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夏》 第1章,逃荒 大夏洪泰十二年夏八月,扬子江泛滥,南直隶淮安等七府多地受灾,海宁县小和村即是其一,全村人踏上了逃荒之路。 …… 血红的霞光下,扬子江汪洋一片,木板、板凳在江水中浮沉,还可见鸡、鸭的尸体被水流戏弄着,托起又按下。 距离江水一里多的官道上,数百人拖家带口跋涉,道路泥泞,每一脚鞋底都会深陷淤泥,沾染的泥土让脚步变得沉重,不时需要寻石头刮蹭一下,才能继续前行。 终于,队伍前方传来一道声音,‘今天就走到这儿,大家伙儿生火做饭吧’,旋即在一片‘哎呦、哎呦’的叫苦喊累声中,各家各户开始架锅打水,炊烟袅袅升起。 在一行人后方的一角。 “方妹子,你们家萱萱真能干,这摘的好大一把野菜!” “耿家嫂嫂,别看多,实际上还不够她一张嘴吃哩,养她都赔死了!”方孙氏嫌弃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让萱萱来我家?”耿嫂子又羡慕看了眼那把野菜,这才转身。 “你领去呗!”方孙氏说笑着,吩咐那个被称作‘萱萱’、模样十七八岁、身穿粗布衣服的少女将野菜清洗,自己则是返身拿出一个小布袋,宝贝似的小心打开,抠搜如数着米粒往铁锅中倒下一点点,就赶忙肉疼地扎紧。 哗啦啦! 暗黄的粗米混杂着稻壳,落入铁锅中汩汩翻腾的热水,五谷香甜的气息逸散出来。 烧火的少年名为方临,嗅到蒸汽中的五谷香气,下意识吞咽了口口水,纵然心理上排斥,但身体还是诚实传达来如干涸开裂泥土般的饥渴。 他半天前穿越而来,却并非夺舍,更像是融合,因为这具身体也叫方临,容貌和他上辈子年轻时一模一样,父母也有八九成相似。 甚至,就连这个世界的历史,在元末之前也和前世一致,只在元末拐了个弯儿,夏太祖以北统南,建立大夏,如今已历十朝——这个世界相对于前世,仿佛另一个镜子宇宙,方临穿越而来,就好似融合镜子宇宙的自己,两世所有记忆、情感融为一体。 “可把我儿饿坏了!” 方孙氏见到方临吞口水的动作,枯瘦泛黄的脸上满是心疼:“好了,好了,这就开饭!” 锅盖掀开,腾腾热气冒出,粗米混杂野菜的气息往鼻尖里冲,往心窝里钻,激发一天赶路的苦累,让肚子咕咕直叫。 方孙氏握着勺,先是盛了最多最稠的一碗,给了皮肤干黄、三四十岁的敦厚汉子,这是方父——方叔有,一家子的顶梁柱,路上扛着最重的家伙什,最耗力气,自然先紧着他;方临的碗第二多;然后是她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碗,只有小半碗,而且清可见底,只有少许米粒、些许稻壳、两三根野菜。 “萱姐,我吃不完,咱俩换一碗吧!”方临看着身形枯瘦、因营养不良头发泛黄的少女,这般道。 被他称作‘萱姐’的少女名叫田萱,是方父从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抱回来的,从小当童养媳养。 “我儿,我还不知道你的饭量!”方孙氏急忙阻拦。 “临弟,我够吃哩!”田萱也是附和。 这丫头还在傻乐呵! 方临见方母、田萱态度坚决,这才放弃,感知着身体饥渴的冲动,喝了一小口米汤,入嘴微苦,口感粗糙,将粗米粒混杂着稻壳嚼碎,吞咽下去仍有些卡嗓子。 坦白说,这滋味并不好,但人饿疯了,吃糠咽菜也是美味珍馐! 咕咚! 当空荡的肚子一口米水吸下肚,全身细胞都仿佛在呐喊,疯狂吮吸,汲取其中的营养,就如枯季树木扎根地下,榨取泥土中的每一丝水分。 一旁,田萱也是小心翼翼捧着碗,生怕洒落一点,她先将汤面上的稻壳吸进嘴里,然后喝一口汤水,脖子一扬吞咽下,一套动作习惯熟练,神情满足。 “萱姐!”方锐微微沉默,给田萱夹了一筷子野菜。 “我够哩!够哩!”田萱捂着碗口,不肯要。 “我儿,你吃自己的就是,管她做什么!”方孙氏也是开口,对田萱一瞪,坐到方临、田萱中间,隔开两人。 “行了,都吃。”方叔有说话了。 “呵,都吃,都吃,都敞开了吃,咱家的粮食够吗?” 方孙氏没好气道:“就说白家那一家子懒汉,吃饭不算计,听说昨天就断炊了,只能吃野菜、草籽,屎都拉不出来;今早上,我看耿嫂子家的汤也更稀了;还有付家……村上的人都不好过哟!” 她说着,看方叔有埋头吃得呼呼噜噜,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让你去找老爷子,咱们方家四房一起开火,你就是拉不下脸。中午时候,我都看见了,他奶又偷偷给四房的安安东西吃……” “行了。”方叔有打断。 “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爹这人,宁可自己吃亏,都拉不下脸哟!” 方孙氏知道方父不想听这个,哼了一声,却也换了个话题:“当家的,咱家粮食不多了,还得再弄些来才是。虽说再有三四天,就到县里了,有预备仓放粮,可粮没发到手里,心里终究不落定……” “上哪弄粮呢?对了,宋家还欠着三斤粗米,我得去要回来!” 事实上,这三斤粗米是宋家去年冬天借的,距今已有大半年,方母此前已去提了一次,也没要回来。 “宋家……”方叔有沉默了一下:“这个时候,谁家都不好过,算了。” “算了?怎么能算了?他们不好过,咱家就好过了?那可是三斤粮食啊!他们有脸借,我还没理去要了? 你爱面子,拉不下脸去要,我去,我不要脸,脸还能比肚子更重要?” 方孙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方父一顿,看向方临:“我儿子还正在长身体,可不能饿着了!” 她就是敢在这种大事上和方父这个一家之主顶牛,因为方父再气,也不会动手打人,顶多不理你,冷暴力——这已经是顶好的了,按照耿婶的话,‘你数数,咱小和村里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除了你爹,有哪个不打女人的?你娘跟了你爹,真是不知道少挨了多少打’。 旁边,方临听着,想问宋家借粮这事,这时,一个三十来岁、面色惨白、身穿粗麻布裙的妇人过来。 “桂花过来了,坐!有啥事啊?”方孙氏起身迎接。 虽然是吃饭时候,但在这个逃难的光景,她都不敢客气卖嘴,问一句‘吃了没,要不坐下吃点’。 “方嫂子!” 桂花嫂脸色勉强,艰难开口:“就是想借点粮……” “哎哟,这可真是……不是嫂子不通情理,实在是我家也快断炊了,还在说去哪弄点粮呢!” 打发走桂花嫂,方孙氏叹息道:“老陈家真不是东西,看把桂花给饿成什么样了!” “桂花这人,村里哪个见了,不竖个大拇指,说声好,可就是摊上了老陈家,造孽啊!老陈家家里、地里的累活苦活,哪个不是桂花在做?怀着娃时都没歇过。桂花她自己性子又弱,村里不要脸的人可劲儿欺负、使唤她……” 方母絮絮叨叨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唉,说来,咱家还欠桂花一次帮工呢,也就是实在没粮,不然这次多少也得借点。” 说话间,方家四人已吃完了饭,碗底光净如新。 “小萱,走去洗碗!” 方孙氏没好脸色:“等会儿我还要去宋家要粮哩!” ‘是得要回来,这样家里人才能多吃些。’ 方临想着,开口道:“娘,我去吧!” 在这个时代,男人出面,总是比女人管事些。 他向方母问清情况,心中有了计较,向宋家走去。 …… 第2章,要粮 宋家这边,这时,宋广成连同妻儿、儿媳、孙子八九口人也吃过了饭,正在坐着歇息。 “哟,临子来了,吃了没?” 宋广成笑着打招呼:“临子来这是有事?” “吃过了。” 方临回以笑意点头:“是有点小事,宋伯家不是借了我家三斤粗米嘛,我家都快断炊了,这是来请宋伯归还的。” 闻言,宋广成脸上笑意敛去,咂摸了下嘴,叹道:“是有这么回事,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可眼下这光景,我家也困难,没富余的粮食啊!” “这样吧!”他斟酌了下,拍板道:“给宋伯一个面子,等过了眼下这个艰难关口,等来日富余了,宋伯亲自上门还那三斤粗米。” ‘今年夏收后富余,可你也没主动还呐!’ 方临如此想着,脸上笑容不变,无视对方的提议,坚持道:“请宋伯归还。” 当着妻儿的面不给面子,宋广成自感挂不住,脸上不由有些冷了,拿腔道:“临子啊,你还小,这种事把握不住,这样,让你爹来商量这事。” 他是知道的,方叔有爱面子、好说话,这事推到对方身上,多半就会不了了之。 方临同样知道这点,自然不会按照对方的节奏走:“宋伯可想清楚了,我爹为了两家体面,让我先过来,我若是叫来乔村正,那可就脸上无光了。” 你提你的建议,我自行我的方法。 “芝麻绿豆的事,也去麻烦村正?更何况,将事情闹成这样,”宋广成语气一顿,大帽子压人:“你这是让咱两家连亲戚都没得做啊!” “是呀,亲里亲戚,怎么能闹得那么难看?临子你还小不懂事,快给你宋伯道个歉,你宋伯不会和你计较的。”宋刘氏夫唱妇随。 小和村是百年前开荒时建立的,虽然各自姓氏不同,但这么些年下来,婚姻嫁娶的,方、宋两家的确有点亲戚关系。 若是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听到这般重话、敲打,恐怕立刻就慌了,但方临么? 面对宋广成夫妇一个一个黑脸、一个红脸,他依旧平静,缓缓道:“我听说过,亲戚不会人为难,若是让人为难,那就不是亲戚了!” 此言态度坚决,掷地有声,让宋家人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方临会这么表态。 顿了几个呼吸,方临见宋家依旧不提还粮之事,他脚步一转,径直去往乔村正家的方向。 是的,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去找村正。 “等等!” 宋广成终于坐不住了,喊住方临:“临子你莫冲动,不就是三斤粗米么,多大点事,伯伯还了就是。” 若是方临往回走,他一点都不怕,方叔有爱面子,会阻止方临闹大;但若是去方临去找来村正,将事情闹开了来,他今天脸可都要丢尽了——欺负小辈,在哪里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当然,若只是丢脸,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家省吃俭用,还真有些富余。这意味着,在丢了脸后,依旧要还那三斤粗米,除非他宋家真不要脸了,想自绝于小河村! “多谢宋伯,我家正等着三斤粗米救命呐!”方临在‘三斤’上加重语气,堵住对方可能的打折扣。 宋广成顿时哑住,本想先给一二斤打发了的想法胎死腹中。 “给临子拿三斤粗米吧!”他道。 宋刘氏只好去取了三斤粗米来。 方临接过,掂了一下确认分量,却仍是没走,打开袋子捻起一把看了看,不由皱眉。 “不太对吧?” 这个时候稻米加工粗糙,混杂一些稻壳的米称作粗米,但同样是粗米,也是大有不同的——宋家借去的粗米其中不过一成稻壳,这里的粗米稻壳却足有三四成。 若是方临刚刚不细看,直接带回去,方父多半会认了这个亏;就算找来,不说理亏,也平白多生是非。 “临子啊,伯伯我家人多,日子不好过,只有多掺些稻壳,才能过得下去。”这话的潜台词是,我家只有就这种米,爱要不要。 “稻壳多些的粗米就不能吃吗?临子你可别太挑剔。”宋刘氏也是道。 这是能不能吃的问题吗?这是他家吃亏的问题! 方锐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前年,我家借了耿家五斤精米,归还的时候只有粗米,我娘就多还了一斤。” 就是摆烂糊弄你的,你还真给我们出主意呢?我们可谢谢你哟! 宋广成夫妇对视一眼,同时沉默;宋家其它人,也是脸色怪异地看着方临。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这是一场脸皮的比拼。 “罢了!” 宋广成见方临不肯罢休离去,冷着脸道:“娃他娘,再去拿半斤吧!” 接过粮食,方临态度依旧不卑不亢,既无要回借粮的得意猖狂,也没有因为辈分的妄自菲薄:“谢过宋伯、宋婶了,我家日子若非实在过不下去,何至于来要回借粮?若我言行有什么冲撞之处,还请谅解,莫使坏了两家多年的情义。” 对他来说,拿到实际利益即可,倒也不必为了一时之气不留余地,毕竟,这个世道,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一定要求到对方头上呢? 又见沉默。 之前的沉默是比拼耐心、脸皮,这一次,宋家其余人是有些懵,奇怪于方临的态度转变,宋广成则是震惊——方临如此态度,反倒衬托得他气量狭小了,明明作为长辈,心理上却反而有种矮了一头的感觉,那是为人处世上的自惭形愧。 “临子说的哪里话,本来就是借的,我家早该早还了,还要让你过来要,是做伯伯的不是了。”宋广成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粮食都还了,还吝啬于两句好听话? 等方临走后。 宋广成才叹息:“后生可畏啊,以前临子闷声不吭,谁知道竟是个厉害的。” “爹,你还夸他?”宋老大不满道。 “就是,方老三家真不是东西,去年时候的三斤粗米,和现在逃荒时的三斤粗米,那能一样吗?”宋老二也在为自家抱不平。 “一码归一码,我说的是方家那小子本人。嘿,一套一套的,连我都被拿捏住了。若你们能学了他三五成本事,将来在哪都能站得住脚。” 宋广成说着,见儿子们听不进去,无奈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说。 说来也巧,方临刚走,又有郑家郑于来讨粮。 “宋哥,春天你去我家借的五斤粮食……” ‘拿捏不了方老三家那小子,我还拿捏不了你?’ 宋广成想着,愁眉苦脸叹息道:“小于啊,我宋家不是不讲信义的,欠账会认,刚才就还了方老三家三斤粮,可还了后实在没多余的了。如今,就算再拿出一两,都要逼死我宋家,你就是将乔村正喊来了,我也还是这句话……” 来之前,郑于还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可在宋广成这番连消带打下,那一口心气直接泄了个干干净净。 …… 宋家旁边,耿家。 “爹、二弟,我刚才去倒水,看见方临去宋家要粮……那说话就跟唱戏似的,句句里面藏刀子哩!”耿聪说得绘声绘色。 耿父听完,沉默了一下,道:“方家、宋家还是亲戚,借粮都差点借成仇人,何况咱们非亲非故的?所以,聪子、石头啊,记住,以后少和宋家打交道。” 兄弟俩都是点头。 …… 小和村各家各户搭锅歇脚的地儿都不远,另一边游家也注意到了。 “学着点,做人就得这般灵活、脸皮厚!” 游老爹也趁机教育儿子:“那后去的郑家小子,我不用看都知道,不撕破脸皮,别想要回去借粮;就算撕破脸皮,也不一定能要回去……嘿,以前我只知道,方家中,方老爷子不用说,方老大是个闷葫芦,媳妇是个厉害的;方老二家是个不好惹的;方老四有点不好说;就方老三家不太行,没想到,这也藏着一个厉害的呐!”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啊!” …… “真要回来了,还是我儿有本事。”方孙氏接过粮袋,喜滋滋道。 “临弟厉害。”田萱也是自豪。 “本来就是自家的粮,拿回来有什么可喜的。”方叔有瓮声道。 “你拉不下脸去要,儿子要回来了,你还说酸话。” 方孙氏数落了方父一顿,又扭头对方临道:“你爹嘴不说,其实心里高兴着呢,高兴你比他强,当然,酸你也是真的。” “哼!”方叔有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这对母子了。 方临笑了笑。 ‘真好啊,这个世界,你们都还在。’他心道。 “对了,临子你去拿半斤……不,五两米,去给你桂花嫂。我看她那脸色,再饿下去恐怕要出大事。毕竟咱家还欠着她一个工,真不管,出事了良心不安呐!” …… 第3章,皆苦 方临提着五两粗米的布袋,去往陈家,刚好看到这一幕。 “桂花姐,借你家点柴,不用送,走了!”白家媳妇留下这么一句话,自顾自抱着一捆柴火,风风火火离开。 “有这么借的么?该遭瘟绝户的,就知道欺负我们老陈家!” 一个三角脸老太太嘴里咒骂着,火光闪烁,映照出那张尖酸刻薄的脸。 这是陈老婆子。 在火堆旁靠着一个瘫痪的中年男人,这是陈老婆子的儿子、桂花嫂的丈夫——陈大强,这两天逃荒时,就是桂花嫂用独轮车推着他走的。 令方临稍有意外的是,相比桂花嫂,陈老婆子、陈大强脸色稍好,他注意到,地上摆放两双吃过的碗筷,锅里却还煮着野菜、草籽。 ‘显然,陈老婆子、陈大强已经开小灶吃过,锅里煮的野菜、草籽,是给桂花嫂,还有她女儿陈叶的。’ 如此想着,方临看向角落处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身形枯瘦,几乎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 这时,陈家也发现方临来了。 “临子来了!”桂花嫂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方家哥哥!”陈叶也是站起来,破洞的麻布随之收缩,勾勒出单薄得令人触目惊心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刮来就能吹倒。 “还不扶我起来?”陈大强让桂花嫂搀扶坐正了些,对方临打招呼:“临子。” “临娃,来,快坐!”陈老婆子亦是态度和善,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笑容,如一朵干枯的菊花。 老陈家唯一的男人瘫痪,没有顶事的,在村子中就没有底气,反观方家人丁兴旺,自然能在这里得到尊重。 不过,这和善态度只是对方临,等陈老婆子扭过头,无视桂花嫂虚浮摇晃的身形,劈头盖脸就是呵斥:“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倒水?” 如果说,方母对田萱虽然苛刻,至少还当做一个人,那么,陈老婆子对桂花嫂,那就真是当做牲畜、工具使唤。 “不用麻烦了。” 方临提起手中的粮袋:“之前嫂子去我家借粮,我家也没有,刚去要回些,我娘念着嫂子帮工的情义,就让我赶紧送五两粗米来,嫂子可别嫌少。” 桂花嫂一愣,脸上绽放出肉眼可见的惊喜,之前借了一圈没借到半粒粮食,本来已经绝望了,没想到方家会送来:“不少、不少!谢谢了,这恩情嫂子记着,一定会还。” “是呀,我就知道方家是好的。” 陈老婆子老脸上的笑容更是如怒放的老菊,对桂花嫂道:“还不快接过来!” “娘!”桂花嫂接过粮袋,动作一顿:“这有米了,我给小叶子做碗干饭。” “一个赔钱货……” 陈老婆子张口就骂,转而意识到方临还在,才将剩下的话咽下,语气稍稍放缓:“有什么事,等客人走了再说。” “娘,只给叶子下一碗,要不了多少的。”桂花嫂再次哀求道。 她知道,方临在这儿,当着外人的面,自家婆婆都舍不得大方一次,等方临走了,自己女儿能吃到一粒米么? 见桂花嫂还敢犟嘴,陈老婆子嘴巴微歪,更显得神色凶恶,显然已经动怒,只是顾及方临在这儿不好发作。 而这时,陈大强就靠在那儿,看着桂花嫂在那为女儿央求,一声不吭,如一块木头。 方临见到这一幕,想起村人对陈强的的评价,是个听娘话,没主见的。 “再不听话,仔细你的皮!” 陈老婆子低声凶了桂花嫂一句,自己倒了碗水,转头又露出笑脸,态度和蔼慈祥,甚至可以说卑微讨好:“临娃喝水,老婆子谢谢,谢谢你啦,你拿来的这些粮食可济大事了!” “乡里乡亲,说得哪里话?” 方临将陈老婆子前后转变收入眼底,微微摇头。 有的人,身上的善给了外人,恶却全留给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娘!”这时,火堆旁的小丫头陈叶突然身形晃了晃,一头向着火堆栽倒。 “小心!”方临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叶子!”桂花嫂见到这一幕,悲呼一声,扑过来,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娘,我好饿呀!”陈叶声音有气无力,轻飘飘如一朵柳絮,一点风就能吹走。 “乖,娘给你做干饭。” 桂花嫂哽咽着,下定决心,又转头对方临道:“多亏临子了,嫂子谢谢你啦,永远记着你的恩情。” 她这下没再请陈老婆子应允,直接打开粮袋,往锅里下了些米,之前煮的的野菜、草籽也没有浪费,盛了放在一边,自己吃。 旁边,陈老婆子并没多瞧差点栽入火堆的孙女一眼,只是看着桂花嫂下米,眼中好似要喷火,不过因为方临还没走,实在不便发作。 方临自然明白,若自己离开,这下锅的米一粒都落不到陈叶嘴里,本打算送了粮就走,可此时改变了主意,准备多坐会儿。 毕竟,方家欠工的是桂花嫂,不是陈大强,也不是陈老婆子。 桂花嫂也明白方临的善意,在煮饭时,偷偷传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很快,米煮好了,等小丫头吃过饭,方临也没多留,告辞离开。 他前身刚走,身后就传来陈老婆子声色俱厉的声音:“贱皮子贱肉,给这赔钱货吃干饭,你这是造孽啊!” 方临脚步一顿,旋即继续离开。 情义已还,若无牵扯,他不会去管别人的事情。同情也好,可怜也罢,事实却是,谁又能平白背负得起别人的命运? 所以,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 “儿哎,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准备去找你了。”方孙氏见回来,热情拉过手,一会儿不见就稀罕的不行。 “在陈家多坐了一会儿。”方临说了在陈家的见闻。 “唉!” 方孙氏听后,发出一声叹息:“桂花是个苦命人……” “谁不苦呢?行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方叔有难得地说了一句长话。 方孙氏被打断,也没有了谈兴。 一家人准备睡觉。 家中只带了两条被子,一条大的,方父方母盖;一条小的,只容得下一个人,被方孙氏给了方临,田萱只能和衣而卧。 夜色微凉,她蜷缩着身子,罩在宽大的衣服中,显得人儿小小的。方临见此,侧过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临弟!”田萱感受着这般温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赶路之外,她还忙得脚不沾地,采野菜、捡柴……着实很累了。 方临紧了紧怀中的田萱,一时睡不着,思绪翻涌,突然又想起了耿家,想起了去宋家要粮,想起了老陈家的桂花嫂、陈叶…… 耳边蓦然回响起方叔有那一句无心之言‘谁不苦呢’。 ‘是啊,众生皆苦!’他暗道。 远处,滔滔江河之上,巍巍群山之上,星河浩瀚,硕大星斗绽放辉煌光辉,平等照耀着苍天之下、天涯海角的每一个人。 …… 第4章,死人 次日一早,小和村继续踏上逃难的路途。 数百村人中,条件好的人家推着独轮车,差些的只能背着扛着行李,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进。行路难,有的路段淤泥没入脚踝;有些路段,更需要挽起裤腿,蹚水过去;更有甚者,蹚水都过不去,只能绕路。 奇差的交通,再加上困乏的吃食,条件稍好的早上简单对付一下,更多人家为了省粮早饭都不吃,基本上个个有气无力,种种恶劣因素下,赶路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方叔有扛着方家大半的家伙什,半个时辰后,脸色微微发白,汗珠浸湿了背上粗麻布的衣衫,透明贴在背上,仍是一声不吭。 “当家的,你歇歇,换我们来吧!”方孙氏开口,叫田萱过来抬着。 不多时,田萱脚步开始摇晃,在方孙氏‘不中用’的呵斥声中,方临坚持选了与田萱轮换。 这般泥泞的道路,轻装行进都颇为艰难,更何况负担重物? 没一会儿,方临就感觉双腿仿佛灌了铅,也就是大部队走走歇歇,再凭借意志力,才能勉强坚持下去。 除此之外,其它条件也不敢恭维,比如便溺,小便还好,大便么? 村人中不讲究的,直接就地取材,只要不遇到松树林,都好解决;而讲究一些的人家,则是用厕筹。 厕筹,是用竹子制成,用后清洗,可以反复使用,极为方便。但也有极大缺点——它刮屁股! 想一想,若是拉稀,本来就火辣辣,再用厕筹一刮,那滋味该是何等酸爽?而且,有的厕筹处理不干净,残留有毛刺,那真是谁用谁知道,菊花朵朵开。 在有树叶时,方临是决计不肯用厕筹的。 另外,他苦中作乐,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村中无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去林中大便过后,回来后开始的一段,定然是神色异样,动作变形,一瘸一拐,极富有喜感——很容易理解,村中好些的还能吃上粗米,差些的都开始吃草籽,自然便溺艰难,再使用树叶、厕筹,那定不会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如此种种,也让他在昨晚见识的勾心斗角、拼命生存之外,对这个世界多了一种真实的触感。 好容易挨到中午,路过一片蘑菇丛,村正宣布上午就走到这里,顿时引发一片欢呼,各家各户的女人们都打起精神,蜂拥采集蘑菇。 这一片蘑菇不少,奈何小和村的人更多,很快就采摘完了。 “你们婆媳俩就是不一样,采了这么多哟!”耿家媳妇路过,满脸羡慕。 “你家的也不少啊!” 方孙氏脸上也有些得意,可顿了一下,又道:“桂花才厉害呢,手脚麻利,一个人顶俩,比我们家的还多些哩!” 蘑菇采回来后,还需要挑拣,方孙氏、田萱将不能确认能吃的都扔了,又加了把野菜往锅中一起煮,纵使没加什么调料,那争先恐后喷薄的鲜香,也足以令人口舌生津。 饭好后,按照多、少盛入碗中,开吃。 不得不说,这野菜蘑菇汤的确比粗米野菜汤滋味要好得多,喝下肚子后整个身体暖烘烘的,一上午赶路的疲惫都为之驱散,心灵也随着肚子的充实有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如此丰盛的一餐,让素来寡言的方叔有都来了些谈兴:“这次是水灾,逃难路上能吃的还多些,若是旱灾,那才是苦,树皮、草根都是好东西……人过处,看不到一点绿……” “是啊!” 方孙氏接茬,露出回忆之色:“我七岁那年,天大旱,跟着娘、妹妹逃荒……” 方临安静听着,没有说话,因为累的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吃过饭,一家人的碗放着暂且没去收拾,此时,就连方孙氏都没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数落田萱去洗碗刷锅,一家人安静惬意坐着,享受难得短暂的安宁。 坦白说,上午赶路时,各人身上的汗水让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气味并不好闻,但逃难路上哪有什么可嫌弃的,各人就这么靠在一起,沐浴在午后的微风中。 金乌高悬,炽烈阳光跨越千山万水,剪影下此刻的小幸福。 可这份安适惬意并没持续多久,被突然的一声尖叫打破。 “死人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老陈家! “过去看看。” 方父、方母起身,方临、田萱跟上,其它听到的人家也开始凑过去。 等走近了些,方临看到爷爷方祖望、奶奶方余氏,大伯、二伯、小叔三家,也都过来了,点头打过招呼,并没多聊,毕竟闲聊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瓜却不常有。 实际上,方家还相较稍远些,这时不少人已经围拢了,七嘴八舌,乱糟糟一片,好似要将赶路苦累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 方临向中心看去,昨晚见过的陈大强口吐白沫、瞳孔涣散,尸体旁边,陈老婆子神情狰狞,揪住桂花嫂头发,嘴里骂着‘丧门星’,小姑娘陈叶去阻拦,都被带倒在地。 “死的是陈大强,看那样子是吃了毒蘑菇?”付家媳妇道。 “怎么回事,陈老婆子怎么抓着桂花嫂,不会是桂花嫂下毒的吧?”游家的游朝东恶意揣测道。 “没凭没据别胡说!” 方孙氏呵斥:“桂花的为人,村里哪个不竖大拇指,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 “村正来了!”这时,突然有人说道。 一个五十多岁的方脸汉子向这边走来,人群见到纷纷让开了一条道,原本嘈杂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这就是威信! 小和村是百年前逃荒组建的,各家各姓都有,不是一姓独大,要做村正须得公正公道,让人信服。 事实上,乔村正就做得不错,得到了小和村大多数人的认可。 “怎么回事?” 乔村正走进去,看了地上的陈大强一眼,忙问道:“大强吃了毒蘑菇,没灌童子尿催吐?” “晚啦,没气了。” 见乔村正来到,陈老婆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松开桂花嫂瘫坐在地,双目无神,身形落寞,让人看了心中不忍,这也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可只是瞬间,她脸上又再次露出凶相,对着桂花嫂大骂:“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死了我儿子!” “呜呜!”桂花嫂只是哭,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说不出话来。 “桂花,这怎么回事……唉!” 乔村正自然不会听信陈老婆子一面之词,可桂花嫂哭成这样,一时又不好相问。 还是小姑娘陈叶开口解释:“娘采了蘑菇回来,白婶婶喊走娘帮忙,奶就将蘑菇煮给爹吃了……娘回来,奶就开始打娘……” 众人听了,纷纷恍然。 “我就说不可能是桂花,原来是这么回事。”方孙氏道。 “陈老婆子怪桂花,是有点不讲理了,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是死了儿子。”宋刘氏说了句公道话。 “陈老婆子是死了儿子,可桂花也失去了丈夫啊!”有人为桂花嫂抱不平。 …… 村人议论纷纷,人声鼎沸,仿佛上午赶路的苦累都在这般七嘴八舌中消解了。 让方临有些好笑的是,方孙氏也和一群大娘大婶讨论激烈,田萱在一旁也是竖起耳朵听得认真。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作八卦! “大家伙安静一下!” 乔村正喝止住众人,看向桂花嫂:“桂花,你咋将采的蘑菇毒的、没毒的混在一起,没分开呐?” 桂花嫂哭得直打嗝,闻言勉强平复下来,哽咽道:“我家都快断炊了,昨个儿到处借粮,才借了五两米来,今晌午见到蘑菇,可不得抢着采,哪能容得慢慢分辨?我本想着回来分,再下锅,可白嫂子将我叫走帮忙,谁知道娘就自己给做了。” 以方孙氏为首的大媳妇、老姑娘,纷纷颔首,表示就是这样,大家都是先采回去再慢慢分的。 陈老婆子听了这话,却是尖叫道:“我哪会分有毒没毒的,你这个贱人,你是故意的!” 听闻这话,众人皆是神色异样,她们分不出哪些蘑菇有毒,但哪些没毒却是知道的,这是基本技能了,陈老婆子不会,大概是因为……桂花嫂将她伺候得太好了。 “以前在村里时,老陈家不好过,陈老婆子、陈大强又嘴馋,桂花这娃孝顺,经常上山采蘑菇,又快又好,这事大家都知道,哪次出过问题?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桂花真要想害人,早就害了,还会等到现在?”耿家嫂嫂出言道。 耿家嫂嫂在村中是公认的实诚人,又说得有理有据,自然令人信服,旁人听了纷纷点头。 宋刘氏也说话了:“桂花也不知道陈老婆子会不等她回来,自己就给蘑菇煮了,也不等她回来吃,但凡等一等,会有这事?更退一步说,小叶子还留着呢,就不怕也吃了?桂花总不会连自己娃都要害呐!” “是啊,明明是陈老婆子的错,自己害死了儿子,还有脸怪桂花。”这说话的人腔调阴阳怪气,让陈老婆子脸都绿了,差点没气晕过去。 …… 啪!啪! 乔村正拍手让众人安静,又向这次事情的罪魁祸首之一、叫走桂花嫂的白家媳妇问道:“白家媳妇,你怎么突然将人家桂花叫走帮忙了?” “我……” 白家媳妇哑了一下,下意识道:“我一直都这样做的啊!” ‘好不要脸!’ 这是村人听到白家媳妇的回答,心中同时生出的想法。 方临听到这话,也是想起昨晚过来时,白家媳妇名为借、实为抢的‘借柴’。 事实上,老陈家唯一的男人陈大强瘫痪,家中没个顶立门户的,桂花嫂又性子软,村中有些人就故意欺负桂花嫂,叫去帮这个、帮那个,给不符合价值的一点点补偿,最过分的还是白家媳妇这种,经常支使桂花嫂无偿帮忙,还有像昨晚那般的名借实抢。 方孙氏说的‘不要脸的,欺负桂花嫂的’,就是指这些人。 这些事村里人也知道,不过没欺负到自家头上,顶多背后议论两句,如白家媳妇这种当事人,更是在长达数年中,渐渐习以为常,将这当成理所应当的了。 人性是自私的,会为自己找借口推卸责任,原本陈老婆子听了村人的话,开始自责自己害死了儿子,但现在有了转移目标,心中顿时将责任全推到了白家媳妇身上,情绪爆发之下,让她一改从前‘在家凶横,在外懦弱’的本性,冲上去对着白家媳妇又抓又挠。 白家媳妇自知理亏,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还手,很快脸上就是血淋淋惨不忍睹。 ‘活该!’这是不少人的想法。 那些从前占些桂花嫂小便宜的,见到这一幕也是心有余悸,决定以后收敛。 最后,还是乔村正开口,让人将陈老婆子拉开。 “好了,事情都弄清楚了,陈大强出事是一个巧合!”乔村正给事情定性。 其实,作为村正,村里的事,他心里如明镜一样,有些问题不问都知道答案,可心里明白不行,一番询问还是必要的,这也是拉着众人背书,万一出了问题也能减轻责任。 “不过,事情虽然是巧合,但白家媳妇有着不可推卸责任,需要对老陈家做出赔偿……” 乔村正协商之下,白家赔偿陈家五亩下等高地田契。 小和村虽然现在被水淹了,但水总会退去,去县里的预备仓吃半月、一月,水退后还是能回去的,这已有旧例。 对这个处理,老陈家认为自家男人死了,这么点赔偿,嫌少;白家么,一方面认为,毕竟一条人命,尽快了结了也好,另一方面又认为陈大强一个瘫痪的,不值这么多,再多宁可不保白家媳妇。 总之,两家人都不太满意,但也都在接受底线之内。 …… 事情了结,村人散去了,还在兴致勃勃议论这件事。 的确是兴致勃勃——这一场吃瓜,见了老陈家更苦、更惨,对比之下,各家突然觉得自家日子还行,赶路也都不算苦了。 “老陈家邪门,从桂花的大女儿,到陈望龙、陈老爷子、陈大强,一个接一个出事。”宋刘氏压低声音道。 “老陈可着欺负桂花,老天看不过眼,这都是报应!” “是啊,老陈家作孽,桂花当初嫁进老陈家,就是……”这人没继续说下去,似乎对此讳莫如深。 “陈大强那个瘫痪,死了还换了五亩地,值了。”这是心里泛酸,说风凉话的。 …… 方家也在议论老陈家。 “桂花命苦啊!” 方孙氏叹息道:“村里传言,桂花嫁到老陈家,就是因为被陈老婆子设计坏了身子,进门后就当了后妈……婚后第一个女儿,没满岁就没了……前妻留下的儿子不听管教,下河淹死了……没多久,公公又没了,丈夫也瘫了……搁别人,早就跑了,也就是桂花,不离不弃,老陈家却把她当成个拉磨的……” 聊着家长里短,刷碗洗锅,歇息。 下午,继续赶路,其中苦累,自不必赘述。 …… 第5章,秘密 太阳落山,霞光如潮水般从天地间退去,小和村也在一处水源边停下,家家户户开始搭锅做饭。 方临去打水回来,带回两只剥皮的田鸡。 “我儿真有本事!” 方孙氏与有荣焉,高兴道:“临子你去烤了,你一只,你爹一只。” “不喜欢吃烤的,切碎加锅里吧!”方临如是道。 “肉还有啥不喜欢的,只要是肉,咋做我都喜欢!” 方孙氏咕哝着,忽然一顿,眉眼中写满了欢喜:“我儿真孝顺。” 晚饭,就是蘑菇、野菜、粗米混杂在一起煮,哦,还有田鸡切碎的肉丁。 有了蘑菇的鲜味,混着稻壳的粗米汤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若是偶尔吃到一个肉丁,感受它们在味蕾上绽放,这种不期而遇的小惊喜,更是仿佛能将一天赶路中浸入关节、深入骨髓的酸困消解。 吃过饭,一个青年过来:“方叔,我爹说有点事,请你过去。” 这是村正家的小儿子乔旭。 “这就去。” 方叔有站起身,突然想起昨晚要粮的事情,临时起意转头问道:“临子,你去不?” 这是要带上他长些见识。 “去的,爹!”方临答应一声,跟上去。 …… 乔家这边,这时也已吃过饭,除了乔家人外,还有一个令方临意外的人——陈老婆子。 “爹,方叔请来了,你们聊。”乔旭说了后就退开,将场地让出来。 方临顿时意识到了,这不是一般情况,像是平常村里开会讨论事情那般,便自觉打算暂避。 陈老婆子见了,却是道:“临娃我信得过,也留下来,跟着做个见证吧!” 因为昨晚送粮之事,她相信方临是个好的,再加上方家在村中的良好名声,才请方家三房的人过来。 见方父点点头,方临也没再走,不过心中已有定计,今晚在这些长辈面前,自己只带眼睛、耳朵,不带嘴巴,不问就绝不多说一句话。 “叔有来了?陈老婆子说有一个重要事,请你过来做个见证。” 乔村正对方叔有点点头,又转头对陈老婆子道:“这里没别人,你要喊来方家三房的人做见证,我也请来了,现在能说了吧?” 陈老婆子微微点头,一向尖酸刻薄三角脸上,此刻竟然浮现出一抹恐惧:“我儿大强,是被桂花那个歹毒、烂心肠的害死的!” 这话石破天惊,乔村正、方叔有、方临三人都是被震得不轻。 不管心中如何,方临始终保持着小透明的角色。 “这话可不兴说。”方叔有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乔村则是深深看了一眼陈老婆子,心中恍然:难怪她不肯多叫人来,只请了方老三家的人来做见证。 这话若是被白家听到,无论真假,势必会闹上一场,要回赔偿;不过对此,他暂时也没意见,毕竟还只是捕风捉影,若宣扬得人尽皆知,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老婆子,你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 “我看见了,那个贱人还留着她大女儿的牌位!”陈老婆子恨恨道。 她口中的大女儿,不是指陈叶,而是陈叶死去的姐姐——陈枝枝。 乔村正、方叔有两人本以为是什么大瓜,可听了这话却是无语。 这陈老婆子莫不是失心疯了,人家做娘的,保留着死去女儿的牌位,这算什么证据? 方临若有所思,也看着陈老婆子。 “村正、方家侄子,你们信我,那贱人是讨债的,我怀疑,不只是大强,我孙儿望龙、我们当家的,还有以前大强的瘫痪,我怀疑都是那贱人干的!是她,她在替那个早死的赔钱货讨债!”陈老婆子激动道。 讨债? 乔村正品出来了些味儿,忽然问道:“你是说,桂花在为她大女儿报仇?可为什么报仇,要对付你们家人?你大孙女的死有蹊跷?” 当年,陈枝枝的死,陈家没多说,村人也没多打听,毕竟这年代儿童夭折很正常。 陈老婆子听了,顿时支支吾吾,一开始不肯说,不过这个问题是是关节所在,必须解开,在追问之下,才模糊说出陈枝枝的死和她孙儿陈望龙有关。 方临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仿佛抓住了什么。 乔村正、方叔有也同时沉默,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是陈老婆子猜的是真的,桂花嫂真是在为大女儿报仇,不说陈老爷子、陈望龙他们,只说今天陈大强的死,那么合理被白家媳妇喊走,很可能意味着,桂花嫂为了今天这场杀人,至少布局了数年之久。 可忍辱负重长达数年之久,如此深沉的心机,可能吗? 想到这里,乔村正、方叔有两个人,莫名感觉今晚月色有些苍白得发凉了。 “陈老婆子,这只是揣度,不能当作证据。”乔村正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道。 “我还有证据,有证据的!” 陈老婆子情绪激动:“今天是她那大女儿的忌日,还有,大强今天也死了,我出来前,偷偷看见那贱人拿出了她女儿的牌位,她忍不住的,今晚她一定会忍不住吐露心里话,咱们去偷听,就能揭穿她的真面目!” 显然,她来之前就想好了。 “好!”乔村正、方叔有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跟着陈老婆子悄悄而去。 方临缄默跟上。 …… 乔村正、方叔有、方临跟随陈老婆子,放轻脚步向着老陈家方向摸去,没惊动任何人。 此时,月光皎皎,火苗跳跃,些微的阴影在草丛中影影绰绰,若是放在平常,那再寻常不过,可今天看来,不知为何,在几人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 随着靠近,果然听到桂花嫂低低的声音。 陈老婆子、乔村正、方叔有、方临四人停下脚步,在树丛中隐藏,侧耳倾听。 “枝枝走了;望龙走了;爹走了;如今,大强你也跟着走了……今天一天我都吃不下饭,迷迷糊糊,总往你常坐的地方看,以为你还在……” 桂花嫂拿仅有的一块干净布擦着牌位,牌位不仅有大女儿陈枝枝的,还有公公的、陈望龙的、陈大强的:“还记得当年相看时,你是那么年轻……” 她并没发现来人,沉入地呢喃说着,可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一幕幕记忆从脑海中闪现。 …… 十二年前。 何桂花与陈大强相看,被陈老婆子设计坏了身子,寻死寻活,陈老婆子拉住她,慈眉善目劝解道:“别看大强是二婚,年龄大,可年龄大才知道疼人,咱们女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男人疼么?进了门,我好好待你,咱们一家过得不知道有多美……” 听着这些话,何桂花哽咽着,心中挣扎,最终仿佛一下子被抽取了全身力气,哭着点头。 半月后,她不要彩礼嫁到了老陈家,成了小和村人口中的‘桂花嫂’。 …… 十年前。 桂花嫂嫁入老陈家两年了,开始的一半月还好,再往后陈老婆子就开始露出真面目,磋磨儿媳妇,将她当作牛马使,不过因为有了女儿陈枝枝,就如给驴子拴住了套子,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一个好媳妇。 直到这一天。 桂花嫂地里做活回来,看到的是陈枝枝的尸体,女儿死了,死因窒息。 半月后的一天,她不动声色从陈望龙口中套话,得知是对方将簸箕盖住了陈枝枝的脸,原因是……好玩。 她不敢想象,女儿死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那么一个小小的婴孩,就那么挣扎着、哭着……死去了。 知道了真相,桂花指甲刺破了手掌,却什么也没说。 …… 九年前。 “娘是为你好,别去河里江里玩耍,特别是扬子江,上面下雨发大水,你下面都不知道……前年那谁……”桂花嫂絮絮叨叨说着。 “我不听你话,你这个后娘!”陈望龙一甩袖子跑出去。 大江中,陈望龙看到上游冲下的水流,正想游回去,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绞痛,一个浪花打来,不见了人影。 …… 七年前。 陈老爷子上山砍柴,在一处陡坡处,突然感觉脑子一晕,仰面栽倒,骨碌碌滚下十几米高的坡,一头撞在一块石头上。 炽烈的太阳下,那石头上绽放出一朵血花,鲜艳、刺目。 …… 六年前。 陈大强去服徭役,修大堤搬石头时,手上一个脱力,石头砸在膝盖上,发出一声惨叫。 …… 五年前。 桂花嫂采蘑菇下山,从大路上经过,挨个给遇到的村民打招呼,她走过后,众人议论纷纷。 “桂花又去山上采蘑菇了,真是孝顺呀!” “陈老婆子遇到这样的儿媳妇,不知道交了多大的好运,就这,她还经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不是?摊上陈家,桂花苦啊!” …… 家门口,邻居白家的媳妇探出头:“桂花嫂子,过来帮下忙呗!” “哎,来了!” 阳光下,那时的桂花嫂柔柔弱弱,如一朵小白花。 …… 这些记忆一一闪过,让桂花嫂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大强,你好狠的心,丢下娘,丢下我和叶子,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声音哽咽,泪水汹涌,字字泣血。 其中蕴含的感情,让乔村正、方叔有两个外人都为之动容。 方临垂下眼睑,保持着缄默。 陈老婆子对这一幕仿佛难以置信,怀疑、感动在脸上交替闪烁,理智已让她分不清,只有嘴巴一点点张大,如一只癞蛤蟆。 片刻后,四人悄悄后退,身后仍传来桂花嫂如泣如诉对丈夫的思念。 桂花嫂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乔村正四人来过,但她知道的是,有些事情,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哪怕一个人时,哪怕对亲女儿陈叶。 因为——所谓秘密,就是一个人活着要烂在肚子里,死了也要带走埋进棺材的东西——如果为第二人所知,那就不再是秘密,而成了隐秘。 …… 陈老婆子失魂落魄,并没再说什么,乔村正、方叔有、方临三人离开。 “叔有,就当没有今晚这回事。”乔村正道。 “我晓得。”方叔有点头。 等与方家父子分开,乔村正回到家,立刻叫来全部家人:“今后不交好,也不能得罪老陈家的桂花。” “老陈家都没了男人,咱家还用怕她吗?” “是啊,爹,为啥?” “不是怕,也不为啥,就是觉得……可怜。总之,你们听就对了。” 他对桂花嫂的表现动容是真的;可怜是真的;但潜意识的小心防备,也是真的。 这一刻,乔村正忽然想起小时候,那一年春天,下了一场春雪,雪化后却没多少水,爹说这是旱情的征兆,拿出所有的家底开始偷偷买粮食,后来果然大旱,村中十死七八,家家缟素,只有他家一个没少。 幽幽月光照落在他刀工斧凿的脸上,上面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岁月留下的年轮。 …… 回去的路上,方叔有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小萱挺好。” 方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方父是担心,今晚见到了桂花嫂的好,他喜欢上这个寡妇,不由心中好笑,保证道:“爹,我明白的。” “嗯。”方叔有答应了声,再无话。 他对方临的关心,从来都是这样,吝于言辞,方临也早已习惯。 回来后,方叔有并没再说今晚的事,一家人睡觉。 今夜不知为何,格外的凉,风声呜咽如婴儿的哭啼。 方临如昨夜一般,将田萱拥在怀中,俩个小人儿依偎着,在耳边低语着,说了今夜见闻。 “临弟!” “萱姐!” 说完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临弟,你先说吧!” “嗯,以后离桂花嫂远些。” “临弟,你也觉得?” 显然,田萱是极理智、聪明的,哪怕方临说了今晚桂花嫂面对牌位的反应,但还是怀疑,或者说,认为桂花嫂有问题——至于,她为何平时看起来笨笨的,被方母指挥的团团转,做着方家除方父外最苦最累的活,不过因为她甘愿罢了。 ‘果然。’ 方临深深看着这个聪明得令人心疼的女孩。 据他观察,乔村正都只是一丝怀疑,方叔有甚至都没有再多心,但田萱却和他一样,近乎肯定。 不是桂花嫂露出破绽,也不需要什么证据,真正的聪明人从不相信巧合,特别是接二连三的巧合。 “嗯。”方临点头。 “那你为何……”田萱没说下去。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方临自然明白,田萱是想问,为何没有在乔村正面前说出来。 凡做过,必有痕迹! 桂花嫂固然心机深沉,能几年如一日布局,但只要方临坚持闹大,未必不能群策群力,发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确认真相。 对这个问题,方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关咱家何事?” 这一刻,他对除家人外的冷漠,乃至冷酷,暴露得淋漓尽致! “嗯呐!” 田萱没再多问,微微仰头,看向方临,这个从小带大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比她还要高一点点了,那瘦削的侧脸,唇瓣微薄,唇角还有着极细微的绒毛,在她眼中却是最好看的。 这一刻,她不去想,也不想去管别人家的事,往前缩了缩,贴在那略有些单薄的胸膛,就仿佛有人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夜风呼号,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月光,天地间陷入一片黑暗,这一刻,善与恶、美好与丑陋,在天之下的天涯海角仍在滋生,又终将随着时间掩埋逝去,不曾在世间留下半点痕迹。 …… 第6章,又死 次日,继续赶路,半上午时,路过一个村庄——下沟村。 ——扬子江泛滥,多地受灾只能说局部,并非一整个县淹没的特大洪涝。 到了这一段路,路况明显好了许多,显然是下沟村的村民修整过的。 “到了下沟村,海宁县城就不远啦,往常赶路只要小半天,不过前些时日暴雨,不时需要绕路,再加上咱们这是逃难,拖家带口,带着全部家伙什,这就慢些,大概还要一两日。” 乔村正做决定:“咱们在下沟村歇歇脚,大概一炷香后启程,该去茅房的去茅房,该买粮的买些粮,大家伙儿都赶紧吧!” 村人中需要去茅房、买粮的起身,不需要的就原地歇息。 下沟村村口的田地边,为了方便灌溉,建了两处茅房,这种茅房很简陋,茅草为顶,下面是缸,供路人方便,获取粪便。 说来也巧,两个茅房正好一个田地这边,一个田地那边,一个距离路稍近些,一个距离路稍远些。 这时,田地间,下沟村的一个瘦高汉子见小和村的人经过,立刻放下锄头,向那个距离路边稍近的茅房钻了进去,于是,要上茅房的只能去距离路边稍远的那个茅房。 那瘦高汉子进去后,一直不出来,小和村人想上茅房、又不想进村的,就只能在稍远的那个茅房外排队等候。 “好你个王二麻子,又是这样,去我家茅房占着茅坑不拉屎。”一个鞋拔子脸青年从下沟村出来,看到这景象,立刻大骂不止。 “宋老大,你吼啥?我又没从你家茅坑里捞屎!”距离路边稍近的茅房里,传来瘦高汉子的得意洋洋的声音。 “啊呀,气死我了,王二麻子你给我出来!”那宋老大直接气得冲了进去。 …… 原来,下沟村口这两间茅房,距离路边稍近的是这个宋老大家的,距离路边稍远的是那个王二麻子的。王二麻子为了自家茅房多些屎源,见到小和村人来了,就去把宋老大家的茅房占了,小和村人想上茅房,就只能去自己家那个距离路边稍远的茅房。 这也是够损的,为了抢屎,上演了一出现实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和村人看了一出好戏,七嘴八舌谈论着这事,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方临同样为此好笑的同时,却也理解。 农民在地里刨食,土地就是命根子,与土地相关的东西也成了珍贵的资源,比如粪便,可以肥田,增加收成——哪怕在小和村中,父母听到你拉屎拉在了别家,当头就是一个暴栗。 这边,因为宋、王这两家因为占着茅坑的事闹起来,村中想上茅房的人又多,如方临这般不想等的,还有要买粮的,就去进村了。 …… 下沟村中,路况又更好了些,村道上的黄泥土踩得瓷实,积水的水坑也被填了,不像官道那般泥泞沾脚。 房屋大多是黄泥所砌,茅草做顶,唯有条件好的是青瓦封顶。 正如先前所说,粪便是一种珍贵资源,若是在村中讨饭,那人人不喜,但你说要借用一下茅房,那一般都是欢迎的。 方临很容易寻人家借了一个。 这家人的茅房,下边是猪圈,上边是茅房,通过一道木梯才能上去。 进了茅房,那裤子一脱,顿时冷风嗖嗖从下往上灌——这样的茅房通风是极好的,但问题是冷,如现在这般的夏天还好些,等到冬天,恐怕屁股都要冻僵。 如果说冷也就罢了,竟然还有蚊子,蹲了没一会儿,屁股上就多出几个大包,只能草草了事,起身。 等解决了个人问题,方临出来,正好碰到这户人家的小媳妇喂猪,喂猪的东西却是……粪便。 是的,就是粪便,偏偏那头猪还埋着头哼哧、哼哧,吃得极香。 方临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看到的不是一只猪,而是狗。 说实话,他自诩见多识广,此刻却有些被震撼到了,即使听说过粪便喂猪,本以为也是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会出现在眼前。 ‘难怪说在古代,猪肉是贱肉,贵人很少吃呢!’ 方临如此想着,回到村口,向方父、方母、田萱说了这事,他们却一点都不奇怪。 “这有啥稀奇的。” 方叔有淡定道:“咱们村养猪是割猪笼草喂,不是不想喂粪,是一般下等粪便,猪不喜欢吃。” “是啊,猪这种畜生也会挑肥拣瘦,下等粪便不爱吃。那家人肯定在县里有亲戚,人家吃得好,粪便里有油水,那般的上等粪便,猪才乐意吃。”方孙氏说着,脸上还露出羡慕的神情。 至于猪吃粪便,肉带有‘味道’,别说方父方母,就是田萱这个少女言语间都无半点芥蒂。不过也对,粪便浇地种田,长的粮食都吃了,这么一类比,这般的猪肉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方临也再次认识到粪便的重要性。 对寻常百姓而言,粮食是珍贵的,喂猪能有替代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这背后,也是无奈与辛酸——世道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种地的,越没有余粮,要节省每一点粮食。因为大多数人加辛苦忙活一年,交过赋税,能维持温饱,就是好年景了。 这与勤劳与否无关,锦衣玉食者会处心积虑制订一个标准,让大多数人家在重重盘剥下,辛苦一年刚好一点不剩,哦,若是超出大多数人的勤劳,那还是会剩下一点点,毕竟要给人一点希望。 当然,这也并非全是坏事,就像这次的局部受灾,在能救得过来的情况下,朝廷也会尽力救济,不让百姓饿死——你说这是为了防止韭菜断根也好,为了避免百姓造反也罢,无论如何,总归是这个冰冷世道一点有温度的、必要的仁慈。 说话间,村里突然传来惊叫:“死人了,快来人啊!” 这熟悉的声音,是桂花嫂! 乔村正脸色变了变,带着村里人循声赶去。 方临也是心中微惊,却不知为何有种不太意外的感觉,方母让田萱看着东西,自己和方父、方临随大流跟上。 这是距离村口不远的一户人家,此时,不仅小和村的人来了,下沟村的人也纷纷闻声而来,围了好大一圈。 方临透过人缝看到,昨天还见过的陈老婆子已成了尸体,浑身挂满粪便,还有着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攀爬,在脸上口鼻间进出,桂花嫂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下沟村的这户主人家则是站在一边,脸色很是不好看。 这时,乔村正走进了去。 说实话,他看到陈老婆子尸体的第一眼,无论昨晚对桂花嫂的倾诉有多么动容,此刻心头都是泛起一股凉意,只是不动声色,常人看不出来。 “怎么回事,桂花,你婆婆这是……” “大强昨天吃了毒蘑菇没了,我婆婆也喝了些蘑菇汤,今天晕晕乎乎……她来上茅房,却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帮扶,我只能留在外面……等了好大一会儿没动静,我担心进去一看,发现婆婆栽进坑里,捞上来已经没气了。”桂花嫂哽咽难言,说得断断续续。 “应该是蘑菇汤的后劲儿,再加上,陈老婆子年纪大了,这才……”方孙氏猜测道。 “唉,陈老婆子就是犟,自己身体还不清楚?桂花要帮忙,也不让扶。”耿家嫂子也是道。 “肯定是大强的死,心里还怪着桂花呢!我说句公道话,大强的死,白家责任最大,陈老婆子自己责任也不小,最不干桂花的事!” “哎,说谁呢?说谁呢?” 这人话还没说完,白家媳妇就炸毛了:“我家赔也赔了,村正也说了,事情都过去了,谁也不准再提,你这还成心提起,是想干啥?” …… “应该是意外,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看到……唉,桂花,节哀!” 乔村正沉默了一下,认可了桂花嫂的说法,给事情定性,说完,又看向下沟村的这户人家:“我们村的陈老婆子死在你家茅房,你们是个怎么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她别的地方不死,偏往我家茅坑里跳,我家还觉得晦气呢,没要你们赔都是好的!”这户人家的老婆子,也是个厉害的,冷着脸道。 下沟村的村人,也跟着声援。 “我看这老太婆子,就是故意跳的,想讹人!” “是啊,这老婆子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故意恶心人呢!” “他们小和村受灾,这家说不准都没粮了,就快饿死了,故意借茅房跳进去,坑咱们村里人呢!” …… 小和村的人见对方混淆黑白、搬弄是非,怎么肯依?立刻群起而上,反唇相讥。 “拿一条人命讹你们?你们村也这样讹我们一个看看?” “就是,马上就到县城了,拿到救济粮了,我们再想不开,会做出这种事?” “抛开这些不谈,陈老婆子死在这里,你们难道就没有责任么?” …… 不管小和村内部如何,对外还是齐心的,不然岂不是要被欺负死?这时代的村子就是这样,你家帮我,我帮你家,乃是一个大集体,联系紧密远非方临上辈子可比。 两村人互不相让,特别是那些大媳妇、老姑娘冲在前面,吵着吵着就往前涌,你方前进一步,我方前进一步,剑拔弩张,好似要大打出手。 方临都担心真打起来,下意识看向乔村正,发现对方却是淡定。 下一刻,两村的大媳妇、老姑娘,深吸一口气,同时开口,展开对骂。 “#%¥@¥!” “&*%¥@*!” 一时间,唾沫星子飞溅,好如无数个大喇叭齐鸣,又如年节时候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方临只感觉耳朵嗡鸣,脑袋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忽然沉默了。 ‘果然,高端的对决往往以最朴素的方式展开。’方临感觉自己今天,再次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撼。 更令他意外的是,方孙氏冲在前面,看样子还是小和村骂阵的领军人物之一。 骂阵持续了足足一盏茶功夫,比嗓门、比气势,两村旗鼓相当,停下后,那些大媳妇、老姑娘一个个气喘吁吁,好似做了一场剧烈运动。 方孙氏骂阵回来,还挺骄傲,得意洋洋:“若不是这两天没吃饱,可就不是平手了,便宜他们了。” “是啊!” 方临印象中的实诚人耿家嫂子,也是眉飞色舞:“就咱们村,往年去抢水,骂阵从来没输过。” 这边的风俗,村与村之间,许多时候还真是骂阵决定结果——若是械斗,一旦死人,官府干预,两村都要扒下一层皮,这是双输的结局,故而,慢慢就衍化出了这般‘文斗’的风俗。 方临也想起来了,他之所以对此印象不深,那是因为小和村从没被欺负上门过,都是乔村正带着老娘们、大媳妇,杀上别村主动开启骂战的。 骂阵平手,下沟村的村正也姗姗出列,和乔村正叫上桂花嫂、这户主人家,进屋协商赔偿——就如小兵对阵后,大将捉对。 形势已然明朗,对方肯定要赔,只是多少的问题。 毕竟,小和村一个村这么多人,又不是落单户,说欺负就能欺负了的;再者,小和村确实是死人了,死者为大,对方不占道理;还有就是,若下沟村真一毛不拔,让官府出面,那势必出更多血,还不如私了。 不一会儿,桂花嫂出来对村人道谢,看来是达成了和解,至于具体赔偿,就不为外人知道了。 陈老婆子埋了后,小和村继续启程,这次途中,其他人家对老陈家仅剩的桂花嫂母女,如避蛇蝎,离得远远的。 之前村人齐心帮老陈家讨公道是真的,此刻疏远也是真的,老陈家接连出事,让村里人都感觉挺邪乎,下意识远离。 哪怕自己不怕,也担心家人啊! 这对桂花嫂母女倒没什么影响,反而那些以前欺负、占便宜的人家远离了,让她们清省了。 就这么继续赶路。 …… 第7章,还粮 从下沟村离开,小和村又紧赶慢赶走了一程,差不多午时,在一处水源边停下。 正做饭时,桂花嫂提着一个粮袋,拉着女儿过来:“方家嫂子,因为我婆婆的事,人家那边给了些东西,家里宽裕了些,我来还粮。还有谢谢临子了,那天救了叶子,也没来得及道谢!” “方家哥哥!”陈叶歪着小脑袋看来,脑后的辫子如羊角翘起,朝着方临甜甜喊了声。 方临看着小姑娘,相比前日看起来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不由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方孙氏也没有矫情,接过粮袋,只是一掂就察觉到不对,往回推:“多了!” 借出去五两,而今,这袋子中足有二三斤。 “嫂子家也艰难,都舍得借我,多还些是应该的,还有,” 桂花嫂拉过女儿,脸上难以言喻的惊悸与后怕一闪而逝,旋即是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微笑:“若非临子救了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幸亏呀!这些不足以偿还,只是一点点心意。” 说着,她将粮袋推搡回去,拉着陈叶转身。 “桂花是个知恩图报的。” 方孙氏送走桂花嫂母女,感叹一声,将粮袋宝贝似的收起,扳着指头盘算了下家中余粮,顿时高兴起来:“这下可富余些了,我算着,咱们到县里后,还能坚持三五天呢!到了县里,也不知道那边柴火多不多,晚上有空还是多做一些米团子……” 方叔有听着方母絮絮叨叨,神情松弛下来。 虽然没说话,但方临能清晰感受得到,方父心情也极为不错。 ——大半辈子和黄土地打交道,在他们看来,地就是根,粮就是命。手中有余粮,才踏实,这种安全感,是钱都比不了的。 “爹、娘,临弟,饭好哩!”架起的锅前,田萱转过头,忙里忙外让她脸色红扑扑的,阳光下,额头上挂着的细碎晶莹的汗珠闪着光。 “嗯,吃饭!”方孙氏挥了下手,走过去,掌起勺子。 …… 方家二房。 方临的二伯母,这边说法是叫二娘——方王氏扭过头,从方临家那边收回目光,羡慕道:“前天我看临子从宋家要回粮食,桂花刚又拿去了些,三房这下可不缺粮了,不像是咱家……” 方仲贵问她:“下沟村时,你去没买粮么?” “还不是桂花婆婆……”方王氏脸色一跨。 因为陈老婆子的死,下沟村的人都不太乐意和小和村人打交道,生怕被讹上,茅房都不再借,更别说卖粮食了——当然,你若是出一个无法拒绝的高价,肯定也能买到,但都是穷苦人,谁会当冤大头?距离县城也不过一两天了,忍忍就过去了。 “要不,当家的,你去爹娘那里打个秋风?”方王氏出主意。 方仲贵沉默了下,道:“再等等。” “也是。” 方王氏仿佛想起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听老四媳妇说,她家这一两顿就要断炊了,比咱们还糟糕,等老四家先出头,先去找娘要。” 她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一股对方老爷子、方奶偏心的怨气:“爹向着老大,毕竟要靠老大家养老;娘疼爱小的,偏心四房;就咱们和三房,爹不疼,娘不爱的……” …… 四房。 “今天饭这么稀啊!”方临的堂弟方岁安,端起碗看了看,嘟了下嘴。 “没让你吃草籽,都是好的。” 方临的四娘——方秦氏训斥了儿子一句,转过身,对方季平道:“半上午时,安安肚子就在叫,这也不是法子,当家的,要不你去三房那里借点?” “他们也不多,自己吃够,借就没余的了。” 方季平摇了摇头,看了下自己儿子,沉默了下,最终还是道:“晚上做饭时,我去娘那里看看。” 为什么是晚上做饭时?因为一般那时,方临的大娘——方柳氏去打水,不在。 “娘疼咱家,你去肯定给,就是大嫂子,见不得人占便宜的。”方秦氏发愁。 “唉!”方季平听了,也是叹息。 他知道,媳妇说的是实话,方余氏疼爱他这个小儿子,肯定会接济,可即便是将接济的粮拿回来了,大嫂也能拉下脸给要回去,对方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临一家并不知道二房、四房的烦恼,一家人吃过饭后休息。 下午继续赶路。 人的适应性是极强的,也或许是粮食充裕,能多吃了些,方临渐渐习惯了这种强度,不再像是一开始难受。 傍晚。 方临去打水回来,见到方母手中拿着一个粮袋。 “这是你小叔送来,说是你奶给的,不光咱家,还有你二伯家也有,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方孙氏语气讥诮:“你大伯是个闷葫芦,大娘是别人一点别想占便宜的;二伯倒是讲道理,可摊上了你那个泼辣的二娘;以前以为你爹、小叔老实,现在看来,你小叔也是个有心眼子的,这是怕你大娘要回去,拉上咱们两家背锅呢!” 她也不笨,看得出四房用心。 “娘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收了?”方临开玩笑问道。 “你以为我想啊?”方孙氏点了下儿子脑门:“还不是你小叔,说了后放下就走,跑得跟兔子似的。” 这时,沉默的方叔有突然道:“送回去吧,让大嫂子过来要,那就脸上不好看了。” “也是。” 方孙氏如此宝贝粮食的,竟都赞同了方父意见:“咱家粮食还充裕,也犯不着为四房出头,吃不着羊肉还落得一身骚。” 其它三房都不是省油的,方父又是爱面子的,以往在一起次次吃亏,方母都有心理阴影了。 “爹、娘,既然送来了,那也不急着还回去,这样,等大娘来了再说吧!”方临想了下,如是道。 方孙氏自是信任儿子;方叔有经过前天要粮之事,对方临也有些信心,沉默着算是答应;至于田萱,在家中被方母压制得没有话语权,只传来一个信任的眼神,精神上支持。 …… 第9章,余波 方家闹粮一事,因为二房、四房缺粮开始,四房拉二房、三房背锅事态扩大,方柳氏一通嘲讽输出达到高潮,方老爷子拍板告终。 事情已了,但余波未消。 …… 二房这边。 各家分开回来,方仲贵问:“你娘家那边,到底给了多少?” “就给一两,还剩下快二斤呐!我又不傻,这些都是给我儿子吃的,谁也别想抢了去。” 方王氏拿出粮袋,高兴道:“这二斤,再加上咱家剩下的一点,对付对付,足够坚持到县城了。” 是的,这夫妻俩之前搁那唱双簧呢!以往在村中就是这个模式,方王氏表现泼辣,胡搅蛮缠;方仲贵则是扮演一个‘通情达理,就是不太管得住媳妇’的角色。 这般一个黑脸、一个红脸,往往能占着些便宜不说,人家还要夸方仲贵一句通情达理,会做人,或者同情‘方仲贵这么正的一个人,怎么摊着这么一个泼辣媳妇’。 “唉!” 方仲贵忽然叹息:“爹最后那句,多半是在点我呢!我看三房家的临子似乎也瞧出些什么,从前两天要粮就看出来了,三房家这小子是开窍了,现在精得很。” 为人父母就是这样,不会放过炫耀儿女一点点成绩的机会,这两天,方孙氏没少宣传方临要回粮食的事情,村中不少人也知道了方临是个厉害、不好惹的。 说起三房,方王氏脸色不太好看:“今个四房被骂了好一通,咱们二房也又是撒泼的,三房可是净捡现成了!越说越气,算了,不说这些了,吃饭!吃饭!” 掌勺盛饭是一家中女主人的权利,二房这边,自然是方王氏掌勺,给方仲贵这个一家之主盛的最多,儿子方赫第二,自己第三,两个女娃方草、方小小排最后,一样多。 晚上打水时,大女儿方草儿捡了两个野鸡蛋,故而,今晚的粗米野菜汤里还有蛋花,相对算得上是丰盛了。 “姊姊!”方赫端着自己碗,眼珠子转了转,去方草儿碗里夹蛋花,方草儿自然不依,躲过去。 方王氏见到,呵斥方草儿:“做姊姊的,也不知道让着弟弟!” 最小的方小小看到这一幕,悄悄坐离远了些,让方赫又想对妹妹碗中下筷子的想法落空。 方王氏见了,转头又对方小小骂:“小小年纪就不知道敬重兄长,长大了可怎么办?” 无论方草,还是方小小,听着的方王氏的骂,都没辩解,低着头。 她们知道,在家里,娘向着哪一边,哪一边就有道理,这种事太多……已经习惯了。 …… 四房。 “今天弄得脸都没了。”方季平将还了一半,还剩的一半二斤粮食递过:“收起来吧!” “哎!”方秦氏答应着,知道丈夫心情不好,安慰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够了,熬过这一两天,到了县城预备仓发粮,就好过了。” “也是!” 方季平看向乖巧可爱的儿子方岁安,感觉被大嫂一顿痛骂也不算什么了。 他不像三哥,好面子到宁愿自己吃亏,他为了儿子,是可以弓下腰、弯下膝盖、脸埋到泥里的——只要儿子能好。 …… 大房这边。 “你今天做的……过了!”回来后,方伯显就阴沉着脸,闷葫芦般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 方柳氏知道丈夫这是生气了,生气自己对弟兄们说话太不客气,但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不是咱家的东西,我不惦记;但该是咱家的,别人也别想轻易占便宜了去,哪怕是你弟兄!” 爹娘吵架,这般的低气压,大房家的三个孩子都能感受得到。 “爹,别生气了!”大儿子方传宗浓眉大眼,为人也老实,像是和方伯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是!”二儿子方传辉嘴皮子溜,更像方柳氏一些,小小年纪就看得出精明:“今天的事就是小叔的错,爹、娘,咱们犯不着因为别人的错自家怄气!” “爹!”小女儿方玉玉也是抱着方伯显的胳膊,撒娇似的摇了摇。 面对懂事的三个儿女,方伯显对方柳氏本就不多的一些气也消了,知道妻子也是为了儿女们——家里有三个娃,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家也不好过啊! 他是家中长兄不假,却也是三个娃的爹,他能怎么办呢? “唉!” 方伯显又是一声叹息,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都是穷闹得!” …… 方老爷子、方奶俩人落到后面,显然是想单独说两句话。 “老头子,今个儿老三家好像有些不一样,长心眼子了。”方奶这般道。 “又没害人。” 方老爷子感慨:“只要不害人,有点心眼,还是好的。” “倒是老婆子你,大房的东西往外拿,事情不是这么做的,毕竟咱们以后还要在老大家过活。” 他顿了下,又是道:“以后也别再给四房的安安东西了。” “唉,我这也是看老四家的安安可怜,心疼……” 方奶没说下去,也是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看着小孙子饿得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是不忍心。 十指有长短,老人大多偏疼小的,何况是最小的儿子家最小的孙子? 当然,她也疼爱方传宗、方传辉、方临、方玉玉这些孙子、孙女,不过更疼爱方季平家的方岁安——就如人人生来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 …… 方临家这边。 一家人不知道其它三房、以及方爷、方奶的议论,吃过饭,开始做米团子。 因为方孙氏担心到了县城不好寻柴火,决定将大部分粮食都做了,做得比较多,一家人都参与进来。 方叔有接过砍柴、打水这些重活;方临烧火,调控火况大小;做饭主力则是方母、田萱。这里不得不提,田萱很是心灵手巧,两手如蝴蝶翻飞般那么轻轻一捏,一个米团子就好了,又快又好看,比方母都还要厉害些。 借着如水流淌的澄澈月光,一家人紧赶慢赶忙碌着,各司其职,这时也不见平时方母对田萱的呵斥,有种其乐融融的小温馨。 “哎,娘,这一小袋粗米边上些受潮发霉了,这点不要了吧!”方临拿过一个粮袋,看到边缘的粗米受潮霉变,这么道。 “不要了?你不当家,真是不知道柴米贵,受潮发霉怎么了,发霉就不能吃了?”也就是说话的是儿子,若是田萱,那方孙氏早就骂开了。 “娘,这是逃难路上,万一吃出问题,生病了咋办?”方临见方母没放心上,加重语气:“娘!” 方叔有沉默了下,道:“这事临子说得对,身体重要。” “娘,你就听临弟的吧!”田萱也是道。 “好好!”方孙氏拗不过这对父子,却是对田萱瞪了一眼,嘴上答应不要了,转过身,却是捏成了小团子,不过做上了小记号,准备自己吃。 真是的,她种了这么多年的地,粮食能吃不能吃,她还不知道吗? 忙活半个时辰,其他人家都睡了,米团子才做好,一家人熄了火,休息。 …… 第10章,贼偷 半夜,方临是被一声惨叫声惊醒的,紧跟着,又传来了一声更大的惨叫。 “小偷,抓小偷!”很快,又传来一道女声。 ‘最后这声音,是桂花嫂,可别是又死人了!’ 逃难在外,方临心中始终留着一分警惕,第一声惨叫时就醒来,不过因为察觉距离自己这边挺远放松了些,嘴里咕哝着,看向怀中依偎的小人儿:田萱小小的脸蛋紧贴在自己胸口,睡着了脸上的线条更显柔和,头发两三缕到了嘴角,让她似是有些痒痒,鼓起脸颊,噗地轻轻吹了一下,可吹走又很快弹回来,不得不伸出手拨到一边,与此同时睁开惺忪的眼睛:“临弟!” 方孙氏先一步起来瞥到了这一幕,心中有种自己东西被抢走了感觉,顿时没好气道:“小萱快起来了,没听到小偷么?还睡什么睡!” 一家人本就是和衣而睡,很快起身,循声准备过去看看。 被那两次惨叫、一声小偷惊醒的,自然不止方临一家,周围影影绰绰,不少人家也起来了,拿着棍棒围过去。 到了这边,已经来了一些人,围了一圈,方临踮起脚尖,向里看去。 桂花嫂母女歇息的不远处,村里付家的付宏倒在地上,捂着腰,哼着扑腾两下都没站起来,脸上更惨,牙磕掉了一颗,嘴唇乌青,脸上还有着几处血淋淋的伤口。 “啊哈,那啥?”付宏说话稍有些漏风,尴尬解释:“我醒来拉屎,不小心摔倒了。” “原来是付家的宏子啊!” “这样啊,看来是误会。” “这小子睡迷糊了吧,去拉屎走到了这边?不过这摔得是真狠。” …… 众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都在想:‘好个付家的小子,怕不是眼馋老陈家得到赔偿的东西,来做贼偷了’——无怪大家这么想,以前在村里付宏就是小偷小摸的,顺走个啥,大的也没有,东家一把韭菜,西家俩仨豆角,老毛病了。 事实的确是这样。 今晚,付宏睡一会儿饿醒了,想弄点东西吃,可自家粮食不多,拿了肯定会被发现痛骂,那怎么办呢?这就想到了老陈家!老陈家的陈老婆子白天在下沟村死了,给了赔偿,桂花嫂上午还去方老三家还粮了,肯定有吃的。 在付宏看来,老陈家就剩下母女俩,看着挺好欺负的,至于接连死人的邪乎,别人怕,他可不怕。然后,悄摸过来,不知咋的就滑到了,还磕到了石子,发出惨叫,急忙爬起来要跑,可没走两步,再次滑到。 方临心中也猜到了,付宏是看老陈家剩下孤儿寡母,将桂花嫂母女当成了软柿子,心中莫名好笑——陈老爷子、陈望龙他不太了解,但他知道的是,老陈家中,冷心冷肺的陈大强也好,尖酸刻薄的老婆子也罢,可现实是人畜无害的桂花嫂活到了最后,岂是轻易能拿捏的? 在他看来,付宏真想偷,在村中随便选一家,都比去桂花嫂家的成功率高,但在如付宏的大多数人眼中,老陈家仅剩的桂花嫂母女除了有些邪乎外,的确是如今村中最好拿捏的软柿子。 ——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你的眼睛会欺骗你,耳朵会欺骗你,感觉也会欺骗你,只有智慧与理智不会,就是不会! “傻不愣登的,睡觉睡迷糊了,拉屎走到这边!”乔村正也来了,对着付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 看似痛骂,实则却也是认可了付宏的说法,乔村正不知道付宏什么德行吗?他心里门清,但乔、付两家算是比较近的亲戚,面对付宏父母可怜巴巴恳求的眼神,还真不好让付宏背上贼偷的帽子,不然以后这门亲戚恐怕都没得做了。 “是我误会了,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小偷。宏子这摔得不轻,也怪我,晚上洗脚水倒在了外面,实在对不住。”桂花嫂拉着女儿站在一边,歉意道。 不小心倒的洗脚水,怎么可能?这可是她故意泼的水,为了确保光滑,还故意给水摊薄推平整,除此之外,还专门放了不少有棱角的石子,这才有付宏此刻的惨状。 并且,不仅是水、石子,若付宏真过了这一关,后面还有手段。 至于她为什么顺着乔村正的话说,轻易放过付宏? 那是因为,桂花嫂也知道,乔、付两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再者付宏受伤也不轻,反观她家没什么损失,若真不依不饶,也未必能把付宏怎样,还可能让村人态度偏转,落得一个不好的印象。 相反,主动退一步,不但能得到同情分,村人也都心里有数,私下里议论时可不会顾忌,付宏名声算是臭了。 “洗脚水?”付宏真信了,一听桂花嫂听承认自己摔倒和她有关,眼珠子一转,还想顺势讹诈,讨要一些赔偿。 乔村正仿佛看穿了付宏的小心思,眼睛一瞪——人家给你留面子,你还想顺着杆子往上爬,讨要赔偿?真当人家不会改口,揭破你? 被这凌厉的眼神一瞪,付宏吓得缩了缩脖子,什么小心思都没影了,连忙摆手,赔着笑:“没事!没事!” “这是你没事的事吗?是你吵到了桂花家,吵到了大家伙儿,还不给桂花家道歉,给大家道歉!”乔村正严厉道。 他是给付家帮忙不假,却也不想让桂花嫂记恨,惦记着。 “是!是!对不住桂花嫂,对不住大家伙儿了。”付宏咧着嘴、疼得倒吸着凉气道歉,灰溜溜如过街老鼠。 …… “桂花也是可怜,婆婆出事那点赔偿,还让付家小子给盯上了,也是老天有眼,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回来路上,方孙氏感慨着,又趁机教育方临:“临子啊,你可不能像付宏一样不学好。” “我知道的,娘!”若是以往,方临大概会觉得唠叨,感到厌烦,但两世融合,心态早已不是这个年纪的人可比,认真答应。 见方临态度认真,方孙氏感受到了教育儿子的成就感,之前那种儿子被抢走的感觉也没了,心情不自觉好起来,看田萱也不再哪哪都不顺眼,走路都似乎带着风。 一家人回去,继续睡觉。 一夜再无事。 …… 第11章,捉鱼 黑夜消解着赶路一天的疲惫,如村中的孩子们,就希望这夜长一些,再长一些,不愿面对白天的赶路——因为那般的苦,就如荆棘扎进血管,刺入血肉,吮吸精气神,让人变得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但太阳照常升起,还是要继续赶路。 “最后一日,快到县城了,大家加把劲儿。”乔村正见众人精神头不太好,鼓舞道。 听了这话,村人果然振奋起来。 方临倒是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因为从一开始的难受,到后来渐渐适应,再到现在犹有余力,并不觉得难以接受了——特别是近两日吃的多些,就相对更轻松了。 又是一上午赶路,中午停下搭锅做饭时,乔村正说了,剩下路程不多,今天中午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方临去打水时,看到这里水中有不少鱼,恰好水也不太深,浅处没过脚踝,稍深处也没淹没膝盖。 等打水回去,和方父、方母说了一声,他重新过来准备抓鱼,先是在水边挖了一个小水坑,这才脱了鞋,挽起裤腿下水。 一条鱼儿摇头晃脑,在水草边自由自在地游弋,忽然感知到水流变化,受到惊动猛地加速,却被方临精准预判,双手一捞带出水面,扔进水坑。 他发现,最近耳聪目明,力气也在增长,对身体的每一份力气控制更是精准,不知道是不是两世融合带来的变化,当然也可能是错觉,毕竟这身体以前就记忆力挺强,现在也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 刚抓了两条,其他人家陆陆续续过来打水,不少人家的孩子见了,也开始下水抓鱼。 “堂兄(堂弟),抓鱼怎么不喊我们?”这是大房的三个同辈,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 “你们这不是来了么?” 方临笑笑,以前或许会去喊,但现在就不会多事了。 毕竟,若是他将三人喊来,不出事抓到鱼,自然你好我好;若是抓鱼中,出什么事,比如摔一跤,大娘肯定会背后嘀咕他。 大房三人也没有和方临多聊,分工合作,方玉玉在水边挖坑,方传宗、方传辉下水抓鱼。 没过一会儿,二房的方草儿、方赫、方小小,四房的方岁安也过来了。 方赫显得和很是熟络,也是道:“临子,这里有鱼啊,你怎么不喊我?” 他比方临小两岁,关系一般,偶尔还有争斗。 喊你?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堂兄!更别说若是出啥事,至少大娘还讲道理,二娘就实在一言难尽。 方临没理他,又扔了一条小鱼落进自己水坑。 “嘿,神气什么,我也会抓鱼。”方赫感觉被落了面,有了和方临比一比的想法。 “兄长,那咱家今天吃鱼就靠你了!”方小小拍手,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姊姊昨天找到的野鸡蛋,都一起吃的。” “我自己抓的自己吃,你要想吃自己抓。”方赫撇嘴。 “这可是你说的,我和姊姊抓的鱼,你可不准抢。”方小小仿佛就等他说这话,一口答应下来。 二房的三人斗着嘴,也下水抓鱼了。 四房的方岁安六七岁,倒是没有下水,眼珠子转了转,对方临喊道:“堂兄,我帮你看着鱼。” 见方临没回答,他就在水边蹲着。 这次方临没说话,是因为发现了一条大鱼,不动声色将它围度到角落,等它发现想要突围时,眼疾手快猛地一抓,顿时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一条二斤多的草鱼浮出水面,阳光下粼粼泛着光。 “好大一条鱼!”无论是大房的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还是二房的方草儿、方赫、方小小,抑或者其他孩子,都是投来羡慕的目光,然后,更加鼓起干劲儿抓鱼。 方赫本来抓到一条小鱼,还想炫耀呢,结果看到这条大鱼,立刻就泄了气,也不想着抓鱼了,垂头丧气上岸。 说来也巧,方临刚放进坑里那条大鱼,这时突然一甩尾巴蹦了出去,落到方赫脚边,被他一把抓起。 “方赫,放开那条鱼吧!”方临不想和小屁孩儿纠缠,但没办法,又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利益。 “我又不是从你坑里抓的,是它自己蹦出来的。” 方赫得意洋洋:“老规矩,打一架吧,谁赢这鱼归谁。” 以往,在河滩发现野鸡蛋、鸭蛋,若是都看见了,就是这样决定归属的,两人没少因此打过,各有输赢,吃亏也都是自己认了。 方临看着这个中二少年,不想打,正要说话,却见方赫放下鱼,已经扑了过来——这般的小屁孩儿,没法讲道理的。 他侧身一躲,让方赫落空。 方赫再扑,方临再躲,如是三两下。 “临子,你怎么这么胆小了?和我打啊!”方赫热血沸腾,感觉自己就如社戏上看到的戏台上的老将军,而方临就是被自己追赶的……那叫啥来着?不管了,冲! “不想和你闹,免得输了去告爹娘,鱼还我吧!”方临又是躲过,微微摇头。 “谁会告家长?不要小瞧人!”方赫不依不饶,又是一扑,势大力沉,如小蛮牛扑了过来。 “唉!” 方临这次没有再躲,一让之后,看准施展巧劲儿一绊。 方赫扑了个空,惯性向前,可被这么一绊,身体失衡,如癞蛤蟆般啪地一声扑下,脸蛋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就这一下,嘴巴起了个大泡,小半边脸也乌青。 “哇!” 他下意识想哭,可又觉得没面子,憋了回去,抓过自己那条小鱼,掩面扭头跑了。 ‘得,这下二娘又有得闹呢!’ 方临暗道一声,却也不太担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也不再下水,拔了一根草串抓到的鱼,一条、两条、三条……全部串完后,摸摸方岁安脑袋,转身离开。 他倒不是小气,舍不得给。若真有二三十条,吃不完,给几条也无妨,但就这些,家里四人都还不够,给了对方一条,家庭地位最低的田萱就要少吃一条,如此自然不肯给了。 毕竟,无论善良还是大方,都从不是将自己需要的东西让给别人,而是富余用不了的东西。 倒是方岁安,看着方临就这么一条一条将鱼串好走了,呆呆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怪如此他如此,这小子长得虎头虎脑,颇为可爱,靠卖萌没少从方奶那里讨吃的,就连以前,方临也给过野鸭蛋。 可这次,他有些想不明白哪出问题了:‘难道是昨天闹粮,惹堂兄生气了?可爹娘明明说堂兄家跟着占便宜了呀!’ …… 方家四房。 方秦氏看到空着双手回来的方岁安,问:“你不是去给你堂兄看鱼了吗?怎么,他没说给你一条?” 她和方岁安一起去打水的,方岁安要留下,就留儿子在那了。 “堂兄没给。”方岁安撇了下嘴,道。 “是他也抓得不多吧!”方秦氏猜测。 “才不是,有十几条呢,还有一条二斤大的。”方岁安不服气反驳。 “哦?” 方秦氏沉默了一下,才道:“三房的临子开窍,是不像以前大方了。” “行了,别说了,没给就没给吧,说得儿子跟讨饭的乞儿一样。”方季平呵斥妻子一句,起身,对方岁安道:“走,爹去给你抓鱼。” “好耶!” …… 大房这边。 “哟,不少,这有七八条呢,够给你们三个小馋猫打个牙祭了。”方柳氏见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三个弟兄妹妹回来,笑着道。 “不多,不多,方临堂弟抓的才多。”方传宗挠头,憨憨笑道。 “是呀!不过,方临堂兄还和二房的方赫打架了,方赫嘴上都起了个大泡,小半边脸都青了。”方传辉幸灾乐祸,话中都没称呼方赫堂兄,显然因为闹粮的事,顺带对二房的方赫也看不顺眼。 “怎么说话的,不管我们大人如何,你该叫堂兄还得叫堂兄。” 方柳氏训斥了二儿子一句,又问道:“怎么回事,临子打的?我看他不像是不知轻重的啊!” “是方赫堂兄扑过去,方临堂兄躲,好几下后,方赫堂兄还要打,方临堂兄才绊了一下。”方玉玉解释。 “话是这般说,但老二媳妇可不是好相与的,这事有得闹呢!唉,老三家这次估计又要吃个亏。”方奶也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儿,叹息道。 “这可不一定。” 方柳氏却是想到昨日闹粮的事,回来后,她自己反复咂摸,发现昨日的结果竟和方临潜移默化引导有着莫大关系,三房看着热闹就把便宜占了,显然就如这两天村中传得那样,三房的临子是开窍了。 所以,这俩人对上,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方王氏虽然不好相与,可三房那小子,我更看不透呐!’她心中暗道。 …… 第12章,望梅 这边,方临提着鱼,还没到家,半路上就被堵住了。 方王氏拉着方赫,怒气冲冲,显然是要为儿子出头,不过方赫倒是不太愿意,打架输了爹娘出头,在他这般年纪看来是很没面子的一种事情。 方临仿佛没看到方王氏的怒气,露出笑脸,先一步开口:“二娘吃了没?还有赫堂弟,我一向知道堂弟是个聪明伶俐的。” 方王氏本来满心怒气,都想好怎么开口了,可被方临对着自己儿子这么夸,给弄得有些懵了,她细细看方临表情,发现这话真心实意,不像是说反话,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得意。 毕竟,哪个当娘的,不喜欢自己儿子被人夸呢? ‘不过,若是这小子以为这样夸两句,就能让我放弃追究,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心中暗道。 方临没给方王氏的开口机会,继续道:“我听娘说,二娘有打算让赫堂弟进学堂?” “是有这个想法。当年,给他起名的那个算命先生说了,我儿子以后能当大官,就是不成,也能进城里做个账房。” 方王氏不知道为什么方临这么问,但这话可是搔到她的痒处了,眉飞色舞道。 这事的确是她平生最值得吹嘘之事,也是这么一个家庭在艰难困苦中,最大的希望,即:跳出村里,不再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 “我听说学堂收人,不仅要聪明伶俐,还要看德行。赫堂弟在村里名声不错,想来是可以的。”方临自然知道方王氏在乎什么,将方赫摔成那样子,知道二娘必然会来,心中早已定计,如何化解。 听了这话,方王氏忽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不过一咂摸,才想通其中的道道儿——今天这事,方赫和兄长抢鱼,打架,输了后还要讨要赔偿,传出去,的确对儿子名声不好,对读书可能有影响。 儿子就是她的软肋,这么一说,她还真有些犹豫了,不知道是否要闹下去。 “我和赫堂弟玩闹,磕磕绊绊碰着,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方临这时开口,又主动退了一步。 “方临,那你给我道歉!”方赫见方临说出服软的话,立刻道。 方王氏看着傻儿子,根本来不及阻止,毕竟若是方临道歉了,她还怎么发难,怎么要赔偿? 是的,这娘俩的诉求其实是不同的,方王氏想要赔偿,可方赫更在乎面子、胜负。 方临干脆利落:“赫堂弟,对不住了!” 不管怎么说,方赫这小子变成这样,的确有他一些原因,一句道歉能打发走这个难缠的二娘,还是值的——就当哄小孩儿了呗! “哈哈!” 方赫是小孩儿心性,见方临认输,顿时掐着腰得意洋洋,好似占了多大便宜,昂着脸,嘴上的大泡、脸上的乌青都仿佛变成了勋章,如果长着一根尾巴,他这时肯定已经翘起来了。 ——不怪他这么高兴,以前和方临打架虽然赢过,但方临没服过输,嘴上没说过一句软话,这次得偿所愿,心理上那真是大大满足了。 方王氏看着儿子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有苦说不出,只感觉莫名的憋屈,人家都这么道歉了,自己身为一个长辈,再得理不饶人,还要不要脸了? 是,她其实也不在乎自己的脸,但在乎儿子的脸啊!之前方临的话也的确说到心坎儿上了,儿子将来可是要读书的,不能因为这么点事计较,坏了儿子的名声。 最终,方王氏木着脸,将儿子拉走了。 来时,这娘俩一个不情愿,一个气势汹汹;去时,一个心满意足,一个满心憋屈。 …… 方王氏回去将这事和丈夫一说,感叹道:“三房的临娃,果然是开窍了。” 方仲贵听完,一声不吭站起身,往外走。 “当家的你去哪?” “给三房道歉去。” “哎!”方王氏本想喊住丈夫,可又一想,还是算了。 本来俩人,就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再说,今天这事后,她对方临也有些忌惮,感觉是个厉害的,说不定人家以后也能有出息呢!本来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说不准将来还有仰仗对方的地方。 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 “你二伯还是讲道理的。”方孙氏看着方仲贵离去的背影,感叹道。 方仲贵刚来,说着自己不是的话,没管住媳妇等等,来赔罪了。 方临没说话,只感觉好笑:‘得,之前的道歉,这不又还回来了?我给你道歉,你爹来给我道歉。’ 当然,这只是自我调侃。今天还有的收获是,他有些摸清楚二房的路数了,从昨天闹粮就在怀疑,今天终于确定,他那二娘、二伯,真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呢! 午饭,自然是炖那条大草鱼了,鱼汤淡白,再加上葱嫩翠绿的野菜,鲜味肆意,扑入鼻腔,涌入胸膛,让因为赶路疲惫的精神都重新活跃起来。 “要是再有一块豆腐,那就更好了。”方临咂摸了下嘴,道。 “想得美,这还不够?”方孙氏白了儿子一眼,不过仿佛也是被这畅想勾起了馋虫,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沫。 方父、田萱见此,都是笑了起来。 “想,还是要想想的,人没有梦想,和这咸鱼有什么区别?” 方临说笑着,在一片捡来洗干净的瓦片上,将那些一两寸长、没有煮汤、开膛去了鳞片、抹上盐巴的小鱼放上去,没过一阵,烧饭的余火就将它们烤的金黄灿灿。 盛饭,热气腾腾的鱼汤,鲜嫩可口;烤的小鱼,嘎嘣酥脆,一口下去满嘴喷香。这般的美味,在这赶路逃难的途中,在周围旁人食不果腹的对比下,已然是人间至乐。 金乌高悬,一串串光影穿过树叶打落,一家人享受着这难得的丰美的时光。 …… 距离方家不远,耿家那边,耿聪、耿石两兄弟望着方家方向流口水。 耿家嫂子没好气道:“自己没本事,怪谁?有本事的吃肉,没本事的,屎都吃不着热乎的!” 耿聪、耿石被说得低下头。 “话不是这么说的,有本事自然是好,没本事,就不是自家儿子了?” 耿父笑着道:“吃的嘛,就是哄骗那一张嘴,只要你叫得出菜名,想得出菜式,在心里念一念,盘一盘味道,就当也吃过了。我小时候,爹带我第一次去县城,吃过一回烂肉面,那肉煮得稀烂,入嘴就仿佛化开,和着面条,舌头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 耿家兄弟听着,脑海中浮现出画面,眼里盈起了光,耸动着喉咙,仿佛真的有烂肉面下肚,空落落的心里也随之被填充得满足了,眼下这再难熬的日子,也仿佛变得轻飘飘,不算什么了。 …… 第13章,到达 吃过午饭,休息过后,继续上路,对这最后的一段路程,村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 终于,到了傍晚,一堵灰褐色城墙出现在眼前。 县城到了! 村人眼里都有着惊喜的光,那是一番艰难困苦过后,达成目标的欣然。 “不容易啊!”乔村正感叹着,也是如释重负,一路上,他生怕出个什么事情,所幸没有辜负村人的期望。 ‘这就是海宁县城!’ 方临看着这个时代的县城,期待感有些落空,墙体是灰褐色,还有些坑坑洼洼,显得有些丑陋,进出城门的大多数人瘦弱矮小,身上同样有着补丁,只是比小和村人的少些——眼前这一幕,就如老旧相机中的灰白照片。 一个皂衣小吏过来,和乔村正确认过,将他们带去棚户安顿。 路上,方父、方母在前面,方临、田萱稍后一些。方临左瞧右看,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哎呦一声,差点摔跤,凭借着身体良好的平衡能力,才仅仅只是打了一个趔趄。 回头一看,原来路边有着一处半尺深的小坑,因为位置原因,又不反光,视觉上很容易忽略过去,纵使他观察周围的同时,并没有太过心不在焉,留着些心也还是没躲过。 “临弟!”田萱过来扶他。 “我没事。”方临摆摆手,看着额头挂着细汗的田萱,给她顺了下耷拉到眼前的头发:“走了!” ……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到了安顿的地方,各家各户纷纷放下东西,放松下来,没形象地就那么坐在地上,说笑着,这是这么些天来难得的轻快。 本来就到了傍晚,差不多赶上吃晚饭,有不要钱的粗米汤喝,这般的白嫖,自然极能调动人的积极性,在乔村正喊了一声后,一哄去打汤。 和其它逃难来的村相比,今天小和村算是来得早的,村人排着队,不少小娃娃都垫着脚尖往前看,脸上满是期待的表情。 最前方一个人打到了粗米汤,却是没走,小声道:“这汤怎么这么稀啊?” “新到的村吧?县城预备仓的粮食也不多,况且不要钱的米汤,还要求什么?”打饭的小吏语气不耐:“走走,下一个!” 听到前面的对话,小和村人的好心情一下子打落下来,不是饭食没有期待的好的落差,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那句‘县城预备仓的粮食也不多’,让人心浮动。 他们逃难过来,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本来以为到了县城一切就会好了,现在却听到县城预备仓粮食也不多,心头不由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已经如此,改变不了什么,那就只能接受,粗米汤也能将就着喝,总比野菜、草籽强得多。 方临家领过粗米汤,回到安顿的地方,方母拿出米团子,准备就着粗米汤吃——这般条件,已经是小和村中为数不多的较好人家了,又收获了旁边耿家一波羡慕的目光。 “没柴火,就是不方便。”方孙氏分过米团子,嘴里嘟囔着,不过还好,它们本就是做熟的,凉的也能吃。 她分给方父、方临、田萱都是好的,自己留了一个受潮粗米做的米团子——在知道县城预备仓粮食不多后,更舍不得浪费了。 其实,方母本来想给田萱的,可又怕给了她,又给方临说,然后被儿子‘教训’,所以想想,还是自己吃了算了。 “唉!” 方叔有叹气,眉头皱着,显然是在想着县城预备仓粮不多的事,心不在焉,食不甘味。 ‘不管什么情况,总得得到更多信息,不能这般两眼一抹黑。’方临也在思索着。 …… 吃过饭,方叔有放下碗,起身:“我去村正家看看!” “爹,我也去吧!”方临跟着。 去到乔村正家,发现乔村正刚从外面回来,看到方叔有、方临,打过招呼,也在叹气:“是来打听县里预备仓粮食的事吧?我刚去旁边受灾的村的村正打听过,听他们说,有官府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县里预备仓粮食是不足,咱们可能还要到府城去,府城的预备仓储粮多些,那里还有大户建的义仓。” 预备仓,顾名思义,起到的是预备作用,功能是灾后赈济;义仓则是民间自发设立的粮仓,丰年之时,条件好的人家多出些,一般人家少出些,不好的就不出,或者意思一下,等遇到荒年,条件好的人家从中借贷,一般人家、穷苦人家酌情赈济,无偿给予;还有一种叫作常平仓,是在灾荒年,遏制米价上扬,调节、稳定市场,减轻百姓负担。 “怎么会粮食不够呢?” 乔村正还在喃喃自语:“我去看了,明明今年逃难来的村子规模不大,比最严重的那两次差多了,那时都没要到府城的程度。还有,往年遇到困难的灾荒年,能从常平仓借调拨粮,这次也没听说。” 打听到消息,方临父子回去,回来路上,还遇到不少人去找乔村正,刚到家,又碰到耿父过来找方父商量。 总之,就方临感受到的,整个小和村人心惶惶,见到的人无不唉声叹气,不过面对官府的决定,除了彼此交谈来获取一些底气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无力等待命运的降临。 ‘不行,不能稀里糊涂,至少要做个明白鬼!’方临没有坐以待毙,打算用眼睛去看,用嘴去打探。 “我出去看看。”他给方父、方母说了一声,出去了。 …… 方临在安顿的棚户区走走,眼见为实,确认了从乔村正那里得来的一个消息:今年逃难来的村人规模并不大。听说最严重那两次,这边棚户区都住满了,还要在外面搭建,可即使是那次,都没有严重到要去府城。 之后,方临又去了发粗米汤的地方,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他从方父、方母那里听说过,以往受灾相对严重时,这般的粗米汤,这些分发的小吏敢在众目睽睽吞没小半,拿回自己家里吃,剩下的才分发。 ——按照方父、方母的说法,这叫救民先救官,先让官吃饱了,才能救民,这些小吏自然也属于‘官’这个金字塔中的一环,哪怕是底层。 而这次,分汤的小吏们竟然没有吞没,似乎是……对这些粗米汤看不上! ‘县城的预备仓真的缺粮吗?’方临看着这一幕,思索着,眉头深深皱起。 “看什么看?去!去!”有小吏横眉竖眼呵斥。 “哎!哎!”方临赔着笑脸,转身离开。 等离开这里,他又去寻路人,想要打听讯息。 “大兄弟!” “伯伯!” “这位老倌!” …… 方临厚着脸皮叫住人,想要攀谈,可一个个都不搭理人的,很是冷漠——也是,基本上都是苦命人,谁愿意陪一个陌生人闲聊?有那功夫,还不如坐着歇息会儿,还能省些力气。 他想了想,去找到那个差点让自己摔倒的坑,在不远处等着。 没多一会儿,一个额头有颗痣的老妇人路过,经过那个坑,果然中招,身子一晃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扑在地上,这时,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搀扶住。 “哎呦,可谢谢小兄弟了!”这老妇人心有余悸,连连道谢——她这把年纪的人,若真是重重摔一跤,那可不得了。 “应该的!”方临笑呵呵将对方搀扶到路边:“这位娭毑(对老年妇女的称呼),您过来歇一下脚……问个事哈……” 他和对方聊了两句,并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等着老妇人离开,继续故技重施,用这个方法,但凡帮扶的人,哪怕不知道什么有用信息,至少也会给个好脸色。 如此守株待兔了七八个,方临确认了从乔村正那里得到的另一点信息,今年,官府的确没有从常平仓借调粮食,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比较有用的信息,今年,官府也没有向大户募捐! ——而无论从常平仓借调也好,向大户募捐也罢,都是往年灾荒严重时必有的措施! ‘不对啊,种种信息都在表明,今年县城压力并不大,即使县中的预备仓缺粮,也不需要到府城去才对。’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难道,因为某种因素,官府希望百姓往府城去?’ 方临思来想去没有头绪,感觉自己距离真相,还缺少一块重要拼图。 这时,一个额头有着条疤的皂衣小吏路过,经过这个坑中招,方临一把扶住,正想借机攀谈。 “卫兄弟,快来,换班到你了!” “来了!”这个卫姓小吏答应着,对方临道了声谢,急匆匆走了。 对此,方临也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估摸着时间,再不回去方父、方母该担心了,便没在这儿再守,回去了。 …… 第15章,抽草 乔村正叫去各家老爷子,商讨去府城的名额,涉及自家利益,这些老爷子也是会拍桌子骂人的,上午吵吵嚷嚷没出结果,下午继续,半下午时,才勉强达成一个共识。 从村正开会回来,老爷方祖望喊来方家四房。 “村里商量的结果,像咱家人多的大户,一家出一户去府城,余下的人数再看看,不够的,就拿没顶立门户的充一充。” 显然,这后面说的是如桂花嫂这种孤儿寡母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家中没个男人顶立门户的,别人都看低你一眼,这种都不愿意的事也往往被摊派到头上。 “爹,也就是说,不管咋样,咱家都得有一户去府城?”方家四房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是这样。” 方老爷子点头:“去了府城后,愿意留下的,家中出钱买下地;不想留的,就当去吃个饭。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你们哪房愿意去?” 一片沉默——没谁想不开犯贱,会主动揽下这种苦差事。 “那就抽草吧!”方老爷子顿了一下,道:“大房养着我们老两口,就不……” 所谓抽草,就是来抽草根,看运气、比长短,而老爷子因为和大房在一起,自然心有偏向,想让大房不参与。 “凭什么?”方王氏如同炮仗一样,一下子就被点着了,打断老爷子的话:“爹,我说句公道话,是!当初约定大房养你们,但大房也拿了最多的家产。所以,一码归一码,这事大房也不能搞例外,咱们得一碗水端平!不然,我就去找村正做主,往大了闹,也不怕让外人看笑话。” 她不怕得罪老爷子,反正老爷子也不偏向二房,再说一惯就是这种泼辣的人设。 “胡闹!”方仲贵呵斥妻子:“大哥参与进来,万一抽中了,你让咱爹娘也跟着去府城么?” 面对丈夫的斥责,方王氏也不怂:“这还不好办?大房抽中了,就让爹娘留下,咱们剩下的三房照顾呗!” “这……”方仲贵一下子哑住,似乎被说得无法反驳了。 ‘我这二伯、二娘,是搁这唱双簧挤兑大房呢!’方临心中暗道。 其实,方仲贵、方王氏夫妻俩已经演得很好、很真,但对早就识破二房套路的他来说,先入为主之下,自不会被骗——当然,他也不会没事找事戳破,让大房也参与进来,降低抽中的概率,对三房也是有利的。 “行了,不用说了,我们大房参与就是。我们大房,不让人占便宜不假,却也从没想着占人便宜。”方柳氏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看了方季平一眼,让后者羞惭低下头。 “唉!” 方奶轻轻叹息,她偏向四房,本来想让四房也不参与抽草的,可现在大房都做了榜样,这话自然也说不出口了。 方老爷子见大房答应,也没再说什么,拔了四根草道:“四房一房出一人,抽一根,最长的去。” “爷,要不最短的吧?”方临突然道。 “是啊,爹,最短的去吧!”方柳氏也跟着道。 她可是听过,比最长的话,有故意截断的,不如比最短的——其实,三房实诚,她倒不担心,担心的是二房、四房。 “行,那就最短的。”方老爷子看了方临一眼。 各房出人抽草,大房是大娘方柳氏,二房是二娘方王氏,四房是小叔方季平。 “爹、娘,咱家我来吧,我运气好些。”方临如是道。 倒不是真的运气原因,而是方父、方母太过实诚,不如他自己去,做个监督,防备可能的手脚。 “行,那就我儿子去。”方孙氏越过方父,直接拍板。 田萱传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放心。”方临低声道了句,跟着上前。 “大娘、二娘、小叔,你们是长辈,你们先,我最后就行。”这种事情,先后概率一样,他也不在乎,嘴上很是大方。 “临子说话就是好听。” “二娘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那小叔就先来了。” …… 三人嘴上说着这些,真不客气,上前抽了,给方临留下最后一根。 ‘还好是最短的去。’ 二娘方王氏暗道一声,得意洋洋亮出来自己的草根,显然挺长。 大娘方柳氏紧跟着亮出,只比二娘短了一点。 方临没遮掩,自己的又比大娘的短了一点点,神色依旧平静,看向小叔方季平。 其他人也都是看过来。 方季平脸色难看,摊开手,是他的最短! “就这样吧,四房去府城!” …… 抽草结束,各房分开回来,四房这边就被低气压笼罩。 方岁安虽然小,但也已经懂事了,知道自己家要去府城,想想来到县城路上的苦、累,而且听说去府城要更长时间,更苦更累,一想就打颤:“爹、娘,咱家真要去府城吗?能不能不去?” 方季平沉默着。 方秦氏顿了一下,也没正面回答,只是道:“没法子,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我不想去!我去找奶奶!”方岁安听了,大声道了这么一句,扭头跑了。 “安安!” 方秦氏看着儿子背影,也没去追,虽然知道儿子去找方奶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但心中还是存着万一的念想。 “当家的,这可咋办呐?去府城可不比来来县里,要走七八天呢!日晒风吹的,咱们倒是不怕,就是儿子……要有个万一……”她说着,声音渐渐趋于啜泣。 “别急,我想想,我想想。” 官府发放了少量柴火,让各家烧火煮水,此时,火光跳跃,噼啪燃烧着,映照出方季平明灭不定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次日清早,吃过早饭,因为没什么事,方临出去打探消息,想得到更多情报,分析大夏社会是否真的诞生资本主义萌芽,具体又处于什么阶段。 可惜,都是升斗小民,没得到什么有用消息,无功而返,这也在意料之中。 回来,却看到方母低低啜泣着;田萱在一旁安慰;方父则是沉默,一声不吭。 “怎么了?”方临心中一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见儿子回来,方孙氏呜咽告状道:“还不是你爹?昨晚你小叔起夜,摔断了腿,你奶带着过来哀求,你爹那个好面子的,一心软就答应替四房去府城了。” 方临微微变色。 他爹就是太过实诚,他拿小叔当弟弟,小叔却未必当他当兄长!他一听,就知道这其中有蹊跷,小叔的断腿八成是故意的。 ‘昨晚摔断腿,却不吭声;一早去找奶奶;趁我不在,带着奶奶来我家,看准了我爹心软,好面子!’ ‘好好好,我以为大娘牙尖嘴利不留情;二伯、二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小叔上次拉着二房、三房背锅,手法稍显粗浅,心计不如何,却没想到,这个闷声不吭的小叔,逼急了,也是个对自己都能下狠手的!’ 方临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面对此时的糟糕情况,仍旧保持着冷静——因为他知道,慌乱是面对困境最无用的情绪。 ‘目前当务之急,还是最短时间内劝爹回心转意,收回之前的话。毕竟,无论在老方家内部,还是外人眼里,家中都是爹做主,他出面才管用。’ 方临斟酌了一下,没将对小叔的猜测说出,方父未必相信是一点,也可能会激发方父的逆反心理,反而开口肯定了他的做法:“爹,你的心是好的,可小叔摔断了腿,也不是咱们三房一家的事,了不起大房、二房、三房咱们再抽草一次!而爹你直接将风险接过,担在咱家,这若有个万一……” 方叔有神色微微动容。 之前,方奶带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四弟过来,他脑子一热,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其实,他话一出后就后悔了,可又实在抹不开面子。 方临见方父动摇,加重语气,又道:“爹,咱们一路过来,知道这路上有多难,可想而知,去府城路上更难,万一这途中出个什么事,可没有后悔药……爹,不能带着咱们一家人跟着赌啊!” 方叔有神色挣扎,显然已经被说动,只差最后一丝面子。 “爹,时间紧急,咱们一起去找!”方临又给了个台阶。 “走!”方叔有沉默了一下,站起身。 俩人去找,可此时已经晚了,乔村正改了后,已经去报了。 原来,在方父答应后,方奶带着方季平立刻过来,吵着闹着拉着方老爷子,在乔村正递上去前的最后一刻给改了。 方临看了眼小叔,目光又扫过方奶,明明目光无比平静,明明是一个晚辈,但却让他们下意识回避。 “爷、奶,咱们回去,四房聚一下吧!” …… 第16章,爆发 方家四房人再次聚起来,知道了事情原委,一片沉默。 大房这边,方柳氏心中暗叹,老三果然因为心软、好面子,又吃了大亏,同情是有的,却也帮不了什么。 二房这边,方仲贵、方王氏俩人更多的却是看热闹心态,闹粮那次三房跟着占了便宜;昨天儿子摔成那样,也被堵了回去,两次吃瘪,今天看到三房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也就难免这种心态了。 “爷、奶、大娘、大伯、二娘、二伯、小叔、小娘。” 方临将长辈都叫了一遍,却没说今天这事,反而说起各家分开以前:“当初没分开时,因为我爹脸皮薄,或是算计,或是无意,不知道吃了多少亏。是,我知道,我爹老实!所以,老实人就活该受欺负?” 这态度,似乎是逼到一个程度爆发,歇斯底里。 “临子,你……”大娘方柳氏想要出言宽慰。 “大娘,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占便宜。就问,我家没像是二房、四房一样,主动占过便宜吧?” 方柳氏沉默了一下,点头:“是。” 这是事实。 而被提到的二房、四房,则是微微有些脸红。 “二伯、二娘,平常,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表现通情达理,一个表现泼辣难惹,我理解,生活嘛,哪怕将这一套带到家里,用在我们身上,我说过吗?”方临目光转移向二房。 二房这边,方仲贵、方王氏俩人脸色一变,好好吃着瓜,突然就被点名,揭了老底,让他们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 大房、四房纷纷看过来,琢磨着二房以往行事,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电光,豁然开朗。 方临看向四房,又道:“我娘常说,方家四房人中,就我爹和小叔你最老实,可今天这事,大家心里有数,都不是蠢人。” 这一下,轮到方季平尴尬了——的确,他是对自己够狠,但今天这事干的有些糙了,各房虽然都有所怀疑,但这一刻,方临却将事情剥开了讲,简直啪啪打脸。 “临娃!”方奶开口,想为小儿子辩解。 “奶!” 方临打断:“我知道,您偏爱小叔,小叔是您小儿子嘛,我也理解,十指有长短,就像是爷向着大房,因为养老。这些我都知道,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我就想说,爷、奶,我爹也是你们儿子,我也是你们孙儿,不说别的,孙儿我只说……给我家一条活路,行嘛?” 这下,连方爷、方奶的脸皮也被撕下来了,而最后这一问,更是情绪酝酿到极致的爆发,令闻者揪心。 无论方爷、方奶,还是大房、二房、四房,无不动容,低头,或反思;或吃惊;或羞愧。 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方老爷子才道:“临娃,你想怎么办?” “去府城这事既然定了,那就这样,这次我们三房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认了。去了府城后,我们准备留下,村里的房、地,我相信,爷、奶,还有大房、二房、四房,总不会让我们吃亏。” 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只能尽可能从别处找补,至少在这个时候,经过刚才那么一番话冲击,方家人不会在这一点上打折扣。 “临娃,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没必要置气。”方奶急忙劝道。 留在府城,这简直骇人听闻,迄今为止,就没听过一家要留在府城的,要去的也都是去吃饭,然后就回来了。 “我想好了。”方临坚持道。 既然已经如此,势必要去府城,那还不如趁着这次机会,留在府城,也让方父、方母趁机接受。 方父因为愧疚,将这些都交给儿子,保持着沉默;方母更是信任儿子,就算有疑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问;田萱有心支持,在家中却没有什么话语权,暂且可以忽略。 经过之前的一遭话,方爷、方奶、还有其它三房也都下意识将方临当作三房能当事的,也在思考着他这个决定。 “这样,房子、两亩上等水田留着,算是退路。三亩中等薄田,市价十八两银子,我做主,再加二两,凑个整二十两。三亩田其它三房一房一亩,出钱比例就按照三三四。”方老爷子拍板道。 这已经是补偿了,田地被水淹过,按说要贬值一些,哪有什么十八两的市价,更别说二十两了。 至于出钱比例,四房独出四成,也是因为这事因四房而起,算是敲打。 大房、二房、四房都没有反对,说是这个市价,但人多地少,不好买的,稍高出的一些,就算是补偿了。 ‘也罢,留下房、二亩水田,也算是留条后路,同时也是给爹娘留个念想。’ 方临暗想着,点头:“爷考虑得周全,这样也好。” 事情就这样敲定,方家四房分开,各自回去拿钱。 …… 大房。 “老三老实,三房也确实吃亏最多,苦了三房了。”方伯显是闷葫芦,但不是眼瞎,看得清楚。 “喏!”方柳氏拿出六两银钱,还有一小包干木耳。 “这是?”方伯显可是知道自己媳妇的,不占人便宜,但也绝不肯被人占上一点便宜的。 “就像你说的那样。” 方柳氏叹息:“若不是被逼急了,临子怎么会说出那番话?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大娘的一点心意。” …… 二房。 “临子是个精的。”方仲贵感叹。 其实,在这个世道,他们这个生存方式,说不上对错,不说是对外人,就说是对大房、四房,他们都心安理得,就是三房确实是老实人,让他们自感以往做得有些过。 “呐!”方王氏拿出六两银钱的买地钱外,还有一包干豆角。 “这干豆角?”方仲贵难以置信地看向妻子。 “这么看着我干嘛?” 方王氏没好气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三房被逼到那个份上,不容易。唉,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都是亲里亲戚的,我也不是冷血冷肉冷骨头的。” 方仲贵听着这番话,仿佛重新认识了妻子一般,这时却又听方王氏道:“再说,我看了今天临子的表现,像是以后有出息的,去了府城说不得也有一番作为,以后说不定还能帮衬咱儿子一二。” ‘这才正常么?果然还是你!’方仲贵莫名松了口气。 …… 四房。 “唉,是我这个做小叔的,对不住临子。”方季平叹息。 话虽如此,但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方秦氏也道:“是咱家欠三房的,当家的,要不,那根野山参……” 方季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行,拿出来吧!” …… 与此同时,方爷、方奶也在说今天这事。 “我看三房的临娃去了府城,说不准是个能成器的。” 方老爷子感慨道:“四个儿子,就属老三的性子,最让我不放心,老实、脸皮薄、好面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啊,做人就得像地里刨食那样,弯着腰,埋着头,跪在土里泥里扒拉,才能过活,太要脸,哪行呢?可每次吃亏,老三不闹,我想帮也没法子,现在三房的临娃开窍了,我也能放心了。” “这么说,我心里也好受点。这次,是我做得过了,让老三家心寒了。”方奶是偏袒小儿子,却也不是石头,对其他三房没得感情。 显然,方临的话是有效果的,让方奶开始反思了,她犹豫了一下,从压箱底拿出一个红布包的玉镯子:“唉,是我对不住老三家,等会儿这个你拿过去。” …… 第17章,算计 三房这边。 一家人回来,方临神色已然平静,仿佛之前怼天怼地,怼得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一大家子无地自容,那般的爆发好似只是一场错觉。 “爹、娘,我保证,咱家去到府城,一定比从前在村里,泥里土里刨食过活的要强!” 既然定下他家去府城,逼到了这个份上,借助这次机会提前进城也好,回村在那片黄土地上折腾终究是苦熬日子,在这个时候,去了府城那片天地,才是大有可为……只要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平安去到府城! “那敢情好,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也是城里人了,羡慕死村里的那些人。”方孙氏笑道。 她是爱儿子,但这份信任,却是这些天一件件事中建立起来的。 方叔有没有说话,知道儿子比自己强,听就对了;田萱更不必说,无条件信任,生命都是围着方临打转,方临就是她的天。 没一会儿,大房、二房、四房陆续过来了,除了给地的钱,还有一包干木耳、一包干豆角、一根五十年的山参,方老爷子也来了,给了一个红布包的玉镯子,说是方奶给的。 这些东西,让原本心情低落的方孙氏高兴起来,去府城的烦忧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你大娘那人,能占到她的便宜可不多见,还是她主动往外给的;二娘那人就更是了,就是你奶,什么时候从她手里抠出过一个大子,一点东西?我以前总说就你爹和小叔老实,可细数下来,也根本没沾到四房的什么光。更别说他奶了,那心偏的,什么好东西从来都是留给四房的。” 方孙氏絮絮叨叨这么多,最后总结:“还是我儿子有本事!” 说着,她又看向方父:“若像是你爹那样,屁都吭不出一个的,人家还送东西?恐怕还以为咱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呢!” 方叔有脸红,只是在粗粝、爬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大出来,吭哧了好一会儿,才瓮声道:“都一家人,不相算计什么的。” 方临听了这话,却是心中暗暗一叹。 有时候,亲情还真需要算计。 要不怎么说,不哭不闹的乖孩子没糖吃?现实是,人不只要做,还要会说。 当然,话虽如此,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小叔,这般亲人之间的算计,还是让他身心俱疲。 ‘这还算好的,若是有一天,就连本该不求回报的父母、爱人之间,都开始算计了,那才是真的可悲。’方临暗道。 方叔有后知后觉,这时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临子,你之前有没有……玩心眼?” 这说的是,之前聚在一起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在表演。 “不是,爹,那是咱家真被逼到墙角了啊!”方临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苦涩。 用某书风格的话来说,就是:姐妹们,家人们,谁懂啊,明明规划得好好的,按部就班就能完成阶级跃迁,可突然被家人背刺了,只能含着泪收拾烂摊子,硬着头皮走下去,这种感觉谁懂啊? …… 午饭。 粗米汤明显稠了不少,来盛饭的村人们,一个个都感到惊喜。 “不是说县城缺粮吗?” “那些要去府城的人家,明天就走了,这再缺粮,赶路之前不也得吃两顿好的?砍头的犯人都还有一顿断头饭呐!” “要得!要得!去府城的人选一确定,官府也不抠抠索索了,看来预备仓的粮的确不够,不是在为难咱们……朝廷还是好的,皇上还是圣明的啊!” …… 村人叽叽喳喳,再无昨日的惶惶不安。 方临最是清醒,却也最是感觉荒唐:‘县城不缺粮,只是为了将部分百姓赶往府城,但这一通操作下来,不但没激起民愤,反而百姓还在说官府的好话。’ ‘也是!’ 他心中泛起明悟:‘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是如此,只要上层不折腾得民不聊生,将他们往死路上逼,他们就满足了,如果再哪怕作秀式的给一点点好,他们就会感恩戴德。这群可爱的人儿啊!’ …… 下午,官府发放去府城路上的粮食,方家一大家子帮着过来领。 去府城的人家每人三升,无论男女老幼——这又是县城不缺粮的证明,显然去府城的名单交上去后,官府已经不加掩饰了。 排队,很快轮到方家。 “等等!” 伴随着这道声音,昨天方临帮扶过一把、那个额头上有个疤的卫姓小吏走了出来,原本正在发粮的小吏识趣退到一边。 显然,同为小吏,这个卫姓小吏明显职位高些、权力大些。 “小兄弟,又见面了!”卫姓小吏对方临点点头:“这都是你家的?一共十口人,对吧?” 这是将方家来的,如大房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二房方草儿、方赫、方小小,四房方岁安,这些小孩都算作成三房的人了。 “不是,我们家就四……”方孙氏下意识开口。 方临胳膊碰了下方母,让她闭嘴,自己上前道:“对,是十口人。” “嗯,十口人,一人三升,一共三十升,也就是三斗。”卫姓小吏让方临画押,发了粮食后,又开具附籍的文书证明。 “谢过了。”方临又是道了声谢,一大家子这才转才离开。 方母还是平生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经历这种‘徇私枉法’的刺激事,激动得压抑不住,右手捂着嘴才不至于叫出来。 方叔有、田萱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方父感觉有些不妥,而田萱的想法是,临弟真厉害! 方老爷子、方奶,大房、二房、四房也纷纷看着方临,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也是,都是一个村、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啊?怎么方临突然就结识了县城的贵人,还是这种能帮着‘徇私枉法’过硬交情的。 特别是二娘方王氏,感觉昨晚那一包干豆角花得真值,认定方临以后必然是有出息的,将来,多半能仰仗得上呢! 当然,无论如何想,方家没一个笨人,不会在这里问出口。 说来也巧,方家后面,就是当初去要粮的宋家,宋家人见证了这一幕,自然满心羡慕嫉妒。 当然,羡慕嫉妒是真的,却也和后面看到的不少人家一样,不敢声张——民惧官,自古以来的事情,只好做出一副羞与为伍的神态。 不过,若是有关系的是他们家,就绝不会再是这种神态,多半是眉开眼笑、鼻孔朝天了——正应了那句话,人不是憎恨特权,而是憎恨自己没有特权。 方家过后,卫姓小吏直接进去了,换回之前的小吏主持发粮,让想钻空子,看看那人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的人家颇为失望。 不过,哪里都不缺自作聪明的,想学方家,将亲戚孩子拉来当作自家的,想要浑水摸鱼,但官府是有户籍黄册的,那小吏一下就看出来,人家可不惯着,直接就将一家人押走了,这才打消了不少人家弄虚作假的想法。 这边,卫姓小吏重新进去,里面另一人问道:“老卫,那人是你家亲戚,怎么也要去府城?” “是帮过我的一个小兄弟,人不错。”卫姓小吏叹息:“也是可怜人,因为府城那些富商大贾,要去走一遭。” “是啊,咱们县里可不缺粮,若非那些大商贾缺人,买通上面,这些百姓也不必去。” 这人调侃道:“话说,让那些百姓离开土地,可是千难万难,这次若非以粮食为借口,四两拨千斤,还真没法子。也是巧,恰逢扬子江泛滥,决堤了几处……嘶!”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什么,突然倒吸了口凉气:“那决堤,该不会也是……” 那群豪商胆大包天着呢,为了自己利益,偷工减料让扬子江决堤的事,也未必干不出来。 “这可不是咱们该知道的。” 卫姓小吏摇头:“人活在世,知道越多越烦恼,难得糊涂啊!” …… 方临并不知道后面这场对话,一一验证了他之前分析出的信息。 不过,知道与否,都不影响方家如那千千万万去往府城的家庭一般,如一滴水,汪洋汇入时代的长河。 …… 第18章,将离 方孙氏抱着粮袋,不敢说话,紧紧捂着,仿佛生怕官府收回去似的,一直到棚户中自家地方,才放松下来。 这时,大房、二房、四房也终于忍不住,七嘴八舌问出心中疑惑。 “临子,那官差为什么帮你?” “还能为什么?人家都说‘又见面了’,肯定是认识临子,有交情。临子,你们咋认识的?” “是啊,那官差可真是厉害,嘴一张一合,直接就将四人份的粮食变成了十人份。我滴个乖乖,人家都说‘官字两张嘴’,今个儿可真是见识了。” …… “没什么,就是人家踩坑栽倒,我搀扶了一把。”方临轻描淡写道。 别看今天这事,在方家人眼中好像多么了不得,值得一辈子吹嘘,但对人家卫姓小吏来说,大可能真就是随手为之。 毕竟,他知道的,县里真不缺粮。 “临娃,你运气真好!”二娘方王氏感叹道。 “是运气好。”方临看了二娘一眼,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那真是运气好么?被那个坑差点绊倒,这是运气好? 天上从不会掉馅饼,他只是善于观察,生生创造出了一个机遇;并坚持不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搀扶了十余个人,才有一个卫姓小吏。 好吧,如果你仍要说这是运气好,那这的确也算是运气好的一种。 ‘我家领了十人份粮食,却只有四个人,若是省着些,也能对付一月多,不必非要去府城。’方临突然想到这一点。 不过很快就自己否决了,名单已经报上去,若硬是不走,被人给举报了,说不准坑了自家的同时,还要连带那个卫姓小吏也跟着吃挂落。 其实,部分有些家底的人家,拿出压箱底的钱买粮,也能坚持一个多月,未必非要去府城就食,但在能白嫖的情况下,谁愿意掏出自家老底呢? 哪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特别是寻常百姓,那点家底,可真是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了不知道多久,若是有别的可能,绝不会选择动老本——毕竟,那是真正生死关头的救命钱。 …… 方临家明日出发,今晚自然要聚一聚,毕竟若三房真留在府城,以后见面的机会必然就极少了。 在今天这种时候,往常的矛盾都仿佛消失无踪了,就连大娘方柳氏、二娘方王氏,也没有了平素的精明、泼辣劲儿,说笑逗着乐子,与方母一起回忆着在村中的趣事,气氛融洽,一团和气。 “这世道,哪里好过活呢?府城定然也是的。红菱啊,你们可一定要保重,若是过不下去,就回来,回咱们小和村。”大娘方柳氏拉着方母的手,发自肺腑道。 “大嫂,这个时候,你说什么丧气话呢?我看临子是个成器的,将来肯定有出息。临子啊,你将来发达了,可别忘记拉你堂弟一把。”二娘方柳氏道。 “临子,小叔也没脸说什么,就祝你们一路顺风。” …… 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了。 方孙氏送走他们,还在感叹:“其实,咱老方家的兄弟妯娌们还都是好的,真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也都不是本心,都是穷给闹得。” 总说方父心软,她又何尝不是呢?今天这个时候,人家说些好话,就忘了以往吃过的亏。 “是啊!”方叔有也在一边感叹,唏嘘不已。 方临看着这样的方父、方母,笑了笑,并不在意,毕竟,两世中,爹娘都是这般的性格,他们可能会吃亏,被坑,但在这样的家庭中,绝不会冷冰冰,失却家本该有的人情味儿。 无论如何,有这样的父母,他知足了。 “行了,收拾收拾,准备睡了,明天又要赶路。”方父道。 一家人准备休息。 …… 同一时刻,小和村不少人家,都在和要去府城的家人叮嘱交代。 …… 乔家。 乔村正问:“旭子,这次去府城,你知道自己怎么做吗?” “我知道的,爹,将咱们村人安全带到府城。”乔旭脱口而出。 “错!” 乔村正看了眼自己这个傻儿子,语重心长道:“你要做的,是照顾好自个儿,不要强出头,别人该咋样咋样,遇事大家伙儿一起商量,按照大多数人的意思,这般就是出了问题,也和你没关系……” …… 游家——就是宋家边上,当初方临去要粮食后,游老爹教育儿子们要灵活、脸皮厚的这家。 “还是那句话,出门在外,脑子活泛一点,别死犟、死硬,要懂得灵活变通。”游老爹苦口婆心。 游朝东重重点头:“放心,爹,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 郑家——就是当初方临要粮后,又去宋家要粮的这家。 郑父叮嘱儿子:“咱们和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亲戚间更要报团取暖,你可以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到事情也有个照应的。” “我记住了,爹。”郑于答应。 …… 宋家。 宋广成教育儿子:“出门在外,最重要是脸皮厚,别怕人家说,别人说两句又掉不了一块肉,只要能占到便宜。遇到事情,也别傻愣着出头,凡事先顾好自个儿,再说其他。” “爹,我您还不知道吗?吃不了亏的。”宋凯应付道。 …… 付家——就是偷桂花嫂东西的这家。 付老爹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好气道:“出门在外,可不比村里,手脚痒的时候,就想想脸上的伤,真管不住自己,死在外边都没人给你收尸!” “爹,我心里有数的。” 付宏嬉皮笑脸,却不慎牵动脸上的伤势,嘶地倒吸了口凉气:“反正,我全须全尾出去,肯定活蹦乱跳回来。” …… 耿家。 耿父叮嘱儿子:“还是以前说的,宋家不要走太近,方家三房是实诚的,可以亲近些。” “我记住了,爹。”耿石认真点头。 …… 白家——就是白家媳妇将桂花嫂叫走帮忙的那家。 “我的儿!” 白老太未语先落泪:“你在外面,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娘,知道了,这就是出去吃个饭,一个多月回来了,放心吧!”白宝不耐烦道。 …… 老陈家。 只剩下了桂花嫂、陈叶母女俩,显得有些空落落——老陈家没有个顶立门户的,这次,她们也在摊派去府城之列。 “叶子,咱们以后就留在府城,好不好?”桂花嫂问道。 老陈家的陈大强、陈老婆子虽然都死了,但在邻村,还有老陈家的近亲,若真回去,凭她们孤儿寡女,一定会被吃绝户,不仅老陈家的地保不住地,就连陈大强、陈老婆子的赔偿都要交出去,所以,纵使现在不太卖得出价格,但她还是已经将那些地悄悄出手了。 毕竟,她深知,只有真正到了自己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娘在哪,我就去哪!”陈叶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糯糯道。 相比以前,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奶奶、爹动辄打骂,能吃饱,相比之下,赶路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嗯,乖。”桂花嫂神情柔和,蹲下来,为女儿编着头发。 哗啦啦! 起风了,西风打着旋儿穿过,外面树上有叶子飘零。 桂花嫂看着落叶,忽地一怔,想到自己与女儿一生,也如这叶子不由自己,被风一吹,就随处飘,飘到哪里就算哪里,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如野狗、如野草一般,顽强活着。 是的,仅仅是活着,对升斗小民而言,活着,好好活着,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平平安安,已然是最大的奢望。 …… 各家各户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诉说着离别,如此形形色色的众生相,汇聚成了大千世界、汪洋人潮。 …… 第19章,出发 次日,官府也知道有村人今日出发,一大早就开始发放粗米汤,好让百姓吃了,能尽早上路。 吃完早饭,去府城的人家便要出发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出来送行,乌泱泱一片往外走,多数送着少数。 各家的男人们还相对内敛,说着‘保重’、‘照顾找好自己’的话;女人们就感性得多,妯娌间拉着着手,眼眶通红;母亲不舍拉着儿子的胳膊,脸上满是担忧,低低啜泣。 等到送出去,真正要上路的时候,情绪更是爆发,好多人都哭出来。 ——别看这好似只是寻常的分别,只是去府城一个多月,但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时代,哪怕待在村子里,今天见过的人,可能下次听到就突然没了,更别说这般如同闯鬼门关的远行——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来,正是对这个时代底层百姓最真实的写照。 “我的儿!” “石娃啊,路上小心!” “凯子,记住爹教你的,出门在外莫逞强!” …… 方家一大家子自然也在送别之列,无论方老爷子、方奶,还是大房、二房、四房的人,脸上都是肉眼可见的感伤,无言诉说这个时代血浓于水的亲情。 “不用送了,回去吧,我们这就走了!” 方孙氏声音也有些哽咽,让他们止步,一大家子随着人流出发。 方临回头看了一眼,旋即跟着向前,路过来时差点让自己栽倒的坑,脚步微微一顿。 ‘这是让我差点栽倒的倒霉坑,却也是让我打听到消息、结识那个卫姓小吏的幸运坑。所以,许多时候,同一个事物,应对得当,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就如这次去往府城!’他心中暗道。 后方送别的目光中,小和村这部分人继续启程,踏上去府城的路。 唳! 远方蔚蓝空旷的天穹上,一只展翅翱翔的苍鹰盘旋,某一刻,它忽地俯冲疾下,转瞬间,地上的草丛中,有兔子带着血痕扑走,伴随着几根溅落的羽毛——这一幕,一如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拼命地、顽强地活着。 …… 路上。 方叔有推着载有大部分家伙什的独轮车,方孙氏、方临、田萱三人,则是拿着其它放不下的东西,相对从小和村来县城时,已经算是轻松了。 “我就说吧,儿子劝你买一辆独轮车,你还不舍得,嘴上说着不用,现在知道方便了吧?要不然,还不知道多费事呢!”方孙氏一副早有先见之明、为儿子骄傲的语气,对方父道。 她却忘了,昨天方临坚持要买独轮车,她也是不情不愿、舍不得钱中的一个。 方叔有从来话不多,也不是嘴上非要争胜的人,对方母的话只当作没听见,只是埋头鼓着劲儿,将小独轮车推得骨碌碌响、溜溜飞快。 ‘还真没发现,我爹心里还住着个小孩儿!’ 方父是不太会表达自己情绪的人,无论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都不大表现出来,旁人很难感知到他的情绪,但方临自然不同,此时能清晰感受到方父高兴的情绪,卖力推着小独轮车,就如同得一同到玩具的小孩儿。 就在小独轮车骨碌碌的声音中,走了好一会儿,方父额头上开始有了汗意。 ——虽然相对扛着、背着,小独轮车的确省力,但方家是要去府城安顿,全部家伙什都带上了,大房、二房、四房又给了些用得到的东西,所以东西较多,哪怕仅仅推着,也不是省力的差事。 “爹,换我来吧!”方临接过来,看着在方父手上得心应手、颇为轻松的小独轮车,到了自己手上,竟然需要很大力气、全神贯注才能掌控。 “你腰的劲儿也用上,就是……就是……把它想成……一个驴,顺着来。”方父嘴笨,显然不是一个好老师。 “我再试试。” 不过,方临这个学生聪明,明白大概是借力的原理,但明白归明白,距离掌控还有相当大的差距,摸索中,小独轮车忽然侧外一下,将他衣服嗤啦划破了一条缝。 “哟,临子,小心!”方母扑上来,检查一番,看没伤到才松了口气,道:“晚上让小萱给你衣服缝一下,这小破车,还是让你爹来推吧!” 因为差点伤到儿子,方家的宝贝小独轮车,在她嘴里就成了小破车了。 “没事。” 方临倒是没放弃,已经找到一点窍门,感觉有些类似前世打太极拳的感觉,从歪歪扭扭,没一会儿就得心应手,将小独轮车推得平稳省力了。 “我儿真聪明!”方母习惯性进入夸夸状态,说着,又斜了眼方父道:“我记得,当初在小和村时,你爹第一次借来你大伯家的小独轮车,不会使,还要人家手把手教,费了老鼻子力气,小半天才学会。” 方父被揭了老底,还是和自己儿子比,脸上有些挂不住,极罕见地分辩道:“哪有?” 只是,这声音较小,方临、方母都没注意,只有耳朵最灵的田萱听到了,悄悄捂嘴笑了笑,大眼睛眯起弯弯如月牙。 …… 方家旁边,还是耿家,不过耿父、耿家嫂子留在了县城,现在是耿家二儿子耿石,还有他的小媳妇,姓苏,叫苏小青,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 “有小独轮车就是轻松,爹说给你买一辆,你还非说不要,现在后悔了不?”苏小青收回看向方家那边羡慕的目光,对丈夫道。 “别见人家有啥,都想要,咱们没恁多东西的。”耿石瓮声道。 是这样,相对来说,他家带的东西的确少多了。 苏小青正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嗓子眼发痒,干呕了两声。 “媳妇?” “没事,可能是吃坏了肚子,一半天就好了,走吧!” …… 开始赶路时,各家还说着闲话,没多久,就都是沉默赶路了,节省体力——毕竟,官府发放的粮食不多,基本是勉强够到府城,赶路也比去县城时快了不少。 就这么赶着路,身后很快就不见了海宁县城。 …… 第20章,矛盾 太阳高高升起,投下串串刺目的光影,照耀着赶路的人儿,不离不弃,下方的人儿走,它也跟着走。 午时,到了一处水源边,小和村去府城队伍的主事人、前方乔家乔村正的儿子乔旭喊话,今上午就走到这儿。 方临停下小独轮车,捶打着酸软的腰身,暗暗感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才歇息两天,就需要重新适应了。 方父、方母、田萱也没好到哪去,一上午赶路的疲惫,让一家人都有些有气无力。 歇息了小会儿,各家纷纷打起精神,开始搭锅做饭,去河边打水。 方家,方叔有、方临父子俩去打水,河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见小和村的人过来了,主动避让开,去了下游相较差一些的地方。 似乎感知到儿子的疑惑,方叔有道:“这是去府城路上,跟不上,落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方临点头。 像他们这样,村人在一起抱团,等闲就没人敢欺负,但若是跟不上队伍,落下了,就如这个女人家,地位就低了一层,为了减少麻烦,搭锅落脚、打水等等,往往都要与一村人抱团的避让开。 打水回去,方临发现,那个女人一家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其中老弱妇孺居多,难怪会跟不上队伍被落下。 方家正做着饭。 这时,一个小乞儿走过来,看上去十一二岁,头发因长时间没洗纠缠在一起,形成板结,衣服破破烂烂,可见里面嶙峋骨头的身体。 对这小乞儿,方父、方母、田萱都是见怪不怪——这年代乞丐还是极多的,基本都是没了地,或者是被家里赶出去,他们相比正经百姓,哪怕是路上被落下的人家,地位也无疑又更低了一层。 随着小乞儿过来,一股异味开始弥漫:“大娘,行行好,给碗水喝吧!” 是的,这时代的乞丐,无论乡下,还是城里的,都不敢奢望讨到钱,能给一碗饭、一碗水,已经是撞了大运。 “去去,去别处!”方孙氏摆手驱赶。 小乞儿被呵斥,也不敢说什么,因为这般抱团的村人可不是他们能招惹的,环顾一圈,又去往那处落单的人家。 见对方离开,方孙氏才道:“这些乞儿可聪明着呢,专门跟着咱们赶路的人,就等着讨便宜。” 这边,小乞儿去了那户落单人家,那家媳妇或许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也或许是出于可怜,给了碗水。 “谢谢好心人!谢谢好心人!” 小乞儿低头哈腰接过,咕咚咕哝一口气喝完,上前两步,借着放碗的时机,突然抓起锅里两个高粱面窝头,转身就跑。 那家媳妇根本追之不及,很快,就传来那家老婆子的呵斥声,以及低低的啜泣声。 方临看到这一幕,心中暗道:‘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就是这样,你越是好脸色,这些乞儿越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若遇到机会,还会抢,会偷!临子、小萱,你们可要长教训,别乱发善心。”方孙氏趁机教育道。 田萱信服点头。 方临也听着,不过这话对他实际上有些多余,因为,对家人之外,他其实远比方父、方母想象中的冷漠,甚至说冷酷。 这时,村人这边,宋家方向忽然又爆发出争吵、打斗的声音。 …… 方临一家赶过来,发现是宋家的宋凯、游家的游朝东俩人打起来,两人脸上、嘴角都有乌青,还是赶来的村人将他们拉开了。 作为小和村去往府城队伍的话事人,乔旭一番询问,两个当事人讲述,再加上旁人补充,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游家媳妇做饭,游朝东这个游手好闲的过来找宋凯唠嗑,宋凯随口应付着,游朝东却还没自觉,还感觉俩人关系不错,感觉口渴,随手拿起宋凯的竹筒,大大咧咧喝了一口——就是这一口水,喝出事了。 宋凯有点小洁癖,自己父母都不曾拿他竹筒喝过水,再加上赶路的累、疲惫,那真是如炮仗一点就炸,当即就冷下脸,讽刺了两句:‘咱们关系有这么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游朝东也是有脾气的,受不了这番阴阳怪气,直接将竹筒摔了,扬言大不了赔你一个新的。 好家伙,宋凯见对方没理还这么猖狂,哪里忍得住?率先动手,于是两人就打起来了。 “小乔村正,你咋说?”宋凯、游朝东俩人都是看向乔旭。 乔旭一时难住了,这俩人都有错,却都不认为自己错了,这事还真不好处理,想了想,看向距离最近的方叔有——去府城的队伍中,方父年龄相对最大,算是长辈:“方叔,您怎么看?” 方临知道,这种事咋评判都有人不满意,平白得罪人,没必要掺和,悄悄碰了下方父。 可方叔有已经先一步开口了,实诚道:“俩人都有错,就这样算了吧!” 这话一出,宋凯、游朝东俩人果然都不满意。 “什么叫都有错?我好好在我家这边,要不是他死皮赖脸过来,会有后来的事?”宋凯本来因为方临要粮的事、方家‘徇私枉法’拿了十人份粮食,就对方家就有意见,此时看到方叔有‘偏袒’游朝东,心中更是记恨上了。 游朝东同样不服气:“就问,咱俩谁先动手的?” 俩人差点又打起来,乔旭威望不足,压制不住,还是旁人又拉又劝,才让俩人冷静下来。 乔旭想到老爹交代的话:“这样吧,让村人表决,谁支持的人少,说明谁没理,就向另一人道歉。” 对他来说,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无论表决出什么结果,都是村里人的决定,怪不到他身上。 表决开始,因为宋凯有亲戚郑家郑于,还有白家白宝这种狐朋狗友,再加上的确是游朝东过来引起的,过错更多一些,支持宋凯的人占了大多数。 游朝东不服气,却也没办法,只能给宋凯道歉。 这事就这么解决了,乔旭以这种表决方式的方式,的确将自己摘了出去,却也让村人中开始出现小团体抱团的趋势——毕竟,按这种处理方式,不管自己有理没理,只要表决中,站在自己一边的人多就行了嘛! …… “旭子处事,还是不太行,比不上他爹。”回去路上,方叔有忽然道。 其实,这话稍有偏颇,如今去府城的队伍,各家老爷子不在,年轻人没了压制,也的确是难管了不少。 这话方临没接腔,心中却也是认同。 去县城时,有乔村正在,还不觉什么,等现在没了,才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不过,不管怎么说,出发第一天上午村人中就出现矛盾,这么一个坏头,让方临隐隐预感,此行不会太顺利。 “对了,你之前碰我啥事?” “没事。”人已经得罪了,现在说也没用了,再说,他爹这个性格恐怕改不了,能改也就不是他了。 吃饭,方家有十人份的粮食,比别人家多许多,不需要太省着,除了粗米汤之外,每人还有一个米团子。 是的,上次做的米团子还剩下大半——才到县城,就传出预备仓粮食不够,自然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吃一次后就没舍得了;等确定去府城,粗米汤也变稠了,没必要吃了。 如上次吃一样,方孙氏将好的给方叔有、方临、田萱三个,受潮霉变的自己留下,不过这种也就剩两三个了,这一两天就吃完了。 吃完饭,桂花嫂拉着女儿过来坐了一会儿,刚走,耿家小媳妇苏小青又拉着耿石过来,也没啥事,就是说了会儿话。 “怎么一个个的过来?”方孙氏嘟囔。 “这是找咱们抱团呐!”方叔有冷不丁道。 他是好面子不假,可从来都不笨,清醒着呢! ‘可不是?乔旭威望不够,压制不住,聪明人就开始找出路,各自抱团了。’方临心中暗道。 休息过后,下午继续上路。 后面,那个妇孺多的落单人家,似乎是想跟着小和村队伍,以求路上安全些,可小和村赶路速度比他们快不少,很快就将那户人家远远抛在后面。 …… 第21章,掉水 又是一下午赶路,当太阳落山,黯淡的星斗在白昼出现,一天赶路终于结束了。 方临去河边打水,路上,看到草丛中一对野斑鸠翻腾,弯腰捡石头时,已被惊动飞起,他抬手一掷,嗖地一声,一只斑鸠栽了下来。 不过,这只野斑鸠扑腾着,还没有死,方临大步上前扼住它的脖颈,微微用力一扭,收获了一只死斑鸠。 方临拿着斑鸠,并没有走,按照他的经验,这般的草丛中,往往会有鸟蛋。 果然,在不远处草窝中发现了一抹白色。 “我先!我先!” 不过,在这般的声音中,一个大高个儿从恻前方冲来,先一步捡走了几颗鸟蛋,然后一把塞进嘴里,这才抬头看向方临,脸上中充满着得意。 这大高个儿叫姚彬,小时候发烧太久,脑袋有些烧坏了,倒也不是傻,大概就是……缺根弦,有点愣那种。 “嗯,你先,是你的!” 方临盯着姚彬,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了清澈的愚蠢,旋即,目光稍稍下移,落在了对方翻滚着屎黄色的嘴里,微微沉默。 其实,鸟蛋本就是无主之物,谁先拿到就是谁的,虽然两人都发现了,但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打架决定归属,可姚彬显然不知道,也没有拿起鸟蛋就跑,而是一把塞进嘴里生吃,不得不说,是有点愣,也挺勇的。 咔嚓!咔嚓! 这时,姚彬突然瞪大眼睛,耸动了下喉咙,停止咀嚼,抬起手来。 方临本以为这家伙是噎住了,却见对方指着一个方向:“有人掉水了!” 他不由看去。 …… 陈叶来河边打水,抱着个小小陶罐子——太大她抱不动的,因此需要好几次才能打够水,可她不怕累,因为她知道娘亲更累。 打水时,她要屈着双腿,弯着腰,上半身体向前倾,衣服随之耷拉下来,贴在身上,更显得整个人儿小小的,小小的双手将小小陶罐子放在水里,河水就咕噜咕噜,排出空气往里进。 “鱼儿!鱼儿快进来!” 小丫头嘴里嘟囔着,脑后的辫子一歪一歪,摇啊摇的,这是因为她将罐子瓶口左右轻轻摇摆,似乎想要将鱼儿连同水一起吸进去,最好能吸进去两条鱼,因为那样,她就能和娘亲一人一条了。 白家的白宝也在打水,相比好似没有烦恼的小丫头,他感觉自己在一天的赶路中累得像一条死狗,一点都不快乐,看到这般的陈叶,心情莫名烦恼,更是回想起因为陈大强的死、他家赔出去的五亩田契——理论上说,那里面可有他的一半啊! 他越想越憋屈,打水路过陈叶时,恶从心来,忽然在背后对着小丫头猛地一推。 砰——啪! 陈叶栽进水里,小小陶罐子应声破碎,碎片划破了她的胳膊,鲜血一下染红了水面。 …… 姚彬、方临都是看到了这一幕,特别是姚彬,大吼了一声后,飞快跑了过去,将陈叶从水中抱上来。 因为这家伙那一声大吼,将村人吸引了过来,方母、田萱也在其中——中午看热闹,是方父、方临俩人,这次方叔有留守,换她俩来了。 “娘!” 陈叶摔进水里、被陶片划破胳膊都没哭,见到桂花嫂,却是低下头,瘪了嘴:“我给小罐子摔碎了。” “没事,人没事就好,以后小心些就是了。”桂花嫂给儿女包扎伤口,语气中满是心疼。 “不是不小心,是白宝推的,我看到了。”姚彬大声道,这夯货的大嗓门,让人听着耳朵嗡嗡的。 “你这个傻子,胡说什么?”白宝脸上闪过一抹慌乱,连忙反驳,又对众人道:“他一个傻子,说的话怎么能信?”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姚彬中气十足反驳了一句,又指着方临道:“我没骗人,方临也看到了。” 村人纷纷看过来。 本来以他不想多管闲事的性格,方临会推说没看清楚,可村人眼中的‘傻子’珠玉在前,都出来做证了,让他罕见地迟疑了下。 “方临的话也不能信。”这时,白宝的狐朋狗友——宋凯,突然站出来道:“去县城的路上,我就看见,方临、桂花嫂借粮还粮,眉来眼去,不清不楚的……” 啪! 方临上前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没有留情,直接将宋凯脸都扇肿了。 宋凯没想到会方临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脑子一热,直接挥拳砸了过来。 方临早防着呢,侧身躲过,紧跟着一个过肩摔,将宋凯重重砸在地上。 在其他人眼里,宋凯一闪就倒下了,只有方临扬起又落下的衣角,诉说着他速度何等之快。 将宋凯撂倒,他袖子一挽,侧目看向冲过来、想要帮忙的白宝、郑于两人。 这凌厉的眼神,竟是将两人慑得硬生生止步,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等反应过来,他们大感丢脸,只好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不打得过都丢人’的想法自我安慰。 在场大姑娘、小媳妇们盯着如行云流水的方临,都是眼前一亮,感觉一整套动作有着说不出的流畅美感;田萱也看着自家临弟,感觉有种说不出俊。 “我儿,你没事吧?”方母也冲过来,拉着方临近乎哀嚎的关切道。 围观都被这话给干沉默了。 躺在地上的宋凯,哼哼的声音都是一顿,心中怒吼:‘你特么眼瞎啊,挨打的,明明是我好吧?’ “没事。” 方临微微摇头,这才重新看向宋凯,脸色平静,开口道:“咱们两家也是姻亲,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表兄,今天,你不知事情缘由,强为人出头,是为不智;满嘴喷粪,污蔑兄长,不恭不悌,是为不孝。对兄长尚且如此,何况父母?今天宋叔不在,我替宋叔管教你,打你这一巴掌,你可服气?” 他点出亲戚关系,是宋凯表兄,表示自己打人不是没道理,紧跟着给宋凯的行为扣帽子,不智、不恭、不悌、不孝,更引申到对方父母身上,打着管教的名义,真正是我打你一顿,你还得谢谢我呐! “哈哈!”村人愣了一下,才选择性关注重点,反应过来‘满嘴喷粪’的意思,给逗笑了——她们往常骂人,都是朴实无华,直接问候祖宗十八代的,哪像方临这么文雅,骂得如此清新脱俗,还要脑子稍稍过个弯儿?纷纷自感学到了、学会了。 不过,村中还是有一些聪明人,看出方临的狠辣。 将宋凯为白宝出头,定义为不智,就差直说这是一个蠢货了;污蔑方临、桂花嫂的两句话,更是被方临定义为对兄长不恭,这也算是不孝之一,甚至还推及到父母身上,从根子上质疑宋凯的德行。 要知道,这可是儒家思想深入人心、读书人掌握话语权的时代,扣上一个不孝之名,绝对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这么说吧,若是宋凯是一个读书人,今天这件事传出去,他一辈子都完了,去科举都没人会点他的卷。 宋凯还没来得及深思这些,但先是被打一顿,又是被方临站在道德制高点一通输出,打着管教的名义,简直让他火气直往脑门上冲,只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脸都憋屈脸红了,终于想到一个两家不是那么亲的亲戚的由头,勉强想要驳斥。 方临却是不理他,已将头扭到一边,看向白宝:“是,我也看到了,是他推的。” 宋凯所为,还是帮他下定了决心,他是不想多管闲事,但也是有脾气的,不可能被白宝、宋凯这一帮子臭鱼烂虾跳到脸上,还能忍气吞声不还手的。 “娘,我感觉好像人推我的。”陈叶也是道。 这一下,村人但凡不傻的都明白了,纷纷看向白宝,准备看他还有何话说。 …… 第22章,勇士 到了这时,白宝小团体却还在死硬,嘴犟。 “都说是好像了,说不准是错觉呐?” 宋凯爬起来,将对方临的恨,对准了认为是和他一伙的桂花嫂家:“再说,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在村里时,我家侄子衣服整脏了,回家都撒谎说人家弄的。” “是啊,小孩子都这样。”郑于作为宋家亲戚,昧着良心附和。 “就是,我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一下,自己都没注意,但若说是我故意推的,那真是笑话!” 白宝见有人支持,也抖起来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女娃计较?” …… “是不是那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儿子、姚家小子都看到了,还在死鸭子嘴硬,脸呢?我呸!”方孙氏大力输出。 “就是,因为陈大强的死,白家不是赔了十亩地吗?大概就是为此了,不过,白宝你拿一个小孩子撒气,还是不是个人呐?”游朝东也是开口,尖锐嘲讽,打击宋凯这个小团体,一报中午之仇。 “冤有头,债有主,白宝你真想计较,应该下去找陈大强啊!”耿石媳妇苏小青也不是个好惹的,嘴上可毒着呢,声援方母。 …… 白宝小团体嘴硬,方母、耿家小媳妇帮腔,不少村人也对白宝指指点点。 最终,还是要乔旭这个话事人拍板,他心里自然有数,但经过中午的事,还是用的表决那一套。 村人心里也都有数,除了白宝小团体,曾去偷东西、和桂花嫂家‘有仇’的付宏,其他人还是基本公正的,向着有理的桂花嫂家,白宝不出意外落败。 于是,白宝要对桂花嫂家道歉,还要赔偿一个陶罐。 “对不住,是我错了,陶罐的钱我等会儿拿过来。”白宝虽然道歉,但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故意推的,捂着自己最后一丝脸皮。 “算了、算了,一个陶罐不值什么钱,大概不小心碰的,也不是故意,若真是误会,嫂子给你道个歉。”桂花嫂温言细气道。 村人都在暗暗感叹桂花嫂通情达理。 “这才对嘛,管好你女儿,可不能乱说坏人名声。” 白宝却以为糊弄了过去,得意之下,嘴上没了把门的:“不是我说,你这个二女儿真有点邪乎,刚出生不久,你老陈家大儿子没了,后来公公也跟着没了,然后又丈夫瘫了……现在更是丈夫死,婆婆死……这就是个扫把……” 私下里,村中的确有这种议论,不过谁也不会这种当面说出来,也就是他了! 陈叶这个年纪,已然是能听懂话的,听着这话,小小脸蛋上的表情,比之前摔在水里、刮破胳膊、打碎小陶罐都还要惶恐得多,两只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如受惊的小兽一般无所适从。 尤其是,小丫头感受到娘亲拉着她的手腕紧了下,胡思乱想之下,这一刻,更是让她那种惶恐、手足无措达到了极致。 这时,村人都看不过眼了,因为白宝实在太过分。 “桂花家好说话,你就逮这人家可劲儿欺负?要不要脸?”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就是,当着一个孩子面说这种话,丧良心哟!” …… 白宝见犯了众怒,不敢再说,挽尊似的哼了一声走了。 “别听人家瞎说,这些和你没关系。”桂花嫂蹲下身子,看着女儿的样子,一颗心都仿佛在绞,不由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不过,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能消解小丫头内心的阴影,陈叶死死抿着嘴,想说‘娘,你将我扔了吧’,可又说不出口,因为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两个念头‘留下来,会害死娘’、‘让娘丢了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办’在小脑袋中交织,恐惧、挣扎,让她小脸变得一片苍白。 这时,陈叶突然感到自己脑袋被轻轻摸了下,是方临:“你忘了,还是我了拉你一把,不然你都栽火里去了,你爹、你奶奶是之后的事,所以,你爹、奶奶,怎么会是你克的?既然你爹、奶奶不是,那其他人就更不是了。” 这话逻辑分明的一番话,才终于让小丫头解开心结,哇的一声哭出来。 “好了!好了!” 桂花嫂给了方临一个感激的眼神,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慰着,只是在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白宝的方向。 方临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看了一眼姚彬,感觉这个生吃鸟蛋的夯货都不算什么了,目光又落向白宝走远的身影:‘而你,才是真正的勇士。’ …… 这事就这么结束,不过中午、晚上接连两件事,让村人心中不觉都蒙了一层阴霾,对这趟府城之行,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回来路上。 “白宝被白家老太宠坏了,那么大个人还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宋凯和他狐狗一窝的,郑于也是,以前看着还不要紧,现在才知道也是个不分好歹的。临子,你可别跟他们混在一起。”方孙氏叮嘱道。 “嗯,我知道的。” 晚饭,依旧是粗米野菜汤,米团子。 不过,不同的是,今晚多了一只野斑鸠,将它开膛拾掇好,抹上盐巴,穿了棍在火上烤,烤得金黄滋滋冒着油。 不得不说,斑鸠虽然肉少,但滋味是真好,劲道、野味、满口留香,每人分一点点,当作菜吃。 每人就这么拳头大的烤斑鸠肉,却让粗陋的一餐莫名有了期待,多了一种丰美的色彩。 吃过饭,方母难得没指使田萱,自己去洗碗;方临坐在那儿,田萱在旁边,就着昏暗摇曳的火光,给他缝补衣服。 方父在心爱的小独轮车上敲敲打打,给轴承处小心抹上一点点油。 这是男耕女织时代最安宁、最有代表的一幕——如果忽略露天席地的环境,忽略这是在逃难中的话。 方临享受着这赶路之外,少有的惬意时间,内心宁静、充实。 这一刻,他暗暗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带着眼前珍视的人,在这个世道活着,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儿。’ 在一切忙活完之后,歇息入睡。 空旷原野之上,是无垠的天空,玉蟾高悬,繁星点点,忽而起风了,有乌云飘过,遮蔽了星月光芒,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 第24章,落下 歇息一刻钟后,继续启程。 至于方母的情况,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仅没有好转,相反还在恶化,又连续几次如厕,接连的拉肚子,让她近乎虚脱。 现在,搀扶着都走不了,只能由田萱背着。 方母一向嘴上要强,这时也拒绝不了,或者说,根本说不出话,肚中的绞痛让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涔涔汗珠。 方临看着担忧、心疼,只能将自己的竹筒给方母,让她多喝水,才勉强好受一些。 ‘也是准备不足,留在县城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备上一些草药。’他心中有后悔,却不会为此牵肠挂肚,无法释怀。 田萱也不好过,瘦弱的身体背着方母,脚步摇晃。 对此,方临只能不时和田萱轮换,背着方母时,空出一只手拿一些东西。 ——不管是推小独轮车,还是剩下需要的拿的东西,其实都比背着方母费力一些——虽然之前卖了一些东西,但还有更多如锅碗瓢盆、被子、砍刀、剪刀等等杂七杂八,或者相对贵重,不能卖,也卖不了的。 也只有如此,才算是能让田萱稍稍轻松些。 炽烈的阳光炙烤下,紧赶慢赶,终于熬过了这个上午。 在前方传来‘今上午就走到这儿,大家伙儿停下做饭’的声音,方叔有喘着粗气坐下,背后已被汗珠浸湿;方临也仿佛回到了赶路第一天,感觉双腿如灌了铅般的沉重。 田萱相对还好些,让三人歇着,自己抹了把汗,就去搭锅做饭,打水,如陀螺般一刻不得停。 方临想了下,和方父商量:“要不,爹,咱们单独走?” 他只怕这么下去,全家人都要累垮了。 方叔有沉默了下,才道:“单独走也难。” “是啊,都难,可总得找个不那么难的。”落单的家庭如何艰难,方临自然有所料想,但两权相害取其轻。 继续跟着,拖慢村人速度,村人有意见;他们自个儿,这般勉强跟着,也会被拖垮,两边都难受。 和村人分开,自己走,虽然同样有难处,但至少可控。 “我再想想,再想想。”方父眉头深深皱起,额头的皱纹因此而团在一起,黝深如干枯的老树皮。 方孙氏在一边坐着,听着父子俩的对话,心中自责,再加上肚子绞痛,前所未有的脆弱,让她泪花在眼眶打转儿:“我恐怕是不成了,你们放下我,自己走吧……儿啊!” 她没说下去,最后一声,蕴含了无限的复杂——方母不是不舍这条命,只是遗憾没能亲眼看到儿子娶媳妇、生孩子。 方父用力眨了下眼,偏过头去:“别瞎说,哪能抛下你?不就是吃坏肚子么,过两天就好了。” 方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脆弱的方母,鼻子微酸,同样道:“是啊,娘,没事的,咱家粮食多,被落下也没啥,小心点就行。” 这时,宋凯带着得意的神色过来,喊方家去开会。 ‘果然来了。’ 方临心中暗叹,知道大概是自家的事,村里的决定会帮助方父下定决心。 …… 这次开会,的确是因为方家的事情。 刚才,宋凯又带着白宝、郑于,还有鼓动的其他两三户人家去找乔旭,这次终于压不下去了,也只能开会。 “别家我不知道,我家粮食不多,要这么慢慢走,最后一两天就要饿肚子,想来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样的。是,我知道,大家可怜方家,可这么放慢速度,到了饿肚子的时候,谁可怜你呢?” 宋凯顿了下,又道:“相反,方家粮食多,让他们自己慢慢走也没啥。” “哦,大家还不知道吧!” 他说着,给了方临一个得意的眼神,捅出了这个不少人家还不知道的消息:“方家有关系,四个人拿了十人份的粮食,所以,哪用得着你们可怜?” 听了这话,果然,不少人都露出异样的神色,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在哪里都适用。 即使那些之前便宜买了方家东西的人家,此时神色也不太对了,他们会这么说服自己:‘方家粮多,哪怕被落下,单独走也不怕,但我们若是被拖慢了速度,最后一两天就要饿肚子。真正论起来,我们比方家更难,留下方家自己走也不算是对不住他们。’ 面对宋凯得意的眼神,方临神色平静,并没开口,因为没意义。 有一点对方说的很对,对大多数人家来说,现在放慢速度,就意味着最后一两天要饿肚子,这是根本矛盾,不是什么巧言令色所能改变的。 “唉!”乔旭叹气。 其实,在走之前,他爹乔二喜——也就是乔村正交代过村里各家的秉性,说了方家三房是实诚人,可以亲近,这也是他偏向方家的原因,但到了这时,显然不可能再装聋作哑。 “这样,大家表决吧,支持咱们先走,留下方家自己慢慢走的,举手。”最后,乔旭还是帮了方家一把,毕竟,举手比沉默要更多一点的勇气。 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家家纷纷举手。 也剩下没有举手的。 比如,游家游朝东,和宋凯不对付,唱反调,你赞成的,我就反对;比如付家付宏,见举手的人多,自己不举手也改变不了结果,便耍聪明卖了个人情;还比如耿家、桂花嫂,这是真心向着方家的。 方临环视一圈,暗暗记下。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没举手的,他承情;举手的,哪怕占便宜买了方家东西的人家,也不会怨恨,毕竟,人家不欠方家什么,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 “方叔,这……”面对这般结果,乔旭也没办法了。 “行,我家自己走。”方叔有沉默点头。 方临也开口:“谢谢没举手的人家;举手的人家,哪怕之前买我家东西的,也不用心里过意不去。反而,上午是我们方家拖累大家了,我给大家伙儿道歉。” 他说完,一躬到底。 开会结束,等分开后,村人都在说着今天这事。 “临子会做人呐,我一个做长辈的,都感觉不如。” “是啊,方家是实诚人,若不是实在粮食不够,走慢些等等方家,也是行的。可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么?” “谁说不是呢?我还便宜买了方家东西,刚举手时都臊得慌,脸红啊!” ……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若是方家强留下来,继续拖累赶路速度,那村人的怨气必然越聚越多;但如今退一步,上午的怨气反而没了,只剩下愧疚。 …… 回来后,没一会儿,耿家媳妇苏小青过来了,还带了一把干茅草根。 “落单走不容易,路上小心。我家别的也没啥,想来想去,就这把茅草根你们可能用得上,拿来给红菱婶泡水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 耿家媳妇刚走没一会儿,桂花嫂也牵着女儿的手过来,另一手上还拿着个竹筒。 “婶婶,快些好啊!”陈叶看着方母,小脸上是纯净的祝愿。 明明从前被陈老婆子、陈大强近乎虐待,明明昨天还被白宝推进水里,骂扫把星,可小丫头却从没有绝望丧气,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就如隆冬地面下的草籽,只等春来,只要一点点阳光,就能钻破地面,舒展开叶子。 方临看着陈叶,为生命的韧性惊叹,也更燃起了斗志:是啊,眼前这么困难算什么,只要过了这个坎儿,相信将来会是坦途! “这里有些蜂蜜,是下沟村时,我婆婆……人家给的,嫂子,你们收下吧!”桂花嫂递过竹筒。 这也是她女儿近来气色好不少的原因。 “这……太贵重了。”方母勉强坐起来,往回推。 “再珍贵,还能有叶子的命贵重么?嫂子,拿着吧,别的我家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尽这点心意。” 桂花嫂是理智的,方家恩情再大,也不能可说留下,和方家一起——方家至少还有两个男人,她们孤儿寡女要敢跟着单独走,那绝对是一场灾难。 桂花嫂也没有多留,放下竹筒,起身。 方父、方临起身相送。 “方伯伯、方家哥哥,咱们府城见呀!”陈叶对他们挥手,阳光下小脸上满是认真。 在如此困境中,这般纯净而真诚的善意,如墙角不经意间的蔷薇花开,暖到人心里去。 …… 午饭后,村人果然先走,方父站起身,看着村人远去不见,好一会儿没说话。 …… 第25章,遭窃 小和村的人走后,方家又留了约么一炷香的时间,烧水,煮茅草根,将热水灌满了四五个竹筒,这才出发。 人是群居动物,脱离了村人队伍,一家人都感觉少了什么底气似的,莫名有些不安。 方叔有推着小独轮车,不时警惕地左右张望,连带方临、方母、田萱三人也被感染得紧张兮兮,不过很快就证明这是反应过度了,大夏目前不说是国泰民安,但也远没有到王朝末期,贼匪丛生的地步,并没发生任何臆想中不好的事情。 途中,一个村子去府城的人,超过了方家;还有几个落单人家、一些乞丐也越过去了,尽皆相安无事。 渐渐地,方家开始适应,感觉自家单独走也没什么,绷紧的神经放松。因为脱离了村人队伍,不必压榨体力强跟着,也没有了上午要人命的累,相对轻松不少。 方母也因为放慢节奏,降低了赶路强度,还有茅草根煮的水喝,好了一些,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不再像是上午肚子绞痛,冷汗涔涔。 “娘,给你。”赶路小半个时辰后,停下暂歇,方临递过自己的竹筒。 “我儿,你也喝。”方母摆摆手,看了眼方父,犹豫了下,道:“等会儿走时,你去推车,让你爹也缓缓。” “哎!”方临答应。 “不用。”方父却是拒绝。 “你爹这人,嘴硬得跟死鸭子的,再累都不吭声。”方母骂了一句,又道:“我刚才都看见他打摆子了,这么大个人,不知道心疼自个儿。” 当着儿子的面被揭破,方父哼了一声,偏过头去,那坐直了还微微有些佝偻的腰身,仿佛负担着无形的重量——那是一个家的分量。 是,他其实也知道,儿子聪明、能干,可却从没想将这些重量分给儿子,这是一个当爹的骄傲。 ‘我这要强的爹啊!’ 方临暗叹一声,也知道如何对付方父,只做不说,赶路时自己接过去小独轮车,方父果然没再说什么。 不过,没一会儿,方父又给换回去了。 ——相比方母更为外放、热辣滚烫的爱,方父就是这样,哪怕是关心,也极为内敛,润物无声,不留心往往都察觉不到。 就这么赶着路,方家的速度不算快,后半下午,又被一个去府城的村人队伍给超过。 方家倒也不急,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太阳落山后也没停下,直到天色彻底黯淡,空气中充斥着如磨砂颗粒般的阴影,才找到一处水源,停下今日的赶路。 可能因为他们多赶了一段时间,赶上了后半下午超过的这个村子。 在这昼夜交替的时刻,天际还残留着一线橘红的霞光,风儿吹过,带来那个村人大人小孩儿说话的声音,这般的人烟气,让人内心感到祥和、安定。 不过,为了避免麻烦,方家落脚也没有距离那个村人队伍太近;当然,考虑安全些性,也没有太远。 如方家这般落单的人家还有几家,也是差不多;更远处,还有一些跟着的乞丐。 搭锅做饭,打水,方临也都与那个队伍的村人避开。 就如昨天那户妇孺多的家庭,面对小和村;方家今日,也是如此应对这个村人队伍,不想多事。 …… 今晚,方家依旧是野菜粗米汤,不过多准备了一些干木耳。 一家子都不是吝啬的人,抠搜舍不得吃,拿出了大娘方柳氏送的干木耳,就算是改善伙食了,既为方母这个病人,也是犒劳一天的劳累。 田萱做饭、洗菜。 方临烧火,就着跳跃的火光,将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木棍,打磨、磨尖。 方父捡回了柴火,就坐在方母旁边,没再说话,耷拉着眼皮歇息,让疲惫萎靡的精神缓缓恢复。 在晚饭快好的时候,过来了一个小乞儿。 “去去,去别处!”田萱驱赶。 可今天,没村人抱团,这小乞儿似乎是觉得方家好欺负,死缠烂打,就是不走。 “这不是昨天那个么?”方母看来,突然惊讶道,脸上带着一抹嫌恶。 方临一看,确实,正是昨天看到,借着喝水、抢那户妇孺多的人家窝窝头的小乞儿。 这小乞儿,轻身一人,竟还跑他们前面去了。 唰! 一根木棍刺来,扎在距离对方脚尖半寸的地方。 这小乞儿有种感觉,若是继续纠缠,下一次就不会是扎在地上了,再加上被认出,他看了方家人一眼,悻悻退去,去纠缠其他落单人家了。 因为方母病倒,今晚是田萱掌勺,方父最多,方临第二,方母和方临一样,自己最少。 一下午的赶路,方叔有、方临都是胃口大开,大口呼呼噜噜,就连田萱,也没有什么斯文吃相了。 只有方母,勉强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不吃,空肚子晚上难受。”方父道。 “算了,我给娘冲一些蜂蜜水吧!”方临见方母实在吃不下,去拿桂花嫂送的蜂蜜。 最后,方母勉强喝了一竹筒冲泡的蜂蜜水,方母剩下的饭,则是方临让给田萱吃了。 …… 晚饭后,田萱收拾碗筷,方临则是在自家周围,倒了些水抹平摊薄,又找来尖锐石子铺上,这是跟桂花嫂学来的。 收拾完,一家人也没多话,歇息睡觉。 这一天中接二连三的事,还有赶路的疲惫,让方临睡意袭来,很快睡去,方父、方母、田萱也差不多,很快就睡着了。 安静的夜晚,只有夜风拂过树林的声音,以及些微的虫嘶。 夜渐渐深了。 某一刻,一道小小身影悄悄摸了过来,小小步伐、脚步轻轻,因为小碎步,再加上今晚的夜风吹去了一些方临倒下的水,竟然被这人躲了过去,也让他更加警惕,脚步放得更轻。 这人慢慢摸了过来,在放着的行李间一阵摸索,没找到什么贵重东西,又悄悄走向方父、方母,眼珠子一阵乱瞟,最终小手悄悄伸向枕头底下,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呼吸都不由粗重了下。 这时,耳朵最灵的田萱,忽然睁开眼睛,轻轻推了一下方临:“临弟!” 方临哪怕睡去,心中仍有留存的警惕,这时激发,瞬间醒来,抄起放在身边木棍,如弹簧般站起。 …… 第26章,长大 那人被惊动,心神剧震,回身一跳,扭头就跑。 “吒!” 借着昏暗的火光,方临看清了这人,竟是那个小乞儿,大喝一声,木棍迅疾刺出。 唰! 尖端命中奔跑中对方的脚踝,让小乞儿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两步才稳定身形,然后又是继续跑,灵活的小小身影疾驰向远处,没入黑暗。 方临追了一段,见追赶不上,考虑到脱离太远,会让方父、方母担心,便驻足停下。 …… 这小乞儿名叫狗儿,头也不回,大步奔跑在黑暗中。 是的,狗儿就是他的名字,如其他大多数乞丐一样,无父无母,生不知其所来,死不知其何往。 他曾见到野狗啃噬一个老乞丐的尸体,于是就给自己起名叫狗儿,以此提醒自己,不要落得那个下场。 身为乞儿,挨饿自然是家常便饭,最近跟着这些逃难的村人,还稍好些,有时候能捡到落下的东西,换些吃的,有时候遇到机会就偷。 狗儿曾听到一户人家的大人教训儿子,‘人不能偷,一次偷儿,一辈子就都是偷儿’,他对这话很不屑——因为正是偷,他才能活着,才没被饿死,有时候甚至还能吃到一顿饱饭,他感觉这就很好。 落单的人家,他偷过;聚在一起的村人,他也偷过,从未失手。今天,这是第一次被发现! 这时,脚踝的剧痛打断了狗儿的回忆,那种痛,越来越强烈,钻心蚀骨,让他又是一个踉跄,可稳定身形后,丝毫不敢停,又是继续跑。 他知道,他不能停,如果被追上,自己会被打死! 一直跑,一直跑啊,渐渐那只脚的脚踝以下感受不到,没了知觉,动作也开始变形,一瘸一拐。 ‘我的脚坏了!’ 这个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让狗儿偷到银子的喜悦一点不剩,还生出浓浓的后悔,紧接着,就是巨大的恐惧浮上心头。 他知道的,坏了一只脚的乞儿,抢、偷都做不成了,就连同是乞丐都会欺负自己,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野狗啃噬老乞丐尸体的画面。 “啊!” 莫大的恐惧让狗儿发出一声大叫,栽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却再也没有爬起来,泥土、树叶沾满了身体,他抱着腿看向脚踝,借着黯淡的光,看到那里血肉、泥土混成了浆糊,以及里面的骨头。 好一会儿,他才木然地抬起头,看向周围,四面八方涌来无边的黑暗,如一头巨兽,仿佛要将他吞噬。 …… 这边,方父、方母也被惊动醒来,就连远处村人队伍领头的都过来问,得知有贼偷,匆匆回去了。 方临返身回来,一问才知道,自家卖地的二十两银子、还有家中十两银子老本,一共三十两被偷了。 三十两银子,什么概念? 如方家这般的人家,遇到好年景,辛勤劳作一年,都攒不下一二两,而这三十两银子是方家全部的钱。 这一刻,方家的天塌了。 “咱家的钱啊!”方孙氏知道这些钱偷了,好似一下没了大半条命,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苍白,剧烈干呕着,大哭出来。 “哭什么哭!”方父同样情绪近乎失控,一向少言寡语的他,埋怨出口:“不让你吃受潮发霉的,你不听,要不是离开了村人,会有这事?” “都怨我了?”方母也是崩溃了:“不是你死要面子,替四房担下去府城,会有现在?” 家中遭窃,因为这般大变,方父、方母剧烈争吵,田萱纵使聪明,此刻也六神无主,没了办法。 “爹、娘,好了!不要吵了!这只会让本就糟糕的情况变得不可控制。要问,这事谁错了?都没错!” 方临深吸一口气,看向方父开口:“爹,你是好样的,作为兄长,你对得起小叔;作为丈夫,你没有抛下我娘不管,对得起我娘;作为父亲,你扛起这个家,再苦再难一声不吭,从没想过推给我,对得起我。” 他说完,目光落向方母:“受潮霉变的粮食,谁喜欢吃?娘,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我,为了咱们这个家。” 然后是田萱:“萱姐,你素来不声不响,但却默默承担着这个家最繁琐、琐碎的事情,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都记在这里。” 方临捶着心口:“所以,咱们这个家,最要的东西是什么?那三十两银子?错!大错特错!是爹你!是娘你!是萱姐你!是我!只要咱们四个在,这个家,就在!反之,如果少了哪怕一人,要那三十两银子有什么用?” 这话拯救了方父、方母失控崩溃的情绪,将他们安抚下来。 “其实,爹、娘,你们应该对我更有信心些才是。那是三十两银子!那也只是三十两银子!将来咱们会有三百两,三千两,那时回头来看,今天这事或许也不算什么,不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不得不承认,画大饼虽然低级,但却有用,按照方临所描绘的去想,方父、方母眼里渐渐有了光。 “是,今天接二连三不好的事情,娘病倒了,咱家遭偷了,但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是不能窝里斗起来。” 方临语气越发高昂,铿锵如金石:“眼下这个坎儿很难吗?难!但咱们咬咬牙就能过去!去府城的路很远吗?远!但咱们只要走就能到!” “爹,你将这个家担在肩上,你将所有苦累藏在心里,我知道,但你大可不必那么坚强,如果你累,你就说,让我来帮你分担;娘,你也要更相信我,只管将其他东西都抛下,安心养病,养好自己……因为,你们的儿子长大啦!” 情绪铺垫到极致,这最后一句‘你们的儿子长大啦’,让方父、方母刹那间泪如雨下——方父偏过头,抹了把眼角;方母哭着笑了出来。 田萱更是怔怔看着方临。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临弟的妻子,但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她不知道。但这一刻,她似乎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心跳得很快,很想扑入他怀里。 如果有一天,方临问起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她会告诉他,就是在这一刻! 见方父、方母情绪彻底稳定,方临才重提遭窃这件事:“那贼偷是晚上那个小乞儿,他逃走时,我刺了对方一下,能感觉到伤到了对方骨头,那人废了,这三十两银子就当买他一只脚。” 他曾听过,有人摔下悬崖,爬起来仍能跑能跳,但没过多久就死了。那小乞儿也是一样,别看中了那一刺后仍跑了,但事后等一起爆发出来绝对不好过,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大可能是废了。 方父、方母听了,也感觉心里平衡了些,打起精神,继续清点、整理东西,还好,方奶给的玉镯子、小叔家给的野山参在铺盖下压着,其它如干木耳、干豆角、粮食等等都还在,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方临和方父、方母商量后,将贵重一些的东西,如手镯、野山参直接包起来缝在了被子里,一家人这才躺下继续睡觉。 …… 经过晚上这一遭,方父、方母、田萱三人情绪剧烈欺负,早已疲惫不堪,很快重新睡着,呼吸平稳。 方临却是睡不着了。 要问,那三十两银子被偷了,他心痛不心痛?答案是肯定的。 方临曾设想过去府城后,在有一点点启动资金的情况下如何做,构想了不止一个计划,但现在,这些全被摧毁了。 只是,无论内心如何愤怒、心痛,都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他是这个家的男人——所谓男人,就是在一个家遇到坎儿时,要扛起住事的人! ‘如果这就是对我的考验,那么,请尽管来吧,我将用这如烈火般的煎熬,将还有杂质的意志,锻如精钢!’方临心中暗道。 呜——呼! 今夜的风越发大了,声音尖锐如婴孩啼哭,大风之下,树木被撕扯着摇摆,树叶如雨点激射。 这般的夜晚,风在咆哮,云在翻卷,巍巍九天之上,有暴风雨在酝酿。 …… 第27章,再病 风吹了一夜,呜咽如泣。 等天光再次亮起,一家人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时间是治愈悲痛最好的良药,经过一夜的缓冲,昨晚三十两银子遭窃,方父、方母也不那么悲痛了,回想方临的话,更是给他们注入了动力,振奋昂扬向前看。 早饭,因为干木耳泡发需要不短时间,所以今早,在粗米汤中加的是二娘方柳氏给的干豆角。 依旧是田萱盛饭。 “多了,我吃不完的。”方母拨了些给方临,又拨给田萱了些。 “娘!”田萱下意识躲避,记忆中,这还是方母第一次给她拨饭。 “拨给你,你吃就是。”方母顿了下,道:“不吃饱怎么赶路?” “哎!”田萱答应着,声音有些颤抖,心中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聪明如她,知道这是开始走进方母心里,初步得到了认可,不由看了眼方临,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方临昨晚的话。 方临若有所觉,与田萱眼神触碰,微微点头轻笑了下。 饭间,方父看了眼阴沉的天色,道:“等会儿得早些走。” “是啊,最好在下雨前,找到避雨的地方。”方临也考虑到了,方母还在病中,这才稍稍好转一点,若是被雨一淋,病情很可能恶化。 说起方母,比昨晚好了些,今早勉强吃下了小半碗饭。 饭后,方家收拾好,准备上路时,在不远处落脚的村人队伍也开始赶路了,还有其他落单的人家、乞丐等,相比昨日速度都快了些,很快将方家远远抛在后面。 这带给了方家一些紧迫感,途中都没太多歇息,仅有的一次也只是盏茶功夫,不过纵使如此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下雨前找到避雨的地方。 哒哒哒哒! 豆大的雨点砸下,落在地上,溅起点点尘土,砸在脸上,能清晰感知到细微痛楚。 “披上!”方父将粮袋藏在两条被子下,又将仅有的一件蓑衣递给方临,方临转身,又将蓑衣披在了方母身上,这样,连带背着方母的田萱都能得到遮蔽。 夏天的雨来得很急,不过顷刻,雨珠已然连成线,越来越大,风也刮起来了。 风助雨势,雨水顺着风打来。 很快,方父、方临两人衣服就湿透了,水淋淋贴着肌肤,更有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模糊视线,不时需要在脸上抹一把。 方临拿着东西,顶着风雨前行,在一次抹脸前没注意脚下差点栽倒。 “跟我后面。”这时,前方传来飘忽的声音,一道身影挡在前方。 是方父,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风雨,让方临明显感觉到压力一轻。 方临没有矫情,跟着方父,又回头让背着方母的田萱跟在自己后面,经过他们两重人墙缓冲,还有蓑衣遮护,已经相对好多了。 就这样,方叔有推着小独轮车在前,方临拿着东西在中,田萱背着方母在后,一家人艰难地在这大雨中跋涉,泥泞的地面留下一串脚印,不断向着远方延伸。 又约么一炷香时间后,终于找到了处避雨的地方。 …… 这从前是一座破庙,后来经过官府修缮,作为征发徭役的歇脚点,在变法将徭役变为雇佣力役后,就成了来往行人、商队的临时歇脚处。 方临一家在瓢泼大雨中走了进来。 进门,方临向里面看去,说来也巧,正是早上分开的那个村人队伍占据了最里、最好的位置,其他落单人家、乞丐在外一些,空余位置不多,一处相对比较好、较宽阔的地方,在一个脖子长着瘤子、透过穿着的草鞋,可见畸形右脚的中年人旁边。 ‘此人不是善茬!’ 方临目光落向这人手边的竹竿,尖端有着污浊的血渍,心中暗道了声,不过,这已经是最合适容纳方家的地方——或许也正是因为此人麻烦,才会让这里空出来。 这个脖子长着瘤子、穿着草鞋的右脚畸形的中年人,姓刘,人称‘瘸子刘(瘤),见到方临一家过来,看了看方叔有,又看了眼方临,没说话。 一家人停好小推车,放下东西。 ‘我去拿些柴火生火。’方临道。 在破庙的最里面,老旧蜘蛛网的不知名神像脚下,堆着整整齐齐的一排柴火,这柴火是为过路行人准备,取用之后,走前补上即可。 不过,此时整个庙中,除了那个村人队伍生有火,其他落单人家、乞丐都没有生火,显然是畏惧这个村人队伍。 也因此,瘸子刘在听到方临的话后,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神色,显然不认为方临能从那个村人队伍手中拿到柴火。 这边,见方临过来,这个村人队伍中,果然就有两个青年出面,想要阻拦。 不过,却被一个额头有颗痣的中年人拦住了,此人是这个村人队伍的话事人,就如乔旭之于小和村队伍,昨晚方家遭窃,此人还过来问过。 方临和这中年人攀谈了两句,得知这人姓卢,顺利抱走了些柴火。 他刚走,旁边一户人家见方临成功,这家男人便也过来取柴火,却被拦下了。 “那凭什么他能拿?”这家男人指向方临。 “他和我们卢村正认识。” “可这些柴火也不是你们的,你们也太霸道了!” “呵呵!”回应这话的,只有接连站出来的三五个青年。 这家男人忍气吞声离开。 见此,那三五个青年才重新坐回去,其实,也不是他们霸道,而是真让破庙中的人都拿,那他们村人做饭就不够了。 是,从道理上讲,这些柴火不属于私人,过往行人都能用,但在这荒郊野外,官府秩序约束不到的地方,谁和你讲道理?或者说,人多即是道理! …… 方临没理会身后的事,在瘸子刘傻眼的目光中抱回来柴火,生火。 “爹、娘、萱姐,都过来烤烤吧!” 方母、田萱相对好些,被方父、方临挡着,又披有蓑衣,只有裤腿处阴湿,坐下来烤干即可。 而方父、方临全身都是湿透,却也不用像女人需要顾忌目光,直接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干爽的。 “爹,你们歇着,我去打水。”方临拿过罐子,出门接水。 方叔有没说话,之前赶路挡在最前面,风雨吹打下,嘴唇乌青,这时在火边坐下,闭上了眼。 来到门口,接水的人家并不少,方临并没有和别人挤,找了一处角落,直接接了一罐有些浑浊的水。 回来,将水沉淀,取上层清澈的倒进锅里。 汩汩! 水很快烧开,方临倒入竹筒,给一家人喝。 田萱还好一些,只是累;方母似是因为受凉,病情又有恶化,此时捂着小腹,脸色苍白,耷拉着眼。 轮到方父。 “爹!爹!” 方临喊了两声,方父才睁开眼,挣扎坐了一下,竟没坐起来,身子激灵灵打了个摆子。 方临上前递过竹筒,摸了下方父额头,心下一个咯噔,明显的发烫,这是受凉发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继方母之后,方父也病倒了。 …… 第28章,中箭 旁边,瘸腿刘见到方家大人们生病,只剩一个半大少年、女娃,眼珠子转了转,寻着火堆旁的一个空位,过来蹭火,做着这动作时,还心虚地朝那个村人队伍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村人队伍都有自己的事情,自然不会管。 他心中顿时明了,方家和那个村人队伍大概也就是说上一句话的交情,不然,方家也不会在这边安顿,早就过去了,想到这些,不禁更胆大了些。 ‘第一次。’方临瞟了这人一眼,自顾自将一块布用热水浸湿润,盖在方父额头。 等他转身,却见瘸子刘已然不再掩饰,直勾勾盯着田萱看。 ‘第二次。’方临挡住此人的目光,轻轻握了下田萱的手,道了声没事。 “呸!” 瘸子刘收回目光,朝旁边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在啐谁,紧了紧手边的竹竿,又松开。 他想起前天的事,碰到一户落单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小媳妇,可真是润啊!竹竿上血渍,也是那天沾染上。 至于说作奸犯科,怕不怕律法?在这皇权不下乡的时代,官府连村里都不太管得到,更何况荒郊野外? 更甚至说,若连苦主都没了,那自然也就没了案件。 ‘等到了晚上……’瘸子刘又看了眼田萱,舔了舔嘴唇,暗暗道。 方临一直留心着此人,这时眼神交接,察觉到对方的恶意,眼睛不由眯了眯。 他神色平静,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拿过粮袋往锅中倒米。 因为水烧开的,下了米,煮熟倒也快。 田萱盛饭;方临叫醒方父、方母吃饭,因为知道方母吃不了多少,田萱给她盛的少,一家人盛完后,锅中还剩下半碗。 “正好也饿了,你们这剩饭,我帮你们吃了。”瘸子刘说着,毫不见外地拿出自己的碗,将剩下的粗米汤倒了进去。 ‘第三次。’ 方临安抚地拍了下田萱的手,又对病中的方父、方母微微摇头下头,平静看了瘸子刘一眼,又转而望向门口。 外面雨还在下,陆续有人家进来,因为这里基本满了,便有新进来的人家将更弱小的如乞丐、老弱妇孺,赶向门口。 这边。 方才那一眼平静的目光,不知为何,让瘸子刘心头微微发毛,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一个半大小子有什么可怕的?立刻回瞪过去,却见方临已经偏头看向了门口。 他以为方临这是怕了自己,不由更加嚣张,大大咧咧张开腿,让田萱都只能嫌恶地躲开。 “先吃饭。这人还有用……等会儿!”方临后半句声音极小,若非田萱向来耳朵灵,恐怕都听不到。 方父喝了碗粗米汤,之后,本想盯着瘸子刘这个危险人物,但发烧让他头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去了;方母也是一样,腹中绞痛让额头冷汗涔涔,也只有睡着,才能好受一点。 从潮湿的被子下面,方临抽出两件干衣服,给方父、方母盖着。 时间缓缓流逝,外面的风雨越发大了,突然一阵中气十足对话声传来。 “三叔,真是晦气,这么大的雨!” “可不是?我还想着能赶在下雨前回去呐!” “算了,我知道前面有个避雨的地儿,咱们过去歇歇脚吧!” 这般的对话中,为首的一个络腮胡、高高壮壮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矮瘦一些的青年进来了,手上还拿着捕兽夹、野鸡等,显然是附近的猎户。 进门,三人环视一圈,见这里已然没了空位,一些乞丐、老弱妇孺都被排挤到门口,方家已经是落单家庭中相对最好的位置,不由径直过来。 不少被抢了位置的落单人家看到这一幕,心中都是生出些幸灾乐祸的情绪,会这么想:‘我们都被抢了,凭什么你还能占据那么好的位置?’ 村人队伍这边。 “卢村正?”一个青年看过来。 卢村正微微摇头,瘸子刘所想不错,他和方家只是一面的交情,自然不会出头,不过,却也是和许多人一样,都是看了过去。 ‘我还没出手,这家人就要倒霉了。’瘸子刘也是心中生出些快意。 这时,突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让让!” “让恁娘!”瘸子刘下意识就骂。 也就在这一瞬间,唰地一下,木棍尖锐的前段从他嘴中刺了进去,剧痛让他眼睛瞬间瞪大,想反抗可力气已在流逝,旋即扑通一声栽倒。 瘸子刘……死了! 他瞳孔放大,看着方临的方向还带着难以置信,死不瞑目! 是的,都是普通人,差距能有多大?生死搏杀的胜负,往往在于占据先手,以及……敢下死手——后一点同样重要,若不敢下死手,只敢往不致命位置招呼,这般的心软,往往会要了自己的命。 这一刻,时间仿佛定格,所有围观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僵住,以络腮胡为首的三个猎人更是同时顿住脚步,仿佛被定住。 静! 死寂的静! 偌大的一个庙,一时间,只有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噗嗤! 方临收回木棍,上面滴答、滴答滴着血,从门外扑来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下方的那一双眼睛,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是的,就是平静!不是杀人后的恶心、慌乱,也不是热血上头、歇斯底里,更不是强装出来的冰冷,只有那如深湖的平静,就好像,刚刚不是杀了一个人,而只是做了一件极寻常的事情。 看到那双平静的眼睛,围观者心中无不发毛,而且,越是有阅历的人,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还有有心人,注意到直到此刻,方家中方父、方母都没有受到惊动,仍在睡着,没有醒来——这种谈笑杀人的荒诞性、戏剧性,让人下意识想到话本中的人物。 卢村正深深看了方临一眼,心中暗叹:‘此子……若是不中途夭折,将来必然是个人物!’ …… 这边三个猎人,为首的络腮胡脚步一顿,下意识转向。 其他两人同时跟上,没有半点迟疑——若是有得选,谁他妈会和一个疯子拼命啊? 他们将另一户人家赶走,占了对方位置——虽然这户人家的位置并没有方家好。 但事实就是如此——当有绵羊的时候,狼群绝不会狩猎雄狮! …… 村人队伍这边。 一开始打算阻拦方临取柴的两个青年,更是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看向卢存正的方向,都是在暗暗庆幸:‘姜还是老的辣,还是村正眼睛毒,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个不好惹的杀才!’ …… 环视一圈,方临平静回身,看向方家中唯一目睹了这一切的田萱,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却见田萱先一步上前,双手拉住他的左手,对上他的眼睛,脸上有的只是关心的笑容,没有一点恶心、害怕:“临弟,难为了你了。” 这一刻,饶是冷酷如他,也感觉心脏好似中了一箭。 …… 第29章,莲舟 雨还在下,时而有风卷起雨丝飘落进来。 方临蹲下身子,给方父更换了一块热水泡的布,田萱则在照顾方母。 这个由破庙修缮的空间内,也从方才杀人后的寂静,渐渐有了点声音,只是,如非必,基本上所有人都不会讲话,唯恐触犯某个杀才;即使过路,也会尽量远远绕开。 这种现象,以方临一家为中心,越是靠近越明显! 这无可厚非——虽然方临只不过半大少年,但在场的也都是普通人,就他杀人的干脆利落、杀人后的平静反应,这股狠劲儿,就足以令人忌惮、敬畏,至少在这里,平白无故没人敢招惹。 而方家也不过这里的一角,在这修缮的破庙中,该发生的事情仍在发生。 以络腮胡为首的三个猎人去取柴火,或许是他们看起来不好惹,也或许是考虑到这些柴火可能就有他们砍的一部分,那个村人队伍并没有阻拦,让他们取用了。 风雨飘摇,也陆陆续续仍有人进来。一个极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些人在进来前不乏大嗓门的,却在进门后,尤其是注意到瘸子刘的尸体后,仿佛受到这里的情绪感染,说话都变得轻声细气,情绪都克制了许多。 但这不意味着,一些东西就销声匿迹,弱肉强食的事情仍在发生,不断有人家遭到排挤,被占了位置,挤到门外淋雨。 可想而知,若非方临杀鸡儆猴,方家也会是同样的下场,这对尚处于病中的方父、方母,绝对是致命一击。 当然,这只是对别家,方家这一片地域好似禁区,连抢位置的都不愿意来,不想和方家太靠近。 没人过来打扰,以方临的性子,以他此时的心情,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别人家的事,管旁人死活。 …… 风雨飘摇,雨越下越大,外边,雨水从屋檐垂下如帘幕,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 方父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恶化征兆,烧得开始说胡话;方母脸色也愈发苍白,手脚冰凉,让握着她手的田萱脸色焦急。 方临看着病痛煎熬中的方父、方母,眉头微微蹙起,平静如深湖的目光掠过一旁瘸子刘的尸体,望向外面的大雨,心中有积攒的戾气在升腾,正如深湖下潜藏的惊雷! ‘前世,我从山沟里出去,十六岁离家去远方打拼,一年只有过年回家三五天团聚,等四十不惑,事业小成,父母却早已在不经意间白了头,一二年间纷纷离去,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一世,又是这样,又将是这样! 方临无比坚信,他将来能好起来,带着这个家好起来,但为什么,要在这立足未稳的开始,遭遇内外双重打击? 家庭落单,遭人排挤,他不怕!被偷全部家财,预设计划全部崩盘,他不怕!如瘸子刘一般的外来恶意,勾心斗角,他同样不怕!他自信,以自己的能力,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为什么是爆发自内部,不受控制的病痛?让他父母在此刻重病垂危? ‘贼老天,为何薄待我至此?我不甘啊!’ 方临心有猛虎咆哮,翻江倒海,但只是片刻,一个深呼吸后,强迫自己冷静。 因为他深知,慌乱是面对困境最无用的情绪! 思忖片刻。 蓦然,方临站起身,这一刻庙内本有的小声说话瞬间消失,他好如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声响。 “谁会治病?”他问道。 没有声音,一片沉默,目光所及,纷纷低头,避开了去。 方临顿了下,又问道:“谁知道会治病的人?” 这两次询问大不同,前一次,是请会治病的人自愿站出来,可能是畏惧杀人行为,不敢出面;后一次则是发动所有人,找出可能有能力治疗的人,至于对方愿不愿治,肯不肯治,这是他的事情。 “有知道的,我给三斤粗米!” 依旧没有动静。 “五斤!” 还是一片安静,不过一处角落,有几人喉咙不自觉动了动。 方临沉默,明白单纯粮食,可能此处的人并不太缺,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愿意为此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想了下,取拿出方奶给的那只玉镯子:“若是有人知道,五斤粗米立刻给他;若我父母能治好,这个价值至少五两的玉镯子,也一并给他。” 不过是许诺成本,他并不吝惜——若找到有治病能力的人,给五斤粗米,只有治好方父、方母,才给玉镯子;若是没治好,自然也不会给,他又不是傻子。 当然,退一步来说,若真治好了方父、方母,方临也不吝惜区区一个玉镯子,在他心中,方父、方母的分量,一万个玉镯子都不能比拟。 在听到这玉镯子价值至少五两银子时,有几人悄悄瞥了一眼某个方向,目光闪烁,蠢蠢欲动。 “我可能知道!”终于,门口一个身材矮瘦、一米五左右、脸上有着一块铜钱大小胎记的青年率先站出来,颤颤巍巍出声。 他指向稍里面一处,开口道:“路上,我看到那个老和尚,用草药救过人。” 不少人纷纷看过来,见这人身上多有补丁,丑陋的媳妇亦是如此,儿子瘦弱如小萝卜头,大概明白了此人为何站出来,旋即又看向此人所指的老和尚。 只见,那老和尚胡子斑白,身上穿着一件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僧衣,旁边还跟着一个十二一二岁、虎头虎脑的小和尚。 此时被指出,老和尚叹息一声,等那人说完,没用方临说话,就主动出来:“老衲莲舟,可以尝试为檀越的父母诊断一番,静闻,带上背篓走。” “哎,师父!”旁边,他的弟子静闻小和尚背上背篓,亦步亦趋。 “大师傅请!”方临先是给了那人五斤粗米,说了‘若是能治好,必不会食言’,心中也升起了些希望,领着莲舟老和尚、他弟子静闻小和尚过来。 他对田萱点点头,本想叫醒方父、方母,可莲舟老和尚微微摇头轻声道了句‘不用’,依次给二人诊脉。 方父、方母可能较为严重,这般的惊动,竟都没醒过来。 诊断完毕,方临、田萱齐齐看来。 …… 第30章,晴了 “令尊受凉发热,幸而还算及时,一副草药即可;令堂吃坏了肚子,又淋雨受凉加重,倒是有些麻烦。” 莲舟老和尚犹豫了下,为难道:“老衲医术不精,只能想到一个法子,草药催泻,不过此法颇伤元气,需要人参、鹿茸一类大补之物补益。可这荒郊野外,又怎仓促可得?” “大师傅,你看这只野山参可合用否?”方临想了一下,拿出四房给的那根野山参。 “这野山参有大约五十年分,倒也可以,想不到檀越竟有这般东西。”莲舟老和尚惊讶地看了方临一眼,微微颔首。 庙内有不少人也看到了这株野山参,不过只是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这可是个敢杀人的杀才,一根五十年份的野山参而已,还不值得搏上一条命。 听到肯定回答,方临、田萱都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喜色。 莲舟老和尚知道二人心情,也没让他们久等,当即开口道:“既如此,这便开始熬药吧!” 此人倒也是个有德行的,没提什么报酬,取出自己采的草药,让弟子静闻和尚控制着火候,亲手熬煮。 “师父,为什么?”烧火间得闲,静闻小和尚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身为师父,莲舟老和尚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为何方临第一次询问,并不出来,违背佛家人慈悲为怀?等被指认后,为什么没等方临说什么,许诺条件,就主动站出来配合,不图利益?这前后反差,显然让小徒弟迷惑了。 “一开始,为师是怕事,不想惹麻烦。”莲舟老和尚坦然承认:“至于被指出后,主动站出来……” 他看向方临:“若老衲坚持不救,檀越你当会如何?” “会请大师傅一定施救。”方临固然性子冷酷,却有底线,但在非常之时、非常之事,纵使违背底线,也顾不得了。 就比如:若静闻和尚真的坚持不救,他一定会让对方救,哪怕行非常之法,比如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 静闻小和尚听了,若有所悟。 旁边,莲舟老和尚看到这一幕,微笑颔首,他平时也曾讲过这些道理,但却远不如现实中上的一课,带给弟子的感悟巨大。 不然,也不会有这话: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这时,莲舟老和尚又看向方临,道:“我观檀越心中,似有戾气。” “是。”方临并不隐瞒:“水不平则流;钟不平则响;叶不平则动;人若不平,自然当鸣!我心意未称,如何释怀?” 旁边,静闻小和尚抬了下头,微微惊讶,惊讶于这个农家少年,竟也有如此见识,能说出这般的话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莲舟老和尚引用了这句词,似有唏嘘,感慨道:“人这一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合适的年纪,身边有着珍视的人,拥有想要的东西。若是不然,等物是人非,有些东西纵然得了,也没了那份快乐。” “是啊!”方临深以为然,又问:“法师还有何见教?” 称呼从‘大师傅’转变为‘法师’,显然是承认了莲舟老和尚有道行、修行在身。 莲舟老和尚轻轻摇头:“檀越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老衲又如何能指教?” “承蒙吉言,若真有那一日,必不忘今日恩义。”方临认真道。 莲舟老和尚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他们师徒不过从此经过,此生恐怕都不一定会再相遇,但这世上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临弟刚才和大师傅说话,和平时不一样呢,像是读书人。’田萱心中暗道,感觉其中藏着颇多玄机,自己也未必尽数领会,只感觉说的真好,也有些骄傲,她的临弟和这般大师傅都能对谈如流。 很快,药熬好了,方临叫醒方父,让方叔有喝了药继续睡。 然后是熬方母的药,等方母喝了,果然又开始拉肚子,折腾了一下午,又在莲舟老和尚指点下,含了几片野山参。 到了傍晚,方父已经退烧,方母也说自己好多了,方临、田萱揪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令尊睡上一觉,明日就好了。令堂稍麻烦些,不过明早再喝一顿,也差不多了。”莲舟老和尚这般道。 …… 次日早上,大雨方停,不过,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但庙中避雨的人已经开始陆续离去。 莲舟老和尚、静闻小和尚,师徒二人也来告辞。 此时,方父已差不多好了;方母也刚喝了药,虽然还有些虚弱,但也基本痊愈,过来送行。 “不知法师在何处宝地修行?”方临问道。 “老衲在江阴赐福寺挂单,若檀越路过,可来喝杯热茶。”莲舟老和尚说完,带着弟子在方临一家的目光中上路。 他没提什么治病的报偿,方临也没说任何感激之言,一人一僧因缘际会,又匆匆分别,好如这大千世界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场相遇。 随后,方临和方父、方母说了,将玉镯子给了昨天指认那人。 “给就给了吧,咱一家人好好的就成。”方叔有如此道。 在前日家中遭窃,儿子的一番话下,他的一些观念已然开始转变。 “临子,我看咱家旁边那人……”方母犹豫了下,却是问起了这件事。 “是我做的,那时,也是不得不为。”方临沉默了下,并未隐瞒。 “我儿!”方母满面忧切。 方父也是沉默了下,道:“若是官府追究下来,就说我杀的。” “何至于此?爹、娘,没事的。”方临微微摇头。 在这荒郊野外,死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谁认识他们?更退一步说,瘸子刘这个苦主都死了,还哪有什么案件? 他在做一件事前,自然早已思虑清楚。 听了这话,方父、方母这才稍稍安心;至于田萱,以她的聪慧,自然早已想到了这些。 “爹、娘、临弟,快看,太阳出来了!”田萱忽然雀跃道,指向天空。 一家人都是看去。 天空中,阳光穿过乌云的缝隙,琐碎照落下来,落在仰头的一家人脸上,让他们的心情也不自觉变得明媚起来。 “是啊,放晴了。”方临感叹着,心头生出一股淡淡的感动。 若问两世融合以来,最美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他会回答是此刻。 人世多艰,美好往往一闪而逝,犹如大雪夜里一根点燃的火柴,亦如跌落悬崖,上狼下蛇,所抓即将断裂小树的树叶上,那触手可及的一滴蜜糖。 …… 第31章,苦芽儿 送别莲舟、静闻和尚师徒,方临一家又收拾一番,也离开了这处修缮的破庙继续上路。 方母病情好转,尽管仍有些虚弱,但不用人背,还能拎一些轻东西,田萱也随之解放出来,原本方临一个人拿的东西变成三人分担,压力大大减轻。 当然,方父也算是半个病号,虽然烧退了,但自然比不上没生病时,稍有些虚,方临便和他轮换着推小独轮车。 种种因素综合下来,方家赶路速度还是提升不少,赶得上一般村人队伍了,途中,超过不少落单人家。 半上午,路过一处村子,一家人停下稍歇。 咕噜噜! 方母的肚子忽然叫起来,或许是连锁反应,方父肚子也跟着叫了两声——早上,考虑到方父、方母情况,没做太多,现在是饿了。 不同于方父、方母稍有些尴尬,方临却是高兴:“爹、娘,饿了好啊,病中才会吃不下东西,这是开始大好的征兆。” “要不先做点垫垫肚子?”他提议道。 “又不是饭点,算啦!还是煮些茅草根水吧!” 方母考虑到给出了五斤粗米,虽然剩下的还够路上,但也要预留些以防万一,自然舍不得:“临子,你和你爹去捡些柴火,小萱你去村子讨些水来。” “哎!”一家子各自去了。 …… 这边,田萱进了村子,想找一户有水井的人家讨水,那般的水也干净、好喝些。 很快,寻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家,敲了下半敞开着的门。 “谁啊?” 出来的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面相有些凶,见田萱面生,知道是过路的,又看向田萱沾满泥巴的裤腿,以为是个乞儿,顿时呵斥:“去去!” 以前还好些,最近这些过路人,在他们村子不待见得很,因为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经常有些小偷小摸的。 “哎,大娘,我只是想讨些水……”田萱话还没说完。 只见那女妇人扭头叫了一声:“大黄!” “汪汪!” 一只有小孩膝盖高、布满黄白斑点的土狗冲出来,吓得田萱连连后退,差点栽倒。 “回来!”这时,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听到声响也出来了,竟然是昨天遇到那个络腮胡的猎人,见了田萱顿时脸色变了变,当即阻止,将自家的狗唤了回来。 “大叔?”田萱也认出了对方。 “哎,是我,可巧又见了,我听到讨水是吧?小事,这就给你倒去。”络腮胡和颜悦色,给田萱倒了水,又送到门口。 送走田萱,络腮胡舒了一口气,回头却见妻子一脸不善,杀气腾腾,作势就要拧他耳朵:“好啊,你和这小媳妇认识?说!是不是你相好的?” 她知道,自家当家的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可刚才,却这么和和气气,明显不正常嘛,不是相好的又能如何解释? 啪! 络腮胡却是反手打掉妻子的手,脸上现出厉色,劈头盖脸开骂道:“你个好不知轻重的婆娘,可差点给咱家惹出大祸了!” 见丈夫如此底气十足,女主人有些心虚了:“当家的,你莫不是在唬我?” “唬你?”络腮胡哼了一声:“昨个下大雨,我没回来,就在二道沟的那个以前的破庙,当时,我带着你俩侄子进去避雨……” 他将昨日的事情讲完,脸上还有着些心有余悸:“这下知道了吧?方才那姑娘,就是那杀才的媳妇!” 女主人听了,也是一阵胆战心惊,庆幸丈夫拉住了自己。 不提这户人家如何后怕,这边,田萱提着水路过一户人家,忽然闻到一阵香味,是有人家在烙饼,不由想着买俩给方父、方母补身体,可她身上哪有钱呢? 这时,忽然听到村中巷间传来的一道声音:“收头发辫子嘞!” …… 片刻后,田萱齐肩的长发已然没了,剪短得不过寸,乱糟糟如鸡窝,一只手上却多了两个烧饼,热乎乎的,足有碗口那么大,金黄金黄,上面还有葱花。 烧饼喷香的气息往鼻尖里冒、往心眼里钻,让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直往喉咙里吞,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本能驱使着恨不得立刻咬上一口。可她还是忍住了,想着方父、方母、方临看见它们高兴的样子,脚步也不由变得轻快,飞快往回赶。 还有老远,田萱就将烧饼高兴举起来,高兴喊道:“爹、娘,临弟,你们看这是什么?” 方临看去,目光掠过烧饼,落在了她头上:“萱姐,你的头发?” 此时,田萱的长发被剪得快齐根,有一处几乎秃了一点——显然,是那收头发辫子的为了剪得更长些,黑了心剪得。 “我给卖了,买的烧饼。”田萱还在傻乐,将烧饼递给方母。 “萱姐啊!”见到这一幕,方临鼻子微酸,张嘴却不知如何说,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笨,让人给剪成这样。”方母也吸了下鼻子,埋怨了一声,接过烧饼,掰开给方父、方临分了一个,一人一半,自己和田萱分了一个,给田萱的是大半。 “娘!”田萱还想推让,方母说自己吃不完,她这才拿了,不过转过头,又给方临换了。 这边,方父接过半个烧饼,沉默了下,悄悄对方临道:“你要对小萱好些。” 他顿了下,又道:“再好些。” “我记住了!”方临看着眉眼间带着得意、拿着换过烧饼躲去一边的田萱,咬了口手中喷香的烧饼,轻笑着点头。 如此的萱姐,让他怎舍得辜负?若真是有一天变了心,那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觉得不是人! 吃完烧饼,喝了些煮茅草根的水,又歇了会儿,一家人再次上路。 因为已过了半上午,又垫了肚子,方母气色更好了不少,赶路就感觉越发轻松了。 方临忽然看到路边一株熟悉的草,空着的一只手采了,递到田萱嘴边:“萱姐,你尝!” 田萱自是信任,吃进嘴里,却苦得她呸呸吐了出去,还以为方临戏弄她,不由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却见方临仍笑吟吟看着她,这时忽然感觉嘴中的苦意褪去,似有一丝甘甜生出,越来越清晰,并且有着那苦味作对比,甜丝丝的感觉更加突出,好似能甜到人心里去。 尤其是,等喝了一口水,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临弟,这是什么草呀?”田萱惊奇问道。 “苦芽儿!”方临笑了笑:“苦尽甘来,咱家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声音极轻,却有着一种极自信的笃定。 …… 中午,方父、方母基本大好了,下午赶路就更轻松,半下午时,甚至还超过了一个村子。 中途歇息,方父高兴道:“这般下去,说不准能追上咱们村呐!” 这个目标鼓舞了一家人,落单这一二日,他们可是深知有多难的。 一家人心中憋着劲儿,下午又多赶了会儿,傍晚时又追上一个村子。 在这个村人队伍不远处歇息,搭锅做饭,吃过亏,一家人格外警惕,一夜无事。 …… 次日,半上午时。 方临看着前面又出现的一支村子队伍:“爹、娘、萱姐,你们看,前面那是什么?” …… 第32章,赶上 前面的村人队伍,正是小和村的队伍。 他们一家终于赶上了! 方父没说话,绷紧的心弦却是放松下来,脸上的线条都不自觉变得柔和。 “真的赶上了。”直到此刻,方母心里还有些不敢相信。 “娘,是真的,真赶上村人了!” 田萱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咱们一家真厉害。” “是啊!”方临唏嘘感叹之余,心中也是无比复杂。 这两日,对落单人家遭受的歧视、排挤,他们可是深有理会。此时追赶上村人的喜悦、和村人抱团的安心,那是非亲身经历所无法体会的。 小和村的队伍也发现了方临一家,基本也都为方家开心,这种出门在外,再度重逢,有种类似‘他乡遇故知’的心情。 “方家嫂子病好了,方家追上来了!” “也对,前天下雨,咱们一天都没赶路,仔细算算,他们也没拉下太多。” “不管怎么说,咱们一个村一家没少,这就是好的。” …… “方老三家真是走了狗屎运,命大。”宋凯看到方家,却是嘴里嘟囔了句, “可不是?我还以为……”白宝也是小声道。 二人旁边,郑家郑于,还有小团体中这两天拉拢的其他几家,倒是没说话,毕竟他们和方家没什么大过节。 方临也注意到宋凯一伙人,目光扫过,在白宝身上顿了一下——他还以为再见白宝就是阴阳两隔了呢,不过很快就恍然,桂花嫂是很有耐心的,即使要报复,也不会仓促行事。 方家重回村人队伍,作为小和村队伍的话事人,乔旭也过来说了两句,正好,借此也让村人暂作歇息。 这时,耿家小媳妇苏小青、桂花嫂拉着女儿陈叶也是过来,诉说了一番重逢的喜悦。 “婶子,还记得我前两天的干呕么?那是怀上了,就是这孩子来的不太是时候,幸好赶路不大影响。”耿家媳妇苏小青摸着自己小腹,有些羞涩地道。 “这还是小乔村正的媳妇把的脉。”桂花嫂在旁边笑着补充:“乔家妹子也是半桶水,只会认喜脉,还不大拿得准,这还是我们这些生育过的,看了两天才将将确定。” “这可是一件大好事。”方母恭喜后,又聊起了这两天村人队伍中的事情。 “宋家宋凯、白家白宝、郑家郑于他们搅在一起,弄得不成样子。”桂花嫂叹息:“就大前天晚上,郑家郑于、付家付宏俩人发现了一窝野鸭蛋,差点又打了一架,最后还是村里表决让郑于拿去了。” “是啊,这让村人都开始抱团了,我们家、桂花嫂子走得近一些,和宋凯一伙不对付的游家游朝东,付家付宏,也会打配合。方嫂子你们家来了,咱们又多些人了。” 听着这话,方临若有所思,白家、桂花嫂的矛盾不必多说,耿家也牵涉进来,大概是因为和他们家走得近,受到牵连,与游家游朝东、付家付宏这些也与宋凯一伙有过节的,形成默契。 他在思索间,方母三个女人又换了个话题。 “别的事情,就是前天了。白家的白宝去打水,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撞了一下,回来后,就发现身上装银钱的袋子没了……” “是有这事,后来一通折腾,也没找到那人,将银钱找回来。那事之后,村人就格外小心了,有人说将银钱缝在衣服里,我寻思着也不大好,万一衣服刮破、磨破了呢?” ——这年代穷苦人家的衣服,多是麻布、粗棉布,不大结实,容易破烂,故而才多有补丁。 “是啊,还有说缝被子里、缝铺盖里的。” …… 人吃了亏,才会长教训,才会改变,说来方家,不也是这样么? 三个女人八卦一番,闲话过后,继续上路。 方家与村人汇合,接下来两三日一切顺利,并没发生没什么大事,一些鸡毛蒜皮的也不必赘述。 就在这去往府城的路途,走了大半时,这日村中又出现了分歧。 …… 小和村队伍,村人都被叫来开会,方家自然也在其中。 “这次找大家伙儿来,是宋凯说有条小路,走小路能省去大半天时间,问问各家的想法。” 乔旭话音刚落,宋凯就跟着道:“走小路,不仅是省去大半天时间,也能节省两顿口粮,也是考虑到大家伙儿粮食紧巴巴的情况。” 其实,对他来说,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能路程短些也能少受些罪,说白了,就是不想吃苦。 在场一片沉默,显然都在考虑这个事情,不少人脸上已有所意动。 这时,方临沉吟了下,突然道:“走小路,脱离官道的话,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见别人都没开口,就显得方临能,第一个跳出来跟自己唱反调,这不是明摆着针对自己么?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宋凯当即反唇相讥:“你家粮食多,不在乎这节省的一两顿口粮,可我们不行!况且,这太平时节的,能有什么危险?” “是啊,不是只有咱们村人队伍走,我听前面的一个村子说也要抄小路,人家走都没事,没道理轮到咱们就会出事。”作为宋家亲戚,郑于出言附和道。 “方临,你若是怕事,你家还自己走不就成了?”白宝还记着方临指认自己的事,这时找到机会,顿时冷嘲热讽。 “行了!都是一个村的,怎么说话的?叫各家来是商量事情的,不是吵架的。” 乔旭呵止住他们,又道:“大家伙儿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说。” “大家伙儿听我说。” 方临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再次开口:“这不是我家粮食多,也不是人家走没出事的问题,而是切实的安全问题,万一走小路真出点啥事,谁能担得起这个责?” 说着,他看了宋凯一伙人一眼,微微摇头,虽然没继续说下去,但众人瞬间意会,这是意指宋凯一伙人不行。 “哈哈哈哈!”村人淳朴却不单纯,不少男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纷纷笑出声来。 宋凯一伙人臊得脸红,却无法反击,毕竟,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这时开口不成了对号入座了嘛! 村中一些聪明人看得更深,刚才方临的话,也是给宋凯一伙人挖了个大坑——无论宋凯接不接茬儿,万一最后真闹得要走小路,万一真出点啥事,村人都会下意识想起今天方临的话,对宋凯一伙儿产生怨怼。 …… 第33章,劫匪 方临一家也不是孤家寡人,在笑过之后,如耿家等纷纷出言支持。 “对,还是谨慎点好!”耿家小媳妇苏小青道。 “我也觉得走小道有些冒险。”桂花嫂同样说着,不仅是声援方临,其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别看宋凯那小子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懒,拿咱们大家伙儿跟着赌呐!”游朝东这时也是道。 他其实也不想走官道多受罪,但因为和宋凯的过节,宁可多受罪,也要让对方难受,作为‘怕累图省事’的同类人,这一出口,直接将对方老底给掀了。 …… 听着这些声音,不少原本偏向走小路的人家,又开始犹豫。 乔旭却是已然有了决定,刚才方临的话他听进去了,万一抄小道出事,宋凯一伙儿担不起这个责,他就能担得起吗?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稳健起见,他还是决定不冒险,正准备一锤定音。 这时,却有人先一步开口了,是快气疯了的宋凯——先是方临不指名道姓的嘲讽,后又被游朝东揭破心思,在他心中,此时已经不是抄小道、还是走大路的问题了,而是胜负、意气之争。 他果断祭出了这两日无往不利的办法:“公道自在人心,老规矩,大家伙儿表决吧,反对抄小道的举手。在这之前,我再说一句,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想想自家的粮食情况,不走小路会不会饿肚子!” 乔旭脸色难看,这次宋凯没问他的意见,直接就敲定了表决的方式,置他于何地?可看到村人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种方式,不由微微沉默,知道即使是自己出来反对,也无济于事了。 “那就表决吧!”他阴沉着脸说完,当即举起手来。 ‘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放出去,就很难再收回来了。’方临看到这一幕,暗道一声,跟着举手。 经过这两天一连串事情,一家人对方临信任,可以说已经到了盲目的程度,方父、方母、田萱自然纷纷跟随举手。 然后是桂花嫂、耿家,再接着是和宋凯一伙不对付的游朝东一家、付宏一家,还有村中几户有着年龄大些的人家也举起了手。 不过,宋凯一伙儿这两天拉拢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人家被说动,考虑到自家粮食情况,抱着侥幸心理选择了默认。 最终,没举手的占了稍多数,小和村队伍确定走小路。 见此,方临心中有些无奈,若非方母生病,让方家缺席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可能让宋凯一伙拉拢那么多人,占据了村里的话语权,说不得这次结果就能改变。 ‘罢了!’他暗叹一声。 落单,方家是不可能再落单的,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前两天单独走的一遭,已经给他整怕了。 ‘如今太平时节,聚啸上百人的贼寇基本不可能存在,几十人的都少见,最坏情况,也不过遇到小股劫匪,或者什么猛兽。宋凯有一句话说得也没错,前面还有一个村子,再加上小和村队伍,这么多人呢,所以,阴暗些想……即使遇到什么事,只要跑得比别人快,那就不怕。’ 出于这般想法,方临也没再多做什么。 回去,隐约以方家为中心的小团体,耿家、桂花嫂都过来商量了一下,出于小心无大错的心理,一致决定走在村人队伍的后面;并将自家东西分类,贵重东西随身带着,又怕放身上衣服磨破丢了,还是桂花嫂提出,将贵重东西多包几层,再缝衣服里。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 …… 再度启程,跟着前面的一个村人队伍,小和村队伍也走上了近道,方家、耿家、桂花嫂母女都坠在后面,或许是出于默契,也或许是出于故意气宋凯一伙儿的心理,游家、付家也走到了后面;还有村中少数聪明的人家,也都稍落后一些。 宋凯是提出抄小道的始作俑者,自然不能怯场,也有部分意气用事的因素,就走在小和村队伍前面——说实话,他一开始也因为方临的话有些忐忑,可大半个时辰过去,一切无事,就定下了心。 村人们也渐渐放松下来。 宋凯故意在前面大声道:“这不是挺顺利么?有些人胆小,我看像这种人,一辈子都做不了什么大事。” “可不是?某些人现在还藏在后面呐!”白宝附和,跟着奚落。 方临自然听到了,却没说话,还拦住了想要骂回去的方母。 在他看来,宋凯等人心智不成熟,和他们斗嘴赢了也赢了没什么成就感,与其无意义的较劲儿,还不如省些口水、保存体力呢! 说话间,来到了一处山谷。 “等等!” 方临注意到,前方格外寂静,鸟鸣声都消失了,察觉到不对,当即叫住方父、方父、田萱。 耿家、桂花嫂母女也跟着停下,尤其是桂花嫂,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拉着女儿悄悄后退。 “打劫!不要动,我们只劫财,不伤人!” 这时,远处一个骑着马、脸上有条刀疤、背着弓箭的中年人出现,紧跟着,树丛中一道道身影涌现,身穿黑色短衬,拿着刀、长矛等等,跟着大喊‘打劫’。 若是能静下心细数,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只有二三十人,但这般突然出现,借助树丛影影绰绰,又大喊恫吓下,声势却好似有百千众。 “他们没多少人,不要慌!”前面村子的村正倒是个冷静的,顿时大喊,可话音刚落,就被一支箭嗖地射中脖子,仰面栽倒。 “死人了!” “村正死了!” “有劫匪,大家快跑呀!” …… 前面村子顿时乱了,有尖叫的,有吓傻了、茫然无措的,还有想去取自家银钱、然后再跑的…… 从高空俯瞰,原本还算有序的前面村人队伍,瞬间变得乱糟糟,好如一群无头苍蝇。 小和村队伍在后面一些,受到的冲击小一些,表现稍好一些,但也仅仅是不那么混乱,更别谈什么抄起东西反抗了。 其实,前面那个村人队伍的村正说的没错,若是两村队伍不被吓住,鼓起勇气,齐心协力,奋力拼杀,哪怕武器不如,但凭着四五倍人数的优势,还是能击败、击溃对面劫匪。 只是,这只是理想情况,现实中很难做到。 那些匪徒显然也知道这些,此时,一边大喊着‘打劫’壮自家声势、恐吓村人,一边已经开始分散,猖狂地冲过来包围了。 “跑!”乔旭大喊了一声。 小和村的村人队伍,有吓得腿软跑不动的;有如梦初醒,拔腿就跑的;有仗着距离劫匪稍远的心思,带着自家东西走的…… 这里有必要提及宋凯,别看他之前说的信誓旦旦不会出事,真出了事,劫匪出现时,这货吓得几欲胆裂,什么东西都不要了,丢下妻儿都顾不得,扭头就跑,还因为太过慌乱摔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又连滚带爬站起来,继续跑。 那狼狈的样子,可称得上是屁滚尿流。 白宝、郑于之流,还准备喊上宋凯一起走,可发现时,只能看见这货背影了,不由暗骂一声,连忙带着家人也跟着跑。 若说处境最好的,那当属方家、耿家、桂花嫂几家了,在劫匪刚一出现,就跟演习过似的,麻溜带着重要的东西扭头就跑,和后面逃跑的一些人拉开了断崖式距离,足有几百米。 说回山谷中,这些劫匪已穿插过来,将反应慢的大多数人包抄,大喊着‘只劫财,不伤人,跪地不杀’,村人们信了,纷纷照做不再反抗。 可一转头,就将他们捆了起来。 “好大一票,府城都在要人,这些人可能卖个好价钱。”一个劫匪笑着道。 是的,他们欺骗了村人,这些穷百姓身上能有多少钱,真正值钱的,是他们自身! “头儿,可惜还是跑了不少!”又一个劫匪咂了下嘴,不甘道。 “别贪,这些可以了。若是再多,就该触怒官府、被围剿了,也别信那些豪商大贾的承诺,说能帮咱们压下去。” 领头的刀疤脸嗤笑:“若真出了事,那些人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踢开咱们,说不得还会出卖咱们情报,来撇清关系。” …… 第34章,到达 一直跑出十多里,回到官道,如方家这些逃跑的人才停下。 乔旭叫来村人,清点人数,发现几户人家不见了,其中就有那个曾和方临争抢、生吃鸟蛋的姚彬,这些人家大概是因为不舍得自家东西,想带着走被拖累了,堵截抓住。 然后还在这里的人,情况也不怎么好。 差一些的,丢掉了全部东西,就如宋凯,此时,就连媳妇、儿子都离得老远,显然是因为丢下他们独自逃跑的事儿。 稍好一些的,如郑家郑于、白家白宝,慌不择路,只带了银钱,粮食什么都没来得及拿。 更好一些的,就如游家、付家这些靠后的人家,至少带走了银钱、粮食。 再好就是方家、耿家、桂花嫂几家了,因为提前按照重要程度,将自家东西分类,故而财物、粮食、锅碗瓢盆日用品都带走了,至少剩下的路程不用担心,也就是舍弃了一些板凳、剪刀、斧头等杂物。 此时,村人一片哀戚,有为失散了亲人哭哭啼啼;有没带走银钱,嚎着‘我家的钱呐’心丧若死;也有没带走粮食满面忧心忡忡,嘴里不断喃喃着‘接下来的路可怎么办’。 “行了,人还在就好,相较没跑出来几家,咱们还在这的大家伙儿,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唉!” 乔旭叹息。 他家也不大好,就算提前留了个心眼,也只带走了银钱、粮食、锅碗瓢盆,其他东西如被褥等等都没了。 “要是早知道,听方家临子的,就好了。”这时,忽然有人道。 这话一出,村人都是向方家这边望来,之前表决中,那些没举手的人家,心中后悔不迭;而举手反对的人家,后悔的同时,更是充满了对提出走小道、始作俑者宋凯的怨怼。 就算宋凯缩着头、藏在角落,也没躲过去,引来一片声讨。 “方家临子都说了,不要走小道,你不听,非要犟,现在可好了吧?” “就是,要不是你张口一个没事,闭口一个没事,会有现在?” “宋凯,事情变成这样,你是要向咱们全村百姓谢罪的!” …… 宋凯被骂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心中也委屈:“这走小道,不是当初大家伙儿一起表决的吗?这是村里的决定。再说,我家也啥都没了。” 他说着,看向妻子、白家、郑家,还有这两天拉拢走得近的其他几家,意思很明显,想让他们帮忙说两句话。 可别说别人了,就是他媳妇,这时都哼了一声,拉着儿子又离他远了些,显然丢下他们自己跑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白宝、郑于、往常其他走得近的几家,这时也又想到之前宋凯招呼都不打一个,自己扭头先跑的事,心有怨气,就跟没看见似的,无视宋凯求助的目光。 最终,还是郑于想到两家的亲戚关系,又想到老爹‘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教育,才帮着说了一句话:“大家伙儿消消气,现在这样子,宋凯也是不想看到的。” 可这话没半点作用,反而差点将火引到他身上,还是乔旭出面阻止了。 方家、耿家、桂花嫂就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看着这场闹剧。 ‘经过这事,宋凯小团体树倒猢狲散,再也无法掌握村里的话语权了,接下来的路程,应该能清省些了。’方临暗道。 其实,宋凯一伙儿解体,他们和耿家、桂花嫂、以及有默契的游家、付家,相对算是村中最大的小团体了,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掌握了村里话语权,不过,他也无意利用这权利做些什么。 “哎呦!”这时耿家媳妇突然捂着肚子,原来,是在方才的奔跑动了些胎气。 “大家快来帮忙!”方母说着,连忙搀扶住苏小青。 今日,方家的人缘似乎特别好,方母这么一说,就跟一呼百应似的,凑上来好多帮忙的——村里人不是瞎子,都发现了,和方家走得比较近的,这次遭劫受损程度都是最轻的,吃了亏哪能不长教训?自然想和方家打好关系,多多亲近了。 两个大娘给苏小青按着肚子;有人家拿来了半斤红糖;方家拿出了些切下的参片。 一通忙活,苏小青安稳下来,所幸没出什么不好的事。 过后,耿石拿过来一两银子,算是用参片的钱,还连连道谢——他家不是占便宜的人,不仅是方家,那拿来红糖的人家,应该也有所补偿。 不过,这般特殊时候,如野山参、红糖的珍贵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故而即使给了补偿,耿家还得承情。 …… 在这之后,没得说,谁再提抄小道那是人人喊打,小和村队伍老老实实沿着官道赶路。 到了中午饭点,因为大部分人家丢了锅碗瓢盆,只能寻找还有的人家借用,其他人家还好说,拉下脸皮总能找到,宋凯这家伙就人嫌狗憎了,就连媳妇、孩子都和他暂且分开了。 还是乔旭,考虑到毕竟是一个村的,才将自家锅碗瓢盆让宋凯最后使用,这家伙也没了粮食、更没钱高价换买,只能寻些野菜、草籽将就着垫垫肚子。 因为村人不待见,到哪都是白眼,还要些脸的宋凯见人就躲,变得老老实实,也因为吃野菜、草籽,饿得也没心思搞东搞西。 没了宋凯一伙儿作妖,小和村队伍彻底安定下来,鸡毛蒜皮的事都没了,接下来的路程再无事端,又是两三天后,淮安府城终于到了。 ‘真不容易啊!’这一刻,村人心中都是浮现出这般念头。 …… 到了府城,迎接的小吏自称姓肖,和乔旭确认过,还笑着引路,说要带着村人逛上一圈。 ‘这府城当官的就是好,这么热情,可比咱们县上的官好多了。’有人小声嘀咕。 方临却是意会,这大概也是背后那些豪商大贾出力,打出的糖衣炮弹,让村人看到府城的繁华,以图能有更多人留下。 一开始,他还有心思想这些,不过很快,方家一家人,一个村子的人就看迷住了。 淮安府城给人的印象,就是整洁美丽。 水上、陆地的船只和人群往来不绝,但并不乱,船只经过河港,每艘船上都有旗帜红色、绿色、蓝色、紫色…… 码头有着担挑工人装货、卸货,有从码头卸了的货,直接在不远处卖了,很多人围观。 今日,天气晴朗,吹着和风,十分舒适,河水粼粼泛着光。 街市位于水边,有很多桥,可见拉货的驴马,还有骆驼,那是北方的商人。驴子也不仅是拉货,还有赶路之用,有见行人骑驴而行,会享受的,还在驴背上装了遮阳伞。 继续向里走,沿街除了商铺之外,街头还有叫卖的。 沿街两岸,则是栽了很多树,街道的景观很干净、也很漂亮,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在绿树丛中时隐时现,那些豪华的楼阁,除了酒楼、茶楼外,还有青楼,有弹唱的、跳舞的……车骂声,叫卖声,繁华、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完全迥异于小和村、乃至于海宁县城的两个世界,这幅名为淮安府城的鲜活的画卷,正对着方临一行徐徐展开。 …… 第35章,交规 小和村人沉浸在府城的所见所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肖姓小吏也不以为意,小和村又不是他带的第一个村子了,早就习惯了。 当然,让他这么包容、这么有耐心的更深层次原因,乃是每带一个村子都有五钱银子的酬劳——只要给了钱,别说是让他带难民,就是带乞丐都行,挣钱嘛,不寒碜! 就在小河村人以‘刘姥姥进大观园’同款表情,看着府城风景时,却不知他们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过路人看到小和村人的打扮、表情,就知道是受灾逃难来的了,心里难免有一种优越感,指指点点,小声嘀咕。 “听说扬子江泛滥,下面不少村子都遭灾了,这些就是逃难过来的百姓吧?” “看那几个人饿得,脸都白了,可怜见的!” ——这显然是说的宋凯等几个,这两天吃野菜、草籽的,脸色能好看就有鬼了。 “可不是?咱们府城哪是乡下可比,看他们一个个都瞧花眼了!” …… 这些话小和村人听在耳里,都感觉羞臊,尤其是那被大娘指着说‘可怜见的’宋凯等人,更是脸都臊红了,可此时,哪怕是村中再泼辣的,都没想过骂回去——都是从小地方来的,见到这梦中都想象不到的繁华府城,难免心中自卑,甚至觉得人家歧视,那也都是应该的。 方临看着方父、方母、田萱都是如此,正想说什么,余光看到肖姓小吏有动作,便又顿住了。 的确,肖姓小吏看不下去了,背后的金主们出钱,那是想让这些百姓看看府城的繁华,以期能有更多人留下,可现在被这些路人当面指指点点、笑话,万一留下心理阴影,让他们不想留了怎么办?这可不行! “去去去,没见过人么?士农工商,你们都是哪一籍的?谁又比谁高贵?”他上前呵斥道。 这话政治正确,路人也不敢反驳,一哄而散走了。 “让让!让让!”这时,又有一个骑着驴子、背着书篓的青衫年轻人过来,驴背上还装了一个遮阳伞,看似是读书人。 小和村人们下意识避让。 肖姓小吏看到这一幕,又上前出头,不客气道:“历来规矩‘去避来’,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么?” 那年轻人听了,竟是也忍气吞声,灰溜溜让路过去了。 “大家莫怕!” 别看肖姓小吏怼完路人、又怼了那年轻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可转过头面对小河村人,却是又露出了笑脸:“这路上的规矩嘛,倒也简单,只须记住十二字: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只要有理,官司打到哪儿都不怕。” 为了让小和村人们安心,他还举出一个近日的例子:“前两日,杨举人带着妻儿出门游玩,换了身价值五两的新衣服,有个樵夫担着一挑柴走来,那处路狭窄,两人相对而行,以为对方会避让,结果都没避让,杨举人新衣被勾了个洞,非要樵夫赔五两银子、这件新衣服的钱,可樵夫哪赔得起?” “最后闹到公堂上,知府大人面前,杨举人坚称樵夫应‘贱避贵’,应当赔偿他五两银子,知府大人答应了,却又道,既如此,杨举人也违背了‘轻避重’原则,应向樵夫行八拜之礼道歉,杨举人哪拉得下那个脸?最后只能作罢,互不追究。” 小和村人听了,纷纷叫好,宽下了心,也因为肖姓小吏对他们的维护、尊重,对其有了不小好感。 ‘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规则?倒也有趣。还有,这肖姓小吏也是个妙人,拿了钱,还真办事!肖姓小吏品行暂且不予评价,只从这桩案子来看,那淮安知府怜悯弱小,倒较大可能是个好官。’方临心中暗道。 逛了一圈,肖姓小吏还带着小河村人去了码头、看了已有工厂雏形的成片作坊,还说若是想找活儿,可去寻他,免费给介绍。 随后又带小和村人去领粮食,一人一升,三日份额,供给一月,接着又带要附籍的,如方家、桂花嫂办了户籍证明,还贴心告诉村人们,若是改了主意,在离开之前,仍然随时可以免费办理附籍。 等肖姓小吏一走,小河村人不复方才的拘谨,顿时七嘴八舌,兴奋地聊起方才见闻,好不热闹。 “今个儿真是开了眼界,这府城就是不一样,别说咱们村子,就是县城都远远比不上,看得我都想留在这儿了!” “这府城好是好,可留在这儿住哪?吃啥?喝啥?咱们百姓的根,还是土地呐!” “肖官差不是说了吗?府城到处都是活儿,若想找,可去寻他,免费给咱们介绍哩!” …… 村中的年轻人有被花花绿绿迷了眼,不乏动心,改变主意想要留下的,而年长一些的,却是还想着回去。 不过,无论想留,还是想回,这都不妨碍打算趁着来一趟,这些天里做工挣些钱。 甚至,如果工钱多的话,晚些回去一些也无妨,毕竟,回村里也是农闲时节嘛! 如宋凯、白宝、郑于等人就商量着,明日去寻肖姓小吏报名,找个活计做。 …… 这边,方家和村人分开,回来做饭。 没一会儿,耿家耿石、游朝东、付宏找来,寻方家商量主意——耿家向来和方家走得近,自不必说,而游家、付家嘛,此前也和方家小团体有默契,经过遭遇劫匪一事,看到跟着方家有好处,厚着脸皮来的。 方临倒也不甚介意,当初,方家被投票落单走,这两家可是举手支持了方家,就当是还了那份情分了。 “宋凯他们几个商量,明个儿去寻肖官差报名,方叔、临子,你们咋想的?”游朝东问道。 “是啊,我看那个肖官差能信。”付宏也是发表意见。 “对,肖官差还帮咱们说话,是个好官。”耿石同样道。 方叔有知道,这三人来更多是因为儿子,并不吭声,看了眼方临,意思是让他说话。 方临自不会怯场,思忖了下,道:“我觉得不急,还是看看再说,咱们明日可以去城中打探一番,看有没有更好的活计,也是作个比较,若真没有,再去寻肖官差也不迟。” 游朝东、付宏、耿石都觉得这话有理,便约定,明天一同去城中相看。 …… 第36章,炫耀 送走三人,方临也在思索。 他眼下的确是想找个工作,毕竟,家中存钱不多——因为参片,耿家给了一两,这两天稍高价卖了村人些粮食,一共也就一两多银子,也不够干个啥。 ‘至于将来,科举还是经商?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想提高社会地位,科举自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只是……’ 方临发现自己在这个时代属于文盲——他只认得简体字,可当前是繁体字! ‘就算我识字比常人快些,可科举远不止识字的问题,我前世也非什么汉语言、历史专业,半路出家,真能比得过那些从小学习四书五经的读书种子吗?’ 即使可以,那要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老童生,五十少进士,可不是玩笑! 除此之外,方临还有更担心的一点:‘这个世界是明朝的相似时空,若如明末,有女真南下,篡夺神器,只怕折腾一二十年,好不容易考上举人、进士,做个小官,然后国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想苟且偷生,还要削了辫子,跪下当狗……’ ‘若是经商,趁着资本主义萌芽,积攒财富倒是快些,生意做大,只论资源调动能力,也必逊色于寻常举人、进士,但在这个官本位的时代,没有人脉,没有关系网庇护,生意要想做大也是妄想。’ ‘罢了!’ 方临摇头,发现自己想太多,现在生存需求还没解决,谈何更高需求? 更何况,读书、经商,这种道路选择,也不是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可以仓促决定的。 他不会给自己人生设限,一定如何,一定不如何,随时而变,再说,再好的计划,也抵不过意外——就如被偷了三十两银子,就破灭了不少想法。 ‘目前还是找一份工作,最好工钱不低,又轻松些,如果能顺便学习识字就更好了。’ ——无论怎样,将来做什么,至少不能当个睁眼瞎。 ‘还有就是,了解府城情况,积攒底蕴,人脉、金钱……’对结交人脉,方临两世为人,还是有些自己方法的。 吃过饭,一家人也没多话,在赶路的疲惫、见到府城繁华的兴奋、对未来的憧憬中睡去。 …… 第二天一早,方临、游朝东、付宏、耿石,四人穿上各自最好的衣服碰头,打算去府城相看一番,找找活计。 ——方父没去,留下看家,家中没个男人总是不放心,经过来府城途中的风风雨雨,一家人已有些过度警惕。 出去,看到附近有不少乞丐落脚。 ‘这边鱼龙混杂,等找到工作,有了些钱,还是得搬出去,租个房子。’方临暗道。 离开这边,四人先去了码头,又去了各种作坊,如丝绸、布帛、榨油……等等,在询问过这些苦力活计后,又去了街铺,如米店、当铺、书铺、酒楼、茶馆。 每去一处,方临必厚着脸皮,变着法打听是否缺人,工钱多少,又向伙计搭话,问掌柜是否好打交道,工钱是否按时发放、有无克扣等等。 看着如鱼得水的方临,游朝东、付宏、耿石都有种自愧不如的感觉,人家思虑周全是一方面;脸皮厚度也是一方面,一开始装作客人套话,即使被揭破,被甩脸色,也仍是笑脸相向,每每还真能问到有用的信息。 而他们三个,就好像被方临带着似的。 不过,三人心中也有嘀咕,如街铺这边相对体面的活计,在府城人眼里都算是挺不错的了,人家会要他们这些逃难的么?即使肯要,自己又能否胜任? 中午回去吃了饭,下午继续,奔波了一天,傍晚带着信息,还有一身的疲惫回来。 小和村落脚的棚户口,有一间简陋酒馆,宋凯、白宝、郑于三人今天竟在这吃饭。 是的,宋凯、白宝、郑于又凑在一起了——虽然经过劫匪一事,这个小团伙中有了芥蒂分散,但因为都不受村人待见,最近又开始报团取暖。不过,破镜难圆,和以前还是大不一样的,郑于、宋凯因为亲戚关系还稍稍亲近一些,白宝就完全是表面关系,貌合神离了。 话说,这酒馆中只有简单饭食,如油泼面、炒饭等,酒也只有两种:烧刀子、老黄酒,不过在村人眼中还是极奢侈了,昨天就没来吃的,今天,宋凯一伙儿,竟一人一碗油泼面、一碗老黄酒,甚至还要了一碟豆干。 原来,他们去肖姓小吏那里报名,今天去了码头做活,一天下来,虽然累得不轻,但也拿到了五分银子的工钱!(一两银子=10钱=100分,大约1000铜钱) 这可是五分银子啊,换成铜钱,就是五十个!再畅想一下,一日五分银子,一月一两五钱银子,一年就是十八两银子! 而小和村,一年忙到头儿,遇到好年景,也不过才能攒下一二两,对比之下,简直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钱是英雄胆,宋凯三人有了钱,自然就重新抖起来了,一扫之前的灰头土脸,还来叫上了好饭好菜:“哟,临子你们回来了,今天找到活计没?我们倒是去码头做工,挣了不少。” “哎呀,多么?我咋看也不多,就是吃这一顿好的,还能存下三四十钱。”白宝说着,将一把铜钱拍在桌子上,虽然嘴上说着不多,但那脸上得意洋洋的神色,显然是在装逼。 说来,他也是憋坏了,这两天遭村人白眼相待,今天好不容易抢了个先,在大部分人还在观望时去报了名,率先做工拿到了工钱,出了这般风头,不好好炫耀一番怎么能行? “那可不是?话说,这油泼面的滋味……” 宋凯接过话茬,故意用筷子将面条夹得老高,仿佛是在给方临等人看一样,然后头一偏,呼呼噜噜吸进嘴里,大口咀嚼吞如腹中,又咂了口老黄酒,旋即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拍桌子:“好!劲道!要不咋说人家能开馆子呐?临子,你们不也来一碗?哎,不会是跑一天没挣到钱吧?” 一伙儿中,只有郑于没有说话,他不是得志猖狂的性子,也和方临等人没什么过节。 对此,方临四人的反应,神色不一。 游朝东、付宏看见宋凯三人还真拿到了工钱,尤其是白宝将那一把铜钱拍在桌子上,极有视觉冲击力,心脏都不由狠狠跳动了下。 要说眼馋么?眼馋!但更难受! 看人装逼难受,看有过节的‘仇人’装逼双重难受,心中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耿石看宋凯他们挣得不少,比想象中多,也有些惊讶,不过认为方临现在做的这些磨刀不误砍柴工,还是坚定信任的。 方临就是平静了,仿佛没听到,径直走了过去,他从来都知道,一件事情做好准备工作,才能事半功倍。 像宋凯等人匆匆忙忙找了这么一个体力工作,很值得骄傲的么?鸿鹄不与燕雀为伍,他多看一眼、多计较一句、多浪费一份心力,都是平白拉低了自己层次。 …… 第37章,回扣 从棚户口的简陋酒馆离开,最后一小段回去的路上,方临察觉到游朝东、付宏两人有些异样,知道大概是宋凯一伙‘炫富’让二人起了些心思,但他也没理会,与游朝东、付宏、耿石分开,径直回家。 方母正在做饭,见方临回来,扭头道:“我儿跑一天了,饿不?饭就快好了。” 关心完儿子,这才随口问了一句:“对了,找到活计没?” “还在筛选,暂时没找到。” “不急,慢慢来。” “嗯。” 很快饭好。 饭间,方母说起府城的物价:“这边好是好,可东西也忒贵了些,黄瓜十铜钱一根,茄子四铜钱一根,芥菜十三钱一斤,香油三十二钱一斤,花生油倒是只要十六钱,牛肉听说是十五钱,只是那头摔死的没抢到……” ——牛肉比猪肉便宜,这是官府为防百姓宰牛,故意打压价格。 “今儿下午,有个洗衣铺子过来,说可以将脏衣服拿过来,洗好了给钱,娘想试试,被桂花嫂子拦住了,说回家问问临弟你也不迟。”田萱这时也道。 “先别接,我明日留心些,看看这方面的行情。”方临这么道。 在他看来,人性趋利,人家上赶着来,一定能从其他地方找补回去,大概率是给的钱比市价低,桂花嫂可能就是看到这一点才阻止方母,田萱这时说出,大概率也看出来了。 “这边还好,咱们村人都在一起,有啥事招呼一声,都过来了,我看也不用太怕。” 方叔有显然提前想过了,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接着才说出自己目的:“我想着,也先去码头那边,干着看看。” 儿子开窍了,聪明、能干,这个家渐渐有以方临为主的趋势,他也无意去和儿子争什么、计较什么,只是,出于一个做父亲的尊严,不想被儿子养着,那般脸上实在挂不住,故而才想着赶快去做活。 “也行。” 方临理解方父的心情,想了下,答应道:“爹,府城这边我也给你留意着,看有没有合适的活儿,你要急的话,先去码头干也行,那边挑工缺的很,都要人。对了,最东头儿那个,名声相较好些,一天工钱六分银子。” “六分?”方父闻言抬头:“宋家、白家他们去找肖官差,签了一月的挑工契书,不是说每日五分银子么?” “哦?” 方临也惊讶了下,之前宋凯一伙显摆,也没提到底挣了多少钱,他还以为是六分银子呢! “这种事情一打听就知道,宋家他们也不至于说谎,那就是……” 方父、方母、田萱都不笨,自然意会方临没说完的话,那就是被那肖姓小吏吃回扣了! 不过细一想,这才合理!肖姓小吏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免费给你介绍活计,图什么?图帮助别人,自我满足,实现人生价值?简直扯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好处的事,不会有人做,如果真有人做了,那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一家人想到这些,回忆起肖姓小吏昨日的表现,感觉更多事情豁然开朗,之前在路人面前维护小和村人,恐怕也是为了留下一个好印象,从而方便吃回扣。 ‘签了一月契书,一人一天抽一分,一人一月就是三钱银子,十人就是三两银子;如果码头那边对挑工需求格外迫切,说不定,还能从那边再拿一笔,两头通吃!那肖姓小吏拿钱办事是真的,这宰起人来,也的确够心黑的!’方临暗道。 …… 耿家。 耿石与媳妇闲谈间,两边一对,也得知了肖姓小吏吃回扣的事情,他吭哧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还以为那是个好官呐!” “好官、好官,哪有什么好官?这天下的乌鸦呀,一般黑!” 苏小青说着,又叮嘱这个心眼实诚的丈夫:“这事你可别出去乱说。” “知道!”耿石是心眼实诚,但又不是不知深浅的,这事说出去干嘛?得罪人么? 他还在琢磨着这事,思来想去,最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纵使不说,宋凯等人也迟早会知道这事,不过纵使知道,多半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事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求的,那契书是他们自愿签的,闹出来又怎样?他们能如何? 再说,民不与官斗,虽然人家只是‘官’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只是一个小吏,但他们也只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怎么斗?只能息事宁人。 这倒不是胆小怕事,而是从现实考虑,肖姓小吏还管着如粮食发放种种事宜,真闹翻了,撕破了脸,人家逮住机会坑你一下狠的,说不得就要家破人亡。 …… “真黑!”付宏也在感叹着这事:“临子说得不错,多看看比较,是对的啊!” 他本来都打算,明日不跟着方临一起‘瞎折腾’了,现在想想,还是准备跟两天,再看看。 …… “也多亏临子,不然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呐!”游朝东也是唏嘘道。 “你个傻子,被人卖了,还在给人家说好话呢!” 游家媳妇却有不同意见:“我也听了你们今个干的事,去码头、作坊也就罢了,可去街铺的米店、当铺、书铺、酒楼、茶馆那些地方干什么?那些活计,你想端上,要么你得有关系,要么你得有本事,比如识字啥的。 当家的,不是我说,你有哪一条?所以,那般活计是咱们能肖想的?简直是白日做梦! 退一万步说,即使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真找到两三个那般的好活计,能轮得到你?临子自己一个,他爹一个,然后是走得更近的耿家,最后才是付宏和你,可当家的你想想,天上掉馅饼,还能一下子掉下四五个么?” “是这么个道理啊!”游朝东听媳妇这么说,琢磨着,还真是这样,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也是,明天就不和临子他们去瞎折腾了,我去码头看看,每日六分银子的工钱,我也知足了。” “这就对了。”游家媳妇支持丈夫:“人啊,还是得脚踏实地,认清自个儿,将钱给实实在在挣到手里,这才是硬道理。” …… 次日,方临、耿石、付宏三人碰头,发现游朝东没来,去游家找,得知游朝东不去了。 …… 第38章,后悔 “不是我说,游朝东真不仗义,说好一起,半道自己走了,这叫什么事吗?”付宏嘴上大骂,心里却开始打鼓。 ——人家游朝东都撤了,自己还要继续跟下去吗? “宏子,人都有自己想法。”耿石劝了付宏一句,又看向方临:“临子,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 方临微微点头,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自然不会介怀。 他肯让游朝东跟着,带着对方,都是看在对方举手支持过方家一次的情分上——虽然那次表决,对方的支持没起到作用,但这个情他也认了。 如今,对方蹭到消息,没有踩到肖姓小吏吃回扣的坑,方临自认对得起游朝东了。而既然情分已还,游朝东做何选择又与他何关? 别说游朝东不去了,就是付宏跟着走了,他照样心如止水。 …… 今天,方临、耿石、付宏三人要做的事情,和昨天其实差不多,寻街铺打听是否缺人,工钱多少,掌柜是否好打交道,工钱是否按时发放、有无克扣等等。 不同的是,换了一个区域——相较于整个府城,昨天去打听的只是极小一片,更大范围对他们来说还是空白。 “临子,今天打探消息,让我来出面吧?”付宏主动提出。 游朝东不来跟着折腾,去做活挣钱了,让他也有些急了,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这就是一个尝试,另外,他还有些说不出口的想法,这出面与人打交道的角色最能表现自己,说不准就因此被哪家掌柜的看中了呢! “行。”方临看了对方一眼,应允道。 还别说,付宏这人还真有两下子,有方临昨日的示范,每去一个街铺,他也不怯场,一开始还按照昨日方临的模板搭话、套话,渐渐地,面对不同场景,开始变通有了自己风格,一副游刃有余的表现。 ——这也不足为奇,付宏能在小和村小偷小摸,日子还过得下去,没被排挤,自然是有自己的本事:油嘴滑舌,会说好听话。老爹、老娘都被哄得拿他没办法,村里不少老头、老太太也被哄得高兴,有时候被拿个一星半点也就不计较了。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话从来不错。 半上午时,去到一个当铺,付宏熟练地装作客人打探消息,被揭破后仍旧嬉皮笑脸,死缠烂打,嘴皮子溜得很,硬是套出来了不少话,引起了当铺掌柜的注意:“小伙子,我这里还缺一个朝奉学徒,每月二两银子,你要不要来试一试?” 天上掉馅饼! 付宏惊喜非常,忙不迭想要答应,可被喊住了。 是方临、耿石两人,将他叫到一边,小声道:“我们刚在一边打听了,这铺子掌柜的名声不大好,经常拖欠、少给工钱。” 刚才付宏在忙,他们也没闲着,在另一边旁敲侧击也问出了不少东西。 ‘拖欠、少给工钱,又不是不给,这两天去看的街铺,有这种情况的还少么?再说,一月二两银子呢,这平均下来每天六分多银子,比码头当挑工还高一些,也轻松体面多了。’ 付宏腹诽着,不以为意。 甚至还有些阴暗些的想法,方临、耿石都没找到活计,说不定是在嫉妒他呐!更深处也有些心虚,今天他抢了方临主导打探的差事,不然,大概率被看中不会是他,而是方临。 “我还是打算在这儿试一试,接下来,就不跟你们继续跑了。”付宏如此道。 他也不怕得罪方临、耿石,只要回去一答应,立刻就能拿到这个轻松、来钱多的差事,反观方临、耿石活计还没着落,高下之分立判,想来以后也没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了。 “你……”耿石还想说什么。 “走吧!”方临却是拉了下他,径直转身。 “唉,宏子不听劝,说不得以后会吃亏。还有,宏子接了这差事也没啥,可立马就留下了,连跟着跑完今上午的场面功夫都不做,事儿不是这么干的,难怪……” 耿石没说下去,这是意识到背后说人坏话,不好。 不过,方临知道耿石的意思,在村中时,就有传付宏‘小偷小摸’、‘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是想说付宏人不大行。 “罢了。”方临只是如此道。 该走的会走,该来的会来,由着他们,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可以说,若非看在那一次表决支持的情分,之前的一句提醒都不会有。 当然,这一句提醒已经是仁至义尽,将来付宏如何,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再多分出一份心力关注。 …… 忙碌一天,傍晚回去,又得到大量街铺信息。 方临的目的,是从这些搜集的信息中,对比筛选,锁定适合自己的岗位,主动自我推销。 耿石有所不同,方临的法子要看个人,耿石学不了、学不会,也只能如游家媳妇所说的那样‘碰运气’,就如当铺掌柜看到付宏机灵、嘴皮子溜,给个机会一般。既然是碰运气,自然是小概率事件,只能通过广撒网提高这个可能。 不过,在外人看来,方临、耿石这俩人都一样,今天都是一无所获。 棚户口的简陋酒馆。 “临子,又没找到伙计?何必呢?白白跑一天!” “别劝,人家心气高者呢,瞄上的可是街铺的活计!” “街铺的活计?这也是能肖想的吗?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不是?临子,不是我说,你们没那个命,认了吧,跟我们一起老老实实去码头当挑工。” 宋凯、白宝一伙儿依旧在这儿吃饭、喝酒,见到方临、耿石两人,一唱一和,又在嘲讽。 这其实不只是有过节的问题,也是因为,去码头干了一天重活的苦累、疲惫、坏心情,总要找个由头排遣,发泄出来。 方临自懒得和他们分辩。 耿石却没忍住:“谁说白白跑一天的?我们中午回来,还给家里娘们找了缝补衣服的活计,每件两个铜钱,一天能拿到纹银三分。听说你们媳妇在洗衣服,费力吧唧,一天也就两分纹银,我们娘们那个不比你们钱多,也清省多了?” 是的,中午俩人回来吃饭,将找到一个缝衣铺的活计给说了,方母、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下午都已经在干这个缝补的活儿了。 宋凯一伙儿闻言,顿时哑然,不好反驳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心里不平衡,他们大男人在码头当挑工累死累活,一天也就五分银子,可那些娘们缝缝补补就能轻松拿三分银子,凭什么? 可巧,这时付宏也回来了,挺着胸、昂着头、脚步迈得跟戏台上的官老爷似的,那扬眉吐气的样子,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好事:“哟,你们怎么知道我找了个一月二两纹银、当铺朝奉学徒的差事?宋凯、白宝、郑于,你们以后要典当东西,可以去找我啊!” 他这倒不是帮方临、耿石说话,而是因为和宋凯一伙有过节,和郑于那小子抢过鸟蛋,被宋凯一伙儿表决让出去了,今天找到机会自然要狠狠打击,同时,也是炫耀自己这么一份轻松体面的活计! “朝奉学徒?” 宋凯一伙的表情僵在了脸上,满是震惊,不敢相信,谁能想到,天鹅肉真让癞蛤蟆吃到了,还是这个在村里有着小偷小摸名声、最让他们看不起的付宏! 游朝东也在一边等着打包油泼面——第一天做工挣钱了,可不得吃顿好的改善改善伙食? 这时听到付宏的话,也是难以置信扭头,刚刚耿石说他们给家里娘们找了活计,他都没太多想法,可此时是真惊住了。 游朝东不由自主会想,若是今天没去码头做活,而是继续跟着方临等人,这找到街铺体面又轻松活计的,会不会是自己? 后悔情绪在心中升腾。 可他想到今天到手的六分银钱,又很快将这种悔意压下:‘付宏怕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没看方临、耿石俩人都没找到吗?所以,我的选择没错,没错的!’ …… 第39章,轩墨 不得不说,付宏装得一手好逼,沉重打击了宋凯一伙儿的嚣张气焰,不过,方临对此却不甚关心,与耿石分别,径自回家去了。 到家,田萱在做饭。 方母仍在做着缝补衣服的活儿,见方临回来,甚至都没像往常那样热情站起来迎接,拉着手左瞧右看,好像生怕伤着一点似的,今天只坐着说了一句:“我儿回来啦!” “嗯。” 方临还以为方母会问找没找到活儿,不想根本没问,仿佛这一点都不重要似的。 “娘,这天都晚了,乌漆嘛黑的,你怎么还在做?明天再弄也不迟。” “哎,缝补一件,可就有一件的钱哩!” 方母眉飞色舞:“临子,你猜我今天挣了多少?” 不等方临回答,她自己就忍不住说了出来:“足足三十二个铜钱!再加上小萱的三十铜钱、你爹去码头挣得六分银子,咱家今天都挣了一钱多银子!” 旁边,方父听到方母说起自己,默默挺直了胸膛,等方临看过来,问累不累,他当即摆摆手:“没事,比种庄稼抢收时好多了。” 这话半真半假,‘在码头做挑工’比‘庄稼抢收’轻松些是真的,但不累就是假的了,只是,纵然这种累也给了他一种踏实感,那是被这个家需要的感觉,仿佛因此让他找到了这个家中属于自己的位置。 另一边,方母被方临拿走衣服、针线,悻悻停手,才想起来问:“临子,你今天活计找的咋样?” “还在找。” “嗯,没事,慢慢来,就算找不到,我们养你。”方母说着挥了下手,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 “临弟!”这时。田萱轻声呼唤了下。 方临看去,见到田萱背着方父、方母,给他切了一片薄薄的猪肉,送到他嘴边。 ——虽然府城有不少榨油作坊,植物油已经相对很便宜了,但方母还是不舍得买,用的是在小和村时的老办法,买了一块带猪皮的肥肉,炒菜时就用它在锅底抹两下,最下面很薄一层就会被烫熟,就是田萱切给他这一片了。 ‘萱姐这是在安慰我呢,可我纵使一时没找到活计,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沮丧情绪啊!’ 方临心中好笑,却还是接受了这份善意,张嘴吃了那片猪肉,舌头不经意间触碰到田萱指尖,被她嗔怪地嗔怪一眼,霞飞双颊,飞快扭过头去了。 滋啦啦! 就在这般随意的闲聊中,野菜倒入锅中翻炒,烟火气升腾,弥漫开来,驱散了各人一天的疲惫,让一家人内心充满安宁。 …… 再一日,方临、耿石继续去找活儿,下午时候遇到一个米店招人,人家抛来了橄榄枝,说是肯收耿石当个短工。 原来,扬子江泛滥,多地受灾,府城百姓本来还没什么感触,可这两天连续看见来府城的难民,就生出了危机感,纷纷开始屯粮。可这背后,乃是豪商大贾在作妖,府城根本不缺粮,于是各个商铺敞开了供应,一时间生意大好,好到不少粮铺都人手不足、忙不过来。 “行的!行的!” 耿石听到这粮铺肯要他,一时双手都不知道哪里安放,憨憨挠了下头,显然是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反应过来,又是道:“我们一起的,临子你们也收下吧!” 那管事看了方临一眼:“他太瘦,不行。” ‘合着我还被嫌弃了?’方临本来还想婉拒,推荐方父的,可现在自己都被嫌弃了,一问果然年龄大的也不要,方父同样不行。 耿石犹豫了,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但只有自己,若是抛下方临,那岂不是和付宏一样了?事儿不是这么干的。 方临自然看出耿石心结,将他拉到一边:“耿哥,这虽然是短工,但每日也有六分五厘银子,还是日结,也比码头轻松,人家管事的更说了,表现好可以成为正式伙计,我觉得挺好,你可以考虑一下。” “我也觉得好,可是你……” “不用考虑我,我有自己的法子。” 方临顿了一下,又道:“付宏那个,的确是当铺本身有些问题,我不太建议;这个粮铺就确实不错,你该去就去,这般的机会可不常有。” “那行,今下午我再陪你继续找,晚上请吃饭,明天再过来。”耿石也不再矫情扭捏。 “不用,下午你就去做工吧,吃饭也不必急,等我也找到了活计,再一起吃个饭庆祝。” 方临摆了摆手,扭头走了。 他倒不是安慰耿石,而是真的信息搜集差不多了,心中已筛选出了三个目标,一个茶馆、一个酒楼、一个书肆,都是在招人、工钱相当不错,并且信誉较好,从不克扣拖欠工钱的铺子。 ‘对我来说,最好的自然是那个轩墨斋的书肆,方便学习识字,第一选择就是它了。’方临下定决心。 当然,他看上了人家,人家可还没看上他,还需要通过证明自己,获得认可,才可能进去当个伙计。 …… 轩墨斋。 这书肆掌柜的是个小老头,四五十岁,姓刘,叫刘振堂,看到方临来了顿时胡子一撇:“你咋又来了?我这里的差事你干不了,你们逃难来的,干十天半月的就跑了。” 这种招伙计的,你来应聘,人家自然会询问户籍这些。 “刘掌柜,我家已经在府城附籍,算是落脚了。”方临笑脸以对。 “那也不行。”刘掌柜脑袋直摇,他可是听说,来府城这些难民多有小偷小摸的,因此打定了主意,不会让方临进入自家铺子。 “刘掌柜,再考虑下呗?我力气不小,方便搬书;记性特别好,能够准确给书归位;我能说会道,能引导客人多买书;还有,我算数也不错,便于记账……我觉得我特别适合咱书肆,您就考虑一下呗!” 这时代讲究一个谦虚、含蓄,方临这一番自卖自夸,算得上特立独行,尤其是特那一句‘咱书肆’,直接给刘掌柜整乐了。 …… 第41章,救人 码头。 正午的阳光下,河水粼粼泛着光,不时有船只停靠,传来吆喝喊挑工的声音,便立刻有管事阻组织挑工过去卸货。 如今,天气已有些转凉,这些挑工却仍光着膀子,挑着货物,挥汗如雨。 “爹!” 方临去了码头东头儿,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方叔有。 此时的方父,如码头上的无数挑工一样,脱了上衣,扛着大包,灰头土脸,流下的汗水冲刷灰尘,在脸上形成一条条蜿蜒的痕迹,只有当汗水将眼睛模糊了,才停下来,用手背一抹,继续走。 嘈杂的环境中,方临又喊了两声,才让父听到。 方父停下脚步,放下扛着的大包,看见了方临,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如每一个父亲一样,都不希望被儿子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不过,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压下,他大声问道:“临子,你咋来了?家里出啥事了?” “没事,爹,我来喊你吃饭,娘说若是太晚,就让咱们在这边吃。” “上午活儿多。”方叔有解释了句:“等我这包扛过去,咱们就去吃饭。” 方临上前,在稍后面帮扶着,方父拿到地方后,然后,两人去往码头边的一个饭馆。 这里卖面,只有一种辣肉面,就是在面条之上,泼上猪大肠、猪杂碎混着滚烫辣油的热臊子,往上一泼滋啦啦作响,十钱一碗。 ——花生推广开后,植物油价格就被打掉一截,更何况府城有工厂雏形的榨油作坊,植物油还是相对便宜的,臊子中加的也不是什么好肉,这一碗十钱店家倒也亏不了。 码头的挑工不想麻烦回去的,多有过来吃,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极奢侈美味的了,一碗辣肉面下肚,消解一上午的疲惫,弥补亏空的体力,也好让身体能继续承受下午繁重的劳动。 父与子坐下,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沉默对坐。 “爹,注意身体。”终于还是方临先开口。 “我晓得。” 方父点了下头,问:“找到活计了没?” “还没。” “莫急,慢慢来,家里有我。” “嗯。”方临答应。 话题到此结束,又是沉默。 “客官,面来嘞,您二位慢用。”好在这时小二上了饭,打破了这份尴尬。 方叔有抄起筷子,将碗里上层的肉,夹到方临碗里。 “爹,我够的。”方临对这一筷子没拒绝,不过,却也不肯再要了。 他知道,方父不善于言辞,这是他独特的表达关心的方式,对方从来都是这样,这种爱区别于方母,沉默却又厚重如山。 是,父可能爱面子,可能没什么大本事,纵有千般不是,但从没有怨言供养这个家,只此一点,在这个家中便是顶天立地,而他,也是最没资格嫌弃的。 方临看着方父呼呼噜噜大口吃着,纵然这时歇息下来,额头仍有汗珠乎乎冒出,落在碗里,也被一口吞下。 他心中微酸,暗道:‘这码头苦累,长久下去,身体亏空折寿,我也该尽快找到活计,帮爹分担些才是。以半月为期,若轩墨斋还没进展,就更换其他目标吧!’ …… 时间匆匆,三日、五日、十日,就这么飞快过去。 这些日子,方临一大早就到轩墨斋,跟在刘掌柜后面溜达一圈,然后白天就在铺子中帮忙。 而刘掌柜的态度么?犹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始终不松口,开始还劝说让方临不要来了,后来见他不听,索性也不说了,就等方临自己离开。 没到自己预设的期限,方临自然不会放弃,耐心等待着机会。 这日清晨。 刘掌柜如往常一般溜达,心情不错,嘴中还哼着小曲。 路过一处偏僻处,突然,从角落冲出一条疯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夹着尾巴跑来。 “哎哟!”刘掌柜吓了一跳,本能就往旁边躲。 可疯狗见人怕了,越发凶了,往前扑来,眼看就要咬中。 噗! 这时,一根棍子从侧旁扎来,插在这疯狗脖颈,让它抽搐流着血,渐渐断了气。 呼!呼! 刘掌柜逃过一劫,大口喘着气,对神兵天降救下他的人满心感激,此刻简直比亲儿子还亲,连声道谢:“谢谢!可谢谢……嗯,怎么是你?” 正是方临。 ——实际上,第一天跟着刘掌柜散步,他就细心注意到了这条不太正常的狗,后来专门在附近打听过,才知道这是一条疯狗。 他观察过,刘掌柜早上的散步时间,与这条疯狗平时出没的时间差不多,只要这条疯狗没被人打死,只要刘掌柜不改掉早上散步的习惯,随着时间推移,遭遇这疯狗的几乎是一个肯定事件。 换句话说,在这一切前提下,只要足够耐心,迟早能逮到救人的机会。 方临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但话自然不能这么说:“掌柜的忘了,我一直不都跟在后面么?看到有难,这不就来帮忙了。” “对,看我这记性。”刘掌柜一拍脑门,此时也冷静下来,方才上头的情绪渐渐消退:“那啥,方临是吧?我这吓了老一跳,得缓缓,你中午来铺子找我。” “好。” 方临没多问,也没再去轩墨斋,神色平静离开。 …… 刘掌柜目视方临背影消失,并没回去,扭头就溜达着,去附近打听这条疯狗怎么回事。 “你说那条野狗?狗这种畜生,经常伸舌头,被野蜂蜇了,就疯了呗!什么时候的事?这可不好说,不过我记得,少说也有一俩月了吧!” ‘一俩月么?’ 刘掌柜眼睛眯了眯,那时候乡下逃难的人还没来,这就不可能是人为设置了。 “咋?你家有人被那条疯狗咬了,那可不得了。” 这被问的老婆子极为健谈,说着:“前些日子,管家媳妇大腿就被那疯狗咬了一口,回去就发了病,发热,头疼,不想吃东西。慢慢地、越来越厉害,怕水、怕风,一看到水就全身抽筋,嘴上老是淌着带泡泡的口水,床上、被子上都是……再后来,去济仁堂看了一个老中医,吃了草药,才变得安静了……” “这是好了?”刘掌柜听着,也来了兴趣。 老婆子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对打断自己说话不满,幽幽道:“没过两天,就死了。” “咳咳咳!” 刘掌柜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这一刻,对方临的感激之情再度变得浓郁。 告别了这老婆子,又多方打听、确认,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 中午,方临来到轩墨斋,被告知自己可以来做活了,每月三两银子,管吃管住,一旬换班休息一天。 “你也可以回去睡,不过和他们仨一样,在这里给你留一个铺盖的位置,有时候忙得晚了,也可以留在这边。” 刘掌柜说着,推过去些银子:“诺,知道你手头紧,先给你预支一月的工钱。” “掌柜的,不是说一月三两银子么?这都有四两了。”方临掂了下,没接。 “你小子这不是磕碜我么?” 刘掌柜瞥了他一眼:“我黑了心,能让你这几天给我白帮忙?” “那哪能?谁黑了心的,掌柜的也不能啊,我可是打听过,周遭方圆的街铺,就属您信誉一顶一的好。”方临笑着说好听话。 他知道,这店里活计、还有这预支的一月工钱,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救了对方的报酬了。 “去去去,再给你放半天假,明天上工。” 刘掌柜赶走方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骂道:“这小子,猴精猴精的,这是瞅准了我这个实诚人啊!” …… 第42章,打脸 离开轩墨斋。 方临抬头,今日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正如他此刻澄澈的心情,回忆起过去一旬的坚持,直到今早救下刘掌柜,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却是微微振奋。 ‘天上不会掉馅饼,机遇也的确可遇不可求。但,仔细观察,做足准备,坚持不懈,却能将这个概率十倍、百倍放大!’他心中暗道。 并没有回去,接下来,开始在府城考察找房。 小和村人落脚的棚户区,只这一月免费,再继续住就要交钱了,虽然便宜,但方临也不打算让自家再在这里住。 毕竟,还有大半月,村人多数就要走了,没了相互支应的,这边环境又乱糟糟,也就不那么安全了。 也没去找什么牙人,方临就如找活计一般自己打听,打听哪里有房租赁,找上门去,看位置如何、价格高低、周遭治安好坏、邻居和睦与否…… 这自然不是一半天能完成的事情,今天也只是搜集信息。 傍晚,方临回到棚户区这边,可巧碰上了耿家夫妻俩,说了找到活计的好消息,耿石就拉着请那一顿早就说好的饭。 本来让苏小青也去,可她拒绝了:“你们男人吃饭,我瞎掺和什么?我先回去了,临子你俩安心吃,家里也不用担心,我给你娘带信儿,说晚上不用做你的饭。” 耿石媳妇先走了,剩下俩人闲聊,方临说起打算租房的事儿。 “我也被管事的看中,成了个正式伙计,和小青商量着,在府城留着看看,先不回去了。所以我家也要租房,临子,赶明儿早些下工咱们一起找,到时咱们住得近些,也能有个照应。” 耿石说着,又聊起了村人的去留:“付宏有了当铺的活计,肯定留下,宋凯、白宝、郑于他们当初闹得走小道,遭了劫匪,现在不敢回去,听说也留下;小乔村正他们这两天在码头做工,是确定回去的;游家还不知道……” 说着话,到了棚户口,就在这小酒馆吃饭。 如往常一样,宋凯、白宝、郑于一伙儿在这儿,今个可巧,付宏、游朝东俩人也在,不过后两者一人一桌。 方临、耿石另找了一桌,坐下。 宋凯一伙儿在码头当挑工,一天下来累得浑身酸软,身上没一点力气,相对地,心中却是戾气滋生,看到方临、耿石到来,自然不肯放过,拿他们开起了玩笑。 “哟,临子、石头,你们也来吃饭?今个儿怎么这么大方,可是找到了活计?” “就是,看你俩最近早出晚归的,是在城中找到了什么好营生么?一天能拿多少钱呐?说出来也给我们开开眼呗!” 宋凯、白宝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认为方临、耿石真能找到什么好活计——付宏那厮,已经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可这种事还能天天发生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找了粮铺的活计?之前是短工,可巧今儿个刚转正。” 耿石憋着这消息没说,就等着方临一起,此时扬眉吐气,直接啪啪打脸:“钱么?也不多,一天也就六分五厘银子。” 宋凯、白宝本是调侃奚落,没想到人家耿石真找到了,顿时脸上表情好似吃了屎般。 他们也不认为耿石是骗人,这种事情骗不过去,被揭破丢人的只会是自己,再说村人都知道耿家节俭,今个儿能来下馆子庆祝也是侧面确认。 这时,耿石又道:“嗨,我算什么,临子的活计才好呐!” 方临看了耿石一眼,没想到向来老实的耿石也有一些腹黑,可能是受他媳妇熏陶? 很显然,刚才耿石说自己只是铺垫,现在将话茬递给他,才是抛砖引玉,这是想给他出气? 方临不在乎,但此时,却也不会拒绝对方好意。 更何况,宋凯一伙儿三番两次跳脸,的确挺烦人,希望这次能一巴掌拍老实,于是道:“我找了个书肆活计,一月三两银子。” “怎么会?你不是白白帮忙么?我打听过,人家都在看笑话,背后说你是傻子!”宋凯脱口而出。 他前几天路过,看到方临在轩墨斋,还以为方临找到了这里的活计,赶忙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白白做工,当时就哂然:‘若是这样不要脸皮,就能找到好活计,那谁都能行了。’ ——这也是之前故意问的原因,就等找机会捅出来,好好嘲讽方临一番,没想到真被录用了。 方临看了宋凯一眼,自然明白对方的心思,又捅一刀:“运气好,今早掌柜溜达遇到条疯狗,被我救了。” ‘艹!这也行?’ 此刻,宋凯一伙儿心中都是蹦出这般念头,震惊、无语过后,就是极度的羡慕,三两啊,那可是三两银子啊,平均下来,是他们每天工钱的两倍,还轻松不知道多少。 他们脸皮抽搐,神色各异,却都是一样的难看。 “小二,再来两碗老黄酒!”没打击到方临、耿石,却反被在心口乱捅,宋凯内心戾气已不可压制,急需宣泄! “也给我来一碗烧刀子。”白宝跟着道。 郑于稍冷静些,看了眼两人,也跟着要了一碗酒。 “临子,恭喜!”这边,付宏端着饭碗坐过来,笑着道。 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疏远方临、耿石,是因为觉得以后求不到两人身上,现在么,既然都是一个身份的人了,自然要多多亲近。 方临脸色平静,就当普通村人处;耿石觉得付宏脸皮厚,心里有些看不上,却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只是态度冷淡些。 曾经的寻找活计四人组,现场还有一个游朝东,看着坐在一桌的方临、耿石、付宏三人,见证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找到街铺的体面活计,后悔的情绪啃噬着内心。 他不由会想,当初若是自己没离开,是不是也会找到一个好活计?对此,他自己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没理由方临行,耿石行,付宏行,就他不行! 游朝东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也没往上凑,转身走了。 等方临三人吃完了饭,结账准备离开,这时,宋凯一伙儿喝得已然有些微醺,借着酒劲儿,骂骂咧咧吐露着心里话。 “这狗日的世道,好活计像那大白菜一样,都让猪给拱了!” “就是,我……我哪比不上他们?就是一个个走了狗屎运。” “对,赶明咱们一起找。” …… 方临脚步一顿,瞥了他们一眼,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只有思索。 ‘如宋凯、白宝这样的人,既没有背景资源,又耐不下心做准备,搜集信息,甚至连脸都拉不下来,只每天做梦,希望馅饼掉到头上,没有就是怨天尤人。这样的人,活该堕入底层的泥潭,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但现实却是,正是这样的人,占据了社会的最大多数。 “你……”耿石还想说些什么。 “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计较的?” 方临却是拉住他,转身离去,再没多看一眼。 …… 第43章,后续 回家。 一家人已吃过饭,方母、田萱也没再干缝补的活,凑上来。 “临弟,你真找了书肆的活计?”田萱看着心中急切、却又怕匆忙问了、会让方临觉得活计比自己更重要的方母,捂着嘴笑了下,帮着问道。 “嗯,真的。” 方临也笑了,点头确认,并说出了更详细的待遇:“每月三两,包吃包住,一旬可以休息一天。” “三两?那可真不少了!” 方母高兴地拍了下手,她自己挣钱高兴,儿子挣钱更高兴:“更难得的是,这活计也轻松得多,我儿真有本事。” “不错。”方父向来寡言少语,今天也少有的夸赞了句。 相比工作本身,家人的反馈更让方临感到喜悦,他顺势劝道:“爹,码头的活儿可不轻,您注意身体,觉得累了就歇两天,莫要逞强。” “行。”这话方叔有听进去了,并非敷衍。 来府城路上的经历,让他观念改变了不少,另外,谁又是天生犯贱,喜欢劳累呢?之前不过是儿子没找到活计,他必须撑起这个家,让方临不要有压力,但现在儿子找到活计,他就没必要压榨自己了。 为儿子高兴的同时,此时,方父心中也有些失落,不过理智告诉他,不必和自家儿子争一个胜负、高低,也就释然了。 “今晚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早点去,给人家掌柜的一个好印象,好好干。” 方母拿过来干净的衣服,又絮絮叨叨道:“去了和别的伙计也打好关系,要是人家约着出去吃饭,那就去,交朋友别怕花钱,虽然咱们从乡下来,但也不能在这儿省,让人小瞧了你……不过也留着些心,外面有的人可坏,莫要跟着学坏了……” 不管这些有用没用,方临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给方母反馈。 ——曾经,他也有过不耐烦,也曾过有过想法‘那些重复的唠叨你要说多少遍才好’,但两世为人,此时,听着这些絮絮叨叨,心中只有一片温宁。 …… 游家。 回来后,游朝东就阴沉着脸,坐在那不吭声,媳妇和他说话也不理。 再三追问之下,他才说出今个方临、耿石也找到了街铺的活计。 ‘原来是这样。’ 游家媳妇知道,自家丈夫心里这是心里不平衡了,为此甚至怨上了之前劝说的她,心中一盘算,顿时指着丈夫鼻子骂道:“游朝东,你可真是长行市了,在外面没本事,回家对自己媳妇撒气,算什么男人?我就问你,从跟你以来,家里的事情何曾让你操心过半分?我还怕你亏空身体,让你独自在外下馆子吃,我和孩子在家喝粗米汤……” 她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哽咽,捂着脸扭到一边。 本来,游朝东听媳妇直呼自己大名,怒火也上来了,可听到后面,越听越心虚,尤其是媳妇声音开始哽咽,那股火气瞬间熄灭,只剩下满心羞愧。 游家媳妇哭了会儿,见丈夫态度软化,这才扭过来,轻言细气道:“当家的,咱不能光看别人,还要看自己,我就说,真给你一个街铺的好活计,你能端得住么?况且,咱家是要回小和村的呀,真有那么一个好差事,你还能留下?家里的地怎么办?” 游朝东听着,沉默了下,才道:“是这个道理,我想差了。” 见丈夫认错,耿家媳妇语气一转,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事我也有错,是我看走眼了,方家临子是个有真本事的。若只有付宏一人,还能说瞎猫碰到死耗子,可耿石一个,他自己一个,尤其是临子的活计还在书肆,这就不是运气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本事。” “这样,等咱村走之前,你去方家道个歉,和临子打好关系……” 为什么要等到半月之后的走之前?她也有考虑,此时方临刚找到好活计,意气正盛,即使带着礼物去,也可能讨不了好脸色,可等走之前就不同了。离别的气氛下,平时些许矛盾也不算什么了,空手去道个歉,再说给老方家的人捎些话,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耿家媳妇自顾说着,见游朝东低着头没答应,哪还不知道自家丈夫什么德行?这是好面子不想去,顿时提高了音调:“当家的,我给你说话呢?你到底去不去?你不为咱们,也得为孩子想一想,多铺条路总没错。” 游朝东听了,知道媳妇说得对,一咬牙,重重点头:“好,到时我去!” …… 宋家。 ‘轩墨斋的掌柜被野狗咬,正好被方临救了,真是运气好,我怎么就没这种狗屎运呢?不对,或许我可以……’ 宋凯喝了酒躺着,脑袋有些晕晕乎乎,此时琢磨着,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坐起来,心中有了个主意。 不过,这法子他不打算对白宝、郑于说,打算吃独食。 …… 白家。 白宝也在想着方临的事,他其实也知道,宋凯不是什么好货色,郑于稍强些,至于自己……嗯,总之对自己有着清醒认知。 他也想过,去向方临道歉,弃暗投明,或许也能找到一个好活计,到时,凭自己的能力,一定会被掌柜的认可提拔,说不得之后也能做个掌柜,再然后……闯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到时,出门前呼后拥,去哪儿都有人奉承巴结。 如此意淫着,白宝热血沸腾,可等热血稍稍冷却,想到第一步要去找方临道歉,顿时一切盘算全部打消。 ——是的,他只会空想,根本拉不下脸,连第一步都走不出。 ‘这也不怪我,我就是个普通人啊!当个普通人,其实……也挺好。’抱着这样的想法,白宝睡去了。 …… 郑家。 郑于同样睡不着,想到走之前老爹的交代,‘宋、郑俩家是亲戚,可以和宋凯多亲近些’,但一路过来,宋凯都干了些什么?和游朝东打架,拉着他、白宝组建小团体,鼓动村人走小道,遭遇劫匪自己逃跑,拉着自己去找肖官差踩坑,三番两次奚落方临等人,今夜发酒疯…… 这样的亲戚,真的值得亲近么?他扪心自问。 ‘鱼找鱼,虾找虾,再和宋凯混下去,或许,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郑于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紧接着,胸中生出一种冲动,立刻去找方临求教的冲动。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凭什么?人家方临凭什么指点他? “算了,和宋家毕竟是亲戚,再看看,再看看。”郑于这么对自己这么道。 …… 方临并不知道,自己今晚表现对宋凯一伙儿的影响,让他们思绪翻涌、翻来覆去,却也不想关心,此时已然安心睡去。 …… 第44章,道歉 次日,清早,阳光照进轩墨斋,斑驳琐碎,书墨香气氤氲。 刘掌柜给方临介绍:“老头子我刘振堂,你小子想必也打听过,就不多介绍了,店里三个伙计你也打过交道,今天介绍一次算是正式认识。” “这个是成世亮,上过学堂,识字,会算术,咱们书肆收银结账的账房。” “成兄,上次店里人多事忙,那个小失误我鲁莽说出,你别往心里去。”方临看向高高大大、身材微胖、衣服也不错的这人,如此道。 “哪里?”成世亮摆了下手,本来他这人有些好面,还记着那天的事儿,在心里是根刺,可此时方临主动说开,反而让他芥蒂尽去,也不计较了。 “黄荻,嘴皮子利索,负责引着客人买东西。” “黄兄,以后多多照顾。”方临看向这个不高不矮、皮肤微黄的的青年。 “相互照应!相互照应!一早我就知道方临你是个有本事的,肯定能进来,现在这不?恭喜恭喜!”黄荻话说得很好听。 “柴一苇,我远房侄儿,在店里搬书、打扫,人老实,就是嘴有些笨,你小子可别欺负他。” “哥!”柴一苇先开口打了招呼。 方临看去,对方人有些矮瘦,皮肤也稍有些黑,回以笑容。 ‘这三人中,成世亮家境较好,有些记仇,却也有着大气的一面;另两人则可能家境稍一般些,黄荻能说会道,柴一苇相对老实。当然,这只是第一印象,还需要再看。’他心中暗道。 “哦,还有我内人,姓闵,在咱们书肆做饭,要到半上午来,你也见过的。” 刘掌柜介绍完毕,给方临安排差事:“方临,你就看哪乱了,给书归位,再就是看着谁忙,帮衬着些。行,就这样,都各忙各的吧!” 说来,在昨日确认了方临品行后,现在,他看方临这个伙计,那真是越看越满意。 ——正如方临当初‘自卖自夸’的那般:记性好,给书归位行;力气不小,搬书行,能帮衬柴一苇;嘴皮里也利索,引导客人买书行,能帮衬黄荻;算数不错,结账也行,能帮衬成世亮,简直就是一个万金油,搁哪儿都行。 方临投入工作,有之前十天‘实习期’,此时,已然颇为熟悉,自然轻松胜任。 除了本职工作给书归位,不时还帮着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人,也不出风头,就是打下手,衬托对方,好比绿叶之于红花。让他们都感觉多个人真不错,暂时交情谈不上,但都有所好感,至少不排斥。 中午,留在轩墨斋,在这儿吃的第一顿饭。 饭是米汤,其中极少有稻壳,在小和村人的标准中,这已经算是精米了,菜是小葱拌豆腐。 方临四个店里伙计也没上桌,就坐在灶间吃饭,米汤还好,菜是刘掌柜妻子刘闵氏、刘老太拨的小半碗,对四人来说稍有些紧巴巴。 “咱店里这边,饭菜是不是挺好?”成世亮问道。 他知道方临家是逃难来的,说店里饭菜时,心里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更深处,是潜藏着的一丝优越感——当然,这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是,比我家平时吃的好不少。”方临笑着点头,知道对方想听什么,给出想要的反馈。 “菜是掌柜的买的,咱掌柜人不错,就是老太太……嗯,有些精明。”黄荻说着,看了方临一眼,可能因为不太熟的原因,到嘴的话从‘小气’变成了‘精明’。 “老太太其实还好,若是碰到掌柜的大儿媳妇,那才是……”成世亮一言难尽的表情。 黄荻闻言,竟深以为然的样子。 只有柴一苇说着好话,倒是挺满意:“我觉得都挺好,吃的不差,咱掌柜也从不少工钱。” “这话可是对的,咱们掌柜的,做人那是一顶一的……行了,再说菜都凉了,都吃!都吃!”黄荻招呼着,自己率先夹了一大块豆腐。 旁边,方临只听不说,保持着谦逊的态度。 虽然他对‘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具体如何一言难尽’挺感兴趣,但交浅言深,也没多问,知道这么处着,有些东西迟早会知道,并不心急。 …… 午饭后,方临帮着出门倒泔水,竟意外看见了宋凯,对方此时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似乎也发现了他,脸色难看地避开走了。 ‘宋凯不是在码头做工么,怎么会到了这附近?’信息太少,方临暂时没头绪,也没再关注,回了书肆。 …… 今天店里不太忙,下午下工也早,再加上如今季节天黑得较晚,方临并没在轩墨斋吃晚饭、住下,和刘掌柜说了声离去,找上耿石去看房子。 看了一处后,见时候不早,俩人往棚户区返回。 半道,遇到了郑于,手中还提着买的糕点,这是来道歉的:“临子,前段时间,我和宋凯在一起做了不少错事,是我不对,这是赔礼请你收下。” 方临没接,对上郑于眼睛:“你说的错事,若是表决走小道,那也不应该对我;若是说前几天的奚落,同样不是针对我一个,没必要只对我道歉。直说罢,你有什么事情?” 郑于感觉自己仿佛被看穿,一咬牙,说出自己目的:“在码头做挑工太累了,我想请你指点两句,找个轻松些的伙计。” 方临点头,忽然问了一件不相关的事情:“宋凯今天去做什么了?” 他是对宋凯一伙儿不关心,不过,那是在不涉及自己的情况下,今中午宋凯出现在轩墨斋附近,有着针对他的可能——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太大,但出于谨慎,还是顺便问了句。 郑于听到方临提及宋凯,神色一时间竟有些古怪:“可能是昨个儿,听了你救了你们掌柜,今天宋凯想了一出,雇人去打一个肉铺的东家,自己藏在一边打算救人……可那个肉铺东家是个能打的,直接给宋凯雇的人打翻了,然后问出来,又将躲在一边的宋凯揪了出来,打了一顿……” …… 第45章,求教 也正是宋凯自作聪明,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般愚蠢行为,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促成郑于今天来找方临道歉、求指点。 旁边,耿石听着,都是乐了。雇凶打人,自己施救,这种事情也亏宋凯能想得出来,那是想结恩?分明是奔着结仇去的。 若非这是府城,律法威严,恐怕宋凯都不是挨一顿打那么简单。 ‘凡做过,必有痕迹,宋凯也真敢!’方临听了都是暗暗摇头。 他自己都只是顺势而为,从没想过主动设局,那是因为他清楚知道,但凡有点成就的没人是傻子,若把别人当傻子,那才是最大的傻子。 ‘这也就明白了,难怪今天中午看到宋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对宋凯犯蠢,方临并不关心,只要不涉及自己就好。 郑于还以为方临问宋凯,是不想指点他的话被对方知道,忙撇清关系:“宋凯将这事告诉了我、白宝,下午就传了出去,他怀疑是我干的,还和我吵了一架,后来才知道是白宝……总之,我和宋凯已经闹翻,以后也不会多打交道。” 方临依旧没吭声,说指点与否,沉默着。 这种沉默仿佛有着力量,让郑于感到莫大压力,嘴巴干涩,胸膛中一颗心怦怦直跳,忐忑不已,好似此刻就是命运的分叉口。 ‘罢了。’方临微微沉吟,有了决定。 相比宋凯、白宝,郑于相对清醒,有些底线,并非不可救药,再就是有着分寸,没说让他帮忙找个好活计——那般,他绝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相反,仅仅求两句指点,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这般情况下,惠而不费,倒也不妨卖个人情,毕竟同村人,也是资源的一种。’ 不过,道不可轻传——虽然指点两句,远达不到传道的程度,但有些时候,真传一句话,就能让人少走不知多少弯路。 ‘所以,倒也不能让他得来太过容易,不知珍惜。’ 方临看了郑于一眼,走向路边一个铺子,要了四个烧饼、一斤卤肉,耿石想到怀孕的妻子,也跟着买了俩烧饼。 看到这一幕,郑于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大喜,连忙上前,抢着给两人付了钱。 “这……”耿石推辞。 “耿哥收下吧,昨天你请我吃饭,今天这就算我回请。”方临如此道。 是的,这就是郑于得他指点,要承担的代价——六个烧饼、一斤卤肉,七八十钱,肉疼却不至于让人放弃,也会让郑于更当回事,更懂得珍惜,也更承情! 至于为什么不要那份糕点,而是当街买烧饼、卤肉?自然是因为糕点是买好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投毒不大可能,但即使往里吐两口唾沫,也够恶心人了。 ——当然,情理上讲,郑于不会如此,但他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人心。 方临拿了烧饼、卤肉,转身继续走,斟酌了下,终于开口:“你要找活计,首先弄清楚一点,自己有什么优势,是能说会道?是吃苦耐劳?再或者是能狠下心,要的钱比别人少?然后,根据自己的优势,针对寻找适合的铺子。” 他当时带耿石、付宏、游朝东,也看了一些体力活计,但那都是照顾三人,自己后来筛选的,也都是自身适配度最高的活计。 郑于倾耳听着,不敢疏漏一字一句,全部牢记心里。 “寻找铺子时,不要急着下决定,多听多看,打听清楚工钱多少,东家是否好打交道,人品如何,有无拖欠、克扣工钱的情况……” 方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在这个过程中,难免遭人白眼,莫轻言放弃。” “我记住了。”郑于重重点头。 他渐渐也领悟到:要脸,那就别抱怨码头挑工的活儿累;如果不想干那种苦累的重体力活儿,就得放下脸皮。 “最后送你一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我们能做很多事情,比如做足准备,沉下心来,提升能力,让自己变得更‘好运’。” 听到最后这话,郑于瞬间感到脑子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炸开,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就好像突然开窍了一般。 他回望过去一段时间,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和宋凯、白宝混在一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折腾,简直就是在浪费人生。 这时候,郑于突然想起一句谚语: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有的人,哪怕生长在恶劣的环境,也会如锥子放进囊中,遇到合适的机会,立刻就会冒头钻出来——就如方临生长在闭塞的小和村,但来到府城,很快就打开局面。 有的人,虽然笨一些,但也并不是没救了,与蠢货为伍,只会被一起染黑;而靠近有能力的人,却会受到熏陶,不断变好。 “谢了!”郑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长长吐出口气,再次郑重道了句谢,又一躬到底,这才转身离开。 方临目视对方离去,也没多说,两人的关系、对方的付出,也就值他说这么多,更核心、私人的一套方法,他并不会告诉。 不过,仅仅方才那些话对方能听进去,也足够受用了。 “临子!”耿石忽然碰了下方临肩膀。 “嗯?” “刚才那些东西,你就这么说出去,会不会……”耿石是想说会不会太吃亏。 “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再说,知易行难,道理就在那儿,难的是践行,看他自己吧!” “那就好。就是没想到,以前宋凯一伙儿那么嚣张,现在也彻底散伙了,郑于更是来认怂,有求着你的一天。”耿石感叹着,心里十分快意解气。 方临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非常小的插曲,仅此而已。 他的注意力,早已不放在曾经的村人身上了。 …… 回了棚户区,和耿石分别,方临竟在距方家不远的一片空地上看见了方母,此时,她正一边做着缝补的活计,一边和不少手上也有活儿的大娘大婶唠嗑。 ——更准确的说,是这群大娘大婶在围着方母吹捧,好听话不要钱地说出口,方母则是一边‘虚伪’地谦虚摆着手,一边掩饰不住的眉开眼笑。 …… 第46章,租房 显然,昨天方临、耿石找到好活计的事,已经传开。 而这些大娘、大婶,之所以乐意讨好方母,也正是因此——方临不仅自己有本事,还有本事带给身边亲近的人好处,相对来说,后一点更重要。 这时,这群大娘、大婶们见到方临回来,一个个脸上都是露出笑容热情的打招呼。 “临子回来啦?” “听说你现在在书肆做活?那可了不得!” “我就说嘛,打小看临子就是个有出息的。哟,这是给家里买的东西?真是孝顺啊!” …… “想吃哇?也让你儿子给你买呗!再不行,就在炕上给你家老苏……咳咳,儿子咱们回去吃饭。” 方母似是意识到失言,连忙住嘴,起身拎着板凳,和方临一起回去,嘴上岔开话题给自己解释着:“今天天气正好,我就想着出来和这群老娘们唠嗑唠嗑,可真是畅快。” 方临微微无语,心中翻译了一遍:‘儿子去了书肆做活,这不得出来出去和那群老娘们炫耀一番?被吹捧得可真舒服。’ “娘,我萱姐呢?” “先让她回去了做饭了,我留那儿多做了会儿活。” 方临心中默默翻译:‘先让小萱回去做饭了,我留那儿多享受了会儿吹捧。’ “怎么样,今天做活累不累?哟!” 方母问着,这时才想起方临买的东西,怕他累赶紧给接了过来,一看就埋怨道:“你挣钱不容易,可别乱花,更别想着买啥孝顺我们,你就存着,自己花销……” “没花钱,是郑于找我询问找活计的事,我说了两句,给的报酬。” “我儿真有本事!”方母习惯性夸赞,对此也不惊讶,自家儿子书肆活计都找到了,指点别人两句,给些报酬应该的嘛,受得起! 回家。 “临弟回来啦?”田萱正在烧水,抬头给了方临一个大大的笑脸。 方叔有在泡脚,沾着灰尘、灰扑扑的脸上有着道道汗痕,看到儿子回来,莫名有些心虚,似是自言自语道:“明天就不去了,歇一天。” 显然,这是想起了方临昨天嘱咐,怕被儿子说逞强不知爱惜身体。 这样的方父还是第一次见,方临心中好笑,顾及老爹面子,并没说什么,去给田萱帮忙了。 “歇一天也好,看你这邋遢的。”方母放下东西,拿了块干净的湿布过来,心疼地给方父擦着脸。 汩汩! 此时,锅中粗米汤滚着,加热的烧饼、卤肉香气氤氲,化作淡白的烟气,袅袅升腾。 昏黄的阳光下,晚风徐徐,一老一少两对影子拉得很长,就在那朦胧烟气中微微摇曳,依偎着凑在一起,组成了这个家。 …… 时间匆匆,又是大半月过去。 这大半月中,方临每天一大早就去轩墨斋,跟着刘掌柜溜达一圈,混一顿早饭,然后与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个伙计一同做工,期间耳濡目染学些字。 因为书肆暂时没有进货,也不算忙,相对轻松。 傍晚下工,他并没留在轩墨斋这边,故而,这些日子和店里其他三个活计打交道较少,暂时也没更多了解。 下工后,方临就去约着耿石一起找房子,多走多看,对比筛选,终于,在小河村大多数人离开府城的前一天敲定了。 这是在西巷胡同的一处房子,位置稍偏了些,但环境不错,比较干净,治安也还好,没听过有什么大的恶性事件,邻里也还行,或有小毛病,但没听有不三不四的人家,价钱也还好。 相对来说,已经是方临看的许多房子中,性价比最高的一处了。 “小方啊,你是租赁,还是典房?”房主姓翁,是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笑呵呵问道。 “您开玩笑了,我哪能典得起房?自然是租赁了。”方临这么道。 大夏在买房之外,有着租房、典房两种方式。租房不用多说,按月、季、年支付房钱,房子是别人的,租住于他人门下。 典房么,就是一次性交房子价值的七八成钱,约定一个期限,期限内都可以在这住儿,到期如数退钱。 这种方式更胜租房一筹,却又次于买房,就好比家中有了困难,去当铺典当首饰一个道理,有了银子时可再赎回。 典房这种方式能够出现,自然是某种意义上,对双方都有好处。 对房主来说,虽然契约到期银子要还给人家,但能在保留房子产权的同时,一次性拿到一大笔银子,以作急用。 对典房的人来说,约定期间算是白住,也比租房更安心,至少在房子被赎回去之前,可以算得上是属于自个儿的。 方临和翁老头确定租赁的方式,签订契书,一月一付,一月五钱银子。 ——这不少了,在码头做挑工一月才不过一两五钱银子,刨去吃喝能存下的钱大约一两银子,这已经是其中一半。 ‘这租了房,有了落脚的地儿,才勉强算是在府城安定下来了。’这一刻,方临如释重负,感觉大半月来下工后的奔波忙碌都值得了。 送走翁老头,又在房内看了看,还算满意:除去厨房、堂屋,还有三个房间,做饭、自住、放杂物,生存需求基本能得到满足。 唯一不太方便的,就是没有自家茅房,不过,这不是这处房子的问题,胡同中其他人家都没有。 ——府城寸土寸金,土地价值极为高昂,寻常人家购置一套房子已经相当不容易,哪还能有财力,专门辟一块地去建一座私人厕所?再就是,这个时代下水道、化粪池基础设施不到位,根本没有家家户户建厕所的条件。 ‘在棚户区那边,有着一个公共的大茅坑,到了这边就只能用马桶了。’方临暗道。 马桶的优势很明显,轻巧,不占位置,至于说便溺其中,如何处理? 简单!每天一早,就有粪夫走街串巷,喊着‘收人中黄嘞’! 这粪夫收走粪便,不要钱,也不给钱——百姓得了方便,粪夫也能够将搜集的粪便卖给粪商,得了实利。 说回租房,和方家一样,耿家也租住在西巷胡同,不过是在胡同口的位置,距离方家百来米。 桂花嫂也在这边,隔了条斜街,在百顺胡同,并不算太远,走路半盏茶功夫就能过来。 ——方家和桂花嫂走得近些,隐约知道对方是典房的。 还有,小河村人中,其他人家想要留下的,比如付宏、宋凯、白宝、郑于等等,早就有定计,准备看方家、耿家租在哪里,就选在附近。 哪怕是最讨厌方临的宋凯也不例外,毕竟,一件件事下来,早就证明了方临的眼光。 这对其他人家来说,自然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唯独白宝,在方家附近,自然也离桂花嫂家近,要说其中好处更多一些、还是坏处更多一些,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诚然,在府城中,行事手段不可能过激,但这世上,毁掉一个人的方法从来不止一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宋凯学方临不成反被打,又被白宝传扬开,让村人笑话后,宋凯一伙儿彻底分崩离析。宋凯成了孤家寡人;白宝也懒得再维持表面关系;郑于更是远离了两人,听说找了一个饭馆学徒的活计,给人家大师傅打下手,前两天还又来感谢了一次。 …… 这边,方临、耿石趁着今日下工后,租好了房子,结伴回棚户区,路上碰到了付宏。 付宏舔着脸凑过来一起走,路上对两人大加诉苦:“临子、石头,我真他娘后悔啊,后悔当初没听你们的。我那个狗日的掌柜,他直接克扣了我一半工钱,说好的二两银子就给了一两……” …… 第47章,同房 “其他伙计我也打听过,虽然也有克扣,但哪像我这样,直接扣了一半?你们说,这不是欺负人么?就看咱们逃难来的,好拿捏?” 距离付宏去那个当铺做活,前后也差不多有一月了,的确是发放第一个月工钱的时候了。 方临听着,没说话,不发表意见。 耿石心中觉得耿石活该,他们早提醒过,付宏自己不当回事儿,还觉得他们坑他,现在后悔了?同样没搭理。 付宏也不在乎,自顾自骂骂咧咧,一路上都是吐槽他掌柜,好似只是为了发泄,把方临、耿石两人当成了倾吐的茅坑。 耿石有些听烦了,忍不住说了一句:“宏子,你也可以不去做了啊?” 付宏闻言,顿时哑然,悻悻然道:“那怎么能不去呢?” 当铺的活计轻松、体面,作为小和村中第一个找到这般好活计的,更是许多人羡慕,出了不知道多少风头,虽然抱怨,但却是不舍得放弃的。 或者说,如果真决心放弃,付宏早就二话不说不去了;既然还在抱怨,那就是还有念想。 ‘付宏一边骂,一边去,这无疑是暴露了自身弱点,那掌柜说不得会更进一步拿捏,继续试探底线。付宏的脾性,也不是个吃亏的……’ 方临暗忖着,料准了这事,将来必有后续。 不过,这不关他事,自不会管,甚至都懒得提醒一句。 …… 到了棚户区这边,方临和耿石、付宏分别,回家。 “爹娘,房子租好了。”他和方父、方母说了租好的房子,位置、价钱、大小。 “难怪每月要五钱银子,除了堂屋、厨房,还有三间房,这怎么住得了哟?”方母说是住不了,其实是心疼,觉得浪费。 方父没说话,却也是脸皮抽搐了下,显然也是心疼,心中恐怕都已经默默换算了一下:五钱银子,可就是他做挑工八九天的钱。 “爹、娘,别总想着省钱,咱们住得宽敞些,周边环境好些,也能舒心些,一些麻烦、事端免去,其实就算是变相的省钱了。” 方临自行做主,就是因为知道,如果让方父、方母去,大概率是不舍得租那处房子,会选择小些、位置偏些、周边稍差些,但价格低些的地方。 不过,他必须说一句,老一辈有些时候、有些地方省钱,往往会变成无效省钱,就比如这次,租房在治安差些的地方,万一出些啥事,最后付出的反而会更多。 “我儿说得对,多花些钱就多花些钱吧,周边街坊没有那种特别恶的坏种就行。”听方临这么一说,方母显然想到了路上遭贼的事,立刻就不心疼钱了,转变立场飞快。 “是这么个道理。” 方父也是点头,他比方母看的更深些,也更知道这个社会的阴暗面,贼偷算什么?真正的黑恶才麻烦呐! 他们就这么接受了,当然,不接受也没办法,契书都签了,木已成舟。 方母是心态很好的人,接受了事实,这时就已经开始盘算:“厨房、堂屋外的三个房间,我和你爹一间,你和小萱一间,剩下一间还能放些杂物……” 方父也认可了这安排,田萱打小抱回来,就是给儿子当媳妇养的。 倒是田萱,听到这话下意识看向方临,目光触碰,如受惊的小鹿一般瞬间避开,低下头,霞飞双颊,双手紧张的摆弄着衣角。 “娘,我和萱姐一人一间吧,住着人也能放杂物……” “临弟!”田萱闻言一下子抬头,还以为方临嫌弃,那一瞬间,大眼睛中的惊惶,如遗弃的小猫儿。 她自然是聪明的,但涉及到自身,还是难免脑子掉线、患得患失。 “萱姐,你不要多想。我听掌柜的说,女人不能太早生孩子,对身体不好,更可能因此难产……” 这个时代,女人过早生孩子,的确就是闯鬼门关,但这倒不是从刘掌柜口中听来的,方临假借对方之口,只不过是为了增强说服力——至于让刘掌柜背锅,想来刘掌柜知道了,也是会理解的吧? 至于说俩人住在一起,不做负距离接触,没孩子不就行了?但那般时间一长,迟迟没有孩子,也会让压力传导给田萱。 除了这些原因外,方临还有更深层次的想法,他想在将来,给田萱一个婚礼,让她也能有凤冠霞帔的一天。 无它,只因为田萱值得! “你们掌柜的有文化,说的肯定没错,那是得注意,不能太早……”方母转变口风。 她是对田萱苛刻,有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还是把田萱当作人看的,是认可、爱护的,与当初陈老婆子之于桂花嫂有着本质的不同。 特别是从小和村一路走来,田萱的表现、方临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在让方母态度一点点软化。 “我听娘的。”田萱脸蛋红扑扑的,如蚊子般说了声。 这个时代,风气保守,人们是羞于谈那方面的,不过也正是这种纯洁的可爱,才让人们对婚姻大事有着一种仪式感,心中有着一种向往、敬畏、神圣。 方父不好说这事,从头到尾闷声不吭。 方临见此时气氛有些尴尬,主动岔开话题:“明早村人就走了,等村人一走,咱们最好就立刻搬过去,毕竟,这边乱糟糟的,没了村人照应就不太好了。” “是这么个道理,得尽快收拾,吃了饭就弄。” 方母说着,感叹道:“也不知道那边的街坊邻居怎么样,是不是好相与。唉,要是咱们村人都不走,我看在这儿也挺不错的,舒心,毕竟都知根知底的。” 方临看了方母一眼,不揭破。 旁边,田萱也是偷偷掩嘴笑。 他们都是心思灵慧的,知道方母没说出来的更进一层心思,在付宏、耿石、方临相继找到好活计后,证明了方临的本事,村人都愿意和方家亲近,说话那叫一个好听,这两天那些大婶、大娘没少围着方母吹捧,可让她春风得意,方母自然觉得好了。 吃了晚饭,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这时游家游朝东来了。 …… 第48章,分别 “叔、婶,你们忙着,我找临子说两句话。”游朝东道。 “行,临子过去你俩说吧,收拾东西交给我们就行。”方母也习惯有人找儿子了,摆手道。 倒是方父,稍稍有些吃味,儿子有本事固然好,他也高兴,理智上也理解,但还是难免失落——毕竟,以往来人都是找他的,好嘛,现在他都没存在感了。 这份吃味、失落,让他闷着头、憋着劲儿,更卖力地去收拾东西了。 “游哥。”方临过来,打招呼道。 游朝东说是要和方临说话,可真正面对方临,嘴唇蠕动了下,一时间,嗫嚅着竟没说出口。 方临知道,大概是看到付宏、耿石、自己相继找到好活计,对方后悔了,不过选在这个时候来,小和村人走的前一天,应该和郑于不同,只是想要道个歉,弥补关系。 他自然不会刻薄奚落,主动开口,拉开话题:“游哥,你最近还在码头做活?” “还在码头,不过今天歇了没去,想着明个儿走。说到这事,还多亏了临子你,那时候跟着你多打听了一番,才没踩到肖官差那个坑。” 游朝东打开话匣子,说开了,终于鼓起勇气:“当初我找过来,咱们商量一起去找活计,可后来,我一心想着挣钱,迷了心窍,抛下你们独个儿去了码头……临子,对不住了。” “游哥说的哪里话?当初你跟着一起找,是信任我,反而没找到就先走了,辜负了期望,让我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人家好不鼓起勇气道歉,方临自然不会打脸,说着好听话。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谎,真没怪对方,倒不是他心胸宽广,而是……只要不对他、家人造成伤害,别人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游朝东自然不知道方临真正心理,听着这话,越发羞惭——人家不仅没怪,还觉得辜负了自己信任、期望,反观自己,当初拍拍屁股抛下三人走了,如今就连过来道歉、弥补关系,都是媳妇强逼着的,对比之下,自己简直太不是东西了。 对了,提到媳妇,他想到来之前媳妇的交代,连忙提出:“临子,我家明个儿回去,你家有要捎带的信没有?我给你带回去。” “有的,那就麻烦游哥了。”方临并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 他这些天识了些字,但还没达到无‘错别字’独立写信的程度,这是方父、方母交代了些要说的话,自己去了轩墨斋,又添加了些内容,然后口述给刘掌柜,让刘掌柜帮忙写的。 信中内容,方父、方母交代的一部分,大概是对村里的房子、剩下两亩地的处理,方临加的一部分,则是说些好听话,比如,方爷、方奶年龄大了,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吃喝饮食也要注意,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也没忘了大房、二房、四房,挨家挨个问候了一遍。 总之,大小事情,无微不至,情真意切,反正让人看了读了、听了,会觉得方老三对爹娘是真孝顺,对弟兄也是真重感情,闻者落泪稍显夸张,但绝对会交口称赞,让方家三房人虽然在外,但在村中会有一个好名声。 这个时代,一个好名声,那可是极为重要的! 本来,这封信想请乔旭送,正好乔村正识字帮忙读,不过,想来让乔旭送信儿的人家多,游朝东又主动提出,让对方也送好。 至于说会欠人情,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人情,游家有聪明人,想来将来就是要兑现,也不会提什么超出分寸的事情——当然,那些超出分寸的,即使开口,他也不会帮忙。 “临子,还要捎带什么东西么?”出于愧疚心理,游朝东主动揽活,追问。 “不了,我家落单时候,遭了贼偷,卖地的钱都没了,现在也紧巴……”方临苦笑。 别的捎带的,还真没有,他家现在看着光鲜,但其实,还真没存下多少钱。 所以,条件有限,心意到了就行,具体出东西、落到实处,那不是还有大房、二房、四房吗? 嗯,主打就是一个动嘴孝顺,想必方爷、方奶也是能够理解的。 游朝东听到这话,心中又是更愧疚了,当初表决,他家也没帮上忙,人家方临却仍是认了人情,后来找来,真带着他找活计……愧疚之后,然后就是感动,方家这么紧巴巴,没余钱,还肯花钱给老方家写信。果然,村里传得没错,方家三房是实诚人啊! ——花钱写信这事,刘掌柜有话说,方临口述内容,他写,听着、写着都触动不已,对方临印象更好了不少,压根没提一文钱的事! 不过,游朝东哪知道? 他脑补一番,已经下定决心,不仅要将信给带到,还要将方临家的难处说出来,可不能让村里人误会了。 “临子,你放心,这信我一定带到,若有什么闪失,你拿我问罪。“游朝东拍着胸膛,心头涌起一股使命感。 ‘游哥说的哪里话?不至于。”方临哑然失笑,一封信而已,又不是什么押镖的金银珠宝。 另外,他怎么感觉,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不只是送信,似乎还想要给自己加戏?不过也没详究。 游朝东没多待,又说了些话,告辞走了。 …… 游朝东刚走,又有人过来坐,是乔旭媳妇,说帮着方家稍信的——显然,聪明人可不止游家媳妇一个。 当得知游家先一步做了这事,自己来晚了,乔旭媳妇暗叹一声,也没走,唠嗑一阵,诉说别情,这才依依离去。 等乔家媳妇刚走,又来一家,也是想帮方家稍信的。 方母就感觉特自豪,别人家都是求着央着村人帮忙送信儿,我家却是人家主动来,还一个接着一个,不由又是感慨一番:这村人啊,知根知底的还是好,要不是都不走那就好了。 …… 次日一早,给要回小和村要回去的人送别。 ——总的来说,小和村来府城的人家,留下一半,多是年轻人;回去一半,多是家中有年龄大的、稳健些的。 这一半人家给另一半人家送别,今日此情此景,依稀如当初,部分小河村人踏上去府城的路,村中人送别。 “路上保重啊!” “下次来府城,到我家喝茶!” “婶子可记着,给我家带个话,让爹娘别担心!” …… 就在留下人家的目送中,要回去的人家上路了,挥手远去。 从高空俯瞰,小河村人再次分为两部分,选择回去、选择留下,两边泾渭分明,犹如命运的分叉,拐进入了两条迥然的轨道。 …… 第49章,趣谈 送走小和村人,方家搬过来西巷胡同,这边租赁的房子。 方临给方父、方母介绍邻居:“咱家左边邻居姓邱,老太太脸烧毁了,听说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家;右边是满家,打听着稍有闲话;再那边是辛老倌和他儿子,听着老实巴交;再那边,是欧夫子老夫老妻俩,我打听中是顶好的那种。” “爹、娘,你们放心,胡同中没那种太恶的坏种。” 方临顿了下,又是道:“当然,这只是打听到的,咱们也不能偏信,得相处着,自个儿判断。邻居么,能处就处,不能处咱们自个儿关起门来自己过,耿家就在胡同口,百顺胡同的桂花嫂也不远……” “哦,还有一件事,我今晚不回来,铺子进货,会忙到有些晚,就住在店里那边。” “行,临子那你赶紧去吧!” 方母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抱了個小陶罐出来:“这是我做的豆腐乳,你拿去吃,也给店里掌柜、伙计尝尝,别舍不得,吃完了我再做。” 从儿子去书肆做工,她就开始做了,这些天过去刚好能吃。 “那可好。我知道了,爹、娘,走了。” …… 轩墨斋,今天白天还好,不算太忙碌,也还轻松,直到傍晚。 刘掌柜去印刷坊拿货回来了,赶着驴车过来,几人要将这些货再核对一遍,搬入库房。 刘掌柜、成世亮、方临三个会算术的核对,黄荻、柴一苇两人先搬,等核对完,最后加入进来一起搬。 核对数目是个精细活儿,搬书也不简单,东西挺沉,又弯腰直腰的,并不轻松,直到天色彻底黑了,才算忙完。 此时,方临还好些,成世亮、黄荻、柴一苇都是怏怏的、有气无力了。 刘掌柜去请印刷坊的人吃饭,联络感情,临走前,嘱咐大儿媳妇给四个伙计做晚饭,要多做些、做好些。 是的,今天刘掌柜妻子刘闵氏不在这边,是大儿媳妇接替,他大儿媳妇姓丁——刘丁氏,看着黄皮寡瘦,病恹恹的。 刘掌柜一走,方临发现,成世亮、黄荻两个一下子瘫在椅子上,脸上说不出的古怪难受,就连一向老实的柴一苇,都是苦着脸。 他想到前些日子提的‘刘掌柜大儿媳妇一言难尽’,隐约猜到,莫不是比她婆婆刘闵氏还要抠搜小气? 本来以为,会是菜差些,可饭端上来,方临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压根就没菜,就是粗米汤,不过倒是挺稠。 成世亮、黄荻两个磨磨蹭蹭没动筷子,余光不约而同看向方临,似乎想瞧什么乐子似的。 还是柴一苇这个老实人提醒了一句:“方哥,你嚼一下再咽。” ‘嗯,粗米汤有问题?’ 昏黄的油灯光芒下,方临外表也看不出来,呷了一口,在嘴中咀嚼,竟不停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原来是有粗盐粒混杂在饭中。 ——显然,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刘丁氏,没做菜,直接将一匙生盐拌在饭里给他们吃。 咕咚! 方临喉咙耸动了下,吃下去。 “厉害!”成世亮、黄荻两个本来想看乐子,见方临面不改色吃下去,竖了个大拇指。 “还好了。至少,比野菜、草籽好多了。” 方临说着,拿出豆腐乳,给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人分享。 成世亮是个大气的性子,不好意思白吃,拿出一包鸡骨架。 柴一苇也拿出几个烧饼。 黄荻空手,不过却是许诺道:“我没带东西,今晚占你们些便宜,明中午回请你们吃肉!” “不是,伱这个抠门的,说请我们吃肉?”成世亮不信道。 一起在轩墨斋这么长时间,谁不了解谁啊?他可知道,黄荻抠搜得很,甚至比柴一苇更甚,几乎都没见花过钱。 “成哥,要不咱赌一个?要是明中午我没请你们吃肉,下次轮班我替你,要是请了,赶明你请我去瓮堂洗一次澡。” “行。” “那就一言为定。”黄荻听成世亮答应,颇为得计,好像自己已经赢了。 成世亮追问,黄荻神神秘秘不说,非说等明天中午。 成世亮也就算了,将烧饼撕开,鸡骨架上剔下一点肉、豆腐乳一同夹在里面,咬了一大口,舒爽地直吸气:“嘶,好吃!这饼瓷实有料,豆腐乳也极好,真是好滋味啊!” 他感叹一声,又道:“每次咱掌柜的大儿媳妇做饭,青菜、萝卜都经常没得吃,要是再碰到像今天这样进货,那真是又累、又吃不好,简直倒霉!” “是啊,那黄脸婆就是个吝啬鬼。”黄荻压低声音道。 或许是方临分享豆腐乳的善意,有了信任,他也不再避讳,当着方临的面吐槽。 也就柴一苇老实,没说话。 这时,成世亮吃着,忽然晃晃脖子,扭扭屁股,突然向后一摸,从腰间捉出一只虱子,哈哈一笑:“总算捉到你了!” 说话时,把虱子捏在手上,还凑到前面让三人看。 方临看去。 嘿,还别说,那只虱子油光锃亮,挺肥,显然,没少从成世亮身上吸血! “扣死,未免太便宜它,要我就吃了。”黄荻鼓动搞事,笑道。 “说得我不敢吃一样。”成世亮嘴一张,当着三人的面搁嘴里,门牙那么上下一磕,咯嘣声响,血溅于齿。 黄荻、柴一苇都是见怪不怪。 “咳咳!”唯独方临咳嗽着,感觉嗓子眼发痒,反胃。 成世亮哈哈笑,指了下方临:“临子你还是见识少,上回我去逛青楼,有个谈得来的姑娘秀儿,相谈甚欢,谈着我挠痒捉虱子,丢入嘴里,就跟边聊天边嗑瓜子似的。” “人家就没说你?”方临问。 “怎么没说?” 成世亮笑道:“人家见惯了这种场景,微微一笑,‘你们这些臭男人,虱子真多’。我没理她,边捉边磕,谁知道没一会儿,她也不知从哪摸出一只……” “真的假的?”黄荻瞪大眼睛,似乎是想象不到,一个香香的姑娘从身上摸出虱子的场景。 就连柴一苇这个老实的都看过来。 “那还能有假?我当时两眼放光,准备她看笑话,谁知道秀儿瞧了我一眼,纤纤手指一伸,将那虱子丢入温酒的火炉,就跟炸米花似的啪的声音,熟了。” 不得不说,成世亮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方临都有画面感了。 谁知道,到这儿竟还没完,还有后续,成世亮继续道:“我没看上热闹,还在失望,谁知道这时候,秀儿幽幽来了句,‘总比你生吃的好’!” …… 第50章,热闹 “哈哈哈!” 黄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爆笑一团。 柴一苇更是直接喷了。 方临都没能绷住,眼角抖了抖。 笑过之后,黄荻问:“成哥,你给我们说说,去青楼那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呗?” “什么滋味?这不好说。” 成世亮咂了口汤,跟喝酒似的,咽下去后长长吐出口气,然后,眯着眼睛回忆,分享着经验:“女人那身子,就跟豆腐一样软,跟丝绸一样细腻,一摸上去啊,手就跟管不住了似的……最后那一哆嗦,头皮发麻,真是啥都比不上,给个神仙也不换。” 黄荻听得神往,柴一苇脸色也红了,唯独方临淡定,这才哪到哪,还考验不了他。 说完,成世亮看向:“要不改天我带你们去试试?” “荻子?” “没钱,去不成。” “一苇?” “我……我不去!”这个老实人吓得连连摆手,往后一仰,筷子都掉了。 “临子?” 方临同样拒绝。 “你们是没开过荤,不知道個中滋味,不然……嘿嘿!”成世亮说着,一副过来人,寂寞如雪的样子。 “你就装吧!” 黄荻揭穿他:“你这人,每月发工钱前一两天,哪次不跟猴一样儿,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就等去照顾人家青楼生意。可等回来,嘿,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方临捧哏。 “就庙中的大佛似的。” 黄荻说着,搞怪似的板着脸,做出一副无欲无求的表情,又捏着兰花指,掐着嗓子,学着某人语气:“没意思,真他娘没意思,去青楼没意思,做工没意思,活着也没意思。伱们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哩?” “哈哈!” 柴一苇又喷了,实在是黄荻学得太像了。 方临也在笑,笑某人事前事后的反差,贤者时间说话就是硬气。 成世亮恼羞成怒,捶了黄荻两下,不过捶着捶着,他自己都笑出来了。 吃着聊着,话题发散,不知偏到了哪里去。 外面,风声呜咽,屋内一灯如豆,不时有笑声传出,傍晚的劳碌疲惫就在这般笑声中消解,而交情却在如此苦中作乐中渐渐加深了。 …… 次日一早,方临起来,其他三人还在睡觉,只有柴一苇隐约听到些动静,打着哈欠抬头:“方哥,你咋这么早起来了?” “习惯了,你们再睡会儿,我出去走走。” “哎!” 柴一苇迷迷糊糊应和了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下。 而成世亮、黄荻两个人,压根就没被惊动——昨晚,他们四个吃完躺在床上了,黄荻还在问成世亮逛青楼的感受、心得,成世亮毫无保留传道受业,俩人一个敢问、一个敢答,讨论得热血沸腾,直到半夜,此时自然醒不来了。 出门。 外面已有粪夫早起,游街串巷喊着‘收人中黄嘞’,到了轩墨斋。 方临还真没亲眼见过,凑过去,想要见识一下,正好看到刘掌柜提着马桶出来,将粪便倒给粪夫。 “小方,第一次见?”刘掌柜笑问。 “确实第一次见。” 方临点头:“以前在村里,粪便都是好东西,若是浇地不够,还要花钱,向别家买。” 刘掌柜哈哈笑道:“在城里,你若将粪便囤积起来,积攒多了,去请粪商来,也能换少许银子。不过,这东西屯不了几天,就臭不可闻,也要邻居们能忍受才行。” “对了,昨晚活计不轻松,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掌柜的,您不也是?” “我是年纪大了,不沾床,睡不久。” 刘掌柜摇摇头:“走,出去和我溜达一圈?” “好嘞!” 两人出门去,边走边聊,在府城生活这么多年,刘掌柜自然对府城了解颇深,方临问什么,基本都能有回答。 刘掌柜有些好为人师的性子,方临又是极好的捧哏,出言虽少,但往往一言半语,就能让刘掌柜感觉说到心眼里去。 于是,俩人倒也能聊得来,还聊得颇为愉快。 半路,遇到有人吵架,不少路人围了一圈看热闹,刘掌柜是个有童心的,拉着方临凑过去看。 原来,有个粪夫收了一条街道的粪便,想处理给粪商,两人正在讨价还价,吵得脸红脖子粗。 “就这些粪便,你敢要我三百铜钱,怎么不去抢?” “我这不是普通的人中黄……” “嘿,你这人!” 粪商气乐了:“粪便这东西,又不是酒,有什么区别?” “自然不一样。”粪夫振振有词:“我这些可都是从胭脂胡同收的,有油水的上等粪便。” 他说着,得意洋洋道:“胭脂胡同向来不同,可不只是粪便,在别处人家叫我‘粪夫’,在胭脂胡同你知道人家叫我啥?叫我‘采蜜人’!” ……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方临眼角抖了抖。 还多亏昨天听成世亮说过,他才知道,胭脂胡同大概相当于‘青楼一条街’,青楼女子自不必说,吃得不可能差了,能逛得起青楼的人也是同样,粪便自然与别处不同——同是粪便,那也是有油水的上等粪便。 刘掌柜在一旁,脑袋直摇:“所谓‘采蜜人’,是那些文酸腐儒追求文雅弄出来的,可人家采蜜人,本采的是蜂蜜,现在变成了粪便,这不是恶心人么?” 方临深以为然点头,这确实是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 粪夫、粪商俩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管你什么粪便,我就给一百钱,爱卖不卖”。 “一百钱?就是狗拉的,也没那么便宜。” 粪夫急了,面红耳赤,强拉粪商过来,用勺子将自家粪便搅拌两下,舀起来,本意是让想让对方看看自家粪便的光泽、气味、粘稠程度,就跟卖粮食让人看成色一般。 可粪商还以为这人要喂自己吃屎,挣扎着大叫:“不卖就不卖,你急个什么劲儿,怎么能强喂人吃粪?” …… 围观的人又是哈哈大笑。 还有个好事者,冷不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错啦,这可不是喂你吃粪,而是请你吃‘蜜’呐!” 顿顿,笑声更大了。 刘掌柜也是哈哈大笑,胡子都在抖。 方临同样忍俊不禁。 这种氛围下,笑声仿佛会爆炸,快乐似乎会传染,一人份变成了多人份,这就是看热闹的乐趣。 刘掌柜、方临俩人看了场热闹,又溜达一会儿,回去轩墨斋了。 …… 第51章,吃肉 早饭,还是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做的,因为刘掌柜在,刘丁氏相比昨晚至少炒了个菜,最便宜的青菜。 上午做活,方临、柴一苇两人上书补货,所幸客人不多,相对轻松,没什么好说。 中午,饭是粗米干饭,菜是炒白菜。 方临还好,成世亮却感觉嘴里淡出个鸟,给黄荻使了个眼色,显然是在提醒对方兑现吃肉的承诺,于是,趁着午后歇息,和刘掌柜说了一声,黄荻叫上方临三人出去了。 出了轩墨斋。 “荻子,你真要请我们吃肉?趁着现在没走,反悔还来得及,请我去瓮堂洗次澡就行了。” “当然是真的。” 黄荻笑着扭头,对柴一苇、方临道:“一苇、临子,昨晚你们见证的,可不能让成哥耍赖,说好了我请你们吃肉,他就请我去瓮堂洗澡的。” “那敢情好,我这就等着吃你这顿肉了。”方临打趣道。 柴一苇倒是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昨天,黄荻吃了他的烧饼,换一顿肉,感觉让对方吃亏了。 “哼,我是会反悔的人?今天你真请我们三個吃肉,下午瓮堂洗澡走起!”成世亮大气地一挥手。 “成,那我就等着了。” 接下来,黄荻领着方临三人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成世亮脚步一顿,脸上现出狐疑:“黄荻子,你说的吃肉,不会是那种吃肉吧?” “什么?”黄荻一时没反应过来。 柴一苇也摸不着头脑。 方临却是笑了笑。 “啧,看来临子伱也不是个单纯的。”成世亮笑着指了下方临,说开了:“就是去找半掩门。荻子,我可给你说,这种半掩门不干不净,可不兴去,不然万一弄出病来……” “成哥,你真误会了!”黄荻叫屈:“我说的吃肉,可是真吃肉,你想到哪里去了?而且,那肉味道还差不了,就是得需要点本事。” “哦?” 方临都是提起了好奇。 可黄荻嘴巴倒紧,只说到了地方就知道,领着他们三人过街串巷,没一会儿,终于说了声:“到了。” 这里有处摊子,此时,一个看模样三十来岁、身材丰腴、眼角有着淡淡鱼尾纹却更添三分风韵的女人,端出来一口大锅出来,用勺子一搅,锅里大快大块的肉浮现,热气腾腾,香气喷喷,让人看了、闻到忍不住吞咽口水。 “就是这儿了。”黄荻说着,看了那女人一眼。 “荻子,咱们就在这儿吃肉?好家伙,今个儿这么大方,我看锅里可都没别的配菜,全是大块的肉,这一顿可不便宜。你这个一毛不拔的,今个儿这么照顾人家生意,莫不是看上了人家?”成世亮调侃道。 “别胡说,人家仇姐哪看得上我?” 黄荻下意识反驳,身体却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似是掩饰地说道:“走走走,咱们今个儿可是好运气,刚开锅的。” 黄荻的异状,只有最近的方临有所察觉,不由瞥了他一眼。 ‘按理来说,黄荻的活计体面,每月收入不错,追求这妇人倒也不算高攀,可他似乎……有些自卑?’ 店里另外三个伙计,成世亮相对最好,家里开小吃店的,卖烧鸡等,家境宽裕,因此上过几年学堂;柴一苇听说家在府城边下面的村里,不怎么好,也就有个刘掌柜这般的远房娘舅,才能进入轩墨斋;黄荻倒是不知道,没听说过,不过按成世亮的说法,‘几乎没见花过钱,比柴一苇还抠’。 这些都是相处下来慢慢知道的,方临思维发散地想着,跟了过去。 “仇姐,我们四个一人一次。”黄荻笑着递过四个铜钱。 “荻子带朋友来啦?好嘞!” 仇娘子收了钱,一手掐腰,一手拿着勺子敲了下锅边:“我这儿规矩,一个铜钱夹一筷子,不能搅,不能换,夹出来什么全看运气。” “不是,就一筷子,这就是你说的吃肉?”成世亮不满地看向黄荻。 方临也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模式。 这仇娘子从市井搜集一些部位比较差的边角料,如猪肉大骨头,鸡啊、鸭啊的翅膀、屁股等等,添些卤料混在一起煮。 这般的纯肉,自然不是一人一大碗的卖法,那般,穷苦人吃不起,富人看不上。 这里的模式是,一铜钱夹一筷子,若是夹到大块带肉的骨头,稍大块好一些的肉,那自然是赚了;若是鸡翅膀、鸭翅膀啊,也不算亏;若是鸡屁股、小块的肉皮等,那就是赔了。 “你就说算不算是请吃肉了吧?”黄荻脸上带着得意:“这还得看你本事、运气,俗话说,一筷子吃肉,一筷子骨头都啃不上,这不比寻常吃饭来的有意思?” 成世亮哑然,还真是吃肉,虽然只有一筷子,但也算是吃上了。 “行,不和你计较,我还奇怪,平时那么抠搜,今儿咋大方了?现在才明白,这才是你么!” 他倒也大气,认了赌约,然后说了句‘我先来’,挽起袖子,先一步上前,看着汤底中的阴影,一筷子夹起一块长条。 ‘莫不是一大块五花肉?’成世亮这么想着,黄荻、方临、柴一苇也是瞪大眼睛。 可等夹出来,他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细一瞧,原来是一块姜片,嘴里叫着‘气死了’,又想下筷子。 仇娘子拦住,勺子敲了下锅边:“一筷子一个铜钱!” “再来两筷子。”成世亮拍出两个铜钱,再拿起筷子。 这明显是上头了。 第二次,夹出了一块鸡屁股,吃了;第三次,或许是运气来了,竟然将一块沾了许多肉的大骨头夹出了汤面,可骨头大、肉多、重量沉,一个激动手抖了下,扑通一声又掉进去了。 不过,这也算一次,让成世亮气得直拍大腿。 “行了,成哥,你歇歇,看我的!” 黄荻抄起筷子上前,瞪大眼睛扫着锅底,显然有经验,对着其中一处阴影一抄,如鱼鹰掠过水面,一筷子夹上来一块肥乎乎的猪槽肉:“好啊!成哥、一苇、临子,看我运气不错吧?” 他得意说着,一手夹着肉,一手抄在下方接着滴油,偏过头大口吃着,被滚烫的肉烫得直哈气,脸上的笑容却仍是掩饰不住,等肉吃完了,另一手接的油也给舔了个干净。 接下来,轮到柴一苇,一筷子夹出来了个鸡脖子,倒也知足了,挺高兴。 最后是方临,他扫了眼锅底,落筷迅疾一夹,然后慢慢往上抬,只见成世亮之前掉落那块带许多肉的大骨头,在阳光下亮闪闪流淌着油水,浮出了汤面,一点点被夹出锅里。 看到这一幕,成世亮、柴一苇都是瞪大眼睛。 黄荻更是激动,仿佛比自己夹到还高兴,脸红脖子粗喊着:“出肉了!出肉了!大块的肉啊!临子,你可真行!” “运气,也多亏成哥之前那次,我估摸着位置的。”方临笑着谦虚道。 这时,巷子里乌泱泱一大群人过来了,赤着膀子,汗流浃背,显然是附近作坊,如船坊、榨油坊等的工人。 “嚯,还真好大一块肉!” “小兄弟运气真好!” “莫不是今个这锅肉多?走走,咱们快去!” …… 他们听到的黄荻喊声,凑过来一看,一个个脸上带着震惊、羡慕,尤其是看到方临吃肉时,那真是一个个喉咙耸动,馋得纷纷围上去。 不少人同时在夹,忙碌非常,那仇娘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能计算得分文不差。 ‘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吃肉,这肉的滋味,都仿佛比平时更好了。’方临感叹着,吃着肉,又看了眼黄荻。 ‘方才,黄荻激动的表现,一部分大概是真的自然流露,更多恐怕是故意的,想为仇娘子揽客?’他心中暗道。 那些工人围了一圈,成世亮本来还想试试,可挤不进去了,只能在外面,围着看热闹。 里面每当有人夹出来一块好肉,明显赚了,必有一群人欢呼;若是夹得小,亏了,当事人耷拉着脸,周围人也仿佛被感染,为之可惜,长吁短叹。 总之,气氛极其热烈。 这种方式吃肉,虽看着辛酸,但苦中作乐,也别有一番乐趣,是那些体面人所不曾体会得到的。 “现在这么多人,不划算了,走吧!”黄荻说着,就带着三人走了,回去了。 对方临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吃了肉,长了见识,也算不虚此行。 …… 第52章,借钱 本来因为打赌,成世亮说是请黄荻洗澡的,可下午书肆挺忙,倒也没能没去成,只好改天。 傍晚,方临下工,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准备回去,昨个儿搬家到西巷胡同,他还没在家住过呢,心里也有些不放心,准备回去看看。 出门,没走两步,竟然碰到了付宏,这家伙笑容满面:“临子,顺路过来,走,咱们一起回去。” 方临看了付宏一眼,没说话。 付宏做活儿的当铺,虽然距离轩墨斋不算太远,但也绝非顺路,对方明显是特意来找他的。 ‘付宏是不见好处不撒鹰的性子,绕路来找,必有所求,恐怕还是不情之请。’既然是不情之请,方临态度自然不会好,以免让对方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付宏不知道一上来自己就被看穿,还在套着近乎:“临子,我租的房,也在你家附近,就在百顺胡同……” 言下之意,无非是看我多信任你,咱们哥俩儿关系不错。 方临只‘嗯’了声,等待对方图穷匕见。 付宏倒也有耐心,仍在找话:“临子,你不知道吧?宋凯、白宝,还有村里一些人去了瓷器厂、船厂等,一月也有二两银子呢,还能休息一天,活儿虽不轻,却也比码头好不少。” 如方临、耿石、乃至付宏,他们这般找到街铺的体面活计的,只是少数人,小和村更多留下的人,现在都渐渐开始去往作坊、厂子。毕竟,工钱一月比码头多,也轻松些。 之前那一月,倒不是村人不想去,而是去那些厂子,签订契书有最短时间限制,相较而言码头更灵活些。 “哦。”方临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仍不接茬。 于是,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尴尬的气氛在蔓延,就这么走了一会儿,付宏终于忍不住,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临子,那啥,借我三两银子呗!” 方临没说话,看了付宏一眼。 意思很明显,你脸大么?咱们有多亲近的关系?张口闭口就敢问我钱,还是借三两银子? 付宏却以为,方临的沉默是在询问他借钱用处,支吾了下,一咬牙才说出来:“上次不是提过,我们掌柜克扣了我一半工钱么?我不甘心,就从店里拿了一些东西作为补偿,昨天还好,今天就被抓了个正着……然后就被辞退,还要我按拿的东西的价值十倍赔偿,赔三两银子,不然就要抓我去见官。” “艹!” 他说着骂了声,义愤填膺:“这他娘的,岂不是相当于,我在当铺做了一个多月,白干了不说,还要倒贴钱……” ‘不出意料,这像是付宏能干出来的事。’方临心中暗道。 以前在村里,付宏就常有小偷小摸,这是狗改不了吃屎,虽然这次事出有因,但府城也不是小和村可比,能让付宏糊弄过去。 又是一番对掌柜的吐槽、谩骂,一通发泄后,付宏看向方临,又是重提:“临子,你先借我三两银子,等过俩月,我有钱了,肯定还你。” 面对期待的目光,方临平静吐出了两個字:“不借。” 还是那句话,付宏在他这没那个面子! 付宏倒是没想到方临如此干脆果断拒绝,怔了一下。 他来找方临,自以为两人稍近一些,能借到钱的,况且,也听说了方临预支了一月工钱,还有补偿之前干的一旬,总共拿了四两银子呢,就算是租房,应该还剩下不少,三两银子还是能拿出来的。 甚至,他都做好准备,如果方临借口说没那么多,他会顺势说少借点,总之死缠烂打,破船也要敲出二斤钉,可没曾想,方临不顾面子,干脆利落,直接不给一点机会。 付宏还在争取:“临子,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今天伱帮我,以后你有事,我帮你……” ‘这是在对我道德绑架?’ 方临差点被逗笑了,就这么看着付宏,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他突然意识到,对有些不要脸的人,就不该给对方留一丝脸面的,在付宏开口的下一刻,就该扭头就走的。 ‘不过,现在也不晚。’方临看着付宏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抬步就走。 这般无视的态度,尤其是最后那一个关爱蠢货的眼神,让付宏感觉心仿佛被刺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彻底撕破了脸:“临子,你可别忘了,当初你家被宋凯提议落单走,我可是支持了你家的,你这么忘恩负义,就不怕我传了出去,让别人戳你们方家的戳脊梁骨吗?” 方临脚步一顿。 他本不欲和这个蠢货纠缠的,但付宏说得没错,真让他出去胡说坏了方家名声,自己再去辟谣,还不如就在此刻计较个明明白白,让付宏认清现实,剖开他的内心,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呵,既然有的人找骂……’ 方临心中暗道一声,平静转过身,看向付宏:“且不说,当初你的支持没有起到作用,只说,来到府城后,我没带着你去找活计么?你的当铺活计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没一点数么?” “可当铺的活计是个坑,我要不是去了这个当铺,我能有今天?哪怕我去码头做活儿,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既然撕破脸,付宏索性也就说出了心里话。 显然,他这种人根本不会反思,话里话外,将责任全部推卸给了方临、耿石,说不定还因此恨上了他们,来找借钱或许也有些这方面的因素,若是借到钱,将来不还钱更是有心理安慰。 “当初,我没提醒过你,说你们掌柜不靠谱?”方临依旧平静,摆出事实。 付宏顿时哑然——方临是提醒了,可你为什么不能多提醒两次,说不定他就听了呢? “你可能会想,我当时为什么不多提醒两次,可以你那时的心态,以为我是在害你,又生怕我抢了你的活计,你摸着胸口说,我当时再劝,你真的会听么?” 方临看着付宏低下头,仍没放过他,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借你钱么?” “为什么?”付宏脸色难看,重新抬起头。 方临没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付宏以前在村里的表现:“从前在小河村时,你小偷小摸,我就没听说过还的,如果我借给你钱,你扪心自问,你……想过还么?” 没想过!付宏自己知道的,感觉自己仿佛被方临看透,脸色愈发难看。 “借给你钱容易,可要钱就难了,最后必然是借钱借成仇人,既如此,你说,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啊?”方临质问。 这下轮到付宏沉默了,脸上青红交加。 “再者,我已经看透你此人,当初,在找到当铺活计,你立刻就抛下我、耿石,自以为高人一等,疏远我们;后来我和耿石找到活计,你又立刻舔着脸凑上来。如此种种,可谓心性凉薄,为人势利!” 方临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将付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他自己都不愿意直面的东西,血淋淋剖开了展示给他看。 最后总结道:“所以,在我看来,你没有半点帮助价值。哪怕一条狗,我扔个骨头,它还会冲我摇尾巴,但你,付宏,你不会,你不会有半点感恩!” 这最后一句,仿佛一箭穿心,让付宏身体都在颤抖,嘴唇铁青。 ——不仅是因为方临将他和狗比,更多的是,方临简直比他自己都了解自己,所说恰如其分,不错分毫。 “呵!”方临看着此时的付宏,知道对方心理防线已经被自己摧毁了,对自己必然是又怕又恨,也不可能再做出坏方家名声的事,因为道理说得明明白白、将他看的透透的,再如此做只会自取其辱,反噬他自身。 的确,付宏望着方临径直离去的背影,心中是恐惧、恨交织,恐惧是因为方临对他的了解,看的比他自己都清楚,一针见血。 恨自然也是如此——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方临你怎么能这么了解,怎么能……说出来呢? …… 第53章,恶邻 打发了付宏,方临回了西巷胡同,此时天色已蒙蒙黑。 进门,方父下工回来,在擦着汗,方母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坐着,厨房里传来咣咣当当的声音,应是田萱在做饭。 “娘,咱家来了客人,这是?”方临问道。 “这是咱家邻居,旁边你满家的婶子。”方母说话时虽在笑着,但不知为何,笑容却有些勉强,似乎陪着满娭毑,是一件异常难受的事情似的。 一家人之间,相互了解甚深,方临自然能感受到,不由向着这满娭毑看去,只见她身材矮胖,脸像是切块的西瓜半圆,下巴微尖,脸上还有些麻子,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这时,满娭毑也看向方临:“哟,这是你家的临子吧?我听你娘说,你在书肆做活?那可真是有出息,我就喜欢有文化的人,就跟我家根生一样。” “行了,时候不早了,今个儿我也回去了。” 她说着,放下碗打了个嗝,晃着身子走了。 “我的儿哎,你可回来了!在店里那边怎样,累么?吃的好么,睡得香么?”等满娭毑走,方母就拉着方临打量,心疼问道。 “都还好。”方临笑着应了句,问起刚刚的满娭毑。 说起满娭毑,方母直叹气,诉苦道:“昨天咱家搬过来,上午满娭毑就过来串门,我给端了茶水来,她一看茶中没豆子、芝麻,脸拉得老长,说‘就没见过这样不贤惠的堂客,到屋里坐,一杯好茶都没得喝’,还说‘我来你家坐,是看得起伱们家,一般人家还不乐意去,看都不看一眼’。” “我说家里没有豆子、芝麻,她就道‘鬼才相信,还不是舍不得给人吃?作为城里人,体面总是要有的,宁可不吃饭,豆子、芝麻是要买好放起来的,来了客人泡好茶,没有见过这样的堂客’!” 方临听着,皱了下眉,这像是尖酸刻薄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方母继续道:“昨個去买菜,我可记着,买了些芝麻、豆子。今个儿满娭毑又来串门,给她吃茶,豆子、芝麻放少了还要说,吃了一碗又一碗,不是要去屙尿就不走人。中午走了,下午又来。” 她说着长吁短叹,方临还从见过方母没见这么为难、受气过。 “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时,旁边的方父也是道。 “谁说不是呢?” 方母又接过话茬儿,叹息道:“人家串门,给茶吃也是礼节、风俗,我也不好说什么,给脸色看,不然就是咱们理亏。这城里规矩就是多,不如咱们乡下,处不来就吵一架,谁赢谁有理。” 她也不是个脾气好的,惹急了也是能泼辣、指着人鼻子骂的,可刚搬过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生怕坏了名声。 这个时代的人,平日交际基本就那么大地方,坏了名声那是非常可怕的,‘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就是这个道理。 “当初租房前,我打听着,满家是有些闲话。” 方临顿了下,道:“娘,你也可以去满家坐坐。” 满娭毑能来,方母自然也可以去,大不了互相伤害么? “去了,也难为不了满娭毑,还是春桃受累,哦,春桃就是满娭毑的儿媳妇。” 方母说着,脸色好看了些,兴致勃勃给方临八卦道:“临子,你不知道,春桃嫁过来前,叫汤惠兰,是个好名字吧?可过了门,满娭毑磋磨她,才给改了名字。 春桃你没见,那个瘦的、可怜的啊。在家,满婆子这个婆婆什么都不做,她从早到晚都有干不完的活,洗衣、煮饭;出门,城外还有几亩地,除草、种菜、耕耘……没有喘息的余地,挨骂是家常便饭,连别家的驴子都不如。 也是娘家没人,春桃嫁过来时陪嫁的板凳、桶、脚盆都没有,家穷。听说春桃家本来也是不错的,可她兄长逛青楼,大手大脚,给娘活活气死了,爹也是个不中用的。” 方母这两天也不是白过的,将满家打听得清清楚楚,或许是想反制满娭毑? 不过,她这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不待见满娭毑是一回事,可一码归一码,却也不会拿着春桃出气。 “总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娘,你想怎么办?”方临问道。 “能怎么办?还是那句话,不能骂,不能赶,关门不理都不行,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传了出去,人家会说咱们不会做人。”提起满娭毑,方母八卦的心情都没了,又是愁眉苦脸。 方临想了下,道:“这样,下次爹去做工,娘、萱姐你们干脆躲出去,去耿家、桂花嫂家。爹若是不做工,在家,那就请耿家媳妇、桂花嫂过来,咱们家有客人,满娭毑再来坐,那就是不知分寸了,出去咱们也有话说。” 的确,若是家里有客人,邻居一般是不好来串门的,那叫不知礼数,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也就不怕和满家撕破脸了。 “也好,还是我儿有办法!” 方母拍了下手,转愁为喜,准备赶明儿就试一试,这去了闹心事,顿时想起了什么:“哟,光顾着说话了,我儿早就饿了吧?我去厨房帮忙,很快饭就好。” 方临也去门口,抱一些方父今天买的柴火。 可巧,正好看到了隔壁满娭毑的儿媳妇,也就是方母口中的春桃。 对方长得蛮高,奇瘦,身子扁扁的。皮肤却挺白,可长条脸上没一点血色,两根辫子垂到肩膀,却没给她带来一二分妩媚,横看竖看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春桃,给我泡杯茶!春桃,死着没点眼色,还不给你爹的烟袋子送来?”这是满娭毑的声音。 春桃忙得脚不沾地,泡茶递到满娭毑手中,又将烟袋子送到满老倌手中,点着,那双黯淡的双眼仿佛被生活染上了一抹灰色。 方临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快给人下论断的人,但满娭毑在自家所为,还有对自己儿媳妇的表现,让他少见地这么快对人产生了恶感。 …… 第54章,夫子 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方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饭是粗米干饭,菜是腊肉炒青菜,还有一碟小鱼干。 “胡同里,除了满家,其他人家还是好的,今晚桌上这些菜都是街坊邻居看咱家搬来,第一次上门送的。” 这个时代,街坊邻里间是极有人情味的,‘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哪怕是满家,满娭毑都送了一小袋蒜来,不然都不好意思来串门。 “青菜是旁边邱家来的。” 方母说起来:“邱家邱婆子脸上烧了一大块,看着吓人,人却是很好的,听说他们有三个儿女,也都孝顺,可这般花白头发的人了,还每日去田间地头劳动,种菜、卖菜。” “是啊,我今中午看到邱老丈,我给他打招呼,他都没听到,后来才知道邱老丈耳朵有些聋,也有些老花眼,可还这么勤快。”田萱说着,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 “小鱼干则是满家那边的辛家送来的。” 方母声音压低了些,八卦道:“辛老倌生得不好,三十多岁才娶了婆娘,还是個傻的,没两年就自己跳河淹死了,留下个儿子。辛老倌请欧夫子起了个大名,叫辛佑,可能真是天佑,平平安安长大,就是跟他娘一样人有点傻,如今二十多岁了,脑袋瓜却和十来岁的娃娃差不多。” “辛老倌是个能干的,在码头,干一天顶别人一天半。”方父也是说着,感叹道。 “那这最后的腊肉,就是欧夫子送来的了?”方临问道。 “我儿真聪明!” 方母夸赞了句,崇敬道:“欧夫子可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呢,还开了私塾,给人发蒙,腊肉就是收的束脩,吃了做学问容易呢!” 她说着,给方临夹了一大筷子,又道:“要不怎么都说,欧夫人有福相呢?我看也是,那满月的圆脸,天生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是有福气的哩!” 出于对欧夫子的尊重,西巷胡同的人都叫他的堂客欧夫人,不以‘娭毑’、‘婆子’相称。 一家人闲话着,方母忽然想起:“临子,你带去昨个儿豆腐乳怎样,好吃不?” “娘做的自是极好吃的,我给店里其他伙计分了,他们也都夸,说娘你做的豆腐乳好。”方临笑着说道。 “那可是,我这手艺,可是跟你外婆学的。” 方母听了,自是高兴,眉飞色舞道:“你们尽管吃,等吃完了,我再给你做。” …… 吃过晚饭,方临出门溜达,满家这时在吃饭,他也不想往满家去,向前边走。 再这边,就是辛家了,此时,辛家父子俩也在吃饭,就在外面坐着吃,手上端着饭碗,旁边小凳子上放着一碟点鱼干做菜。 辛老倌看模样五六十岁,此时露着脊背,微驼的背上的皮肤好像牛皮加工过,锃亮、黑黄,方临感觉水落上去都能滴水不沾。 对方吃饭也极有些意思,因为嘴巴有些歪,饭扒进嘴里,需要用筷子不断往里塞,给人一种手忙脚乱的感觉。 不过,方临知道这是老实人家,心中并无轻视,打了招呼,态度和善。 “哎!”辛老倌起身回应着。 他儿子辛佑看去高高瘦瘦,二十多岁的样子,眼睛里却有着清澈的光,就如方母说的有点傻,还是十来岁性子。 这时,辛佑猫着放在凳子上的小鱼,就两眼放光,趁着这个空当,唰地就夹了一条鱼塞进嘴里,还想再来,筷子就被压住了。 “少吃点,太咸。”辛老倌这么道。 再往前,就是欧夫子家,此时,欧夫子就在门前的桂花树下,躺在一张竹编的藤椅上,摇着蒲扇,时而有桂花落下,落在他身上,又经蒲扇扇落,只留一身清香。 他看着方临给辛老倌打招呼的态度,似是点了下头,招呼方临过来坐。 “欧夫子!”方临打了招呼,坐下。 “听你娘说,伱是在轩墨斋做活,你们刘掌柜近来身体可好?”欧夫子问道。 “好的,每天清早都出去溜达一圈,欧夫子和我们掌柜认识?” “我教过他儿子,刘洪文、刘洪儒这两兄弟都是不错的,不像是如今的学生,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欧夫子摇摇头,也没说是如何不成样子,眼中露出回忆:“我们那时候读书,笔墨纸砚买不起,就用炭笔、石板;没有书,就借书以读,计日归还。那时条件不好,一个个同窗却都安贫乐道,孜孜好学,如今条件好多了,年轻人却少有耐得下心的了……今不如古啊!” 方临听着,倒也不嫌唠叨,挺感兴趣。 这时,田萱提着个桶出来,倒泔水。 说来也巧,满家的满根生也出门,他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小小,看着秀气,内里却不是个安分的,见到田萱下意识吹了个口哨。 田萱底子是好的,最近营养跟上,泛黄的头发也趋于正常了,辫子黑黑长长,眼睛大大亮亮,眉眼修长,嘴巴小巧,皮肤也开始有些白里透红,容貌姣好,也无怪能吸引目光。 她听到口哨声,扭头看了满根生一眼,脸上闪过嫌恶之色,眼珠一转,正想顺势将泔水泼对方身上。 这边,方临注意到了,也是起身。 不过,却有人比他先一步,是欧夫子,对着满根生大骂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满根生,你这个朽木不可雕的,烂泥扶不上墙的!” “欧夫子?”满根生听到骂声,扭头看到了桂花树下的欧夫子,顿时脖子一缩,如兔子般又缩回家去了。 这让田萱也没泼成,对欧夫子道了声谢,又对方临笑了下,倒泔水回去了。 “那小子打小就是个顽劣性子,犹记得当年,因为功课,老夫打他手板,次日,满小子将叶子包着的一坨屎放在了我家门口……” 欧夫子回忆着往事,气得吹胡子瞪眼:“此子性情顽劣,又有满娭毑溺爱袒护,是彻底长歪了,现在成了个二流子,老夫都羞于和人说教过他。” …… 满家。 “根生,刚咋听欧夫子在骂你,咋的啦?”满娭毑问道。 满根生委屈:“就是见隔壁的女娃,吹了声口哨。” “这有什么错?欧夫子真是……” 这个时代,讲究天地君亲师,满娭毑也不敢说欧夫子坏话,收了话头,只好拿方家撒气:“我儿莫气,等明个,为娘去方家多吃几碗茶,给你出气。” …… 又和欧夫子聊了会儿,方临回去,路过满家时朝里看了一眼:‘去我家讨便宜是第一次,方才是第二次,希望不要有第三次了。’ …… 第55章,目标 次日,方临早早起来,外间厨房却是已点了灯,有着人影,是方孙氏、田萱,她们放轻了动静在做饭,怕吵醒了父子俩。 “娘、萱姐,你们怎么不多睡会儿?我自己出去买点吃就行了。”方临这么道。 “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我儿,饭这就好了。”方母说着,开始盛饭。 “是啊,临弟,也不麻烦的。”田萱笑了笑,将一碗米汤、两个米团子端过来。 方临胸中涌起丝丝暖意,想到前世早起上学,不少人家父母都是懒得起来,让孩子不吃饭、或者对付些就去了,只有自家父母每日坚持早起,亲手做饭,这才让他后来肠胃、身体极好。 他吃着,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娘、萱姐,咱们这边和店里有些远,每天来去也麻烦,我还想着趁着下工时间学习识字,所以,打算旬日回来一次。” 方母沉默了下,才道:“行,我儿记得照顾好自己,每顿饭都得吃,店里的饭菜若是不好,就自己去外面吃些,不要舍不得花钱……” 她絮絮叨叨说着,哪都不放心,恨不得绑在儿子身上。 田萱没抢这个叮嘱的活儿,默默转身,取了两件换洗衣服,放在方临手边,好让他一会儿走时方便带上。 等吃过了饭,天色才将蒙蒙亮,方父听到动静也起来了,一家人将方临送出家门外,看着方临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 …… 轩墨斋,如往日一般上工,日复一日的平静。 今日午后,也没什么客人,成世亮、黄荻俩人歇着,困倦打着盹,柴一苇闲不住,到处走走扫扫。 方临则在看书,对记忆中的简体扭转成繁体,学习识字。 黄荻凑过来,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关系熟络了些,劝说道:“临子,你不累么?歇歇吧!咱们这个年纪,再识字也比不得那些从小读书的人,童生都难考哩!” “多识些字,总有用的。”方临这么道。 书肆的活计,体面,却也有苦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富大贵不了,但也能在吃喝之外,存下些钱,较为安逸地活着。 这种安逸,自是好的,但同时,却也会一点点消磨去人的棱角、灵性,让人变成芸芸大千世界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员。 ‘逆境中保持斗志难得,在安逸的环境中,保持斗志更难。’方临时刻警醒自己,不忘初心,要在这個世界活着,带着珍视的人好好活着,而这份书肆工作,显然远远不够,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开始。 近两日,他从刘掌柜、欧夫子旁敲侧击打听中,确定了一个事实,大夏北方,辽东有鞑子,无疑自己猜测不错,这是一个类似明末的时空! ‘作为普通人,我并没有什么大志向,也没有那个能力,挽大厦之将倾,救黎民于水火,更不用说争霸天下,再造乾坤!’ ‘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将来那个鞑子篡夺神器、山河破碎、神州泣血、苍生悲鸣的未来,我只想躲开,带着家人远远躲开,也就只有去往海外。’ 当然,这个时代,海外也不太平,只能说相对好些,要想活得好,有尊严,那必须掌握枪杆子! 所谓枪杆子,方临的理解中,就是人、武器:‘至少要组织数千上万人,作为心腹班底,再用洋人火器武装,到时,明面是上商团,暗地里却是武装商团,最好还能有海外基地、军工厂……可这一切,需要庞大的资源调动能力。’ 方临能想象到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科举做官,还得是做有实权的大官;另一条是成为大资本家,也就是所谓豪商。 科举做官,做实权的大官,需要科举一步步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然后在没有家庭支持的背景下,得授实权官职,再熬成有实权的大官,太难、时间太久,他也不是说放弃,现在识字,就是在打下基础。 ‘而大资本家、大豪商,同样困难,但在这个资本主义萌芽的时期,有相较更大的可行性,不过,要想成为大资本家,那得先积累资本,成为小资本家;同时,不可忘了一点,人脉关系!’ 方临深深记得,这个自古以来的官本位土地,没有权利支撑,再大的财富,也会被吞得渣都不剩。 ‘所以,我眼下要做的事情,一、学字;二、细心观察,找一个切入口搞钱,积累第一桶金;三、以自己的一套方法,在生活中寻找机遇,建立人脉关系网。’ 三者并无先后,可以同时进行。 ‘学字,我留在轩墨斋吃住,争取更多时间,已然在践行;第一桶金,暂时还没什么思路,这需要多接触外界,寻找切入口;至于人脉关系么?我已有些想法,等下个一旬一天的休息日,就可以开始一点点准备了。’ 黄荻不知道,就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在这小小的轩墨斋,就在方才短短片刻,方临已在脑海,将这个国家命运的未来过了一遍,并在胸中更进一步明确目标,开始践行。 这时,成世亮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临子,我去解个手,你帮我看一下。” “好。”方临答应。 说来也巧,成世亮刚走,来了个客人,他代替对方,收钱、记账。 刘掌柜溜达过来,本想查漏补缺,提点方临一二,可一看之下,神色微讶:“方临,你学字挺快的,这些字没错一个,更难得的是,字体清隽、凌厉,算得上是好字了。” “在村里,村正写对子,我看过自己瞎练的。”这自然是托词,乔村正虽然识字,方临也的确看过对方些对子,但这字却是前世功底:“至于学字,简单些的会认、会写,复杂些的就总写错。” 其实倒也不是写错,而是混淆成简体字,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仅仅学着练习,就能到如此地步,你们村正恐怕是遗落乡野的一位大才啊!” 刘掌柜显然误会了,以为‘名师出高徒’,却不知方临名义上的老师并不怎么样,还在可惜着不能一见,感叹一番后,又对方临道:“你这学字速度也相当不错了,进步之快,可称得上一句聪慧。可惜,伱若是打小进学,想来考中秀才不在话下,说不得,举人都可以试试。” 言辞之中,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另外,可不要以为他只提‘秀才’、‘举人’是对方临的轻视,这绝对是大大的称赞了,这个时代唯有科举一条通天路,但凡取得功名的读书人,哪个不聪明?哪个不勤奋?就连秀才,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更不用说举人! “临子,行啊!” 黄荻听到刘掌柜的称赞,吃惊的同时,心中泛酸,有些嫉妒,可等领会出更深一层意思,说方临现在读书有些晚了,才心理平衡下来。 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的,连忙压下这些杂念,转移话题道:“掌柜的,下午我和成哥去瓮堂洗澡,想早些去。” “那是得早些去。”刘掌柜颔首,看向方临:“方临,要不你也去见识一下?店里我看着就行。” “行,麻烦掌柜的了。”方临正好也想去看看。 …… 第56章,瓮堂 “瓮堂者,澡堂也,说起瓮堂这个名字,却有一番来历……”刘掌柜好为人师的性格发作了。 黄荻一听刘掌柜开讲了,笑着躲开了,柴一苇也默默拉开距离,去了远处打扫,显然,他们听过不止一次。 方临倒是饶有兴趣。 只听刘掌柜道:“瓮堂由来,还要说到太祖。开国初年,太祖定应天为陪都,陪都作为一国之脸面,京畿重地,自然不能马虎,征调了十余万民夫修缮皇城。 那么多人,天天挥汗如雨的,不洗澡,气味交织一熏,这次日还能起得来么?就算能起来,晕晕乎乎的,还能正常干活吗?再者,万一有疾病传染,怎么办? 太祖自然有法子,那就是建公共澡堂,让民夫洗澡,因为这澡堂如钟似瓮,故名‘瓮堂’!” “原来如此,还是掌柜懂得多。”方临一脸受教了表情。 刘掌柜满意点头,觉得和方临聊天就是舒服,不像是黄荻三人,跟听他唠叨似的,一个个不耐烦。 他觉得舒服、愉悦,心情好了,话匣子打开,主动找话题,问道:“方临,你可知道去瓮堂洗澡,为什么要早去?” “为什么?”方临心中虽有些猜测,但还是想听听刘掌柜的说法:“個中原因,还请教掌柜指教。” 刘掌柜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细细说来:“你道这去瓮堂一次,需要多少钱呢?五分银子!这在寻常人来说,就是一天工钱,倒也不是洗不起,而是洗了心疼,身体干净了,心却在滴血。 谁会跟钱过不去?辛辛苦赚来的钱让水给糟蹋了,想想是不是有点冤?所以,能不去就不去,一旦去了,就跟十天半月没开过荤的人去吃席一样,岂能不狠狠大吃一顿,吃个够本? 去瓮堂洗澡也是同样的道理,若是晚了,水……” 他摇摇头:“那个脏得程度我就不说了,怕你恶心。” 方临认真点头,他也想到去晚了,水会不好,却没想刘掌柜别出心裁,竟能从工钱、心理角度解说。 “若只是脏,也就罢了。” 刘掌柜似想到什么,脸上表情有些古怪,又补充道:“关键是有些人啊,长痔疮的,皮肤病的……尤其杀猪的,衣服一脱,往里面一跳,腥风扑面……” “咳咳!” 方临听着,只感觉画面感十足,然后,就是嗓子眼发痒,想要呕吐。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昨天店里忙,晚了一些,成世亮、黄荻俩人就不去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掌柜的,总不会城中所有澡堂都这样吧?”方临问道。 “自然有高级的澡堂,上次,我和印刷坊孟老板联络关系,去了兰浴堂。” 刘掌柜面上浮现出自衿之色,显然对他来说,去一趟兰浴堂,也是值得骄傲的经历,此时回忆着说道:“兰浴堂的地面,都是全用白色石头铺就,温泉水也十分清澈,能看到四周的白石,哪出一点脏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整个兰浴堂,占地大约有三四亩吧,隔成了四五十个小单间,每个单间都是铺了白玉般的石头,浴池四周还方有花卉。 每个独立单间,还都有好听的名字,如瑶岛蓬山、蕊宫璇源、雪香馥海……我选了一个涤尘洗心,进去,浴池旁边放了茶几,茶几中有上等好茶,衣服有专门的衣架,浴池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则是挂了五孔竹筒,写着上温、中温、微温、退水、加水等字,想要什么,话都不用说,敲一下竹筒就可以。 浴室的窗户上架着风轮,随时转动,送来自然花香的香风,还有美婢服侍。” 刘掌柜咂了下嘴,继续说着,让人眼前仿佛出现画面:“想一想:躺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温着花香,喝着茶,闭目养神,肩膀上是二八女子轻柔的柔荑,周围除了细微的水声、风声,并无半点喧哗。” 这是没听过船新版本,黄荻都凑了过来,听得目眩神迷,柴一苇也不打扫了,沉浸在刘掌柜描述的想象中。 方临更是感觉开了眼界:‘这不就是高级会所么?这个时代的人,也这么会玩?’ “不仅是兰浴堂这般高级浴堂,听说城中,最近还出了洗澡、养生结合的蒸浴堂,可疗风寒,利排泄,外至肌肤,内至脏腑,俱得濡养……”刘掌柜又是道。 ‘蒸拿都出来了?’ 方临就差翻白眼了,只能说,单论在洗澡上,这个时代的有钱人,真是不差前世多少。 同时,也对今天下午瓮堂洗澡的体验,有了些期待。 说话间,回来,店里也来了些人,稍稍忙了起来,闲话停下。 半下午时,成世亮、黄荻、方临提出准备去瓮堂。 …… 也是天公作美,这会儿并不忙,成世亮、黄荻、方临三人说去瓮堂,刘掌柜挥挥手就让他们赶快去。 “柴一苇,一起去瓮堂啊?”成世亮拉着柴一苇。 “我不去,你们去吧!”柴一苇连连摇着头:“我留下帮掌柜照看店里。” 成世亮觉得也对,就不拉了,与黄荻、方临出门。 瓮堂并不远,大约一二里,没一会儿就到了。 瓮堂看着很大,高约一丈,宽约一丈二,圆顶,看上去像是一口倒挂的钟,通体没用一根木料,全用石砖堆筑,砖缝用糯米粘合,不透气。 方临还在疑惑,既不透气,岂不是将人憋死? 等进去后,才发现,穹顶有出气孔,如此既可通气,也可让水蒸气上升冷却后,水珠会沿着圆形墙体流流下来,而不会滴落人身上。 ‘瓮堂设计真是精妙。’ 方临暗道了句,脑海中勾勒出整个澡堂轮廓,形如钟,又似瓮,难怪叫作瓮堂。 今日他们来得很早,瓮堂还没多少人,却也已经开始有人了,成世亮帮黄荻付了钱,方临自己付了五分银子,进去。 进了瓮堂,大石砌的浴池底还没有水,有七八人也在上面一同等着。 不大一会儿,随着一声‘放水了’喊声,紧接着辘轳转动的声音,水流哗啦啦用来,奔涌进入浴池,清澈可见。 …… 第57章,出面 哗啦啦! 瓮堂大石头砌成的浴池中,水流奔涌,很快注满,腾腾冒着热气,清澈见底。 “临子,没见过吧?” 黄荻说着,指了下后面:“在浴池后方有个烧火的房间,置了数口很大的大锅,跟浴池相通,得用辘轳引水。” “是的,我有次去后面看过。” 成世亮接过话茬,比划着:“好家伙,那里只烧水的就有十几人,到了放水时候,热水经过辘轳引来,在进入浴池前与冷水相混,就成了现在这般洗澡水。” “今个儿的确长见识了。”方临顺着他们的话说道,给二人以正向反馈。 既然放了水,三人自不会不磨蹭,脱了衣服放在外间,进去里面,下了浴池。 “嘶!” 入水,方临将身躯泡入偏热的水中,那一瞬间的滋味,微痛、微酥、却又让人不想起身,就跟挠痒痒停不下来一般,随即,就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舒泰直冲天灵盖,让人忍不住倒吸凉气。 片刻后,身体渐渐适应了那种舒泰,又有一种全身被绵软包裹的舒爽,这时去看成世亮、黄荻,二人也是眯着眼,惬意舒爽非常。 呼噜噜! 成世亮头浸入水中,吐了一串气泡,又抬出来:“这在瓮堂洗澡感受就是不一样。” “是吧?”黄荻也有感受:“比起关上门,自己洗,瓮堂可有意思得多了,这么多人陪着,搓起来都格外有手感。” “尤其,还是成哥请你的。”方临补了一句。 平日里他都表现挺正经,这般冷不丁开个开玩笑,让成世亮、黄荻怔了一下,都是哈哈大笑。 三人泡了一会儿,开始搓澡,身上一搓,都有着细细的泥条,谁也别嫌弃谁。 大约一炷香后,人渐渐多了,水也不复一开始的清澈,得了清爽,出去了。 穿上衣服,向外走,突然听到一阵嘈杂。 “有热闹!”黄荻眼睛一亮,拉了下成世亮、方临,当先凑过去。 这刚洗了個舒爽,又有热闹看,再快活不过了,成世亮心领神会,立刻跟上。 方临同样不会拒绝,也跟着围过去。 他又不是什么石人,有自己的目标,会向着目标坚定前行,却也不会一味苦赶,错过路途中的风景。 此时,这边已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平日生活,柴米油盐颇多乏味,府城的人都有看热闹的性子,有乐子,自然纷纷来瞧。 听着这些议论,方临倒是弄清楚了。 原来,有个人穿着一身新衣服进来,洗了个澡,出来时,发现衣服不见了,只留了一个纱帽、靴子、一个丝带。 这人叫老板过来,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你的衣服哪去了?”澡堂主人装糊涂道。 其实他心里也有数,多半是被偷了,他这地方治安不好,经常发生失窃事件,可也没办法啊!这五分银子的澡堂不招待三教九流的人,招待谁去? …… 方临三人也猜出来了。 “想来是遭贼偷了。”方临道:“这里又没人看管,新衣服又显眼,倒也不奇怪。” “幸亏我衣服不好。”黄荻庆幸道。 “也是这人倒霉。”成世亮摇头。 …… “真是岂有此理!我洗澡前,明明把衣服脱在了澡堂外间,现在衣服没了,你怎能不给一个说法?”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想来是个书生,见澡堂主人推卸责任的态度,顿时就恼了:“这事你得负责,要么你去给我追回来,要么赔一套!” 澡堂主人听了也恼了,道:“你这不是讹人么,拿五分银子洗个澡,还让我给伱套衣服,谁知道你是衣服藏起来了,还是来时就没穿衣服?” “瓮堂就这么大,藏到哪里去?至于你说我来时没穿衣服……” 书生涨红了脸,戴上纱帽,又穿了靴子,然后将那条丝带系在白花花的肚皮上,朝老板大喝道:“呔,你且看我,难道我这身打扮来你的澡堂的?” 他此时光洁溜溜,纱帽、靴子、丝带三样穿在身上本就滑稽,再就上有些小肚腩,稍远些看去,真如一个绑起来白花花的猪,尤其是再配合这般话,莫名有种喜剧感,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 “哈哈哈!”哄笑声一片。 有人刚洗过澡,可能受了些凉,真是字面意思上的鼻涕泡都笑出来了。 成世亮、黄荻笑得肆意,方临也没能忍住。 这事吧,让方临来说,其实双方都冤。 书生洗了个澡,丢失了新衣服,自然冤。 澡堂主人同样也冤,洗个五分银子的澡,一泡泡半天,你还想有什么服务,还要专门配个人给你看衣服? 此时,澡堂主人被书生说得哑口无言,没了脸面,但要赔钱、赔衣服,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索性,他直接破罐子破摔,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书生吵赢了,但却是尴尬,澡堂主人不赔,他这个样子也不能追上去啊,顿时有些傻眼。 围观的人看了热闹,却还没有散去,想看还有没有乐子,也有不少人,对着书生指指点点。 “啧啧,这位兄台的屁股好白……咕咚!” “有好戏看了!等会儿这位兄台,难道就这般模样出去?” “方才澡堂主人不是说了,此人来时就没穿衣服,自然也能没穿衣服出去!”有好事者调侃。 …… “哈哈哈哈!”又是一场大笑。 难得一个读书人这么狼狈,在这里洗澡的又多是三教九流的社会底层,出于一种不可言说的嫉妒心理,纷纷落井下石嘲讽,以此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 当然,也有少数同情的,但没帮忙站出来,毕竟,那要真金白银出钱给人买衣服。 更有极个别真心想帮忙,可此时身上也没得钱——这地方治安不好众所周知,基本来洗澡的,都只带五分银子入门钱,带多了也怕被偷啊! “好生无礼!有辱斯文!岂有此理!”面对众人强势围观、指指点点、嘲笑打趣,书生气得身体颤抖,都有些语无伦次。 被如此羞辱,他甚至跑都跑不掉,总不能真就这般模样出去吧?出钱支使人去买一身衣服?他也没钱啊! ——且不说没多带多余的钱,即使带了也没用,连衣服都被偷走了。 且说,持续受辱下,书生那真是又气又急,脸红脖子粗,额头青筋暴跳,差点没晕过去。 方临神色平静观察着,揣摩着对方心理,在书生即将情绪崩溃时,终于出面开口道:“兄台莫急,稍等片刻,我去给你买了件衣服来。” 这个节点,自然是掐好了的! 与人交往,有时候、有的人,出力不讨好,会出现‘动手不如动嘴’的情况,这就是吃了没有心计的亏。 方临倒不是说要算计别人,只是说,许多时候一些不含恶意的心机,往往会事半功倍,能让别人更清晰感知到你做了什么,对他的帮助有何意义,从而更加感念,更加承情。 至于这会不会有什么不好?方临没有道德洁癖,非恶即可为。 “临子,你疯了?一件衣服可不便宜!”黄荻低声道。 成世亮倒是不太心疼一件衣服钱,只是道:“临子,你带钱了么?” 从二人反应,就能看出各自性格。 …… 第58章,感激 “有钱的。”方临将衣角撕破,取出五钱碎银子:“我寻思着万一有急事,就缝了些钱在这里。” 他说完,看了眼黄荻,又看向书生,诚恳道:“一件衣服的钱虽然对我也不便宜,但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倒霉时候,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只是只带了这么些钱,若买的衣服不好,还请兄台莫怪!” “这是说的哪里话?” 在这最狼狈的时刻,这么多人对比之下,有人出手相助,这是多么难得,书生声音都有些哽咽,感激道:“谢谢,兄台谢过了,大恩不言谢!” 通常‘大恩’,是指救命之恩、改变命运的恩情,这般事情显然称不上的,但能说出来大恩不言谢,可见感激程度。 在方临站出来后,众人嘲讽也停下了,更有甚者,转口就为方临叫好——人啊,哪怕自己做不了、不愿做好人,但却是希望身边都是好人,那般等自己遇到难处,也能有好人帮助。 故而,哪怕有些人觉得方临傻,出钱买衣服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也随大流开口称赞。 “这兄台是个好心眼的!” “是啊,更是聪明心细,怕遇到急事,竟在身上缝了些碎银子。” “这法子好,赶明儿,我也得跟这兄台学学。” …… 面对众人称赞,方临依旧神色平静,对书生说了句稍等,和成世亮、黄荻出门,在二人指点下选了一家名声好的当铺,买了一套干净旧布衣回来。 “我听兄台说话条理分明,可是读书人?”对方在穿衣服,方临偏过身去,问道。 “是,竟忘了给恩人介绍了,在下姓董,名祖诰,不才是個秀才。” 董祖诰一边穿衣服,一边解释着今日之事:“我也曾来过瓮堂两次,前两次都没出事,也是大意了,今日穿新衣服没做防范,谁想这次就……唉!” 成世亮、黄荻听到这人还是个秀才,顿时惊讶了下,不过旋即就释然了。 秀才嘛,说是稀罕也稀罕,说不稀罕也不稀罕,这怎么一说呢? 若是在乡里,算是极有名望了,毕竟秀才乃是知县老爷的门生,乡里有事,往往会请秀才帮忙,如乡民打官司、写诉状等等。 在府城就相对寻常了,特别是那种纯粹的读书人,只读书写字,不作其他念想的,如果不能一级一级往上考取功名的话,此生也就只能享受朝廷拨给的补助,聊以度日。 当然也有些机灵的,凭借着秀才社会地位,与衙门吏员打好关系,有人遇到事托人办事,收取中间费。 而这个董祖诰能来瓮堂洗澡,又穿着新衣服没有心眼,想来多半是前一种。 “兄台客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必称我恩人。”方临说了自己名字,让对方直接称呼就行。 见方临执意,董祖诰也没再坚持,不过,却是打听了方临住哪,一定要将衣服的钱偿还。 方临也没隐瞒说了,又说店里还要忙,便告辞去了。 今日之事,不过顺手而为的一次小小投资,他的确有施恩结交之下,但也知道过于心急,会给人不好的观感。 再者,不知此人品行,等看日后是否还钱,就可窥见一二,再决定后续态度。 能交往,自然好,算是一个人脉关系;若是对方不去,看错了人,亏了也就亏了,投资有亏有盈,一件衣服还在承受范围内。 “方兄,君子也!” 董祖诰见方临帮忙过后,如此风轻云淡从容离去,不枝枝蔓蔓、拉拉扯扯,也不像有些人反复强调,仿佛生怕忘了恩情似的,这般轻描淡写,可谓君子之交,不由赞叹着,心中感激更增。 当然,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如今只是一个苦试不中的穷秀才,也没什么值得攀附,但正因为如此,这份帮助才更加难得。 “轩墨斋,我记住了。”董祖诰下定决心,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就上门感谢,还钱。 …… 回到轩墨斋,成世亮、黄荻二人说了瓮堂之事,不仅有董祖诰的笑谈,还着重说了方临义薄云天,仗义出手。 这其中,并无什么嫉妒情绪。 一则,董祖诰不过寻常秀才,方临帮了也并不值得羡慕;二则,他们对方临感官越发好了,包括黄荻——哪怕在瓮堂,方临没听他劝说。 毕竟,方临对一个陌生人都能伸出援手,更何况他们这些有些交情的人呢?听懂掌声! 再者,平日里在书肆,方临不争不抢,谦逊低调,积攒了极好的印象分。 成世亮、黄荻俩人有些讲故事的天赋,说的绘声绘色,说到董祖诰气得上头,只穿了纱帽、靴子、丝带质问,让刘掌柜、柴一苇捧腹;说到众人嘲笑,只有方临出面帮助,又让他们感叹。 “方哥是好人。”柴一苇道。 “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说得好啊!” 刘掌柜听了这事,也是又想起方临从野狗口下救了自己,对方临越看越满意,若非没有女儿,不然都想结个亲家。 可转念一想,自己家没有,但亲戚家有啊,便问道:“方临,你可曾婚配?” “不曾,不过……”方临也没隐瞒,将田萱的事说出。 “可惜!可惜!”刘掌柜连叹两声。 …… 傍晚,终于不是刘掌柜儿媳妇刘丁氏做饭,刘闵氏、刘老太来了。 要说四个伙计的心理,那真是刘老太来了,青天就有了,嗯,不是,是饭菜就能变好了。 人是要对比的,相比刘丁氏青菜、萝卜都舍不得做,刘老太至少还会做豆腐、粉条等菜,分量是少一些,但也可以接受了。 晚饭,米汤、一小碟炒豆芽、一人一个韭菜盒,对饭菜质量挺满意,但却没吃饱。 黄荻提议去仇娘子那儿,捞肉吃去。 成世亮骨子里有着赌性,满口赞成;柴一苇也没说不去,毕竟只花一二三四钱,能换来吃肉还是划算的。 方临自然也不会拒绝,只是着重看了黄荻一眼,这家伙下午白嫖了成世亮一次,去瓮堂洗了个澡,干干净净,这恐怕更多是想去见仇娘子。 四人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出门去了。 …… 第59章,醉酒 仇娘子这里,成世亮、黄荻、柴一苇、方临过来,已稍有些晚了,错过了刚出锅的开头,错过了火爆的巅峰,只抓住了个尾巴,此时,锅里的大块肉基本都被捞去,这里也没几个人了。 每人试了一两次,基本没吃到什么,包括方临。 “今个儿来晚了。” 成世亮说着:“走吧,咱们凑些钱买些小菜,回去吃吧!” “也行!”黄荻答应着,偷偷猫了眼人家仇娘子,等仇娘子看过来,却又立刻转头,生怕人家看到,可余光还是在关注着。 见到仇娘子对这边方向,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他顿时微微挺直了下胸膛,却听仇娘子又喊了声‘卓三爷’,显然笑容不是为他绽放。 方临看向那来的卓三爷,身材高高大大,有着小肚腩,脸上胖胖圆圆,像是那庙里的弥勒,小眼睛里泛着精明的光,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穿着绸衣迈步过来,身后跟着俩跟班。 这里还剩下的几个作坊工人,听见仇娘子喊声转身,见到卓三爷过来,不由纷纷弯下了腰,下意识放低身段,叫道:“三爷!” 卓三爷对他们点点头,走到仇娘子旁边,笑着说了句‘来看看你’,便当着众人的面,搂住了仇娘子的腰。 可能是因为有人,仇娘子躲闪了下,可旋即就被啪地一拍屁股,颤巍巍、摇晃晃,如波浪翻滚。 “哟哟!”那些吃饭的作坊工人笑着起哄,却在卓三爷轻飘飘瞟过来的一眼中,皆是闭嘴收敛。 方临看了仇娘子一眼,又看向黄荻。 在方才卓三爷揽住仇娘子时,黄荻身体轻微颤抖了下,等仇娘子被拍屁股,拳头更是攥起,可等看到仇娘子之后并没生气,只是似若娇羞地翻了个白眼,轻轻捶了一下卓三爷胸膛,又是低下头,拳头无力松开。 回去路上,谈论着这事。 “仇娘子跟着那卓三爷,就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了。”成世亮感叹道。 “我听说,卓三爷兄弟在应天做差,好像是个不小的官。”柴一苇说着,显然是说卓三爷是仇娘子的靠山。 “也是这个道理,做生意不容易,仇娘子的客人都是大老粗,管街道的官吏吃拿卡要,混混也要收保护费……没得个靠山,怎么行哟?” 成世亮顿了一下,又道:“不说仇娘子,就是咱们书肆,掌柜的也在衙门有点关系,不然天天混混闹事,可做不了生意。” …… 以往这般时候,黄荻总会插进来聊上几句,可今天却是罕见地沉默没说话。 方临听着,也在思索:‘先前有过想法,试验出一个卤料配方,卖一些杂碎卤肉,现在看来,恐怕不成了。’ 今天仇娘子这事,让他对于淮安府城,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 客观来说,在这淮安府城,一个普通人只要不想着往上爬,那还是友好的,基本没人会找你事。 不用担心像是话本中,帮派横行鱼肉百姓,纨绔子弟强抢民女,无法无天——这又不是王朝末期,立刻就要完蛋了,淮安府城也不是什么偏远小城,而是赋税重地,受到关注不小。 官员会约束家中子弟,以免做出什么事来,被对头弹劾;那些豪商大贾更不用说,去青楼、买多少侍女花天酒地没人管你,但若是做了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的坏事,不死也得脱层皮!总之,不可能说,上个街,花钱多一些就会被盯上,拦路强抢,或者哪家媳妇稍漂亮一些,就会被纨绔子弟找上门,威逼利诱。 就如当初肖姓小吏说的,只要有理,樵夫与举人相撞,都能讨个公道,更何况其他事情呢?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安于现状,不触动别人利益。’方临心中暗叹。 府城中如街铺、小食铺子等,已相对饱和,若是进入抢食,触动别人利益,多半会迎来反噬。就如开一个杂碎摊子,同一条街道的同行会针对;管理这条街市官吏会盘剥;游走在这条街道的混混,也会收保护费。 没背景的前提下,经过重重围剿,牟利少了,白费功夫;若是经过盘剥,还能大赚特赚,那就更应该担心了。 ‘哪怕开辟一条新的赛道,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时代,要想做事,关系第一啊!’ 方临下定决心,没有人脉、靠山,决不会走上台前经营。 他思索间,路过一个铺子,成世亮重提凑些钱买些小菜回去吃,黄荻冷不丁开口:“再买些酒吧!” 成世亮、方临、柴一苇对视了下,都是答应——天下哪有那么多笨人,不仅方临,显然成世亮、柴一苇多少也有点察觉。 “一斤猪头肉、二斤酒,要老黄酒……” “不,烧刀子吧!”黄荻又是道。 成世亮看了他一眼:“行,那就烧刀子!” …… 回去轩墨斋,从厨房拿了碗筷过来,将猪头肉凳子摆上,一人倒了一碗酒,围着坐下。 虽然简陋,但在这般环境,也别有一番滋味。 成世亮是个健谈的,说起在青楼见闻:“那些富家弟子可是时尚得紧,只是我就不大欣赏得来,穿着彩衣,男不男、女不女……” 往日,黄荻必然会接话茬的,今日却是沉默。 柴一苇是个老实人,接不上话。 方临便引导着,让气氛不至于沉默,变得尴尬。 今天,黄荻一改性子,也不吃菜,只闷头喝着酒,烧刀子有些辣嗓子,可他就跟水一样一口气喝完,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看来,黄荻对仇娘子并非见色起意,可能背后有故事。’方临暗道。 成世亮、柴一苇也多少瞧出来些,见黄荻心情不好,也没计较四人平摊的钱,对方多喝了酒,由着他。 黄荻一碗又一碗,本以为这家伙酒量好,没曾想,两三碗下去,就干脆利落地趴了。 “呕!呕!” 他呕吐吐得稀里哗啦,心肺似乎都要吐出来,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那个狼狈啊! …… 第60章,抱薪 成世亮、柴一苇、方临三人,给黄荻擦了脸,扶到床上,又从厨房找了草木灰来,打扫呕吐物。 “也是怪,往常我从青楼回来,荻子还嫌弃我身上的酒味儿,今个儿,怎么他自己喝这么多?”成世亮道。 方临没回答,看了眼床上的黄荻,心中却有答案:酒并不好喝,许多人也不喜欢,但只是想要喝了酒不清醒的状态,也是想要麻醉胸膛中的苦痛、辛酸,好让流泪不显得突兀。 “黄哥喝醉了,睡一觉就好了。”柴一苇这时道。 “也是,明天起来就好了,一觉下去,什么痛,什么苦,都没了。”成世亮也是说着。 ‘倒也不是,只是痛得不那么明显了。’方临暗道一声。 有了伤口,哪怕弥合了,也会有着一道疤。只不过当时撕心裂肺,而等结了痂,偶尔触碰时才会隐隐作痛,绵绵不绝,等一个人回忆起来的时候,才会泪流满面。 不过,这世道谁人容易呢?再如何遍体鳞伤,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 匆匆七八日过去。 这七八日中。 次日,董祖诰就来还衣服的钱了,还要多给,方临没收,又说要请吃饭,恰好当日店里忙,也给婉拒了,说下次再见补上——董秀才因此对方临更为看重,这说明人家不图他什么,真心帮助,乃是性情淡泊如水的君子,匆匆几面,已在心中将方临上升到挚友程度。 其它,倒也没什么可说,趣事、热闹只是偶尔,无聊的做工、乏味的学字才是日常。 因为明日就是旬日一天的休息,这日下工,方临和刘掌柜说了声,与成世亮三人道别,回西巷胡同了。 …… 回家。 厨房里炖着肉,是在炖排骨、萝卜,香气飘了半条胡同,厨房里田萱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欣喜喊了声:“临弟!” “回来了?”方父也刚回来没多久,在泡着脚,不善表达的他,只是嘴唇蠕动了下,道了这么一句。 方母就直接多了,拉着方临的手,满脸笑容:“我就算着,你今个儿该回来了。哟,怎么看着,好像瘦了些?” 语气中满是心疼。 “哪有,娘你记错了吧?”方临环顾了下,转移话题,问道:“娘,我看满娭毑没过来了?” “可不是,还是你的法子有用。”方母笑道:“那天我喊来耿家媳妇、桂花,咱家有人,满娭毑还厚着脸皮过来,耿家媳妇、桂花挤兑了她两句,气急败坏走了,这些天再也不来了,路上见到耿家媳妇、桂花过来,也都躲着走呢!” 方临听了也笑了,耿家媳妇苏小青那是出了名的刀子嘴,桂花嫂更不是省油的,看着柔柔弱弱,却是他所见最聪明、最有心机的,满娭毑和她们比,差着不知道多少行市呐! 当当当!说话间,隔壁突然传来这般声音,伴随着满娭毑的骂声:“叫什么叫?叫什么叫?谁没有怀过崽,别人都没事,就你娇贵,这叫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怀了崽,想把那些男人都叫过来,分开你胯看看是不是?真不要脸!贱货!近日做活儿少了,也难怪伱肚子痛,活该!” 不等方临问,方母就叹息着道:“春桃前两天晕倒,满娭毑也不管,舍不得钱让春桃去看大夫,还是欧夫人听说过来,说像是怀孕,这才去看看,确认了。” “春桃这怀了孕,满娭毑也没对她好些,还是一点活都不肯做。春桃这些天呕吐、腿抽筋,在床上起不来,做不了活,满娭毑就拿着竹竿子,在春桃房外的木格子窗上敲,一边敲一边骂……这已经有两天了。” “是不成样子。”一惯寡言的方父都是说了句。 “唉!” 方临听着隔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也是皱起眉头,哪家婆婆会对怀孕的儿媳妇这样?不过,不是自家事,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叹息了声,去外面,正准备关上门,耳不听为净。 这时,却见欧夫子被欧夫人搀着过来,进门指着满娭毑鼻子骂道:“吵什么吵?我隔老远都听到了!你这個婆婆,不知道你儿媳妇为什么这样?那是平日里干得多、吃得少,身体亏空了,怀着孕才会这样,你还在骂,你是不想要孙子了?还是说,你就成心盼着满家断子绝孙?是不是?” 他知道自然知道满娭毑怕什么,担心什么,掐中了要害这么说。 此时,如方临一家,还有不少邻居听到动静,都过来了,看着满娭毑被骂得低着头,唯唯诺诺,都感觉稀奇。 不过他们也是知道,若是别家的人来劝,你试试看!满娭毑绝对能说出来‘你是不是和我儿媳妇有什么,不然怎么这么关心’的话来,也就是欧夫子德高望重,她怕被戳脊梁骨,才不敢瞎说一气! 再就是,欧夫子说的有道理,满娭毑再轻视春桃,但对她肚子里的孙子还是重视的。 不仅是满娭毑,就连满老倌在一边,都不说话,脸上带着思索之色,而满根生? 这家伙看到欧夫子来,就跟老鼠见了猫,躲到屋里去了。 “欧夫子……”春桃话还没说出口,就泣不成声。 她本以为,自己怀了孕,婆婆会对她好些,可没想到,家里家外的活儿仍是不肯分担一点,拖着难受的身体干得差了,满娭毑还要骂——那些难听的话,对外人都不曾说,何以对她这个儿媳妇如此? “春桃莫哭,这事是你婆婆不对,下次她再这般,你就去和我说,我来骂她!” 欧夫子说完,又看向满老倌,直言不讳:“满老倌,你平日素不吭声,我却知道你没有多大坏心眼,只是摊上了这么个媳妇。今日我得说句话,满老倌,你若想满家绝户,就由得你媳妇这么作罢!” 他说完,根本没去瞧躲在屋里、向外偷瞄的满根生一眼,就在欧夫人搀扶下走了。 方临看去,欧夫人果然像是方母说的,长得满月的圆脸,天生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按这边的说法是有福相的。 此时,随着他们离去,还传来隐约的声音。 “老头子,你说这么直,满娭毑恐怕心里都恨死你了。” “由得她恨去,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得起自己良心。不说是邻居街坊,不说是满家那小子我教过,只说这事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不能不管。再者,还不是你告诉我的,春桃怀上了么?” 方临看着他们背影,暗道欧夫子身上有种读书人的风骨。 他的确做不到像欧夫子那般,但这并不妨碍,对欧夫子这般为众抱薪者,心生敬意。 …… 第61章,看戏 “欧夫子是个正派的人。”回来后,方父感慨。 “是啊,不愧是读过书的。” 方母心明:“今个儿,若是换个人去劝,你看看!就前天,辛老倌看不下去说了两句,都让满娭毑骂走了,说‘辛老倌人老心不老,是不是看上她家春桃了,还是想给他儿子撬個破鞋回去’,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饭好嘞!”这时,田萱喊着,厨房的锅里,香喷喷的排骨、萝卜汩汩翻滚,撒上了葱花,一股鲜香气息满溢出去,令人口舌生津。 方临进去端饭,不经意看到,厨房角落多了一二三四五个陶罐,不由随口问了一句。 “都是做的豆腐乳,过两天就能吃了。”方母说着。 “这么多?娘,这没少费事、花钱吧?” “费什么事,一些功夫又不值钱,花钱,也就是些豆腐钱,你喜欢嘛,这钱该花。多做些,你慢慢吃。”方母随意道。 方临闻言却沉默了。 从前都是,一直都是,他说什么东西好吃,方母就会变着法尽可能做,直到说不喜欢了为止。 她总是这样,把儿子觉得好的,哪怕自己舍不得吃的、舍不得花的,给他,都给他。 许多时候看着过度了,也只是因为,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那所有过的度,都是溢出来的爱。 方临眨了下眼,端饭过去,心中有了个决定。 饭间。 方临说起:“明天我轮休,爹、娘、萱姐,咱们一起出去走走逛逛,看戏吧!” 本来,他打算自己去的,因为的确有事情,带上方父、方母、田萱,效率要低些,可如今想想,这又算得什么,只要换来他们一日高兴,也都值了。 方父、田萱还没说话,方母就道:“你自己去,你爹想去,也成,我和小萱可不去,去了耽搁缝补衣服,还要花销,一来一去,少了不知道多少钱哩!” 她直接代表了田萱意见。 “我要去码头。”方父也是道。 “爹、娘,钱是挣不够的。咱们出去走走逛逛,不买什么大东西,能要多少钱?看戏也是,我问了我们掌柜,不要专座,其余也便宜。” 方临顿了下,又道:“再说,咱们家来了府城,落下脚,还哪哪都没去过,这怎么成?以后村里人来了,问起府城,说话都没法说。” 闻言,方母犹豫了,觉得方临说得有道理,想了下,意动道:“那……就去看看?” “嗯!”田萱脸上虽压抑着喜色,但声音却是轻快,毕竟再如何,她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有着好奇心。 方父被裹挟了意见,张了张嘴,却也没说什么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方临笑道。 还说呢,刚才方母还不情不愿,这么一确定下来,已经在兴奋说着,明天该穿什么衣服了。 屋内,油灯熹微如豆的光芒跳跃,昏暗的光线下,饭菜冒着淡淡烟气,有些闷,时而有风吹起麻布帘子扑进来,带来清爽,吹起各人鬓角的头发,可见一家人闪亮亮的眼睛,盈着或明显、或潜藏的期待。 …… 次日一早,吃过饭。 方母就去换衣服,换来换去,出来问方父、方临怎么样——其实,她也就两身稍好一些的衣服,就是拿不准哪一身好看。 “娘,干净即可,打扮太好看了,说不准还会引来麻烦。”方临开玩笑道。 “那我换回去。”方母听了,赶紧想换回平常衣服。 “倒也不至于。”就如之前说的,大夏又不是马上就要亡了,社会秩序崩塌,淮安府城也不是偏远小城,哪会像是话本中为了矛盾冲突,净出一些‘人咬狗’的稀有桥段? 再说,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方家的颜值担当田萱,也只是清秀再多一点,看着舒服,真说多漂亮也不算。 一家人出门,今日秋高气爽,微风徐徐,街面干净,路两旁栽了树。 这般的环境,让人心旷神怡——不同于第一次被那肖姓小吏带着,心态自卑,今日方家人都穿着干净,也看不出不是府城本地人,尤其方临一身青衫,宁静从容,看着就像是读书人,故而走走逛逛,也不会引来路人异样目光。 “说到看戏,也是有历史的。” 这些天,方临从刘掌柜那里掏出来了不少杂七杂八或有用、或没用的信息,此时就充当导游解说道:“看戏,最早是在勾栏瓦舍,而勾栏瓦舍,起于北宋仁宗时间,又衰落于咱们大夏朝。” “临弟,勾栏瓦舍怎么听着像是两个东西?”田萱微偏过脑袋问道。 “是,萱姐聪明。” 方临笑道:“瓦舍,举行娱乐活动的地方,勾栏,则是演出的地方,大的瓦舍有十多处勾栏。进入勾栏是有门槛的,每座勾栏几乎是全封闭的,只有一道门可供出入,换句话说,要掏钱买票。” “而现在么,咱大夏的茶馆酒楼,大些的会请戏班子,小些的也都会请说书人,伱站外边也能免费听,免费看,不要钱,勾栏瓦舍没人去,不可就慢慢衰落了么?” “是这个道理,要我,我也去不要钱的。”方母说着,夸赞:“我儿懂得真多。” “也是从掌柜那儿听来的。”方临笑了笑:“今上午,咱们先去一顺茶馆。” 像是豪商大贾,自家养有戏班子,自不必说,而这一顺茶馆,在刘掌柜口中名声极好,多有官吏亲属、掌柜东家去听戏。 说着走着,一家人很快就到了,朱红色大圆门上方嵌着斗大烫金大字‘一顺茶馆’,进了门,就有小二迎上来问:“客观是要专席、雅座、惠座,还是站听?” 所谓专席,在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独人一桌,桌上有糖饼,五果,即:桃、李、杏、栗、枣,十味菜肴,干果等等。 雅座次之,两人一桌,桌上有糖饼、菜肴、干果。 惠座么,三四人一桌,只有糖饼、干果,没有其它菜肴了。 而站听,则是在戏台下方,凹形站着的一圈,不要钱,只要你衣着干净、身上没有异味,就不会阻拦。 ——城中酒楼、茶馆,有的允许站听,有的不允,一顺茶馆是允的,这般除了能得一个好名声外,也能烘托人气,还能让坐下来的专席、雅座、惠座客人对比之下,心中有一种优越感。 方父、方母到了这般‘好地方’,有些拘谨,也一时弄不懂什么专座、雅座,田萱同样忐忑,唯有方临平静,上前递过二钱银子,开口道:“一张惠座,麻烦了。” “您客气,这边请。”小二一听,还以为是茶馆常客,收了银子,带着笑容,引路过去。 一家人放轻脚步,来到戏台下靠后的一张空桌子,坐下,很快小二又弯着腰过来,上了一盘糖饼、干果。 “吃。”方临压低声音,分给方父、方母、田萱。 今个戏台上的是《精忠传》,戏是好戏,演员也演得也好,让人很快沉入,看得目不转睛。 茶馆中其他人也是一样。 戏剧就是如此,没有门槛,无论饱读诗书,还是目不识丁,高雅还是通俗,都能雅俗共赏,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 方母看了一会儿,眼睛闪亮亮的,凑过来极小声在方临耳边道:“这戏真好呢!我小时候也看过看戏,戏班子去到了邻村,我们就追着跑去看,有一次戏班子少个小姑娘的角色,我还被拉上去说了句词呐!” 方临听出方母的高兴。 这种高兴,不是为丈夫、儿子什么的而高兴,仅仅只是因为自己。 他此时忽然生出一念:‘每个母亲都曾年轻过,每个母亲都曾是少女,她们也曾有自己的喜好,如果有一天,当她们卸下生活的重担重拾年轻时的喜欢,请一定守护好她们眼里的光。’ 方临决定,以后轮休,都要带方父、方母、田萱多出来走走,看看戏,毕竟这能花几个钱,人生又能有多少年头?趁着他们还走得动,看得了,莫等白了头,空悲切! 这时,戏曲进入高潮,秦桧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要召回岳飞,戏台下一人突然猛地一声大叱,道了声‘着’,跨着虎步冲上台去,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拎起了‘秦桧’。 …… 第62章,积蓄 “奸贼,看打!” 那人大喝一声,然后,抡起拳头照实了往那演员身上打。 此人看着人高马大,身强力壮,演员怎么经得起他的拳头?只几拳,就已是鼻青脸肿。 “好好好!” 台下不少观众呆了了下,纷纷叫好。 反倒是不少看过这场戏的老客,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戏里有这一出么?还是说今日新安排的?就是安排,戏里哪有这么真打啊? “打得好!”方母、方母受到气氛感染,也在跟着起哄。 田萱倒是眨眨眼睛,稍克制些。 方临无奈,知道这多半是一场乌龙,刚才思索间,他留意到,之前台上到了高潮,台下观众无不是击掌叫好,那人既没有叫好,也不击掌,只是虎目圆瞪,满脸通红。 “住手!” 别人不清楚,茶馆主人自是知情的,心道不好,赶快站出来,招呼将那人拉开。 那人却还在大喝:“似此奸相,不打待何?” 旁人一听,都是哭笑不得,知道这是入戏太深了。 这时有人突然喊道:“这不是前些日子,那个和杨举人相撞的樵夫么?好像姓岳。” “姓岳,难怪了,这是代入岳武穆进去了!” “这樵夫先前撞了举人,今日更不得了,又打了宰相,也是不枉平生了。”有人开玩笑。 …… 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可惜!”方父说了句,似乎还在为不是安排的,感到遗憾。 “那秦桧坏,该打。”方母也是道。 田萱同样在说:“我一开始也以为安排的呢!” 方临笑笑,心中转念,大概明白了经过。 想来是这岳樵夫在街市上卖了柴后,赶来看戏,恰逢今日这场《精忠传》看到岳武穆再如何神勇,也抵不过秦桧一张嘴,代入进去,因而情绪酝酿到极致,爆发出来,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这是戏,莫要当真!”茶馆主人劝说着。 岳樵夫竟是道:“我知道是戏,才打,若是真的,便以斧头相砍了!” 茶馆主人无可奈何,却也没追究,台下观众看了场戏外之戏,也觉满意,今日回去,可以聊作茶余饭后的趣谈。 …… 到了中午,方临竟看到了外卖,是的,就是外卖,是那种提前去酒楼差人预定,到了时间,店小二送上门来的那种。 而方临一家么,去找了小饭馆吃了些,下午继续走走逛逛,去了城中另一处出名茶馆聚贤斋外看了一会儿,不仅是出名茶楼、酒馆,还去一些出名学堂外走了走,见到学堂小儿,还问了他们平日玩些什么,可否爬树、玩水,又是去哪。 俗话说,捉鱼要去水边,砍柴当去山上,方临想结识贵人,建立人脉关系网,自然要去这些贵人出没,或者贵人家子弟出没的地方。 ‘这么多地点,这么多钟鸣鼎盛之家,今日踩了点,往后每日清晨,或者读书累了,得闲就来这些地方走一圈,总能寻到机会帮助一二,只要开了头,有了一个联系,再之后就好办多了。’他心中暗道。 当然,这是一个极需要耐心的事情,可能一月、三月、半年、一年,非一日之功。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耐心、细心、留心、做足准备,将时间拉到一個较大的跨度,概率就会变得极高。 方临也不急,正好目前在学习识字,下一步,还准备读四书五经,看看自己天赋,两者可以同步进行。 哗啦啦! 秋风起了,拂过树梢,有枯叶飘落。 方临接过一片,知道这是天气渐渐转凉,万物凋零,进入蛰伏。 他更知道,秋收冬藏乃自然之理,它们默默积蓄,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便会有万千花开。 …… 就这么逛了一天。 一家人自是高高兴兴。对了,方临没曾想,方父平素跟木头似的,竟给他上了一课,主动给方母买了根木钗,他也连忙给田萱挑选了根头绳——田萱头发稍短,路上卖掉了头发,还没长太长。 傍晚,回到西巷胡同,方母在门口择菜,和旁边人家的邱婆婆絮叨着,说着今日去看戏之事。 这时满娭毑买菜回来经过——往日如买菜的活计,自然是春桃干的,昨日经过欧夫子训斥,她今日才难得开始干活,正好听到这话。 “真是乡下小地方来的,看个戏那么高兴,没见过世面。”她撇嘴道。 “我是没见过世面,可我有个好儿子,不像是有些人家的儿子是个二流子,整天不干正事,更别说带他娘看戏了。”方母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回怼过去。 “好稀罕似的,我这人就不喜欢看戏。”满娭毑被戳到肺管子,强自辩解了一句,扭着屁股狼狈‘逃’回去了。 …… 这边,方临来到桂花树下,找欧夫子唠嗑——话说,他挺喜欢欧夫子、刘掌柜,每次闲聊,总能从他们这里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说到看戏,我这里有个小案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说着直了下腰,想喝口水。 “欧夫子您说。”方临拿起竹筒递过。 欧夫子点点头,一副‘你小子孺子可教’的表情,呷了口水道:“开国初年,有一地方富绅,姓柳,自号戏中人。从他给自己起的外号中不难看出,这是个酷爱戏曲之人,不仅喜欢看戏,还能自编自导自演,家中养了个戏班子,大约十余人,只要得空,就与戏班子一起排练…… 这日,柳富绅正敲敲打打排练一出剧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砰砰砰急促敲门声,原来是官府中人,将门叫开,闯入进来,将他抓走了。 为何呢?因为太祖颁发‘严禁民间声色’的禁令。太祖有言,声色乃伐性之斧,易于溺人,一有沉溺,则祸乱生,甚于鸠毒。” 欧夫子说着,深以为然:“声色犬马迷人眼,原本的好官,若是沉溺其中,也容易堕落……可如今,勾栏瓦舍没了,说书唱戏的却走入茶馆酒楼,四海皆然。开国初年,太祖只允许教坊司唱戏,只允许唱忠孝戏段,如今,法虽在而令难达,靡靡之音不绝。” “就说前些日子,有一出《西厢记》新戏,好像说的是什么情情爱爱的,但偏偏去看者不计其数,人山人海……简直荒唐,不成样子,今不如古啊!”他叹息着。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方临思索了下,却是说出了不同意见:“开国之初,百废待兴,百姓需专心生产,不能沉迷声色,搞乱七八糟,太祖之禁令可以理解。而如今,许多百姓吃饱穿暖,有更多需求在所难免,此人之天性。” “哦?” 欧夫子听了这番话,惊讶看了方临一眼,虽然他仍坚持传统,并不赞同,但也给予了肯定、鼓励。 …… 与欧夫子唠嗑一阵,方临回去。 此时,漫天金红的火烧云,暮风徐徐,方父坐在门槛边歇息,方母在不远处择菜,厨房里传来田萱收拾锅碗瓢盆咣咣当当的声音。 炊烟从烟囱冒出,徐徐升起,便是人间烟火味儿。 方临心中一片安宁,感觉仿佛在此刻,一家人才真正算是真正在府城落脚安定。 而这时,从府城离开的小河村人,紧赶慢赶,也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和村。 …… 第63章,众生 这日,从府城离开的小河村人回到小和村时,已是晌午,村人并不知道他们今天回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迎接啥的,队伍分散各回各家。 很快,乔家就来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家里有人留在府城,写信回来,过来想让乔村正帮忙读信的。 ——村里都是一群大老粗,哪里识得字?那边托人写了信,又托人带回来,信到了手上也看不懂啊,就只有找乔村正来读,有时候乔村正不在,那就只能碰运气,让游街串巷的卖货郎帮忙看看。 老方家就在其中,游朝东将信捎回来,也跟着老方家一大家子过来,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都来了,毕竟读信在小和村也是个稀罕事,大大小小都来凑热闹。 见乔村正拿起一封信,在场的人家跟听戏似的,七嘴八舌激动非常,纷纷兴奋地凑过来,围了一圈。 “咳咳,肃静!”乔村正让众人安静下来,拆开了信直接来读,也没隐私啥的,一家的信大家伙儿都围着听。 ——这时代就是如此,村子就这么大地方,村人联系紧密,谁家的事,半天就能传遍全村,隐瞒没啥意义,大家伙儿也根本没有什么隐私的意识。 乔村正读了两封信,分别是郑家、白家的,然后轮到了方家。 他拆开信,读道:“爹、娘勿念,我们在府城一切都好……我在码头做工,每日能看见往来的大船,上面挂着红色、蓝色、绿色的旗帜……临子也在一家书肆找到了活计,落下脚来……村里的房子、剩下两亩地,我是这样打算的…… 爹、娘,你们年龄大了,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平日里不要喝生水,饮食也要注意,豆子类的东西不容易克化,不要多吃,辣的东西也少吃些…… 还有大哥,平日不要闷着头干,注意歇息……二兄也是,二嫂性子有些辣,但心眼不坏……小弟同样要注意身体,我走时,你腿摔断了,现在应好了吧?一两月不见,家人都还好?安安是不是长胖了些……” 村人听着这封信的内容,相比之前,为之动容之余,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感受到了巨大冲击。 只能说,对比前两封郑家、白家的信,郑于、白宝的嘴笨,只说府城什么都好,不用操心,别的就没什么了;方临家这封信,从府城见闻,再到问候家中,男女老少,无一遗漏,大小事情,无微不至,情真意切,并且用语通俗,让人都能听懂,就跟在眼前说话似的。 对比前面两封信,简直堪称降维打击! 乔村正将方临家的信读完,场中短暂安静后,顿时气氛爆发,热烈无比。 “这信写的真好啊!” “可不是?我听着,方老三对爹娘是真孝顺,对弟兄也是真重感情,一封信下来谁都没忘,家里大大小小,挨個都问候了一遍。” “我这个外人听着,眼泪水都快出来了。” …… 村人基本上人人感动,只有极个别精明的嘴上夸着,心里可能嘀咕两句说得这么好听,也没见提到捎带的一点东西。 “大家伙儿听我一句,方叔家的信中有些事情没写,我这个知道的,却不能不说,不然良心不安呐!” 游朝东替方临家稍信儿,也跟了过来,此时听了信的内容大加触动,也注意到信中没提遭窃的事情,想来是方临家报喜不报忧,顿时知道该自己出马了。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为方临一家解释,让村人都知道他们的不容易,这既是报答方临的仗义,也是弥补在府城种种事情的愧疚。 “大家伙儿不知道,我们去府城的路上,有一段方婶子生病,方家落单走,然后银钱全被偷了,那两天还下了大雨……到了府城,别看方叔在码头做活,可我也去了,那个累啊,也别看临子找了个书肆的好活计,可府城样样都贵,也是过得紧紧巴巴,即使这样,方叔还花钱找人写信,托我带回来。” 游朝东说着:“这些东西方叔信中没提,但我却得让大家伙儿知道,不能误会了方叔家。” 他作为第三方说出来,更有信服力,原本就感动的,此时更感动了;极个别有些小想法的人,这时也信了,开始感叹方老三有孝心。 气氛烘托到这个程度,方爷还不太明显,方奶已然感动哽咽,抹着眼泪,大房、二房、四房也纷纷说着方临家好话。 “老三闷不吭,我却知道是个孝顺的,这那么大的事情,也不提,还花钱写信回来问候爹娘、咱们。” “是啊,老三人老实,也孝顺,我这个当兄弟的都感觉比不上。” “在县城我摔断了腿,还是三哥家替我家去的,没曾想途中三嫂生病落下,钱还遭偷了,是我对不住三哥啊!” …… 且不说方家心里如何想,只看表面,那真是真是一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别人家见了,也都在夸赞、感叹,看看人家老方家,再看看自个儿家鸡毛零碎的,心里说不出的羡慕,都暗暗以老方家为榜样。 …… 因为时候已是晌午,读了方临家的信,乔村正便让大家伙回去了,说先各家聚聚吃个饭,有什么事下午再说。 …… 回去路上。 方奶感叹着:“平时没看出来,离远了才知道,老三这么有孝心。” “府城可不必咱们村里,花销大,老三家又遭了贼偷,就是找到了活计,也肯定过得不容易,就这,还花钱给咱们写信,老三人就是老实啊!” 她说着,又是道:“要是能给老三家捎带些钱过去就好了,老头子,你说是不是?” “嗯!嗯!” 方爷应付答应着,心里却在琢磨,那信上的话不像是老三能说出来的,倒更像是……老三家的临子。 要问他此时对方临一家担不担心? 还真不担心,有方临这个好孙儿,路上那么难,都过去了,到府城就更没啥了。 …… 大房。 “老三实诚,重感情,我这个做大哥的反倒不如了。”方伯显沉默了下,又感叹道:“老三给我打了个样,这才是兄弟间该有的的样子啊!” 方柳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 二房。 “想不到,老三那个老实性子,也能说出信中那番话?”方王氏说着。 “嘿,你真当那是老三说的?那是三房的临子。”方仲贵语气确定无疑,感叹道:“临子精明啊,你看他拿回来个啥?啥都没有,空口白话,就得一个好名声。” 捅破了窗户纸,方王氏恍然大悟:“当家的你说的是,临子可真鸡贼,不过,老三家不是路上银子全被偷了么?想来现在府城,过得也难。” “恐怕还真不是。听游家小子说,路上老三媳妇生病,又遭偷,那两天还下了大雨,这般情况,老三家都过去了,到了府城,还能被难住?” 方仲贵说到这里,突然没头没尾感叹了句:“临子,厉害啊!” 显然,他认定了,在从县城到府城,再到府城找活计这个过程中,方临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厉害了还不好么?”方王氏高兴道:“那般等老三家在府城扎下根,才能帮衬咱家赫子。” “嘿,这伱又错了。别看他们是堂兄弟的,可也千万别想着让临子白白帮衬,去占便宜。” 方仲贵咂摸着嘴,眸光深沉:“我倒是有点摸清那小子的脉了,对临子这种人,你就得用感情,靠真心换真心,想算计,那是不成的!” …… 四房。 “得亏送出了那根野山参,不然老三家在路上遇到那么大事,恐怕过后,你们弟兄都做不成了。”方秦氏说道。 “是啊!” 方季平叹息:“送出那根野山参,也只是弥补……以后啊,我也不指望老三家能帮咱们多大忙,只要比对外人好些就成。” …… 不仅是方家各房,去府城的人回来,也在村中其余各家引发了巨大风波。 …… 乔家。 等村人暂且走了,乔村正让乔旭过来,将路上经过给他讲一遍。 当乔旭说到宋凯、白宝、郑于抱团时,乔村正脸上露出不出意料的神色。 当乔旭说到宋凯提议走小路,表决中架空他,抄小道遇到劫匪…… 乔村正叹息:“糊涂啊!你看着吧,这事还有得闹呢!” 等乔旭说到到了府城,村人大多在码头做活,只有方临寥寥几人在街铺找到活计时。 对此,乔村正的评价是:“方老三家方临,这是凭本事;耿家耿石,人踏实,这是跟对了人,将来也差不了;付宏么?别看他好像找到了个好活计,他那个性子,若是不改,将来在外势必要吃亏,毕竟,外面可不比咱们村里。” …… 付家。 “宏子平时就嘴皮子利索,到了府城果然成器,竟找到了当铺的活计,以后可就是城里人了。” 付老娘一脸骄傲,畅想道:“说不得,以后咱们还能跟去府城享福呐!” 付老爹沉默听着,好一会儿才道:“享福我就不想了,只希望他别惹出什么乱子,害了自身,还要牵连咱们,到时让我这个老头子去给他收尸。” “付世有,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有这么咒自己儿子的么?明明高兴的时候,偏要说这些丧气东西!”付老娘炸了。 “唉!”付老爹见此,只能叹息,不说了。 …… 耿家。 “我就说吧,方老三家是实诚人,走近些准没错。” 耿父说着,看向回来后、就一直沉默的大儿子耿聪,叹了口气:“聪子你也别眼红,你弟弟石头是个忠厚的,媳妇也精明,俩人搭配,在外吃不了亏。你不一样,你有些心眼子,但不多,就是让你去了,也不成的……” 耿聪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 白家。 白老太哭天抢地:“我儿白宝怎么留在了府城?在外面,不知吃没吃苦,几时回来?” “娘,小叔子不回来是对的。” 白老大家媳妇早就看不惯白老太偏心小叔子,此时,暗戳戳扎心道:“他和宋家宋凯提议走小道,遭了劫匪,怎么敢回来?回来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老大媳妇,你这说的什么话?没听游家小子说么,走小道那是宋家小子提出的,关咱家宝子什么事?就是村里人找来,我也是这句话!” …… 郑家。 郑父自责:“走之前,我还和儿子说,咱家和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让他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事有个照应……没想到,竟是差点害了他!” “哼,也多亏咱儿子聪明,及时醒悟过来,远离宋凯、白宝,才找到了饭馆的活计。” 郑妻看着丈夫,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冷哼一声:“你今晚别上床!” …… 宋家。 宋家此时已经被堵门了,那些遭到劫匪受害的人家,比如姚彬所在的姚家等等,找上门来嚷嚷着,要宋家给个说法。 宋广成那么精明的人,都不敢犯众怒,只能好声好气,又是赔礼道歉,说宋凯没回来,若是回来一定任凭各家处置,又是说要和宋凯断绝关系,才将这些人家暂时勉强打发了。 “造孽啊,我精明一辈子,怎么生出那么个玩意儿?”宋广成进屋就是瘫坐下来,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他打听到宋凯一路上所作所为,都感觉脸红:和游朝东打架,上头冲动;拉着白宝、郑于组建小团里也就罢了,还算是有些小聪明;但因为怕苦怕累,就鼓动村人走小道,简直愚蠢;遇到劫匪扔下妻儿逃跑,这就是又蠢又没担当! “当家的,你消消气。”宋刘氏劝道。 “消气?咳咳!”宋广成气得连连咳嗽,拍着胸口:“罢了,罢了,我就当没这么个儿子!” …… 老陈家。 邻村还有老陈家的近亲,听说老陈家绝户,下午时候找来,吵着闹着,自然是想吃绝户,可谁知道桂花嫂釜底抽薪,直接提前将田地什么的都给卖了。 任他们如何闹腾,桂花嫂远在府城,根本听不到。 这些人也有商量去府城找桂花嫂,可府城那么远,又怕路上出什么事,就算到了府城,也不知道桂花嫂住哪,找不找得到,就是能找到,人生地不熟的,没个关系,打官司也未必要得回来。 左右没得没法子,只能暂且作罢。 …… 小和村这部分人从府城返回,如一颗石头砸入深潭,打破了小和村的平静,掀起了不小波澜,尽显众生相。 不过这些方临一家暂时并不知晓,在遥远的山的那边、江的那边的淮安府城,一家人已然适应下来,彻底落脚安定,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 第64章,药方 早上,方临来到轩墨斋,刘掌柜已在门口等着,这些天都是和方临一起,一个人溜达,反而不习惯。 “掌柜的,咱们今天换个路线?” “行。”刘掌柜自无不可。 方临昨日踩过点,今日就按照规划好的学堂路线溜达。 在这条路线,这个时候,正好能穿过府城中有名的学堂,碰到上学的学童,他们背着小书篓,昂扬奋发的样子,正如柳树梢初生的朝阳。 方临、刘掌柜于此溜达着,多见这些学童,仿佛受到感染,心态也年轻了许多,一天就这么开始。 今日成世亮轮休,方临就替代他收银,担起这份工作,记账所用多是常用字,倒也没什么问题。 客人不算太多,比平时忙碌些,一天就这么过去。 傍晚下工,方临吃过晚饭,又出去溜达一圈,这次走得是茶馆路线。 夕阳下,茶馆酒楼唱戏说书的散场,看戏的官吏亲属、掌柜东家们,多是有些年纪的小老头、小老太太,此时溜溜达达回家。 散步回来,回到轩墨斋,方临进去四人的房间,对着店里借阅的一本书,学字比比划划。 黄荻、柴一苇俩人则在下象棋,休闲惬意。 这般下工时间,由自己支配,彻底属于自己,自由的感觉,最是心神放松、内心愉悦。 黄荻与柴一苇下了会儿,赢多输少,稍有些膨胀,以‘横推无敌手’的姿态开玩笑道:“临子,咱们来一盘?” “行。”方临学了段时间,也想休息一下,就过去坐下,很快杀得黄荻落花流水。 换柴一苇上,同样如此,连赢三盘,并且,结束得极快。 “方哥棋艺真好。”柴一苇道。 “临子,你怎么这么厉害?”黄荻也是惊叹。 “我也就一般。”方临平静说了句,然后又道:“棋如其人,一苇人老实,鲜少用计,而你么,这‘卒’也不舍得,那‘马’也不舍得,畏首畏尾,就容易输些。” 他不来了,让黄荻、柴一苇俩人下,自己又拿起书本。 “临子,还是你行。”黄荻说着:“能学得进去,我就不行,对着书,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头晕。” 方临笑了笑:“我家不算太远,就是为了学字、多看些书才留下,你家也在城中,怎么不回去?” “我又不傻,这里有不要钱的饭吃,回去做什么?”话是如此说着,不过黄荻隔两天就要回去一次,也没说过原因。 柴一苇家里,是在府城边下面的村里,平日不回去,有时候轮休也不回去,或也有难言之隐。 这些东西,方临注意到了,不过人家不主动说,他也不会没眼色地问。 又是一会儿过去,成世亮今日‘休假’回来了,还给带了些鸡骨架,让三人消遣占個嘴,自己坐下,神情有些闷闷不乐。 “成哥大气。”黄荻夸着,拿了一根鸡骨架,凑上去问道:“成哥,咋了,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还记得么?我说过,去逛青楼,有个谈得来的姑娘,叫作秀儿……”说到这里,成世亮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不记得?”黄荻印象深刻:“就是那个将虱子烤熟了吃的,她怎么了?” “每次我去,她都很高兴,因此我也挺乐意找她,可她今天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黄荻愈发感兴趣了,追问道。 方临、柴一苇也都是看过来。 面对三人目光,成世亮虽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说了:“她说,她说就盼着我来,每次来,拿着钱还轻松,就喜欢我这样的客人……” 柴一苇这个老实人,对风月情事是个木脑壳,听不懂。 方临却是瞬间明白,不过却也是锻炼过的,绷着脸没有笑出来。 黄荻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哈,人家姑娘真委婉!别打,别打,成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嬉闹了一会儿,他正色道:“成哥,说真的,我知道个老大夫,在那方面……” “去去去,我是需要那种药方的人么?”成世亮感觉自己仿佛收到了侮辱,一把推走了黄荻,让黄荻还以为自己怀疑错了。 可没一会儿,他又悄悄将黄荻拉到一边:“荻子,咱们借一步说话,我有个朋友……” 俩人嘀嘀咕咕一阵儿,成世亮越听,眼睛越亮,踱步一会儿,说了声‘你们吃着’,作势就要出门。 “成哥,伱才刚回来,这是又去哪儿?今晚,不留这边睡了?”黄荻连忙问。 “我去找……不是,我去跟我那个朋友说一声,这种事情,救急如救火。”成世亮声音传来,人已经出去了,真可谓雷厉风行。 方临、黄荻俩人相视一眼,自然明白,都在笑。 反而柴一苇这个傻愣的,嘴里还在嘀咕:“不愧是成哥,人就是好,对朋友的事情这么上心。” “哈哈哈哈!”某俩人听了,笑得更欢乐了。 …… 次日早上,方临与刘掌柜散步回来,看到了意气风发的成世亮。 黄荻将他拉去一边,挤眉弄眼:“成哥,咋样,有没有效果?”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成世亮自然理解,矜持道:“当然有效果。那个,荻子、临子,我跟你们说,昨晚我……咳咳咳!” 他眉飞色舞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卡壳了下,下意识咳嗽了两声,才道:“我是说我那个朋友,昨晚用了你说的那个老大夫的方子,可真是龙精虎猛,大杀四方……” “我就说,介绍的人没错吧?”黄荻得意道。 “多谢了。”成世亮拍了拍这家伙肩膀,旋即,脸上又闪过肉疼之色:“那方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贵。” “一分价钱一分货嘛!”方临倒是不奇怪,前世这种东西都不便宜,更何况这个时代。 “是啊,好药就是贵,钱一晃眼就没了,总是不够花。”黄荻说着,似有同感。 “你们仨嘀咕什么呐?看看一苇,过来端饭了。” 这时,刘掌柜喊了声,这凑一起的仨人也不说了,赶忙去吃过饭,然后开门上工。 …… 第65章,宴席 接下来几日,成世亮仿佛要将曾经失去的面子都找回来,连续几晚出去,有一次还向方临、黄荻、柴一苇借钱,每人借了二三钱银子,次日回了趟家,回来就还了。 方临还以为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几天,毕竟谁的肾也不是铁打的,可没想到成世亮一连就是将近一旬,每天晚上吃过饭就走,离开轩墨斋,有时候大半夜回来,有时候早上回来,有两次,黄荻约着一起去仇娘子那里吃肉,成世亮都是不去,说没意思。 ——这里须得提一下宵禁,宵禁在大夏开国初年执行极为严格,如今却已渐渐松弛,尤其是在京畿之外的地区,诸如淮安府城这般江南沿海经济发达之地,晚上城门还象征性关闭一下,城内宵禁就几乎形同虚设了。 说来也奇怪,那日成世亮还在吐槽着药方贵,可近来却渐渐大手大脚,一次还带回来了些如意坊的点心,问他也没说,神神秘秘的,反观对轩墨斋活计不怎么上心了,频频出错,刘掌柜这个好脾气的都没忍住训斥了他两次。 在这一旬中,方临学字没有落下,常用字已经几乎不会出错,进步之快,让刘掌柜都啧啧称奇。 每日早上、傍晚,会去学堂路线、茶馆路线溜达一圈,渐渐养成习惯,没等到什么机会,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幸运,有着心理准备。 这般日子,方临感觉挺好,知道家人平平安安,也有着自己的事情,每日过得充实,却也不会被生活的苦累压得喘不过气,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如此时光,有着清晰的触感,不会让你感觉倏地虚度一天,如池水中晕染开的墨滴,能让你看到它延展的每一丝纤维;又如拔节的竹子,能清晰看到那寸寸生长的竹节,凝成岁月的年轮。 这日下午,明天就是方临又一次轮休,刘掌柜说起一件事:“听说,杨举人的儿子——小杨进士候缺得了个官,即将赴外省任知县,明日宴请宾客,府外也摆有流水席,方临你若感兴趣,可去看看。” “刘掌柜,这杨举人,可是与樵夫相撞的那個?”方临听了,好奇问道。 “正是,方临你也听过这事?” “当初,我们来到府城,一个肖姓小吏带领我们逛府城……”方临将当初的事说了,连对方两头吃回扣的事情也没隐瞒。 刘掌柜感叹:“这人也是黑心,不说街铺的活计,城外码头、城中各种作坊、厂子都抢着收人,去了就要,何须通过他介绍?” “是啊!”方临应和。 肖姓小吏的行为和中介有着本质区别——历朝历代,百姓被束缚在土地上,也就是大夏类似一条鞭法的政令颁布,才给百姓解禁,但百姓仍不愿离开土地,正是这般严重缺人,才会有豪商大贾做局将逃难百姓驱赶往府城。 换句话说,淮安府城中码头、作坊的活计,完全是人少活多,买方市场,人家也都不是做一锤子买卖的,极少会克扣、压榨工人。 肖姓小吏什么保障也给不了,只凭一个信息差,就一边吃着码头的好处,一边吃着工人的血肉馒头,实是黑心。 …… 回家。 今日,又是霞光满天,暮风徐徐,方父坐在门槛边歇息,方母在不远处择菜,厨房里是田萱收拾锅碗瓢盆咣咣当当的声音,炊烟从烟囱冒出,徐徐升起。 时光仿佛凝滞在上一旬的傍晚。 方临也没进屋,就坐在门槛边帮方母择菜,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咱旁边邱老丈、邱婆婆真是会过日子,卖菜剩下的坏的、烂的,也不扔,都自己吃了;满娭毑狗改不了吃屎,前两天懒病又犯了,支使春桃,让欧夫子给骂了一顿;辛老倌想给儿子说门亲事,可苦于找不到,愁白了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些邻里间的琐碎日常。 “爹、娘,咱们明天上午去看戏,中午去杨举人家吃流水席吧?”方临提议道。 杨举人设宴,必然贵人不少,或许能碰到机遇,再者,这个时代的流水席,他也想去见识一番,开开眼界。 “你说的是杨举人去做官,办的宴席吧?就咱旁边邱家,听说和杨举人有些远房亲戚关系,明天也要去呢,还不是在外面吃流水席,而是进院子里面呢!不过人多我不喜欢,我儿你去吧!” 方母说着,又道:“我还和小青、桂花说好了,明天来一起做衣服。” 她不去,田萱不去,方父也不去。 …… 次日,方临只能一个人去了。 来到杨府,朱红色镶嵌铜钉的大圆门上,上书‘杨府’两个斗大烫金大字。 门口,有着门童收礼物,小杨进士也在门口亲自迎客。 方临看去,这小杨进士穿着团领大红袍子,头顶四方巾,脚踩云头履,真好一个仪表堂堂。 门外,一连摆了十八张桌子上,上面摆了各样菜式,荤菜竟也有羊、有鸭、有鱼,热气腾腾。 这就是流水席了,只要衣着干净、身无异味,来了说两句好听话都能坐下吃。 不过,相比杨府院内时而传来的令人垂涎的香气,外面这些鸡鸭鱼肉等又逊色多矣。 “听说杨举人今天请来了孙二娘,难怪院里传来的味道这么香!” “什么,孙二娘是谁?孙二娘,那可是应天总督都想请去府上掌厨的,却没请动。孙二娘也并非驳斥那等部堂高官的面子,只是说逍遥惯了,一入侯府,反倒不自在。应天总督便也作罢,可想她手艺,每月必要差人去请。” “是啊,听说孙二娘对外报价,上等席五百两,中等席三百两,下等席一十两。一顿宴席,就能吃掉普通人家半生积蓄。”这人说着,伸头望向院内方向眼馋无比,仿佛只有吃上这么一顿,才算不枉平生。 …… 方临听着这些声音,暗暗感慨,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江南沿海率先富裕起来的不少人,当真豪奢。 …… 时间稍稍提前,就在方临到来的半盏茶钱,他一个熟人、之前去瓮堂洗澡帮过的董祖诰董秀才来了。 话说,董祖诰和小杨进士——杨士荣是昔日同窗,也收到请帖,宴请临别一叙。要说这请柬,竟并非简单一张纸,有三折,一寸五分宽,长五寸,封面烫金,时谓折帖,乃是当下最高档次的请柬。 董祖诰拿着请柬,今日便来了,可在到了门前却开始心里打鼓——原来,今日所来宾客,穿着皆是阔绰,无不是上好绸缎面料,绣以金线,反观他只穿了一身干净青衫,怎能不心中打鼓?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回转吧? ‘人家盛情相邀,我又何须妄自菲薄?’董祖诰想着,当即咬咬牙,鼓足勇气走了上去。 迎客,正是同窗杨士荣本人,乍见董祖诰,下意识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似乎才认了出来,笑道:“原来是董祖诰兄,请进!” 董祖诰捕捉到对方诧异的表情,顿时明白了,想来人家只是例行发一张请柬,没想到他真会来,不由地尴尬将礼物递过去,微红着脸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好歹是曾经同窗,杨士荣收下礼物,也不至于亏待,便请他入座。 府内的大院里面,许多桌上已坐满了人,董祖诰被家丁安排在某桌空位上,刚入座,同桌的一位少年瞟了他几眼,眼神之中似有不满,忽而一笑问道:“伱可知道这桌上坐的都是哪些人么?” 董祖诰一时没会过来意:“却是不知,还请指教!” 那少年指了指其旁边的两人:“这位乃是聚贤斋的史掌柜,这位荣信商行的谷豪绅……” 随着这人介绍,史掌柜、谷豪绅微微向后一靠,理了下衣领、呷了口茶。 董祖诰到底是读书人,心思细腻,听着这人玩味的话语,再看看人家奢华的衣服,想想人家的身份,顿时身心冰凉,讪讪起身,向同桌人揖手道:“小子鲁莽,得罪了。” 然后逃难一般逃了出来,门口杨士荣见状,问是何事,董祖诰扯了个谎:“忽然想起家中有些事情,须得赶回去,失礼之处万请海涵!” …… 且说,董祖诰向杨士荣道了一声,出来,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一道喊声,循声看去,顿时面露惊喜:“方兄!” …… 第66章,读书 “董兄可是去杨府赴宴,怎地匆匆出来?”方临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 董祖诰叹息:“咱们找个地方,我请方兄吃饭,咱们边吃边说。” 不等方临开口,他又道:“方兄,上次请你吃饭,你说店中忙,下次再见补上,今日可不许推辞。”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方兄,我今日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董祖诰七拐八绕,带着方临来到府城街市中心的一处饭馆,此时还是半上午,这处饭馆却已经快快坐满了,其中传出的阵阵鲜香,竟是不输于杨府院内宴席传来香气。 方临抬头看去,这饭馆牌匾上,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驴味馆’。 “方兄,驴味馆的大厨是孙二娘的徒弟,学了一手驴肉的本事,做的驴肉甚是鲜美。” 董祖诰拉着方临进去,因为稍里面坐满了,选了门口一处位置,招呼道:“小二?” “来嘞,两位客官你们吃点啥,本店的驴肉那乃是一绝,不可不尝!”小二肩上搭着个白汗巾过来。 “来二斤爆炒驴肉,两大碗米,三斤竹叶青、一碟茴香豆。”董祖诰报着。 “得嘞,稍等!”小二先是提过了一壶茶、两個碗过来,又很快上了三斤酒、一碟茴香豆,驴肉、米饭还要等会儿。 董祖诰等茴香豆上来,抓了些,瞧向门外,对着几个小儿招招手:“来来来!” 那三五个半大小儿也不怕生,过来,各人得了三五颗豆子,礼貌道了声谢谢,小心捧着兴奋离去。 “这是董兄的子侄?”方临好奇问道。 “哈哈,我从前好来吃饭,多是一人,经常见到这三五个小儿,心中就窃以他们为伴,给些豆子,慢慢地就熟悉了。” “董兄有童心。” “何是童心?唯孤独耳。”董祖诰摆手笑笑:“不过那是往昔,今日以后,就有方兄陪我喝酒了。” 他说着,给方临倒上:“上次瓮堂的事情,还没感谢,今日我在此谢过了。” “区区小事,董兄何须这么客气,三番两次地道谢。”方临与对方碰了下碗,咂着酒,酒水清冽,入口悠长,有回味。 只能说,这竹叶青的确是好酒,好滋味。 ‘从瓮堂那日事情、今日对方穿着来看,这位董兄也并不阔绰,恐怕这竹叶青、驴肉等贵菜,也不常吃,今日为谢我才点上一次。’他心中暗道。 这时,董祖诰喝了些酒,打开话匣子,因为与方临经历了瓮堂之时、一见如故、视为挚友,倒也没有什么隐瞒,说出今日经过:“我得了同窗请柬,今日前来,没想竟是自作多情,进去后,又遭‘提点’,这便识趣主动走了。” “也是那次去瓮堂,最好的一身新衣服被偷了,近日又手头紧,咬牙花了五两银子买了副字画作为礼物,只想着衣服不破不旧即可,没想到去了一看,竟然是我最寒酸了。”他自嘲道。 “是那些人‘先敬罗衫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怎会是董兄的错?”方临摇头。 “好一句先敬罗衫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此言当浮一大白!” 董祖诰再与方临碰碗,感叹道:“如今府城,哪怕并不殷实之家,为了充面子,不惜借贷,也要置办量身能穿的出去的行头,以至于街上穿金戴银,吏庶同服……” 说话间,驴肉上来了,那般鲜亮的色泽、诱人的香气,直让人喉咙耸动。 “方兄快尝尝!不瞒方兄,我囊中羞涩,一个人来都不敢点驴肉,只能闻闻味儿,也就是今日借着感谢方兄的机会,给自己打个牙祭。”董祖诰笑着拿自己打趣,做出请的手势,让方临先吃。 方临推辞不过,便先夹起一块驴肉,入口,其味甚鲜、甚香、甚美,简直堪称此生所尝最美味之菜。 “董兄,恕我浅薄,这驴肉只能说得一个好字,孙二娘弟子手艺都如此,难怪杨举人非要请去孙二娘做宴了。”他感叹道。 “是啊,不知今日杨府之中,该是何等珍馐美味?” 董祖诰说着,又是想起先前之事,面露苦涩:“不过,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方兄你不知道,当我递过请柬,同窗那愣的一下,旋即上上下下打量,我是何等尴尬;当我入座,那人问我可知身边坐着的人是何等身份,又说出之后,我是何等羞耻!” “想我自诩读书人,今日脸面简直被踩在地上,又狠狠跺了几脚,不瞒方兄,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心中忽然生出一念,我这狼狈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同窗的轻视,同桌人的冷言,让他心中有几多憋屈,郁满胸膛,从口中吐出。 “刘禹锡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董兄不以为自己轻贱,那便不是了。”方临如此道。 “此言有理。”董祖诰击掌笑道:“方兄每每出言,必发人深省,可是多有读书?” “只是自学,每日下工后,看些书,进步缓慢,却也有日有长进。”方临如是道。 “方兄向学之心,令人敬叹!” 董祖诰赞叹一声,说起自己读书时的事:“幼时,我家院子南北相通。及长,父亲为了我读书,庭院中先是以篱笆隔开,后又砌了墙,我十岁就在其中读书,母亲每来,用手敲着房门,问:‘我儿冷么,还是想吃东西’,我就隔着门一一回答。” “祖母也曾来看我,说好久没看到你的身影了,为什么整天默默呆在里面,像个女孩子啊?我告诉祖母在读书,临走时,她用手关上门,自言自语说:‘我家祖祖辈辈都读书,长期以来却少有成功的,而伱的成功,希望是我可以等到的。’没一会儿,她又拿着一个象笏回来,说‘这是你的曾祖父正德年间拿着去朝见皇帝用的,以后你一定会用到它’。” “如今回忆起来,这些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 第67章,驴肉 今天经历的事情,让董祖诰心神起伏,又喝了些酒,说起这些事,情至深处,声音哽咽。 方临没说话,只是抬碗与对方相碰。 他知道,此时,对方并不需要什么安慰,只需默默倾听,陪着喝酒便是。 “我终究是没让祖母等到。乡试初试不中!再试不中!三试仍不中!是我不勤乎?若是,那我在阁子中日夜苦读,又算什么?是我不聪乎?若是,我从小私塾第一,十五中得秀才,又是为何?” 听着如此叩问,方临默然无言。 董祖诰又叹:“我寄托父母的期待,平日在家只用读书,什么也不用干,如今,生活的艰辛已然让老父、老母如祖母一样老了,华发渐生,他们怀着如祖母一般的期盼,我却不知道,能否让他们等到那一日。” “我也曾走出小阁楼,想帮老父老母一些,可就是杀鸡,都能弄得一团糟,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前些日子去澡堂,又被偷了衣服,若非碰到方兄你,都不知如何自处……呜呜呜,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也!” 情至深处,一个大男人竟潸然泪下,哭泣像个孩子。 随后,董祖诰又说起,当初十五得中秀才,何等风光,与人定亲;后屡试不中,邻居背后都说董家出了个书呆子,读书读傻了;再后来家道中落,亲事告吹…… 其中种种,说来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方临见董祖诰如此模样,握住他手腕:“董兄,长风破浪,终会有时,金榜题名,也就在他日!” “话虽如此,可谈何容易?” 董祖诰一口闷下碗中酒,嗟叹道:“科举难啊,难难难,难于上青天。我不知多少次做梦,金榜题名,跨马游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醒来,只有月光洒满窗前。人常言,否极泰来,长风破浪,青云直上,可这番光景,又在何年何月?莫不是要等到我父母故去、白发苍苍么?若如此,那还有甚意趣可言!” 方临哑然沉默,科举之难,的确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些人轻飘飘嘴一张一合,好似随随便便就能一考得中,金榜题名,此言……简直荒唐至极! 青史昭昭,大多数人只看到了那些留下了名姓的进士、举人,却没看到,有更多苦苦挣扎一生、将自已逼疯了、却无所成的茫茫多读书人!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让方兄见笑了。”董祖诰终究经历过大起大落,今日也是借着酒意吐露了些心里话,发泄了番,很快从中走出,收拾情绪。 这时,店里面忽然传来喧哗,原来是一個客人说驴肉不鲜,店小二却认为对方找茬,连说不可能。 见越来越多人围过来,面露怀疑,为了名声,掌柜的便出面,请众人到后厨观看。 方临、董祖诰两人也是跟去,然后便看到了这一幕。 一头活驴被绑在一头架子上,除了四条腿外,身子也绑了个结结实实,有厨子拿了把锋利的刀,正活割驴肉,割一刀那驴便叫一声,等到半边驴身割得只剩骨架了,那驴仍没有死,而切下来的肉,有些碎肉还在微微跳动。 旁边,还有一头没杀的驴子,发出悲鸣,眼角竟是流出泪来。 别人还不觉如何,不少人还在夸赞着难怪这里驴肉新嫩,方临看着,却感觉腹中翻涌,有种呕吐的冲动。 “这驴子也是苦,正如我也,掌柜的,这头驴子我买……”董祖诰说着,伸手掏向袖中,下一刻,声音却是戛然而止,闭目:“方兄,咱们走吧!” 方临知道,董祖诰是物伤其类,下意识想要买下这头驴子,可到了实际,才发现囊中羞涩,想拯救这一头禽兽都做不到。 一念开来,他渡不了这头驴子,谁又能渡得了他呢? 此情此景,给了方临内心莫大冲击,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心头涌起一股悲凉的同时,却也愈发鞭策自己,自强不息。 出去,吃了饭,董祖诰付钱,出门,方临看他有些酒意,想要相送,董祖诰却是笑着婉拒,说自己现在很清醒,两人便分别。 在这驴味馆斜对面,是一家名为长乐坊的赌坊,方临转身,正想离开,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 “成世亮?”他脚步一顿:“难怪,这两日他中午吃过饭后,也开始出来,原来是来赌坊了。” 这一刻,成世亮近些日子的持续性夜不归宿、大手大脚,这些疑惑瞬间得到解答。 ‘大概是去青楼,需要药物辅助,而药又贵,成世亮缺钱,不知怎么就去到了赌坊。赌博或可能一时有赢,但长久来看,却是一条不归路啊!’ 方临思索着,见成世亮已经进去,也没跟进去,准备等回去轩墨斋,再私下和成世亮提上一嘴。 …… 回来西巷胡同,已然是午后,阳光明晃晃、金灿灿,温暖却又不让人觉得热,桂花树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打着盹儿,手中蒲扇不时扇一下。 门口,方母、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在做衣服,方临看了一眼,也没回去,就在这儿和欧夫子唠嗑。 他说起董秀才去杨府赴宴,因衣着朴素,被冷言排挤出来。 欧夫子安静听完,慢慢点了下头:“太祖时期,士人农商,贫富衣衫一致,人与人之间,所比无非读书多寡,诗文优劣。到了如今,时代在进步,所攀比者亦有变化,诗文之优劣,读书之多寡,已不是衡量某个人之标准,反以贫富论高低,社会浮躁,可见一斑!” 他语气中,充斥着对这种现象的深恶痛绝。 “是啊!”方临也发现了,随着经济发展,商业繁荣,商人约束日渐减少,钱财累积,肆意享乐,寻常读书人,哪怕秀才功名,在他们眼中都不算什么,唯有举人以上才值得正眼相待。 他想了下,正准备聊聊驴味馆的见闻。 这时,满根生回来了,昂首阔步,见到欧夫子,竟然没像是往日如见了猫的老鼠般,绕着走躲开去,今日反而主动凑了过来。 …… 第68章,豪奢 “夫子、方哥,我和朋友今日去杨府吃席了,还是去的院内。”满根生说着,面露得意、自矜之色。 显然,对他来说,这是一件极值得夸耀之事,主动来到欧夫子面前说,也是希望对方能对他高看一眼——他对欧夫子敬畏是真的,想得到认可也是真的。 方临听到满根生去到杨府院内吃席,微微惊讶了下,旋即就释然。 如董祖诰那般昔日同窗,杨举人都例行发了一张请柬,满根生的狐朋狗友想来大概也是如此,凑上一份礼物,将满根生一同带进去了。 欧夫子斜了满根生一眼,作为教过的学生,他自然摸得准此子心思,不过是想来夸耀一番,让他另眼相看。 不过,这小子却是想错了,假如干些正事,他还真会印象稍稍改观,可炫耀这些吃喝玩乐,他却是看不上眼的。 满根生没能领会,还以为抽夫子在等着他说,便兴奋开口道:“夫子、方哥,你们不知道,杨举人今日办宴席请来了孙二娘,孙二娘何许人也?那可是应天总督都想请去府中的,却没能成…… 话说,今日孙二娘为做这顿宴席,让杨举人准备了三百羊,五百鸭,八百鱼。羊者,削去嘴唇一片肉,多了不要,只要上嘴唇那薄薄的一片肉。这可是有讲究的,孙二娘有言,羊身上就这一片唇可吃,余者皆带膻味儿。 鸭者,则是将活鸭捉住,鸭掌浸入油锅,触及沸油,滋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鸭剧痛挣扎,便投入水中,再抓起,再浸。如是数次,鸭仍活蹦乱跳,鸭掌却已酥脆,将之剁了,做菜,名曰‘酥鸭掌’! 羊只割了唇、鸭只去了掌、鱼亦是如此……” 满根生读过几年书,又有着强烈表现欲,那真是说得一个口若悬河。 ‘孙二娘不愧是驴味馆大厨的师父,这羊、鸭、鱼等等,与驴味馆的驴肉一个模子,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鲜嫩了。’方临同时也明白了,杨府外的流水席中为何羊、鸡、鸭、鱼俱全,想来都是院中宴席取了一点,剩下的材料。 说话间,这时邱婆婆也回来了,她家和杨举人有些远房亲戚关系,去参加给了礼金,也进了内院。 若是往日,见了邱婆婆这个因烧毁了脸而‘面目狰狞’的,满根生必会是话都不说一句,嫌恶地远远避开,但今日,他刚说完,见欧夫子、方临皆是不说话,还以为他们不信,顿时有些急了,喊住邱婆婆:“邱婆婆,你说,我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些菜的做法,我一個老婆子怎么知道?不过,席中那鳖的做法,我却是看到了。” 邱婆婆道:“就是将个小炉子放在桌中间,火盆里面点着了火,又把一只铁匣子放入火上,里面放了只鳖。” “是极,这道菜也是孙二娘的拿手绝活之一,叫做‘生煨海鳖’!” 满根生赶忙接茬儿,解说道:“这一道菜,所选之鳖要有盘子大小,绑了铁丝放入铁匣子,使之挣扎不得。下方点火,铁匣子受热,鳖自是难受,然后张开了嘴大口呼吸,这时将准备好的酱、蒜等调料灌入鳖嘴。 就这样,等到文火煨熟,鳖腹调料散出味儿,满场清香,鳖仍活着,只是嘴张的愈发大了,用寒光灿灿的匕首,往它腹部一切,肉香四逸,令人食指大动。此时就要趁鲜,将刚刚还在垂死挣扎的鳖吃尽。要说味道么?只有一个字,绝!” “是这样做的。”邱婆婆说着:“我家那口子也抢了一块让我吃,我却摇头,吃不下去,他只好自己吃了,说是鲜嫩可口,味道极好。” 她就是不忍见这个,吃了些别的,先一步回来了。 满根生还在得意洋洋说着:“那道‘生煨海鳖’,我也得幸吃了一块,滋味甚是鲜美……” 这小子没留意,方临却注意到,欧夫子已然默默坐起,从藤椅上直起身子,弯下腰,脱了鞋子。 ‘满根生要倒霉了。’他心中暗道。 果然,下一刻,欧夫子猛然跳起来,对着满根生劈头盖脸一顿打,边打还边骂:“整天不干正事,就捉摸着吃喝玩乐,你还挺得意是不?” 这番矍铄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儿。 满根生直接被打懵了,等反应过来,却也不敢还手,只能跑,欧夫子却不肯放过,追着打,直打得他叽里呱啦、连蹦带跳,躲回家去了。 这番动静,让方家门口,正在做衣服的方母、桂花嫂、苏小青都被吸引了,站起来踮着脚、伸着脖子,看了好一场热闹。 等片刻后,欧夫子才晃晃哒哒回来,方临递过竹筒,脸上带着些笑意:“欧夫子打累了不,喝口水?” “你小子!” 欧夫子哭笑不得指了下方临,接过竹筒喝了一口,旋即,脸上表情收敛,感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缓缓坐下,和方临讲道:“史书有记,太祖时期,宴请群臣,也不过四菜一汤,分别为胡萝卜、韭菜、青菜,还有一碗撒了小葱的豆腐汤。 光武、建康、永宁、泰熙、宣统、正德、景隆六七朝,仍以简朴为主,那时请客,只是差仆人去请,口头带话,言客人几时来就餐。一般五六人,只用一张八仙桌,四盘主菜、四个小菜,饮酒则用大杯,轮流着喝,上放盆清水,以便清洗杯子,称谓之汕碗。 等十几年后,请客要用请帖,帖宽一寸三分,长五寸,饭间酒饭,倒无多少变化。 又十数年,越发讲究,请客要用折帖,客人到了后,也不用八仙桌,二人一席,谓之偶席,并且不吃则已,一吃就是大半日。 及至现在,更是讲究了,下帖要用烫金折帖,饭间更一个讲究水路俱陈,并延请名厨到府,又有歌舞助兴,开国初年之禁令彻底束之高阁。” 欧夫子如数家珍,说着大夏朝风气变化,从开国年间的简朴到如今的奢靡。 “开国初年,百废待兴,听夫子言,太祖以身作则,方才有节俭淳朴之风气;时代进步,到了如今,经济富足,一些制度禁令的藩篱也渐渐被冲破,奢靡之风已不可制矣。”方临也是感叹。 “确实如此,就如今日,拿那杨举人家宴席来说,” 欧夫子脸上带着痛心疾首之色:“宴席之豪奢,恨不得穷山中之珍,竭海中之鲜,集南方之牡蛎,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取四海之味。宴席奢华无比,吃席者却多如那满家小子般,肚中文墨空空,脑中浆糊一片,你说,这种现象,岂可怪也欤?” 方临看了一眼,也在反思,今日之前,他以为欧夫子有些因循守旧,泥古不化,今日才知,传统的确有着值得坚守的一面。 就拿吃喝宴饮来说,他对欧夫子观点是认同的,纵使富裕了,也应有尺度,贪图享乐,无节无制,未必是好事。 ‘在宴饮豪奢的背后,更深层次,乃是资本主义萌芽带来经济发展,豪商大贾将生意做到海外,篡取大量财富,先富起来,大环境下,礼法崩坏,金钱至上,追求奢靡……’ 方临隐隐把握住了什么,细想细究,却又找不到头绪,只能暂且记下。 …… 第69章,劝告 次日清早,方临去往轩墨斋,出门和刘掌柜溜达——不须说,走得自然是学堂路线,刘掌柜也渐渐习惯了,每日路上看到这些背着小书篓上学堂的小学童们,心情也会不自觉好起来。 途中,两人闲聊,方临聊到店中卖的书,好奇问道:“掌柜的,咱们店中没有通俗小说卖么,如《水浒传、《三国演义》?” “你说的《水浒传》,可是前朝末年成书的《忠义水浒传》?而《三国演义》,我却未闻,想来是陈寿的《三国志》了。” “掌柜的,你也知道我喜欢闲逛,这两书名不过是我闲逛时听人提过一嘴,可能我记错了吧,就是掌柜你说的。” 方临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片震惊:‘只有《水浒传》,没有《三国演义》,这是还没成书?是了,《三国演义》成书时间在元末明初,这个时空元之后是大夏,没有也说得过去。’ “这样啊!”刘掌柜信了方临的话,毕竟知道方临的情况,除了道听途说也没别的解释:“咱店中自是没有这般通俗小说售卖的,要问原因,自然是因为太祖时期的一条法令。” “此法令曰:凡军民人等,但有学唱的,割了舌头;倡优演剧,除神仙、义夫节妇、孝子贤孙,劝人为善及还了太平不禁外,若有其余曲目,法司拿究;非律所该载之书籍,敢有收藏、传颂、印卖,一律拿送法司究治。” “如今,吃喝、衣着、倡优等等法令渐渐废弛,多有违反者,民不举、官不究,但毕竟官府还没有认可,别家书肆也没有刊印售卖的,咱店里怎敢售卖?”他大摇其头。 “原来是这般,我还以为咱们店里只卖正经书,没有那些书呐!”方临说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 昨日,他感觉隐隐把握住了什么,细想细究,却又找不到头绪,如今却是想明白了。 ‘经济繁荣,往往伴随着文化繁荣,人满足了物质需求,就会追求精神需求,所以,社会大趋势,通俗小说将来极可能会大行其道。我也记得,前世时空,明末通俗小说迎来了一波大爆发,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通俗小说成为了明清的一种文化符号。’ ‘这其实已有预兆,城中戏班子《西厢记》这种曲目都能唱了,渐渐放开,通俗小说还会远吗?只不过,暂时没有第一个当出头鸟的。’ 方临也没打算去第一个吃螃蟹,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固然很可能吃得满嘴流油,但在没有背景、又明显违法的情况下,更大可能是死的很难看。 ‘我早该想到的,从国朝初年的朴素之风到如今奢靡之风,物质上极大丰沛,然后就该是精神上了。如吃喝宴饮一般,先紧后松,开国时压制得多狠,等到反弹,就会有多一发不可收拾!’ ‘精神方面也是如此,压抑如此之久,等大众化的通俗小说爆发,必然势不可挡,天崩地裂,一本雅俗共赏的通俗小说,绝对能引起万人追捧,洛阳纸贵!’ ‘如此风口,不正是我苦苦寻找的第一桶金的切入口么?’ 方临心潮澎湃,可很快就冷静下来,谋划道:‘风口还没有到来,目前官方还没认可刊行,不过这也好,我正好蛰伏下来,学字、积蓄资金、积攒人脉。’ ‘在风口来到前,字是一定要学会的,而资金、人脉,这就可遇不可求了。到时,若我资金、人脉不足,那就写写小说,卖文鬻文;若我资金、人脉皆是不缺,那就开一个书肆,自写自销,趁着这个风口,一举完成原始积累!’ “怎么了,在想什么?”刘掌柜还不知道,自家这个好伙计,已经在盘算着跑路单干了。 ——这其实不过早晚的问题,毕竟,方临不可能允许自己一辈子给人打工。 “哦,我在想,咱店里就没有杂书卖么?”方临压下种种思绪,笑着问道。 “怎么没有,《五伦全备记》就是啊!”刘掌柜调侃道。 “《五伦全备记》,它也算?”方临表情古怪。 这《五伦全备记》,他也看过,所谓五伦,乃君臣、夫子、兄弟、夫妇、朋友,是一部戏曲著作,讲究‘发乎性情,生乎义理,以人所易晓者感动之,使人看了便孝,读了便忠’。 但从介绍便知,什么书能让人看了便孝,读了便忠?不过是为了应和当权者,歌功颂德的产物。其中倡导之忠、孝,恕他之言,不过是愚忠,愚孝。 另外,此书语言陈腐,形象干瘪,毫无意趣可言,让方临评价,实乃一坨狗屎。 …… 回到书肆,开门。 今日,等书肆不忙、间或休息时,方临学字愈发刻苦,因为前路明晰,心中更有了一种紧迫感。 傍晚,成世亮轮休一天回来,在店中吃了饭,起身,看样子要再出去。 “成哥,你又要走了?”黄荻挤眉弄眼,显然,以为成世亮是要去青楼。 “成哥是有事么?”柴一苇也是问着。 “嗯,你们歇着,我先走了。”成世亮说了句,就要出门。 “成哥!” 方临想起昨日看到的,喊住成世亮,将他拉到一边:“成哥,听我句劝,别赌了。” “临子,你怎么知道?”成世亮瞪大眼睛。 他没说这事,就是不想别人知道,毕竟赌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常人听了避之不及,看他或许会有异样目光。 再就是,怕说出去,传到了刘掌柜耳里——刘掌柜这人和气、好说话,却也性子执拗,眼中容不得沙子,知道后说不得会辞退了他。 “昨天,就瓮堂帮过的那个董秀才,请我去驴味馆吃饭,走时,正好看到伱进长乐坊。成哥,还是那句话,赌这东西不能沾啊!” “哎,临子,你放心,我玩的小,没事。”成世亮嬉皮笑脸,显然没将方临的话放在心上,顿了一下,又道:“临子,这事你得帮我保密,别跟荻子、一苇他们说。” “唉!”方临见他不听,也没再说,看着成世亮出去,摇了摇头,回去学字。 当夜,成世亮彻夜未归。 …… 第70章,不听 次日早上,刘掌柜出门溜达,问起成世亮:“方临,你可知道,成世亮近来怎么回事?我瞧着,似有些不太对。” 他也不是傻子,就成世亮白天那模样,好似晚上被女鬼吸了阳气似的,怏怏不振,屡屡出错,背后必有原因。 方临想了下,道:“掌柜的,这事情我不好说。” “也是。”刘掌柜是个妙人,并不问了,沉吟着若有所思。 等溜达一圈回去,准备吃饭,成世亮打着哈欠回来,还带回来了三竹筒牛奶,一油纸包大肉包子。 今早的饭是炒豆芽、米汤,要说也算不错,但和这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成世亮大概是赢钱了,尝到甜头儿,愈发难戒赌了。’方临心中暗叹。 “诺,给你们带的,徐福记的牛奶、大肉包子。”成世亮说着一摆手,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阔气范儿。 “哟,成哥大气!我听说,这徐福记的早饭,贵人早上都吃呢!瞧瞧这牛奶,鲜香醇白,这大肉包子,皮薄馅多,油汪汪的,热气腾腾!我都只是听过,却从没吃过呐!”黄荻说着,手抹着衣服,一副想吃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简直传神极了。 柴一苇倒是老实,连连摆手,说着受不起。 “吃,就是给你们带的,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了。”成世亮见这三人,一个思索、一个不好意思、一個连说受不起,拿起来塞进他们手里。 不得不说,他或有些小问题,但性格中有着豪爽大气的一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三人也没再推辞,包括方临都是。 方临知道这将来大可能是要还的,还是吃了,选择和光同尘。 不过不得不说,牛奶也好,大肉包子也罢,的确是香,味道好吃极了。 ——这个时代但凡能传出去名声的,必然有两把刷子,不然也开不了饭馆之流,更没有什么科技与狠活儿,全凭手艺带来的天然、美味。对老饕而言,绝对是大大的有福! “这牛奶真纯、真香,一看就是没注水的。” “大肉包子更好吃!” “托成哥的福,我们今早也能享受一番那些贵人的早饭了。” …… 只见方临还矜持些,黄荻、柴一苇吃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成世亮双手撑在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吃,也有种投喂的满足感。 方临三人胃口不小,吃完牛奶、大肉包子,店里早饭也不浪费,同样吃了,只不过对比起来就有些味同嚼蜡,勉强吃下,吃得肚子饱饱的,开始做工了。 …… 上午,成世亮不时打一个哈欠,结账有两三次都出错了,刘掌柜终于看不下去,将他喊出去。 刘掌柜闲聊几句,进入主题:“成世亮,你这两天没少出错,可是夜里去青楼了?年轻人要节制啊!” 成世亮去青楼,他是知道的,但也没说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嘛,再说从前也没影响工作。 “不是,掌柜的,我最近青楼去的也少……”成世亮说着。 因为去赌坊频频熬夜,精神不济,喝药也坚持不了太久,相比之下,还是赌坊更刺激。 “那就是赌坊?”刘掌柜冷不丁突然道。 这也不难猜,这个时代夜间活动场所有限,就那几个地方。 “临子给你说的?”成世亮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没多想,下意识就以为方临告密,气道:“临子不是答应保密么,怎么还说出去,这不就跟戏文中的小人一样么?” 毕竟,方临昨晚劝说,今早刘掌柜就知道,这也太巧了。 “不是,我问了方临,他没说。”刘掌柜摇了摇头,对成世亮道:“成世亮,你也在店里干了几年,我也不忍心看伱走上歪路,听我句劝,别赌了。” 他看成世亮低着头,没吭声,心下一叹,又是道:“先前这几次就算了,若还有下次,我这儿恐怕就留不下你了。” …… 回来,成世亮就僵着脸,一直憋到中午,终于在吃午饭,灶间只有四个伙计时发作了。 “临子,是不是你向掌柜的告密,说我去赌坊的?”成世亮冷着脸,质问道。 黄荻、柴一苇在听到‘去赌坊’,都是一惊,然后恍然,表情各异。 “不是,掌柜的问过我,我没说。”方临顿了下,又道:“这种事情,我没必要说谎,不然传出去倒显得得我两面三刀了。” 他最讨厌那些明明三两句话就能避免的误会、狗血,此时,平静如实解释。 只能说,现实不是话本,一个偏不解释,一个偏要误会。 成世亮也不是蠢人,听了方临的话,琢磨了下,信了。 方临说的有理,再者,他想到了刘掌柜的性子,还真没见过说谎,既然说不是方临说的,那就应该不是;如果是方临说的,就算是维护,也多半是避而不回答。 “临子,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成世亮倒也不是知道错也要梗着脖子硬犟的人,有错就认。 “没事。”方临摆手。 “成哥,赌博不好……”柴一苇小声劝说。 “行了。”成世亮打断。 今日先是刘掌柜劝,现在又是柴一苇,再加上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这时,自然不耐烦。 “一苇,成哥知道分寸的。”黄荻给柴一苇说了句,又对成世亮道:“成哥,一苇也没啥坏心思。” 他打着圆场,犹豫了下,又道:“那啥,小赌怡情,大赌……总之,成哥你悠着点。” “我知道。” …… 下午做工不必多说。 晚上吃过饭,方临在识字,黄荻、柴一苇在歇着下棋,成世亮被邀请下棋也没去,坐立不宁,没一会儿,站起身,看样子是想要出去。 “成哥你又要去赌坊?” “是啊,掌柜都说你了,再这么下去……” “只要你们不说,掌柜上哪知道?”成世亮顿了一下,又道:“放心,我会早点回来,不会影响第二天做工。” 没等三人再说什么,他就出去了。 …… 大半个时辰后,今日,成世亮果然早些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香来阁的水晶肘子、辣香鸡。 …… 第71章,离开 或许是赢了钱,心情好,烦躁也没了,成世亮主动给方临拿过一块肘子,揖手笑道:“临子,中午是我误会你了,这就算是赔罪了。” “成哥,你这太客气了。”方临好笑的同时,心中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我中午不能平心静气,坐下来解释,恐怕现在事态就不是这么发展了,多半是和成世亮闹翻,成世亮买东西回来,也只给黄荻、柴一苇吃,不给我,故意孤立排挤?’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成世亮有着大气的一面,却也有着小气记仇的一面。 ‘许多时候,面对一件事情的选择、反应,往往会走向不同的岔道。’方临如是想道。 他的确不怕,也不在乎什么孤立排挤,但能没有这些,自然还是没有的好,和光同尘并非坏事。 “成哥,你这可真偏心,只有临子,我们的份儿呢?”黄荻开着玩笑,拉过柴一苇:“一苇,你说是不是?” 柴一苇摆着手,觉得无功不受禄,白吃成世亮这些太过了。 “哈哈,吃、吃,你们都吃,别跟我客气。”成世亮递过去:“不吃,我还怕你们去向掌柜的告密呢,这就算是贿赂伱们了。” 这话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但他其实还真有些这方面的担心。 “说笑了,哪能?就是不吃,也不会做那种事啊!” “是,不过,成哥……” “一苇,别说了,吃吃吃,咱们吃人嘴软,拿人手软。” …… 夜色微微,油灯光芒闪烁跳动,小小的房间内,飘着香气,吃着美味。 这香来阁的水晶肘子、辣香鸡皆是好味道,有着油脂的焦香,却也没糊了,正好卡在那一个分寸点,滋味真是好极了,大大满足了肚里的馋虫。 “成哥,你绕道香来阁买的?不对啊,这个时候香来阁早关门了,成哥你绕道去也买不到啊!”黄荻一边吃着,一边咕哝问道。 “我根本没去香来阁,赌坊里就有。你们不知道,每天香来阁都会准备一些送去赌坊,赌坊给热着,要吃方便得很,就是比去店里稍贵些。” 成世亮感叹:“钱,真是個好东西啊!” “不是,成哥,去赌坊赢钱那么容易么?”黄荻问道。 “看你运气、技术,反正我是赢多输少。”成世亮自得说着:“怎么,荻子、临子、一苇,改天带你们去玩玩?” 既然去赌坊都被知道了,三人也没有异样目光,他干脆也不避讳了。 “我就算了。”方临拒绝。 “我、我也不去!”柴一苇吓得连连摆手。 黄荻倒是稍稍动心,却也没冲动,只说等有机会吧! …… 接下来两日,成世亮白天做工,晚上去赌坊一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也会带回来些吃食。 如此,因为晚上睡眠足够,白天也没有再犯错,刘掌柜倒也没有发觉,还以为成世亮听劝了。 直到这一日,成世亮晚上回来,没带东西,臭着个脸,方临三人知道多半是输钱了,也没去触霉头。 次日晚上,成世亮又准备去,走前,向方临三人借钱,每人借了五钱银子。 ‘这就是还债的时候了。’ 方临知道若是成世亮赢钱,自然会还;若是输了,多半就打水漂了,不过仍是借给,就当这几天吃食的花费了。 “谢了!”成世亮知道三人情况都不是太好,黄荻向来抠搜、柴一苇在府城下面乡下、方临逃难来的,这就是已经他们的极限,道了声谢,准备出门。 “成哥!” 方临忽然喊住他:“若是输了,就算了,莫要在赌坊借贷。” “知道了。”成世亮摆摆手。 方临见对方没听进去,只能摇头,继续学字去了。 …… 是夜,成世亮又是一夜未归,次日早上回来,脸色惨白,精神恍恍惚惚,半个上午出错了四五次。 这样子,刘掌柜哪还不知道,成世亮这是故态复萌了,皱了皱眉,下定决心:‘这是不能再留在店里了。’ 他的性格么,小事上的确挺好说话,却也极有原则,或者说执拗——就拿当初方临来说,坚持了一旬,展示价值,极为适配轩墨斋,也没能打动,因为他这人更看重人品。 就在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店外,来了两个身穿黑衣服的壮汉:“成世亮是在这儿做活吧?我们找他有点事。” “来了!”成世亮脸上带着明显的慌乱,出去后,跟两个壮汉不知道说了什么,点头哈腰,暂时打发走了。 在他们走后,成世亮回来,刘掌柜也没有避着方临三人:“成世亮啊,我上次怎么说的?罢了,我这店里恐怕留不下你了,你自己走吧!” 成世亮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 “掌柜的!”黄荻、柴一苇还想劝,方临也开口。 刘掌柜却已经转身了,没搭理,显然这事没得商量。 “不用劝了。”成世亮对方临三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进去,收拾东西了。 柴一苇情绪低落,担忧道:“成哥,方才那俩人,他们……你……” “我没事。” “成哥……”黄荻也是道。 成世亮转身,拍了拍黄荻肩膀,勉强笑道:“荻子,可别学我,别赌,好好在店里干。” 等面对方临,他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道:“临子,你是对的,我真后悔没听你的啊!” 事已至此,方临也无法,目送成世亮抱着东西走了。 黄荻悲切哽咽,看着成世亮背影,小声咕哝:“我是想说,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柴一苇平素最为老实,情绪内敛,此时却也微红了眼眶。 “走吧,还要做工呢!” 方临叹气一声,转身,去外面了。 向前的路上,总有人跟不上,不必留恋,道过别后,继续大步向前就是。正确的道路,往往坎坷又崎岖,只能独行。 …… 因为成世亮走了,店里少了个人,剩下的方临三人相较同时忙碌了许多。 傍晚吃饭时,三人都是疲累坐下,喘着气,黄荻道:“要是成哥在就好了,咱们也能轻松些。” 他顿了下,又道:“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 又几日后。 这日,是刘掌柜大儿媳妇刘丁氏做饭,晚上三人又有幸尝到了粗盐粒拌饭。 “真怀念那几日,成哥净是带回来好东西。” 黄荻回忆着,叹息:“也不知道成哥现在咋样了。话说,他还欠我五钱银子呢!” …… 再隔了几天,这日午后休息,黄荻又是说起:“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刘掌柜听到,叹着气道:“听说,那日成世亮从我这儿离开,回去他父母得知因赌被辞退,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在外面,被追债的打断了腿,瘸了……” 通常说断了腿,乃是指骨折,可瘸了不同,那就极严重了。 “掌柜的,后来呢?”方临问。 “后来还能怎样?毕竟是自家儿子,哪能不管?他父母变卖了房子,好歹给欠债还上了。”刘掌柜摇头。 这是方临最后一次在轩墨斋听到成世亮这个名字,此后,店中再没人说起成世亮,黄荻也再没说起那五钱银子。 没有谁不可或缺,时间推移,方临三人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忙碌。 刘掌柜想再找个人,可一直没找到合心的,他倒也地道,因三人干了更多活儿,给黄荻、柴一苇多加了八钱银子,给方临加了一两——这倒不是对方临特殊对待,而是方临接替了成世亮收银的活儿,有时还要充当救火队,相对最忙,做的活儿最多。 而成世亮这个人,就好像被淡忘,消失在了轩墨斋。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如此,有一段时间似乎极为亲近,关系看似很好,可等没了交际、联系,很快断开,就如陌生人一般。直到某一天回忆起,那个人似乎戛然而止消失在生命里,等再见也只是匆匆,物是人非。 …… 第72章,温宁 成世亮离开轩墨斋后,因为少个人,连续一月没有轮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刘掌柜只得将大儿子刘洪文拉壮丁,临时喊来店里帮忙。 这日傍晚,方临被告知,明日能轮休一天,便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准备回去。 上次回去是某日晚上寻隙,也有七八日了,在路上,方临看到一处鱼铺的鱼挺新鲜,买了两条鳜鱼。 回家,因为今日不是标准的十日一回的日子,方父、方母、田萱也没准备,看到方临自然惊喜,也不做原本备好的青菜了,拿出家中剩下的一块豆腐,打算和这两条鳜鱼一块炖了。 方临选的两条鳜鱼,又大又鲜美,做鱼汤是极好的,又加了豆腐,鱼汤浓白,极为好看,也极是鲜香,香气飘出老远。 隔壁满家‘深受其害’,满根生猛吸着鼻子,扯着嗓子问:“娘,咱家今晚什么饭啊?” “米汤、炒青菜。” “又是这种饭,嘴里淡出个鸟嘞!”满根生声音里充斥着怨气。 “我儿,咱家前日不才炖过大骨头么?” “前日是前日,前日吃过饭,今日就不吃了么?这样,娘你给我些钱,我出去和朋友吃。” “好好好,我儿你看这些够么?” 满娭毑将儿子送出门外,瞅了方家一家,啪地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骂骂咧咧道:“每次一回来,就做着好东西馋人,我家还有个大着肚子的,也不知道送一碗过来,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邻居……” 房子隔音并不太好,她声音又大,方家这边都能听到。 方母气得不行:“我偏就不送,前天她家炖大骨头,也没说给咱们送一碗啊!” 这個时代,若是哪家做些好吃的,往往会给左邻右舍分半碗过去,让尝尝味儿,当然,若是家里有客人,或者有孕妇之类,不送也说得过去。 “不过,咱们也不是不知礼节的,邱婆婆没少给咱家送菜,辛家也给了两次小鱼,还有欧夫子……等会儿鱼汤炖好了,你去给这三家送些。”方母说道。 西巷胡同中,自然远不止这么几家,只是再远,那就顾不到了。 “哎。”方临答应着。 …… 等鱼汤好了,方母先拿出碗盛,让方临给之前说的人家送去。 方临端着碗鱼汤去往旁边邱家:“邱爷子、邱婆婆,我家今晚做了鱼汤,送一点过来尝尝,也不多,你们可别嫌少。” 这时,邱家正在吃饭,桌上是两碗稀米汤、一小碟炒白菜,没半点荤腥。 邱老丈、邱婆婆看方临来,都是站起来,说着哪里话,怕让方临多等,赶忙进厨房找了个碗,将鱼汤倒进去,又将方临带来的碗还给他。 ——这时代,家家户户碗筷都不富裕,若是办宴席,通常还要向左邻右舍借碗筷的。 …… 然后,方临又去辛老倌家送。 这时,辛家在桂花树下吃饭,只有一小碟自家捉的烤小鱼,除此之外,就没别的菜了。 欧夫子两口子也在这儿,端来了一碟小葱拌豆腐,和辛家父子俩一起吃着。 辛佑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边双眼盯着那碟小葱拌豆腐,夹了一次后,还想再夹,可筷子就被辛老倌压住了,这是怕占欧夫子家太多便宜。 方临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笑道:“都吃着呐,我家做了些鱼汤,端来些尝尝,夫子,等会儿我再送来一碗。” 辛老倌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手抹着衣服:“我家……这……没多余的碗哩!” “那口子,你去拿个碗吧!” 欧夫子对老妻道了句,又对方临道:“你家心意我知道了,不过也不用特意再送了,就这些,我们两口子和辛家一起吃,尝个味儿就行了。” …… 方临回去,和方母说起去邱家、辛家见闻。 方母叹息道:“辛老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就是为了给辛佑娶媳妇;邱家老两口,那么大年纪了,又节省,也能干。我劝过,说‘伱们这个年纪了,三个儿女也都有了去处,让他们每一个出些钱,还不够你生活的么’,他们就道,‘一辈子劳作惯了,闲不下来,天生就是劳碌命’。” 说话间,方家也吃饭了。 油灯熹微的火苗跳跃,昏黄的光芒驱散了桌前的一小片黑暗,饭菜热气腾腾,冒出打着旋儿的烟气,映衬得朦朦胧胧。 “临子,你吃这一大鱼肉,鱼头让你爹啃。” “我吃这个鱼尾巴就行,娘、萱姐你们也吃。” “临弟,别给我夹,我够哩!够哩!” …… 温宁的气氛,好似泉水叮咚细流,浸润心灵,让方临一天忙碌的疲惫都被洗去,心底不自觉变得柔软。 ‘外面的人,如店中伙计等,终究都只是一程过客,能长久陪着的,唯有家人啊!’他心中暗道。 “爹、娘,明日咱们还去看戏吧!” 不等方父、方母说话,方临又道:“倒也不必心疼钱,因为我干得活儿多了些嘛,掌柜的又给我涨了一两银子工钱。” “我滴天,那一个月下来,总共不就又四两银子了?”方母惊道。 “临弟真有本事!”昏暗的光线下,田萱大眼睛亮亮的。 方父却道:“掌柜的实诚,不加钱都说得过去,你可得好好干。” 他的确忠厚老实,以往在小和村,经常需要换工,不少人家还工时偷奸耍滑、不卖力做活儿,方父这人就实诚,闷着头干,每次回来都累得不轻。 “嗯,我知道了。”方临一一听着,和家人小声说着话,无非邻里日常,还有店里的一些事情,时间就在这般清凉的夜色中缓缓流淌。 …… 次日,天气晴好,一家人出去看戏。 门口,碰到邱老丈、邱婆婆老两口,他们今日也没去卖菜,穿着一身好衣服,看样子是要出门。 “你们出去啊?”方母笑着打招呼。 “去赴一个亲戚的婚宴。”邱婆婆也笑着回道。 …… 中午,方母怕花钱,不去外面吃,一家人回来,饭后,方父、方母、田萱都是说着累,下午不想去了。 方临便作罢,去寻欧夫子唠嗑。 …… 第73章,婚姻 这时,学堂的小学童还要一段时间过来,欧夫子得空,就习惯性地躺在桂树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眯着眼。 方临溜溜达达过来,在旁边坐下,和欧夫子说起邱家,说邱家好像有不少亲戚,好几次看到去赴宴。 欧夫子就叹道:“邱家是有不少亲戚,一年下来,不是这家女儿出嫁了,就是那家儿子娶妻了,许多远房亲戚也去,总之,喜丧满月之类的宴席不断。他们又能干,从牙缝里抠搜出的银子,赴宴随礼时却是毫不吝啬,所随的礼金并不比年轻人少,众家亲戚都说二老人好。” “方临,对此你怎么看?” “这……就是面子光鲜。”方临出言克制,没说出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来。 “谁说不是?不过……”欧夫子指了下脸:“人啊,越是缺什么,就越是重视什么。” 此言一针见血! 方临明白,欧夫子是说,邱婆婆脸烧毁了,从前可能没少被人指指点点,故而反比别人家更在乎脸面。 这种东西怎么说呢?不置身他人的处境,也不好以旁观者的角度妄作评判,人家这么做也未必不快乐,无需他去置喙。 说话间,一个麻衣相师过来了,此人瞎了一只眼,穿着的旧麻衣长齐脚踝,踩着一双无根破棉鞋,裸露在外脚后跟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老槐树皮,一双手伸向彼此袖筒,怀中抄着一根写着‘算命’的旗子。 麻衣相师看了眼欧夫子,又看向方临,微微躬身揖手道:“老先生、小郎君,可要算命么?” “老夫是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欧夫子从藤椅上坐起身,神色郑重了些,摇头道。 “我也不算。”方临起身,还了个礼。 “那便罢了。”麻衣相师也没多说什么,又向前走去,看向辛老倌父子俩。 辛老倌父子俩在码头做活,中午回来吃饭,此时,就坐在门槛上歇着缓解疲累,还要待一会儿才去码头。 “老倌,我看你儿子还没娶媳妇,可要我算一算么?”麻衣相师问道。 “算的!算的!”辛老倌听对方准确说出了儿子情况,连连点头,道:“你替我儿子算算,看他哪年能成家?” 麻衣相识问了辛佑生辰八字,郑重地取出工具,替他卜了一卦,又让辛佑伸出手,看手相。 方临离得不远,也是看去,辛佑手背就像洗不干净的抹桌布,指甲很长,里面镶嵌满了污垢,指甲下端呈现出十个白色半圆。 或许是他不专业,倒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令郎今年不成,明年也是一定能成家的。”麻衣相师说着,又对辛佑这双手大加赞美:“令郎这十個白色比别人的明显,比别人的大,寓意能搂个太阳、拢一片金光,好比抱堆金子,将来不说大富大贵,也能生活无忧。” 辛老倌听了,乐得合不拢嘴,本有些歪斜的嘴,直接口水都流淌出来了,连忙一抹,问道这算命要多少钱。 “老倌你看着给吧!” 辛老倌便回去,很快又出来,给了一两银子。 麻衣相师倒也不惊,收下一两银子,两手重新收起,伸向彼此袖筒,抄着旗子离开。 方临目睹了全过程,看了下辛老倌,又看了下欧夫子。 对看不过眼的事情,欧夫子向来是见了就要管的,这次却从始至终没说话。 不过,当方临看到辛老倌高兴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仍思绪翻涌。 ‘平日里,辛老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精明算计着一分一厘,可这次算命就给了一两银子,这能换多少吃的?’吝啬与大方,精明与愚昧,让他思量着其中的道理。 等那麻衣相师走了,欧夫子问起辛老倌:“上次说的亲没成么?” “人家看不上我儿哩!”辛老倌如是道。 “唉!” 欧夫子感叹:“那家是商户,也不过有着一间小门面,卖些吃食,若是在开国初年,这家和辛家结亲都是高攀了呐!” “夫子给讲讲呗!”方临压下纷乱的思绪,给欧夫子递过竹筒,笑着道。 他挺喜欢这样的话题,历史社会风气变化,从欧夫子口中娓娓道来,这可以加深他对整个大夏社会的理解,仿如看到那从保守到开放的滔滔大势。 “你小子,就惦记着我肚子里这点东西!” 欧夫子指了下方临,接过竹筒喝了口水,果真讲述起来:“从开国初年到如今,不仅是吃喝饮宴在变,婚姻大事也在变。” “开国初年,等级森严,穿件衣服、用副碗筷都有定制,婚姻上自然也有严格规定,一般亲属不婚、同姓不婚、尊卑不婚、官民不婚、良贱不婚,谁与谁结婚,皆有律法,若有违法者罚之。如‘奴取良人为妻,则杖八十,良人娶了奴,则一同为奴,贬为卑贱一级之人’。” 方临点头,能想象到当时风气。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士必然不愿与农、工、商结亲,农亦不愿与工商联姻,各守着各的,老死不相往来。 欧夫子还说了一则真实小故事:“永宁年间,也就是大夏第三朝,凤阳府有个秀才,姓成,家有二女,长女已嫁了出去,小女待字闺中,唤作成秀婷,颇有些姿色,人也机灵,从小未学女工,读了不少书,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成秀才千辛万苦培养了小女,自然是要嫁个好人家的,哪曾想读了些书的女儿,性格方面竟自主性便强一些,瞒着父母私下结识了一位商户之家的儿子。 却说这商户,经营有方,很是有些产业,嫁过去了,绝对是吃不了苦的。这日,商户备了许多聘礼来提亲,还请了个当地知名媒婆,指望说动成秀才,成就一番好姻缘。” 欧夫子说到这里,考较看向方临:“你说这门亲事能成么?” “依我看,以那时的社会风气,必然是不成的。”方临答道。 “是啊!” 欧夫子继续讲述:“商户、媒婆刚进门,表明来意,就被成秀才轰了出去。 这是极无理的,商户家、媒婆都觉得成家过分,说这岂是待客之道?成秀才却道:‘待什么客?我家书香门第,世代治学读书,伱却把贩夫走卒给我引进门来,分明是要害我家,哪里是客’。 等轰走了商户家、媒婆,成秀婷哭成泪人儿一般,埋怨父亲将心爱之人扫地出门。成秀才正在气头上,拿了把扫帚就让女儿身上招呼,边打边骂道:‘你个不孝东西,我费尽心思培养你读书,也不指望你光耀门楣,你就是找个农户来,我也认了,可找来家商户,自甘下贱,让为父情何以堪’。” “方临,你说这事,成秀才和成家女,谁对谁错?”欧夫子又问。 方临想了一下,道:“成家女谈不上什么错;成秀才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毕竟,为了所谓爱情,嫁去商户,作践的不是只是自己,还有家庭的名声。” “谁都没错,可不是么?” 欧夫子笑了笑,道:“这是开国初年,咱大夏朝到了正德年间,在种种因素影响下,改了制度,商籍也可参加科举,如此一来,商人不仅拥有大量财富,更有了国家承认的地位。时至今日,你可能想象这带来的影响?” “士农工商等级制度打破之后,门第观念想来也会迎来改变,一切以贫富论英雄,以积攒了多少财富论输赢,不管了是何出身,有钱才是第一,这种观念大概是延伸到了婚嫁方面?”方临字斟句酌道。 “不错,孺子可教也。” 欧夫子又讲了个真实小故事:“咱们洪泰年间,也就前两年的事情,城中有个农户,姓周,祖传二三十亩地,雇了五六个劳役,除去种植水稻,另种有桑麻棉花等作物,搞得有声有色,也算小有家财,有一子,名叫周孝元,还是我的学生,酷爱读书,二十岁也考上了秀才。你说这条件不错了吧?” “自然。”方临点头。 “周家如此家境,周孝元又到了成婚年纪,上门提亲者不少,媒婆说某某家有位姑娘不错,又说某某家小姐待字闺中。 哪料周孝元都看不上,一一回绝了,原来,他偏偏看中了谷家的小姐,叫作谷彩儿。 要说谷家何许人也?乃是府城中有数的豪商,荣信商行的东主,有织造坊三座,船厂一座,做的是丝绵生意,还有一整只船队……家大业大,周家虽然也算殷实,与谷家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周家请人去谷家提亲,却连媒婆都给轰了出来,连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个进士都不是、官身都没有,也配去他家提亲’。 你说这又算是如何?” “只能说事随世移,社会风气变化。”方临也是感叹。 ‘这个时空的大夏,正如前世时空的大明,在中叶后,整个社会思想渐渐开放,商人走出社会底层,士农工商的界限模糊,钱开始向着权渗透,两者相互交织,金钱至上的观念开始兴起。’他心中暗道。 又和欧夫子聊了一会儿,当学童开始上学,欧夫子忙起来,方临也不便再留,回家去了。 …… 第74章,投资 次日清早,方临去轩墨斋,和刘掌柜出门溜达,半途,扶起一个和同伴打闹摔倒的小学童。 这倒也不算什么,谈不上施恩,不过却也是这一两月的最大成就了。 ‘许多事情就是如此,付出也一时看不到反馈,只有长久坚持,才可能在机遇出现时,恰巧抓住它。’方临倒也耐心,不以为意。 刘掌柜在旁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等那小学童道谢走了,忽而问方临:“你小子说说,当初跟我后面散步,是不是早就算好了?” 他不是笨人,之前一段时间没意识到,现在也该明白了。 “我是观察到那附近有疯狗出没,就想着跟着掌柜,保护一二。”方临并没隐瞒,给出了肯定答复。 “你啊!”刘掌柜一点方临,没说什么。 他不会说出‘方临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万一没保护好,让他被疯狗咬中怎么办’的话来,毕竟那时,两人实在没什么交情,疯狗也不是方临造成的,方临没有义务帮什么——换言之,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反而,方临跟着他,最后实实在在帮了,无论有没有故意等着这一日的心思,让他免去一场祸事是真的,他也势必要承这个情。 刘掌柜顿了下,也没瞒着:“我当初说受到惊吓,回去缓缓,回头就去打听了……咱们爷俩算是扯平啦!” 他没说打听什么,方临自然明白,打听那条疯狗出现,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我知道的。”方临笑道。 凡做过,必有痕迹,他也只敢顺势而行,不敢故意设局,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愚蠢上。 “你小子,不可小觑,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掌柜的也不赖!” 刘掌柜与方临对视,都是笑了起来,此事说明白了,这一出就算是彻底揭过,再无芥蒂。 “走了,继续去溜达吧!”刘掌柜先行一步。 方临跟上。 在他身后,清风拂过白石拱桥下的江水,水面浮萍微微荡漾,然后只见那风打着旋儿远去了,去往九天之上,酝酿一场风暴。 此谓:风起于青萍之末。 …… 今日,黄荻轮休,店里刘掌柜拉壮丁来的大儿子——刘洪文也还在。 刘洪文此人白白瘦瘦,是个读书人,还是個秀才,不过比不得董祖诰,二十多岁才考中。 如今,他也在为下一次乡试做准备,店里没人的时候,就或捧着书在读,或习练八股文章,很是用功。 这会儿,刘洪文或许是累了,起身舒缓着筋骨,踱步到方临旁边,袖手看着方临记账的字,微微点头,评价道:“方临,你字写得还行!” “也就一般吧!” 方临笑了笑,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已摸清了对方的脉,表面和和气气,背后隐藏着一股傲气,难易亲近,相处起来让人不太舒服,不过他也没表现出来,保持表面关系,不打算深交。 有些人就是这样,第一感觉就处不来,那就不必为难自己——倒也不是说放不下身段,而是他有感觉,对方就没把他当作同一层次的人,再如何也是无用功,另外,对方身份也没到他一定要‘热脸去贴冷屁股’的程度。 “还行?去去,你也真是敢说,明明比伱的字强许多,你的字只得其‘形’,方临的字已有‘神’矣!” 刘掌柜又是欣赏,又是惋惜,叹道:“就单以字来说,去考举人、进士,这字都不会给方临拖后腿。” 旁边,正在打扫的柴一苇听了,露出震惊脸,知道方临的字写的好看,却没想到竟这么厉害。 刘洪文心里不太服气,承认方临的字可能、似乎、大概比他好一点,但也没到那种程度吧?不过这是老爹的评价,也不敢反驳,只得悻悻点头。 “掌柜的谬赞了。” 方临看到刘洪文表情,谦虚着道,想了下提出一事:“正有件事想和掌柜的说,我不是学字、练字么?想在店中买些草纸,日积月累下来可能数量比较多,掌柜的给一个熟客的折扣呗?” 近来,他学字颇有进展,常用字已然会认、会读、会写,基本不会出错,最近一封托商队送去小和村的家书,就没用刘掌柜帮忙,自己独立完成,如今,也是时候更进一步,拿笔墨喂养锻炼了。 ‘在纸上练字,顺便将《三国演义》写下来,练字的同时,存下《三国演义》稿子,可谓一举两得。’方临盘算道。 前世,他小时候没什么娱乐,性子又喜静不喜动,不像其他人家孩子那样疯跑,所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家里看书,家中书也没多少,就四大名著还是他说了几次父母咬牙买的。那还是文言版本,开始读着很艰涩,后来就习惯了。 整个童年里,那一个个寒暑假,那一套四大名著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翻得书页都泛黄、书脊都脱线、书角都烂了。每到晚上,父母管着早睡躺在床上,就想象书中的情节、画面,若是自己置身其中,该是如何选择…… 得益于这些经历,要方临一字不差将四大名著复刻出来,那不可能,但以半文半白的话语,将情节写下来、写完整,那还真不算太难。 ‘故事情节上,倒没太大问题,最大问题是遣词造句方面,我某些语句,自然而然就用大白话了……不过这也不是问题,大不了等写完后,请董秀才帮忙润色一二。’方临心中暗道。 “学字,是得在纸上练、用笔墨喂。” 刘掌柜想了一下,这般道:“也不说给你熟客折扣了,这样,我这一套笔墨砚台你尽管拿去用,店里的草纸,只要不浪费,也尽管练。嗯,最好寻一本书抄写,抄下的草纸装订起来,放在店里售卖,若能卖出去,钱给你五成。” 这对半分,已然是大大照顾方临了——要知道,有些穷苦秀才,抄好的书在店中寄售,按规矩都是要抽取三成。 况且,方临没什么名声,抄的书卖出去可能不大,这就相当于店中承担了全部风险,白白让方临使用笔墨纸砚练字——别小看这些,这些每月下来,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方哥,掌柜看重你哩!”柴一苇高兴道。 和方临不同,他读书识字就不行,像是十窍开了九窍,一窍不通,这是他羡慕不来的事情。 刘洪文也看了方临一眼,知道老爹这是看重方临,有意卖人情。 事实上的确如此,经历过早上的事情,刘掌柜对方临越发看重。 ‘这小子做人,极有分寸,又有耐心,认准一件事,数月如一日……这种品性,做什么事不能成?将来成就,不过大小的问题。’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看人不会错。 现在,就看方临敢不敢接下这笔投资了。 ‘《三国演义》不必急于一时,先抄书也可,锻炼文言功底,将来也能更尽善尽美。’方临如是想着,答应下来:“那就谢过掌柜了。” 刘掌柜的投资,他果断收下。 ‘从微末中做出一番事业的,哪个没有贵人相助?贵人投资,大可不必拒绝,接受了它们,这些贵人就会化作身后的助力!将敌人变得少少的,朋友变得多多的,从来都是至理。况且,帮助你的人,下次大可能还会帮助你,这是沉没成本;而你帮助的人,却是未必。’方临看得很清。 至于这份投资的回馈,那也是将来,有些成就之后的事情。 “好好好,那就这么定了。”刘掌柜听方临答应,大笑抚掌,仿佛自己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这将柴一苇都搞得有些迷糊,感觉方临好厉害,掌柜给好处都是上赶着送。 旁边,刘洪文则是目光奇异,盯着方临看了会儿,他明白,这是老爹十分看好方临之故。 不过,他却没从方临身上瞧出什么特殊来,暗暗摇头:‘写字好,那又怎样?终究是晚了,错过读书年龄了啊!’ …… 第75章,请客 今天,因为刘洪文在,做饭的是他媳妇刘丁氏,今晚倒也没让方临三人重温粗盐粒拌饭,炒了个菜。 这菜么,就是时下最便宜的莴苣,刘丁氏手艺又不太好,这菜只能尝到咸味,别的什么都尝不出来,可谓味同嚼蜡。 这时,黄荻轮休也回来了,蹭店里一顿晚饭。 三人在灶间吃,柴一苇说起白天的事,刘掌柜夸赞方临的字如何好,又说刘掌柜主动提供笔墨纸砚,让方临抄书,写好了还能在店中售卖。 要说起来,柴一苇是真心为方临高兴,黄荻就心眼稍多些,听了为方临高兴是真的,心底一点小嫉妒也是真的,却也是人之常情。 “临子,恭喜了,以后发达了记得拉兄弟一把。”黄荻压下心中的复杂,还是送上祝福。 “狗富贵,必无相忘。”方临笑着打趣道。 …… 晚饭后,方临出门,去茶馆路线溜达了一圈,路上买了些东西,一包酥肉条、一包炒腰子。 回来,黄荻、柴一苇俩人正在下棋,他打开油纸包,顿时香气扑散满屋:“一苇、荻子,都过来了!今日我识字小有进步,掌柜的又应允我用店里笔墨纸砚抄书,双喜临门,买了点吃食咱们一起吃点,算是庆祝一下。” 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己得了好处,给别人分润一点点,就能避免许多许多不必要的事情,这般人缘搞好了,也能让自己每天心情好、舒畅些。 当然,严格说起来,柴一苇、黄荻都不是坏心眼的,这也是他愿意维护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 “嚯,真香,临子大气!”黄荻感动得眼泪从嘴角流出来了,实在是晚饭太没味儿了啊,此刻,心中那一点点嫉妒真是飘到不知哪里去了,诚心实意全是夸赞。 柴一苇更是不好意思,盘算着下次拿点什么,还上人情。 “吃,都吃,别客气。”方临招呼两人坐下,笑着说起买吃食时的见闻:“我在路边买的,看着人家做,倒也干净,最有意思的是,人家一边做、一边说着做法。” “就拿这酥肉条来说。” 他抄起一根酥肉条,学着人家抑扬顿挫的语气,来了一出现场版的《舌尖上的中国》:“将猪肉切为二指大长条子,然后将香油、甜酱、花椒、茴香拌匀,片刻,锅内下猪脂熬油一碗,香油一碗,水一大碗,酒一小碗,浸润为止。再加蒜榔一两,蒲闷盖,肉酥起锅食之。” 最后一句最为诱人,仿佛能闻到肉味,让三人吃着都感觉更香了。 “真好!方哥,我不太说得上来,就是一边听、一边吃,只觉得更好吃了。”柴一苇道。 “是啊,临子,这炒腰子呢?你也来一段。”黄荻起哄。 “这炒腰子么?” 方临笑着道:“将猪腰子去除白膜筋丝,落滚水微烫,盛起,入油锅一炒,加小料葱花、蒜皮、椒、姜、酱汁、酒、醋,一烹即起。” 黄荻、柴一苇满意听着,大口吃肉,感觉快活极了。 要说,从前成世亮带回来的吃食,特色是精致、贵;那么,方临这两样就是实惠了,分量够足。 好一会儿,吃过后,黄荻、柴一苇抚着肚皮回去下棋,方临婉拒了下棋邀请,开始抄书。 很快,他就发现,抄书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不仅能让他练字、学字,更能增强文言语感。 这边,黄荻和柴一苇下了两盘,间歇晃晃悠悠起来消食,来到方临身边,羡慕问道:“临子,你这真厉害,你说我现在也开始读书怎么样?” “自然行啊,想学习,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方临笑着道。 受到鼓励,黄荻还真拿了本《百家姓》开始奋发,可没一会儿就头昏脑涨,放下了。 “算了、算了,我算看清了,这东西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羡慕不来啊!”他彻底打消了心思。 方临闻言笑笑,没再说什么,认真抄写着。 他这抄书,倒也不是过手不过脑,只追求速度,以习练学字第一,抄书挣钱第二。 这边,黄荻回去和柴一苇小声唠嗑了。 “一苇,明天就是你轮休了,怎么看你愁眉苦脸的?” “我……我有点不想回去,在想回不回呐!”柴一苇吭哧了下,道。 “这还用想,自然是回去了,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家里再有什么、再难,回去了家,心也落定了。不然,独独自個儿一个人,感觉就跟飘着一样。”黄荻深有感触说着。 柴一苇听了,却是低头,眼睛黯淡。 方临听到这话,抬头注意到两人的表情,若有所思。 …… 接下来一日,是柴一苇轮休,等柴一苇轮休完,刘洪文也走了,带走了媳妇刘丁氏,刘老太刘闵氏接替回来做饭,也让方临三人能稍稍吃好了些。 又是匆匆一旬过去,等刘掌柜再次将刘洪文拉壮丁,方临又能轮休了。 这日傍晚,方临回去,今日竟比方父回来还稍早些,厨房田萱在炒菜,方母在旁边看着学艺。 “这道菜叫爆炒肉,是桂花听来说的,小萱做得好,我在学哩!”方母这么道。 方临看去,田萱稍稍长长了些的头发在脑后扎着,挽着袖子,看去落落大方,又干脆利落。 此时,她将精肉切成细薄片子,以酱油清洗,倒入烧红的铁锅爆炒,滋的一下,等到去血水微白,就取出切成丝,再加酱瓜、糟萝卜、打算、花椒、橘丝、香油抄拌和匀,一股清嫩鲜香之气扑鼻而来。 隔壁满家又遭‘荼毒’,很快,就传来满根生要钱出去吃饭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满娭毑的骂骂咧咧。 “满娭毑哟,太惯着他儿子了。”方母摇头说着,却没意识到,自己对方临也不遑多让。 她和方临从厨房出来,问着方临这一旬在店里可还顺心,吃得好么,睡得香么,等方临一一回答,她又絮絮叨叨说起近日邻里家常。 “邱家亲戚是真多,这月婚宴,那月喜丧的……辛老倌家,开始有媒婆上门给辛佑说亲了……” 方临一问怎么回事,听后竟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辛老倌花了一两银子让麻衣相师算命,这个‘冤大头’名声传了出去,吸引了不少做媒的。 这般前因后果,不得不说,颇有戏剧性。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辛家呢,这时,方家门口,辛佑探着脑袋张望。 …… 第76章,糗事 对辛佑这个娃,方母心中是可怜、心疼的,招手喊他进来,问着:“佑子,可是有什么事?给婶子说。” “婶子,我想借根麻绳。”辛佑神神秘秘地说,也不讲要绳子做什么用。 方母问:“是你爹要?还是你要?可不能做什么坏事。” “婶子放心,我自己用,我知道的。”辛佑连忙道,生怕方母不肯借。 “那就好,你要多粗的?” 辛佑看了看,刚好看见墙上挂了根麻绳,便说:“这根就要的。” 得了方母应允,他拿着麻绳风风火火去了。 方临看着辛佑背影,想到方才辛佑眼中‘睿智’的光彩,总感觉这家伙要做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傻事。 这时,方父回来了,厨房里田萱也在喊着‘饭好了’,他便没去多想。 今晚的饭是干饭,菜是那道爆炒肉,因为不多,本就一小碗,也没给邻居送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饭菜喷香,比起大户人家相对简单,但却因为吃饭的人,气氛温馨,饭菜似乎也更美味,化作了一场味蕾盛宴。 饭间,方临说起在店里刘掌柜提供笔墨纸砚,下工后抄书,昨日抄完的一本书卖出,分得了八钱银子。 这其实是他取巧了,抄的是《大学衍义补》,一本儒学著作,轩墨斋中卖得最好的书,大致相当于高考《三年模拟,五年高考》,科举辅导书必读,他的字极好,又便宜,便让一个囊中羞涩的书生买下了。 “将近一旬抄一本,分得八钱银子,这般算下来,每月抄两三本书,只卖书的钱,都比你爹一月工钱还多哩!”方母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了一跳。 方父正在默默吃饭,闻言抬头幽怨地看了方母一眼,这婆娘真是的,说儿子就说儿子,拿他比什么,他不要面子的么? 田萱注意到这一幕,笑意吟吟捂了下嘴,表情娇俏生动,旋即,给方临夹了一筷子爆炒肉:“临弟厉害呢!” “我儿自是厉害的。” 方母说着,没理会方父的小情绪,扳着手指头,还在自顾自乐滋滋盘算着:“我就算着啊,咱们存两三年,就能在府城买房了呢!” 听了这话,方父、田萱都是吓了一跳,不过粗略一算,似乎……还真是?顿时,不由心中都生出了期待——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习惯性地将房子与家联系起来,四方求营生,但求一席地,似乎只有有了自己的房子,一个家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唯有方临听到买房,应激性生理不适,不过还好,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前世了,再转念一想,这個时代的房价似乎还真不算高。 在乡下,如在小和村,一二十两就能建起来一座不错的房子了;府城房价也不算太贵,就他家住着这座房子,也不过七八十两;再稍好些的房子,也就一二百两;更好的,暂且不必提。 ‘房屋价格与国家经济、政策息息相关,开国初年,因为士农工商的户籍政策,房屋不好买卖,没有市场,交易价格自然不高,如今,类似一条鞭法的政策施行,百姓不再与土地绑定,但农民还是惯性不想离开土地,不过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持续发酵,府城房价很可能上涨。’ 方临明白了历史趋势,自然而然就想明白了这些,分析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盘算道:‘到时,若是开书肆本钱不够,囤房或许也是一条备选途径?’ ‘可以考虑。’他压下这个想法:‘我识字有了进展,兼职抄书活计,这就进入了一个正反馈,积蓄本钱的速度将会越来越快,那一天也不太远了。’ 这时,方母还在说着:“要是咱们不出去看戏啥的,弄那些有的没的,再节省些,这个时间还能更快呢!” “娘,上次不说过么?钱是挣不够的,不必省着这点,明天还是看戏,算是为我兼职抄书庆祝。” “行行,我儿,依你就是。”方母怕了,不说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乐意去呢?这个时代没什么娱乐,看戏这种老少咸宜、雅俗共赏的活动,乃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不仅是方母,方父、田萱也是喜欢的。 一家人说说笑笑,方临分享的喜悦渲染,各人心情都是极好,时间就这么过去。 …… 次日清早,方临起来,将马桶倒给吆喝着过来的粪夫,准备回去时,刚好看到过来归还麻绳的辛佑。 此时,辛佑走路的动作就跟螃蟹一般,两腿岔开,迈着八字步,一叉一叉的,见到方临沮丧地道:“没用,今天又会屙尿在床上了,以后还是会的。” “屙尿到床上?”这话没头没尾,方临看着辛佑手中的绳子,又联想到他方才走路的动作,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果然,辛佑点着脑袋,比划着:“就将鸟儿用麻绳死劲缠上,我真是用了死劲儿,鸟儿都缠得红红的,勒痛了,尿照样出得来。” 方临明白了什么,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认真道:“那不是尿,是……嗯,总之,辛佑,你以后别干这种事了,那是缠不住的,小心把它弄断了,可就麻烦大了。” “对了,这两天,伱爹不是在给你说媳妇么?”他补充道:“等你将来有了媳妇,就会好了。” 辛佑听了方临的话,高兴地还上麻绳回去了。 他最近的确是在相看媳妇呢,爹说了很快就能找到,到时就不会再屙尿到床上了。 “什么事啊?我听见辛家佑子的声音。”这时,方母听见声音,出来问道。 “没事,辛佑来还绳子。”方临想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将辛佑的糗事说出来,人艰不拆么! 早饭后,方家人准备出去看戏,出门,刚好碰到隔壁邱家老两口推着车,车上放着菜,显然是要出去卖菜。 “你们老两口,这么早就出去啊?也不歇息一天。”方母打招呼说着。 “闲不住的。”邱婆婆笑着说道,和丈夫出去了。 …… 第77章,谶言 中午,方母不乐意在外边吃,说有那点钱,都够买些东西回来,做顿好的了。 路上,她买了些鸡蛋,今日午饭就是蛋炒饭。 这个时候,正午的阳光将堂屋照得亮堂堂,厨房在炒饭,有些许烟气飘来,在墙壁上投落流沙一般的影子。 厨房的火在烧着,烟囱的青烟在冒着,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张罗着,烟火味升起,平凡的屋子也被仿佛赋予了温度。 看到这一幕,方临心中忽而生出一念:‘厨房是一个家中最重要的地方,烟火气升起,家就有了温度。如我前世出门在外,基本是下馆子、外卖,厨房基本不用,看似吃的不错,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那般生活真是如一汪清水,淡而无味。’ 吃了饭,方临出门,去桂花树下,正准备和欧夫子唠嗑。 这时,却见辛老倌放在门板上,抬着过来,这时的他脸色白得吓人,脑门包扎了布,可见一抹鲜红浸透的殷红,旁边跟着亦步亦趋、脸上满是惶恐、含着眼泪的辛佑,再后面是跟着过来的胡同里的人。 此刻,欧夫子、方临自然没了唠嗑的心情,起身跟上过去,听到外面动静,方父、方母、田萱也过来了。 前方,辛老倌抬着进去了,辛家地方有限,一些人不好进去,就在门口小声议论说着。 “你问辛老倌怎么了?听说是在码头,辛佑不小心,一個吊下来的东西砸了过来,辛老倌推开儿子,自己脑袋被撞了。” “是这样,辛老倌流了好多血,去看大夫,大夫都说,包扎止住伤势,剩下的就只能看命了,若是能挺过这两天,那就能活;若是挺不过……”剩下的话自不必说。 “辛老倌若是有事,就留下他儿子一个,还是个傻……脑袋还不太好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这可怜见的。” …… 方临听着这些对话,思索了下,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想来是因为昨晚辛佑自己勒鸟儿的缘故,今天可能受到影响,出了什么错,让码头一个吊着的东西砸来,辛老倌救了他,自己却性命垂危。 …… “咳咳!” 屋内两声咳嗽声过后,传来辛老倌的声音:“大家都进来吧,小老儿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要交代遗言!’在场人心中,都是生出这个想法。 欧夫子这般德高望重的,先是被请进去;接着是满老倌、方父这种住在近处人家的当家人——除了如邱家老两口这种有事不在的外,来的人家当家人都进去了。 再然后,如方临这般的男丁也得了门口的位置,女人们则在门外。 这个时候,好像有着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人争争抢、喧哗什么,一切井然有序。 见人差不多了,辛老倌顿了下,终于开口:“佑子这孩子啊,身上没我的骨血。” 这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辛佑这个当事人,哭声都是一颤。 如欧夫子、满老倌这些老邻居,表情不太意外,似乎早有猜测;方父、还有隔得远的邻居,就是神色惊讶;门口方临等,还有门外女人们,更不必说。 “他娘是个傻的,嫁过来前,就不知道被谁弄怀上了,我是从生娃月份不对才知道的,那时,辛佑子都生下来了……我那时气得啊,恨不得将那人杀了,可他娘不是的傻么,自己啊啊啊的,也说不出谁来……” 辛佑听着,呆怔住了。 在场男人们听着,代入自己,脸色都不太好看。 方临也想起,方母曾经说过,辛老倌人长得不好,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傻媳妇,现在才知道,对方不但人是傻的,竟然还带了一个。 “那时找不到人,我就将气撒到了他娘身上,我打,他娘就跑,有一次,我干活回来使脸色,他娘以为我要打她,就跑出去,掉河里了……过后,我才后悔,我真没想她死啊!时隔多年,辛老倌说起来,仍旧老泪纵横。” 这般内幕,众人都没说什么,一是过去这么久了,二来,他媳妇的死虽然有辛老倌的因素,但也是自己出去掉河的。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娶来一个媳妇,生下的不是自己种,现在媳妇也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绳子都找好了,准备吊死……可佑子拉着我,他小小的,傻傻的,就那么拉着我……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我想我还不能死,我得活着,我得干活,让佑子有饭吃,不被人欺负……这些年我拼命干,拼命干……现在终于能歇歇了。” 对辛老倌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恐惧的事情,而是卸下负担、休息。 “爹,你就是我爹,爹啊!”辛佑嚎啕大哭,他智商不高,却也媲美十来岁孩子,不是傻子,此时听着泪流满面。 “我儿莫哭!”辛老倌目光复杂,抬手想摸辛佑的脸,可都没了力气,辛佑连忙抓过,放在自己脸上。 “爹要先走了,你以后一个人,可要好好活啊!”他说完,乞求地看向众人,显然是想请街坊邻居帮忙照看着辛佑些。 面对此情此景,众人都是沉默点头。 方临看着这一幕,也是心头微酸,可怜天下父母心,辛老倌说出这些,是宁可不要自己名声,换来一众街坊邻居对辛佑的可怜,从而能多照看他些。 “唉!” 这时,欧夫子叹息一声,上前道:“辛老倌,我们街坊邻居再怎么照看,也比不上你这个爹。世道艰难,你要是去了,佑子没个遮风挡雨的,就得活得像野草、像野狗,他还没娶亲啊,谁帮他娶亲呢?” 辛老倌本来将自己当成拖累,已心生死志,听了这话却是顿住了。 欧夫子又道:“辛老倌,你别想不吉利的事情,大夫说了,挺过这两天,就能活。麻衣相师不是也说了么?佑子这一二年就能成家,所以伱必能挺过这一关,将来亲眼看着佑子娶媳妇。” 他是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此时,却放弃底线,说出了谶言。 此举效果是显著的,本已没有求生意志的辛老倌,眼里重新有了光。 “对的,麻衣相师的话不会错,爹你死不了,我这就去给你买肉吃,吃了肉就好了。”辛佑说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飞快跑出去。 “方临,你跟着照看下。”欧夫子道。 “哎!”方临答应跟上。 辛家父子俩不错,他愿意帮些忙,也算是为方家攒一个好名声。 等方临看着辛佑将肉买回来,辛老倌喝了些欧夫人拿来的蜂蜜水,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欲,此时脸上竟有了一丝血色,看了辛佑买的肉说道:“肉肥、皮薄,买了块好肉,会买会买。” “爹,您歇着,我炖锅肉好好孝敬您。” 辛佑说完,就出去了炖肉,方临想帮忙,他没让,仿佛这虔诚与否关乎着他爹性命似的。 于是,方临就看着他将肉洗净、切好,切得不大不小,方方正正,放进瓦罐里,先用大火烧开,再用温火闷熬。 ——这个过程,不乏手忙脚乱,甚至将自己烫着,但他仿佛没有知觉似的,眼睛就盯着那罐子肉。 “爹说过,不能烧干汤,汤烧干了再掺水,汤就没了原汁原味。”辛佑自言自语说着。 他格外小心,时不时揭开盖子看看,肉香就冒出来,这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几乎忘了今生今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方临就在旁边看着,心绪复杂。 等辛佑将肉汤端到床边,喂辛老倌喝了,后者痛哼都似乎有力了些。 …… 第78章,人情 辛家发生这样的事情,下午,一家人也没有心情出去看戏了。 方父就在家里,做些平日积攒下来的活儿,将买来的柴劈一劈,将摇晃的桌椅敲敲打打、修一修,给门口的土平整下…… 方母、田萱俩人则在做衣服,没一会儿,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也过来了——本来,她们知道方家今天出去,上午就没来,但中午时,不是辛家的事情么,胡同口的苏小青也来了,猜到发生这般事情,方家下午不太可能出去,就喊着桂花嫂过来了。 方临想去给方父帮忙,方父不让,说‘好不容易轮休一天,好好歇息’,他想抄书,家里也没笔墨纸砚,只能被迫清闲下来了,而这时,欧夫子在上课,也没人唠嗑,只能和一同过来的陈叶并排晒着太阳,顺带给小丫头讲些小故事。 下午时,不时有人去看望辛老倌,途中方临也跟着去看了两次,看到辛老倌咯吱吱咬着牙,额头青筋凸起,疼得直打哆嗦。 这个过程中,辛佑就坐在床边,拉着辛老倌的手,倒水说话,寸步不离。 在方家这边,都能听到辛老倌的痛哼,方母不忍道:“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不过也是,辛老倌做父母的,就提着这一口心气,想看到佑子娶媳妇哩!” 她其实能感同身受,当初在府城途中生病,那时真疼得想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想到儿子还是忍住了,想到这事,又不由对曾经一面之缘的莲舟和尚心生感激。 “是啊!”苏小青感叹:“这人呀,有时候死都不敢死,宁可比死还难受地活着。” “我看辛老倌能挺过这一关,人若是狠下心,这条命阎王都收不走。” 桂花嫂似是感叹,又道:“人这一辈子,一道道坎儿,总会过去的。” 她说着,目光复杂地看了女儿一眼,当初母女俩在老陈家又何尝容易?所幸,血债已用血来偿还,一切都过去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渐渐到了傍晚,苏小青、桂花嫂离去,方母起身,也准备做晚饭了。 进屋前,她看了下旁边还上着锁的邱家,嘀咕道:“往日这个时候,老两口怎么也该回来了啊,今天怎么还没回来?他们那个年龄了,可别出什么事情才好。” “你这人,别瞎胡咧咧。”方父呵斥道。 “呸呸呸!”方母也意识到了,连忙拍了两下嘴,进去了。 “临弟,我去帮娘做饭啦!”田萱也跟着进去。 方临笑着点头,拿了蒜在门口剥,不一会儿,看到邱婆婆灰尘仆仆回来,推着的卖菜车上,邱老倌躺在上面‘哎呦呦’呻吟着。 “邱婆婆,这是怎么了?”他上前问道。 邱婆婆声音带着哀切:“我们卖菜回来,车翻了,跌在阴沟,压在老头子腰上,他下半身登时就没了知觉……去看大夫,大夫说可能下半身瘫了,吃吃药再看……”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外面也有不少人,听到这话,都多是带着同情,连连叹息。 “今個日子可真不好,中午是辛老倌,现在是邱家……都赶着同一天了。” “唉,这种事谁说得准?都是老天爷管着哩,日子过得好好地,突然给你来这么一出……” “邱家老两口还是比辛家父子俩好些,邱老倌这伤也不要命,他们还有三个儿女,平日里又辛勤能干,估计存下不少钱……” …… 当听到‘存下不少钱’,邱婆婆嘴唇嗫嚅了下,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在方临等邻居帮扶下,推着邱老倌回去了。 …… 邱家老两口回去,没多时,他们三个儿女就过来了,照顾爹娘。 这边,方家在吃饭,听到隔壁邱家的声音。 “大娃、二丫、三丫,你们拿些钱出来吧,给你爹看病吃药。” “娘,咱家没钱了么?上次我回来,不才给过您老一些钱。”邱老大就问道。 “是啊,娘,我上次不也……您老别多心,我就是问一下。该出的钱肯定会出,就是想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邱二娘也是道。 “大哥、二姐说得对,娘,您和爹平日里辛勤卖菜,又过得极节俭,不应该攒下不少钱么?可是遭了贼偷,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您说出来,咱们一起琢磨下。” “这……”邱婆婆吭吭哧哧。 在儿女们一番追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二老自己挣的钱、省下的钱、儿女给的些钱,都是如数拿出去,用作送礼花销了。 可怜二老这般垂暮之人,劳碌一生,所得钱财,竟如数应付了人情礼数,真到用时,并无一两余钱! 此事不小,邱家儿女情绪稍稍激动,声音大了些,隔壁方家也听到了。 方父感慨:“俗话说,人情逼死人,今日才知是真的。” “邱婆婆可能也是烧了脸,才会这样子,要面子。”方母看得准,说了句公道话。 ‘何苦来哉!’方临心中也是叹息。 “今天,先是辛家,又是邱家……唉,这都什么事啊!”方母说着,思及自家,叮嘱方父、方临道:“当家的、临子,你们在外可得小心注意,别出什么事。” “我晓得的。”方父瓮声道。 “娘,我也记住了。”方临同样点头,心中忽而生出一股凛然,昨日回来,因为识字有了初步进展、兼职抄书的小欢喜,此时已然消逝无踪。 ‘远些的如成世亮,染上赌博,一个行差踏错,差点家破人亡;近些的如今日辛家、邱家,冷不丁遇到一个意外,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是伤筋动骨。’ 他看着桌上油灯跳跃的火苗,心中暗道:‘小民的安稳,就如这盏灯火,一阵风吹来,就摇曳不定,岌岌可危。所以,哪容得半分自满?还是要谨慎虚心,自强不息,尽快成长起来啊! …… 次日一早,方临就去了轩墨斋,故而暂且也不知道辛家、邱家后续。 来到店里,刘掌柜黄荻、柴一苇刘洪文都在,溜达散步、做工,日子平静一如既往。 这让方临恍然如梦,感觉好像过去了许久,实际上,才昨天一日而已,只不过接连的事情,才让人有了这种错觉。 很快,他就没心思乱想了,今日黄荻轮休,店里也忙碌,下工后,又是练字抄书,充实的生活让他将胡同那边的事渐渐淡忘。 等方临三人轮休结束,刘洪文又是离开店里。 书肆的事不必赘述,匆匆几日过去,这日傍晚,柴一苇突然提出,今晚请客下馆子。 …… 第79章,苦海 这是很难得的,柴一苇平日里不像黄荻那么抠搜,但也是非常节俭的,今天倒是难得大方。 紧接着,更难得的事情发生了,平日里总会占些小便宜的黄荻,今日竟然拒绝了:“临子、柴一苇,你们去吧,我家里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他果真有事,都没蹭店里一顿晚饭,就匆匆走了。 ‘下午时,外面邻居来找,黄荻出去说了下,回来后,就有些神思不属,可能是家里有什么事吧!方临暗道。 柴一苇就说:“方哥,那咱们俩去吧?” “一苇,你今天请客,若是想还我人情,大可不必,我说了那天那顿饭是庆祝。当然,你实在想请,改天等黄荻也在的时候吧,到时咱们一起也热闹些。”方临想了下,这般建议道。 “不行,方哥,就得是今天……你陪着我去吧!”柴一苇说着,最后一句话,声音中竟带着一丝乞求。 ‘他这是……有什么苦衷?’方临暗忖着,答应下来:“那行吧!” 两人和刘掌柜说了一声,晚上不在店里吃完饭,出门,柴一苇竟带着方临来到了客满楼。 客满楼也算是府城比较出名的饭馆了,和如意坊、香来阁等差不多,较为高档。 “柴一苇,咱们今晚就在这儿吃?这太奢侈了。要不,换个地方吧?”方临劝道。 他和柴一苇都不是什么富裕的人,真没必要追究那些华而不实的,实惠即可。 “方哥,咱们就在这儿吃!”柴一苇看着牌匾上的烫金大字,摸着怀里的银子,声音坚定。 只是,他说完后,在这门口,面对明亮如昼、装潢精致的客满楼,面对进进出出衣着光鲜的客人,所有的勇气就如漏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泄得干干净净,紧张得身体僵硬,手攥得紧紧的,显然是自卑。 ‘柴一苇也不是浪费的人,选择这里,可能是有什么必要的缘由。’方临也没再说什么。 至于这种自卑,他其实挺能感同身受,前世,他也是从穷苦山窝窝里出去,大学才来到大都市,最初那一些年,对大酒店、高档餐厅这些好地方下意识不敢进去,直到开始工作,为了应酬经常出入这些地方,才渐渐治愈。 “一苇,这就是个吃饭的地方,今天咱们是客人,那些伙计是服务咱们的。别的客人也一样,都是来吃饭的,没谁比谁高贵,走吧!”方临说着,揽着柴一苇肩膀,进门。 “两位客官,吃点什么?”小二热情迎上来。 可能是方临神色平静,举止从容,气质不俗,他下意识将方临当成了主导,问这话时,微微偏向了方临。 进来前,柴一苇还有些自卑胆怯,此时点菜,却好像背了很久似的,一口气流利说出:“我们要一份叫化童鸡,一斤杜康酒,再要一碟豆干下酒。” 小二看到是柴一苇点菜,微怔了下,又留意到方临没说什么,反应极快,连忙道:“得嘞!客官真有眼光,点了我们店最有名的一道菜。” 豆干、酒先上,叫化童鸡还要待一会儿。 “今天你请客,是东主,我来倒酒吧!”方临打趣着,给柴一苇倒上。 柴一苇也没推辞,拿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这才酒助胆气,喘着气开口:“方哥,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非要选这儿?因为那年十一月初九这日,娘带我进城来轩墨斋做工,就是在这儿吃的饭。 当时,掌柜的本想请娘和我去他家吃的,我娘没答应,跟我说,‘咱家和刘掌柜不是太近的亲戚,不能太麻烦人家’,所以带我来到了这儿,那时到了这般好地方,我也是不敢进,还是娘拉着我进来的。 那时,我记得,隔壁桌就叫了一只叫化童鸡,那味道真的好香啊,我馋得直吞口水,娘就对我说,等我将来挣到钱就能吃了,我说到时一定请娘一起过来吃,娘就笑。” 方临沉默听着,心中有了猜测。 果然,只听柴一苇又道:“可娘终是没能等到,那年冬天,她就走了。” “叫化童鸡来嘞!”说话间,小二端着菜过来。 “两位客官,我们店的叫化童鸡,乃是选用嫩母鸡去毛、去内脏,以酱油、酒、盐腌制,内放入葱花、姜末、蒜泥、瘦肉丁、蘑菇等,填满鸡腹,猪网油包紧鸡身,再以荷叶包一层,细麻绳扎牢,放入泥中烧制……” 小二一边说着做法,一边帮他们敲开泥壳,解开绳子,剥了荷叶,让喷香的叫化童鸡露出来,这才有眼色地离开。 “来来,吃,趁热吃!一苇,逝者已逝,生者还要继续过,今天伱替你娘的那份也吃了,尝一尝,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方临说着,给柴一苇夹肉。 “谢谢方哥,我也是第一次吃。”柴一苇说着,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好吃!好吃!” 他只吃了两口,仿佛一口是为自己,一口是代他娘吃,然后就放下筷子,继续说:“就那年,我在店里干满了一个月,拿到工钱,那個高兴的啊,我还记得,那天我买了三个馅饼回去,那馅饼金黄金黄的,里面还有肉馅儿。 等回去,爹还没回来,我拿出馅饼给娘看,娘就说我挣钱出息了,馅饼也买得极好,我正高兴着,可娘忽然道:‘别作声,外面有讨饭婆,听见屋里有人就要敲门了’。 我顺着看去,只看到门缝里,好像有一个红布裹着的小脚一闪而过。 过一会儿,爹进来,娘告诉他讨饭婆的事,爹不信,说:‘如今刚打过禾,现在也过了饭时了,哪里会有逃饭婆?再说,他刚从外面进来,哪里有人’。 我开门看去,远远近近的,哪有半个人影,跑出去,问邻居家看到有没有讨饭婆来,邻居说没有;又向前问,还说没有。最后跑到村口张望,也没有半个人影子……” 方临感觉仿佛在听鬼故事,却也没打断,夹了块豆干放嘴里咀嚼着,压压惊,继续听着。 “当晚,娘肚子有点疼,爹说娘事多,娘就没再说话,只在半夜起来拉了几次红白相间的稀便,第二天早上,睡不醒,不停打哈欠,床上也湿漉漉的。娘这么大的人,竟然尿床,这是病得极重了,爹这才赶紧去请大夫。 爹出去请大夫,让我看着娘,我那时不懂事,早起打着哈欠,守在外面,突然感觉眼前好像有个红布小脚闪过,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进去看,娘躺在床上,就没有气了。” 方临听着,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过很快明白过来,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个时代的人迷信,将生死托词鬼神。 ‘听那个病症,应该是急性痢疾。’他心中暗道。 柴一苇还在说:“娘走了,后来,爹又找了个继母,继母带着个兄长……我每月工钱,给家里交一半,爹说,存着给我盖房子、娶媳妇,可后来,继母一直说,就拿给兄长先用了……” ‘唉,难怪柴一苇不想回去,没了他娘,那个家还是他家么?有委屈也没人说啊!’方临心中叹道。 “娘走了,再没人对我好了,我好想娘啊!”柴一苇说着喝着,终是醉了。 方临看着平日老实寡言的柴一苇,今日说了这么说,说出心里话,说着哭着醉倒,久久沉默。 说实话,这客满楼的‘叫化童鸡’味道很好,但他们没吃多少,将剩下的打包,扶着柴一苇出去。 忽而,方临看到一道人影,下意识喊道:“成哥!” 那人回头,他看清了,的确是成世亮。 只不过,印象中的成世亮高高大大,昂首挺胸,身上带着一股痞帅的大气,现在的他佝偻着腰,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衣服,一瘸一拐,在路边做着给人写信的生意。 “你认错了!认错人了!”那人看到方临、柴一苇,怔了下,低头沙哑说了声,收摊转身一瘸一拐走了,汇入人流,匆匆已是消失不见。 “大概是落魄,不好意思相认吧?” 方临叹息、闭目,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许多人:桂花嫂、春桃、辛老倌、邱老丈、邱婆婆、柴一苇、成世亮…… 一个个人影在眼前闪过,让他胸膛中仿佛压抑着什么要喷薄而出,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叹:“众生皆苦啊!” 他瞪大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仿佛穿过那一张张面孔,看到他们背后不一样的苦楚。 ‘或许,苦才是这人世间的底色,我们所做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留住那一闪即逝的幸福,让它长些、再长些。’ 方临看着南北东西,往来的汹汹人潮,好似苦海泛起波涛:‘我于这苦海逆水行舟,所见众生于苦海苦苦挣扎,渡不了,救不得,只能在看过之后,带着他们那一份对幸福的期盼,更为坚定向前。’ …… 第80章,戏剧 这夜,柴一苇吐了两次,迷迷糊糊喊了十三声娘。 次日,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透过窗子映进来,方临打着哈欠起床,出门洗漱。 刘掌柜将马桶处理给粪夫,在落了白霜的院子里搓着手,哈着白气。 “怎么,昨晚没睡好?”他看方临打着哈欠,问着,一起出门。 “昨晚,我和一苇去客满楼吃饭,他醉了,半夜又是吐,又是喊着娘。”涉及到柴一苇隐私,方临并没细说。 “他娘……唉,七年前的十一月初九,一苇他娘带着他来店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啊!”刘掌柜唏嘘说道。 柴一苇记得这个日子,便也罢了,方临没想到,刘掌柜竟也记得,这份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让他心中微微感动。 “一苇是个苦命人,荻子也是,他家……唉!”刘掌柜又是叹着,却没具体说。 方临也没问,这种事不好问,等哪一天,黄荻真想说了,对方自己会告诉。 “时间真快,想那时,我还能干得很,不比你们年轻人差,现在就不行了,精力不济事喽!”刘掌柜语气中怀着对从前的留恋,不知是怀念过往的时光,还是那时的好身体。 “哪呢?我看掌柜的身体就挺好,对了,我们胡同里欧夫子上次还在问,问您身体最近如何……” 俩人说着,走远了。 因为天冷了,一路上,见到的小学童们,都穿上了厚一些的衣服。 红彤彤的朝阳下,卖菜买菜的,叫卖早饭的,人来人往,老婆子小媳妇,大人小孩儿,一股市井喧嚣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这一刻,方临忽而心绪尽去,迎着走去,放下了昨日,只想把握好现在。 回来,柴一苇已经起来,打扫着屋子,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憨厚、老实,不太吭声,昨晚仿佛只是一场梦境、错觉。 “方哥,麻烦你了,昨晚我记得吐了,是你帮我收拾的吧?”柴一苇带着不好意思,对方临道歉。 ‘成年人的辛酸苦楚,大抵就是如此,哭过醉过,收拾过后,继续过活。’ 方临想着,摆手笑道:“不麻烦,昨晚吃了你一顿大餐么,这也是应该的。” 说话间,黄荻也回来了,脸上没了昨日的神思不属,看样子心情也好多了,似乎家里的事情已经解决,还有闲心问两人昨晚吃的什么。 等方临说了去客满楼吃的叫化童鸡,这小子大呼:“亏了,亏了,早知道我昨晚就该去的!” “黄哥,方哥有打包回来,中午热一下你尝尝。”柴一苇道。 “叫化童鸡确实味道挺好,滋味甚香,让人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方临打趣着诱惑他。 “一苇、临子,你们够朋友,吃饭还想着我,叫化童鸡,这我还真没吃过……”黄荻说着,舔了舔嘴唇,咕咚吞咽了口口水,有着明显的期待:“那我可就等着了。” 此时,太阳升高了些,屋内的小小温情就如照落窗前的琐碎阳光,斑驳动人,亦如那风浪过后,云开雨霁,阳光下微微翻着波浪的海面。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天气也一天较一天地冷了,早上出门溜达,能看到小学童衣服一次次加厚,有时还会看到他们捡着冰碴子玩。 …… 这日方临又是轮休,傍晚回到西巷胡同,橙色的霞光染透了半边天空。 方母、田萱坐在门口包着饺子。 方临就进屋拿了几个蒜,坐着她们旁边剥着,说着话。 没用问,方母就给他说起来:“辛家辛老倌挺过来了,去医馆回看,济仁堂的大夫都吃惊,说他命硬,只是留下了些毛病,整個人时不时哆嗦一下,打摆子,还有就是,半边脸僵住了,做不出一点表情,也干不了太重的活儿,不过这已经是万幸了。” ‘应该是撞到脑袋的后遗症,神经方面的问题。’方临心中暗道。 “对了,辛老倌这事么,码头方面说是他们爷俩自己的错,不肯赔一文钱,欧夫子那天带着辛佑去了码头,去要赔偿。” “是呢,临弟,那天……最后还是要回来了些,多少就不太知道了。”田萱也是说着。 ‘这像是欧夫子能做出来的事。’方临想着,又问:“那邱家呢?” “邱家啊,就那样呗!”方母说着:“邱老倌半边身子瘫了,有邱婆婆照看着,三个女儿也不时来照顾,这一下老两口也算是想明白了,不像以前那么泼着命干了。” “还有就是,因为邱老倌的事么,邱家前几天办了个宴,伱猜怎么着?邱家一下子不缺钱了,就是宴席过后,邱家名声变得不太好。” “这样啊!”方临一转念,明白了。 这个时代,办宴席的人家都有礼金薄,记下各人送了多少,等以后对方办席,那是要如数还回去的。 现在社会风气,礼金越给越高,宴席档次自然也水涨船高,至少要让人家有种和礼金层次匹配的感觉,而邱家这次宴席可能相对简陋,至少相对礼金来说是这样。 于是,一顿宴席过后,邱家钱是回来了,名声却变坏了,换句话说,面子没了。 方临思来此事,感觉有种荒诞不经的戏剧性:‘老两口一生要脸,最终却丢了脸面;老两口半生积蓄,如数应付了人情礼数,等出了事家无一两余钱,可一顿宴席,礼金收回来,还一下子富足起来……这可真是,让人如何说呢?’ 说话间,方父回来了,田萱起身去下饺子,方母也扶着腰起身,一瘸一拐。 “娘,你这是?”方临连忙问道。 “没什么,今早出门倒泔水,踩着冰滑到,伤到了脚踝,那时,你爹去了码头,还是小萱背着我去看的大夫,她不容易啊!” 方母见方临还是满脸关切,笑着安慰道:“没事,当时摔倒,是有些钻心得疼,可现在就好了,不怎么疼了,也已经抹了膏药,大夫说没伤到骨头,十天半月就好了。” “那就好。”方临没说‘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事情已经发生,抱怨指责没一点用处,还会让方母心情不好,何必呢? 不过他听着,就能想象到,白天方母摔了后,田萱一个人背着去医馆的艰难,心头微酸。 “你们也不去喊我。”方父也是吭哧着,这么说着。 …… 第81章,三次 当天际的霞光敛去,光线黯淡,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晚饭是饺子,白菜猪肉馅的。 方母盛饭,方父最多,方临第二,田萱第三多,自己最少。 “娘,您给错了。”田萱看了看自己这碗,又看向方母那碗,说道。 “没错,你吃这一碗,以后都这么吃。” 方母顿了下,道:“今天,你背着我去医馆的路上,我看着你额头的汗啊,我就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差了些,我想到了陈老婆子、满娭毑,可能比她们好些,可也没好到哪里去,是娘错了,从前难为了你了。” 显然,这以次的摔跤,田萱背着去医馆,让她反思,然后真正接纳、认可了田萱,将田萱和方父、方临一样,看作比自己还重要的家人。 “娘,不是的,没的。”田萱说着,一时声音竟有些哽咽。 她是多聪明的人儿啊,当初听了方临说的,一下就断定了桂花嫂,可在这个家中却没什么存在感,那是因为收敛了所有光芒,默默承担着许多苦、累的活,心甘情愿。 但纵使如此,又何尝不想得到方母这个婆婆的认可呢?今天终是等到了。 “萱姐,这是高兴的事,好了,不哭了。” 方临也是想起,在去海宁县城路上,两世融合的最初,方母对田萱苛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后来潜移默化在变好,今日终是彻底转变。 人的一生,一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方母做到了,这或许是一种自我的升华、救赎。 今夜,一轮辉煌圆月映在黛色的夜空里,没有一点风。 屋内,油灯静静燃烧,绽放出朦胧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一家四口,投下的小小影子团在一起,密切无间。 …… 饭后,睡前,田萱忽然找到方临。 此时,她刚洗过头发,擦洗了身子,身上有着如兰花般清爽的香气,熹微却动人。 “萱姐。”方临拉着她的手,拥入怀中,下巴放在田萱肩头,轻轻摩挲,一天的疲累仿佛就在这般温宁中淡去。 “临弟,痒呢!”田萱笑着晃了下身子,可等不经意间低头,看到方临脸上的疲惫,立刻不动了,反而反手搂住方临,轻轻抚着他的背。 就这么依偎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意,说起一件事:“娘今天,可能不是不小心摔的。” “昨天,满家满根生和几个朋友在家吃饭,很晚还在吵闹,娘上去说了两句……今早,爹走的时候,门口还没冰,都没事,娘去倒泔水的时候,就出事了……而之前一会儿,我听着,满家那边满根生起来洗脸……” 田萱没说的太直白,只说了自己见闻,但潜台词很明显,怀疑是满根生将洗脸水泼在了方家门口,被风一吹,结了薄冰,才让方母摔倒。 “这样么?行,萱姐,我知道了。”方临打算明日试探一下。 若不是,也就罢了,若是……他眯了眯眼。 …… 次日,因为方母摔了脚,今天一家人也没去看戏,门口,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在一起缝补衣服、做活儿。 半上午,方临喊住满根生,先是聊了一些别的话题,某一刻,冷不丁忽然发问:“昨天我家门口的水,可是你泼的?” “伱怎么……你怎么能凭空污人青白?”满根生脸上闪过一抹慌乱,不过很快压下,犟着嘴反驳道。 ‘就是他!’ 方临通过微表情,却是已然确定了。 前世大学,他兼修过心理课,对一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厉害人物,或许看不出来,但满根生显然不在此列。 确认过后,方临神色平静依旧,心中却是罕有地生出怒意:‘真是手贱啊,这次幸好,娘摔得不太重,但若是万一呢?摔一下瘫痪的案例,也不是没有。’ 明显,满根生根本没考虑过后果,甚至出了那般事情,他也不会承认,更别说担起什么责任。 ‘满娭毑去我家讨便宜是第一次,上次对萱姐吹口哨是第二次,这是第三次了。’方临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露出笑意:“那恐怕是我误会了。” 此事没有证据,闹开也讨不了好,不过他又不是什么提刑官,要什么证据?自由心证。 “是吧?”满根生暗暗松了口气,以为瞒过了。 两人继续聊着,满根生这般二流子,能聊什么?很快聊到吃喝玩乐,方临不经意间说出了驴味馆:“驴味馆的大师傅是孙二娘的徒弟,那驴肉的做法……” 又聊了会儿,等满根生出门去了,方临回去,就在门口,和来的小丫头陈叶玩着。 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边做着活儿,边说着家长里短。 等说到满家时,方临突然开口:“要说满家,最可怜的还是春桃,就跟满家的驴子一般……桂花嫂,你说是不?” “临子说的是,春桃可怜见的。”桂花嫂稍怔了一下,才接过话茬儿,看了眼方临,若有所思。 中午,等桂花嫂走的时候,拉着正好出门的春桃说了两句话,或许是有心,也或许是她看着柔柔弱弱、感染力极强,两人很快拉近了距离。 桂花嫂做着这些,心中却在轻叹,她不本想多管闲事的,人世冷漠,生活的磋磨,早已让她失去了同情别人的能力,只想顾好自家。只是,欠人的恩情要还啊! ——送粮食一次;将陈叶拉出火堆一次;白宝将陈叶推入水中,解开心结一次。三次恩情,人家要自己帮個小忙,怎能拒绝? 不过,她做事从来不会急,慢慢来,徐徐图之,一点点施加影响就够了。 门口,方临看着桂花嫂离去的背影,神色仍是如古井般的平静:‘满家的核心,也即最大的弱点,就是满根生,此人喜欢一些新奇玩意儿,又没有自制力,驴味馆不是重点,斜对面的长乐坊才是藏在燕国地图中的匕首。’ ‘而满家另一个根基——春桃,正是因为有了她,满娭毑、满根生才有好日子过,桂花嫂是女人,和春桃有些相似经历,也正适合作为一个思想启蒙的老师……’ …… 第82章,报应 给满家挖坑,种下种子,需要时间发酵,方临也有自己事情,不可能一直盯着。 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放任,接下来一段时间,在轩墨斋做工,每隔一二日,中午就要出去驴味馆吃顿饭。 ——要说花费,在驴味馆不点驴肉,一碗面啥的倒也不贵。 有时会碰到董秀才,二人的联系一直没断,时而会约着在这里喝点小酒,说说话,从读书、生活,再到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交情日笃。 七八日过去,没见满根生过来,方临倒也不气馁。 这日中午,方临来到驴味馆吃饭,又碰到董秀才,二人自然凑在一起:“哈哈,董兄,又见了。” “是啊,见到方兄可真高兴……小二,来两斤老黄酒!” 董祖诰招呼了声,又对方临道:“我每日在家读书,甚为枯燥,也只有在吃饭时碰到方兄,才能得片刻轻松自在了。” 说话间,老黄酒来了,两人对着一碰,喜悦激荡的心情,就如那碗中晕开的圈圈涟漪。 董祖诰喝了一口,长长吐出口气:“上次听方兄言,读书人也不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诚以为然,这几日在家中也有劳动,比如做饭……虽最终做出的饭菜,只是勉强能吃,却也心中高兴。” “还有,每日晨晚走走,身心舒畅,读书起来也更轻松,可以说,除了囊中空空,再无其它烦恼了。”他分享着自己的生活,自我调侃道。 “哈哈,董兄这生活,倒也令人羡慕,至于囊中空空的问题,” 方临问道:“董兄没想着做些营生?我听说,有秀才与衙门吏员打好关系,遇到托人办事的,做个中人。” “不瞒方兄,我本心也想挣钱,却不善与人打交道,也就抄抄书,别无它途。唉,拿着、花着家人给的钱,心中总不是滋味。” “这话实在,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嘛!” 方临点头,确认了董祖诰的确是想做些副业,其实他也有这种想法。 目前,他在轩墨斋一月四两工钱,抄书也能得二三两,每月大概能存下六两银子,方母、田萱缝补衣服,方父码头做工,一月也能攒下二三两,这加起来就是八九两! ——当然,方临所做计划,都是只计自己挣的钱,方父方母那些让他们自己存着,算是作个保障。 每月存下六两,还是稍慢了些,辛家、邱家的意外,让他心中有着一股尽快强大起来的紧迫感。 ‘人脉方面,近来天气越来越冷,学堂路线、茶馆路线途中,我记下几处结冰容易滑到的地方,近来可以多去看看。’ ‘本钱方面,我也琢磨着,做个什么副业,积累些钱,不然,等通俗小说的风口到来,纵使有了人脉关系,也吃不到最丰美的蛋糕,完成从小老百姓到小资本家的转变!’ 当然,还是那句话,什么都要人脉关系,没有人脉、靠山,方临决不会走上台前经营。 不过,借鸡生蛋,与董祖诰合伙,凭借着他秀才身份、同窗关系,不说帮多大忙,只要官面能说得上话,小打小闹却也可以考虑的。 “方兄可是有生意?若是有什么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董祖诰闻弦歌而知雅意,询问道。 如今商籍都能科举,反之,读书人自己、或者家人经商者大有人在,这没什么丢人的,他也没有道德洁癖。 “好,我已有些头绪,近来再考察看看,到时,咱们试着做做。”方临与董祖诰碰了下碗。 吃过饭,董祖诰抢着付钱,方临也没推让,这倒不是占便宜,而是这几次吃饭都是一人一次结账。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声音:“这驴味馆的大师傅,乃是孙二娘的徒弟,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店……” 满根生带着朋友进来了。 见此,方临脸上笑意更繁盛了些,打招呼道:“满根生,你和朋友来吃饭啊!” “嗯,方哥!”满根生使了個眼色,让他不要揭破‘好不容易找到的店’的话。 “行,那你们吃,我们就先走了。”方临笑笑,没说什么,与董祖诰出去了。 满根生来到这里吃饭,那就不需要再多做什么了,只要他吃得开心,经常来,常常来,迟早会忍不住的——驴味馆斜对面的长乐坊,就如猫咪面前放着的一条鱼,它怎么可能忍住不偷腥呢? “方兄,刚才那是你朋友?”董祖诰问着,方才他结账时,还打算连对方一并请了,可被方临握住手腕,顿时就明白了什么,作罢。 “表面朋友,家旁边的邻居,我们两家还有些矛盾。” “我晓得了,这样的人,我身边也多有。人生在世,遇到一个知己不容易啊!”董祖诰说着这话,看向方临。 “诚哉斯言,遇到董兄,的确是我的荣幸。” 两人对视大笑,笑过道别,各自离去。 …… 就在方临、董祖诰两人离开后不久,一个人来了,是桂花嫂。 她似是路过,看了眼驴味馆的烫金牌匾,然后,又在周围扫视一圈,最终目光锁定在长乐坊。 ‘难怪那天听临子对满根生提到驴味馆,原来是这样。’ 桂花嫂眯着眼睛,盯着长乐坊看了好一会儿,阳光下的她,如一朵小白花,柔柔弱弱,人畜无害。 片刻后,她挎着篮子转身,回百顺胡同回去了。 …… 方临本以为,至少也要十天半月,满根生才会去长乐坊,可还是小觑了长乐坊对满根生的吸引力,对方的热切程度,就如一条狗对着一坨屎扑了上去,臭味相投。 仅仅几日后,他从驴味馆吃完出来,就看到满根生与朋友一同进了长乐坊。 ‘上钩了。’方临神色平静,仿佛已经看到了满根生的悲惨结局。 不过稍后,他竟看到了另一个意外的人。 “白宝?他怎么也去了长乐坊?” 方临上一次听到白宝消息,还是付宏来借钱,说及宋凯、白宝等人去了城中的厂子,近来,因为对方租住在百顺胡同那一片,倒是没听说了。 “百顺胡同那片,倒是离桂花嫂较近。” 他喃喃着,忽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桂花嫂么?大概是那日听到我提及驴味馆,然后……我在这其中,竟还起到了推动了事态发展的作用。’ 方临转念之间,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一切无非‘报应’二字。 当初,白宝当初将推入河里,随后又口无遮拦,对小丫头言辞如刀,字字如箭,如今这些风霜刀箭拐了个弯儿,落回在了他身上。 …… 第83章,守株 轩墨斋。 方临回来,刘掌柜、柴一苇、黄荻他们已经吃过饭,开门了。 不过,这般午后,也没什么客人,刘掌柜喝着茶,黄荻门口歇着、晒暖,柴一苇拿着扫帚摸摸索索打扫。 “怪我,怪我,今天回来迟了。”方临道歉。 “这倒是小事,就是……”黄荻打趣道:“临子,近来你中午也时不时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傍晚要出去溜达,再然后回来还要抄书,感觉咱们都生疏了。”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大部分时间同吃同睡的,我连你晚上说几声梦话都知道。”方临笑着反调侃了一句,解释道:“我这几天有些事。” “这人啊,吃吃喝喝,口腹之欲、酒、色,都不算什么,至少都享受到了,唯有‘赌’这一样沾不得。”刘掌柜说道。 方临知道刘掌柜这是在提点自己,保证道:“掌柜的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沾上那种东西。” “那就好。”刘掌柜知道方临有分寸,不过是对他‘有则劝勉,无则警醒’。 “对了,这天啊,越来越冷了,我给你们一人准备了件袄子,交代了我那口子傍晚时给拿过来。” “谢谢掌柜。”柴一苇想起家中有意无意说起‘天冷了,你兄长缺件棉袄’的后母,再对比送棉袄的刘掌柜,远近亲疏让他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哟,掌柜的今年这么大方?我记得,往年不都是发鞋子、帽子啊!”黄荻开玩笑。 “你小子,拍马屁都不会拍!” 刘掌柜笑着指了下黄荻:“给你什么,就要什么,可知足吧!伱出门去问问,打听打听,哪家掌柜的像我这样,从不克扣工钱,还给店里的伙计们送东西的?” “是是,掌柜的,我刚开玩笑呢,这方面您没得说,是这个。”黄荻竖起大拇指。 “可不是?”方临也是附和点头。 要不,他当初咋就选中了轩墨斋呐? “哈哈!”刘掌柜明明笑得合不拢嘴,却是摆手道:“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就想着啊,这世上这么多人,咋就你们来我店里做活了呢?这就是缘分,那可不得和和气气的?这样等以后,你们就是不在我店里做工了,念着我也不会是咬牙切齿,说‘那个刘掌柜’……” 他最后一句,下意识用上了戏腔,惹得三人哈哈大笑。 彼时,澄澈的天空中,阳光灿烂,流云变幻,恰似这似水华年。 …… 次日早上。 方临和刘掌柜出门溜达,今天,天阴沉沉的,有些干冷。 路上,路过几处记着的结冰容易打滑的地方,他都格外留意。 “坏了坏了,今个儿要去晚了,等会儿要被先生打手板的。” 江边堤岸,一個个背着小书篓的小学童嘴里嘀嘀咕咕,风风火火跑过来,在一处抄小道脚下打滑,径直向江里栽去。 这时,方临眼疾手快,猛地一拉,将这小子扯了回来,打了个趔趄。 旁边刘掌柜都是心有余悸,多亏方临反应够快! 这小学童扭了下脚,缓过惊吓,转身一瘸一拐向方临道谢:“小子徐贤文,谢谢叔叔!” 他虽年龄不大,却也懂事了,知道若非方临拉那一下,今日恐怕真要栽进江中,纵使会游泳,淹不死,这么冷的天,恐怕也会冻出病来。 “什么叔叔,叫方哥!”方临拍了下这小屁孩儿脑门:“走,去医馆给你看看。” “哎哎,方哥哥哥……我要迟到了,去晚了,先生会打我手心……哎,这可是你拉我去的啊!”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象征挣扎两下,就被提溜着走了。 将徐贤文带去济仁堂,找大夫看看,大夫说没太大事,给这小子微红的脚踝抹了药酒、贴了张膏药,就又他送去学堂了。 “叔叔,不是,方哥,你叫什么,家住哪,我叫我爹给你钱……不是,方哥,你还没给我先生解释呐!”徐贤文在后面喊着。 可只见方临背着摆摆手,根本没搭理,就与刘掌柜走远了。 “今个儿这可不像你!”离开学堂,刘掌柜狐疑看着方临道。 那时,方临都能跟在后面,等着遭遇疯狗,再救他……总之,他心里门清,方临就不是做好事不求回报的人。 “那小子的父母真想感谢我,怎么都能找得到。”方临顿了下,又道:“虽然我不出名,但掌柜的您不一样啊,刚才那济仁堂的大夫都认得您,对面只要有心,总能顺藤摸瓜找过来。” “好啊你,你搁这儿等着呢?”刘掌柜哭笑不得,指了下方临:“你小子,将我也给算计里面喽!” 不过,他顿了下,又是问:“你就不担心,那家人就这么算了、过去了、忘了你这个恩人?” 其实,这种情况,才是大概率事件。 “那自然就算了,就当我做了一件好事。”方临说着,脸上风轻云淡,没半点迟疑。 ‘好小子!不掩饰自己的功利,却又有一份赤子之心,知世故却又不世故,这份通达,这份明白……’说实话,刘掌柜所见这个年纪的人,唯有方临! “这是成精了啊!” 刘掌柜嘀咕着,看向方临,被照落在方临身上晨曦的阳光晃了下眼,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是他站在初升的朝阳下,还是他变成了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 这日傍晚,一个高高壮壮、脸肥肚肥、面容的粗狂的中年人,带着早上见过的徐贤文找来轩墨斋,问了哪个是方临,直接三十两银子推了过来:“鄙人徐阔老,是你今早救了我儿子吧?我本想送酒,看你不怎么喝;想送吃食,又觉得太小家子气,不如直接给银子来得痛快。” 这作风,主打一个简单粗暴! 不过背后,却又暴露了很多东西,‘本想送酒的,看你不怎么喝’,明显是打听过,做了功课的;三十两,正是早上去看大夫,所花三钱银子的一百倍! ‘这人是个张飞般人物,有着狂放大气的一面,却也有着能穿针的心细。不过,徐阔老,这名字够豪放的,这父子俩也是有意思,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方临心中暗道着,直接收了银子:“好,谢过徐大哥了。” 他也不矫情,知道对徐阔老这般人来说,收了银子,让人家不欠人情,反而安心。 见方临劝都不用劝、大大方方收下银子,徐阔老眼睛眯起,哈哈大笑,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拍着方临肩膀道:“你这人不错,合我胃口,明天还有一份谢礼。” 旁边,徐贤文这小子听到方临称呼他父亲‘徐大哥’,暗暗翻了个白眼,早上时候,不知道哪个非要让他叫‘方哥’。 这父子俩也没多待,道过了谢,就风风火火走了,正如风风火火的来,只留下三十两银子。 黄荻、柴一苇都还在懵着,刘掌柜自诩见多识广,却也是有些看愣了。 等片刻后,各自才反应过来。 “我艹,临子你发财了,请客请客,一定要请客!”黄荻搂着方临道。 “方哥这是好人有好报。”柴一苇这么道。 而刘掌柜么,放下端了有一会儿、却一口没喝的茶盏,笑着指了下方临:“嘿,你这守株待兔的,今个还真碰上只肥兔子。” …… 上架感言 明天上架。 感谢编辑拂尘的大力支持,感谢运营官溪上青玄帮我回复了不少评论、管理加精,感谢各位大佬的追读。 嗯,拂尘的眼光超准,这本书开书前,我俩聊过,他说的一些可能的问题,如简介期待啊、书名不引流啊,在不好改的情况下的,开书后全应验了(捂脸)。 第一轮推荐效果不好,拂尘怕我和上本书落差太大嘛,给切了,我说挺喜欢这个故事,想写完,拂尘贼好说话,表示支持。 我那时就想,本身不缺小钱,真不挣钱也能接受,再者,也想练一练,控制一本一百多万字故事的节奏,自始至终保证水平、不崩,给下本书做铺垫。 于是,就这么写到了现在。 后来,吃了个资源包,数据有些起色,现在三江都上了嘛,就挺意外。因为这个故事,我心里门清,题材不火热,书名不引流,写法不是通常爽文模式,从头到脚充斥着浓浓‘扑街’气息。 现在来看,保持下去,至少精品不是难事,惊喜,看来专注讲一個故事,总会有一些读者的嘛! 话再说回去,我编辑拂尘眼光贼精准,人也超好,如果有想写文的,推荐投稿给他。 哦,说下更新。 明天上架,还有以后,都会是两更,四千到六千字之间。(我其实有存稿的,可是,那天下面细纲剪切一段不知道弄哪了,后来想不保存找回,可上一次保存是三四天前……总之,就是脑子抽了,丢了稿子) 还有就是,历史真的写起来贼慢,我不是历史专业的嘛,多有要查资料的时候,比如某个数据是否有历史参照,某个用词是否符合时代背景,某个情节是否有真实历史小故事背书等等…… 有时候一查就是半天,但体现在文中,可能只有一两个数字,或者寥寥两行东西,甚至只是一个确认,但许多时候不查又不行,就挺麻烦的。 算了算了,不说了,相遇就是缘分,能看进去就听咱讲讲这个故事,滚去码字了。 ——红薯,2024.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