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有灶台高(美食)》 1. 炸春卷 [] 晨光微熹,鸡鸣未起。 云府偏院的下人房里,温妈妈从烧得热乎的炕上悄然起身,她睡得不是很安生,昨个半夜刮起北风,刮得院子里的树“哗啦啦”响了一夜,料想今日定是又要降温了。 “……爷爷,你放心。” 史如意对外头的动静一无所觉,在炕上睡得正酣,她翻了个身,在梦里郑重许诺,“我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大厨……” 温妈妈闻声回头,发现女儿鼓着脸,不知道又在咕哝什么梦话。 几根头发粘在她肉嘟嘟的小脸上,伸出来的半截手臂跟藕节似的,粉嫩嫩、圆滚滚,望着可招人疼。 温妈妈小心翼翼地给史如意掖好被角,把她乱动的手臂塞回棉被里。 天冷,若是不小心着凉,那就受罪了。 时辰还早,她不忍心叫醒小女儿,自个儿摸着黑轻手轻脚地起了,提着墙角的壶去烧洗漱用的热水。等待的功夫,温妈妈用梳子沾了水,仔细地把每一根垂下的头发都用布巾拢在脑后。 她们这种在厨房做事的人,最是要注意整洁干净,若是发丝不小心掉到碗里,端上饭桌,那罪过可就大了。 片刻后,烧水壶“咕嘟咕嘟”响起来。 史如意在睡梦中揉揉眼睛,她叹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五声,“一、二、三、四、五——” 然后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坐在棉被上。 这是她想出来杜绝自己睡懒觉的法子,从六岁开始,她就会每日早起跟温妈妈去厨房里帮工,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这是她主动跟温妈妈提的,小小的人,叉着腰,说话的语气却像极了大人。 温妈妈想想有理,身为家生子,多学一门踏实手艺总是好的。若是做得好了,能顶替自己以后做了厨房的管事娘子,也算是下半生的指望。 只是全家上下,起得最早的便是在厨房做工的下人,从此睡懒觉这件事就基本与她绝缘了,温妈妈虽然心疼女儿也没办法。 “如意,入冬了,天冷……今儿就换那件碎花的厚棉袄吧。” 温妈妈一面用热水敷了巾子洗脸,一面还不忘嘱咐她。 “知道了娘,你也穿多点。” 史如意软糯地应了一声,她麻利地从炕上爬起来,顺手叠好睡了一夜起皱的棉被。 又依着温妈妈的话换了袄子,就着壶里剩下的热水净牙洗面。因着年纪还小,头发也不用多折腾,随便扎了两个小髻在头顶,反而显出几分八岁女童的娇憨可爱来。 这便可以出发了。 温妈妈牵着女儿的小手,心里欣慰,可能是老天可怜她,如意从小就乖,小时候没人管着,她也从不像普通孩子那般闹腾。 她若是在厨房帮工,如意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一看就能看一整天。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们是云府的家生子,二房太太的陪房。当年她男人跟老爷出去做事,半路染疫病走了,老爷看她们孤女寡母可怜,这才跟太太说,提拔自个儿去了厨房。 旁人看厨房都是又苦又累,宁愿做院子里洒扫的活计也不愿意进厨房。 温妈妈却觉得厨房是个顶好的地方,每月月钱按时发不说,有时主子吃的高兴了,还有不少赏钱。如今她在厨房当管事娘子,如意跟着她吃得像个年糕娃娃似的,白嫩圆润,看着就觉得有福气。 外头天色慢慢亮起来,史如意跟在温妈妈后头,顶着寒风来到大厨房,她冷得哆哆嗦嗦的,嘴角呼出的热气都成了白烟。 温妈妈赶紧加了柴,把炉子的火生起来,让如意靠过来烘手。 这大厨房统共有两个管事娘子,温妈妈手艺精细些,专门负责主子们的吃食。还有个沈婆子,专管下人们的吃食,这会都快卯时了还不见人影。 沈婆子向来和温妈妈不对付。 沈婆子是已故的云府老太君留下来的人,总是仗着资历倚老卖老,有什么脏活累活轮不着她,但若是听闻哪里有什么好处,那腿脚跑得比谁都快。 温妈妈被提成管事娘子后,沈婆子对她们母女俩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想来也知道,能伺候太太老爷的吃食,谁愿意去做下人的饭,单是那上面发的赏钱就让人眼红。 温妈妈性子和善,即使碰上沈婆子明里暗里的嘲讽,她笑笑也就过了,还劝史如意不要跟沈婆子计较,毕竟大家都在大厨房做工,抬头不见低头见。 “沈婆子是府里的老人了,多让着她些,就算闹到太太那里,太太也难做。” 史如意愤愤不平,“娘,那就由着那老婆子欺负我们?” 温妈妈只是笑,“说两句酸话罢了,哪里说得上欺负。如意,以前的日子才叫苦啊……娘苦怕了,娘是真心觉得现在的日子好。” 史如意便住了嘴,许是因为穿越的缘故,她还在喝奶的时候就已经能记事了。 那时她那身为家庭顶梁柱的爹出事,温妈妈抱着刚满三个月的她,每天早上起床枕巾都是湿的,直到后来太太发话,让温妈妈去厨房学帮工,她才抹了眼泪慢慢振作起来。 温妈妈人勤快,心细,又是太太带来的陪房,厨艺学得有几分模样后,太太便提拔她做了管事娘子。 云家是世代的官宦世家,云老爷在知州的位子上干了多年,人长得清瘦,口味也吃得清淡,太太自然也跟着老爷的口味走。 “如意,帮娘洗两个胡萝卜,切了丝先备着。” 温妈妈忙着看顾锅里细细熬着的百合杏仁粥,手底还炒着送粥的几样小菜,便叫史如意先预备上炸春卷的馅。 炸春卷这菜不难做,主要是准备工作繁琐。 先把豆芽菜洗净了,韭菜切段,胡萝卜、香干并里脊肉细细切了丝,用配料先腌制一段时间,翻炒后裹上饼皮,入油锅炸至金黄。 一口咬下去皮薄酥脆,馅心香软,果蔬的鲜味和肉沫的香味浑然一体,史如意一餐能吃六个。 听到“炸春卷”的名字,史如意便干劲十足,她用桶从井里接了水,卷起棉袄的袖子正要洗菜,就被旁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止住了。 “如意,把菜放着吧,我来洗。” 史如意转过头,看见香菱放大的笑脸。 她朝史如意挤挤眼睛,拼命暗示,“昨晚老爷和太太没用完的羊肉汤,还在铜锅里冻着呢……嘿嘿,我可想念你做的羊汤面了。” 香菱是云府从外头人牙子手里买下的丫鬟,今年虚岁已经十四了。听闻是家穷孩子多,不得不卖身给人牙 2. 羊汤烩面 [] “……” 偌大的厨房,无人应声。 先前那出声的人也不尴尬,熟门熟路地窝上前,踮起脚尖往那铜锅里瞄。 “是羊汤烩面!”杏果欢呼一声,激动得差点在地上打滚,也不管有没有她的份,直接出声抢白道:“史如意,见者有份啊!你不会那么小气,连一碗羊汤面都舍不得分我吧?” 史如意用长勺搅着铜锅,没搭理她。 沈婆子跟在后头,听到杏果这么巴巴地凑上去向人家讨食,顿时觉得老脸没地搁。 她竖起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出声喝道:“杏果,回来!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你要吃我做给你吃。” 她语气听着凶,但厨房里谁不知道,沈婆子最偏疼这个孙女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杏果却一身成色半新的绸衫,外头披了件妆花对襟小袄,乍一看哪像是丫鬟,倒以为是哪个小户人家的姑娘。 杏果虚长史如意两岁,早早地便被沈婆子想了法子,塞到府里大少爷的院子里当茶水丫头。 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杏果长得倒是有几分娇俏,只是沈婆子的精明丝毫没有遗传到她身上。 大少爷去书院读书后,她在院子没事做,便经常在府里乱晃,有次无意中吃到史如意做的奶豆腐羹,之后就成天惦记着。 沈婆子拉长了脸子,但杏果半点不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铜锅,用鼻尖陶醉地嗅着香味,眼珠都不转一下。 “不要,婆婆,你做得不够史如意做的好吃。” 话音一落,大厨房里便传来克制不住的“扑哧”几声,连正忙着做菜的温妈妈都忍不住笑。 沈婆子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可是又辩驳不得。 也不知这史如意这小丫头是怎么做的菜,她趁人没注意在一旁偷看过几轮,回屋子试做,一样的步骤,味道却天差地别…… 难道这厨艺真的是有天赋的? 史如意嘴角微勾,这杏果虽是讨人厌的沈婆子的孙女,但总是实话实说,直白的还有点可爱。 “你想吃,待会你负责刷碗。”史如意跟她谈条件。 烩面很快烫好了。 香喷喷、热乎乎、白嫩嫩的羊肉掺和在米黄色的汤里,配上晶莹可口的指宽面条,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杏果没挣扎多久就上钩了。 “成,别忘了给我那碗多捞几块羊肉!” 史如意往铜锅里头洒上些许小葱香菜,盛到碗里端出来。 这样热气腾腾的一碗羊汤烩面,汤、菜、面尽在其中。荤素相配,色泽浓郁,面片吸足了汤汁,又融合了羊肉的香味,真是神仙来了也走不动路。 上桌时摆上香菜、辣椒油、糖蒜几样小碟,送着面吃,其味更鲜。 云府人口简单,家主云老爷是老太君的次子,顶头还有一个兄长在京城当官,听说大房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 不像云老爷两袖清风,两手空空,前两年还因为性子太直得罪了顶头上司,被贬到安阳来。 幸亏云老爷和妻子曾氏感情好,曾氏嫁妆丰厚,拿来贴补家用也毫无怨言。 二人成婚多年,府中只一个千姨娘,还是当年云老太君在成婚以前拨给云老爷教导房事的身边人。 千姨娘生了个大女儿,嫁到常州,也是耕读诗书的官宦人家,云老爷和曾氏都挺满意。 千姨娘更是高兴得连连抹泪,她了却了心头大事,每日在屋里吃斋念佛,念的都是老爷和太太的好。 温妈妈和香菱净了手,把做好的早膳分盘装碟,就等着太太派人来取。 不多时,曾氏房里的大丫头珠云来了,因着天冷,珠云怕饭菜凉得快,匆匆提了食盒便走了。 只是走前一直回头张望,心头纳闷,怎么这下人用的饭菜闻起来比主子们的更香。 香菱在大厨房里支起小桌,杏果拿了碗筷,迫不及待地在桌子边坐下。 先喝一口汤暖身子,接着夹一片白嫩羊肉,蘸了香菜辣油送到嘴里,待那香味在舌尖滚动几下,再用筷子提起面片,这么往嘴里一吸溜、一咬,滋味无穷,越嚼越香。 沈婆子没眼看杏果这种没骨气的作派,她暗暗吞了口口水,压下肚子的咕噜声,悻悻地去一旁生火做下人的早饭。 下人吃的那可就省事了,若非逢年过节,要么就是一大锅玉米碴子粥,送茄瓜萝卜,要么就是蒸几个大馒头配腌好的咸菜,没那么精细,能吃饱就行。 大庆建朝不过五十余年,老百姓对战乱饥荒的恐惧还在,寻常人家有口饱饭吃就谢天谢地了,哪能奢望做的有多美味。 再者,古代厨艺秘方都是各家私藏,轻易不传给外人,不像后世什么“御厨秘方”满天飞,傻子也能照着菜谱依样画葫芦。 除了在房里伺候老爷太太的丫头婆子,能拣着主子剩下的饭菜吃,其余人等可没有这样的口福。 所以也不能怪香菱和杏果没见过世面,缠着史如意不放,她那手菜式和花样,没吃之前还好,吃之后就挠心挠肺地想,连做梦都忍不住流口水。 云府现在人丁少,老爷、太太并二少爷都是在一块用早膳。 温妈妈左等右等,见千姨娘房迟迟不来人,自己心急,披上斗篷提着食盒就送饭去了。 香菱和杏果吃完后,被史如意指派去井边洗锅刷碗,沈婆子立眉竖眼的,她只当没看见。 杏果这人虽懒但馋,她生怕下次史如意不做她的份,二话不说抱着碗筷就去了,沈婆子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能恨恨转过身。 时辰尚早,史如意搬了小板凳坐在温暖的炉灶边,慢条斯理地摘午膳要用的冬葵菜,她想等温妈妈回来再一起吃。 “哟,这是什么香味?我隔老远就闻着了。” 忽地一阵盈盈笑语声,紫烟从外头走进来,她左右瞧瞧,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如意你做了羊肉烩面?早知道我就不去早市,吃那什么劳什子馄饨了。” 紫烟行走时,手腕上一只精致秀气的金镯子露出来。 她们一家子专门负责府里的各项采买,手头银钱宽裕,是瞧不起沈婆子煮给下人那大锅粥的。 史如意看看左右,轻声道:“上回宰的那只小羊,还剩一只羊眼,午时我洗了清炖给你吃,姐姐不是最爱那个味吗?” 一般人不晓得这羊眼的好滋味,和汤清炖过后捞出来,简单蘸酱,味就已极美。 羊眼口感极其丰富,嫩滑又有弹性,好似猪筒子骨含胶原最多的那部分,一口下去,满嘴肉香。 紫烟眼睛一亮,嘴里的馋虫立时就被勾出来了。 她不比香菱杏果这些小丫鬟,经常在市井行走,安阳城有名气的那几家 3. 珍珠粉圆 [] 过两日便要到冬至了。 冬至喜吃花生芝麻馅的汤圆,象征着幸福圆满、家庭吉祥。 单吃汤圆未免有些单调,史如意琢磨着,今年给这碗汤圆“加加料”,让大家都尝个新鲜。 她把紫烟送来的芋头洗净去皮,切成薄片,上锅蒸熟后捣成泥,再一点一点混入木薯粉,直到最后揉成鼓鼓的圆球。 史如意哼着歌,她很享受这种揉面团的过程,手掌一用力,面团就软绵绵地陷下去,好玩又解压。 “这面团好生奇特,怎么是这般颜色?” 香菱抱着洗好的碗筷回来,瞅见如意又在做好吃的,那笑容立刻掩饰不住地跑到脸上。 “这是珍珠粉圆,不是面食,当点心用的。” 史如意随口回道,将手下的芋泥团子搓成细长的条,用刀切小段,轻轻把棱角揉圆润,再撒上薄薄一层木薯粉防止粘连。 香菱看了一会起身,“你慢慢做,我去门口帮你守着。” 她这回学聪明了,怕杏果又来抢食,灵机一动,决定拿上杵臼米桶去院子里舂米,顺带把门口堵了,防火防盗防杏果。 史如意忙碌着,把芋圆下沸水煮了,煮到软糯,再捞起来浸凉水。 这样作成的芋圆鲜亮光滑,软糯可口,如同珍珠般闪亮动人,因此又得了个“珍珠粉圆”的雅称。 史如意另起了炉子,用蜜红豆、花生、莲子、百合加红糖熬煮一锅糖水。 她想了想,还觉不够。 史如意让香菱盯着火候,自个儿小步跑回家,扒开屋角藏着的陶罐,用木勺舀一勺洁白细腻的醪糟出来。 这酒酿醪糟还是她赶着入秋时做的,趁天时尚暖,酒曲容易发酵,留到冬日里加了鸡子热着吃,又香又甜,绵软醇厚,这通身寒意都尽消了。 史如意仔细封好陶盖,临走前,又在木桌上的布袋里抓一把夏天晒好的葡萄干。 她回到大厨房,将红糖水并丰盛佐料一齐盛入白瓷碗中,加入几颗方才煮好的嫩滑芋圆,最后才将带来的醪糟和葡萄干洒上去。 这一碗五色珍珠粉圆,色泽鲜丽,清香糯甜,表面白雾浮动,单是看着就很诱人。 史如意用调羹尝了一口,觉得遗憾,她还是更喜欢用牛乳打底的做法。 可惜此时的新鲜牛乳价贵稀缺,达官贵人倒是有机会享用,像她们这样的平民小百姓是万万消费不起的。 史如意惆怅地叹口气,又舀起一勺香甜的粉圆,送进嘴里…… 身后幽怨的视线仿佛自带热度,要把她的背影烤焦,史如意忍不住笑。 她轻咳几声,不再逗香菱,“喏,锅里还有,想吃自己盛嘛。” 忽地,大厨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妈妈在哪呢?” 来人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珠云,她在院里左右张望一圈,没找着人,立刻现出焦急的神色。 史如意觉得奇怪,半个时辰前,珠云不是才来拿过饭? “我娘给千姨娘送饭去了,姐姐可是有什么事吗?” 史如意随手合上碗盖,跳下凳子朝珠云迎去。 “偏偏这时候……算了,我这就找她去。” 珠云揪着手中的帕子,一跺脚就要离开。 “姐姐,等等。” 史如意赶忙拦住她,朝香菱使了个眼色。香菱会意,把头朝她一点,匆忙穿过院子出去了。 “别急,我让人去喊我娘了。外头风大,姐姐且安心在这等等,我娘马上就回了。” 听了她的话,珠云这才勉强止住步伐。 “你是温妈妈的女儿吧……唤作如意?” 珠云回头,脸上的神色可以称得上是“沉重”。 “你不知道,二少爷这几日受了风寒,胃口不开,无论什么都吃不下去……早上老爷不在,二少爷不耐烦太太唠叨,还把碗筷都给摔了。” 珠云随着她走到檐下避风,仿佛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拉着史如意大吐苦水。 “这不,太太又气又心疼,赶忙遣我出来,让温妈妈重新做些清淡开胃的吃食。 这生了病的人,再不吃饭,身体可怎么能好?” 史如意听得暗自咂舌,云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全家人最宝贵的小祖宗,二少爷云佑…… 出了名的挑食,出了名的脾气坏。 云家子嗣单薄,太太曾氏自成亲两年生下大少爷云璋后,便再无所出。 又是请名医调养身子,又是烧香拜佛行善事,盼星星盼月亮,曾氏终于在第八年盼来了自己的第二子。 曾氏生子时难产,二少爷甫一出生就体弱多病。 云老太君见了心疼,索性抱了这个宝贝孙子到自己屋里亲自教养,直到老太君去世后,云佑才回到曾氏身边来。 因此,曾氏对这个自小不在身边长大的二儿子任予任求,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活生生宠出了一个灭天灭地的小霸王。 “可是早上做的菜不合二少爷的口味?”史如意小心翼翼地问。 自家亲娘温妈妈的手艺她是知道的,虽然不是练家子出身,但也实打实地下过几年功夫卖力学过,做出来的味道不比外面酒楼的差。 珠云瞥她一眼,摇摇头,轻声道:“二少爷什么都挑,但他自小跟在老太君身边吃用…… 老太君娘家祖籍沿海,平日里想是惯用海鲜的。” 沈婆子不知道从厨房哪儿突然冒出来,一听这话,她眼珠一转,眼里就带出三分欣喜的算计。 “珠云妹子,要说老太君的口味,老婆子我最熟了。 你看,不如我做些鲜虾馄饨,待会送去太太房里,你看佑哥儿吃不吃得下,可好?” 珠云一听这话如蒙大赦,赶忙点头。 “那感情好,沈婆子你快快做着,我回去跟太太说一声。免得出来时辰久,太太等急了。” 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沈婆子得了准信喜上眉梢,她扭过头得意地看史如意一眼,故意大声显摆。 “这吃食有讲究,还得是自小用惯的吃起来才香。有些人啊,不要得了主子两天青眼就飘起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史如意默不作声,只微笑站着听她吹牛。 沈婆子碰了个软钉子,见史如意没反应,还当她是年纪小听不懂,撇了下嘴,不敢再耽搁正事,顾着做虾仁馅去了。 史如意面上不显,心底到底还是着急的。 自从云老太君去世,大少爷又去了书院读书后,整个云府说是围绕着二少爷云佑转的也不为过。 若是沈婆子做的虾仁馄饨真能得云佑的欢心,就算温妈妈是太太陪房也不顶用。 换下去也就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香菱和温妈妈还不见人影,就算等下赶回来也来不及了。 史如意漫步到厨房,仔细观察紫烟早晨送来的食材,猪骨、鱼肉、鲜虾、蔬果,这些都是常备的。 锅头还摆着香菱早上新炸的豆浆油条,她还没来得及吃就去干活了。 她眼睛倏然一亮,生病的人往往食欲不振,若能用上一碗口味清淡、营养丰富的热粥便好了。 方才听珠云说,这二少爷云佑该是喜好海鲜的口味? 那艇仔粥最是合适不过,连材料都是现成的。 相传这艇仔粥本就是水上人家所创,食材最重“新鲜”二字。 日子好时游河出艇,把即时打捞的海鲜杂七杂八煲进粥里,融合了鱼片的鲜、瘦肉的香、花生的脆,粥底又绵又滑,端的是鲜甜无比。 史如意自米瓮里取出半碗米,用井水淘洗干净,倒进瓦罐,又倒入老母鸡熬成的高汤。 这样煮出的味粥更香更滑,米粒很快就能开花。 沈婆子听她这边有响动,狐疑地抬头张 4. 艇仔粥 [] 这还是史如意第一次进太太曾氏的屋子。 云府主子虽少,曾氏管家手段却严密,下人行事自有一套规矩。 史如意不敢抬头乱看,乖巧地跟在温妈妈身后,由大丫头珠云在前边领着进去。 暖炉里烘着银霜炭,寒风都被垂下来的绢帘挡在外头。 屋外北风料峭,屋里却暖意如春。 一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们在院子等的太久,手脚都被吹得冰凉,行走间身体慢慢回温,史如意忍不住舒畅地深吸几口气。 偏厅里,曾氏和二少爷云佑围桌坐着。 靠墙的半月桌上摆着两个食盒,另个丫头珠月在一旁站着伺候。 空气里漂浮着熟悉的艇仔粥的香味。 史如意偷眼望去,就见那二少爷云佑坐在桌子左边,身上一袭宝蓝镶边云锦袍子,模样意外地生得好,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 初初长成的少年郎,眉目俊朗,面如冠玉。 许是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脸颊显得有些瘦削。 云佑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在空中轻微地颤动,手里举着调羹,他慢条斯理地将粥吹凉,再送入嘴里。 因着皮肤生得白,手背骨节分明,上面的青筋看得极明显。 艇仔粥的热气在唇边升腾,倒给他又染上了几分好颜色。 鱼片瘦肉,花生蛋丝,虾仁的红润映着葱花的嫩绿,他的喉结随着粥的吞咽缓慢地上下滚动。 只往那一坐,便让人觉得秀色可餐。 屋里进来了人,云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舀着瓷温碗里的粥,仿佛那是现在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事。 一屋子人静静地看云佑用膳,灼热的视线似乎也未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主子不出声,下人们自然也不敢出声。 曾氏将手搁在桌上,满怀欣喜地看了云佑好一会儿,这才像刚意识到那般,恍然回转头来,笑着对温妈妈道:“温妈妈来了,这次你有功劳,得赏。” “这粥是如何做的?说与我听听。菩萨保佑,佑哥儿总算能吃进点东西了。” 温妈妈得了曾氏两句温言好语,顿时受宠若惊,忙着自谦道:“哎,太太哪里的话,不敢当不敢当。” 温妈妈说着,脸上慢慢显出几分为难。 “不过这粥的做法……不怕太太笑话,这粥是我家小女如意做的。” 她笑着解释,“如意虽然年纪小,但总能想出些新鲜吃食的做法。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说这粥味鲜甘甜,料也多,拿来补身子最合适。 我想着二少爷尝我做的吃食胃口不开,倒不如让她试试手。” 温妈妈把如意自作主张煮粥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怕太太知道了怪罪。 曾氏得了温妈妈的回话,眼里闪过几分讶异。 “竟是你家小女儿做的?” 曾氏定睛一瞧,这才看见后头角落里安静站着的史如意。 她招招手,示意珠云带她上前来。 曾氏拉过史如意的手,仔细端详好一会,这才抿唇笑道:“你这孩子倒生得可怜。” 史如意半点也不怕生,听了这话,她便微微仰头,甜甜地冲曾氏笑起来,圆润的小脸上梨涡若隐若现。 “哎,如意问太太的好,问二少爷的好。” 闻言,云佑手上调羹一顿,眼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来。 曾氏看她年纪虽小,但气定神闲,说起话来口齿清晰,生得也粉雕玉琢的,不像一般小孩粗野调皮,心下便生起三分喜欢来。 “不错,难得你年纪那么小,手艺却这么好。” 曾氏想了想,侧头唤珠云道:“去拿钥匙把我匣子开了,拿里头那个小金钏来。” “哎。”珠云得了令,应声而去。 史如意没料到这出,她回头看温妈妈。 温妈妈睁大眼睛,连连摆手,慌张道:“哎哟太太,这怎么使得,这么贵重的东西。” 曾氏抬手止住温妈妈的话,漫不经心地笑道:“无妨,这镯子小巧,留着我也无用。” 她说完,又笑眯眯地逗史如意。 “如意,你可还琢磨过什么其他吃食?若是做得好了,还有别的赏给你。” 说话间,珠云已经从里屋捧着金镯子转来了,她帮史如意撩起左边袄袖,把那镯子戴上。 这金钏样式小巧,单论克量倒不算重,只是光看那上头镂刻的如意云纹,就可知其工艺难得,倒比镯子本身还贵重。 “太太,大小正合适呢。” 珠月笑吟吟地举着史如意的手臂,金灿灿的镯子挂在她白嫩圆润的手腕上,煞是好看。 史如意看着那精美纹样的云镯,眼睛都有点发直。 她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敲算盘,若是把这金镯子拿去外头典当,少说也能换五贯铜钱。 五贯铜钱,抵得上温妈妈足足两年的份例! 若再来那么五六七八个镯子,不仅她和温妈妈赎身的钱尽够了,还能给未来的开店资金也攒上一笔。 怪不得人人都挤破头,想来老爷太太屋里做事呢。 主子们财大气粗,便是从牛毛中随意拔出一根,就够底下人欢喜半天了。 史如意望向曾氏的眼睛里,立刻多了几分诚恳的热切,好比看见那肥美的羔羊,正在草原上肆意奔跑。 “回太太的话,如意会做的花样可多啦。 芙蓉肉、神仙鱼、水晶肘子还有凤梨酥,不知太太午膳想先尝哪一个?” 曾氏原本只是想逗逗她,未料到史如意井井有条地说了这么一长串。 年画似的小女娃,圆睁的杏眼里写满期待,一时倒让她有些骑虎难下。 曾氏沉吟起来。 “咳。” 云佑突然轻咳出声,放下手里的调羹。 二少爷刚刚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粥,没发出半点声响。 但有些人的魅力就在于,他只要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便会自动自觉地回到他身上。 曾氏瞧一眼桌子,那瓷碗中还剩了约莫一半的粥,但她已经很满意了,往常用膳,云佑最多尝不过三调羹便罢食了。 她从怀里掏出手绢,起身亲自给云佑点了点嘴角。 “佑哥儿,吃好了?可还想用点什么?” 云佑下意识皱眉,他冷淡扭头,接了珠月捧来的清水香茶漱口。 他目光极轻地瞥了史如意一眼,轻哼一声,又将眼光撇开,落在桌子的木纹边角。 “你说的那些菜式都太油腻,克化不下,若没有其他新鲜做法,晚膳便还用艇仔粥吧。” 祖母还在时,逢年过节娘家走动,总会差人千里迢迢送来几箱新鲜海货,简单加工味便已极鲜甜。祖母偏疼他,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这艇仔粥也是尝过几回的。 他那时虽挑食,长得却 5. 老火靓汤 [] 史如意和温妈妈走回大厨房时,外头天光已大亮了。 薄薄的阳光洒在院子里,也算增添了一两分暖意,残叶被风吹动,落在西面摆放的大石磨上。 香菱坐在厨房门口,她已经把早上的羊汤烩面热了,正左顾右盼,等着她们回来吃。 听闻沈婆子吃瘪,史如意因祸得福还得了太太的赏赐,香菱抱着碗筷大乐,忍不住发出吃吃的笑声。 千言万语化成一个字—— “该!” 好在沈婆子不在大厨房,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屋子生闷气去了,否则沈婆子看到香菱幸灾乐祸的面孔,指不定冲上来撕了她的嘴。 史如意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面条,捧起碗喝了羊肉汤顺下去,她搭了凳子,就要开始准备二少爷晚膳要用的老火靓汤。 不为别的,这老火汤讲究慢火煲煮,“老”这一字就老在时间。 厚底的砂锅,先用中火煮沸,后用小火慢煲,前后足足要花费三四个时辰,这靓汤才算是成了。 她只有从现在就开始煲汤,才能堪堪赶上晚膳。 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太太和二少爷面前露一手,她得把握好了。 史如意让香菱帮忙,从墙上挂着的麻袋里取了一小筐干茶树菇,去了根部,剪成小段泡发在温水里。 又将红枣去核,无花果和枸杞洗净,放在一边。 这不同的时令煲不同的汤,都有讲究。 春天尝红萝卜玉米扇骨汤,清心润肺,夏季喝冬瓜排骨汤,解暑清热,秋季品陈皮老鸭汤,利水祛湿。 到了冬季,便要饮这茶树菇土鸡汤,既是补汤也是药膳,男女皆宜,最是滋补不过。 尤其是食欲不振的人,饭前把这汤喝了,补身又暖胃。 “宁可食无菜,不可餐无汤。” 岭南人民对于煲汤的喜爱程度,由这句歌谣便可见一斑。 土鸡是厨房中常备有的,这年头还没有饲料鸡一说,集市上卖的鸡都是农家放在户外散养的,除非是专门留来下蛋的母鸡,否则都是养到八九个月大便捉出来卖了。 只有用真正的土鸡煲汤,味道才会鲜。 史如意切了姜片,和鸡肉块一起下锅焯水。 水滚后去掉表面浮油,将鸡肉捞出,和其余配料一起放入砂锅中,加水合盖。 爷爷小时候手把手带她厨艺时说过,这菌菇和果实都是植物的精华,生长时吸收了天地元气。 茶树菇、无花果、枸杞和红枣,四种无一是药,和土鸡放在一起煲汤,却有健脾养胃、促进食欲的神奇效果。 这就是食物的神奇之处。 她幼时还懵懂,但爷爷这份对于自然的热爱,对时令和食材的尊重,已经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她。 史如意蹲下来,给炉膛里添柴鼓风,调成适宜的中火,这才松了口气,站起来捶腿伸懒腰。 煲汤的火候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一样的材料步骤,各人做出的味道却不尽相同,秘密就出在这对于火候的掌握上。 砂锅乖乖地呆在炉上,热气袅袅,汤水滚动的细微咕嘟声是宁静的白噪音,听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温妈妈和香菱在锅头忙碌着准备主子们的午膳,这样的时光,惬意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虽然穿越成小丫鬟,但她也因此拥有了新的家人,衣勉强够穿,饭尽可吃饱,这足以让史如意心甘情愿地感谢上天。 临近午时, 紫烟拎着一麻袋芋头紫薯走进院子。 原是为了那珍珠粉圆的缘故,史如意和温妈妈拎过去的食盒中只放了一小碗,统统进了二少爷的肚子。 倒比那艇仔粥用的还要多些。 太太曾氏心疼儿子,看他用的高兴,便把温妈妈新送来的那份也叫人送到云佑院子里,自己都未曾尝到味道。 史如意机灵,这就打算中午多做几份珍珠粉圆,给太太、二少爷、姨娘屋里都送一些。 紫烟后头跟着个方圆脸的男子,穿着玄色的粗布长袄,一身腱子肉,单手轻轻松松提着木桶,跟玩似的。 细细看去,脸上轮廓还跟紫烟有三分相像,却是她同胞哥哥宝源,同在府里干采买活计的。 只是紫烟精明能干,宝源却生得老实憨厚些。 “哎,这不是我们厉害的小厨娘吗? 温妈妈,我看过不了几日,如意真能像你一样,当上管事娘子了。” 紫烟人还没进到厨房,爽利的笑声便已顺着风飘过来。 “哎,紫烟和宝源来了。” 温妈妈笑着应了声,没顺着往下接话。 她不像沈婆子,沈婆子倘若做成了一分事,便要添油加醋吹成十分。温妈妈就算做成了十分的事,旁人问起来,最多就说五分。 温妈妈不爱出风头,生怕树大招风,把她和如意母女俩的运气吹散了,最是低调踏实不过的性子。 史如意走过去迎他们,她接过紫烟手里的麻袋,故意撇嘴抱怨。 “这才哪到哪呀,不过是给二少爷多做两餐吃食罢了,姐姐你惯爱取笑我。” 她脚底一沉,手下用力一使劲,麻袋在地上,半点没挪地。 紫烟“扑哧”一声笑出来。 宝源放下装牛乳的木桶,急急迎上来,他挠挠头,脸上满是不好意思的笑。 “这麻袋沉,还是我来提吧。 如意你想放哪?跟我说一声就成。” 宝源和紫烟两兄妹都是进出厨房惯了的,史如意也没跟他客气,抿唇朝他一笑,点点头。 “谢谢宝源哥,搁墙角那就行,方便我一会儿用。” 紫烟熟门熟路,自个儿在板凳上坐了,从兜里掏出一小袋瓜子,边聊边磕。 “我可是听人说了,如意你用芋头做的珍珠圆子,是什么宝贝? 引得二少爷都忍不住吃了几碗。” 紫烟啧啧称奇。 二少爷云佑挑食这件事,可是全府,甚至全安阳都出了名的。 太太曾氏曾在外头张贴布告,重金聘请好几位名厨来府里一一试过,没有一道菜能进这位二少爷的眼,最后只能把人都打发了。 史如意回头笑看她一眼,又扭过头去专心处理那麻袋, “哪是什么宝贝?只不过我自己琢磨做的花样,二少爷没吃过,觉得新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