,新伤叠了旧伤,整个人就像是先被拆开又胡乱随手拼上一般,尤其是脊柱上一道长疤,足有十寸,上面还趴了不知是用什么植物茎脉缝合上的针脚,歪七扭八,令人无法直视。 然而冰雪污渍连同斑斑血迹被擦干净以后,露出来的面孔比自己看着竟还要年轻几分,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罢了。 阿辰的事情之后,见生实在是对陌生人敬谢不敏,他看那叫花子像是悠悠转过了气,便不再搭理,自顾自忙活。 没想到,那叫花子脸皮其厚无比,竟是在他的后院住了下来。 他劈柴,那叫花子便跟着在后面收拾柴火,他抄字,叫花子就在旁边添灯油,吃饭时,叫花子自己先刨好了饭,蹲在一边等他,表情虽然总是似笑非笑,说出的话也不大好听,但是圆脸大眼、颊边两个酒窝深深,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见生甚至懒得去问那叫花子的姓名,萍水相逢、没有牵连,反倒是过了大半年,叫花子自己说:“你可以唤我阿九。” 见生嗤笑:“我管你叫什么,再说一遍,你不要赖在我家里,滚滚滚。” 叫花子阿九笑:“你这人实在有趣,明明最是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偏偏嘴硬。” 叫花子阿九还说:“是之前那人偷了你家中的密藏去换荣华富贵,你自己气不过,又害怕再被骗,才一直赶我走罢。 见生瞠目结舌:“你怎么……不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叫花子阿九说:“啧,你当我想听,明明是上次你带了酒回来,半夜三更一边喝一边鬼哭狼嚎,我被硬灌了一耳朵的陈年旧事!让我说,这些事和什么孤星入命一点关系都没有,明明是你蠢。蠢到不分轻重,蠢到轻信他人,蠢到怨天尤人!你但凡要是有点血气,就该拿把刀,一刀捅死那人,让他再敢负你!” 阿九明明生了一张娃娃脸,说这话时却目光炯炯,嘴角大大向上挑起,笑得十分夸张,整个人都透了几分血气和邪气。 但见生觉得他讲得很对,沉默许久,竟是无法辩驳。 于是他默许了阿九住在院中的事实,反正赶也赶不走。家中只当他捡了个小乞丐当小厮,乐得省工钱,也没有多问。两人颇有默契,阿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门劈柴挑水、做些勉强能入口的吃食,兼之料理家务,见生负责念书、赚钱,如是四五年下来,虽然话不投机,但也能和谐相处。见生甚至真的在考虑,如果自己再大些,彻底分家后要不要离开聊城,离开的时候要不要带上阿九。 然而,这一年的仲夏,又有大人物来了聊城。 这次的大人物,比上次的派头还要大些,因为他不是普通的皇族贵胄,而是修道之人,且来自西洲城曲家。 修道者之于凡人,堪比皓月之如萤火,是至高至上的存在,如今不比几百年前灵气充沛,那时金丹不如狗、元婴遍地走,随便在路上捡个奇花异草便能提升几个甲子的功力,后山上随便一个破烂山洞就能通往老祖秘境,放羊娃也能捡到上古法宝成就巅峰人生。 如今浩瀚神州的灵脉被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中,修道既要看出身、还要堆资源,已是普通人完全可望不可及的事了。 大半个聊城的人都围到了府衙跟前,希望能够一睹仙人真容,据说被仙人看一眼就能延年益寿,和仙人说上两句话就能被福运庇佑,哪怕是在仙人走过的路后面跟着,收集些灰土也是好的,回头兑了水服用还能有百病不侵之效。见生自然是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自顾自在院子里读书写字、躺着睡觉。 阿九倒是偷偷去凑过一回热闹,回来之后便时常若有所思。见生大声嘲笑他:“难道你也被仙人姿容打动,想去修仙不成?” 阿九这次倒是难得没有和他拌嘴,只是皱了眉问:“你难道不想修仙?” 见生说:“修仙有什么好,不过是比寻常人活得久,能飞能跳,能掐会算,但是走修仙的路,既要苦其心志、也要劳其筋骨,一路走来,孤家寡人,累也累死了。” 阿九轻蔑一笑:“想不到你不仅蠢,还如此废物。修仙成为大能,自然可以呼风唤雨、移山填海,能人所不能,万众景仰、四海服膺。你可知此番来聊城的,不过是曲家旁支中的旁支子弟,在家中完全不值一提,却在小小聊城被奉为座上宾。弱肉强食方是世间真理,你不向上攀爬,自然会被其他人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他可能觉得和见生说话无趣,一个翻身不见了踪影。 见生莫名其妙被埋汰一番,自然懒得再搭理阿九。事后回想,阿九说自己蠢,果然没有错,一个小叫花,怎么就能知道西洲城曲家中谁是旁支,谁不受重视。而自己和他朝夕相对生活那么久,竟是没有发现端倪。 城中人人都在谈论曲家,见生就算不想关注也没办法。从众人话语中,他便也知道了曲家是如今大世家之一,镇守剑南道,防范妖界入侵,是非常了不得的大宗门,此番曲家这位小公子来聊城,也是为了追寻一只从浩瀚海中逃出的魔物。 众人沉浸在曲家人莅临聊城的狂热中,却完全没有想到,那只被曲家人追逐的魔物去了哪里? 抑或是总怀有侥幸,即使魔物出世,也有仙人相护,凡人只管当好一个看客,为仙人呼喊喝彩即可。 谁能想,魔物出现在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见生那天睡得很早,睡着睡着,就听到不时有极其沉重的撞击声响起,夹杂了含混不清的惨叫。他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发了噩梦,细细一听,这声音是从街巷传来,惨叫声中还有些相熟的邻里街坊。 他拎了根烧火棍,匆匆出门,只见火光吞天,半个聊城都像是被烧了起来,无数人在奔走逃窜、哭号声震天。火焰深处,有漆黑的阴影缓缓升起,像是一条脑袋泡发的巨大的黑蛇,诡异之处,难以形容。 见生第一个反应便是,阿九呢? 他冲到柴房,被褥乱糟糟地摊在床上,是阿九惯常的样子,只是不见人。 那魔物缓缓向见生的小院腹行而来。 如此庞然巨物,所有的房屋楼阁在这魔物面前宛如儿童的玩具,不堪一提,行过便是碾过,碾过便是粉碎。那魔物甚至不用专门去杀什么人,但凡它行过的地方,都有青黑的浓稠液体流下,血肉之躯一旦碰到便会滋滋化为腐水。 聊城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往日里的府衙官员、富户豪绅,在这异物面前都是不值 4. 离开小河 [] 心不平,意难平,当如何? 见生静默数息,忽然起身,对着身边枯树打量一会,抬起冻得僵直的手臂,从院中拿起干活用的镰刀,用力砍下一段手腕粗细的枯枝。 既然不平,不平则鸣。 那截枯枝横在手心,他继续一点点去掉细小的杂枝枯叶,神情专注,像是在完成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夜色浓黑如墨,远山叠峦如嶂,那只劣魔看再没有鲜血舔食,早不知游去了哪里,小河镇的人们尚在酣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见生一人。 如此不平,便也追去看看,看看那些人追逐的入紫宸、修仙途、问鼎大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是否凡人一生注定庸庸碌碌,是否庸碌一定就是错的? 见生有不平事三,但这三桩不平事,都是因为自己蠢且轻信,怨不得别人。 惟有祁非时—— 他当时中剑倒地,心头剧痛,意识模糊,却依然听到了对方说的每一句话。 本命兵器。 证道之恩。 还有那句——“我心悦你”。 连在一起,如此可笑,又是如此可悲。 可笑他相信祁非时的心悦是真,可悲这份心悦不过是他获得本命兵器的工具而已。 何等轻侮,何等傲慢! 见生将桃枝削出尖头,走到门口杂物箱中,翻出一截破旧麻布,一圈圈缠在另一头,当作抓手。 长路漫漫,他也需要一样武器,即使这武器只是一段桃枝。 桃枝剑逐渐成型,见生正在削去最后的木屑,忽然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在低矮的院墙之外。 他停下手中动作,不着痕迹地向后躲在门后的阴影中。 这种时候,谁会来这里?! 动静停了片刻,又重新响起来,细细听去,衣物摩擦发出的轻响中,还夹杂了窃窃私语。 “……是这哩?” “……没错哩!” “确定没人哩?” “没有,观察好多天哩,原来住着人,后来不知去哪儿哩。” “走。” “走!” 柴门大敞,祁非时离开时自然不会挂念关门这样的小事。两条黑影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探了一番,慢慢走进院中来。 夜色中只能看到两个大概的轮廓,一个高瘦、一个矮胖,那矮胖黑影打头阵,迈着方步径直往里走,高瘦黑影犹豫不决似的,一步三挪跟在后面。矮胖黑影摸索到屋子门口,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火石打亮。 擦—— 火光下映出见生的脸,面无表情看着他。 “鬼呀!——” 矮胖黑影惨叫一声,转头就跑,腿弯不知被什么重重打了一下,他一个踉跄,摔在紧随其后的高瘦黑影身上,两人立即滚成一团,又是哀嚎又是哭叫,吵得本来栖息在房檐下的寒鸦“嗷——”一声长啼,振振翅膀飞走了。 擦—— 又是一声轻响,这回是见生用火石打亮了油灯,一星如豆的灯火飘荡在黑暗中,最后缓缓飘到了黑影旁边——见生举了灯,蹲下身打量这两位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 本来还在担心是不是祁非时派人来看自己死透了没,看到灯下两张脸,见生立即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 同样蜡黄的面皮上,一个是脸颊浮肿,眯眼阔嘴,一个是瘪腮枯瘦,下颌包天,实在是丑得各有特色、别具一格。 以祁非时那般挑剔的性子,决计不会派出这样两个人来做事。 矮胖些的人还在不住哭喊:“鬼仙饶命,鬼仙饶命哩,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路过此地,实在是饿得受不住哩,看您宅中无人,想进来翻找些吃食,绝对没有其他意思哩——”高瘦些的只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身下弥漫出一股骚臭,显然是吓尿了。 见生目光在他腰间挂着的短刀上瞥过,心想这两人绝对没有说得那么无辜,虽然看样也没有谋财害命的胆量和能力,但是一开始在门口徘徊许久,极大可能是要入室偷盗的。 他冷声道:“起来说话。” 好一番折腾,这两人终于认定了自己是人不是鬼,抽抽噎噎地爬起来,与见生面对面站好。东方天穹渐渐显出一星鱼肚白来,“喔喔喔——”一声响亮的啼鸣,雄鸡唱晓,天光要亮了。 矮胖些的那位显然是两人中的主心骨,擦干眼泪便竹筒倒豆子地将自己来历说了一番。原来这二人是自岐北道来,那里是大周东北边塞,与极北荒原只隔着周山的残墟,是极为苦寒荒僻的地方。两人是兄弟,矮胖些的是大哥,名唤李包子,高瘦些的是弟弟,名唤李水饺。 “……实在是活不下去,才硬着头皮跨了冰原,往南边来哩。当时南下的老老少少合计有三十来个,最后真正来了河东道的只有我们兄弟二人。”李包子说着,用皴裂的大拇指在眼角擦了擦,“太苦哩,原本岐北一年到头就只有不到一半时间能看见太阳,地里除了苦荞什么也不长,这几年更是冷得厉害,连苦荞都快不长哩,饿哩,飞的跑的,都饿死哩,打不到猎,有些地方,听说还有人吃人哩……” 最后几个字被他压的极低,几乎是气声了,听得见生背上有寒意窜过,汗毛根根竖起。 “……人吃人不害怕。”一直少言寡语的李水饺突然开口,“那些东西才可怕哩。” 见生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两兄弟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不能说。” 眼看着见生要急,李包子连忙道:“小兄弟,你也别怪我们,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哩!说哩,那些东西就会缠过来,甩也甩不通,要死哩!” 见生心想,不问就不问吧,有些东西,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 他抬抬下巴,示意兄弟二人继续说下去。 李包子:“好不容易来了河东道,我的个天娘哩,天又暖、水又清,城里人那么多,一个个穿得也好,在地上坐着,都有人给饭吃哩!我们兄弟就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再也不饿肚子哩。” 见生用桃枝剑在地上敲敲:“既然这么好,闯我家门做什么?” “这不是,”李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除 5. 茶寮诡事 [] 直到走出三里地,李家两兄弟还在念叨大娘想要烙好送出的窝窝头,一脸惋惜。 雪停了,风却更大更冷。李包子似乎天生话多,一路上都在絮絮不停,李水饺便在一边安静地听,时不时发表两句意见,两人边说边走,看上去毫不费力,走得飞快,见生跟在后面,渐渐觉得有些吃力,但他也不愿露怯,硬是咬了牙跟上。 地面结了薄薄一层冰,他踩过时,脚一滑,差点整个人栽到旁边,还好用桃枝剑及时稳住了身体,饶是如此,脚腕处也传来钝痛,应该是被崴到了。 李水饺先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叫了李包子折回头过来。见生撑着地站直身子,额头已是出了薄薄一层汗。 李水饺:“崴脚哩?” 见生咬牙:“有点,不过无碍,我可以跟上。” 李包子:“不得行、不得行,先缓缓,不然要出毛病哩。” 两人劝说一番,见生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哩”弄得头晕,索性也借了李水饺的力,在路边坐下,脱下鞋袜一看,脚腕果然肿了一圈。 李水饺噗噗两口唾沫吐在掌心,双手一拍,就要往见生的伤处按。见生连忙拉住他的手:“这是要做什么?” “按按。”李水饺作出转圈按摩的动作,“按按就好哩。” 他目光诚恳,见生犹豫一下,很快收回手:“多谢。” 粗糙的手掌在脚腕的伤处按了几圈,刚开始疼痛莫名,渐渐就觉得皮肉舒缓、血液流通,痛感也轻了。另一边,李包子在地上随便拔了些枯草衰枝,团成一团,塞到他的鞋里:“空鞋容易崴脚,把另一只鞋也脱下哩。” 按照岐北的土方法休整一番,再出发时,见生果然觉得好了很多,只是右脚有伤,难免拖慢了行走的速度。 按照李包子的说法,随州城距离小河镇约莫有六天的路程,当然这个时间是按照两兄弟的脚程计算,如今见生加入,勉强估计也能在十天内抵达。好在兄弟二人并不着急,在知道见生居然能读会写之后,两兄弟更是满脸敬仰,几乎要将见生当作仙人看了。 见生也是纳闷,岐北无论如何也是大周天子辖内,究竟是险恶到了什么地步,连读书写字都成了如此稀罕的事? 三人白天走官道,夜晚寻找就近的村舍过夜,若是没有村舍,便只能找些避风的山洞低洼,好在两兄弟这方面经验十分丰富,不仅能找到适合休憩之处,路上还能寻到些鸟兽痕迹,打些野味充饥。 有时李包子也会说起岐北道:“……冷哩,真的冷,大半年都呼呼刮妖风,都说那风声是北边大妖怪在哭,有时下的雪是黑的哩,下黑雪的时候鬼城会出来,进去就出不来哩。还有,在冰原上走,遇到漂亮女人千万不要靠过去,去了就被变成冰坨坨哩。” 见生听得津津有味,他从小拘于方寸之间,所见不过聊城、雍城两地,除了话本上的传奇故事,哪里听过这样神奇之事。听到兴起,他忍不住问:“岐北有妖怪,那神仙呢,也该有吧。” 李水饺:“有!” 他像是有几分激动,展开双手比划道:“岐北有神仙哩!天气好的时候就能看到一座山,那山上全是神仙哩,都穿着白衣服,在天上飞过来、飞过去,可厉害哩。” 见生听他描述,心想,那大概是个修仙门派吧,可能还是大宗门,御剑凌空、确实肆意,他不免也有些向往。 如是过了四天,路程已经近半,寒风也渐渐停歇,寒意仍在,但是没有前几日那般刺骨。这天走到傍晚,经过一个山坳时,可以看到路边支着一个茶寮,远远就能看到粗布幌子上一个大大的“茶”字。 三人加快了步伐,这种官道边上的茶寮往往不仅有热茶,还会供应些简单的吃食,有的甚至还能夜宿,除了第一晚找到个小小村落休息之外,剩余几晚三人都是在荒郊野外过夜,地面又冷又硬,实在是渴望有个温暖舒服的好去处。 到了那茶寮,发现人还不少,除了几名背着箱笼的行脚客商之外,角落的竹凳上,竟然还坐了一名瞎子。 李水饺:“我的个天娘哩,那是人不是,是神仙哩!” 见生无语,他算是明白了,包子水饺两兄弟眼中,但凡遇到以前没见过的,都算是见了神仙,神仙在岐北也许并不是特指,而是泛指。 但是他很能理解李水饺的震惊,原因无他,那是个很好看的瞎子。 见生自认生得不算丑,之前相识的阿辰、阿九也当得起好看二字,祁非时更是有仙人之姿,但和这几人相比,如今小小茶寮角落里坐着的瞎子也并不逊色。 许是李水饺的目光太过热切,见生觉得那个瞎子似乎是朝自己这边,微微侧了一下头。 之所以认为那是个瞎子,是因为他脸上覆了一层三指宽的黑色布条,将双眼严严实实挡了起来,但即使只露出半张脸,也能看出鼻梁高挺、长眉斜飞入鬓,脸庞轮廓锋利,薄唇一点殷红。 他穿了件武袍,样式极简单,手腕、脚腕都层层束起,精干利落,足蹬一双鹿皮长靴,所有的衣着都和蒙眼布条一般是黑色,手边放着一顶幂篱、一支竹杆,正端起一碗茶送到嘴边,手指纤长,动作十分雅致,吞咽间安静无声,只能看到喉结微微上下一动。 行走在外,自然是要离所有显眼的、特殊的、突出的人或者事物远一些。见生拉着李水饺走到距离那瞎子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下,抬手对正在煮茶的店家说:“老伯,劳烦三碗热茶。” 茶寮中只有一位老人带着个孩子忙活,孩子又瘦又小,但是一双眼大而有神,看上去十分机灵,听了见生的招呼,老人连忙倒了三碗热茶,让这孩子端到桌前,见生问清价钱正在摸铜板,就听那孩子说:“小哥小哥,我这里还有些烤地瓜,一个铜板一个,你们正好三人,我就算便宜点,你若买两个就送一个。” 他说着拉开满是补丁的棉袍下摆,几个热腾腾的地瓜冒出焦香气息,在三人面前晃了一圈,就又被孩子紧紧裹了起来。 李包子的口水已经哗哗流了出来。李水饺的目光也从那好看瞎子身上转了回来。 见生从随身钱袋里摸出两枚铜板推过去:“那我要三个。” 小孩笑着应了声,挑了三个地瓜放在桌上,又拎起衣襟去其他桌子兜售。天色渐渐暗下来,鎏金似的晚霞铺了漫天,雪后的晴空总显得格外明澈些,通透高远,上面浮了淡淡几絮薄云。见生看这茶寮紧挨着一间茅草棚子,约莫是爷孙二人的住处,心里开始盘算如何开口,能在跟前借宿一晚,也舒缓一下酸痛的筋骨。 正想着,旁边桌子传来阵阵笑声,原来是那几个行脚客商看小孩机灵可爱,不仅买了他好几个烤地瓜,还送他一块稀糖。小孩自然是喜上眉梢,双手捧着稀糖,小心翼翼舔了舔,攥在手心举得高高,在茶寮周围又蹦又跳,时不时舔一口。 他正高兴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嘻嘻~我这里有些好东西,你要么?” 这声音着实怪异,细且尖,辨不出是男是女。 小孩困惑地回头,只见暮色下,茶寮挑起的风灯发出蒙蒙暗光,只能照亮方圆三尺,再向外便是群山的影子,沉沉向下压来,光影交界之处,隐隐可见一双草鞋。 蓦地,那草鞋向前走了一步,已经能看到小腿的轮廓,似乎是个背着竹笥的货郎。 声音也近了:“嘻嘻~好东西,你要 6. 众生地狱 [] “不要,我不要——”一个行脚商人吓得涕泗横流,边爬边胡乱向后挥手,“走开,走开啊,快走开啊!”他的嚎叫几乎破了音,扯出怪异的调子,风灯摇晃,将众人影子扯出扭曲的形状。 “嘻嘻~” 那尖细声音阴魂般缠绕在他身后,猛地在他耳边炸响:“我有你的肠。” 那孩子跟着走了几步,惨白手臂再次闪电般探出,从那人的衣裳下摆里扯出一段长长的、滑腻的、血红色的柔软物事。 那人越向前爬,肠子便被扯出越多,蜿蜒在身后像是一条怪异的尾巴,淋淋漓漓洒了一路的血,终于,那人失了所有的力气,倒地断气。 这是见生第二次见到神鬼之力,与聊城中的魔物一样残暴,却更加邪异。 他死死捂住老人的嘴,顾不得老人用牙齿咬住了自己手指,咬得鲜血直流,硬是拖着老人,一步一步向后走。 余光中,包子水饺两兄弟早已安静地钻在了桌子下面,一动不动。 “嘻嘻~我要你的肺。” “嘻嘻~我要你的脑。” 那怪手长长地伸出颈口,饕足地舞动,孩子的双手依然拎着衣襟下摆,但其中装的已经不是香喷喷的烤地瓜,而是吃不完的残肢碎肉。血水顺着衣襟不住往下淌,地上很快浸透了血污,每踩一步都发出黏腻的“咕唧”声响。 咕唧——咕唧—— 怪物走到了那个瞎子面前。 从始至终,只有那个瞎子一动不动,对面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只是端坐着喝茶。 “嘻嘻~我这里有些好东西,你要么?” 瞎子放下茶碗,粗糙碗底在桌面碰出一声轻响:“不要。”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粗石滚过砂砾,实在谈不上多好听。他似乎也不喜欢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便闭上嘴。 “嘻嘻~我要你的——” 尖笑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那瞎子出手极快,惨白怪手在探出的瞬间便被一把扼住,瞎子就势起身一旋,用肩膀格住那怪物身体,左右手一扯,竟是将惨白怪手硬生生扯断了。 “嘻嘻~好疼……好疼啊~~~” 小孩张口发出尖啸,掉落的五指在地上反向一撑,又向瞎子扑去,瞎子反应不可谓不快,侧身一闪,锋利指尖只勾住了他的一只袖子,随着他的动作袖子被扯断,布帛裂开,露出□□精瘦的一只手臂。 苍白的皮肤上缕满了细小的金色符印,从肩膀到手腕像是覆了一层暗金的透明盔甲,怪手刚一碰上便冒出密密的白烟,抽搐着掉落在地,一动不动。 瞎子目不视物,却不知怎地能准确辨别方向,忽地一转,正对上那怪手。 剩下的半截怪手迅速缩回小孩脖子里,漆黑的口不断发出啸叫,但是身体已经开始一步步后退。 瞎子上前一步。 小孩后退一步。 见生屏息看着面前的一切,尽力将整个身体蜷缩在茶炉后面,老人不知是急得还是吓得,已经昏死过去。见生将他小心放在地上,只在茶炉边缘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外面的动静。 一进一退间,小孩的后脚眼看着就要离开风灯照亮的范围,退回到彻底的阴影中。见生心想不好,猫着腰悄无声息绕到那小孩侧后方十步远处,将桃枝剑在手心颠了颠,突然向那怪物背部重重掷出。 他穿着布鞋,动作已是极度小心专注,却没有注意到,那瞎子仍是向他前来的方向微微侧了一下头。 桃枝剑砸到怪物背上,那怪物应激似的,怪手从腔子里倏地弹射而出,一把卷住了那只桃枝剑,几乎是同一时间,瞎子也猛地伸出手,那一瞬间金色的符文似乎溅出了点点华光,将他整个人连同半只手臂都笼罩起来,□□的肌肤下可见肌肉快速隆起,那像是书生琴师一般秀致的手上爆出青筋,铁钳一般抓住了怪手,紧接着他侧步半旋,将整个怪手从小孩的身体里扯了出来。 怪物大声尖啸起来。 无法形容的惨厉之声,充满了怨毒和恶意,几乎能形成实质一般,冲击了每个在场之人的耳膜。见生只觉得头脑剧痛,连忙趴在地上,用手指牢牢塞住了耳朵。那瞎子却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手上动作未停,将这怪手揪出人的尸身,狠狠掼到地上,砸出一声巨响。 轰!—— 滋滋之声不绝,像是烧焦后的臭味渐渐传了出来,那尖啸声却慢慢弱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见生睁开眼,只见那瞎子手中拎着一段软趴趴的物事,在他手中被符印烤得发黑,皱缩成一团,正被瞎子用一根绳子捆作一团,若不是刚刚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见生几乎要以为他只是捉了条死蛇。 瞎子手指灵巧翻飞,很快将那怪物捆成四四方方一个,接着从随身佩囊中取出一方黑印,盖在那怪物身上。 从头到尾,他的表情都十分平静,仿佛刚才经历的险恶打斗、满地的鲜血残尸,对他都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常见。 “大人……大人……” 一旁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仅剩的一位行脚商人从桌子后面踉踉跄跄走过来:“这印……您是监天司的大人吧,我……我这儿有钱,有很多钱,您……您看多少……我要去随州城……你陪我去随州,钱都给你……都给你……” 他脸色煞白,说话颠三倒四,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后可见十几个银元。 监天司? 见生一愣,这是什么。 瞎子缓步向自己原本的桌子走去,那行脚商人紧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自己的锦囊,却听到瞎子开口:“你的货呢?” 行脚商人脚步一顿,迟疑片刻,一咬牙,转身从桌前拎出一个竹笥,掀开油布:“不愧是监天司的高人,我们的货……你要的话,也可以给您一半……” 瞎子说:“什么货,人器么?” 行脚商人干笑:“这……您怎么知……” 话还没说完,脖颈便一疼——那瞎子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后,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捉住下巴,轻轻一扭。 极其轻微的“喀拉”一声脆响。 那行脚商人被拧断脖子,软软倒地。 本要起身的见生赶紧又趴下了,不忘对身后不远处的包子水饺两兄弟挥挥手,示意他们也继续装死。 山风掠过,清寒彻骨,风灯被吹得不住摇晃,苍山环绕中,原本热闹的茶寮如今死一般寂静。 瞎子一把掀开油布,从竹笥中取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那东西颇为古怪,像是放久风干了的橘子,每一个大概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酱褐色,皱皱巴巴,见生看了许久,突然发现,那些分明是人的头颅。 还是小孩的头颅!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每个都皱缩不堪,但是依稀能看到五官模样,有几个甚至还保留了垂髫鬓发,扎着五彩的花绳。 瞎子将行脚商人的竹笥翻了个遍,共取出类似头颅合计四十余枚,他十分耐心,逐一在这些头颅上按了印,然后用商人的油布将其包好,背在身后,接着取了自己的幂离和竹竿,看样子是要走了。 见生只觉得毛骨悚然,死死 7. 连星小阵 [] “到哩,到哩!” 李包子十分欣喜地打开自制的破布地图,翻找一番,指着前方城楼说:“就是这哩,大城市,随州哩!” 其实不用他说,单就这城楼的气派,就不是之前的聊城、雍城所能比的,州城果然是比普通城市大气许多,远远的便有铺满碎石的道路通往城门前,厚重的青石勾嵌形成高大的城墙,每一条青石都有两尺高、四尺宽,也不知是怎么运来,又是如何被固定住,形成这至少七八丈高的巍峨城楼。 越靠近城墙,来来往往的人便愈发密集起来,有驾着马车飞驰而来的,也有和他们一般徒步行走的,有独自一人低头赶路的,也有成群结队一起出发的,有穿着绫罗绸缎周身气派的,也有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各种各样、各形各状,不一而足。 如此景象深深震撼了见生,他驻足张望了一会,才回头问道:“下面该去哪里?” 李水饺道:“进去城里,哪儿人多,哪儿就有消息哩。” 三人进了城中,道路交错宛如蛛网密布,路两旁酒肆商铺一字排开,叫卖声、笑闹声、揽客声不绝于耳,行人摩肩接踵、三人汇入人群,如同水滴流入大海,很快淹没其中,几乎是被推挤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见生进城前专门洗了脸,少年人的一双眼如星子般闪耀着好奇的灵动光芒,情不自禁地左顾右盼中,引来不少目光,他却不自知,被周围的繁华吸引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 有人倚在一间酒楼的二层临街窗边,似乎是向着见生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 但又不太可能,因为那人眼上分明蒙了三指宽的黑布,若见生在现场,一定能认出,这就是茶寮中遇到的好看瞎子。 “……三七、三八、三九、四十!整整四十个,哎呀,白兄,你可是要发达了啊!” 说话的是个胖子,穿了元宝服,一张白胖的脸上嵌了双笑眯眯的眼,粗短的手指快速拨打着一个小算盘:“此番收回了整整四十个雏人器,还捉了一条货五郎,可惜是死的,要是活的,你就是甲卒第一了。” 瞎子回到桌前坐下,手指摸索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差多少?” 胖子说:“不多不多,河东道的甲卒第一昨日才交了一个玄字令,如今大抵也在这随州城中,你们之间的令功差距,至多一个黄字令即可填平。” 瞎子:“嗯。” 他应了一声,就要起身,胖子赶紧伸手拦住:“且慢且慢,白兄,你年纪轻轻,已经算是司内升得最快的了,怎么如此着急,之前只听过你的大名,还没有与你交谈一番,你急什么,再吃吃酒罢。” 瞎子没有理会他,径自伸出手:“报酬。” 胖子的笑容淡了些,从衣袋中取出一个葫芦来,倒出几颗丹药放在瞎子手上:“也罢,这是此番报酬,八颗灵宝丹,是那雏人器换来的,一颗九元丹,是捉住货五郎奖励的。纹银十两,刚刚已经放你口袋了。” 瞎子并不客气,拿了丹药放在鼻下轻嗅,确认无误后收好,点头道:“那我走了。” 胖子道:“白兄,你这般突飞猛进下去,看样子没两天,我这河东道的记相也不用做了,哈哈。” 瞎子已经走出两步,听了这话,蓦地回头,露出半张线条锋锐的侧脸,薄唇微启:“有何不可?记相一职,不如换我。” 胖子面色一冷。瞎子似有所感,唇角微微一扬,转身大步离开。 胖子看他出门,背影消失后,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哼一声道:“好狂妄的小子,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他面部阴晴不定,思索片刻后,忽然双掌拍了拍,很快从房梁间游下一个壁虎似的东西来,说是人吧,身体扁平,四肢短小,头颅畸形几乎只剩凸起的眼睛,说不是人吧,又五官俱全,还开了口说话,声音尖利细小:“主人。” 胖子递过一个用布包好的雏人器,被那壁虎人咬在口中:“去送给城中曲家的广安坊,这些年西洲真是没落了,招来的人也不利落,竟被捉了现行。这个姓白的瞎子不明来历,只能看出修的是大昭寺锻体那套功法,大昭寺的人最是古板难缠,你和曲家说清楚,剩下的雏人器我会全部交还司内,让他们不用再惦记了。” “是的主人。”壁虎人模糊地说道,顺着窗缝爬了出去。 这一切见生自然是不晓得,此时的他被人流裹挟到了随州城中一处极开阔的场地,人群松散了些,聚成大大小小的圈,各自低声交谈。场地当中一块长形巨石拔地而起,至少有五丈高,上方亮芒闪烁,三个人头大小的赤金光球浮在巨石顶端,上下左右来回翻飞、环绕不休,极为惊人。 “我的个天娘哩。”李包子开始了习惯性地感慨,“这是神仙石头吧,咋还能有字在上面哩!小哥,你给看看写的啥?” 见生也是被震憾地张大了嘴,只见那块巨石上隐隐有字浮现,隔一会便会消散,接着再换成另一段文字,如是往复,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现在显在巨石上的是两排金色大字: 天字令。 鬼山赤九,不知所踪、仅限活捉。 像是一道悬赏,只是不知这天字令是什么意思,鬼山赤九又是什么,难道是一个人名? 他给包子水饺读了一遍,两人也是一脸懵,完全不明所以。 金色大字悬停数息,烟雾般消散之后,巨石上方亮芒突然连闪数下,白日里也感觉光芒刺眼逼人,见生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睁开时,只见巨石上已经换了两排黑色大字: 黄字令。 无花小娘三两,随州城中、死生不论。 见生:“……” 花小娘像是说什么人或者妖怪,但是三两又从何而来? 但是这两排字一出,四周立时哗然,议论声四起,嗡嗡声不绝,只是太过嘈杂,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小哥,小哥。”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好一会儿,见生在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支着一个小摊,摊上盘腿坐了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脸上挂着个笑眉笑眼的木头面具,对上见生的目光,连忙道:“是的,是小生在唤你。” 见生迟疑着走过去:“唤我做什么?” 书生笑着说:“小哥,看你和……另外两位,应该是初来乍到,很多东西不明白吧。小生乃是十方阁随州城中长目,一个铜板,一个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生明白了,这人是用消息换钱,他松了口气,但凡有所求就是能沟通,总好过那些不明所以、随意杀人的狂徒。 他心中盘算了一下剩余的盘缠数量,开口道:“若我问的问题你不知道呢?” 书生说:“分文不取。” “好。”见生在他对面也盘腿坐下,掏出一枚铜板推过去,“这石头是什么,谁立的,上面的字又是怎么回事?” 书生道:“小哥,你这是三个问题,我勉强算你两个。先说第一个。” “这石头是造化九百九十九重太乙连星玄天 8. 左青小境 [] 万里飞雪、冷风如刀。 暗夜沉金、星宿不明。 亘古刺寒渡周山残躯而来,天地为洪炉、众生作赤铜,阴阳着炭火、造化成大工,岐北万年如一日,衰草倒伏、遍地寒霜。 北风嘶吼,穿行旷野之间,卷出无数尖啸。一切都像是被苍黑的天幕笼罩其中,只觉无尽压抑和孤独。极北冰原的尽头,周山天柱残骸之前,厚重阴影悬空而起,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天穹,远望如沉渊倒悬,遮天蔽日、令人生畏。 一道孤冷残光倏地撕开天际,划出凌厉弧线,几乎是一个眨眼,就从天边到了那厚重阴影之前。 气流波动、阵法激荡,虚空中像是溅起了无数涟漪,连绵不断。 南华宗地处环境恶劣的岐北道,修习得也是极酷厉的术法,所在境界却有个很温柔的名字,唤做左青小境。 祁非时一路自极北荒原御剑而来,青衣上淋淋漓漓全是血迹,在他的身后坠成了一条红色长带,随着飞剑在半空缠绕不休,他到了左青小境阵前,停也未停,持剑的手微一翻转,冰雪般的长剑带着一点残红,极为轻巧地在阵前一斩,瞬间便斩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 飞剑一闪而过,缝隙关合,阵法轰然作响,又重新被寒风朔雪笼罩。 左青小境之内,白雪沉覆、冰花凝在树梢,一轮晴日挂在澄澈好似琉璃的空中,折出斑斓五彩的华光。 飞剑转出一道清光,收入祁非时袖中。 他落在雪地之上,反手将三尺雪插入背上剑鞘中,步履未歇,向前走去。远处群峰在流动的薄雾中隐现,层层叠叠,正是南华宗左青三十六峰。祁非时走着,忽然步子一顿,开口道:“出来。” 背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待到他的身前,忽然一双雪白的小手覆了上来:“嘻嘻,祁师兄,你猜猜我是谁?” 祁非时不着痕迹地向前转了半步,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姜师妹。” 姜有菡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一身红裙烈烈如火,衣边滚着金线,耳边龙眼大的明珠熠熠生光,乌发如云,束成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期间金丝缠绕,缀着许多细小的宝石,璀璨夺目、不可直视。 “你又去周山里面猎魂了对不对?”姜有菡走上前,拉住他的一只袖子,“祁师兄,你不过才来左青小境几日,周围还没有好好玩一玩呢,何必如此辛苦?” 周山残墟中有许多上古时期的妖兽修士,陷落之时来不及逃出,被混沌之力锁在其中,处于将生将死的蒙昧状态,但是灵识仍在、法力不低,擒拿之后锻取神魂,是极好的炼器材料。 “哼,有些人并不踏实修行,不过是凡尘散修,因缘巧合,能拜入宗门之下已是天大的好事,偏偏不满足,还要走那些歪门邪道、使些凡人的巧诈伎俩,妄图寻找终南捷径、一步登天,真是痴心妄想。” 参天古木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年身影,身材瘦高,穿着和祁非时一样的青衣,本是清俊的相貌,但是长眉压眼、颧骨略高,看上去有几分刻薄。 姜有菡只唤了声:“俞师兄。”便又转向祁非时,继续道:“祁师兄,爹爹过段时间便是大寿,我和俞师兄想去给爹爹寻些寿礼,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祁非时:“祁某初来乍到,还需多加修行。” 言下之意,就是不去。 这青年正是南华宗明镜峰罗衍真人座下弟子,排行第四,正在祁非时之前,出身中都俞家,又是嫡长子,一向心高气傲。南华宗一向自诩“三宗”之首的太华宗正统,宗主罗衍真人姜定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极少收徒,他资质并不算差,但算不得惊才绝艳,俞家用了足足十条灵脉供奉才换得他入宗门。 本来一直以关门弟子自居,没想到十日之前,左青小境竟然被一个凡间散修叩开,罗衍真人更是将其收为亲传弟子,只在自己之后。 姜有菡是罗衍真人独女,南华宗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如今竟也对这卑贱的凡间散修青眼相加,他费尽心思讨好,用尽了奇珍异宝,也不过能换得大小姐淡淡一个笑容而已。 他说不出该是喜还是怒,喜在这次好容易有机会能和姜大小姐独处,怒在这不识好歹的散修居然直接拒绝了姜有菡发出的邀请。 姜有菡不以为意,继续笑着说:“祁师兄专注修行,确实难能可贵,只是这次爹爹大寿,我早就有个绝好的主意,只是差一味原料,叫做无花小娘,倒是不难取得,只是迟迟找不到,正好连星大阵有了消息,那味材料正在河东道随州城中,你和俞师兄可一并助我,到时寿礼做好了,爹爹一定高兴。” 俞天章冷哼一声。 大小姐抛出了橄榄枝,祁非时却只垂目道:“多谢姜师妹厚爱。” 他仍是没有应。 姜有菡笑容淡了几分。 罗衍真人对人向来冷面无情、疾言厉色,唯独对这个独生女儿百般溺爱,要星星不给月亮。天下宗门众多,但是大昭寺古板、浮华宫轻佻,建木断折之后,灵法枯竭、三宗崩裂,青教早已不知所踪、隐入尘烟,陵山书院独居瀛洲海外,只顾着那一楼楼一阁阁的百家典籍,彻底成了避世的书虫,除了每一个甲子开山门收徒教习,几乎不参与神州事务。 唯有南华宗和凌霄剑派都是自认继承太华宗道统,一个炼气、一个炼剑,各有所长,称得上一句渊源深厚。 姜有菡除了家世,容貌也是顶尖,自出生以来,还没有碰过这样的软钉子,她自是不愿露怯,笑容硬生生挂在脸上:“既然祁师兄不愿,也罢,那这次我就先和俞师兄去了。” 大小姐转身便走,红衣映在雪地上,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俞天章心中窃喜,赶紧跟在她身后,不忘回头对祁非时嗤笑一声。 祁非时一直恭恭敬敬站在雪地上,他身上的血早已经凝固了,脚下只汪出一个绯红的圈。直到这两人的身影消失,他才抬头。 河东道,随州城。 他本就自河东道来,自然是知道这座城池,距离小 9. 万色花魁 [] 见生抬头望向瞎子的时候,瞎子也在低头“看”他。 细长的竹杆擦过见生的鬓发,敲在青石地板上,竹杆末端三寸长覆了厚厚一层污泥,暗红近黑、腥气扑鼻。 见生突然想到这是什么,赶紧挪动双腿,自觉让到了一边。 瞎子也不知有没有认出他,竹杆抬起,又向前落下,没有理会他,径自向前走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将瞎子的身影遮住,见生略一思索,迅速爬起身,顺着他的背影,悄悄跟了过去。 这个瞎子显然是和监天司有所牵扯,八成就是那“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之一的司卒,既然到了这里,也很有可能是为了无花小娘的所谓黄字令。既然现在毫无头绪,不如远远跟着他,也许能有些机会。 离开连星小阵之前,他也曾向十方阁长目询问,无花小娘到底是什么? 长目青年:“无花则无果,无果之因,是为无花小娘。” 见生:“……” 见生:“说人话。” 长目青年狡猾一笑:“此为黄字令标,若要知道细节,一个银元。” 见生看了眼钱袋,果断道:“告辞。” 眼看着一群人闹哄哄到了花街上,花街上最多的便是女人,且都是美女,无花小娘,应该就是与美丽的女人有关。 只是三两这个形容,给了见生很不好的感觉。 虽然只有短短十余天,小河镇的平静生活已经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路走来,无论是祁非时断情绝念炼出本命兵器,还是山坳茶寮中遇到的妖异邪物,更别说那个杀人如麻的瞎子,以及带着一堆人头的客商,都让他觉得,这世间种种,绝对没有自己过往看到的那般平和安宁。 瞎子一路点着竹竿,步伐很稳,不快不慢,之前被扯坏的袖子已经完好如初,应该是重新换了件衣服,天寒地冻,他却只穿着件单薄的武袍,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幂篱背在身后,暗金大带束出紧窄腰身,显出肩背格外宽阔、双腿也格外修长。 也不知为何,往来的花娘龟奴,没有一个上前拉扯他,偶尔有个别人想靠近,都会被旁人拦住。见生纳闷起来,这个瞎子相貌很好,看着也并不穷酸,难道有什么讲究不成? 瞎子走入花街深处,忽然停下脚步,略微顿了顿,方向一转,进了路边一间花楼。 见生:?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猫着腰小跑过去,也到了那间花楼近前,只见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嚷成一团,似乎正在看什么热闹,见生费尽力气挤进去,正要抬头张望,就见人群中蓦地爆出一阵欢呼,粉的紫的、绯的翠的,无数薄纱从天而降,裹着团团粉香,盖在等候的人群脸上。 无数只手臂伸出去,在空中胡乱挥舞争抢,有跳得高的抢到一块,还要去抢第二块,也有两人为了一块薄纱争抢不休,到后来不惜挥动拳脚、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放开,这分明是点翠姑娘给我的,她刚刚还对我笑了!” “胡说八道,明明是点翠姑娘给我的,昨夜喝酒时,她还对我专门叮嘱了!” “绛紫、绛紫,我的好心肝,哥哥在下面等你……” 见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用手臂隔开周围的人,努力踮了脚去看,只见这间名为“万色楼”的花楼极是气派,即便是在花街中也显得格外缤纷多彩、富丽堂皇,楼高六层,斗拱飞檐、描金嵌玉、极尽华丽。二楼三楼都向外搭了隔扇回廊,许多女子巧笑倩兮,花蝶一般翩跹来去,大多□□半露、玉肌生光,此时正纷纷从怀中扯出薄纱一般的贴身小衣,向楼下众人掷去。 见生终于明白了这些飞舞的薄纱是什么,脸一下子红了,只觉得耳根发烧,恨不得赶紧挤出去,可是人太多,又都纷纷向楼下拥挤,他被裹挟其中,难以转身。 “呵。”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 见生揉揉滚烫的耳垂,还在拨动双手,努力向外挤,就听忽地一片哗然声起,震耳欲聋。 “——是沈鱼啊!” “沈鱼出来了?!” “——天啊,鱼姑娘,我的鱼妹妹、鱼亲亲,哥哥在这儿,快疼疼哥哥……” 人群一下子激动起来,你推我搡,恨不得就地搭起人梯,爬到楼上去,就连见生也忍不住回了头,想看个究竟。 就在回头的一瞬间,一块薄纱飘飘荡荡、贴到了他的脸上。 不同于之前的甜腻浓香,这块薄纱气息颇为冷冽,倒有点像山间晨雾笼罩下的溪水林茵,带着淡淡的清苦。 见生懵然,将那块薄纱从脸上拿下来,抓在手中。 薄纱是靛青色,从脸上取下之后,见生正对上一双同样颜色的双眼,似笑非笑,隐在一面飞花蝶舞海棠团扇后。 人群静了一静,目光瞬间全部投向见生。 见生情不自禁攥紧那块薄纱,咽了下口水,缓步向后退去。 人群向他靠近。 再后退。 再靠近。 楼上众女子笑作一团,正在叽叽喳喳,却在一个清婉声音响起后,全部安静下来: “这位小哥正巧合妾身眼缘,还请诸位哥哥莫要为难他。” 目光依然不善,夹杂了许多不忿和嫉妒,但确确实实不再向见生步步紧逼。 女子独自倚在三楼阑干前,即便侧身半坐,也看得出体态盈盈、匀亭修长,她带着点散漫的懒意,并不像二楼的众女子一般妖冶,只穿了身浅青素衣,乌发松松挽了半髻,垂在身后,柔亮好似一匹上好的锦缎。对上见生的目光,女子轻摇团扇,露出半张脸,对他微微一笑。 见生怔住了。 倾国倾城、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更别说这女子虽然身在花楼,却艳而不俗、柔而不媚,除了身量略高些、肩膀略宽些,少了些女子的赢弱,却也多了几分英气和飒爽。 美得十分特别。 听众人都在念她的名字,想来应该是这里很出众的人物,名唤沈鱼。 看见生无措,沈鱼又是一笑,起身,摇着团扇,腰肢轻摆,袅袅婷婷走进屋里。 众人看沈鱼离开,也失了兴致,哄然而散。万色楼是随州城花街的翘楚,靠的就是花红柳绿、众色纷呈,且花样颇多、层出不穷,入夜丢小衣的“香染”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没想到今夜就连镇楼的头牌、花街的魁首沈鱼也会露脸。 自然许多人对见生颇为看不顺眼,离开时故意用身体将他撞开。见生自知莫名其妙犯了众怒,也不去惹事,想了想,脸红心跳地将那方薄衫叠好,放进贴身背囊里,然后找了个角落待着,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迈步走进万色楼中。 不远处的街角里站了一男一女,相貌平平,但是锦衾狐裘,金佩玉环,一看便是富贵人家。 “就是这里?” 女子用手遮住口鼻,蹙了眉问。 “没错!”男子跟在女子身后,弓了腰关切道,“十方阁给的消息,不会 10. 十八人傀 [] 细细看去,却是一名衣着不整的年轻女子,脸上贴着花钿涂了浓妆,妖娆的皮相下能看出五官尚且稚嫩,此时被人从三楼丢到地上,口鼻中都涌出鲜血来,双眼暴突,浑身抽搐,显然是要不行了。 一名魁梧男子站在回廊上,正向那女子看去,只见女子不过数息就断了气,断气之后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便失望开口:“居然没有,老子还以为无花小娘在这贱人身上。” “蠢货!”姜有菡低声怒道。 片刻的沉寂之后,台上舞者骤然发出尖叫,四散逃开。那魁梧男子见状,狞笑一声,猛地从背上拔出一柄长刀,寒光闪闪,扬声道:“谁也别想跑,这无花小娘老子要定了!” 他挥着长刀,自三楼一跃而下,落在高台上,口中发出“嗬嗬”怪声,身形突然暴涨数倍,手臂青筋暴起,有寻常人腰杆那么粗,长刀也跟着变长许多,一刀挥去,便砍下几枚人头。 “没有,怎么还没有!”他焦急大吼,仰天长啸。 寻常客人连忙起身四散奔逃,但仍有数桌岿然不动,静观其变,一看便也是为那无花小娘而来的修士。见生知道争端之下,自己这种普通人自然离得越远越好,赶紧起身也要逃开。不辨方向地走了几步,就见一具尸体从天而降,砸在自己脚下。 凡人在修士面前,真真算得上是命如蝼蚁,不堪一折。 他向后趔趄几步,被一条长凳绊到,不由自主坐在了上面。 一名侍女自见生身边仓惶跑过,纤弱瘦小,巴掌大的小脸上涂了很重的胭脂,即使如此也能看出年岁还小、尚未及笄,跑着跑着,脚下突然一绊,摔倒在地,正摔在那具尸体跟前,她抱紧了双肩,瑟瑟发抖,竟是连喊都喊不出了。 见生看了,实在不忍,试探性地抓住她手臂,将她往自己方向拉了拉。 侍女茫然回头看他,十分乖顺,顺着他的力道挪到了长凳旁。见生长长舒口气,这才抬头察看四周。 一抬头,就对上了瞎子冷淡的脸。 见生:“……” 原来自己踉踉跄跄,竟是一屁股坐在了这瞎子的茶桌前。 他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努力离瞎子远一点。瞎子似无所觉,手中转着一个茶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抿茶,对四周的惨叫吵闹无动于衷。 那娇小的侍女好像将见生当作了命中救星,樱唇微启,发出一个比蚊子叫还细弱的声音:“多谢公子。” 见生连忙对她摆手,做出了“嘘”的姿势,不忘再偷眼去看那瞎子,对方依然没有反应。 万色楼出入口只有一个,四散奔逃的人群最终汇成一股,宛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向出口冲去。只是刚到近前,突然从旁激射出无数白色丝线,细长却无比坚韧,边缘锋利好似刀刃,那些丝线将大门团团缠住,有冲劲太猛撞上去的,立即被那如有生命的丝线层层缠住,遮住眼耳口鼻,很快窒息而死。 “嘶——” 有人紧贴墙壁,手足并用,顺着楼上回廊爬行而下,肚腹浑圆,四肢却细长得可怖,脖子忽然一折,露出张惨白的脸来,眉眼细长、牙齿尖利,活像只噩梦里才能跑出来的人形大蜘蛛:“嘶——嘶——一个都别想走。” 这般似人又非人的形貌实在是令人又憎恶又害怕,见生感觉那娇小的侍女又朝自己贴近了些,他也忍不住恐惧,长长吸口气,情不自禁用手揽住那个女孩的肩膀,两人靠在一起打寒颤。 “是金砂谷的人,吞取妖兽原丹,修炼成这种不人不鬼的恶心样子。”俞天章十分嫌恶,“无花小娘到底怎么取用也不知道,弄出这种血淋淋的阵仗,难不成真的要将这里的人都杀光?” 虽然无所谓,但是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州算是江东大城,做得太过火监天司必会咬着不放,十分难缠。 姜有菡道:“无妨,既然闹成这样,我们不如顺势而为。” 两人对视一眼,俞天章恍然大悟,对姜有菡的倾慕又多了几分。 一人裹了皮毛大衣,眼下青黑、步履虚浮,像是个常来玩乐的公子哥,也许是喝了酒,说话间有几分不客气:“你们捉你们的什么小娘,小爷玩够了,要回去了,你赶紧让开,小爷不碍你的事,你也别挡小爷的路。” 他说着,身边跟着几个侍卫,拔剑就向那白色丝线砍来,蜘蛛人冷笑一声,牙一龇,数道白丝聚成一簇,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直直对着公子哥咽喉而去。 轰!—— 万色楼陡然金光大炽,数道冷光自四面八方而来,旋风一般卷住了那蜘蛛人,眨眼间就将他大卸八块。 “这……这是什么?” 见生震惊地仰头,只见金光灼灼下,楼顶突然坠下十八个木偶,说是木偶也不完全,因为面孔、四肢都有丝线缝合串联,其中分明是血肉之身,可若说是活人,又哪有人能在被四分五裂又缝合后还能行动,又哪有人的动作如此僵硬诡异。 十八个木偶或是持剑、或是用刀,还有些甩着长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就是灰白浑浊的眼珠和呆滞麻木的表情。 “来万色楼找乐子也就算了,客人是万万不能伤到的。” 清婉的声音自半空传来,众人抬头,只见沈鱼倚在五楼阑干处,香肩半露,不紧不慢地摇着团扇,垂了纤长的睫毛,那些人偶悬吊在空中,忽上忽下、像是绕着她在跳一出古怪至极的舞蹈。 “……否则,触动护楼阵法,人傀不听告饶、不听劝解,只知杀无赦,那便不好办了。” 她的声音比寻常女子低沉些,带着些沙沙的哑,说起这种杀气腾腾的事也像是在讲什么情话。 “是她么?”俞天章道。 姜有菡蹙了眉:“不知道,但是……有可能。” 人傀高悬半空,俯首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地上众人,令人心生寒意。 有修士起身:“鱼姑娘,这曲家傀儡阵是护着客人的,那若是伤了楼中姑娘……” “傀儡阵只护万色楼客人。”沈鱼漠然道,“楼中姑娘,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很好。”那人朗声一笑,长剑忽然出鞘,疾电般对着沈鱼掠去,只是还不到近前,就有一个人傀接着悬吊丝线力度,轻轻一摆,袍袖卷住长剑,眨 11. 曲家阵法 [] 俞天章会意,一个纵身便向沈鱼跃去,双手高扬,便有无数冰棱霜刀,只冲向那手捧石瓶的修士,将他生生扎成了一个血窟窿。 他的脚轻点,趁势跳进了五楼回廊,将沈鱼揽在身后,不忘柔声道:“莫怕。” 触手肌肤滑腻,俞天章也忍不住心猿意马了一刹。 十方阁的消息也分很多种,寻常人用银元铜板买来的,不过是些最寻常、最粗略的内容,最多得知无花小娘往往是在无法生育、姻缘有失的女子体内,这种女子,自然是秦楼楚馆之中最为常见。 但是南华宗买来的消息,又怎会仅仅停留至此。 按照十方阁传回的令训,无花小娘这味材料,需得女子心甘情愿、信任依赖时,用锢魂法器方可取得。 这般花容月貌,俞天章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可惜,但是区区一个凡人而已,惋惜之情只在他的脑海中掠过,并不留痕迹。 沈鱼柔软的指尖搭上他的肩:“既然有公子在,妾身有什么好怕的?” 俞天章来不及回应她,眼前有法印刀光不断袭来,他一边掐诀一边抵挡。却在此时,玄衣黑带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瞎子竟踩着茶桌跳起,又在楼阁凸起处连点数下,动作快得惊人,直接踩上了五楼阑干,半伏着身,迅猛如同野兽,又轻盈好似飞鸟。 “你……”俞天章看见他腰间金带,勃然大怒,“区区大昭……” 发出的冰剑霜刀撞在瞎子身上,却只发出金石碰击的清脆声响,然后纷纷折落地上。 俞天章的怒吼声戛然而止,那人不为所动,并指成拳,骨节突起,一记重拳直捣向他的肋下,将他整个人从五楼上打翻了下去。 简单粗暴、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砰——通——! 重物坠地,瞎子却并不看一眼,另一手倏地探出,想要卡住沈鱼的咽喉。 指尖接触沈鱼肌肤前的一瞬间,层层黑色符文自她白腻颈间层层显现,蝌蚪般在肌肤下游走不休,符文顺着修长脖颈攀上她的精致面孔,从嘴角、眼下、再到额头,密密叠叠。 瞎子猛地收回手:“你是曲家的人。” 沈鱼微微一笑,缓缓向他伸出手去,鲜红蔻丹轻轻点在瞎子的胸膛:“妾身不过曲家客卿,倒是你,一心想升记相的瞎子,河东道上倒是很有名。” 瞎子身后,十八人傀已经赶到。 见生刚带着小侍女钻出大门,就听轰——一声巨响,华丽楼阁上生生破出一个大洞,瞎子从洞里飞出,双臂挡在头前,却仍被十八人傀的合力一击震出万色楼。 花街上的人早就散了干净。那瞎子落在见生脚下十来步远,半空中借力一转,稳稳落在地上,只是一直在脑后端端正正盘着的发髻散落,长发凌乱堆在身后,此时正抬了头,露出冷厉的下颌线条。 打成一团的修士们不知沈鱼如何做到,只看到两个接近她的人,一个摔下了楼,一个被轰出了墙,再加上她身上符文不减反增,已经蔓延到了手臂腰身,每一寸露出的肌肤下都如有活物蠕动不停,十分可怖。众人不由都惊疑不定,止步观望。三个人傀手臂挽着手臂,托着沈鱼自楼上款款落下,一双青缎软鞋落在地面,沈鱼小心绕开血洼,来到万色楼大门前,忽然一指正要带着小侍女溜走的见生: “你,过来。” 见生目瞪口呆,指着自己:“我?” 沈鱼倚在门栏上,对他柔柔一笑:“怎么,还要妾身等你不成?” 她脸上虽然在笑,黑色符文后面的眼睛却并没有笑,反倒隐隐透着点暴戾烦躁,见生犹豫一下,对一直拽着自己衣袖的小侍女摆摆手,示意她走远点以免被牵连,接着转身向沈鱼走去:“你……” 剩下的“要我做什么”几个字还没说出,肩膀便是一沉,幽幽冷香弥散开来,又凉又滑的乌黑长发搭在他肩头——沈鱼竟是将整个人都靠了过来。 只是她身材实在太过修长,竟是比见生还高一些,小鸟依人的动作做出来有几分委屈。 “妾身累了。”沈鱼小声说,“你扶妾身过去可好,这里好脏。” 她说话间带着鼻音,黑色符文还在见生眼皮子下面跳动,他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答应:“哦。” 沈鱼似乎是低低笑了一声,纤手遥遥一指,见生便扶着她循着方向走过去,找了处干净地方站着,正好面对万色楼。原本轰华绚烂的雕瓦斗拱、小窗花棱被打碎了一大块,那些人傀似乎无法离开楼内,便团团凑在碎石破窗口向外窥探,十来个灰败的脑袋簇成一团,一个叠着一个,木讷的眼珠不见轮转,只能僵硬转动头颅盯着楼外的人。 “诸位也是大闹一场,不知可否尽兴?” 沈鱼扶着见生的肩支起身来,她看上去纤瘦,重量却不轻,压得见生半只手臂都麻了:“万色楼开了门做生意,自然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是偌大随州,何必盯着我一家折腾。那无花小娘取之甚难,要以心换心、以情换情,不是舞刀弄枪就能拿到的。诸位不是怀疑无花小娘在妾身体内,无妨,不如让这位大昭寺的公子试一试。 ” 她靠着见生走到瞎子面前,柔声道:“这位公子,方才你不是要用大昭寺的结轮法印封住妾身五感五识,再带回去探察么?来,不如现在就看看,这无花小娘是不是在妾身体内?”她不等瞎子动作,一把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周遭一静,隐隐还有口水吞咽之声。 瞎子表情变幻莫测,猛地抽回手去,沈鱼嫣然一笑:“可有?” 半晌,瞎子摇头道:“是我错了。” 沈鱼:“自然是你错了,盯着这种不值钱的黄字小令做什么。若想往上爬,不如想想办法,找到那个什么鬼山赤九,拿下天字令,河东道记相的位置,自然就是你的。” 瞎子并不理会她的挑衅,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就是甲卒第一。” 沈鱼笑而不语。 瞎子面色如常,既不失落、也不愤怒,只是略微颌首, 12. 沈鱼公子 [] 沈鱼喝着茶,上下看了见生一番,开口道:“你倒是有点意思。我问你,你就对那无花小娘不感兴趣吗?” 她脸上的黑色符文在缓缓褪去,精神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见生苦笑:“我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神通,不过是看你这里热闹,想来打探些消息。那什么无花小娘,我听都没有听过,自然也没有抢夺的心思。” 沈鱼笑起来,笑得见生胆战心惊:“不过你这次帮了我们楼里的姑娘,也算心善,不如我把这无花小娘给你,交去监天司可以得到好一份封赏,还能挂上监天司卒牌,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 见生连连摆手,诚恳地说:“我知道自己是无名小卒,再普通不过的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想要活下去,就得有所为有所不为,监天司什么的,都是给有本领、有志向的人去立功建业的,我还是算了。” 沈鱼:“那你来这随州城里做什么,直接找个村子种地不是更好?” 见生:“……” 他吸口气,决定不去跟一个美丽的小女子计较,回答道:“因为虽有自知之明,却还是有些事不得不去做。我来随州城,是想找个宗门收留,试试看能不能修仙。” “噗——” 沈鱼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捂着肚子笑倒在软榻上,就连翠浓也掩了嘴偷偷地笑。 见生:“……” 他看着窗外,等她们的笑声渐渐停歇,才又转回头,礼貌地说:“看来这里没有什么事了,要不,我先告退?” 他一边说,一边就向门口走去。只是还没走两步,就听沈鱼懒洋洋道:“等等。” 见生没有理会她,自顾自走到门前,手刚刚碰上去,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整个人向后掀去,他脚下踉跄不停,跌跌撞撞地摔倒在软榻上,随即被一股冷香包裹住了。 沈鱼笑吟吟地低头看他,圆润指尖在他脸颊上轻点数下:“可会认字?” 见生懵然:“……会。” “计算、书写也都会?” 见生:“……会。”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躺在了沈鱼的腿上,凉且滑的长发随着沈鱼的动作垂到了见生的脸颊和颈边,宽大的袖边卷着软榻的纱幔层层堆叠,像是将见生整个人都埋了起来,暗香浮动,黑色符文消去后,沈鱼一张素白的脸在鸦黑的发间美得惊心动魄。 见生耳朵立即红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手脚无措,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沈鱼不动,眉眼弯弯,笑着看他在自己怀里扑腾,两人离得实在太近了,见生想要起身必须借力,他一只手伸出来想抓住软榻的围栏,不料一伸出去,就按上了微温的衣料,手下触感结实硬朗。 “冒犯!” 发现自己竟然不慎碰到了沈鱼的胸口,见生火燎一般收回手。 沈鱼还是笑:“无妨。” 见生好容易坐起身,赶紧站起,蹬蹬蹬后退好几步,与沈鱼拉开了距离。这时他才觉出隐隐的不对来,下意识举起手,放在眼前看了看。 沈鱼道:“怎么了?” 见生把手掌翻过来、又翻回去,忽然震惊道:“你……你……” 沈鱼缓缓起身,向他走近:“我怎么?” 见生想起之前那瞎子说的“我错了”,他的确是错了,无花小娘真的不在沈鱼身上。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一名女子! 见生终于说出口:“你竟然不是女子!” 纤长的手指掩住红唇,沈鱼注视着见生的眼睛里满是兴味:“我何时又说过自己是女子了?” 见生目瞪口呆:“那……你是男人?” 哪里有这样的男人?! 沈鱼道:“你们真是无趣,拘泥这些男女之别做什么?我想做男子便做男子,想做女子就做女子,时男时女、亦男亦女,管他是男是女,生得好看,讨人喜欢,不就行了?”她说话间,距离见生已经极近,吐气如兰,“你说呢?” 见生只觉得眼前一切完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动弹不得、无法回应,沈鱼便又笑起来:“既然你说找个宗门修仙,不如来我这里?”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一下让见生清醒过来。他连连摆手:“这就不必了,我觉得自己这样也不错……” 沈鱼微微皱眉:“你可知我来自何处,竟如此看不起我的宗门?” 见生心想,无论他来自何处,这种让人时男时女、亦男亦女的宗门,自己是绝对不想加入的。 沈鱼看他一脸不情愿,哼了一声,长袖一拂,屋门应声而开:“既然如此不愿,我也不留了,请!” 翠浓有些发愁地看着两人,想要出言缓和,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巴巴站在见生面前,冲他拼命摇头,示意他不要走。见生哪里顾得上这些,看见大门已开,对翠浓歉意一笑,小跑着出去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翠浓才偷觑着沈鱼的脸色,怯怯道:“公子,让他走了是不是有点可惜,你不是一直想找个合意的人带上山吗?” 沈鱼骂道:“谁说他是合意的人?” 翠浓不敢说话,只听沈鱼又说:“倒是你,在我这里这么久,怎么就偏偏最近被挂上了连星小阵,平日里反复叮嘱你行事小心,可是露了什么马脚?!” 翠浓连忙凑到他面前,拉了他的一片袖子:“公子放心,我一直都很小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来万色楼的,哪个不是为了一睹大名鼎鼎的鱼姑娘姿容,谁会注意到我?” 沈鱼脸色平和了一些,口气却依然严厉:“怕不是那无妄山又要炼什么丹药,才向监天司催了令。在这些宗门眼中,凡人、妖物、邪祟不过都是些器材药草,随取随用,你不自保,无人可以保你,知不知道!” 翠浓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沈鱼:“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今天楼里除了那个大昭寺的瞎子,有个瘦脸青年也颇为古怪,他知道无花小娘的取得方法,只是误以为东西在我身 13. 无花无生 [] 冰刀靠近的一瞬,翠浓忽然好似融化的蜡烛一般,从头、到肩、再到腰腹、最后到腿,软软在地上摊作一团,原本穿着的衣服空荡荡地落到地面。那些冰刀自然是刺了个空,伴随俞天章一个响指,化作无数碎冰消散。 俞天章笑:“有意思。” 他还挂着化形术化出的瘦长面孔,手一扬,凝冰成刀握在手心,一步步向地上“融化”的翠浓走去。 翠浓也不会坐以待毙,它在地上蔓成一团黑色污迹,仔细去看能分辨出眼、鼻、口依稀的五官,但是打眼看去只会以为是块污脏,它在地面快速移动,眨眼间就融入到周围墙壁树木的阴影之中。 俞天章凝目看了一会,忽然出手迅捷如电,一刀砍向地上某处。 喀拉—— 他凝出的冰刀所过之处,就连空气也结成片片霜花。南华总主习气宗,强调以气御心魂、以气入大道、以气悟天地,与主修剑道的凌霄剑派虽然同样出自太华宗,理念却各不相同。只是气宗相较剑宗,对修习之人资质要求更高,入门更慢,但是真正练成之后,以气御剑,进境迅速,再去修习剑道易如反掌,极容易炼成剑气双修,成就大宗师之境。 俞天章资质虽然平平,但是身家雄厚,自然有无数丹药不要钱似的取用,如今也是年纪轻轻已成就金丹初期,点水成冰的小把戏,对他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这一刀过处,地面只是裂出一道白痕,并不见那无花小娘踪影。 俞天章大怒,提着冰刀就追了出去。 翠浓在数个阴影之间倒转,趁俞天章大意不备,从他的脚下绕到了另一边,一直逃到巷口,眼看着连星小阵的悬空巨石和赤金小球已近在眼前,它不得已,在一根柱子后重新化出人形来。 连星小阵上加了无妄山的阵法,普通邪祟靠近就会灰飞烟灭。翠浓觉得自己顶多算祟,完全不邪,但是也同样不能近前。只是刚刚“融化”时候衣服已经落在原地,它只能赤身luo体躲在柱子后面,探头张望,急切想要找到见生的踪影。 见生的气息就在此处。 不一会,它就看到了见生的身影,他正在和一胖一瘦两个人交谈,翠浓一喜,刚想上前,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如今光着身子,见不得人,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你怎么了?”旁边传来一个女子充满关切的声音。 翠浓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女披了狐裘,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正充满担忧地望着自己:“你怎么……可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翠浓被她的目光看得赧颜,小声说:“有坏人追我。” “可恶!”那少女轻啐了一口,解下自己的狐裘,就要去给翠浓披上,“你先赶紧穿上,别着凉了,被人看到也不好。” 翠浓还来不及拒绝,那少女已经举着狐裘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裹住。暖意袭来,与暖意一起的,还有一柄刺入它心口的小巧匕首。 匕首在她心口细细转了一圈,上面缕着的精细花纹,此时微微泛起亮光,翠浓被这匕首扎在心口,竟然无法化形、丝毫动弹不得,少女脸上神情未变,动作自然,将僵着身子的翠浓重新拖回暗巷之中。 见生刚刚跑到连星小阵附近,就遇到了四处找他的李家兄弟二人,正在一起互通见闻,忽然觉得附近似乎有什么动静。 可是四处张望一番,人来人往,不见异状,只有不远处一条暗巷,内里漆黑一团,看上去有几分阴森。 他压住心中疑惑,回过头,重新与包子水饺二人交谈:“……当真?” “当真!”水饺憨笑道,“给我们按日结工钱,一日一个铜板,还包饭哩。” “对对,刚刚那工头还在,你要不要去看看哩。”包子热情建议。 花街被破坏一番,很快便有人来附近招工,做些修缮工作,看来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见生看到李家两兄弟如此快便找到了谋生的活计,可自己除了得知祁非时进境飞速、拜入名门之外,竟一无所获。 他不禁怅然。 在见生的不远处,姜有菡死死摁着匕首,手中举着一只小巧的紫金葫芦,不断有透明粘稠的液体从翠浓七窍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拉出几道近乎透明的弧线,再被吸入到紫金葫芦之中。 翠浓像是一只被钉在地上的蝴蝶,羽翅委顿,一直无声而剧烈地抽搐,身体弹起又被摁下,活像一条脱了水的鱼,显然是痛苦至极。俞天章站在一边,颇为好奇地凑近那透明液体,一边细细观察,一边道:“这……水一样的东西,就是无花小娘么?” “不然呢?”最后一滴液体被吸出翠浓的眼眶,姜有菡舒口气,拔出匕首,嫌弃地丢给俞天章:“真脏,我不要了。” 俞天章喜滋滋地接过匕首,在裹住翠浓的狐裘上随意擦了擦,别到自己腰间:“这便好了?” 姜有菡将紫金葫芦盖好,举在眼前晃了晃,脸上终于绽出一个笑来:“可算是好了,待我炼好浮光饮献给爹爹,他一定高兴!” 即使施了化形之术,她这个笑容也十分明艳,俞天章不由看得痴了,忍不住由衷赞叹:“小师妹,还是你有办法,知道如何才能捉住这东西!” 姜有菡注意到他的目光,难免有些不耐,心里压了压,才道:“在这里耽误太久了,我快被熏得受不了,快走罢。” “走。”俞天章殷勤说,“飞舟在城外十里处备好了,里面铺了赤神狐的皮毛,最是暖和,你上去了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姜有菡点头:“嗯。” 两人施了缩地之法,身形眨眼不见,被他们扔在身后的翠浓失去精魂,早已朽坏成腐肉白骨,零落散在脏兮兮的狐裘上,远看像是一抔灰扑扑的残雪。 见生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只是在随着李家两兄弟离开时,不由自主向那暗巷的方向看了一眼。 三人在街上转了一圈,找了间最便宜的客栈住下,为了省钱,三人自然是挤着睡一间。包子水饺两兄弟要了两床被子,在地上歪七扭八铺好,不多时就鼾声如雷。见生躺在床上,虽然夜色深深、已近丑时,他却仍是没有太多睡意。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本以为随州这样的大城该是秩序井然,众人在其中安居乐业,他本以为修士该是捍卫天道、锄强扶弱,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修仙。 他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遍。 祁非时孜孜以求的,就是这些么? 为何每个人都一定要站在高处,才仿佛有所价值;为何安居乐业、平凡一生,就要被认为是弱者,被生杀予夺、被肆意摧残? 他想着,并不愤怒,只是不明白。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也就睡了过去。 寅时才睡着,卯时便被李家两兄弟的响动吵醒。两人找到了可以谋生的 14. 活人为器 [] 是沈鱼,又不像之前的沈鱼。 层层粉黛妆扮被抹去之后,他的脸上少了属于的女子的柔婉,却也多了属于男子的清俊,长眉一挑,沈鱼冷冷道:“站着做什么,还要我请你么?” 他转过身来,披风下是一件团领月牙白的长袍,肩背挺拔、身姿颀长,若是不仔细去看脸孔,和万色楼中的花魁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人。 见生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称呼:“你……鱼……公子?” “是沈公子。”沈鱼看他半晌不动,心中不耐,大步走出来,顺手将一个长长的东西丢过去:“和我去广安坊。” 见生下意识接住,那是一柄十二骨油纸伞。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原本就黯淡的日光退隐,天上竟撒起米粒大小的细碎雪花来。 沈鱼并不等他,自顾自向前走,他步子很大,又稳又急,见生看了地上那破烂狐裘一眼,撑伞追了过去。 雪花落在伞面上,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雪渐渐大了,天空覆满阴云,见生想起自己被一剑穿心的那个夜晚,似乎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雪,密雪载途、前路无处。 两人一前一后,走街穿巷,最后停在了一扇厚重的乌木大门前。沈鱼伸出手,袖口处探出的手腕骨节分明,比衣料还要白上几分,他轻蜷手指,在门上先是叩了三下,顿一顿,又叩三下。 脚下突然一震,似乎有机括在地面之下运转滑动,大门中央蓦地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孔洞,从中探出一只毫无生气的眼睛。 “门前哪位?”伴随眼睛的出现,响起一个尖细呆板的声音。 “万色楼沈莫鱼。”沈鱼袖手而立,冷淡地回答。 见生收了伞,正在抖去伞上的残雪,听到这句一愣,原来沈鱼竟不是他的真名。 那只眼睛一动不动,像是一张贴在孔洞处的彩纸画,过了半晌,才忽然一轮:“沈公子,有请。” 眼睛忽然向后退去,大门自那正中央的孔洞开始,层层卸转,原来这扇大门并不是完整一块,而是由许多三寸长、两寸宽的小木块交错拼接而成,小巧的木块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不断向后缩去,隐约可见其中连动相接的铁链、细处微如人发。 很快,大门开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四缘整齐,若不是亲眼看到了刚刚的变化,真的会以为这门本就是如此。 见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吃惊极了。 沈莫鱼看到他的表情,嗤笑一声:“奇技淫巧,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当先迈步走了进去。 见生有样学样,也跟在他身后,刚刚跨了一只脚进去,从那缺口边缘就猛然钻出一张雪白的脸来,涂了厚厚的□□,两颊两团胭脂,嘴唇红得要滴血,可是身量尚短,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不过七八岁大,尖声道:“这是何人?” 僵硬的笑脸如同粗糙的面具粘在他的脸上,几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间,见生就想到了昨夜万色楼中的那些人傀。 他本能想要后退,这种伪装成生者的死物,既恶心、又可怖。 手臂被人重重一拉,见生被踉跄着拖过了大门,沈莫鱼将他拽到自己身后:“他是我的仆从,怎么,不行?” 那孩童人傀眼珠陡然在眼眶中自左到右转了一圈,黑色的眼仁消失,只剩下布满紫黑色血管的眼白,双唇微启,吐出的却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哪里哪里,沈公子是我广安坊贵客,放行!” 人器。 见生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 山坳中的茶寮,从客商竹笥中取出的一个个人头,就被那瞎子如此称呼过。 将活生生的人制成器物,可不就是人器。 见生毛骨悚然。 那孩童人傀却已恢复原状,身体僵直着侧向一边,原本短胖的手臂平平向前递出:“请。” 一条卵石小路沿着湿润的地面向前蜿蜒而上,两边林木郁郁葱葱,掩映间可见平冈远山、松林草坪,竹坞曲水、尺台飞阁遥遥相望,踏入这扇门,就连飞雪北风带来的寒意都全部消散,只剩下融融的暖。 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沈莫鱼对这一切见怪不怪,大步向前,见生连忙跟上。这条小路虽然弯弯折折,却并没有什么分岔,如此走了半盏茶功夫,就见枝叶分开,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个极其热闹的店铺来。 铺面不大,门口平柜之下摆了几条茶桌,许多人坐在上面各自交谈,每条茶桌上都有一位带着玄色头巾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笑容满面为其他人斟茶,时不时从手边取了册子供人查看,应该是这店铺的长随伙计,几个穿了轻薄纱裙的美貌女子在其中穿梭,为各桌添茶端糕点,铺门前站了一位精瘦的中年人,一把山羊胡打理得油光锃亮,远远便迎上来:“沈公子,许久未见你了。” 沈莫鱼停下脚步,对他颇为客气:“钱大掌柜。” “来来,沈公子请坐。”远远看不出什么,走近了才发现,这位钱大掌柜眼睛被黑线密密缝了起来,上面各押着一枚制式古朴的铜钱。这些线显然是时日已久,已经和皮肉化作一处,铜钱也早已深深陷入了眼窝里。 见生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店铺伙计都是这般,只是各个谈笑自若,并不受到影响。 他身上恶寒,目光盯回自己手中执着的油纸伞上,不愿抬头,只听沈莫鱼开口:“不必,沈某此番前来,只是向钱大掌柜请教一件事。” 钱大掌柜:“请讲。” 沈莫鱼:“昨夜酉时至今,可有人向广安坊中送来无花小娘?” 钱大掌柜笑起来:“这样的稀罕物事,老夫在这里等了三十年,也不曾见到一滴。” 沈莫鱼沉默一会,继续说:“那日后如有人送来,可否告知沈某?” 钱大掌柜:“这……旁人我自然是不能讲的,但是沈公子开口,当然可以酌情考虑。只是老夫也有一问,沈公子问这个,是想做什么?” 沈莫鱼:“杀人。” 钱大掌柜哈哈大笑起来,两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半晌后沈莫鱼一拱手 15. 北青萝山(上) [] 两人沉默下去。窗外的雪还在簌簌下个不停,敲在窗纸上,像是有无数小小的刷子在上面刮擦。 刷——刷—— 刷——刷—— 见生扶着沈莫鱼在软榻上坐下,看他气息逐渐平复,靠在软枕上只是怔怔地发愣。 过了半晌,沈莫鱼仿佛才注意到他还站着:“你怎么还在这儿,你走罢。”他倦倦地挥挥手。 见生一咬牙,郑重道:“沈公子,昨日你问我的话,可还算数?” 沈莫鱼抬眼,恹恹道:“什么话?” 见生厚着脸皮说:“你说,我既然想找个宗门修仙,不如来你这里。” 沈莫鱼:“……” 沈莫鱼:“哦。” 见生:“……” 他不知道这句“哦”是什么意思,或许自己在这个时候提出请求,本就是个急功近利、趁人之危的举动,但是机会那么少,他只能抓住一个算一个。见生一方面自我唾弃、一方面忐忑不安地等待沈莫鱼的回应。 他垂着头,自然是看不到沈莫鱼正在打量自己的目光。 这个少年是个很奇特的人。 沈莫鱼想,昨夜自己站在楼上向下望去,人头攒动间,只有这个少年最为醒目,不是因为外貌,虽然他也算马马虎虎能入人眼,但和自己相比实在是差远了。 注意到他,是因为气息。 很难形容,在一片嘈杂火热之中,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是安静的。 非要用什么形容的话,就是水。 无色、无味、无形,无处不在、又无从捉摸,没有攻击性,却也不会怯懦畏惧。 所以自己才会一时兴起,第一次丢下了贴身小衣。他还清晰记得见生那时惊愕抬头的眼神,眸子倒映出斑斓灯火中自己的身影,却仍是十分清透,他见惯了各种或是惊艳、或是倾慕、或是垂涎的目光,惟有见生的目光让他觉得平和舒缓。 当时他就觉得,也许这个少年,很适合北青萝山。 更何况自己如今……他修长手指攥紧软被,看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见生等了许久不见回应,迟疑着抬起头,巴巴地望过来。 沈莫鱼被他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得一梗:“……” 见生将他的沉默误解为拒绝,心里一沉,脸上却还是有些尴尬地笑笑:“是我僭越了,沈公子,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便离开。” 他说着就要走,身后却忽然响起沈莫鱼冷冷的声音:“你自说自话些什么,我还没有开口呢。” 见生猛地回头,眼睛里闪动着惊喜的光芒。 沈莫鱼以手掩口咳了一声,嫌弃地说:“看你瘦骨伶仃的样子,要不是我宗门如今门庭凋落、急需些人手干活,才不会让你这样的踏入其中。” 见生自动忽略了话里面关于自己的一番描述,急急扑在榻边:“沈公子,可当真?” 沈莫鱼眉毛一竖:“我像是会说瞎话的人么?” 见生一怔,旋即笑起来,一剑穿心的锐痛、雪夜彻骨的枯寒、长途跋涉的风霜,都像是空屋久蓄的尘灰,被一阵轻风吹得一干二净、从此便可以推门开窗、阳光遍地,又是一番新气象。 自从祁非时离开后,这是他第一次由衷、开怀的笑容,眉眼弯弯好似月牙一般,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沈莫鱼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翘了翘。 笑着笑着,见生又担忧道:“沈公子,不知你的宗门,可有些正常些的功法。” 沈莫鱼:“?” “这……”见生有些忸怩,“我也不是不行,哎,但是,怎么说呢,就是觉得自己身为大好男儿,也是不错的。” 沈莫鱼:“……” 呵呵。 他冷笑一声,开口道:“你想得倒是很多。我不过宗门小徒,也做不得主,此番只是举荐你上山,让师父看看资质,才能决定是否入门。”忍了忍,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更何况,这般想做男时便为男、想为女时便为女的本事,也要看人,若不是我这般天赋殊容、美貌无双的人,想学还学不来!” 见生过滤了其中不太好听的部分,喜滋滋道:“若是师父他老人家看不上我,我呆在宗门里做些杂活,自己学些东西行么?” 沈莫鱼:“这我哪里知道,还得听师父的安排!”他想到自家师父,不由摇头叹气片刻,忽而一转念,“你看着既没有什么家学渊源,也没有什么宏图大愿,为何执意修行?” 见生沉默片刻,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桃枝剑解下来,双手平握身前,苦笑一声:“可能是我运气一直不太好。” 他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和祁非时的一番纠葛,以及小半生的不遂意,只略过了死而复生、自己也解释不清的部分,最后道:“……离开小河不过十日,我已经发现世道险恶、命如草芥,之前经历的一切和如今看到的一切相比,并算不得什么。但是,心中还是难平。” “所以,我想试试。”他直视着沈莫鱼,“命如朝露、去日无多,他们都说凡人朝生暮死、不知春秋,我愿做凡人,却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沈莫鱼直起身子,面色也严肃起来,半晌,他道:“也罢,我带你上山,去留由师父决定。” “我的宗门,名为北青萝。” “你且去料理俗务,夜里寅时,来这里找我。” ****** 离开万色楼,见生仍觉得十分不真实,他使劲搓了搓双颊,还想回头张望一番,那守门的老人已经“哐”地合上了大门,差点撞上他的鼻子。 不过没关系,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他跳下台阶,雪还在零零落落地下,地上的薄冰很快被往来行人踩进泥里,便为乌糟糟一团。许多临时征雇来的工人挥舞着锤子榔头,叮叮哐哐、热火朝天地修修补补。凡人虽弱、却胜在绵延不绝、生生不息。他行走其间,想要寻找李家两兄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很快便看到了水饺的身影,他正坐在一个高架上修补破损的门墙,见生仰头喊:“水饺,李水饺!” 16. 北青萝山(中) [] 薄暮渐起,李家兄弟也结了一日工钱,三人找了间街上看着最简朴、最便宜的酒馆走进去,见生心想自己要去修行,那银钱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如索性都花了,于是豪情万丈点了许多酒肉,一路来的劳顿都在此夜化解,三人敲碗击箸、不亦乐乎。 包子大着舌头道:“小哥、小哥,你要是成了仙人,记得来看我们哩。” “对、对!”水饺拽着见生的袖子,“我们就在这里干活哩,有饭吃、有钱领,再好不过哩!你想找我们,就来随州哩。” 包子推开水饺道:“我们给你供香,过年也给你供白米饭,小哥你做了神仙要保佑我们哩!” 见生脸颊绯红,连连点头:“好,好,一定哩!” 今朝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逢,青山流水、人间参商。豪情充盈心胸,却也有愁绪无名、淡淡掠过。 一直吃喝到子时,被不耐烦的店家赶走,李家兄弟才回到工棚休息,见生则高高兴兴去了万色楼,顺利上到五楼,抬手敲门。 沈莫鱼:“……” 见生:“……” 沈莫鱼捂住鼻子,十分嫌弃:“哪里来的臭东西!滚出去,洗干净再来找我!” 见生嗅嗅身上,确实有些酒味,他当时不敢贪杯,只少少喝了三杯,但是醉意仍然上头。兴之所至,他眨眨晶亮的眼睛,坦然道:“哪里有水,我去洗洗,这般上山确实不应该。” 快速打了些冰冷的井水,简单擦拭捯饬一番,换上新买的棉衣,见生精神抖擞重新站到沈莫鱼面前,兴奋道:“沈公子,我们该怎么去,御剑么?” 他曾经看过许多话本,知道修士往来各地的灵法众多,世家大族有飞舟,曾经的太华天阙制式庞大、长达百十丈、方首平艉、浮行云海之上,悬天倒海、气势惊人,也有不过数丈的灵巧飞梭,形状狭长,可以在峭壁极渊之间往来穿行,风驰电掣、疾行雷闪,当然最惹人向往的还是御剑乘风、遨行天地的洒脱情景,一人一剑、霞光为衣、飞花盈袖,何等畅快! 沈莫鱼:“……” 他走到里间,隔着屏风,颇有些无语地盯着一脸向往之情、站在原地发呆的见生,过了半晌,重重咳一声:“咳——咳咳——” “沈公子,”见生赶紧跑过来,“怎么样,就是从这里凌空而去吗?”他摩拳擦掌地望着敞开的窗户,跃跃欲试。 沈莫鱼:“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废料?站过来,对,就是这里,别动!” 见生站好,只见沈莫鱼一脸烦躁,在旁边桌上快速画了什么,忽然有白色光芒自两人脚底闪烁而起,莹亮光点聚成一个复杂的阵法图案,见生还来不及反应,猛然间脚下一空,地面像是凭空消失,整个人都向下坠落。 他不由攥紧了沈莫鱼的袍角,闭上眼,好在失重的感觉很快消失,双脚踩到了柔软的地面,鼻尖飘过熟悉的气息。 湿甜的泥土、润泽的木叶、鸡鸭牲畜特有的腥臊,都是农家的气息。 见生在小河镇生活,对这些气味简直不能更熟悉。脚下触感过分软和,他低头一看,自己正踩在一大团牛粪之中,蚊虫嗡嗡盘绕,不断向他脸上飞来。 他连忙从牛粪中跳出来,忍着恶心,将鞋底在泥土小路上蹭了蹭,抬头一看,沈莫鱼已经在前面走远了。 这、这和他预想中的宗门可是大不相同! 见生一溜小跑过去,这里显然已经离开了河东道,温暖不少,穿着棉袍的他很快额头沁出汗来,他一边解开最上面的两粒扣子,一边跟在沈莫鱼身边,只见皎皎月光下,泥土小路穿行在田埂之间,两边种了许多稻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身后可见雾树溟潆、田舍井然,走到一处岔口时,有憩息的大黄狗被惊扰,忽然朝两人扑来。 沈莫鱼熟练地呼唤:“大黄。” 大黄狗认出来人,疯狂摇起尾巴,围着两人来回打转。沈莫鱼笑起来,从随身佩囊中取出一块糕点丢了过去,同时轻轻道:“嘘。” 那大黄狗颇通人性,立即安静下来,将糕点叼在嘴里,趴在地上目送二人远去。 见生忍不住问:“沈公子,你说的宗门,就在这里?” 沈莫鱼换了件缥色深衣,袖口滚着白边,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眉眼舒展:“对。” 两人又顺着小道走了一段,夜色正浓,是将明前最沉暗的时刻,沈莫鱼步子不大,走起来却很快,那村庄的轮廓已经融化在夜色中,两边的稻苗庄稼也渐渐不见,道路两边逐渐隆起许多奇怪的影子,大多是长条形状,高矮不同、形态各异,有的笔直矗立,有的却东倒西歪,虫鸣充斥其间,偶尔有夜鸟轻啼,行走其间,并不会害怕,只觉得心底格外沉静。 不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小山的轮廓,山并不高,也不险峻,像是一个懒懒趴在大地上的暗影。 “这里是黔中道,北青萝山。”沈莫鱼的声音多了几分明快,“师父就在山上。” 黔中道?!那岂不是已经到了神州的西边,距离河东道足有上千里。 也许是回到宗门的缘故,沈莫鱼心情不错,耐心解释道:“刚刚是用了传送阵法,若是靠双脚,一年半载也未必能走过来。只是法阵消耗灵石,目前已经所剩无多,后面你还要多多努力才是。” 努力,努力什么? 见生不解,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埋头跟着沈莫鱼向前走。北青萝渐渐近了,山间清爽的气息迎面而来,黔中道温度适中,而且应该是经常落雨的原因,空气柔润,夹杂着说不清的草木花香,沁人心脾,让人全身上下为之一轻。 几乎是第一时间,见生就喜欢上了这里。 长天初晓,明日东升,为郁郁葱葱的北青萝山勾勒出璀璨金边,见生回首,才发现一路走来,两边的影子竟都是各式各样的残碑。 无数残碑断碣,埋没在枯草荒烟之中,仿佛许多没有表情的脸孔,沉默着注视天穹。 见生被身后景象震撼,如此庞然众多的残碑,大部分是青石,也有些镀金镶银,上面大多写着早就看不清的碑文,层层叠叠、密密匝 17. 北青罗山(下) [] 见生看他四仰八叉躺在树枝上,的确是十分舒坦的样子,心中难免有些犯嘀咕。 北青罗山的门人,怎么一个个都不大正经的样子?这座山里,真有自己想要的修行之法么? 他摇摇头,将这些纷杂思绪都甩出脑海,既来之、则安之,先看看再说,自己身无长物、想来也没有什么可被欺骗利用的,横竖不过一条命罢了。 见生将手放在心口,当初被祁非时捅穿的伤口早已愈合,就连疼痛也已感觉不到。他自嘲一笑,都死过一次,不,算上初生时、聊城时,已是死过三次了,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不再理会赵不卷,迈步向前。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最难不过是迈出的第一步。 碎金般的日光透过层层枝条树叶洒下来,纷总总其离合,斑陆离而上下,摇曳不定,聚而复散,见生行走其上,恰似一只小舟飘浮光海,赵不卷双臂放在头下面当做枕头,姿态慵懒,目光却透过蓬乱的额发紧随见生而去,口中道:“有点意思。” 山路并不算难走。 除了藤蔓多些,地面湿滑些,称得上是平坦,一侧是山壁,无数绿叶附着其上,间杂淡黄朱紫的细小花朵,像是给小山穿了件五彩斑斓的外衫,一侧是山谷,既不险峻、也不幽深,时常有叫不出名的小兽探了脑袋出来,用黑豆般的眼珠在旁边窥探,见生目光扫过去,也不会跑开。 天际湛蓝、云卷云舒,芳草如织、绿荫如盖,见生本以为此次上山,会遇到许多考验,毕竟话本里都这么写,想要登仙路、入宗门,总要经历一番磨难,不是和恶兽打个你死我活,就是破秘境、过试炼,可是一路走来,轻松惬意、宛如踏青,什么艰难险阻也没有遇到。 他甚至还半途中坐下来休息,啃了块昨天带的饼子,喝了几口甘甜清凉的泉水。 按理说昨夜未眠,应该会很容易感到疲累,但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见生觉得全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头脑也格外清明,走了许久四肢依然轻盈如初,丝毫不觉得酸痛。如此走了大半天,直到白晃晃的日头向西倾落,他眼前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绿影葱茏,而是渐渐疏朗开阔,显出一块平地来。 他心想,可能是沈莫鱼说的地方到了。 即将见到山中仙门,他不禁忐忑起来,借了路边泉水洗把脸,又将头发整整齐齐挽好,左右看了看,才吸口气、挺直腰背走过去。 他如今应该是走到了北青萝山顶上,空荡荡一块平地,上面稀稀拉拉扎了三四间屋子,的确如沈莫鱼说的一样,是破茅屋。茅草为盖、碎石作墙,十分寒酸。屋子前后都围出几个菜畦,种了些黄瓜大葱,一个垂髫童子躺在菜畦旁的长凳上,手中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在读。 “咯咯——咯咯——” 有什么在啄见生的脚,他赶紧跳开,只见一只又肥又大的母鸡急躁地扑扇翅膀,奋力追赶自己脚下的一条青虫。 见生:“……” 所以……真的是被骗了吧…… 这哪里是什么仙人居所,明明是个山中农家! 他张望一番,看不到沈莫鱼的踪影,那几间茅屋门倒是一个个关得严实,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他心中腹诽几句,上前几步,对那童子说:“哎……这位……这位小兄弟……” 童子只是看着书不住吃吃地笑,完全没有搭理他。 见生又凑近一些:“哎……这位小兄弟,你有见到沈公子吗?” 童子这次听到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转过来,他一张小脸白白胖胖,生得玉雪可爱,开口时声音清脆:“什么沈公子,你是谁?” “他名叫沈莫鱼,这么高,生得很好看。”见生比划一番,忽然泄气,“我是跟着他上来的。” “哦,摸鱼啊,你说什么沈公子,文绉绉的,我都听不明白。”童子起身,将书在长凳上扣好,扯着嗓子喊,“摸鱼,摸鱼,来了个傻乎乎的小哥,是你说的人吗?” 见生没有注意到他对自己的形容,目光落在那书封面上,眼皮狠狠一跳。 绯色书页上,两名广袖峨冠、一派仙姿的男子抱在一起,作出痴缠之态,旁书四个大字,《恨海情天》。 童子看到见生目光,双眼一亮,举着书跑过来:“这书你也看过?” 见生一惊,赶紧摇头。 童子道:“那就可惜了!这是碧江楼最新大作,讲的是千年前太华宗首徒尹无,和他入了魔的师弟景长朔的一番爱恨情仇,实在是文辞优美、百转千回、动人至极,在我阅览的千余册话本中,也可算得上顶尖之作。”他将这话本捧在手中细细抚摸,“可恨如今竟只有上册!” 他念头一转,声音更大了:“摸鱼、摸鱼,还不出来!为师有事要问你!” 见生瞳孔震动,为师,什么为师?! “听见了,喊、喊、喊什么,账目才刚刚清点到一半,你一喊,全乱了!”沈莫鱼一脚踢开门,从最东侧的茅屋中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册账本,气势汹汹冲过来,“好师父,徒儿倒是要问问你,账册上明明记载有九十三颗九元丹,为何如今只剩了九十二颗!” 童子气势弱了一下:“还不是山下那头大牛,病得快死了,我看他可怜,就顺手喂了一颗。” 沈莫鱼面目气得扭曲:“我辛辛苦苦卖命挣来的东西,你竟然去喂牛!” “谁让它偏要走到我的山下,奄奄一息就要咽气,我心下难免不忍,而且只喂了一颗。”童子气弱着应了一句,忽然话锋一转,“倒是你,说好的《恨海情天》下册呢?” 沈莫鱼不耐烦:“去问了,还未出。” “怎么可能!”童子痛心疾首,举起卷了毛边的话本,“上册我读了不下百遍,已经过去一年三个月,怎能还未出!” 两人争执起来,见生头被吵得嗡嗡作响,双目呆滞,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果然……是被骗了……吧…… “觉得自己被骗了?”懒洋洋的声音又从他头顶传来。 见生僵硬着转过脑袋,发现那个叫赵不卷的野人依然半躺在树上,一手支了头,一手捏着根小树枝在掏耳朵。 看到见生的表情,他一翻身从树上跳下来,走到见生的身边,用树枝点了点那童子:“我们的师父,北青萝宗主,宁无为。” 见生默默将那树枝推远了一点。 赵不卷不以为意,又用树枝点点自己:“我,北青萝大弟子,赵不卷。” “他,北青萝二弟子,沈莫鱼。” “而你,”他双眼一眯,眼看着树枝要点过来,见生一个哆嗦,连忙向后退几步,讪笑着说,“这……不必了,不必了,我这就走,告辞!” 他没走两步,后领一紧,竟是被赵不卷揪着领子拎了起来,小鸡仔一 18. 阔别十载 [] 草木枯荣、日升月恒,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十载光阴、转瞬而逝。 对于凡人,十载不短,它可以让嗷嗷待哺的小儿长成青春活泼的少年,让豆蔻年华的少女长成丰盈温柔的母亲,也可以让壮年魁梧的大汉变成眼花腰酸的老者,让鹤发银丝的老人变成一抔黄土。 对于修士,十载却不长,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的事,境界愈高、寿命愈长,筑基修士的寿数大多百岁以上,金丹之后,更是可以容颜常驻,当今公认境界最高的南华宗罗衍真人姜定,半步化神,寿数已不可考,据说七百多年前建木断折之时,他就曾在场亲眼目睹,十载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片刻等闲。 阔别十载,见生再次推开万色楼的大门,却觉得仿佛昨日才刚刚离开。 可是楼外街景已经大不相同,暮春日暖、花树缤纷,却已不是之前看到的花街景象,除了万色楼仍在,原本鳞次栉比的花楼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个,其他大部分被茶肆酒馆取代,里面倒是坐着不少人,但已经不复之前人头攒动、密流如织的繁盛景象。 之前守门的老者早已去世,如今换成了一个笑容满面的中年人,也不会像之前那老者一般耳背眼花、难以沟通。虽然匆匆一瞥,见生还是发现楼里的姑娘们换了许多新鲜面孔。 他站在门阶上,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修士与凡人,是绝然不同的存在。 并非因为力量强弱,仅仅是年岁感应不同,就已是天大的差别,若自己的一生不过是别人的一餐饭、一盏茶、一场小憩、一段好梦,这般鸿沟天堑,如何能逾越,又何谈什么感同身受呢? 若是自己当年未入北青萝,大抵是在这随州城中找个营生度日,若是有女孩愿意下嫁,他可能正为了一家人四处奔忙,年近三十,妻儿相伴,也算是一种辛苦的小圆满。 可这十年对如今的自己而言,充其量,只能算是睡了一个漫长的好觉。 阳光落入手心,见生微微阖上双眼,感受到无数气息自身边游荡穿行,有明媚的、有阴郁的,有甜香的、有血气的,有人的,也有非人的。他在北青萝山沉睡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回到人间。 正如赵不卷所说,北青萝山中最合适做的事,就是睡觉。 那日师父讲了“五敬”,他便急急追问,如何才能修行。 “修行?”宁无为哈哈笑道,“在我这里,大可不必如此着急,来来,好徒儿,师父先招待招待你。” 所谓的招待是炒鸡蛋配白面馒头,一人一份,小小的碟子,分量十分感人。 月上中天,如水月光映在山林之间像是一层莹白的纱幔,四人围坐在一张掉了漆的圆桌前,四五只鸡在几人脚下打转,去找些掉下的食物残渣。见生一口馒头一口鸡蛋,却发现出人意料的好吃。 可是好吃在哪里,也说不出,只是觉得属于食物本身的醇香,自每一次咀嚼中渗入舌尖,让人不由充满暖意和力量。 “好吃吧,”宁无为笑眯眯地看过来,“为师做的。” 见生两颊塞得鼓鼓:“嗯嗯。”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宁无为道,“嗜欲深者天机浅,顺天应道是无为。” 见生咽下鸡蛋,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听到“无为”二字,不由问道:“什么是无为?” 沈莫鱼嗤笑:“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问的事不要问,就是无为。” 赵不卷早就一口吞了碟子里的饭,懒懒靠坐在地上:“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就是无为。” 宁无为俯身过来,一指点在见生眉心:“遵从本心,做真正想做的事,即是无为。” 眼看着碟子被三口两口扫荡得干干净净,附近没有更漏,也没有其他人,见生甚至不知今夕何夕,到了什么时辰。这里天穹空旷高远、清透明澈,坐在山顶,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璀璨的星辰。 他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然,双手撑在身后,怔怔地望着天空。夜云飘渺,银河倒悬,九重自有春如海、朝弹瑶瑟夜银筝,不知天宇尽头,是什么样的存在? 渐渐地,眼皮沉重起来。 见生还记得自己初来乍到,强撑了精神去问:“师……师父,我后面住哪里?” 宁无为道:“你困了?” “嗯。”见生乖乖点头。 宁无为:“那就直接在地上睡着吧。” 见生:“……”这都行?! “有何不可?”宁无为看出他心中所想,自己向后一倒,正落在柔软草地上,北青萝植被密集,几乎看不到裸露的土地,处处都被绿草繁花覆盖,宛如一条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毯子。 小小童子躺在草地上,对他微微一笑。 见生放松身体,整个人向后仰去,触地的一瞬间,没有预想的碰撞和疼痛,而是十分柔软,走路时不觉得,如今躺在地上,才觉得草被丰茂,竟是可以将整个人陷入其中。 如同被大地温柔地拥抱。 见生鼻子一酸,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母亲没有早逝,那母亲的怀抱,大抵也是如此。 温暖却坚实,柔和有力量,可以让自己在其中尽情舒展、放掉一切疲累、忧怖、和痛苦。 甜美的黑暗降临,他几乎是瞬间便睡了过去。 见生均匀绵长的呼吸传过来,宁无为道:“他睡了。” “嗯。” 沈莫鱼低低开口,他单手支颐,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飞舞:“他太累了。” 宁无为回头看他,温和道:“你也累了,一起休息罢。” “是啊,我也累了。”沈莫鱼慢慢俯下身,趴在桌上,“师父,你可知如今世道纷乱残酷,一日甚于一日,我辗转其中,只觉众生皆苦,何以至此。我自知时日无多,再不找人接替准备,你以后该怎么办,北青萝山又该如何?” 他说着,声音逐渐低下去,也是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沈莫鱼睡了一夜,见生却是睡了足足十年。 他是被太阳晒醒的,太热、又太亮,他翻个身从地上爬起来,觉得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畅快,整个筋骨肌肉都像是被重新打造了一番,灵活有力,嗅觉感觉也灵敏了许多,举目远眺时,几乎能看到山脚下飞过的一只白鸟。 “睡好了?” 头顶 19. 重遇故人 [] 见生缓步行走在随州城中。 北青萝山似乎是通过阵法与各处相连,山下的村庄被群山环闭,没有通往外界的道路。他自万色楼中沈莫鱼的房间走出时,就见到那笑容满面的中年人在屋外守候,递过来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鱼姑娘让小的在这里守候,说公子不日就会来。”中年人十分恭敬,“小的如今是万色楼管事。鱼姑娘还吩咐了,但凡公子在随州城中有所需要,都可以来万色楼。” 这便是下山后的第一桩事,要从万色楼中带一样东西,送给监天司河东道记相。 北青萝予他脱胎换骨,他也有许多事要为北青萝去做。 这很公平。 “……唔,摸鱼如今每年可以带回四百余粒九元丹,你刚刚入门,便算你少点,一年二百粒罢,不能再减了。”宁无为掐着手指算。 听到这话时,见生刚刚山上山下跑了个来回,满头大汗,正在用布巾擦脸:“师父,什么是九元丹?” “就是我平日里吃的糖豆。”宁无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罐,倒出一粒泥土色的药丸子,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了,“每日一粒,若是有几天没吃上,会出大事。”他刻意声音压低,语气阴森,不料见生爽快点头:“好,这个九元丹去哪里能弄来?” 宁无为一愣:“你不问为师要这个做什么?” 见生奇怪道:“既是师父要的东西,我取来就是了。” 赵不卷在旁边哈哈笑起来,宁无为也笑了笑,道:“这东西,当今世上只有无妄山能够炼制,所以想要拿来,也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可以去六丁斋买,一粒药丸,一锭黄金。” 见生果断道:“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就是去用监天令换,玄字令以上,每次都能换到至少一粒。”赵不卷伸个懒腰,“若是能做成一个天字令,一次百余枚也不为过。” 见生想起当初在连星小阵上看到的监天令,无花小娘三两,区区一个黄字令,已是血流成河。天地玄黄四令,哪有那么好完成?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因此下山后的第二桩事,便是完成至少一个黄字令,正式挂上监天司卒牌,好去接令、换丹药。 下山时,是赵不卷一路相送。 他这次难得走在石板小路上,乱糟糟的长发用草绳扎成一捧,也许是看久了,如今邋遢中倒显出几分落拓不羁来,他嘴里叼了一根长草,边走边说:“小师弟,你刚来不久,许多事不好和你一一说明,师父无法下山,我只能在这里守着,所以外面只能劳烦你与摸鱼辛劳奔波。摸鱼能干,但是脾气坏、心眼小、身体也不大好,你日后见了他,要多去劝劝。” 守着,为什么要守着? 见生困惑,但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 赵不卷继续道:“如今灵法枯竭、修行愈艰,天灾频发、邪祟横行,三宗分裂之后,修士之间倾轧之事数不胜数,我虽然不常下山,却也了解一二。” “你且记住,天大地大,什么也没有自己的命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十足胜算再去争斗,但凡有所疑虑,就不要出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千万不要为争一时意气,不顾自身安危。北青萝门人,从不去做英雄。” 见生第一次听人郑重告知自己,不要豁出命去,不要做英雄。他仍是点头:“我记住了。” “你师兄我没有别的什么本事,但是论打架,还没怕过谁,”赵不卷转转肩膀,口气是一贯的懒散,“若是需要找人打架,随时来山上喊我。” 说到这里,便是下山后的第三桩事,攒够往来北青萝山的灵石。 见生捏一捏瘪瘪的钱袋,不由叹口气。 启动一次随州城中的传送阵法,需得一枚上品灵石、或者十枚中品灵石,这些年灵气愈发稀薄,灵石价格也是水涨船高,有实力的宗门和世家手中有矿脉,自然是不用发愁,但是对于普通的修士来说,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及。 沈莫鱼精通阵法、擅长经营,在随州、中都都有铺子,每年有些稳定的入账,也不过堪堪维系日常花用。如今他人去了中都,说是有一笔大钱要赚,让见生先在北边顶着。 想不到即使修行,也离不开金银钱财的束缚。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 见生回头,只见一人站在街上冲着自己急急跑来,临到跟前忽然顿住脚步,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颤声道:“天娘哩,我的个天娘哩!”还不等把话说完,见生就上前一步,将他牢牢抱住,“水饺!” 十年岁月在李水饺脸上留下不少痕迹,他胖了一些,眼角也多了细细的纹路,见到见生显然令他十分激动:“……小哥,我远远看见,就说是你,你真的成仙哩!脸上怎么和过去一模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哩!快来快来,我在街上开了铺子,家里还有你的牌位,每年都不忘白米饭供上哩!” 两人交谈一会,见生得知李家兄弟二人靠四处卖力做工,攒了些银钱,就盘了街边的店铺,包子去附近跑商,盘回些稀罕物事,交给水饺售卖。几年下来,日子也渐渐红火起来,水饺三年前还娶了女人,如今已有个大胖小子了。 说着,水饺向自家店铺指了指,见生看到一个胖胖的妇人正抱了小儿,向这边好奇地张望。 见生由衷为二人高兴。 但是有事在先,同时自己的道路已和兄弟二人分岔开来,过从甚密只会打扰到对方的生活,见生便推说如今有事在身,改日回见。 水饺向来通透,并不勉强,兀自挥手告别,跑回到妻儿身边,将小儿高高举起放在肩膀上,让他也对着见生挥手。 昨日身逢今日事,见生难免感到有些许怅然。 他和李水饺的一番寒暄,不过芸芸众生中极不起眼的一幕,像是落入海中的水滴,眨眼就消失不见。 却依然被有心之人看在了眼中。 街边一间极气派的茶楼,名唤“飞云阁”,比原先最高的万色楼还高出丈许。茶楼临街雅间中,正有一名青年斜倚栏边,盯着见生的背影,蹙了眉,脸上若有所思。 “……呸,这茶水也是人喝的么?” 雅间中传来一声娇叱,青年唇角一压,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转过脸时却是笑容灿烂,颊边两个酒窝深深:“阿琼,不要急,我带了涿光山的白毫银针,这就泡给你。” 他声音柔和,说着就从储物袋中取出成套茶具来,放在桌上,明火小炉、凝露甘泉,放入一小撮茶叶,不多时便见茶芽在沸水中浮浮沉沉,挺直如针、熠熠生光,清淡的香气很快溢了出来。 雅间中坐了一男一女,年纪和青年相仿,三人都穿着朱红轻罗暗金绣云纹长衫,束腰窄袖,华贵又不失利落。名唤阿琼的女子原本脸上有不悦之色,看青 20. 榴花惜光 [] 连星小阵依然散发出淡淡金光,关于【鬼山赤九】的天字令还挂在上面,竟是十余年过去都没有人能破解。光华变幻间,数道监天令依次浮现。 广场中依然人来人往,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见生总觉得如今往来气氛看上去比之前要颓然一些,但上次也不过停留数日、匆匆一瞥,他不敢断定。 左右张望一番,十方阁长目仍坐在原处,见生兴冲冲跑过去,开口道:“是我,你还记得么?” 面具下双眼一轮,长目笑起来:“公子是哪位,小生之前与你见过?” 外形一样,但是看到这双眼睛,见生知道,这已不是之前与自己交谈的长目了。他问道:“你不是随五,他去了哪里?” “随五。”长目怔了怔,“他死了,小生算是随六。” “死了。”见生喃喃道,“怎么死的?” “这算是一个问题么?”名唤随六的长目道,“一个问题一个铜板。” 见生推了一枚铜板过去,长目道:“大周历洪嘉二十七年霜月初四有修士于此处斗法,随五被剑气所伤,血流不止而死。” 如今是大周历洪嘉三十六年,也就是自己离开随州的次年,随五便死了。 他看着随六的身形,知道这些十方阁长目都是用了不知道什么法子,被固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的,就算受伤流血,连简单的包扎逃跑都做不到。见生沉默一会,抛开纷乱无用的思绪,又推过去一枚铜板:“过去十年,都发生了哪些大事,可否与我说说。” 随六狡猾一笑:“一件大事,一枚铜板。” 见生看一眼自己的钱袋,苦笑道:“那我只能问三件事了。”他又推过去两枚铜板,“说罢。” 长目将铜板点好收下,沉吟片刻,开口道: “第一件大事,当是剑南道十二都天阵无故滞行,浩瀚海与神州界障残缺,邪祟与妖物横行。“ 见生想到那许多萎靡疲惫的脸,和不断闪烁刷新的监天令,心下一沉。 “第二件大事,当是陵山书院发布诏令,要于一甲子之内再开客庭,征揽门生。” 陵山书院? 从过往只言片语中,见生大致知道,千年前灵法时代,世上有三宗鼎立,分别是太华宗、青教、陵山书院。天地变故之后,惟有陵山书院在瀛洲海外避世,得以幸存。这样的门派,还会需要门生么? “第三件大事,当是南华宗明镜峰罗衍真人座下第五徒,人称【三尺雪】祁非时,十年之间连破筑基、金丹之境,有望成为最近十年间冲击元婴境界的第一人。” 见生:“……” 他霍然起身:“好了,告辞!” 长目笑道:“慢走,再来。” 见生顺着街巷来回走了一盏茶功夫,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仰头看了一会浮云飘荡,长长叹口气,用力搓了一把自己的脸。 无论如何,他未曾停步,还在路上,不必过分关注他人,只需认真做好自己。 他从背囊上拿出那个盒子,上面用工笔细细描绘了一只黑色的蝴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见生按着方才万色楼管事的吩咐,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上去。 鲜血渗入笔画纹路的一瞬,那只纸面蝴蝶翅膀微微一颤,竟是振翅而起、翩然欲飞。 “鱼姑娘说了,这只蝴蝶会带公子去往记相所在。” 见生想起管事的话,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蝴蝶翅膀震颤的幅度大了些,蓦地自纸上飘起,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向着一个方向而去。见生仰着头,追逐蝴蝶而去,蝶翼在晌午的阳光下舒展,如同盛了两盏细柔的光华,有种灵动又虚幻的美丽。 蝴蝶翩跹,忽然一转。 见生紧紧跟上去,下一刻,就见灰败斑驳的墙皮上闪电般弹起一枚畸形的头颅,将那蝴蝶一下咬在口中,同时用高高凸起的浑浊眼球盯着见生看了一会,张口露出一排细密而尖利的牙齿:“是你要见主人?” 它紧紧贴在墙上,周身褐黄,分不出是穿的衣服还是本来皮肉就是如此,几乎已经与墙皮融为一体,双手双脚宽大,身躯却是扁平,身体不过三四尺,比一个孩童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长成人形的大壁虎。 蝴蝶翅膀在壁虎人的尖牙中无力颤抖,见生手放在腰间桃枝剑上,后撤一步:“你的主人是谁?” 壁虎人眨了下眼睛,眼皮透明好似薄膜,快速从左右两边合起、又张开,它歪歪头,倏地转身,快速向前爬去。见生没有迟疑,也跟了上去。 巷道七拐八拐,很快到了一间不大的宅子前,这里大抵是随州城中的富户所在,街道两边都是白墙黑瓦的民居,长条青石错落,上面是薄薄一层落花,浅紫粉白,煞是好看。壁虎人自然不用敲门,顺着墙壁一溜翻过院墙,不见了踪影。 此刻正当日中未时,人们大多在家中休憩,街上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见生上前握起黄铜门环,轻轻叩了叩。 清脆的敲击声回荡,大门“吱呀”滑开一条缝。 这扇门,竟然没有关…… 见生犹豫一下,踏入半只脚进去,扬声道:“打扰了,我是苻见生,万色楼鱼姑娘让我给您送一样东西。” 他的声音正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朗,宅子颇为空旷,这句话在悠悠几声回响之后消弭,见生只看到门口一扇雪白的影壁。后面是天井环池,小榭围廊,楼不过两层高,庭中植了一株榴花树,枝桠曼生、如伞如盖,不知为何,时至暮春初夏,枝干扶疏,花朵丰腴,灿若欲燃。 见生迈步进去,大门在他身后轻轻阖上。 “打扰了……”他刚开口,就听到一个暗哑的声音,从头顶阁楼中响起。 那人只说了两个字:“上楼。” 这声音,莫名有点熟悉…… 见生循着声音,到了二楼正中的屋子前,那人又说:“进来。” 推门而入,只见宽大桌前,十年前偶遇的瞎子仍是一身黑色武袍,双目依然覆着黑色布带,低头快速在纸上写着什么。方才的壁虎人盘成一团,在他身后的架子上趴着,嘴里仍是叼着那只黑色蝴蝶,见了见生,立即尖声道:“主人,就是他。” 见生:“……” 瞎子:“东西。” 见生不敢怠慢,连忙打开背囊,取出万色楼管事交来 21. 岐北白祸 [] “……监天令共有三种。” 白惜光的竹竿在前方轻点,不急不缓地开口:“其一,是有人愿意悬赏挂令,所获赏金,司中会十里抽三;其二,是各地州郡府衙有难解之事,需要能人异士相助;其三,是司中自有成命,消解邪祟、破除天灾。” 他的声音稳而沉,像是沉入深潭中的粗粝巨石,落入人耳时有种不容抗拒的厚重力量,让人不自觉便会去倾耳细听。见生自然也是如此,他跟在瞎子身后,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认真记入脑海之中。 午后阳光略显炽烈,洒在瞎子身上却激不起任何暖意,见生看着他自如避开经过的行人马车,却在遇到一块大石块时顿了顿,用竹竿轻点之后,才绕过走开。 这是个很奇怪的瞎子,能“看到”活着的东西,却难以避开真正的死物。 而且,十年过去,他依然面貌如旧,可见也是修士,之前沈莫鱼说过他是来自大昭寺,难道他是和尚不成,可和尚为何又会蓄发?他如今已是河东道记相,本领应该高强,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沈莫鱼的一份礼物就愿意照拂自己。 石太岁……又是什么? 也许是他看过来的目光太过直接,白惜光停下脚步:“有什么不明白的?” 见生收了思绪,坦然道:“不明白的地方太多,我先慢慢摸索,后面若是还有疑惑,再向白公子请教。 ” 跟着瞎子是沈莫鱼的安排,信人则不疑,既已决定,他就不会多问,谨听对方安排就是。 白惜光微一颔首,竹竿刚要落下,忽然脸色一凝,手中竹竿猛地改变方向,向地上一处刺去, “嘶——” 极其轻微的一声尖啸响起,紧接着戛然而止。见生看过去,地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可是尖啸的残声才刚刚响过耳边。 白惜光道:“你有仇家?” 见生:“……啊?” 白惜光:“有人驱使邪祟跟着你。” 他说完,继续向前走去,见生懵然地赶紧跟上,仇家,谁会将自己当做仇家? 难道是祁非时?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见生压了下去。不会,已经十年过去,他定然以为自己是死了,而且如今他节节高升、又入了顶级的宗门,自己对他连蝼蚁都不如,怎么可能会分出一丝一毫的精力来找自己? “你先去接一个随州府衙征召的黄字令。”白惜光走到一扇气派大门前,朱红牌匾上“太守府”三个洒金大字在艳阳下熠熠生光。 站班皂吏上前:“来者何人?” 白惜光递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黑铁令牌,三只没有眼睑的眼睛雕琢其上,扭曲着盘绕成一簇,象是绽开了一朵怪异的花:“监天司办事,求见随州太守。” 府衙众人不敢怠慢,很快有一名中年文士带着府兵上前,连连拱手道:“不知记相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在下是随州太守府主簿功曹郑光,两位请随我来。” 眼见两人被迎进府中,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蓦地隆起一个浅浅的凸起,乍看像是不小心点在地上的墨水,浓稠的一团,快速扭动几下,虫子般快速从地上盘行而过,自各种阴影、狭缝间穿行,接着汇入一人的影子中。 曲烛半蹲在名叫随六的长目面前,身后连星小阵上的字迹在灼灼日光下模糊成一团,只能看到巨大“九”字长长一笔,正延伸到他的身后。 “哦……原来他刚刚便是问了这些。” 曲烛的手指抚过下巴,笑着说,他生得浓眉大眼,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稚气,唇角上扬时,牵动酒窝浅浅漾在脸颊上,十分讨喜。 长目道:“不错。” 曲烛起身,忽然定眸,仿佛在倾听什么,过了一会,他的目光转向太守府所在的方向。 “监天司?”他笑起来,“正巧,我也是。” 他快步找了处僻静无人的地方,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传音符来,这种符纸施加了十方阁的独门咒术,可以千里传音,互通信息,功效神奇,价格自然也不便宜,但对于曲家子弟来说,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他将符纸贴在唇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说出的言语却满含关切和笑意:“五哥,你们一路可好?北地崎岖,到了记得给我报一声平安。” 符纸一闪、再一闪,无人应答。 曲烛不以为意,从佩囊中拿出一个护腕来,套在缠绕着黑色细绳的左腕上,仔仔细细戴好,直到将那若隐若现的黑绳挡得严严实实,才又拿出一个木牌挂在腰间,木牌上面一只眼睛半睁半闭,旁边写着一个小小古体的“庚”字。他满意地拍拍衣袖,向太守府的方向走去。 曲之熙看到了传音符的闪动,却没有应答,也无法应答。 他从未曾想过岐北道竟成了如今的模样。 幼时曾随族中长辈来过岐北,那时只见千里冰封、万里皑皑,云和积雪苍山晚,烟伴残阳绿树昏,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剑南道的霜寒气象,别有一番美感。如今身处其中,却只见乱云低薄暮,狂雪舞回风,整个天地都被暴戾的风雪搅成一团,分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日月光照不至,北风号怒天上来,大如铺席的雪花被裹挟其中,片片向飞梭砸来。 小小的飞梭狼狈穿行其中,左闪右避,风似飞刀、雪如弹丸,铺天盖地、无从闪躲。曲之熙和曲之琼两兄妹在飞梭内舱翻滚成一团,眼睁睁看着飞梭上的防御法阵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曲之琼咬牙骂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曲烛又是赁的什么破烂飞梭,连一场风雪都顶不住,如此下去,咱们怎么去南华,还是赶紧回去,换人来罢!” 曲之熙紧紧抓住飞梭舱门,勉强探了一只眼睛出去,即使是加了好几层防护法阵,他依然觉得严寒逼人到了刺骨的地步,面前景色就像是远古的神邸用狂乱的笔触在天地间画出了无数纷杂的线条,惨白的雪幕之外惟剩暗黑的虚无。 大地茫茫,空无一物,如此残暴的酷寒之下,有什么能够生存? 他知道自从十二都天阵出了问题,天灾便频频发生,曲家能有今日殊荣,全靠 22. 白花红花(一) [] 周山陷落之后,北荒的寒风便毫无遮挡、长驱之下,席卷整个岐北道,那里一年比一年酷寒,原本还能勉强种些耐寒庄稼、放牧牛马,现如今,什么都干不了,一年足有十个月是大雪不止,另外两个月则是狂风冻雨,凡人已无法生存。 “原本设在岐北道的两个都护府都已经撤并,岐北的百姓也纷纷南下,如今十里荒原、不见人烟。” “风雪已是难以应对,更可怕的是随着风雪,出现了一些……” 郑光欲言又止,双手紧紧交握,声音忽然压低:“……一些白色的东西,跟着北风一起南下,混到了河东道中。” 众人正坐在一间宽敞厅堂中,窗明几净,午后阳光堂堂洒了满屋,可是伴随着郑光的窃窃之声,见生却觉得好像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寒气,一点一点顺着腿脚,爬上了脊背,再缓缓渗入到心里去。 不寒而栗。 若是岐北有异变,首先影响的,就是紧挨着岐北的玄都道和河东道。 郑光还在喃喃叙说:“玄都道有大昭寺和凌霄剑派拱卫,自然是妖邪不侵,但是河东道本就地广人稀、防务……十分有限,这些年怪事频生,如今河东道连接着岐北的狄城、莱城都已人去城空……” 啪!—— 伴随着清脆的碰撞声,白惜光将茶杯放在桌上,开口道:“白祸之事早已有之,你且说这次的诏令,所为何事?” “不错!记相大人高见!”门口走入一名胖大中年,身着官袍,腰间银銙玉带松松挂着,喘着粗气,边走边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皇恩浩荡、泽被四方,又有监天司诸位高人坐阵,管他什么妖魔怪物来了都得退散,您说我说的对么?” 此人正是随州太守吕献升,原本正在新纳的娇妾怀中懒洋洋晒着太阳,没想到有书吏急匆匆跑来,说是监天司河东道记相到了太守府中。他换好官服,紧赶慢赶冲回府衙,白腻腻的脖子上都盛满了汗,他一路谄笑着走到白惜光跟前坐下,太师椅在臃肿的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转头对郑光便是一顿斥责: “记相大人在此,自然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不过几个愚妇哭闹一番,何足挂齿的小事,也要劳累监天司诸位高人出马么?”他吹胡子瞪眼,“还不赶紧把诏令撤下去!” “吕大人,整整三十六人不知所踪,牵连二十八户,老弱妇孺近百人,怎能算是小事!”郑光咬紧牙关,竟是毫不退让。 两人正在对峙,却又有皂吏来报:“大、大人,又有监天司高人门外求见。” 吕献生头脑“嗡”的一声,对眼前这个顽固不化的幕僚实在是恨极厌极,他细小的眼睛在面前两人脸上快速一扫,只见那个瞎子记相面无表情,他身后的青年脸上倒是闪过一丝诧异,于是眼珠一转,连声道:“快请、快请。” 皂吏一溜烟下去,很快又带了一人进来。 曲烛早已换下了无妄山的朱红弟子服,穿了件银丝滚边云锦短领窄袖长衫,脚上踏一双鹿皮六合靴,玉佩香囊,翡翠扳指在手上闪出莹润光泽,看上去像是个出门踏青野游的富贵公子。 他笑吟吟环视一圈,目光很快锁定坐在上首的吕献生:“大人,在下监天司庚卒曲烛,路过随州城,正看到有太守府黄字诏令,特来了解一二。”他看向瞎子和见生,眉头一挑,“哦,可是曲某来迟了,无妨,群策群力,曲某也一起听听。” 说完,也不用人招呼,自己在下首找了张凳子坐下,一手支在扶手上,斜斜托了腮,微笑着看向众人。 曲? 白惜光沉默片刻:“你是哪一道的司卒?” 曲烛目光在他腰间黑铁令牌一晃而过,拱手道:“回禀记相大人,在下是剑南道司卒,列位庚字十七。” 剑南道,又是曲姓。 白惜光转向郑光:“你且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光定神,开始讲述:“各位,事情要从三个月前开始说起……” 见生的耳朵听着郑光说话,眼睛却像被什么牵着,总是要不自觉落到曲烛身上去。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这人和当年聊城中的叫花子阿九实在太像了! 眉眼、脸型,还有那对酒窝,难道天下真有生得如此相像之人?可是看他行为举止,并不像是认识自己的样子。 他想起聊城那夜,冲天火光中漆黑妖魔蜒行而来,上面站着的,真的是阿九吗,还是不过自己濒死前的幻觉? 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曲烛好奇地回望过来,见生连忙低头避开。 也许是自己认错了,此人就是路过的剑南道司卒,看到诏令,便想来分一杯羹。 但,万一自己没有认错…… 他又想起在路上时,瞎子曾说过,有人驱使邪祟跟着自己,会是这个人么? 两人目光再度相遇,曲烛眨眨眼,红润的唇角扬起,露出和善中带着丝困惑的笑容。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无论如何,自己离远点就是了。 见生定定神,冷不防听到瞎子唤自己:“……苻见生。”他连忙站直,应道:“在。” “噗。” 曲烛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随即端起茶水喝了两口遮掩。 白惜光微妙地停顿一下,继续刚才的话:“……此番他会前往。” 想要成为监天司卒,第一次接令需要司中人代为作保,方才白惜光向随州府衙众人简单说明了见生的身份,众人一看是河东道记相亲自作保,心中虽然将信将疑,表面却都十分热情,对见生一番吹捧。 白惜光最不耐烦听这些,直接打断,对着见生问道:“你可有疑问?” 刚刚虽然心烦意乱,但是那郑光说的话见生也是认真听进去了。正如瞎子所言,白祸只是引子,这次发生的事,表面看上去与白祸并没有什么关系。 原本河东道有些往来岐北玄都的贸易,都是小本买卖,拿了此地的特产去彼地售卖,赚些微薄的利润,盖因白祸南下,南北行走的货商少了很多,但总还 23. 白花红花(二) [] 走出太守府衙大门时,曲烛还忍不住笑得直摇头。 二十两纹银,还要对半分,他身上随意取下一样东西都远远不止这个价钱,如此滑稽的事情,偏偏自己还一本正经接下了。 同样一桩事,在见生眼中看来却是截然不同。 毕竟是十两纹银,抵得上半锭黄金,也就是半粒九元丹,刚刚下山就有如此收获,实在是鼓舞人心,更何况还有沈莫鱼提前安排、瞎子从旁引领,见生自出生至今,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有几分福运在身,难免踌躇满志、信心十足。 即使要和这个不明底细的曲烛同行,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正在想,就听瞎子唤自己的名字:“苻见生。” “在。”见生精神抖擞应道。 白惜光道:“你且去吧。” “好!” 见生话音刚落,就见瞎子点了竹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赶紧追过去,不自觉拽住瞎子的衣袖:“城门在西南,您是要先去别处吗?” 白惜光停下,眉尖轻轻蹙起,他虽然常常面无表情,但如今抿了唇、低头看过来的样子,十分冷淡,分明透露出不悦的味道。 见生:“……” 他反应过来,所谓的“你且去吧”,真的只是让自己过去。 也是,瞎子和自己萍水相逢、并没有什么交集,要不是承了沈莫鱼的礼物,恐怕连接令这样的事也不会带着自己去做,至于如何完成那黄字令,瞎子身为堂堂河东道记相,怎会去关注这样的小事? 拽住衣袖的手逐渐松开了。 只是大梦十年,一朝返尘,终究还是有些虚无感,总觉得双脚踏不到实处,见到曾经的故人,哪怕只是数面之缘,也忍不住想要抓紧。 见生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多谢……记相大人教导。” 白惜光“嗯”一声,转身离开,剩下见生孤零零站在原地,西斜的太阳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慢慢地,另一道影子靠近,与他的汇成一处。 曲烛站在他身后,笑吟吟道:“记相大人对你颇为关注,是你的同门?” 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见生察觉时,他的手已经轻轻抚上了见生腰间的桃枝剑:“这是什么,一根树枝么,有意思。” 见生一个旋身向侧旁闪开,与他拉开距离,颇为戒备地望过来。曲烛不以为意,双手抱在胸前,笑道:“既然说好了要共担诏令,这样防备成什么样子,你是担心我害你不成?” 他说话如此直接,见生反倒有些接不住,正在踌躇如何回答,就见曲烛的目光自上而下,将他细细扫了一遍,然后嗤笑道:“看你这一身打扮,也不像有什么好东西的样子,我害你,是图什么?” 见生气闷,但曲烛说得也没有错,既然要一起行动,就得作出合作的样子,若是他真的另有所图……见生攥紧了桃枝剑,那自己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想通了这个道理,见生一拱手,朗声道:“在下河东道苻见生。” 这是自报家门了,只是未说师承。 交握的十指上方是他的坦然目光,曲烛看了一会,开口道:“剑南道,无妄山,曲烛。” 无妄山…… 见生一怔,他还记得之前十方阁提过,这是天下最擅长阵法的宗门,连星小阵就是他们的手笔,若他真是当年的阿九……也不对,天下圆脸大眼、生着酒窝的人何其之多,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他如何能够断定面前之人就是当年阿九?曲家和无妄山自有规矩,想必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门生和族人。 他压下心中疑虑,决定先着眼当下的事:“我们现在出发?” “如何出发,靠走么?那什么申首城距离随州至少有二百多里,靠双脚要走到何时去?”曲烛笑着将长臂一伸,搭上了见生肩膀,“听哥哥的,先吃点饭,咱们再找辆马车出发。” 见生摸摸钱袋里仅剩的几枚铜板,只能默默点头。 星月分野、夜色四合,暮鼓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声声震响,随州将闭未闭的城门中,蓦地驶出一架马车来,天青油布做幔、黄花梨木为舆,拉车的黑马一身皮毛油光水滑,高大彪壮,此时双眼暴突、口舌大张,四蹄如飞,风一般沿着官道驰骋。 见生手握缰绳,死死靠在车轼上,紧张得浑身僵硬,他第一次乘坐马车,却没想到是如此狂野刺激的经历。 曲烛在车厢里铺了软毡,置了矮几,角落里还点着一只紫檀熏香,此时正半躺着靠在车厢里,懒懒道:“你呆坐着干什么,进来陪哥哥喝茶。” 迎面扑来的狂风吹得见生脸要变形,他艰难开口:“你在这马腿上到底用了什么?” 出发前,曲烛曾拿出四张符纸,“哐哐哐”贴在黑马的四条腿上,原本温顺的黑马立即疯了一般向前狂奔,拉都拉不住。 曲烛“哦”一声:“只是最普通的奔雷符而已,让这畜生跑得快一点。” 见生见黑马双眼突出到几乎流出血来,口边全是白沫,心中实在不忍:“你这又是何必,我们一路不作休息,尽快到申首城也就罢了,何必费它一条性命。”他回头去看曲烛,“你去把这符先取下吧。” “啧。” 曲烛面露不虞之色:“麻烦。” 他探身过去,覆住了见生紧握缰绳的右手,吐息极近:“你先让它停下,我才能摘符不是。”说罢,手臂猛然发力,缰绳狠狠勒住黑马咽喉,马儿吃痛,狂奔中直接跪倒在地,轮辐在道路上发出“刺啦——”的噪声,拖行出一条长长白痕。 见生差点被甩飞出去,一条有力的臂膀紧紧扣住他腰腹,将他整个人固定在了原地,曲烛在他耳边轻笑一声,五指微张,道:“收。” 符纸自黑马腿上飞起,缓缓飘到半空,无火自燃,烧了个干干净净。 月上中天、四野寂静,荒草虫鸣、渺无人烟,马车已离开随州城很远,夜却还很长。曲烛低头看向几乎是被自己整个圈住的见生,心想,要不要在这里动手。 就说是在路上遇到随便什么邪祟,年轻人不知深浅,莽莽撞撞冲了上去,尸骨无存。 黑马还在剧烈的喘息,见生压住胃部不断翻腾的恶心感,左手一把抓住桃枝剑向身后挥出,同时身形轻飘飘向前方一荡:“放开!” 明明只是一根树枝,却划出了一道极为凛冽的杀气,曲烛向后避开,气锋却仍是在他颊边留出一个浅浅血印。 见生落在官道上,月光下双眼好似清透的琉璃一般,一瞬不瞬看了过来。 24. 白花红花(三) [] 马车辚辚向着城门而去,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之后,倒伏的荒草间,一支竹竿轻轻点了过来。 白惜光在小径上静静站了片刻。 前方看似热闹的城池中,有很污秽的生气,浓稠、黏腻,像是潮湿的夏日午后,池塘边上附着的一团团烂泥。 很奇怪,秽物往往只和死气相伴相生,可是申首城中,却是生机勃勃,生命力旺盛到了令人不适的程度。 他弯下腰去,伸手在枯草间一抹,白色的霜花便沾到了他指尖,没错,岐北寒气侵袭,即使时至暮春,这里却万物枯败,不过苟延残喘而已,若非如此,怎么能连一声虫鸣鸟啼都没有? 他想起六年前,监天司漫长如同没有尽头的石头甬道中,监正对自己说的一席话。 那是在深深的地下,千年帝京真正的心脏里面,鲛灯晕出灰蒙蒙的光,监正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被笼罩其中,像是深深嵌入石头中的一道污迹。这一切白惜光自然是都看不见的,但他能感受到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呼吸的压力,充斥在身边的每一寸缝隙、每一丝气息中。 “……你做得很好。” 还是那个混沌的声音,无法分辨男女、老少,甚至不知是不是从面前之人的口中传出,话语伴随着“嗡嗡”的震鸣感,传入他的耳中。 “河东道紧邻岐北,十二都天阵破损,异变必将由此而生。你能在这个时候成为河东道记相,很好。” 面前的人是抚养自己长大的老师,也是监天司、甚至整个大周最有权势的人,相比沉湎丹药享乐的天子,他控制着真正的十道兵家,并以监天司为网,笼络了六大宗门,是这个腐朽帝国实际意义上的掌舵人。 对于这样一个不知年岁、不知实力、甚至不知相貌的人,白惜光没有任何亲昵之情,只有敬畏和警惕。 一只手在他身上拍了拍,并不很宽大,枯瘦、像是几根长长的朽坏的树枝。 “有人想将浩瀚海里封着的东西放出来,”监正道,“这群狂徒,明明都是些乡野流民,却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名天烈烈,后土有截。”白惜光直起身,清晨寒凉的空气自他发间拂过,“……截教。” 此番申首城之事,会与截教有关么? ****** “……两位打哪儿来啊?” 刚一进城,见生和曲烛就被一群人热情地围住,一位头上簪花的大娘直接拉住见生的手,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俊俏的小哥,可有婚配过?” 她鬓边的花已经枯了,但并不妨碍她笑逐颜开,发自内心的欢喜和喜悦。 “这……”见生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曲烛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一步将他拉到身后,笑着说,“怎么,大娘,您还能给我们送一位小娘子不成?” “哎呀,哎呀,我还念叨着一直没有人来,结果一来,就来了两位如此讨人喜欢的小郎君。”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来来来,先到大娘屋里坐坐。” “吴家老娘,这就不对了!”一名吊梢眼妇人跳出来,双手叉腰,“两位小哥初来乍到,还未发话,怎么就一定要去你家了!”她说着就要伸手抓住曲烛的胳膊,“别信她的,我家屋子宽敞,已经备好了茶水糕点,先来我家坐坐。” 曲烛轻轻避过,靠到见生身边,笑道:“你说怎么办?” 见生完全没有想到走进城中,居然会遇到这样的情景。本来在郑光的描述中,申首城地处偏僻,除了有些商贸集市,既难养庄稼,也没有什么特产,这些年来渐渐人口凋零,青壮年都逃向了随州附近,只剩下老弱妇孺留在城中。可是如今看上去,虽然房屋破败一些,街巷肮脏一些,城里众人倒是各个白皙丰润、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与萧条落拓的街景格格不入。 见生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当初郑光交与的几页名册来:“各位,我们是来找人的。” 名册展开,上面共有三十六个名字,正是那不知所踪的三十六人。 他一手按在桃枝剑上,一手拿了名册,读了排在开头的几个名字:“……刘大强、武忠、宋福满,这几位,各位可有听过,或是见过?” “见过见过。”一个瘸腿汉子上前道,“老宋嘛,每半年就来我这儿要些獭狐皮嘛,他就在那儿喝酒呢,我带你过去,我带你过去!”说着伸手就去拽见生。 见生与曲烛对视一眼,两人将黑马栓到路边,跟着大汉走到所指的酒馆里,果不其然,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坐在里面喝酒,脸颊酡红,瘸腿汉子粗着嗓门喊:“老宋、老宋!” 老宋醉醺醺回望过来,打个酒嗝:“……是你,尤铁头,嗝……你找我做什么……别、别烦我……”说着举起酒壶,吨吨吨灌了一大口。 见生看一眼太阳,没错,还是辰时,这人就如此酒气冲天,难不成是个酒鬼? 叫做尤铁头的瘸腿汉子搓搓手:“没错吧,说了老宋在这儿,他就在这儿,他们都是外边来的,肯定不会走。行了,现在看到了,跟我去家里坐坐吧!” 见生道:“稍等,我且与他说几句话。” 他向老宋走去,只见对方双眼迷离,显然已经神志不清,这家酒馆也颇为奇怪,既没有跑堂、也没有老板,乱七八糟几张桌子,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都和老宋一般喝得人事不省,酒瓮就随便堆在墙边,想喝的时候,客人自己摇摇晃晃走过去拿,也没有人管,大多酒瓮都空了,滚落一地。 见生道:“宋福满,我是从随州城过来找你的,你离开家中足足两月未归,妻儿十分担心,这次和我一起回去可好?” 另一边,曲烛笑着问尤铁头:“想不到申首城如此好客,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要往家里领,就不怕我们是歹人么?” “不会,不会。”尤铁头憨憨一笑,“过去自然是怕的,如今金花娘娘在城里,娘娘慈悲为怀、救济世人 25. 白花红花(四) [] 尤铁头一脸虔诚,咧嘴笑起来:“金花娘娘是在长生天上侍奉无生老祖的神仙,知道我们活得苦,就下凡来救苦救难,只要信了金花娘娘,就能每日子时三刻去找娘娘领白花果子,吃了不会冷、不会饿,好得很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生:“那大哥你信了么?” 尤铁头:“信,当然信咧!”他一把拉开衣襟,露出的胸口皮肉又白又滑,倒是比闺阁中的女子还要细腻几分,心口处一个红色的圆,被三粒勾玉形状的红点围了起来。见生不由靠近去看,只见这个圆不是画上去的,倒像是从皮肉里透出的血色,红得刺眼,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血水从里面流出来。 “你们喝水,喝水啊。”尤铁头放开衣襟,殷勤笑道,说着将碗拿过来。 曲烛低头一看,脸色一寒:“我不渴。” 粗糙的陶碗里,盛了小半碗浑浊的汤水,泛出略带油光的乳白色,里面还有些说不清是什么的残渣起起伏伏,靠近时,那股带着腐败气息的肉香就更浓郁了,让人联想到脂肪连着筋肉被煮到熟烂成泥。 见生接过两个碗:“大哥,这水怎么味道怪怪的?” “怎么奇怪了?”尤铁头目光直愣愣道,“这是我之前熬了白花果子的汤水,香得很嘛,你们不喝,我就先喝了。”说完就从见生手中夺过一个碗,吨吨灌进口中,因为喝得太急,不少汤水顺着胡渣稀稀拉拉流了下来,流过胸膛,不知是不是错觉,见生觉得他胸口的红色印记似乎更加艳丽了。 喝完一碗汤水,他砸吧砸吧嘴,用舌头将陶碗细细舔了一圈,喃喃道:“太香了,太香了,这么香的东西,你们怎么都不喝嘛!”他将剩下的那碗汤水推到见生面前,“你喝一点吧、喝一点吧。” 见生伸手挡住,笑了笑道:“这么好的东西,我们怎么好一口气喝下去,这不是对金华娘娘的大不敬。” 尤铁头怔怔道:“对,对嘛。” “既然大哥也觉得我说得对,”见生借机将那碗汤水从他手中拿下来,放得远了点,“不如先说说,怎么才能见到那位金花娘娘?” “娘娘,”尤铁头直勾勾盯着见生,“城里都是娘娘的眼睛,你们一来,她就知道嘛。” 他的目光空洞,仿佛真的有个看不到的存在,通过他的眼睛向这边看了过来。见生觉得背上掠过丝丝缕缕的凉意,身体不自觉向后仰了仰,想要离他远一点。 按理说,这只是个黄字令。 天地玄黄,黄为最低,如果自己连一个黄字令也完不成,之后的路,自然更没法走下去。 见生想起十年前的万色楼中,无花小娘也不过是个黄字令。 不对,那次的血流成河不过因为自相残杀,真正的黄字令,应该不是简单的以身相博,必有契机。 他正在想,就听曲烛低低说了句:“有什么过来了。” 下一刻,就听院门被敲响了。 迟缓、沉闷。 咚—— 咚—— 隔一下响起一声,刻板而僵硬。 尤铁头欣喜起身:“娘娘派人来了,别急、别急,我这就来开门!”他跑过去打开院门,见生从他侧后看过去,只能看到被门遮挡的半截宽大白衣和一双红鞋。 “岁岁朝喜、无生延年,奉金花娘娘敕令,开门纳庆。” 尖利的嗓音,语调平直、毫无起伏,白衣中伸出一只惨白的小手来,缓缓张开,两粒圆鼓鼓的丸子顺着指缝落到地上。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尤铁头狂喜之下直接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膝行着去捉那两枚白丸子。其中一枚骨碌碌滚到了见生脚边,表皮灰白、遍布褶皱,看上去并不坚硬,反倒有几分弹性一般,碰到石头微微弹动。 这就是尤铁头口中的什么白花果子罢。 见生起身,走到院门前,正对上一张诡异的大脸,个子不高,还是个童子模样,红绳束发,死白的脸颊上涂了两团胭脂,嘴唇也是同样的鲜红,童子双手并插袖中,忽地一揖,木木道:“金花娘娘有请。” 曲烛也走过来,掩住口鼻,低低说了句:“什么丑东西,也好意思来污我的眼睛?!” 见生:“……” 曲烛:“金花娘娘请我们去做什么?” 童子生了一双大眼,乌黑瞳仁透不过半点光线,此时双眼忽地一轮,依旧只有一句话:“金花娘娘有请。” 曲烛:“分头行事?” 见生对上他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丝毫迟疑,点了点头。 曲烛笑起来,上前一步:“你这丑东西,长成如此模样,想必你家娘娘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想请小爷,小爷就得去么?” 见生:“……” 倒也不必如此拉仇恨! 那童子没有任何反应,脸上毫无表情,依然平平说了一句:“金花娘娘有请。” 然而,下一刻,童子忽地转身,背后却露出另一番样貌来,红衣白鞋,团髻垂发,一样的脸,却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那小姑娘樱桃小口张开,尖声大喊:“不敬!不敬!!不敬!!!” 见生一阵恶寒,原来这白纸似的童子竟然是一正一反两个人贴在一起的,不,不是人,生成这种模样,怎么会是人?而驭使这种东西的金花娘娘,不知又会是什么样邪异的存在! 曲烛冷笑一声,手一扬,凭空捉出一只笔来,上面蘸饱了丹砂,笔走游龙,行云流水、虚虚画出一道殷红的咒印。 “神行千里,起!”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虚化成一道残影,跃出院墙,不见踪迹。 那红衣女童狂怒地尖啸一声,硬生生从白衣童子身上撕裂开来,追了过去。 两人撕开的身体连接处,没有血。跪在地上的尤铁头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自顾自将那两枚白丸子握在手心,细细地舔,吃吃笑个不停。 “金花娘娘有请。” 白衣童子嘴唇还在一张一合。 见生走上前:“我随你去。” 白衣童子定了定,瞳仁上翻,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又来了,见生想,的的确确是有什么透过这童子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片刻后,童子转身迈着僵硬的脚步,向前走去。 见生跟了上去。 那三十六个没有了音讯的人,是否都在申首城中,是否都是被这样带去见了金花娘娘? 见了金花娘娘,又会怎样? 但至少那个宋福满,还活着,也还记得家中妻儿,只是说要再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 他边走边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一个荒弃的院子里,有人悄悄从门缝中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