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 1. 第 1 章 [] 天边最后一抹橙红燃尽,夜色沉坠,街巷中渐次亮起了各式精美花灯,星河一般闪烁流淌。 今日是七夕。 街巷中行人车马如织,卖花灯和香囊的摊贩挤满街道两侧,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奔跑,酒肆戏园里人声鼎沸。 江绾身穿大红色薄纱石榴裙,宽大的衣摆上绣着金色牡丹花纹,走动时发间钗环在光下熠熠闪耀,映在她宛若桃花般娇妍的面容上。 她生的妖娆,偏又装扮张扬,路过众人不由纷纷对她多看了几眼。 江绾好似并未察觉到这些人的目光一般,悠悠然在一家铺子前停了下来,看了眼头顶的“玲珑阁”三个字,轻提裙摆,走了进去。 许是这玲珑阁的珠宝首饰价格昂贵,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小二在一旁擦拭着货架上的灰尘。 江绾视线在店铺中转了一圈,落在左手边一个梨花木落地架子上。 那架子装饰的繁贵富丽,然而整个架子上却只摆放着一个锦盒,锦盒中是一枚羊脂玉发簪,质地上乘、雕工精致,一看便价格不菲。 江绾视线在那玉簪上定了定,过去拿起来,手指抚过上面雕刻的并蒂莲。 “哎哟姑娘!” 小二一回头,吓得魂都没了,匆匆放下手中抹布,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慌忙上前虚接着江绾手中的玉簪,讨好笑道: “这玉簪可是有位贵客提前定了的,说是待会儿邀了他心悦之人一道来取,姑娘您要不再看看别的吧?” 江绾下意识扫了眼门外,朦胧月色洒落在玲珑阁门前,街上华灯初绽,行人来往不绝,并未看到那贵客的影子。 她故意将簪子在指尖一转,见那小二瞬间变了脸色,江绾忽的掩唇轻笑,声音柔媚婉转,勾得人心颤: “能有这样的玲珑心思,也不知那位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小二耳根微微发红,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只一味陪着笑,祈祷她尽快将簪子放回去。 哪知她非但没有放下,反倒直接将那玉簪戴在了发间,眯起眼睛看了看铜镜,回眸对小二娇笑。 江绾这一笑,满室的金玉都失了颜色。 她声音懒懒的: “可是怎么办呢?我今日逛了一天,也就这支簪子入了我的眼。你方才说——” 江绾摸了摸头上的玉簪,暖玉触手温润,她睨了小二一眼,“那位公子定了这簪子,他可付了钱?” 那小二摸了摸额上的汗,后退着磕绊道:“还、还未。” 江绾轻声娇笑,取下发簪,将玉簪对着烛光看了看,通体雪白的玉簪当中隐约能看到一丝陈年裂纹。 “那不就是了,还未付钱,口头约定又未立契约,便是拿到官府去说,都说不通的。现下我付了钱,这簪子就合该是我的,小二哥,你说是不是?” 小二整张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男子轻笑,声音清越中透着几许散漫。 江绾本是背对着门口,闻声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而后慢慢转身,随小二一道朝门口望去。 只见从门外款步进来一男一女两人。 女子是丞相嫡女陆菀,生的清丽婉约,一袭白衣胜雪,视线扫进来时带着几分清冷傲然。 男子则是昭王沈玦。 他身量修长,一身紫袍玉带,袖口盘着金丝蟒纹,墨发半披半束,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把鎏金玉骨折扇,通身的贵胄气,矜贵而不羁。 沈玦甫一进来,视线便落在江绾拿着玉簪的手上,眼底冷意一闪而过。 随即抬头看向江绾,视线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风流笑意: “本王还当是何人要同本王去官府说道,原是一美人儿,不过像姑娘这样的大美人儿,本王可不想同你去官府衙门那等腌臜地,不若——” 他指间转了转折扇,信步上前用折扇挑起江绾的下巴,自上而下睨着她,轻佻道: “姑娘同我回昭王府去说道可好?本王可怜香惜玉得很,我们今夜可以慢慢说。” 昭王沈玦在京中的风流名声无人不知,但那小二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他的荒唐举止。 若是一般良家女子,估摸着早就被昭王这几句话吓得放下簪子哭着跑了,那小二缩了缩脑袋,在心里暗暗替那位美貌客人捏了把汗。 夜风徐徐,门外有小贩推着卖糖葫芦的车经过,叮叮咚咚的铃铛声和着叫卖声传了进来。 下巴上玉骨折扇微微透着凉意,仿佛下一瞬便能刺破她薄嫩的皮肤。 身前男人呼吸滚烫,下压的眼皮之下,眸光戏谑,神色中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薄。 江绾看了他片刻,忽然掩唇轻笑一声,“原来是昭王殿下。” 她轻轻拨开他的折扇,眼风故意扫向同他一道进来的陆菀,垫脚凑到沈玦耳畔,用恰好能让房中人听到的声音半嗔半娇道: “早就听闻王爷那方面功夫了得,我们花千楼的姑娘谁人不想同王爷春风一度,如若王爷今夜来我房中,我便将这发簪让给这位姑娘,如何?” 江绾的声音妩媚婉转,带着勾人的韵味。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门边的陆菀忽然冷哼一声,看向沈玦,语气轻蔑: “这便是昭王给我说的惊喜?我念着你是沈奕的皇叔,这才愿意同你来这一趟,想不到——” 陆菀看了眼江绾,又迅速撇开视线,好似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一般: “想不到,昭王竟是想送我一个青楼女子看上的东西?!倘若我真戴着这发簪出门,叫旁人怎么看我,怎么看我陆家?昭王殿下!你把我陆菀当做什么人了?!” 陆菀声线有一丝颤抖,说到最后,竟是被气得红了眼眶。 偏偏她微仰着下颌,露出一抹倔强孤傲的神情,一身白衣被透进来的月光照得不染纤尘。 江绾若有似无地打量她几眼,对沈玦轻笑道: “王爷,您的心上人生气了呢,如此看来,今日这支玉簪,您是铁定送不出去了,不若送给我留个念想如何?” 沈玦回头看她,唇角虽还弯着,眼底却已然没有了笑意。 他勾了勾唇角,语气冷淡,“既然菀菀不想要,那这支簪子谁买又与本王何干,姑娘看上,自去买来便是。” 江绾在沈玦说“菀菀”的时候,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沈玦说的是陆菀而非她。 她轻笑一声,敛眸掩住眼底情绪,“那就多谢王爷了。” 说罢,她感觉沈玦凉凉看了自己一眼,而后见他转身走回陆菀身边,难得放轻了语气: “本王也不知这簪子会被她看上,不过一个簪子而已,菀菀莫生气,本王带你去别的铺子看看可好?” 陆菀早就先他一步出了门,背影笔直清高,淡淡道: “不用了,我有些乏了,想先行回府。” 沈玦跟着出门,声音渐渐远去,“那我送你。” ……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江绾这才收回视线。 她的面上早没了方才的妖娆,淡淡看了小二一眼,放下一锭金子,“这玉簪我要了,有劳小二哥。” 说罢也打算离去。 然而她才刚抬脚,忽听得身后小二哥极小声的唤住了她。 江绾回头,有些不明所以,“这些钱不够?” 那小二哥面色又泛了红,摇了摇头,小声道: “方才那位姑娘便是昭王殿下的心上人,虽说那姑娘常和三皇子在一处,但据说昭王殿下丝毫不在意,仍然对那姑娘宝贝得和眼珠子似的,你……你惹了她不快,恐怕……” 江绾愣了一下,面上笑意渐深,“可是他再宝贝她,不也当着她的面和我眉来眼去么。” 见小二还着急想说什么,江绾眼波流转,笑容盈盈: “总之还是多谢小二哥好意。” 说罢,不再等那小二说什么,理了理鬓发,娉娉袅袅地离开了。 …… 夜晚的风带着湖边潮湿腥冷的凉意扑面而来。 江绾靠在湖边的栏杆上,微眯起眼,拢了拢衣襟,视线落在湖边放花灯的少男少女身上。 湖波荡漾,星星点点的涟漪在湖面晕开,花灯映照下仿若碎金洒满河面。 然而京城的碧波湖,却远不及江南承影湖的万分之一。 若是两年前未出那件事,也许此刻她已回了江南外祖家,在承影湖上无忧无虑地泛舟。 只是江家覆灭,父亲被斩首,连早已与父亲和离的母亲和外祖一家,并宫中的宜妃娘娘都受到了牵连,流放的流放,幽居冷宫的幽居冷宫。 而自己从当初那场大火中侥幸活了下来,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样貌。 江绾垂下眼帘,浓黑眼睫轻轻颤动,在今日七夕这个热闹的日子里,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迎着风在湖边站了好半晌,这才释然般淡淡一笑,转身往回走去。 从碧波湖到花千楼,要经过一条幽深的小巷,饶是今夜人多,那巷子里依旧寂静。 江绾才刚走进巷子没多久,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模样,颀长的身子懒懒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手中把玩着折扇,骨节分明的手在月光下更显冷白。 他手里的扇子转动得很随意,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放荡不羁。 江绾脚步一顿,下意识攥了下手心,很快面上又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施施然走了过去: “我与昭王还真是有缘呢,想不到才从玲珑阁分别,现下居然又见面了。” 沈玦 2. 第 2 章 [] 江绾哽了一下,虽然她这次回京,早就听说昭王纨绔的名头,却没想到他如今不要脸得这般光明正大。 沈玦似乎是懒得再同她多说,只对着那些黑衣人微一扬下巴,继续道: “你的簪子本王出双倍的价钱买回来,那发簪是故人之物,本王势在必得,姑娘还是自己掂量掂量吧,还有,以后莫要再出现在菀菀面前,惹她不快。”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而那些黑衣人也朝着江绾一步步逼近。 江绾错愕道:“故人之物?” 这发簪是当年沈奕送给她的,后来江家被抄,这些东西都流落在外,难不成沈玦说的故人就是她?那为何又要买来送给陆菀? 沈玦侧首,目光悠悠停回她身上,眼底闪过一抹疑惑,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般反应。 他重新转回身,饶有兴致地看她,“难不成姑娘与这发簪也有渊源?” 沈玦的姿态十分散漫,嗓音也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然而盯在江绾身上的目光却格外犀利,似乎能将人洞穿。 江绾垂下眼帘,借着整理鬓发的功夫遮掩住眸中神色,娇笑道: “王爷说笑了,不过是一支发簪而已,能有什么渊源。” 说着,她将发簪拿出来,递到沈玦面前,双眸深处闪过狡诈笑意: “既然王爷说这发簪是故人之物,便全当是奴家买下来送给王爷的,还望……王爷莫要忘了奴家才是。” 江绾的手很美,皮肤滑腻瓷白,手指纤细修长,抬手时袖子滑落,露出一截莹白脆弱的皓腕,瞧着竟是比她手中的羊脂白玉还要温软细嫩。 沈玦视线在她手上定了一瞬,伸手去接那支发簪。 然而就在他将要碰上发簪的一瞬间,江绾唇畔轻勾,玉簪便擦着他的指腹坠了下去。 玉石相击的声音清脆的响在无人的街巷,满地碎玉恍若打散的星光。 沈玦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冷了脸,狠狠掐住江绾的下颌,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你是想找死么?” 剧痛从江绾的下巴上传来,她盯着男人的眼睛,双眸中沁出水雾,却忽然绽放出一个灿若桃花的笑来,娇声嗔道: “王爷,疼。” 她的嗓音婉转柔媚,水遮雾绕的双眸含笑含妖,艳如玫瑰的红唇勾着一抹好看的弧度。 仿若天生便有一副妖娆的媚骨。 手底下的皮肤过于细嫩,沈玦舌尖顶过牙齿,眼眸微眯,看了她良久,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 “本王突然有些好奇,你这幅好嗓子在榻上叫起来,是否也如方才那般动听。” 江绾笑着指了指他的手,“王爷先放开我再说。” 沈玦冷嗤一声,猛地松开她,接过一旁黑衣人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擦过手指,懒洋洋道: “这次便罢了,不过一个簪子而已,若是再有下次——” 沈玦抬眼看她,“本王虽不打女人,却有的是法子折腾。记住本王说的话,今后莫在陆菀面前出现,她若不快,本王便让你更不快。” 江绾掩着帕子轻笑,娇声问: “那能在王爷面前出现么?” 沈玦凤眸含着玩味而轻浮的笑意,夜风吹卷起他的墨发和紫袍。 他缓缓俯下身子凑近,慵懒的语调拖出一种强烈的儇佻,低低道: “若是有缘,说不准日后你我相逢在哪张榻上也未可知,毕竟姑娘这身段,着实让本王动心。” 沈玦一瞬间的凑近带过来一阵独属于男人的侵略感,江绾下意识想要后退,却生生忍了下来,故作娇羞地低头,笑容妩媚: “那奴家便盼着那日。” 沈玦收拢脸上笑意,又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他身后的黑衣人见他走了,也都训练有素地各自分散在夜色中,未发出半分响动,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片刻后,巷子里再度恢复安静,似乎连空气中激荡的热浪都冷却了下来,因而主街上的喧哗和热闹便更加明显。 江绾默默蹲下身背靠在墙壁上,双手捂住了脸。 本以为经历了从前的一切,自己早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可今日看到陆菀时,她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众人口中的姣姣明月,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泛起微微刺痛。 方才沈玦为了一只簪子对她冷眼相对的时候,江绾忽然想起了三年前。 彼时她和沈奕刚刚确定彼此的心意没多久,有一次宫宴结束后,宫女过来悄声对她说,宜妃在偏殿候着,想跟她说几句话。 宜妃是她姨母,她不疑有他,便跟着那宫女走了。 然而进到偏殿,她才发现等在偏殿里的人是沈奕的九皇叔沈玦。 江绾立时警觉起来,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想被沈玦先一步拦在了门边。 江绾蹙眉,冷冷看向他,“皇叔这是要做什么?如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让人看到,成何体统?” 那时候的沈玦还没有如今这般浪荡,却比现在多了几分阴翳和偏执。 他居高临下睨着她,眼底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咬着牙从齿逢里挤出一句,“怎么,江姑娘当了女官,攀上奕儿的高枝,就忘了当年同本王在扬州的一切了么?” 江绾撇开眼,神情淡漠而倨傲,“皇叔慎言,臣女与皇叔在扬州并未有过什么。” “皇叔?” 沈玦轻笑,眼里满是兴味。 背后一门之隔的院中开始有人声经过,江绾心急,犹豫了一下,还是不顾男女大防上手推了他想要离开。 然而手刚触到他,便被他抓住狠狠一扯,而后他便将她压在怀里强吻了过来。 当时她和沈奕尚且还只是牵过几次手,而她自视甚高,又是官身,身旁之人对她从来都是客气且仰慕的,她还从未被人如此轻薄过。 男人温凉的唇瓣压过来的时候,江绾甚至被吓到忘了反应,任由他强硬地撬开她的唇,蛮不讲理地占有她的气息。 过了半晌,门外声音愈甚,她才反应过来。 气急了的她狠狠咬了他一口,这才得以从他怀中解脱,顺便给了 3. 第 3 章 [] 江绾垂眸不语,烛光如同碎金一般洒在她浓黑的羽睫上。 她吃饭的动作十分雅致,依稀还保留着曾经作为江府大小姐时的仪态。 谢舒禹等了许久也未见她回答,长叹一声,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小姐当初既然死里逃生,便更加应该爱惜自己,怎能——” 江绾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对他轻笑道: “谢谢你的面,阿禹,在这里只有花千楼的姜姝,没有什么小姐,以后莫要叫错了。” 谢舒禹一顿,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住她,只得拿了碗筷,叹道: “那我走了,还有一日,你……再想想吧。” 他是这花千楼的管事,虽然说青楼里的管事、龟奴之类的男人有时候会借着近水楼台与楼里的姑娘厮混,但江绾并未梳拢,他还是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江绾笑看向他,眉眼微弯,面若桃花,“知道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谢舒禹心弦微动,终是什么也没再说,走出去替她轻轻阖上门。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江绾一直强撑的笑容陡然落了下来,眼底缓缓漫上一缕怅然。 父亲江行简谋逆一案,当年便是由三司会审定的案,卷宗就存放在刑部。 母亲和外祖一家现如今还被流放在邺城苦寒之地,去年冬天她得到消息,表哥三岁多的小女儿因受不了边关的寒冷,在感染了一场风寒后没挺过去,去了。 江绾在小侄女出生时见过她一次。 那是个粉粉的皱皱巴巴的小婴儿,一见到她便止了哭声,睁着一双大眼睛观察她,还攥着她的手指不放,咿咿呀呀的,十分惹人喜欢。 一想到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就因为她江家之事而殒命,她心里便难过得无以复加,实在不愿活着的人再受折磨。 所以她若不这样做,又有何办法替江家翻案,接他们回来呢。 江绾苦笑着起身,将一直压在枕下的平安符装进床侧的暗格中,明日她若接了客,母亲绣的这枚平安符便不能再随身陪着她了。 - 沈玦自打那巷子里出来后,便径自去了梨园,和一帮王孙贵胄听了半宿的戏,一直到天快亮才回了府。 他一边哼着曲儿一边转着手中折扇,长腿刚迈进房间,脚步忽的一滞,“怎么回事?” 小厮长青急忙上前解释: “晚间的时候,小的按照王爷吩咐,将这盆玉堂春送去了陆府,谁料陆小姐只看了一眼,连陆府大门都没让我进,便说自己无功不受禄,让小的将这花又带了回来,小的、小的想在门外再等等,说不定陆小姐就改了主意,岂料——” 沈玦将沾满脂粉味和酒气的外袍随意扔在榻上,净了手,“继续说。” 长青看了他一眼,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岂料小的还未在门口等上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三皇子的马车停在了陆府门口,是……是陆小姐和陆丞相亲自出来迎他进去的。” 沈玦擦手的动作一顿,复又慢条斯理地将手擦干。 随后他走到太师椅旁懒洋洋地靠坐进去,长腿交叠,这才不紧不慢看向长青手中的玉堂春,手指在桌上一点一点,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长青也低头看手中的花。 这玉堂春是玉兰花的一个名贵品种,但是花期却在冬季。 他家王爷也不知道听谁说,西北边境有一座雪山上在夏季也有盛开的玉堂春,便派人费了许多功夫带回来几十株,但到最后也就这一株成活。 如此大费周章,就是因为陆小姐喜欢白玉兰,王爷为了赶在七夕之日送给陆小姐的。 可如今陆小姐连正眼瞧都未瞧一下。 “长青。” 许是经过一夜,沈玦的声音有些沙哑,长青一个激灵,忙放下手中的玉堂春,替沈玦倒了杯茶,“王爷您说。” 沈玦接过茶杯也不喝,指腹一圈圈在杯沿打着转儿,天青色茶杯衬得男人的手越发冷白。 过了片刻,他闷笑道: “拿药来。” 长青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昭王要的是什么药,急忙将一瓶装有黑色液体的瓷瓶拿了过来。 沈玦神色动了动,缓缓将液体浇在了玉堂春上,花瓣在药汁的浇灌下迅速泛黄,翻卷着枯萎。 烛光耸动,将沈玦本就俊逸的面容映照得更为昳丽邪肆,他的黑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只有唇角依然挂着一抹懒散的笑意。 长青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还是道: “爷,今日王尚书家的公子王天瑞来府上拜谒,见您不在,便让我等您回来问问您,明日花千楼有个绝色美人要梳拢,他问您去不去?” “花千楼?” 不知为何,沈玦脑中浮现出今日碰到的那个女人,然而只是一瞬,便回过了神。 他随意将枯萎的花杆扔在桌上,重新站起身,一边解衣扣一边朝盥室走去,懒懒道: “告诉他我就不去了,昨日李英来禀,本王新得来的那只鹰熬好了,本王明日瞧瞧去。” 长青挠了挠头,应声退下。 - 若说夜里京城最热闹的地儿,非勾栏瓦舍莫属,花千楼又是这一众勾栏瓦舍中最有名的一个。 花千楼的老鸨早就在半月前放出了楼里姑娘梳拢的消息,而这姑娘又被她吹的艳盖牡丹,芳名百里。 是以今夜天色还未彻底黑透,花千楼内便笙歌曼舞、宾客满盈,女子的娇笑声和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一派繁烛煊照不夜天、暗香浮动步生莲的奢靡景象。 江绾坐在房中,透过窗纱向楼下望了望。 青黛替她梳妆好,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暗讽: “姑娘就别看了,难不成还打算在楼下那群人中挑一个夫婿不成?今日接了客,往后不过就是千人骑万人枕罢了。” 青黛是被人卖进青楼里做丫鬟的,因着她脸上有一大块儿疤痕,是以接不了客,不过这也正合她意,幼时经历的缘故,她此生最厌恶的就是妓//女。 没成想她这话刚说完,江绾却突然起身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看青黛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过来,江绾淡淡一笑,抚了抚手腕,声音仍是一贯的娇媚婉转: “从前我纵着你,不曾说你什么,今日这一巴掌是让你长个记性,如今你人在青楼,方才那些话再说出来只会替自己招来灾祸,我劝你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况且这楼里,又有几个女子是真心想要卖笑为生的。” 青黛忍不住嘲讽,“姑娘穿金戴银,生活富足,难不成姑娘也是被生活所迫?” 江绾顿了顿,回眸灿然一笑,“我?我自然是喜欢与男人亲近,才来的这里。” 青黛瞪着她,一张脸被她的话噎得通红,正要骂她不知廉耻,房门突然被人掀开。 谢舒禹从门外进来,扫了眼捂着脸的青黛,转头看向江绾,若无其事地问她: “准备好了么?” 江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对他点点头,起身率先出了门,语气淡然道:“走吧。” 楼下舞台上有女子正在跳舞,暴露的穿着和性感的舞姿惹来台下此起彼伏的起哄,花千楼内气氛热烈靡离。 江绾拐下楼梯的时候,恰好看到正对二楼的雅间闪过一抹华贵的玄色袍角,随即关上的房门遮挡住了那抹颀长挺俊的背影。 她脚步一顿,侧首低声问谢舒禹,“二楼雅间今日除了王天瑞还有谁?” 谢舒禹略一思索,“还有一位尚 4. 第 4 章 [] 王天瑞没想明白沈玦为何让他别将价开太低,不过他也懒得想,一门心思全扑在了江绾身上,笑嘻嘻应了声是,又忍不住朝楼下看去。 这女子娉娉袅袅站在舞台一侧,唇如朱丹,面若桃花,肌肤白皙似玉,身姿纤细窈窕,顾盼间美目流转。 她手臂上挽的披帛轻轻飘荡着,简直像是飘在了王天瑞的心上,让他心底直犯痒,恨不得现下就将女子搂进房中一亲芳泽。 他扶着栏杆探头,急道: “我说妈妈,你也别卖关子了,今夜便是这姑娘梳拢吧?你开个价,今夜小爷我势在必得!” 楼下的人见他说话,生怕自己慢了一般,立刻附和道: “是啊,这姑娘这么绝色,妈妈你之前也是舍得藏起来啊!” “快开个价!爷我等不及了!” 下面男人的声音此起彼伏,看向江绾的眼神猥琐而直白。 江绾双手绞在袖间,强压下心底的不适,竭力保持着娇羞而妩媚的笑意,时不时用勾人的眼神瞟向二楼的王天瑞。 曾经的她出身显赫,父亲是周朝丞相,外祖父是桃李天下的江南大儒,就连外祖母也曾是在周朝开国时立下赫赫战功的女将军。 她十四岁由江南入京,十五岁因为一篇文章而名噪京城,被皇帝破格擢选为宫中女官,荣极一时。 那时莫说来青楼这种地方,就是身边人在她面前提一句腌臜话都生怕冲撞了她。 众人皆言江家嫡女才情高标,目下无尘,是京城中的姣姣明月,若非后来的那场变故,她也曾以为自己此生便会就此顺遂下去。 谁想造化弄人,她如今不仅来了这青楼,还要在今日像个商品一般,任人品评,待价而沽。 江绾深吸一口气,越过老鸨上前一步笑道: “姜姝多谢各位公子抬爱,只是幸得妈妈怜爱,今日奴家梳拢不看各位出的银钱多少。” 她说话的时候,全场就已经安静了下来,待她说完,在场之人皆愣了一下,倒是二楼的王天瑞最先反应过来,凑到栏杆旁扬声问道: “倒是稀奇,不过不看银钱,姑娘看什么?” 江绾等的便是这个时候,她轻轻勾起唇角,摆出一个早就练过千百遍的笑容,眼尾似是带着钩子一般瞥向他,不紧不慢道出三个字: “看眼缘。” 江绾的笑媚而不俗,妖而不艳,整个人看起来既有陆菀的清高,又比陆菀多了几分魅惑和旖丽,况且那句话又是看着他说的,直勾得王天瑞神思不属。 他不由又问道: “那敢问姑娘,什么样的人,能合了姑娘的眼?” 江绾对他赧然浅笑,正要说话,忽见王天瑞身旁慢悠悠出现了沈玦的身影。 男人姿态慵懒地往栏杆上一倚,双手环胸,眼皮下压静静盯着她瞧。 周遭灯火璀璨,沸反盈天,然而沈玦俊朗的身姿一出现,江绾顿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黯淡无光。 男人在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之时,还好整以暇地对她挑了挑眉,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 江绾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转而看向王天瑞,轻笑道: “自是像公子这般玉……” 江绾的话音被门外的响动打断,一队身披甲胄的士兵忽然从门外闯了进来,动作迅捷地分列于两旁。 阵势之大,惊得厅中众人顿时骚乱。 江绾循声望去,美目倏然冷了下来,紧盯着门口的方向。 只见那两列士兵中间,一名气质清朗的锦衣男子正缓缓拾阶而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三皇子沈奕,亦是……她曾经的恋人。 两年未见,他还是如从前那般一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模样。 但江绾知道,这人便是当年江家出事后第一个急于与自己撇清关系之人,表面的道貌岸然掩饰不了他内心的自私阴暗。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了一切,然而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从心底里迸出尖锐的恨意。 心中如被火烧灼一般,恨意沸腾,江绾几乎忍不住要扑上去撕碎沈奕故作姿态的嘴脸。 江绾紧紧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她险些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这才不得不挪开了视线,竭力平息着自己。 而沈奕进到大厅后,先是巡视了在场之人一圈,视线从江绾身上一扫而过,而后抬头看向二楼凭栏而立的沈玦,行了一礼,淡声道: “九叔果然在此,父皇让我来请九叔进宫。” 二楼上的沈玦像是没听见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了半天腰间玉佩的穗子。 半晌,江绾才见沈玦漫不经心压下眼帘,嗤笑: “我说奕儿,九叔早就说过让你改改你这寡淡的性子。” 江绾见他朝自己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佳人美酒温柔乡,你就这般带着一群披坚执锐的凶猛士兵闯了进来,当心吓坏了本王的娇娇儿。” 沈玦的嗓音低沉醇厚,说出的话总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尤其是他此刻略显深情的视线就落在自己身上,偏还将那“娇娇儿”三个字拖得极长,语气中极尽暧昧。 江绾抿了抿唇,下意识攥紧了手心,浑身上下都因他那句话而极为不适。 沈奕听了沈玦那句话后,也朝着江绾看了一眼,一脸厌恶地轻蹙了下眉,一抬手,将跟着他来的那些士兵遣散到了花千楼门外: “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如此,还请皇叔尽快更衣随我进宫面圣吧。” 沈玦手指在栏杆上轻点了两下,倒是没再说什么,转身朝走廊尽头而去,身影又很快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 他凤眸眯缝着,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朝沈奕的方向款步走去。 然而走出没两步,却是忽的脚步一转,径直上了江绾所在的舞台。 江绾只觉鼻尖一阵清冷的松木香,紧接着一道男人的玄色袍角出现在视线中。 她顺着摆动的袍角下意识抬头瞥了一眼,恰好撞进了沈玦不怀好意的黑眸中。 江绾:“……” 果然,下一瞬男人就状似十分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腰 5. 第 5 章 [] 江绾觉得自己大抵是命不太好,每次总是事与愿违。 当沈玦就要走下台阶的时候,二楼的王天瑞忽然出声对她道: “姝儿姑娘一曲《望月》叫人折服,但王某忽然想起来今日家中还有事,憾不能替姑娘梳拢,还请姑娘另择良人。” 他的话音刚落,底下众人也纷纷应和,要么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走,要么就说自己已经约了别的姑娘,总之再无一人敢说出要做她的恩客这种话。 江绾怎能不知王天瑞在顾虑什么。 她看看楼上转身离开的王天瑞,又看看底下眼神躲闪的众人,忽然就给气笑了,愤愤回头朝沈玦离去的方向瞪过去。 谁料本应该早就离开了的沈玦,此刻正倚在楼梯旁边的栏杆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见她恨恨地看过来,他甚至还不怀好意地扬了扬眉,笑得恣意: “现下,姝儿还觉得本王不合眼缘么?”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绾脸色冷了下来,可少女容颜娇艳,浮光掠影洒在她的身上,即便是着恼也有几分别样的媚态。 站了片刻,她眸光微动,忽而微微一笑,红唇似桃花初绽,盈盈秋水般的眸子似有似无地在沈玦脸上游走。 那人就好整以暇地站着任她打量,随意的站姿端的是一副情场老手的风流模样。 半晌,江绾看够了才懒懒开口,娇媚婉转的声音似乎带了丝挑逗的意味: “此前没发现,如今细细看来,王爷如此风流俊朗,奴家能得王爷梳拢,实乃艳福不浅。” 江绾这话中的意思,让人觉得沈玦才是那任人挑选的小倌儿,而她是来花千楼消遣的恩客。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让一旁站着的老鸨霎时间白了脸色,正想上前找补几句,却不想沈玦动作更快。 他敛了笑意,站直身子,定定看着江绾。 两人在一片灯火辉煌中无声对峙,忽然,沈玦提步快速上来,猛地将江绾打横抱起。 水红色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顺着沈玦的手臂翩跹飘荡,银丝玉兰绣花随着男人的走动熠熠闪光。 江绾羽睫轻颤,下意识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沈玦胸腔闷闷震动,笑声浪荡: “光看脸多没意思,本王身上值得看的地方多了去了,本王今夜便让姝儿知道知道,‘艳福不浅’四个字到底怎么写。” 江绾心底紧绷的弦被男人低沉的声音撩拨得微颤,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莫名情绪在胸腔里汹涌。 江绾低头自嘲轻笑。 过了好半晌,她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将两条纤细的胳膊轻轻挂在沈玦脖颈上,素手在男人后颈处轻点,娇笑道: “听闻皇叔生性风流,奴家初次,还望皇叔怜惜。” 馨香宽大的水红色袖摆顺着光滑的手臂滑落,女子皓腕纤细莹白,在烛火下盈盈如玉。 沈玦眼风扫过,“倒是绝色,今后跟着本王如何?” 江绾轻笑,凑近他耳畔,“那要看王爷功夫如何。” 沈玦眸光骤黯,一脚踢开房间门,将人抱了进去,对跟着过来的老鸨吩咐: “叫人都退下,今夜不准叫任何人来打扰。” 江绾被他放在床畔,闻言忍不住攥紧了掌心,越过沈玦的背影对跟在门外的谢舒禹轻轻摇了摇头。 今夜这一切都颇为意外。 但当方才她视线流连在沈玦脸上那片刻,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陛下此前应当给过沈玦监察刑部事务的权力,而王天瑞又唯沈玦马首是瞻。 既如此,不如顺水推舟,与沈玦做一笔交易。 至于旁的,她一个本该死在两年前大火中之人,又何必在意。 房门被关上,老鸨喜笑颜开的谄媚嘴脸和谢舒禹关心的神情都被关在了外面,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唯有烛心轻晃,不时传来小小的爆破声。 江绾紧了紧手心,黏腻的冷汗渗透袖摆,又很快被屋中的热意熏干。 沈玦站在门边盯着她,神色不明地瞧了半晌,忽而轻笑一声,悠悠抬步,慢条斯理地朝她一步步走来。 男人的步伐悠然且随意,然而每一步在江绾听来都有如千钧砸在心上。 她的呼吸紧促,喉咙有些发干,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仍然觉得紧张和难堪。 沈玦在她面前一步远的位置站定,金丝云纹筒靴纤尘不染,包裹住男人紧实有力的小腿,再往上特供的云锦玄色袍角彰显着主人的高贵身份。 江绾听见头顶传来男人漫不经心的轻笑,“怎的?方才不是还伶牙俐齿,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就不行了?” 男人的语气懒懒的,透着几分风流甚至浪荡,在密闭的房间里格外充满占有性。 然而这样的语气,不知为何却让江绾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掩唇轻笑一声,缓缓抬眼,蕴着春水的桃花眼软软望向他,不答反问: “原来这就是王爷说的‘有缘榻上见’?王爷阅女无数,难不成还不知道,但凡女子初次,或多或少都会紧张么?怎么——” 江绾站起身,指尖沿着沈玦的喉结轻轻刮过他衣襟领口,目光不经意下移,“难不成王爷从前都是虚张声势?” 她揶揄的话音刚落,手突然被男人握住。 沈玦猛地用力,江绾整个人便被他拉入怀中,后腰也被紧攥着压向他。 男人的手掌宽厚炙热,手臂结实,就这么横亘在江绾腰上,有种将她揉进骨子里的亲密,细看下去眼底却蛰伏着冷漠。 沈玦嘴唇颜色偏淡,扯着个不咸不淡的弧度,面容在这光线下半明半晦。 “你可知,你方才的话极易激怒一个正常男子?是不是虚张声势,姝儿去向其他姑娘打听打听不就知晓,倒是你——” 沈玦眯了眯眼,压在她后腰的掌心顺着脊骨缓慢上移,又在她细腻的后脖颈威胁般划了半圈,最后虎口卡向她的下颌,逼她仰头看向自己: “来这花千楼又有何目的?你的目标是王天瑞?还是奕儿?” 江绾盯着他的眼睛,微凉的素手覆上他的,娇嗔道: “王爷,你我这次是第三次见面,你却这般掐了姝儿两次,当真是一点儿也不知怜香惜玉。” 沈玦笑意不达眼底,俯身贴近她,粗糙指腹细微摩挲着江绾颈侧的肌肤,轻轻刮过她颈侧跳动的脉搏。 附在她耳畔沉声: “要逼着本王使些手段才肯老实交代么?” 低沉的嗓音裹着灼热的气息钻进江绾耳中,她轻咬了下唇,垂眸间已泪盈于睫。 “王爷既是对我存了戒备之心,我说什么,想必王爷都不会相信,那又何必再问,若是觉得我有问题,大可以将我收在身旁,任凭我再能耐,又如何能翻得出王爷的手心。”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含着一丝喑哑,精致娇美的容颜覆上一层愁绪。 沈玦微微凝眉打量她,两个人的目光胶着着,烛火光芒在两人面上跳跃,气氛陷入沉默且汹涌的僵持中。 半晌,沈玦忽而放开手,转身靠坐到圈椅中,长腿交叠起来,手指随意点了点倒扣的茶杯。 漫不经心地朝她一瞥: “今夜本王买下你,不是听你来哭的,芙蓉帐,温柔乡,你妈妈没教过你应当怎么做么?” “若非王爷先怀疑,姝儿又怎会乱了分寸。” 6. 第 6 章 [] 沈玦压下眼帘看她,薄薄的眼皮上蜿蜒着几条极细极浅的青色脉络,黑长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江绾忍不住想起那夜偏殿他对她的强吻。 男人眸光幽深,含着审视,像是看清了她此刻的想法,他的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不咸不淡开口: “你这‘正餐’,本王怕是无福消受。” 江绾素手点了点他的胸口,笑道: “为何?难不成是怕你那位心上人生气?” 江绾望着眼前男人在烛光下摇曳的深眸,忽然就想起从前某个上元灯会。 那时沈奕尚且还在追求她,她那晚应邀去与沈奕见面,却意外在人影憧憧的长街上碰到了刚刚从江南回京的沈玦。 当时沈玦身旁也跟着一位女子,那女子一脸娇笑,正扯着他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一只花灯说着什么。 然而当沈玦转身看到她的一瞬间,面色骤变,猛地拂开了那女子的手,急忙上前来同她解释说那女子只是此前一个故人之妹,与他毫无干系。 江绾当时不懂,沈玦为何在她面前那般急于与那女子撇清关系,直到后来沈玦在偏殿对她强吻,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早在沈玦回京之初,他就已对自己打了注意。 只是如今两年未见,沈玦却是性子大变,即便口口声声说着心悦陆菀,也丝毫不影响他流连花街柳巷。 他站在她面前,浑身上下透着股轻挑与风流的自甘堕落。 绢丝纱窗上树影摇曳。 沈玦挑眉,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修长的手指绕着她耳畔的秀发,纤薄唇角勾着,透出一股晦暗不明。 “王爷这般看着我作甚?” 江绾挑拨着他的腰带,又一脸无辜地凝住他,声音酥酥软软的。 “你要从王天瑞那里得到什么?或许,来求本王会更有效果。”沈玦松开她,坐回桌旁,突兀开口。 江绾视线顺着沈玦把玩白瓷茶盏的手,踱到男人脸上,侧首抚了抚被他把玩过的鬓发,笑得唯恐天下不乱: “皇叔喜欢你那三皇侄的心上人陆菀,我帮你得到她,可好?当然,倘若昭王愿意,我还可以顺便帮你——” 她俯身凑近他,压低声音笑得妖娆肆意,“拿到龙椅。” 屋中在一瞬间变得极静,仿佛空气在此刻凝固了一般。 江绾与沈玦呼吸交错,近到她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他暗流激涌的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危险的气氛铺天盖地,两人之间像是有一根细若发丝的线在不断拉扯、紧绷,每一次压抑的呼吸都让那根线几乎绷断。 沈玦深看了她良久,眼神锋利。 突然,江绾只觉得天旋地转中,尚未看清眼前晃过的身影,喉咙便被他扼住重重一推,脊背狠狠砸向冰冷的墙面,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沈玦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身躯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在墙上,冰冷硬挺的衣料擦过她的脸侧。 “拿到龙椅?”男人玩味地勾唇嗤笑,眼底含着轻蔑。 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精巧的匕首,他把刀鞘那一端对着自己,刀柄抬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就凭你?” 脖颈上微微窒息的烧灼和下巴上的冰冷剧烈碰撞,冲击着江绾的心跳,她呼吸有些艰难,第一次在沈玦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锋芒和杀意。 江绾早就料到,当自己说出那句话时,沈玦会有这样的反应。 沈玦淡声问:“你笑什么?” 江绾眼尾晕开一抹嫣红,唇角嗪着浅笑: “我还以为,王爷会更在意陆姑娘一些。” 她的眼神缱绻慵懒,看向沈玦时,极尽深情,脖颈间的威胁对她来说仿佛不存在一般。 明明是如此妖艳魅惑的一个人,沈玦却忽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丝熟悉的,生死看淡的决绝与洒脱。 沈玦心尖猛地一颤,倏然松开了她,眼神移向一旁,却在妆台上扫到了一对白玉兰耳坠。 他猛地回头,“你喜欢玉兰花?” “不喜欢。” 江绾拢起被他拉乱的衣襟,随手将那对耳坠拾起来,一脸厌弃: “旁人送的而已。玉兰花太过干净,也太单调,实在是无趣至极,王爷若是喜欢,送给你做定情信物好了。” 她眼见得沈玦眼里骤然亮起的光又慢慢暗了下去,随后他一边自己动手解外袍,一边朝床榻走去,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王爷不杀我了?还是觉得我的提议也还不错?” 江绾在原地站了站,也跟在他身后往床榻旁走去,手搭在腰带上,犹豫着要不要解衣衫。 沈玦嗓音染着戏谑,“倒也不是,只是本王觉得,让你活着似乎更为有趣,还有——” 沈玦姿态十分慵懒,有种基于对一切绝对掌控的松弛感,即便方才江绾说出的话大逆不道,他似乎也未放在眼里。 他停了一瞬,抬手点了点不远处的软塌,笑意散漫,“你今夜睡那里。” 江绾解腰带的手一顿,“王爷这是何意?” 沈玦挑挑眉,昳丽风流的脸上满是无辜,面不红心不跳地解释: “本王近来好事做多了,身体有些亏空,今夜怕是有心无力呐。” 江绾下意识往他腹下瞥了一眼,眸若桃花,掩唇轻笑道: “既如此,王爷便先好好养养吧,我这里有一瓶上好的鹿血酒,是专为楼里的恩客准备的,可要赠与王爷?” 沈玦随意往后一趟,顺着她的话说: “也成,待本王饮了你的鹿血酒,恢复了身体,下次定叫你下不来床。” 江绾轻笑着坐到榻上,嗓音娇娇柔柔,语气里却尽是揶揄: “奴家信你。” 沈玦勾了勾唇,没再说话,眼神瞟向帐顶的纱幔,手指缓慢摩挲,指腹上似乎还停留着女子脖间的温软触感和馨香。 …… 夜色渐浓,屋中红烛燃尽,江绾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回了床上,内室传来一阵水声。 她眨了眨眼,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掀开被子看了看。 “别看了,本王可不是那种毫无情趣之人,倘若要做什么,也定然会等你醒来,然后挑一个红烛帐暖的好时候。” 沈玦轻佻带笑的声音骤然想起,江绾吓了一跳,仓促放下被子,抬眸看他。 男人衣衫半敞,露出一小片紧实白皙的胸膛,一滴水珠正沿着他的喉结往下滚落, 7. 第 7 章 [] 被温暖的池水包裹着,江绾才终于觉得一整夜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缓解。 从前她与沈玦相识数年,沈玦对她太熟悉了,她生怕昨夜在他面前露出了破绽,幸运的是他并未察觉异常。 况且她本已做好将自己给他的打算,他也因为对她的目的存疑而未要她,这对她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但昨夜她说出那些话后,他没动手杀了她,于她而言就还有机会。 江绾心里有些烦乱,长舒一口气,将自己的脸缓缓埋进了水中。 等到江绾洗好出来的时候,沈玦已经离开了。 半开的窗户旁,纱帘被风吹得轻晃,阳光如碎金一般洒落在窗台上。 她看了眼沈玦坐过的位置,旁边桌上的玉盏透着淡淡阳光,里面还剩了半盏透绿色茶水,茶盏沿口处泛着被水渍浸润后的微光。 江绾淡淡看了一眼,一边擦头发一边坐回妆台前,镜中女子娇妍的面上虽还有沐浴后熏染的潮红,媚态横生,眼底却已然变得清冷无波。 - 谢舒禹进来的时候,江绾正在描眉,他一眼便看到桌上的元帕,刺目的血迹突兀地映在雪白的帕子上。 他眼眸忽暗,声音干哑: “我去给你煎服避子汤来。” 江绾撑着手肘,细细将螺子黛画到眉尾的位置,修长的眉衬得她眼波妩媚。 她轻笑一声,透过镜子看他: “不必。” 谢舒禹骤然攥紧手心,“那你……” 江绾示意谢舒禹先坐,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将另一边眉毛描好,才起身走到他面前,将自己左手食指侧面那个细小的伤口展示给他看。 谢舒禹愣了一下,紧皱的眉眼舒展开,“所以昨夜你们什么都没发生?” 末了,他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担忧道: “他看出了你的目的?还是说你的计划失败了?” 江绾摇摇头,坐到他身旁,“昨夜我直接明说了,只是结果是什么,如今尚未可知。” 昨夜她能说出那些话属实冒险,世人只知沈玦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如今又担了浪荡不羁的名头,就连他的三皇侄沈奕也只知他这个皇叔纨绔。 而江绾知道沈玦的抱负,也是从前两人在江南时,她偶然听过他抚的琴,看过他做的画才猜出一二。 这种想法被看穿的事情,昨夜沈玦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她,要么将她收归己用,或者,还有一种仁慈的办法,便是否定。 但他昨夜既没有否定,也没有杀了她,那应当极有可能会考虑她说的话,然后利用她。 谢舒禹将粥从食盒中拿出来,贴着碗壁试了试温度,勺子放进去递给她, “先吃些早点,今日有什么打算?” 江绾回了神,接过碗对他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用帕子擦了唇才开口: “昨夜沈玦既然当众买了我,料想若没有他发话,旁人应当是不敢点我的,这几日静观其变即可,另外,楼里的锦心,你帮我留意着她些。” 谢舒禹拧眉,“好,知道了。” - 江绾本以为沈玦过几天就会来找自己,没成想一连过了半个月都未见他来。 而她因为“伺候”过沈玦,又不能像从前那般轻易出入花千楼,是以只能通过谢舒禹的打探得知沈玦的动向。 无非就是去了哪个青楼或者戏园,要么就是在哪个赌场泡了一整日。 这其中有一日,江绾听谢舒禹说沈玦喝了一夜的酒,之后回府一整日未出门,后来夜里又驾马车去陆府,也不进去,就在门口呆了半宿。 江绾闻言皱了皱眉,谢舒禹解释道: “据说那日昭王又对陆小姐表白被拒了,应当是这个缘故吧,说起来,你出事还不到两年,昭王就已经移情……” “阿禹!” 江绾从怔忡中抽神,打断他,“慎言,从前我本就与他没什么,况且前尘往事只会招来灾祸,莫要再提。” 谢舒禹也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忙噤了声,偷偷觑她的神色。 江绾卸了耳坠,淡淡道: “你先去忙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谢舒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终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谢舒禹走后,江绾走到窗边站着,却并未打开窗户。 夏末午后的阳光浓烈且干燥,窗外蝉鸣阵阵,楼下车马喧嚣。 她却忽然想起江南阴雨连绵的潮湿来,江绾并未忘记,谢舒禹口中沈玦醉酒那日,亦是八年前她在江南与他初遇之日。 …… 这日江绾午睡刚醒,就听青黛来禀,说沈玦来了花千楼,此刻老鸨正跟着招待,老鸨让她尽快收拾装扮好以后出去迎接。 “知道了。” 江绾慢悠悠起身,懒懒理了理鬓发,也不管青黛在一旁火急火燎的样子,慢条斯理地下床,从衣柜里一件一件将衣裳翻出来慢慢挑。 她挑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青黛终于等不住了,急道: “姑娘能不能快一些,若是得罪了贵客,我还得和你一起受罚。” 江绾比着一件烟紫色裙子看了看,笑意盈盈回头看她: “急什么,我等了他这么多天,让他等我半个时辰,他若因此怪罪,还算什么男人。” 青黛:“……” 等到江绾终于慢慢悠悠收拾好了的时候,老鸨已经陪着沈玦喝了三壶茶了。 老鸨一见江绾过来,脸都黑成了锅底,又碍于沈玦在场不好发作,只好扯着一个白眼翻上天的笑容,把江绾拉了进来。 倒是沈玦,在看到江绾的第一眼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而后凤眼一眯,挑眉轻“啧”一声。 “姝儿到底是重视本王,连装扮都比旁人多花些时间,只是——” 玉骨折扇在他指间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沈玦扇尖挑起她薄如蝉翼的紫纱衣领,脸上笑容浪荡,毫不避讳在场的老鸨和丫鬟,轻佻道: “何必费这功夫选衣裳,到时还得浪费时间去脱。” 江绾一双桃花眼春波潋滟,盯着他的双眸时又娇又俏。 在他说完那句话后,她唇畔勾起一个娇娆的笑容,扯着他的衣领阻止他站直身子,垫脚擦着他耳边低低轻笑: “那坛鹿血酒起效了?” 江绾的话中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若非鹿血酒起了效果,沈玦怎能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发//春。 她感觉沈玦周身气息明显一沉,随即嗤笑一声,拨开她的手,“先随本王去个地方,晚上本王再告诉你,那鹿血酒有没有起效。” 江绾挑眉,“王爷莫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有‘情趣’的地方?” 她刻意将“情趣”两个字压得极重,当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沈玦凤眸中闪过一抹笑意,意趣盎然道: “是否有趣,姝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玦的马车和他这个人的性子一样,装扮的华贵又花哨,内里也极为宽敞舒适,马车打从街边过,车铃一响,街上众人就知道是昭王殿下又去寻花问柳了。 江绾刚一进到马车里,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视线投向几案上正飘着袅袅青丝的博山炉。 沈玦坐定,回头正看见她这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向后仰靠,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撩着折扇的玉坠,看似漫不经心问: “怎么?这香有问题?” 江 8. 第 8 章 [] 马车碾过碎石板路,摇摇晃晃的车厢内空气炙热而粘稠。 沈玦神色戏谑,盯着她的眼中有不加掩饰的危险气息: “既然本王在菀菀那里难得芳心,不若考虑考虑姝儿如何?” 他手臂用力,将江绾紧紧压进怀中,极其缓慢地俯下身,鼻尖几乎擦着她的,嗓音沉哑中透着风流: “毕竟姝儿风姿绰约,妩媚无双,说真的,本王倒真对你有几分动心了。” 江绾眼皮下压,视线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落到男人微微勾起的薄唇上,与他呼吸相交,仿若情人呢喃般低语: “王爷到底是对姝儿这个人动了心,还是对姝儿这具身体动了意?” 沈玦笑容中兴味十足,语意不明道: “两者不都一样么?” “是么?” 江绾另一只抵着他胸膛的手动了动,手指轻轻在他胸口打着圈,双眸含着无尽深情看进沈玦的眼底,轻笑道: “王爷……马车好像停了。” 说完,她一把推开他,理了理被他抓皱的衣衫,抚着鬓发起身,站在车厢门口,回眸粲然一笑: “可惜我对王爷,似乎并无太多兴趣呢。” 沈玦挑了挑眉,无所谓地起身,懒洋洋地伸展了下手臂,“走吧。” 江绾一下马车就看到面前的刑部地牢,她脑中骤然响起嗡鸣声,笑容瞬间僵在了唇畔,指节微微泛着白。 沈玦斜乜她一眼,“怎么?害怕这里?” 江绾回神,看着他扯了扯唇角,佯装娇嗔道: “都说王爷最是怜香惜玉,从前不是带姑娘去泛舟便是踏青,怎的到了姝儿这里,就成了这种吓人的地方了。” “吓人的地方?” 沈玦轻笑,顺势搂住江绾的腰肢,大掌上的热度顺着轻薄的衣衫熨在她的肌肤上。 江绾被他带着朝地牢走去,听他轻声在耳畔继续道: “那夜你说出那番大逆不道之语的时候,本王都没见你有过惧色,如今姝儿说这地牢是吓人的地方,让本王如何相信?”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了地牢门口,沈玦朝那看门的守卫晃了晃手中的玉佩,淡淡道: “开门。” 守卫早就知道昭王风流的名声,此前也听一起的兄弟说过昭王的种种风流韵事,只是如今竟然不知他荒唐到来天牢都要带着女人。 然而昭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如今皇帝都纵着他,他们这些守卫自是不敢多说什么,急忙过去开了门。 江绾被沈玦搂着,路过守卫时,见他们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忽然心情极好地回头凑到他跟前道: “看来王爷平日里荒唐事做多了,早就臭名昭著了。” 沈玦低叹,“可不是,全京城恐怕没人敢嫁我了,到时候还请姝儿考虑考虑我,莫要让本王孤独终老才是。” 两人进门后未走几步,下了一个长长的台阶,周围渐渐暗了下来,只有墙壁上火把照亮一寸天地。 “王爷还要搂我到何时?” 江绾嫌弃地拍开他的手,与他拉开距离: “全京城想嫁王爷的女子队都排到了蓟县,更何况还有王爷那些数不清的相好,若是王爷孤独终老,那全京城怕是没人能夫妻成双了。” 沈玦不置可否,摩挲了几下指腹,凤眼微眯,满是儇佻浪荡: “本王此前觉得柳月楼的小玉儿腰肢纤软,吹弹可破,是本王见过最好摸的,却不想,姝儿的腰竟比她的手感还要好。” 江绾:“……” 江绾抿了抿唇,敛了神色,“王爷今日到底带我来天牢意欲何为?我可不想在这阴暗肮脏的地方,让别人看到我与王爷调情。” 沈玦打了个哈欠,随手朝牢房尽头的一间石室一指,兴致缺缺道: “不过是叫你陪我来审个人罢了,皇兄安排的任务,本王不得不从,但这审人之事甚是无趣,哪里有昨夜在玉香楼和小蕊儿她们打马吊来得有趣。” 沈玦姿态慵懒,散漫的声音荡开在晃着火把的石壁上。 牢房火光不明,阴冷潮湿,水滴声轻响,石板的缝隙间长着繁茂的青苔,走起来有些打滑,江绾不由放慢了步子。 沈玦朝侧后方睨了一眼,“若是滑得很,本王不介意让你扶着。” 江绾提着裙摆低头看路,抿了抿唇并未回答。 她感觉沈玦的视线从她提着裙摆的动作上划过,半晌,视野中出现一片衣角,走在前面的男人步子不动声色地慢了下来,与她并肩而行。 江绾有些诧异,不由看了他一眼,接着他方才的话题调侃道: “所以今日王爷瞧起来精神不济,是昨夜在玉香楼通宵打马吊了?” “唔。”沈玦轻点下颌,神色懒懒的。 江绾侧头,“输了什么?” “你就不能觉得本王赢了什么?” 两人正说着,江绾脚下一滑,沈玦眼疾手快地搂住她的腰。 “说了让你扶着本王,搂都搂过了,你怕什么?”沈玦满眼戏谑。 江绾有些狼狈地正了正身子,犹觉心有余悸,踌躇了一下,还是选择抓住了沈玦的手臂。 不同于女子的纤弱,男人的手臂结实炙热。 她甚至能感觉到男人手臂上略微凸起的青筋,硌着她细嫩柔软的掌心。 两人并肩而行,昏暗的走廊中夹杂着潮湿腥气的过堂风阵阵,擦着江绾的耳畔而过,她却只听到自己胸腔里比平时更为激烈的心跳声。 虽极力忽视,但江绾还是不得不承认,此刻沈玦身上那种独属于男人的力量感和闲庭散步的淡然,确实在这阴暗的天牢中,带给她一丝安定。 “所以王爷昨晚赢了什么?”江绾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显得有些空灵。 沈玦扫了眼江绾落在他手臂上的白皙素手,腔调散漫道: “输了,输的本王只剩一条亵裤了,若非今日长青去赎人,本王非被她们几个小妮子看光不可。” 两人来到石室前,江绾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动半晌,最后只语重心长地说出一句,“那王爷可真得好好提高一下牌技了。” 江绾曼妙灵动的声音,在暗沉沉的牢内仿若一律清风拂过。 两人在石室前站定,江绾顺势松开了沈玦的胳膊。 沈玦侧头看了眼。 原本江绾以为这场对话便会在自己这里结束了,谁想她说完后, 9. 第 9 章 [] 江南是鱼米之乡,又盛产丝绸,然而就连那种富庶之地,江绾幼时也见过许多人衣衫褴褛,穷困潦倒。 可沈玦此刻脚踩着王忠礼寻来的上品云锦缎,面上没有一丝旁的表情,淡然自若地坐到太师椅上,末了还回过头来朝江绾招了招手,笑眯眯问她,“怎的不过来?” 江绾敛了眸走过去,站到沈玦身侧的位置。 王忠礼看了看二人,悄然招呼手下退下,顺手将石室的门也关了。 “王爷可知,一匹云锦缎,抵得上掖城普通人一年的用度么?” 沈玦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看了看两人脚下的绸缎,凤眸微眯,懒洋洋道: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说罢,他长腿随意伸展开来,双手交叠在脑后,轻蔑地勾了勾唇: “天下人过得如何,于我何干,本王自是做不到像奕儿那般心系天下,这闲散王爷本王当得甚是舒心,何必自寻烦恼。再说了——” 他漫不经心朝她一瞥,“姝儿姑娘何时竟关心起这些来了?你现下最该琢磨的,不应该是如何讨本王欢心么?” 沈玦那一眼看过来时,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江绾还是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心底微颤,竟有些莫名心慌。 从前她在外祖家所受的教育和熏陶都是心怀天下,为众生请命,这也是她十五岁便能成为周朝唯一一个前朝女官的原因。 而她当初之所以能接受沈奕,也是因为当初她觉得沈奕和她一样,为人清正自持,心系天下百姓。 这种责任感几乎是被刻进了自己骨子里,方才看到沈玦踩着云锦走过去时,她忽然想起少时在江南和沈玦初识时,他是个连温饱都难以维持的十七岁的落魄少年。 那时她尚不知,当初的半个白面馒头,竟让她和他此后纠缠了那么多年。 所以她方才才会鬼使神差地问出那些话,险些叫沈玦生了疑。 江绾掐了下手心,忽而轻笑,语气妖娆: “王爷这次可是会错了意,我方才那些话的意思是,王爷如此出手阔绰,俊美多金,姝儿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能让王爷更喜欢姝儿一些才是,毕竟呀——” 江绾轻轻勾了勾沈玦的衣领,微凉指腹在他锁骨处轻轻划了一下,活脱脱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娇声道: “王爷除了那方面弱了些,其他方面在这世间可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了的了。” 沈玦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慢条斯理地侧头。 男人白皙脖颈微微抬起时能看到隐约的青筋,他还保持着唇角的笑意,精致五官在昏暗烛光下晕染出一丝模糊。 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江绾只见男人唇角浮现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暗眸内深不见底: “姝儿可是说错了,本王在任何方面,都无人能比。只不过——” 沈玦嗓音透着一丝惑人的沙哑,低声轻笑着一字一顿道:“你不配而已。” 江绾笑意愈甚,“王爷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折辱我的?” 沈玦收了视线,神色恢复成惫懒的模样,仿若刚才的冷意和压迫感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随手指了指刑台上的男人,慢悠悠道: “当然不是,今日带你来,是让你来替本王行刑的。” “行刑?” 江绾一愣,视线随着沈玦的手指看向刑台上之人,仔细端详了半天,忽然明白了沈玦的用意。 她面上笑容愈发愉悦,道: “我那夜说出那样的话,是将自己的脖颈洗干净了送到王爷刃下,如此王爷还不信任我,让我行刑,是要借此试探我什么么?” 若是她没记错,刑台上的男人名唤顾翔,是魏贵妃堂弟魏严帐下副将顾寅之的儿子。 而魏贵妃一党在朝堂上和陆丞相不对付是人众皆知的秘密。 “王爷怀疑我是魏贵妃一党?” 江绾毫不避讳在顾翔面前与沈玦提起这些,因为她知道,但凡能进到这密室中之人,是不会有活着出去的希望的。 当初她父亲外室的儿子,那个真正的纨绔蠢货,就是被人关进了这里,严刑拷打之下,供出江家的所谓罪行。 而那纨绔也没有好下场,出地牢的时候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被人将尸体吊在了城门下。 也是这一举动,彻底摧毁了江行简的意志,让他意识恍惚下在罪状上按下了手印,导致外祖一家受到牵连。 思及此,江绾的心里忽然沉重起来,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恨过江行简,恨他既然娶了母亲却不珍惜,恨他将外室之子惯得无法无天,才让人寻了错处来。 尤其是江家刚出事那段时间,她的璀璨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对他的恨无以复加。 可后来随着这两年的经历,心中的恨也淡了下来,如今她只希望能替江家翻案,将母亲和外祖一家顺利接回到江南。 石室的灯影随着江绾的走动轻轻摇晃,女人纤长的睫毛下,漆黑瞳眸深不见底。 沈玦将一条鞭子扔到她手中,视线定定望着她,神情难辨,说话时喉结轻轻滚动,“怀疑不怀疑,不是本王说了算,而是——你自己。” 男人坐姿散漫,唇角笑意凉薄,身上既带着成熟男人的疏冷气息,又有几分玩世不恭的肆意。 江绾接过鞭子的动作有些仓促,随即她又立刻挺直脊背,紧抿了下唇瓣。 鞭子上陈年的干涸血渍黏在掌心,仿若细密的毛刺扎入皮肤,随着血脉一点点找寻心脏的位置,然后带去丝丝钝痛。 就是在接住鞭子的一瞬间,江绾忽然想起不知几年前的一场春雨。 那日的雨来得急,她刚从宫里出来雨水便兜头浇了下来,情急之下只得到一旁的房檐下避雨。 没多久,一位眉眼舒朗的少年撑着伞走了过来,将自己的伞塞进了她手中,鼓足勇气说了句“江姐姐莫要淋雨着凉了”。 还不待她答话,那个红着脸的少年又淋着雨重新跑回了马车中。 后来她才知道,那少年是时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顾寅之之子顾翔。 原本一件早就该淹没在记忆深处的小事,就在江绾举起鞭子的瞬间被想了起来,虽然顾翔此后恶事做尽,但在江绾的记忆中,他仍保持着当年少年时的模样。 江绾扬鞭的手一抖,另一只手下意识攥紧了裙摆,犹豫着迟迟不肯下手。 沈玦好整以暇地觑着她的神色,“怎的,不愿意?” 江绾压下眼帘,停了片刻又缓缓抬起眼看他,白皙的脸庞在昏暗的环境下透出几分不真实的晦暗。 她一双眼睛认真盯着沈玦,嘴唇动了动,缓声开口: “倘若我当真对他用了刑,王爷可信我?” 沈玦在江绾的目光下,心底蓦然划过一抹异样,仿若绷紧的琴弦在上面弹了一下,快到他几乎捕捉不住。 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在扶手上点了几下,道: “倘若你将这牢里的七十二道刑具一一用遍,最后再一刀结果了他,本王便信你一次,如何?” 顾寅之是魏贵妃一党的中流砥柱,倘若她真是贵妃的人,就凭她杀了顾寅之儿子这一条,她也在事后 10. 第 10 章 [] 马车重新走过热闹的街市。 江绾一人独坐在马车中,看着来时沈玦的位置发怔,心底忽然涌出些许迷茫和不确定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坚定的,就连幼时她也是被家里人当做男子一样培养,她具有周朝男人们的宽宏眼界,也有同男子一样的坚毅心性。 也正是这份理智撑着她走过这最痛不欲生的两年,让她始终坚定不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将母亲一家接回来的信念。 可今日,尤其是从地牢突然出来的那一瞬间,当沈玦说出“就此打住”时,她这两年多憋着的一口气,突然便泄了个口子。 她负重数载,甘愿以身入樊笼,在黑暗中茕茕踽踽,这条看不见光的路她一个人走了太久太久,早已在砭骨之痛中变得面目全非。 容貌可以修复,可那些流脓生疮的溃烂日子,却如同白纸上的墨迹,刻在她本该灿烂光明的人生中。 她不再是皎皎天上月,遥遥不可及,曾经那些阡陌晨昏,老死田园的誓言,也遥远得仿若浮生。 她的人生随着那场大火永远而彻底地烂在了泥里。 - 风停了,蝉鸣声愈发聒噪。 沈玦在刑部地牢门口等了会儿,长青牵着另一辆马车过来。 沈玦目光从远处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上收回,往长青牵来的马车旁走去。 然而他才刚迈出没两步,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小厮急匆匆跑了过来。 沈玦定睛一看那小厮穿着陆府的衣裳,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可是菀菀又头痛了?” 陆府小厮一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忙不迭点头,粗喘着道: “回、回王爷,是我家小姐又犯了头疾,昏昏沉沉间一直在叫、叫……” 那小厮觑了沈玦一眼,一咬牙,大着胆子道:“一直在叫‘言成’,可、可否请王爷和戴神医一起去府上一趟。” 沈玦瞳眸猛地一亮,“她当真叫的是‘言成’?” “是,是,不敢有假。”小厮重重点头。 沈玦唇角勾起一个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容,一面快速上了马车,一面吩咐陆府小厮上来驾车,让长青先一步去请戴璟,两人在陆府汇合。 动作间竟有些仓皇,失了一贯的懒怠。 沈玦坐在晃荡的马车中,心中情绪也随着一起翻涌。 自从两年前她经历那场几乎灭顶的火灾失忆之后,再没叫过他的表字,这一声“言成”几乎让他欣喜若狂。 她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越是这么想,沈玦越是觉得自己心脏在狂跳不止,手心都止不住出了层薄薄的细汗。 马车飞快从街上驶过,停在陆府门口,戴璟离得近,恰好也刚刚赶到。 沈玦下车扫了他一眼,没来得及打招呼,脚底下步子飞快跨过陆府门槛,“菀菀头疼又犯了,你且去瞧瞧,可是她快想起从前的事了?” 戴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男人,他提着药箱跟在沈玦身后,只淡淡道: “知道了。” 陆菀如今得三皇子和昭王两位皇亲重视,府中自然不敢怠慢。 两人来到院外的时候,院子里面和房间外站满了仆人,连陆丞相的两个妾室和陆老夫人都闻讯前后赶来,恰好和进来的沈玦撞了个正着,莺莺燕燕全都躬身停了下来。 沈玦眼风都未扫过去一个,不等她们行礼,带着戴璟匆匆穿过院子进了房间。 房间里正有一个女大夫在床前给陆菀把脉,陆霖见沈玦和戴璟进来,急忙过来行了礼。 沈玦抬手制止了他,看向床上那个脸色煞白,即使在昏睡的梦中也皱着眉的姑娘。 他走到床边,站了一瞬,小心翼翼替陆菀擦汗,刚一抬手就听见陆菀口中轻轻地唤了声“言成”,接着又听她呓语道: “言成,言成别难过,我带你去吃街角那家馄饨。” 沈玦动作猛地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陆菀,眼底欣喜若狂。 那句话是曾经他们最早在江南初遇时不久,她对他说过的,难道说她当真什么都记起来了! 沈玦忙起身,唤了戴璟过来,“你来替她看看。” 戴璟淡淡瞥了沈玦一眼,沉默地过来替陆菀把脉,沈玦就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半晌,戴璟起身,面上犹存一缕疑惑,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对陆丞相说自己需要研究一下药方。 陆丞相看了沈玦一眼,得了他的准允,行礼后领着戴璟出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沈玦和陆菀,一瞬间安静下来。 沈玦走到床边坐下,仔细看着陆菀,墨眸中透着珍视与认真,似乎试图找出些许曾经的蛛丝马迹。 未过片刻,陆菀悠悠转醒,对上沈玦的目光略微一愣,随即她一贯清冷孤高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柔弱,却倔强的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沈玦瞧着她的模样,心疼道:“可是哪里难受?” 陆菀摇摇头,垂眸沉默片刻,忽然轻轻勾住了沈玦放在膝上的小手指。 陆菀第一次对他示弱,沈玦浑身一震,听她戚戚然道: “言成,方才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顾翔将我困在一个房间里,想要、想要强//暴我,后来,后来他又点燃了床帐,想烧死我,言成,我觉得自己此前似乎被火烧过,梦里那种感觉太真实了。” “顾翔如今不是就在刑部么,你、你替我杀了他可好?” 沈玦黑眸中闪过一抹异样又飞快敛去,安抚般摸了摸陆菀的头,笑道: “好,菀菀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是杀个人罢了,只要能让你开心。只是你方才——” 他顿了顿,试探道: “方才可是想起了什么?” 陆菀扶着额头,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蹙眉痛苦道: “我不知道,我的头好疼,我觉得我浑身都疼,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我……我好难过。” 沈玦瞧着陆菀的模样,忙扶着她重新躺下,既欣喜又心疼。 此前陆菀失忆,对于从前之事一概不记得,戴璟说是因为受了刺激所致,这次还是第一次,她隐约记起曾经的火灾。 沈玦心情有些复杂,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 江绾打从中午在刑部地牢和沈玦分别后,回到花千楼连谢舒禹都没见,泡了个澡后径 11. 第 11 章 [] 沈玦一直在陆府待到看着陆菀将药喝了睡下,才带着戴璟离开,他二人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沈奕的马车缓缓从另一边驶了过来。 沈玦脚步一顿,眯眼看了片刻,回头意味深长地瞅了眼陆霖,“陆大人,人就一张嘴,莫不是还想吃两家饭?” 说罢,不等陆霖回话,径直上了马车。 戴璟一路上都沉默寡言。 沈玦笑眯眯看他,“啧”了声,随手扔给他一个水润饱满的桃子,“我说你比我还年少两岁,整日里就不能不摆出这幅老气横秋的面孔?” 戴璟接住桃子,一板一眼地将袖口卷起来,然后仔仔细细开始剥桃子的皮,语气沉稳道: “王爷不想见这幅老气横秋的面孔,可以不带我。” “……” 沈玦敢保证剥桃子皮这件事,在全京城,戴璟都是第一人。 他一言难尽地瞥着他的动作,半晌嫌弃地移开视线,掀帘看向窗外,叹了口气: “我还是想问你,菀菀她……到底何时能恢复记忆。” 戴璟没说话,吃东西的时候,他向来不会多说一个字。 直到他不紧不慢吃完一个桃子,又用帕子仔细擦了手,才侧头问沈玦: “王爷就这么笃定,陆姑娘就是她?” 沈玦表情微滞,随即蹙了下眉,“可那日,本王亲眼看见沈奕从江府后门抱着绾绾,送入了陆丞相府中。” 江府着火那夜,他因为公事被皇兄拖在了宫中,等到他赶去江府的时候,恰好看见一道黑影闪过。 他悄然跟了上去,发现是沈奕正抱着一个白衣女子,而那女子的衣裳首饰虽在火中被烧毁了些许,但沈玦还是辩出那就是江绾的东西。 后来他一路跟着沈奕去到了陆府门口,见他平安将人送了进去,才放下心来,转而又带人到火场检查,避免沈奕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后来,当江家之事好不容易过去,几个月后陆府对外宣称一直在乡下养病的三小姐被接了回来后,沈玦松了口气,觉得江绾终于度过了一截。 可当他欣喜地赶去赴江府对三小姐的接风宴时,却骤然发现,“江绾”不但变了容貌,而且似乎不认识他了,她除了对自己父母兄姊外,就只对他那三皇侄沈奕较为亲近。 不过她在江家出事前那一年时间里,也早就同他形同陌路了。 沈玦回神,轻哂,“菀菀她虽然失了忆,但喜好厌恶确是同从前的她无异。” 戴璟低头摆弄自己药箱中的器具,没再说话。 沈玦见他不语,也重新靠了回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姜姝。 第一次见她时,他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青楼女子,无非容貌更为姝丽一些,后来偶尔的几次接触,他居然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莫名的熟悉。 尤其是今日在地牢,看到她站在顾翔面前挥起鞭子时那个眼神,电光石火间沈玦恍若以为看到了曾经的江绾。 “王爷这表情,看着像是为情所困。” 戴璟的声音突兀地打断沈玦的思绪,他猛地回神,轻扫了戴璟一眼,凤眸微眯,嗤笑: “你个二十三岁的童男子,懂什么是情么?” “哦?” 戴璟难得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搭上沈玦腕上的脉搏,学着他的样子眯缝着眼调侃: “王爷这二十五岁的童男子,就知道什么是情了?” 他松了沈玦的手,从药箱中抽出纸笔,飞快写了一副药方递给他: “王爷身体有所好转,看来我之前的药对症了。不过您成日里流连花街柳巷,如今还是童子之身,怕是病得不轻,我现在开这幅方子有壮阳之奇效,能让人金枪不倒数个时辰,不过看王爷这样子,估摸着得吃一年才能勉强人道。” 沈玦被他一噎,脸色黑沉如炭。 他倾身一把夺过那药方,刚想撕了,忽而一转念,又痞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药方,叠好踹进怀中: “那本王便多谢了。” 戴璟看着眼前笑得狐狸一般狡诈的男人,背后的汗毛忽然立了起来,他从前在这个男人这样的笑里面,吃过太多次亏了。 马车先送戴璟回去,等回到昭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长青的声音突兀地在外面响起,“爷,咱们府门外站了个女子,看样子,似乎是……姜姑娘。” 沈玦剥松子的动作一顿,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昏暗的天光下,磅礴大气的府门口娉娉婷婷立着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夜风吹拂,花香四起,那女子的发梢和薄纱裙摆在身后翻卷飞扬。 女子面容娇丽,然而不知为何,沈玦觉得她的容颜在朦胧月色下,似乎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凄凉。 “停车。” 沈玦在马车中深看了她一眼,这才放下车帘,钻出马车。 “本王想,本王今日白天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怎么——” 沈玦轻扇折扇,眼含戏谑上下打量了一番江绾,嗤笑: “难不成本王的魅力太大,让你即使被本王拒绝也要哭着求着让我收了你?” 江绾早在沈玦下车时就听见声音转了过来,她注意到他手心的鞭痕已经上过了药。 月光清凉,仿若为周遭铺上一层朦胧水雾,男人颀长身影踏着月色缓缓而来。 在他身后,马车停靠在朱红色墙边,窗帘被风掀开一角,缝隙间透出些许暖光,柳枝低垂,投在墙面的影子轻晃。 江绾闻言,视线移回沈玦身上,娇笑不已: “王爷俊美风流,自是魅力无穷的,然而王爷这魅力,怕是不仅吸引了姝儿,还吸引了许多魑魅魍魉吧?” 沈玦眯缝的眼底闪过冷意,皮笑肉不笑道: “姝儿这是何意?” 江绾指了指王府大门,“王爷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沈玦扬了扬眉,双手环胸倚靠在府门口的石狮上,语气里满是轻浮: “入夜了,姝儿确定此刻踏进我昭王府的大门,今夜本王还会让你出来?” 江绾心里一紧,面上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若是就在这大门口说话,我是无所谓,但只怕赶明儿消息传遍整个京城,陆姑娘误会。” 沈玦“唰”的一声,收了折扇,懒洋洋站直身子,下颌朝大门扬了扬,语气懒散道: “来者是客,王府怎会怠慢了客人,今春刚送来的明前龙井,姜姑娘进去品个新鲜。” 江绾轻笑,跟在沈玦身后,月光将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细长。 她提着裙摆拾阶而上,忍不住揶揄道: “那姝儿还真要多谢王爷款待了。” 江绾不是第一次来沈玦的昭王府了,三年半以前沈玦刚封王的时候,她曾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候她和他的关系尚且没到后来那么僵。 两人依着在江南时的情分,还是相当熟稔的。 再后来出了强吻那件事后,她和他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至此她再未主动踏入过昭王府的大门半步。 一直到后来某次,她遭人暗算中了毒,又被他强掳回府来…… 她那次浑浑噩噩不知所谓,听沈奕后来说,那次他带了城防营的人来 12. 第 12 章 [] 沈玦别开头去,轻咳一声,“你以为这般,本王就会改了主意再度与你合作?” “王爷倒也先别急着将话说这么绝,让我猜猜,王爷今日定然是去了陆府吧?” 江绾已经将手收回,顺带拿了桌上的茶杯。 沈玦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江绾轻嘬一口茶,慢悠悠道:“王爷当真会享受,这明前龙井入口清甜回甘,果然是上品。” 见沈玦看过来,她才掩唇娇娆一笑,继续说: “陆小姐定然身体不适,再然后,她对你示弱,找出各种借口让你杀了顾翔,我猜的可对?” 沈玦一听她提起陆菀,不由蹙了蹙眉,语气里满是警告意味,“本王说过,你最好少打菀菀的注意,你这种女人,不配提起她。” 她这种女人? 江绾举起茶杯送到嘴边,掩住唇角一抹自嘲的浅笑。 确实,她这样的女人如今在外人看来就是最低贱的青楼女子,生的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妖媚又下贱。 “王爷觉得,我一个青楼女子,有什么本事能打陆府千金的注意?先前那个簪子不过是个误会,王爷还要因为那件事对我防范到几时?” 沈玦嗤笑,“本王可不觉得你是善类。” 江绾娇笑,语气暧昧: “可是王爷也并非善类不是么?王爷至少该相信,我不会害你,你明知道这其中是陷阱,却还要为了陆姑娘往下跳么?” 顾寅之被调去禁军,看似是得了贵妃赏识,比他在城防营升迁了不少,且调去的还是守卫皇宫的重要职位,然而现在的禁军早同几年前的有所不同。 如今的禁军在这几年间早就被各方势力安插得成了一盘散沙,权利甚至还不如城防营,顾寅之过去也不过是明升暗降。 想来魏贵妃已然有些忌惮顾寅之,而让顾寅之继续忠心耿耿为她效劳的最直接方法,便是借沈玦之手杀了顾翔,让顾寅之因仇恨,成为她手中最利的刃。 就是不知,顾寅之和魏贵妃之间到底生了什么样的嫌隙。 江绾用杯沿在沈玦的茶杯上碰了一下,对他举了举杯,“我都能想到的这些,王爷如此慧眼如炬,能看不出来么?还是王爷当真蠢到为了陆姑娘甘心放弃眼前的机会。” 魏贵妃是沈奕的生母,陆菀这么做,无异于是在偏帮沈奕。 沈玦神色冷了下来。 他将她碰过的茶杯举起,勾唇冷嗤一声,反手将茶水缓慢倾洒在了地上。 水渍飞溅,沈玦语气中浸满凉意: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若是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沈玦将茶杯放回桌上,“咣”的一声脆响。 “趁着本王还肯给你离开的机会。” 月亮隐进云间,远处隐隐响起更夫的打更声,一下一下,低低地从黑暗中蔓延开来。 男人薄唇紧绷,不笑时,眼底的冷意仿若寒潭,带着上位者所独有的肃杀和压迫感。 江绾迎着他的视线盯向他,一直挂在脸上的娇娆笑意也淡了下来。 半晌,她垂首,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玉镯,语气淡淡道: “可王爷若是当真不在意被陆姑娘利用,而放弃本应得到的,又怎会偷偷在府中供奉生母娴太妃的牌位——唔!” 江绾话音未落,便感觉一股凌冽的风袭来,紧接着脖颈上一阵冰凉的刺痛,身体被男人死死钉在了摇椅上。 男人的面色阴沉得可怕,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手底下匕首猛然用力,毫不犹豫刺破江绾颈侧肌肤。 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白皙发亮的脖颈蜿蜒流下,如同盘桓在雪地上的赤色小蛇。 江绾秀美微颦,就听身上的男人几乎从牙缝中挤出的冷意,“你究竟是谁?” “王爷这模样,姝儿觉得自己应当是活不过今夜了?不若——” 江绾抬手搭上沈玦的脖颈,素手慢慢下移,笑意娇娆,“让姝儿快//活一场再死如何?” 沈玦眼神愈发阴暗,他手中压了力道,鲜血顺着刀刃染上他的手。 “你可知,本王只要稍微再用些力,匕首割破你的脉搏,你就会血溅当场,姜姝,你是第一个本王有耐性再给你一次机会的人。”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 男人气息滚烫,说话时胸腔震颤,带着强势的压迫感。 江绾毫不怀疑,若是她敢再次迟疑或乱说,他定会一刀割断她的脖子。 江绾觉得脖间有些酥麻的凉意,收回渐渐下移的手,侧头将自己的脖颈从他刀下救出,难得正了神色: “王爷可还记得江家,从前的江丞相家?” 沈玦看着她,眸光晦暗难测。 江绾继续道: “我曾受江小姐恩惠。” “所以呢?” “所以我想和王爷合作,送王爷去高位,替江家翻案。” 江绾自从沈玦买下她那夜就在不断思考,她觉得以如今天子的心性,即便她找到当初江家被污蔑的铁证,皇帝也不会翻案,毕竟这案子当初是他金口玉言定下来的。 若想翻案,唯一的方法便是送一个想替江家翻案的人上位。 而那日马车里的熏香让她觉得,沈玦多多少少对当初的江绾有一些“旧人”的情谊在。 沈玦撑在江绾两侧,居高临下审视她良久,如有实质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看穿一般。 过了片刻,他从她身上起身,扫了眼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扔了块儿帕子过去。 他将匕首擦干净收入鞘中,指腹轻点了一下桌面,“你就这么确定本王会帮你?江家毕竟可是谋逆的大罪。” “江小姐从前说过,王爷有雄心伟略,并非池中之物,王爷并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你自己。” 沈玦听闻江绾曾经这般评价过自己,不由一愣,“她还同你说过什么?” 江绾瞧见他面上神情,忍不住在心里撇了撇嘴,“江小姐还说,王爷生性风流且性格偏执,让我日后见到你躲着些走。” “……” 沈玦瞥了她一眼,嗤笑,“那你还上赶着勾//引本王?” 江绾轻笑起来,她一动作间,脖间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疼得她蹙眉“嘶”了一声: “王爷,姝儿最开始想要勾搭的人可是王天瑞,是您非要横插一脚,还有,这伤口,回头我定会向王爷索要回来。” 沈玦唇角勾起浅浅弧度,语气戏谑,“本王倒是可以让你咬回来。” “咬?” 男人低声笑了起来,故意拖着腔调,压重了语气,指了指自己的唇,“咬。” 江绾忽然反应过来,一言难尽地看向男人,“王爷您几句话不聊骚,是不是就会死啊。” 沈玦耸耸肩,“本王说什么了?本王可什么都没说。” “王爷是什么都没说。” 江绾嘲讽冷笑,“是我心中不干净,看着王爷这般风流倜傥便心生污秽。” 沈玦眯眼,唇角漾起弧度,眼神悠悠停在她身上,吊儿郎当地扬了扬下巴: “本王不介意被你‘污秽’一回,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便行了那‘污秽’之事如何?” 江绾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一脸嫌弃道: “王爷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话我说到这,您自己掂量,若是后悔了,再来花千楼找我便是,但……为期三日,过期不候。” “你除了想为江家翻案,就没有别的目的?” 沈玦漫不经心把玩着茶盏,“比如说,借故接近本王什么的?” “有啊。” 江绾原本都已经打算离开了,闻言转过头来,对他粲然一笑: “不过王爷想岔了,我真正想 13. 第 13 章 [] 江绾回到花千楼没多久,谢舒禹就轻轻敲了敲门闪身进来。 江绾正在卸妆,透过镜子看了他一眼,“你不应当此刻过来的,锦心若是察觉了你我的关系,我之前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从前她未打沈玦的主意倒是无所谓,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但打从那夜他买下她,定然一直暗中叫锦心在打探她的身份,不然也不会有今夜那场刺杀试探。 谢舒禹难得没有同从前一样温声应她,反倒拧着眉,一副不虞的表情,径直走到她跟前来,上下将她打量一番。 “别看了,我并未受伤,沈玦只是叫人试探了一番,在发现我确实没有武功后便让人撤了。” 江绾随手将头上的金簪拔下,手指在簪尾部分轻轻一拨,簪子骤然打开,急雨般射出数十枚发黑的银针,直直扎进一旁的屏风上,淡淡道: “你说他又是对我动刀,又是试探我,我也礼尚往来一番不过分吧?” 江绾动作的时候,左侧脖颈的伤口露了出来,一条细细的血痂狰狞地盘桓在她皮肤上。 谢舒禹瞳孔骤缩,急忙上前想要抓住她细细查看,然而刚伸出手,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眼睛死盯着她的伤口,急道: “这就是你说的没受伤?你找他到底说了什么?沈玦这人六亲不认,眼里根本没有王法戒律,你若是惹恼了他,他当真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江绾听出谢舒禹语气中的关切,不由心中熨帖,特意侧首将自己的伤口亮给他看,以安他的心: “你放心吧,对于他我多少还是了解的,只是蹭破了些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可……” 谢舒禹还要说话,被江绾夺了话头,“对了,陆菀明日未时会去白鹭湾的外祖家,你帮我做件事。” 谢舒禹噎了一下,将自己方才的话憋了回去,压下情绪问: “何事?” 江绾走到屏风旁,拔下一根银针,对着烛火细细打量了片刻,方才淡笑,“当然是礼尚往来啊。” 谢舒禹听了江绾的计划,面露担忧,然而在对上她明亮的视线时,他又只能无声叹息,最后应了下来。 “对了,还有一事。”谢舒禹道,“据我们的人说,昭王最近似乎找到了他当年的乳母,他正准备派人暗中将人接回来。但似乎——” “似乎什么?” “似乎有另一帮人也隐藏在暗中,而这帮人貌似是想杀了昭王那个乳母。小姐说,我们应当去提醒昭王吗?也算是投名状了。” 沈玦的乳母是沈玦幼时除了娴太妃外最最依赖之人。 江绾知道,打从他生母死后,他就一直在寻找乳母的下落,当年在江南时,她还曾央着祖父帮他一起寻找。 江绾梳发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眸中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犹豫半晌,她闭了闭眼,语气有些疲惫: “不必告诉他,此事便装作从未知晓,莫要再参与。” 今日她几乎对他明了牌,若没有一剂猛药,沈玦怕是还会犹疑。 …… 第二日白天,江绾无事可做,便邀了几个楼里的姑娘来她房中,亲自教那几人弹奏《望月》。 几个姑娘大喜过望,毕竟她们曾经在进来前家里都穷苦,莫说弹琴,就是音都认不准几个。 而江绾在梳拢那夜,一曲《望月》得了昭王青眼,从此稳坐楼里头牌的位置,且还不用再去接旁的客人,几人自是羡慕不已。 其中一个姑娘摸着琴弦,眼里是掩饰不住的艳羡和兴奋: “陆姑娘所做的《望月》当时轰动整个上京城,想不到有朝一日,咱们楼里的姐妹们也有机会能弹奏这首曲子。” 另一个姑娘掩唇娇笑,“可不是么,凭她什么陆三姑娘,不也是和咱们弹奏一样的曲子。” “就是……” 几人娇声调笑,江绾抚着琴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勾了勾唇。 姐妹几个一直弹到天擦黑,又一同在江绾房中用了晚饭才纷纷散去。 江绾送走人后,绕到后面池中泡了个澡,刚收拾好出来,就听见谢舒禹的声音。 她系好腰带,拿了干帕子靠在床边拭发,“进来。” “脖子上有伤,当心见了水。” 谢舒禹熟稔地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替她细细擦拭头发。 男人温柔的力道让江绾享受地微眯着眼,半靠在他身上,足足享受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懒洋洋开口: “今夜他来了么?” “来了,不过是去了锦心房里。” 江绾“唔”了一声,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睁眼看向谢舒禹,问他: “可看见他脖子上的伤口了?定是比我的还深吧。” 谢舒禹眼底含笑,将擦湿了的帕子放下,双手轻轻在江绾头上按压,低低笑道: “小姐这报复的痕迹太过明显,当心昭王殿下来报仇。” 江绾也忍不住笑意,娇媚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抹俏皮,“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相信,大度的昭王殿下定不会与我这小女子计较的。” 因着有了这一出,江绾夜里睡得格外香甜,不到亥时便已经睡熟了。 然而半夜的时候,一声巨大的开门声突然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江绾吓了一跳,定睛看清门边的男人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倦懒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妖娆: “哟,深更半夜的,昭王殿下这是打哪儿来?” 沈玦叩上门,冷眼盯着床上的女子,隔着深浓夜色与她对视半晌,忽然唇角一挑,踱着步朝床畔步步紧逼过去。 “本王自然是打白鹭湾而来,只怕本王若是再晚去半步,菀菀就会遭遇危险。” 沈玦已经逼到床跟前,眼睑耷拉着看她,黑暗中冷眸似锋利的冰刃,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 “姜姝,本王是不是说过,你最好少打菀菀的注意?” “可王爷即便三令五申,我做了就是做了,王爷这次是又要掐我的脖子,还是用匕首捅了我?” 江绾微微一笑,红唇似娇花绽放,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 月色隔着绢丝纱窗透了进来,照在房间如漾开在水底的清波,窗外蝉鸣声渐远。 初秋的深夜,空气中开始带上潮湿的凉意。 两人不约而同压低了呼吸,于一片缱绻的幽蓝色朦胧中,无声对视。 男人一袭玄衣微敞,长身玉立在床前,女子敛着被子坐在他面前的床上,笑意盈盈仰头看他,漂亮的桃花眼中是一片清澈而娇娆的水光,给人一种与心上人深情对望的错觉。 沈玦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薄薄的眼皮下,黑眸睨着她。 顿了顿,沈玦突然笑了起来,唇角轻扯,也不知是戏谑还是嘲弄,“本王倒是小看你了。” “王爷不仅小看我,还误会我了。” “误会?” 江绾语调上扬,“嗯。” 她调整了一下 14. 第 14 章 [] “你想做官?” 沈玦松了她,站直身子,眼里的探究和兴味之色更甚。 江绾起身绕过他,一面去柜子里翻找被褥,一面笑意盈盈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不可么?做官可比做妾有意思多了,不过倘若王爷来日荣登大宝,若是把皇后之位给我,我可以勉强坐着玩一玩。” 说罢,她抱着被褥去了上次的软塌旁,“王爷,奴家的好觉都叫你搅了,深更半夜,睡觉吧,谁知道夜里说的话,第二日醒来会不会当成是在做梦呢。” 沈玦忽然闷声低笑,眼神戏谑地瞅着她: “你倒是乖觉,皇后之位亏你敢想,你这般与本王分塌而眠,梳拢的银子是不是得归还给我。” 江绾站在榻旁,双手环胸对他勾了勾手指,“王爷若是想,大可以来试试,看看是王爷金//枪//不倒,还是我那药更厉害些。” “……” 沈玦淡淡瞥她一眼,姿态懒散地向后轻靠在床栏,不咸不淡地开口,“这笔账,本王也给你暂时记下了。” “悉听尊便。” 江绾掀了被子钻进去,背对着他。 沈玦盯着月光下江绾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瞧了半晌,方才躺回床上。 床褥间还有江绾身体的余温,鼻腔间萦绕着独属于女子的淡淡馨香,沈玦侧首又看了眼不远处榻上的女子,缓缓闭上眼。 房间因男人的存在而显得有些逼仄,寂静黑暗中,只有两人浅淡的呼吸声交融。 江绾躺在榻上良久,一直睡不着,一闭上眼仿佛就能感受到背后男人的气息。 过了许久,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床上忽然传来一声几不可察地轻//喘,继而是男人压抑的痛苦呻//吟。 江绾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去看,就瞧见沈玦不知是梦魇了还是什么,整个人蜷缩在一起,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神色痛苦至极。 霜白月色下,男人的脸比月光还要惨白。 江绾坐起身子,试探地唤了他一声,然而男人好似没听到一般,依旧双眼紧闭,身子不住微微发抖。 她犹豫了一下,起身朝男人缓步走去,走得近了才发现,沈玦紧咬的下唇已然鲜血淋淋,口中还不时溢出压抑的痛呼。 江绾心底一惊,快步走过去,刚一接近床畔就感觉到一股渗人的凉意环绕周身。 她下意识朝男人头上摸去,手底下冰凉至极如同探入冬季的湖水中,仿佛那不是活人该有的体温,更像一具尸体。 “王爷?” 她小心翼翼推了推他,发现沈玦身上同额头一样冰凉。 等了片刻,见沈玦没反应,江绾在床边犹豫了一下,探身轻轻抚上他的唇,想先将他的下唇从齿间救出来。 沈玦下唇上的血同样冰凉,月色下发红发黑。 江绾指尖感受到温软而黏腻的触感,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忽然,冰凉的大手握住她的,男人压抑的声线颤抖不止: “菀菀,别怕。” 江绾瞳眸骤缩,心底像是什么被尖利之物猛然划过。 沈玦的声音太过深情,让她甚至一时有些分不清楚,他是对曾经大火中的江绾所说,还是对今日险些遇险的陆菀所说。 她停了一瞬,另一只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将他的手扯了下来,尽量压抑着语气,淡淡道: “沈玦,别咬唇了,先告诉我该怎么做。” 沈玦仿佛陷入到一场梦魇中,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口中不住痛苦喃喃着“菀菀”两个字。 江绾有些无奈,但好在沈玦已经不咬着嘴唇了,她用帕子将他唇上的血迹沾干净,打算出去找长青进来。 刚转身,还未从床上起身,江绾便感到腰肢一紧,一只手绕过她的柳腰,猛地将她拉到床上箍了起来。 “沈玦!” 江绾惊呼,手忙脚乱地挣扎。 江绾面朝床外,沈玦在她身后,颀长有力的身子将她全然罩进怀中,江绾的背触碰到他冰凉而起伏不定的胸膛上。 “别动。” 沈玦埋头在她颈间,嗓音沙哑,话语间带着微微的隐忍和乞求意味,“让我……暖暖。” 感觉到他因为冰冷而不住颤抖的身子,江绾忽然停止了挣扎,沉默了一瞬,轻声问他,“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沈玦呼吸沉重,身体似一张紧绷到极致的弓,呼出的冰凉气息若有似无地擦过江绾颈侧。 过了好半晌,他才轻喘着断续道: “此前……中了些毒,挨过去……就、无妨了。” 中了些毒? 江绾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骤然剧烈了起来,竭力忍住自己想要回头看他的冲动,颤声问: “听江姑娘说她从前遭人暗算中过一次寒毒,后来不知怎么好了,莫非是你帮她将寒……” “与她、无关。” 沈玦说话仍有些艰难,但江绾感觉到他的身体逐渐有了一丝温度。 江绾没再动,盯着床前撒下的一方月色。 黑暗中两人便保持着这种陌生而熟悉的姿势,沉默着,谁都没有再说半个字。 一种奇异的氛围在彼此之间缠绕流转,却又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又过了良久,晨色渐起,箍在江绾腰间的手臂渐渐松了下来。 沈玦放开她,除了嗓音有些沙哑,语气仍然疲惫之外,声音已听起来毫无异常: “多谢,你回榻上去吧,我再休息会儿。” 江绾心里晕开一层说不清的朦胧情绪,她整了整衣领,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然而才刚迈出两步,终是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此刻寒毒褪去,苍白的面色因痛苦隐忍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江绾看过去时,恰好对上他夜色中的幽深瞳眸,那眸底像是有一潭漩涡,将她深深吸住。 江绾脚步一顿,羽睫轻轻颤了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