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复衔春(重生)》 1. 雨夜对峙 [] 暖风从窗牖的罅隙钻入殿内,烛火一阵颤动,将墙上的人影曳得细长。 萧钰猛地向下跌去,磕碰的疼痛感让她如梦方醒,倦意渗入四肢百骸,寸骨皆软,半步难移。她仰头,寒声问:“这点心里放了软筋散?” 旁的李公公振振有词:“公主,杂家也是奉命行事。” “京中皆传萧圣手医术精绝,着手成春,”萧懿姝将“萧圣手”三个字咬得很重,“当初没救活你娘,如今怎么也救不了你自己呀?” 萧钰目露鄙睨地睇了她一眼,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 “这药可是薛大人亲手准备的。”萧懿姝杏眸微抬,脸上挂满轻蔑又得意的笑容,“他心里彻头彻尾装着的人,是我。” 薛傅延,她昔日的丈夫。 萧钰抬起沾染湿意的扇睫,哂笑着望着她,“妹妹这点倒是没变,总喜欢捡我剩下的东西。” “你!” “将死之人,不必理会。”萧懿恒将萧懿姝拉至身后。 眼前的人龙袍加身、风华正茂,是萧钰数次帮扶的皇弟,他眉宇间狠厉阴骛,没有遗传丁点先帝的仁和慈爱。 “李公公。” “奴才遵命。”旁的李公公一手握拂尘,一手持烛台,火光的尖细舌头沾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 火星迸溅,炽烈的烈焰四处乱窜,灼浪扑来,贪婪地舔舐过萧钰的裙裾衣袖。夜空被火光映得通红,浓烟滚滚腾起,连悬着的月亮都染了血色。 长公主倥偬一生,停滞于此。 死后萧钰成了孤魂野鬼,漂游在皇城的飞檐斗拱间。她想等大将军凯旋归来,远远地瞧他一眼。 大将军是萧钰的心上人,清风朗月鲜衣怒马,却称相貌丑陋常年戴着面具,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旌旗猎猎,边关大捷,鸿雁却传回了大将军殉国的噩耗。 萧钰悲痛万分,她背枕寒露,日日俯瞰这繁华昌荣的假象。 一朝宫变,黑云压倒腐糜皇室,满城风雨,长街喋血,昔日仇人死于逆臣的乱箭铁蹄之下,世人眼中的文不成武不就的景小侯爷登基称帝,服拜的能臣悍将如过江之鲫。 万民归顺,盛世安康。 新帝景珩登基后头一件事……竟是亲手擦拭前朝长公主萧钰落灰的牌位,虔诚无比地供在皇后位置上。 群臣哗然,简直是罔顾礼法,且不说萧钰身份特殊,历朝历代哪有立一个死人为后的! “陛下,万万不可!” “长宁公主济世救民心怀天下,朕立心仪女子为后,有何不可?”景珩勾起唇角轻笑起来,一双危险凌冽的桃花眼看得朝臣心里发慌。 年轻的帝王道:“既然史无前例,那朕就开启这个先例。” 甫座皆惊! 悬在一旁的萧钰更是瞠目结舌,随后两眼一花,晕厥过去。 * 上京城西郊。 烟岚云岫,闷雷滚动,雨珠铺天盖地从天空倾泻下来,将翡翠枝梢打成了尘雾碎沫。 一辆马车在雨幕中疾驰。 车内的萧钰道:“墨玦!再快点!” 闻言,驾车的暗卫狠狠抽下手中的马鞭,骏马嘶鸣,扬蹄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血腥残毒的件件往事倒灌般涌入了脑海里,萧钰纤白的玉手攥成拳,寸长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中,竭力平复心底的惊涛骇浪。 她就像做了一个冗长难捱的梦,除过梦结束时候的……那点离奇。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① 重回三年前,她定不再做砧板上的鱼、笼中的雀。 前世,陈皇后——她的生母在这个雨夜撒手人寰,而在一月后的端午宴上,明德帝赐婚她与薛傅延。 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波澜涌现,她必须再快点!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马车剧烈颠簸,一阵天旋地转,萧钰顿觉势头不对,立刻从马车中翻身而出。 “有刺客!”眼前的男人剑眉星目,一身英俊的黑色劲装自带肃杀之意,正是长公主府的暗卫统领,墨玦。 马车轱辘里插了柄羽箭,卡住轮轴导致车身侧翻。林间突然蹿出三个黑巾遮面的男子,手握长刀,二话不说就冲了上来。 “殿下,你快走!”墨玦转头带着其余侍卫与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 萧钰利落地卸下辔绳,纵身上马。 “驾——”萧钰一声轻叱,拢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 骏马如利箭,怒蹄疾驱入雨夜中。 身前身后,夜雨滂沱。 呼啸的风,嘈杂的雨,马蹄踏过泥浆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耳畔。 林中,一支箭矢刺破雨帘而来! * 坤宁宫,画帘飘动,檀木护栏曲曲绕绕,庭前的群芳被摧折得满地零落。 太医跪在榻前,为陈皇后诊脉,他后背冷汗涔涔,嗫嚅道:“若是寻常风寒,皇后娘娘的身子不会到此境地……” “说。”见太医吞吞吐吐,榻前的男人拧紧了眉头。 太医思索片刻,提了提药囊道:“臣无能,皇后娘娘脉象紊乱,无迹可寻……许是被邪物附了身子。” 诳语出口,他自己都感到荒唐。 榻前的男人揉了揉额头,冷声道:“下去煎药。” 内殿火光如豆,暗沉沉的。侍从悄然屏退。 “钰儿今日恐怕是不回来了。”榻上的陈皇后望着窗外夜雨,神情恹恹,眼角褶皱犹如瓷釉胎上细碎的纹路。 晌午时分,萧钰出门,说是要去找栖云山的师父。她走得匆忙,自己竟没好好地瞧一眼。 男人明黄色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四十出头却已两鬓飞霜,神色疲惫的脸上刻满了忧虑的皱纹,明德帝一贯习于劳心。 他坐在榻前,用帕子悉心为她擦拭枯瘦的指节。 陈皇后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道:“臣妾已经病入骨髓,恐怕是不行了。” “四郎。”她瞧了眼前的男人一会儿,身子费力往床榻外侧挪了挪,“臣妾走后,唯求四郎好好照顾好钰儿……” 她喉咙疼得厉害,说到最后几乎没有了声音。 老四是皇帝的排行,这声“四郎”是浓情蜜意时的称呼,将他思绪拉远。 他开口,语气带着不舍与嗔怪:“晴雪,别说瞎话,你还要同朕设端午宴,为钰儿挑驸马,还要同朕看着钰儿成亲……” “臣妾希望四郎随她的意愿。”陈皇后搭上他的手。 明德帝反握住她,却迟迟没有说话。 “哔啵——”,案几上的灯花溅落,火星子快速一闪,灭了。 黑夜压城,九重宫阙耸立在瓢泼暴雨下,不催不折。 宫人们跪在中殿,低声的呜咽此起彼伏,似乎只等掌事公公一声“皇后娘娘薨了”便开始放声饮泣。 外殿突然传来一阵骏马嘶鸣声。 “公主回来了!”宫娥突然呼道。 马上的萧钰,裙袂上沾满了泥泞血渍,周身寒露风尘。看清楚后,宫娥吓得惊叫一声。 萧钰右边的身子浸泡在一片殷红里。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像一条一条蜷曲的小蛇,芙蓉面上沾满了晶莹的珠玉。 “来人!速速去西郊抓刺客!”萧钰翻身下马,右肩处突然传来一股阵痛,血腥味萦绕鼻腔。 “太医快过来!”宫娥失色慌了神,连忙上前将她扶进殿,侍卫得令毫不犹豫冒雨往西郊赶去。 萧钰脸色苍白几近透明,睫毛垂在眼睑上,嘴唇毫无血色。她试图用手揩去眼睫上一团模糊时,却径直摸了一脸血。 “母后呢?”她咬牙冷声问,喉中含着混沌的沙哑。 宫娥急红了眼睛,“皇后娘娘在内殿,太医适才说,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 “满口胡言!”萧钰想起殿内受苦的母后和身边几只包藏祸心的笑面虎,不 2. 化险为夷 [] 两名太医跪在地上直打哆嗦,丝毫不敢抬眼。 “怎么回事?”明德帝不悦地问道。 萧钰锐利的目光击碎了一室柔和,她望向明德帝:“父皇,这碗药有问题。” “藜芦味苦,泻热止咳;沙参味甘,益胃生津,功效甚佳。但将这两味药一同使用,乃是剧毒。儿臣方才看过药渣,恰巧含这两味药。” 潋滟的美眸如穿云利剑,她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太医,面不改色反问道:“不习药理懂此忌讳的人门可罗雀,但你二人在太医院当值三年,难道不知?” 出口的语气诡谲危险,冰冷似刀刃,能削肉剔骨。 萧钰一针见血:“分明就是居心叵测,意欲谋害母后!” “微臣自然知道,沙参尚可辨认,可藜芦煅根为粉,早就没了原先的样子,公主怎能凭一捧药渣给臣定罪?”胆大的太医咬牙道。 另一名太医老实地垂着头,脸色早已煞白。 明德帝问道:“药草既已熬成了渣,你怎笃定里面有何种药材?人命关天,朕可容不得你胡搅蛮缠!” “儿臣虽没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功夫,但此方子药材不杂,儿臣尚可辨认。”萧钰抬眼,赫然对上明德帝若有所思的眸子,目光如炬,没有一丝犹豫:“父皇若是不信,大可找李大人来查验炉中药渣和地上汤药。” 萧钰口中的“李大人”名为李鸿祯,太医院的左院判,官不是御医中最大,但资历却最老,侍奉明德帝多年。 明德帝万万没想到萧钰对自己这般自信,他的嗓音冰冷无情,嗔怒她道:“你母后还躺在榻上,生死攸关,朕没工夫陪你闲闹,若查出与你所说的药材不符,可是欺君之罪!” 明德帝在恐吓自己收回请示,他其实早已对病危的陈皇后虎视眈眈。 太医得了指令,能对陈皇后的药动手脚;查验的人又何尝不会撒谎,给她冠上一顶欺君的帽子? 可她不能退却。 萧钰手心出了冷汗,仍斩钉截铁道:“儿臣没有胡闹,若有半分虚假,愿当欺君之罪!” 明德帝微怔,派人唤来了李鸿祯。 萧钰哂笑,给陈皇后诊病怎么不见召见他李鸿祯?也好,起码这人暂时是清白的。 “微臣参见皇上,公主殿下。”李鸿祯挎着药箱,跪身行礼。 常年操劳,五十出头的他,须髯早已蒙了霜,突出的颧骨顶着一张褶皱的皮,眼睛浑浊却温润,透着一股祥和与淡定。 “平身。”明德帝揉了揉太阳穴,面色有些疲,“去查查这药渣。” 如履薄冰是当官的常态,李鸿祯能在宫中屹立多年,医术本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懂察言观色。臣子说出口的往往不是实话,而是皇帝此时想听的东西。 此时气氛剑拔弩张,旁边还有两个糠筛似的小太医,李鸿祯心中有了数,“些许药材煅制成粉才可入药,准确查验出来不容易,请陛下给微臣些时间。” 明德帝知道,李鸿祯是换了种法子问他。 萧钰的目光随李鸿祯落到明德帝身上,袖中玉手早已攥成拳,寸长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她在赌。 “李爱卿当值数十年,你的医术朕不言而信,当是在钰儿之上的。钰儿顷刻便能识出来下了定论,李爱卿莫要谦虚。”明德帝拧了拧眉,目光深不见底。 他面色愠怒:“你给朕查清楚,朕绝不允许任何人在眼皮底下为非作歹!” 李鸿祯忙应是。 一番折腾后,他说:“陛下,药渣中混了两味性质相斥的药材,能致人死。” 两个太医泪眼还未干涸,两股颤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明德帝眼神阴骛,厉声开口:“成何体统!来人!欲谋害皇后,今日当诊的人全部拖去刑部,凌迟处刑!” 一声令下,殿外的侍卫迅速进来拖走了浑身瘫软的太医。凄惨的求饶声如同蒙了一层雾,只有滂沱夜雨声清晰萦绕在萧钰的耳畔。 昏黄的烛火下,萧钰额角迸沁的冷汗依稀可见。 她算对了。 她若活着,明德帝暂时不会摆明了与她为敌,镇国公一家可还垂涎着长宁公主这块肥肉。 右肩处的伤口袭来铺天盖地的疼痛,她看着地上的那团狼藉没有说话,唇角勾起一丝讥讽笑意。 能坐上皇位的人,总有一套欺罔视听的本事。 她的父皇,一点儿也不心疼母后和她的命。 * 院内蝉鸣聒噪,树桠缝隙漏下的阳光被筛成了斑驳的铜钱,落在窗牖上。 萧钰双眸紧闭,弓样的眼睫不停地翕动着,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随即一个激灵,猛地从噩梦中跌了出来。 头顶的锦绣绫罗帐将所有的热烈都隔绝在外,周遭光线柔和舒适,萧钰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平躺着缓了缓神。 浑身的骨头如同被捣碎后又重塑,她忍着肩膀的酸痛不适,偏头拨开肩侧雪白的衣物,伤口已经包裹了干净的纱布。 “公主,您醒啦!”侍女春雨小声惊叫,她轻轻掀开了帐幔一角,刺眼的阳光没有溜进床帏。 萧钰揉了揉额头,“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春雨边扶她坐起来边问道:“公主可觉得好些了?您连夜回宫,受伤淋雨又拖着身子守了皇后娘娘一夜,硬是昏睡了两天,眼看着退了热却不见醒,奴婢还寻思着再去找太医一趟。” 萧钰不放心旁人,忍着伤亲自写方子、煎药。明德帝后半夜便移驾养心殿,她守到了第二天清早雨停,天际吐鱼肚白,终于撑不住疲软的身子晕了过去。 榻上的少女不施粉黛肤色却如朝霞映雪,一头青丝如瀑垂下,受伤生病的缘故,她的脸有些憔悴,粉唇干裂。 “公主,要不要 3. 宴无好宴 [] 铜镜中的少女眉如柏木般清冷,一双杏眼古井无波,樱唇绛红,容颜虽不销魂,却有种蚀骨的力量。 萧钰挑选了一件淡紫色海棠烟罗衫,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外披白色纱衣,衬得她肌肤白嫩如雪。浅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清晰可见的锁骨,淡雅处却多了几分出尘的气质。 夏婵为她簪上一支白玉响铃步摇,忍不住夸赞道:“公主真好看。” 明德帝在临安台设宴,能纳百官宴集,却只是偌大宫城小小一隅。 宴会还未开场,萧钰同萧懿姝跟在陈皇后身旁。 “老师近日对儿臣的珠算抓得实在紧,未能亲自探望母后。”萧懿姝面露愧疚之色,转而眼底盛满关切之意,“母后看上去气色好多了,但切记莫要饮酒,莫要吃生冷东西。” 萧钰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笑。 陈皇后头戴八宝珠髻,绾着九尾凤钗,耳畔垂着玳瑁耳珰,锦红鸾纹裙逶迤拖地,庄重华贵,久病初愈的脸还有些许憔悴,却不失威严。 她听完萧懿姝一番絮叨,加深了嘴角的笑意:“母后知道了。” “臣妇见过皇后娘娘,两位公主殿下。”镇国公夫人不知何时来了,她面带盈盈笑意行了一礼,衣裙上以金丝绣着精致的百蝶图案,衬得体态丰腴,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萧钰心里无奈叹道,这人莫不是猫儿,走路悄无声息的。 “皇后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夫人挂念,已经无碍了。”陈皇后答道。 一番问侯寒暄过后,镇国公夫人贴着陈皇后打趣道:“两位公主生得倾国倾城,不知日后哪位公子有如此福气娶得公主殿下。” 话语晦涩,但几人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镇国公夫人言外之意是:今日自己的儿子薛傅延就会当上准驸马。 朝中人尽皆知,皇帝有意赐婚给薛傅延和萧钰,今日端午宴便是一个契机。 萧钰莞尔一笑道:“夫人过誉。”随即撇过头故作腼腆,避开了镇国公夫人热烈的目光。 陈皇后脸色微变,随即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道:“这要看她们自己的意思,钰儿及笄两年还没有心仪的公子,姝儿今年刚及笄,更不必说了。” “儿女成婚是大事,皇后娘娘也是做母亲的,总要操劳不少。”镇国公夫人叹道:“小儿今年开春加冠,臣妇也愿他觅得良缘。” 萧懿姝听得很不是滋味,面上热热络络地与镇国公夫人聊了几句后便去找萧懿恒了。 陈皇后与镇国公夫人表面其乐融融,诉说家里长家里短,实际却暗流涌动,镇国公夫人不停地旁敲侧击,打着萧钰的主意。 权臣薛家有意,皇帝也有意,她就是砧板上的鱼。 前世与薛傅延谈不上鹣蝶情深,但彼此相敬如宾。 但终是遇人不淑,从踏上花轿的那一刻,萧钰就从世家抢得头破血流的珍馐,沦为了奸佞权力的棋子。朝中波云诡谲,世家纷争,太子稳权,她无一不卷入其中成为垫脚石。 最锋利的爪牙往往藏在柔软的绒毛之下,薛傅延是典型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伪君子。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萧钰痛定思痛,甩了一纸和离书。 和离一年后,太子登基,同年夏,长宁公主身陨。 萧钰的思绪翩然飘飞,直到陈皇后与镇国公夫人夹枪带棒一阵交锋后,她才拉回了思绪。 “公主是臣妇看着长大的,这心里呀,着实高兴。” 镇国公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 陈皇后握住萧钰那节雪白的柔荑,语重心长道:“母后只希望你能幸福。” “你先前同母后说的,薛家公子……”陈皇后面上看不出来喜怒,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与姝儿有染?” “不敢欺瞒母后,去年春日宴上儿臣无意撞见……”萧钰垂下眼睫,眼睛里一片水雾,湿漉漉的,“儿臣实在不愿做夺爱之人。” 陈皇后若有所思,“母后派人查探过,还未曾发现此事的蛛丝马迹,今日你父皇铁了心要为你二人赐婚,既然钰儿不愿,日后母后想个法子,把这门婚事退了。” 萧钰莞尔一笑,乖巧惹人怜爱。宫里只有陈皇后向着她,得了这些话,萧钰心中落了底。 前世,萧钰过了许久才知晓,萧懿姝痴恋薛傅延。 皇妹,今日姐姐给你一个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大臣宾客纷至沓来,陈皇后交代两句后便去了主座。 萧钰回了自己的位子,扫视一周,看到了不少熟人。 宴会男女宾客分坐两侧,公子小姐、官家夫人们自动分好了阵营。文臣交好,武将为盟,文武之间泾渭分明。 文臣当以镇国公为首,武将里三大镇国将军声名远扬,所掌军队匕鬯不惊,是大魏的铜墙铁壁。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三位将军,今日却只到了两位? 缺席的是镇北大将军,贺修筠——前世许诺萧钰十里红妆的心上人。 萧钰有些疑惑,她问了掌事的嬷嬷,得知不久前贺修筠称有要事退掉了帖子。 华盖边缘泻下的阳光映着萧钰弓样的眼睫,好似两排细密的羽扇。 旋即跌进了不远处一双漂亮眸子,似澹澹水色,明媚多情,月光星辉皆藏其中。 那人棱角分明的脸透着一幅放荡不拘的模样,每一处轮廓看似温和又蕴藏着锋利的寒意,周身凛冽带着些许少年气。景珩面上泛起灿烂的笑意,同她打了个眼神招呼。 萧钰唇角带着一惯的浅笑,有些失神。 “景兄!有种再来!” 一声吆喝拉回了萧钰的思绪。 “哦?把你老爹山上的宅子输给我还不够?”景珩眸子微眯,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他身姿颀长,墨蓝色的长袍领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黑发束起,五官如雕刻般分明,整个人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剑眉下的那双桃花眼摄人心魄,仿佛能看穿一切。 “适才是你运气好!”那公子继续挑衅道。 明德帝还未到场,席间一群乖张的世家小公子玩起了博揜。 萧钰观望,她对这景小侯爷倒是饶有兴趣。 上一世,萧钰自认为与景珩交情不深,只见过为数不多几面。大权已定时,封后的举动让她匪夷所思,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既然是赢到最后的逆臣,能搭上这条贼船,分这江山一杯羹,何乐而不为。 景珩一只腿屈起,手肘支在膝上,撑着侧脸懒洋洋地问:“这回赌什么?” “赌……莳花楼一年的费用!” 莳花楼是上京城最大的酒楼,世家公子哥一等一的桃蹊柳陌,尤花殢雪之地,别称“销金窟”。寻常吃喝玩乐一年的费用,够山上买两三座避暑宅子了。 小荷官端起竹筒,摇晃起来。 景珩眸子微眯,十分熟捻地接过斟满的酒盏,修长的手指把着边缘慢慢摇动,似是在感受琼浆玉露撞击杯壁后散发出的香气。 摇骰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砰”,竹筒倒扣在小桌上,震得桌上酒水从杯盏洒出。 “大!”那公子道。 “一,二。”景珩漫不经心地说。 倒扣的竹筒被揭开,两粒骰子赤|裸裸地躺在盘中。看清点数后,气氛一下子凝住了,随即有人爆喝起来:“景兄不愧是上京第一赌|神!” “你!”小公子憋了半天说不出后文,脸涨得通红,“你们串通好的吧!” 景珩身子坐规矩了些,深邃的目光落在了萧钰这边,掠过一缕微妙的幽光,他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适才公主殿下也瞧了全过程,不如请公主来评判?” 有人附和道:“公主殿下?我看行!” 公子哥回头,留意到了不远处的萧钰,款款走过来,凌波微漪,好似纤尘不染的谪仙。 几人瞬间站起身子,矜持了不少,有人耳根后不自觉红了一片。 萧钰扫了眼长桌,上面摆着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她的目光在那只棕榈蜻蜓上顿了顿,丝绦缠绕,小巧精致,煞是可爱。 “如景侯爷所说,本宫的确全程观望。”她悄然轻笑,发间的白玉铃簪叮当作响,眉目如苏,“小公子既然愿赌,又怎怕服输呢?” 景珩摊手,朝那小公子示意道:“罢了,你叫我声爹,这赌注就不作数了。” 先前挑衅的公子整个脸红到了脖颈,气冲冲走开了。 周围一阵哄笑。 萧钰曾疑惑过,老侯爷四年前离世,景家什么家底经得住景珩那样挥霍,此下有解了。且不说景珩挂着高位闲职所拿的俸禄,就这么神的赌法,不来钱才怪。 “公主喜欢这小玩意儿?”景珩挑眉,拿起棕榈叶编的蜻蜓问道。 长风拂过,夹杂着松针清香,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棕榈叶竟能编得这般生动,瞧着有趣。” 高手在民间,上京街市卖得草织品千奇百怪,栩栩如生,萧钰不常出宫,又在书堆、药堆里长大,朱墙外这些小玩意儿对她来说很稀奇。 即使再活一世,街市烟火,于她而言依然很陌生。 4. 祸水东引 [] 萧懿姝的侍女名唤霞初,甫一开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席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与愕然之声。 萧钰微微怔忡,心下立即明朗。 “姝儿!”萧懿姝的生母淑贵妃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心痛,顿觉踹不过气来,捂住胸口跌回了座位。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宣太医!”明德眉心微蹙,隐隐透着几分阴沉。事情来得猝不及防,他尚且想不通萧懿姝因何事投湖。 “去查清楚。”明德帝的声音冷淡又不辨情绪。 苏公公急忙应是,手持拂尘匆匆离去。 “父皇,姝儿落水昏迷情况紧急,太医赶来恐怕耽搁了救人的时辰,儿臣去瞧瞧。”萧钰面色凝重,深邃的杏眸中闪烁着些许担忧。 “快去。” 当务之急是保证萧懿姝身体无碍,萧钰思及萧懿姝——她应当有分寸,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速速去备几根艾条和火折子来。”萧钰吩咐宫娥,立即提起襦裙同萧懿姝的侍女往湖边赶去。 离开席间,她似无意地问道:“你可知姝儿因何投湖?” “奴婢猜想……”霞初呼吸微滞,稍作犹豫继而道:“当与薛公子有关。” “薛公子去寻过姝儿?”萧钰看似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不错,起初宴席上公主吃醉了酒身子不舒服,奴婢就陪公主去往偏殿小憩,但没过多久就支开了奴婢,奴婢便是这时瞧见了薛公子!” “待再去寻公主时,发现公主正在气头上,奴婢也不敢问发生了什么,随后公主让奴婢陪她去湖边散散心,没想到……公主竟跳入湖中!”霞初追着萧钰的步子,神色难掩悲伤愧疚,加之此刻滔滔地说个不停,脸蛋通红气喘吁吁。 “知道了。”萧钰心下了然,与她设想的无二。 萧懿姝投湖的地方离宴席尚有段距离,她催促身后的霞初:“我们得再快些。” 霞初深知一刻也耽误不得,长宁公主是为了自家主子安危,她咬咬牙,追着萧钰的步子回答道:“公主不用担心奴婢。” 不出四分之一盏茶的功夫,萧钰与几名侍女宫娥撞见背着萧懿姝往回走的侍卫。 此地离宴席与湖边不远不近,周遭景致华美,隐约能窥见湖面涟漪折射出熹微碎光,绿树相互簇拥簌簌作响,显得愈发幽静。 想来萧懿姝是算好的,恰逢周围有侍卫经过时,才跳入湖中。 萧懿姝的另一名侍女朝月看见来人后,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急忙道清情况:“公主自打被救上来后,已经昏了好一阵子……方才侍卫大哥已经去找太医,没想到您来了。” 宫娥扶着尚在昏迷的萧懿姝,将她从侍卫背上卸下。 “当心,托住她的后颈。”萧钰叮嘱。 草地上的人俨然一副熟睡模样,被湖水浸润的面容越显娇嫩,乌发凌乱缠绕脑后,几蹙碎发如蜿蜒小蛇游离在双颊上,湿漉漉的金丝襦裙隐约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身。 萧钰蹲身,试图叫醒萧懿姝却见未其有反应,好在探到了她的呼吸,这才松了一口气。 萧钰转手按压萧懿姝的人中,又反复揉捏手指的十宣穴。 待到宫娥拿来了艾条与火折子,萧钰点燃,袅袅青烟顺艾条流泻而出,浓浓的一股香草烧着火|辣辣气味涌入萧懿姝的鼻腔。 地上的人眉头微蹙,萧懿姝意识如水滴落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逐渐回笼——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岸上侍女的惊呼声,湖水漫灌鼻腔的窒息感历历在目。 “咳咳咳……”止不住地咳嗽中,萧懿姝睁开眼,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眼尾微红挂着晶莹泪花。 萧钰小心翼翼将萧懿姝扶起,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抚,“姝儿别怕,姐姐在呢,可还有不适的地方?” “皇姐……”萧懿姝颤抖着声音唤了句,顾不得身上濡湿的衣裙,搂上萧钰埋在她的肩头。 适才的咳喘连连变成了止不住的抽噎,豆大泪花如簇跌出,萧懿姝像是绷断了脑中的最后一根弦,许久才张口道:“我心里难受得紧,我要见父皇!” “姝儿有什么事要说,但先换身干净衣裳再去见父皇可好?当心染了风寒。” 萧钰深知萧懿姝性子骄纵跋扈,这是想以投湖相逼,为自己争取这门婚事。巧在方才她还未接下圣旨,萧懿姝跳湖的消息又闹得人尽皆知,这桩婚事仍有转机。 萧钰熄了艾条,最后一缕缠绵的烟雾如轻纱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如卵石落水,临安台下短暂地激起波澜,明德帝与太子萧懿恒留在宴席上,淑贵妃与陈皇后跟了过来,待她们赶到时,萧懿姝刚巧醒来。 几人陪着萧懿姝去偏殿换干净衣裳。 淑贵妃泪眼婆娑,瞧见萧懿姝这副模样格外心疼,亲手给她系上披风系带,问:“姝儿,可是有谁欺负你了?告诉母后,母后定会替你做主!” 萧懿姝的琉璃眸子水汽氤氲,带着哭腔话音楚楚:“母后,儿臣要见父皇与薛公子,儿臣要当面问清楚薛公子!” 此话一出,几人俱是一惊。 陈皇后对上萧钰那双澄澈明净的杏子眼,思及不久前她说的“那二人有染”,再次看向萧懿姝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微妙。 她迅速敛了面上情绪安慰道:“姝儿有什么尽管说便是,今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莫要再做这般伤身子的事了。” * 不到一炷香,宴席上的内侍高声道:“皇后娘娘到——” “父皇要替儿臣做主!”萧懿姝跪在御前。 临安台上的明德帝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注意到薛傅延低着头面色僵硬,神情晦暗不明。 “父皇不能赐婚于皇姐与薛公子!”萧懿姝直言坦荡,开门见山。 少女容貌昳丽,纤眉朱唇,石榴粉的襦裙映红了她白皙的脸颊,周身散发张扬跋扈的气质,与萧钰的清冷娴雅截然不同。 “儿臣倾慕薛公子已久,求父皇成全!”或许是醉意未消,萧懿姝的胆子比寻常大了许多。 一语罢了,席中如炸开的油锅,顿时又热闹起来。 众人皆知明德帝有意促成长宁公主萧钰与薛傅延,谁知半路又杀出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安国公主萧懿姝? 这下有好戏看了。 “薛公子这是走了桃花运呐,竟得两位公主青睐!”有人打趣镇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