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反派》 1. 第 1 章 [] 神虞二十三岁那年,云榭天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白色的雪,红色的天。 终年不散云雾的山外山,燃起了滔天火焰。 她站山之巅,以孔雀羽毛捻成的玄底凤袍,长长地衣袂随风而起,暗纹金线绣成的彩凤华彩斑斓,于半空流动着碎金光线。 烧红的天,鹅毛大雪纷纷而落。 碎光彩凤,在她身后睁开双目,展开双翼,平静俯瞰着山脚下逶迤连绵的大军。 她满目苍凉,看着远处,扬声问:“我该唤你圣上,还是,师兄……” 火海源头,人影憧憧。 身着银袍的帝王,微垂着眼帘,伸手扶了扶倾斜的金冠,仅是沉默。 她轻笑出声,微一低头,眸底滚落两串清泪。她从袖中掏出匕首,从凤冠取下一缕青丝,迎风割断。 满是鲜血的手掌,几近干涸的鲜血,残存的湿润粘住了她的发,她笑道。 “当年,你明知我是有苏氏后人只娶不嫁,仍求娶我为后。有苏虞并不是个糊涂人,却不顾族训,痴心嫁你为后。” 从三岁到二十三岁,二十年的青梅竹马。 十三岁时的春心萌动,她不顾一切下山,赠他金山,送他大军,伴他立马打天下,助他拿到四十九国的玉玺。 她将赢厌骗入云榭天,终于杀了他,却换来他为一句谣言放火烧她山,一心将她置之死地。 她抬起头,悔悟的眼泪泪如雨下。 她攥紧手中的青丝,汇聚在尖尖下颌处的泪水,被风吹起、吹散,于通红的天际飘零成一个个晶莹的水花。 鹅毛大雪,簌簌坠下。 她声如泣血,字字哽咽,几度泣不成声。 “这些年来,有苏虞可曾对不起你钟离阙,你竟忍心,放火烧死我五万山众……” 神阙微微抬起眼帘,微抿了唇。 若无她,他的确不可如此轻易谋得天下。 神女爱世人,更爱一人。 她爱他,他从来都知。 神虞看着沉默的帝王,打开手掌,被鲜血粘连的青丝,随风而去。 她手持匕首,反手割断凤袍金线绳扣,仅着一身亵衣站在山巅火海,满身神圣。 这一身不入情海的神骨,不可避免的被种下情根,竟也有了凡人向死而生的艳。 她踉踉跄跄地步步后退,直至自己退无可退。 悬崖绝壁前,风声凛冽。 她一身雪白的亵衣,身形纤薄高挑,几要随风而去。 神阙看着站在绝壁前的她,终于开口,哑声道。 “师妹,你是朕的皇后,来自有苏氏,朕不能不信。” 凛冽的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发,她隔着乱发,遥遥端详着绝情的帝王。 这世上,唯有帝王心坚不可摧,最为冷血无情。他为一句虚无缥缈的谣言,不顾青梅竹马的情谊,步步算计着她谋取天下。 赢厌死了,她的任务完成了,区区百国神女的一条性命又能算什么呢? 他骗得她好苦,整整二十年,他所为所求,只等赢厌死在她手…… 她看了他许久。 神阙容貌丰神俊逸,龙章凤姿帝王态,心谋深不可测。天生的帝王,绝情乃至无情,就连以情谋取天下都无可指摘。 她终于释然一笑,舒展开了手臂,站在绝壁扬声喊。 “今日后,你神阙当为天下之主,本座先贺文昌帝三大喜。 一喜:死敌赢厌已死。 二喜: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得天下。” 她退至壁沿,最后一字一顿喊。 “三喜:福寿延绵,子孙满堂,丧,元妻。” 神虞绝望地闭上了眼,转身跳下万丈深渊。 寒风凛冽,吹在脸上,风声如刀痛入骨髓。 与此同时,一个绝望地女子声音大喊—— “神女,您跳错位置了呀!” 做足了心如死灰之态的神虞,猛然睁开双眼。 万丈深渊的渊底,赤红的岩浆‘咕嘟嘟’冒着泡。 寂渊之火,只褪血肉不焚骨。死去的赢厌,血肉被烧化,只剩一身黑红的魔骨漂浮在赤红的岩浆。 烈焰烹煮着气泡,它们炸开、合拢,重复着生与死。 没了血肉的骷髅头两排牙齿雪白,似在嘲讽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神虞被热焰包裹一瞬,神识来到了一方暗无天光,混沌的世界。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不是声音的声音,带着懊恼之意从她心头响起。 “恋爱脑不应该原谅他,与他互相折磨吗?” 神虞略感诧异,回思着前尘种种,垂眸笑了,好心提醒道:“不若,你为她换个人设?” 凡人之身比肩神明,她坐拥天下,永失所爱,与成为魂魄的神阙相互折磨也未尝不可。 不是声音的声音长叹了一口气:“人魔反派变数横生,他是该死在女主手,可这种死法,错了。” 执笔人在结局画了个叉,掀开新的一页,再次定下了人设。 随着新一页的开启,白光拉扯着神虞的意识支离破碎。 神虞完全失去意识的一瞬,云榭天深渊岩浆热焰滚滚,一具泛着金光的神骨浮出焰海。 黑红魔骨漂浮来到她尸骨面,与她面对面静躺。 失去血肉的骷髅头眼眶盈满了赤红的岩浆,如一双活人的黑红魔眸,死死盯着她,满眼的冰冷森寒。 - 神虞三岁这年,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话本梦。 梦中的她是书生笔下的女主,痴心爱男主,为男主付出所有,最后为让男主一统天下与男主死敌反派同归于尽。 男主在她死后,醒悟心底一直有她,在痛失挚爱后,坐享江山万里,永享孤寂,子孙满堂。 虚掩的朱窗,四月的春风从缝隙钻出,吹动了合拢的雪白帏幔。 环佩声伴着细碎的脚步声,来到殿门前,叩响殿门。 “神女,五年前老神女在齐国收下的太子钟离阙,今日上山来了。” 相隔殿门,少女声音清脆,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欢快。 神虞脑海一片浑噩,抬手捏了捏眉心,下了榻。 床榻一侧侍立的绿梧迈前几步,搀扶她起身,见她脸色苍白,低声询问:“神女可是又梦见了老神女?” 神虞拿开手指,上下扫量着绿梧。 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单螺鬓,身着五彩霞衣。黑白分明的杏眼,配着一双略粗的剑眉。 娇憨的模样,洒脱的神采。 云榭天的女儿比山下的男儿尊贵,一生只娶不嫁。 她下嫁神阙日,绿梧走了。她是个洒脱的姑娘,宁可去战场厮杀,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愿看到她嫁人为后。 一时万种前尘心头过,神虞看着她,沉默了。 她记得,这时一切尚未开始,她刚做神女一年,今年方三岁。 绿梧鲜少见她出神之态,对上那双眸光空洞,却清亮无比的凤眸,轻眨了一下杏眼。 “神女,可是绿梧问错了?” 神女是云榭天山的山主。 她们云榭天山算不上大,也就能容纳几十万人。 十九座峰,十九个峰主,一位峰主领辖一万民。 老神女算不上英明,一年前归天也就给神女留下了十九万大军,外加一座金山,与几十位传说中的亲生父皇们。 山中日子清苦,不比山下繁华。 自打老神女的夫君六代神子因生神女难产而死后,烨国老皇帝至今不认神女是他外孙女。 神女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狠心不认她,纵在乱世手握可灭任意一国的大军,坐拥金山被尊百国神女,着实是个苦命人。 绿梧一旦想到这里,就想为神女哭上一场。 神虞回过神来,见绿梧落了泪,头疼道:“生者怎可不死,本座孤家寡人,倒落个清净。” 她转头向另一侧吩咐道:“容廷,让那位齐国来的太子殿下去神女殿见驾。” 似是从角落传来的少年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嘶哑,低低回了句:“廷遵命。” 神女殿,八扇殿门大开。 纯金打造的宝座,龙为乾,凤为坤,却是凤在左,龙在右。 左为贵,右次之,寓意坐此位者,信奉女子为尊。 神虞端坐神女椅。 年仅八岁的齐国太子钟离阙头戴金冠,身着玄底蟒袍,撩袍迈入大殿,走前几步,向神女椅深深一拜:“齐国太子钟离阙拜见神女尊者。” 神虞居高临下俯瞰着尚且年幼的钟离阙,伸出手来。 “太子无需多礼,母亲当日收太子为第一弟子,你我师承一脉,私下应以师兄妹论处。” 钟离阙收礼,抬起头。 大开的殿门,天光笔直射向金椅。 一个方三四岁大小的女童,学着大人模样端坐,身着七彩神衣,梳着双发髻,周身笼罩天光,面容不清。 他离得有些远,初见她第一眼,只觉她并不像 2. 第 2 章 [] 绿梧见神虞踱步离开,忙跟上前去,转过头看向呆滞跪在大殿的神阙,耸了耸肩。 老神女眼光很有问题,这新来的神子不像是个聪明人。 昨夜狗儿不肯吃花,神女连夜写了符,本打算今早给狗儿吃,没成想神女随口改了一下效用,竟能卖给新神子五千金。 来日若多几个这样傻的神子,她们云榭天何愁没有真金铺路。 绿梧扬声向他喊:“神子去找接引你上山的红拂,她是专管云榭天外事的。” 神虞不愿再见神阙,停了步,吩咐道:“让他暂居凤凰殿。” 绿梧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这不好吧?” 自有云榭天后,每个住在凤凰殿的神子都没能落下个好下场。 比如她们神女的爹爹,早先也是山中神子,后来嫁了老神女,落得个难产而死。 烨国老皇帝至今都在骂老神女拐骗了他太子,这也是唯一一国不愿意承认百国神女身份的国度。 神虞抬眸看向远处,道:“本座与母亲不同。” 母亲下山与诸多男子纠缠不清是为延续血脉,她不同,她不入情海,也不会让任何男子为她留下血脉。 有苏氏的神骨诅咒,执笔人的阴谋,到了她这里是时候终结了…… 绿梧来到她身前微躬下身,双膝微分,双手撑在膝间,低头看着她稚嫩的小脸,好奇问:“神女让他住在凤凰殿,不是为了日后娶他,让他为您生下一代小神女吗?” 在她们云榭天,神女只能有一个,神子却可以有很多个。 每一代神女都会娶神子,娶多少却不一定,这要看先娶的神子是否善妒。 比如神女的亲生母亲老神女,她就仅娶了神子一人,却有无数个露水情缘的老相好。 老神女的名声臭了街,知晓归期时,百国无不知老神女要收徒做神子,可真上山的也就这么一个齐国太子。 其他国家的皇帝在顾忌什么不好说,可与老神女有过露水情缘的皇帝们,都怕神女是他们的亲骨肉,自然不愿自己的太子上山做神子。 今日来的这位齐国太子,她仔细瞧过,他不像是个好生养的身子,奈何又无别国太子上山。 她觉,神女先凑合一下也可。来日他若不好生养,神女再娶几个,料他齐国皇帝也不敢不同意。 神虞见她这副姿势与自己说话,知她洒脱随性,也不怪罪,笑道:“本座让他做神子,未必是为娶他,也可是来日让他为本座养老送终。” 绿梧如遭晴天霹雳,呆滞站起身,僵直抬头看天。 苍天啊。 神女今年可才三岁啊…… 神虞见她无语问苍天,也感自己说这话过于早了。 毕竟,今年她才三岁。 十年后。 天之下江山万万里,统称百国,百国百位皇帝,各自持有玉玺,皆称:朕受命于天,寿享永昌。 可若将这一百位不要脸的皇帝提溜出来,问他国土几座城,他们准能拍着胸脯保证:“朕国土虽小,玉玺保真!” 神虞站天之巅,想到这里也觉出几分耻辱来。 自有乱世三百余载,云榭天加上她,共有七代神女。 第一代神女活到一百零九岁,这一百余年,正事一件没干,倒造了一百颗真玉玺骗真傻子玩。 真玉玺价值连城,这群傻子宁可倾家荡产也买玉玺。最傻的那位,为买到最后一颗真玉玺,不惜用了一座金山。 红拂自她身后走来,臂弯处搭着一件白鹤氅。 云榭天有仙鹤,振翅可飞数百里,仙鹤通灵性,一年只肯让人为它褪一次毛。故而,这身代表着神女身份的白鹤氅,织成足足用了二百余年。 织成这年,刚好赶上七代神女诞生。 神虞生得极高,极瘦。 红拂双手展开白鹤氅,踮起脚尖,略显艰难地为她披在身上。 山风很大。 白鹤氅披她身,鹤羽毫光温润,根根泛柔泽,山风掠过,泛着柔泽的鹤羽,随风飘动,神圣而圣洁。 神虞迎风伸出素白如玉的手,拢了拢随风而动的鹤氅领。 轻声问:“红拂可知寂渊?” 少女声音轻而冷,被山风一刮,慵懒得无甚多起伏。 红拂被她一问,迈前一步,向她所立的山巅下看了一眼。 万丈深渊深不可测,渊底目不可及处隐约可窥见岩浆火星。 世人传,此火只化血肉不焚骨。第一代神女诞生日,这火自地表冒出,来到云榭天神女峰峰底,已有三百余载。 三百余载来,此火昼夜不熄,二代神女称它为寂火。寂火生于寂渊,而寂渊是死地,百里无生者。 神虞微转头,看向红拂。 红拂忙抬头,看向她。 方十三岁的少女,着实看不出任何稚嫩之态。 一张玉白脸形若瓜子,上额丰盈,下颌略尖,眉心三山神女印金泽微闪,圣洁无双。 远山雾眉,雾泽幽幽,其下一双眼细长而大,眼尾平翘微扬,内勾外翘,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无比,顾盼流转间只有悲悯疏离之态。 往日那张脸很难生出多余表情,可一旦有了表情,如一副仅用黑白二色勾勒的观音像,点晴生色。 纵有万种风情,不比她无情之态,远远观之一眼,头脑一片空白。再观时,却又会生出:人间有神,当如是也的感叹。 红拂看她一眼,略显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后退一步,恭敬回:“卫阁主曾言,寂渊十七年前锁了一位人魔。” 人魔是沥国摄政王赢祁之子,年方十七,诞生日,摄政王妃生出一团肉球。 赢祁剑斩肉球,刨出一子,这一子生无目,不哭只笑,妖异异常,故得单名:厌。 老神女言此子人魔之身,若寿终不见任何生人,倒也可为天下免去一次人魔祸,一旦放出便是人魔灭世,后患无穷。 神虞垂目浅笑:“本座要见他。” 她死时,执笔人曾言赢厌人魔之身变数横生,是反派。 她前世之死,算来是注定。赢厌不该那样死在她手,若换一种方式死在她手,她许能改变执笔人给她定好的结局。 人魔祸,她见过,终于她手,此为百姓之劫无可避免,可今生她要让这场祸事改上一改。 今生的神虞,还是选择十三岁下山,下山前,住在凤凰殿的神阙向她辞行。 齐国皇帝病弱,他此番下山,再上山就是一国帝王。 神虞披着白鹤氅,送他到了云榭天山门前,眸带不舍之意,幽幽问:“师兄几时归?” 神阙在云榭天一住十年,前九年半,除了那次神女殿改姓行拜师礼,神虞再没与他说过一句话。 他除能在藏书阁看到她一个背影,大多时候,她不是在为百姓忙碌,就在待在神女殿。 这些年来,他将十九座峰的峰主认了个遍。可这十九人除碍于他是神子,附和他几句话,大多时候都是对他避之不及,只是成日下山忙碌。 可就是半年前,他这拒他千里之外的师妹变了,偶尔也会传他去神女殿,与他上了几句闲话。 神阙今年已有十八岁,想到她是只娶不嫁的,回思梦中义母师傅的话,叹道。 “师妹,你我虽是青梅竹马,你这样的身份,师兄着实配不上 3. 第 3 章 [] 神虞背对下山的神阙,抬头仰望天际,道:“摆云轿,去寂渊。” 绿梧看着神态冰冷的神虞,挠了挠头。 神女对神子的态度好奇怪。她想不明情由,撇嘴轻吐一口气,管他呢,反正他已经成了神女义子。 向神虞欢快应道:“诺”。 飞云轿四尺见方,檀木为架,四面悬空,挂软绸纱幔。 三十六位绝顶的轻功高手,稳稳抬起飞云轿,一起提气飞身而起。 神虞端坐云轿内,一左一右静立两位护法。 绿梧直到飞云轿上了天才想起来,红拂去送神阙下山还没回来。忙问:“神女,不带红拂吗?” 她与红拂是神女的近卫,也是日后神女的左右护法。正如陈李两位护法是老神女的左右护法。 神女一旦正式成人,她们也就接了两人的位。 左右护法本应形影不离。 神虞微敛了眉目,道:“你口直心快,比她更合适去寂渊。” 她此去是为救人,而非杀人,绿梧有张好口舌,适合骂人。 四月春,沥国边境。 连绵数万里的山峦,青山隐翠,峰峦如仞,一座孤峰通体发乌,高高伫立,上空黑雾弥漫。 飞云轿穿过黑雾从天际而下,稳稳落在孤峰峰顶。 神虞透过轻纱向下望去。 山峰下方,岩火如龙盘缠,流动地岩浆黑红浓稠,黑得发红的浓雾,遮天蔽日。 寂渊之地,百里不见生灵,一如死地的死寂。 她从云轿走出,抬头看向天际黑红的魔雾。 前世赢厌二十岁自悟阎魔功出寂渊,血洗摄政王府,杀死亲生父母,自称魔王赢厌。 仅半年,沥国为他掌控,他携十万大军,连灭五十一国,得了半个天下。 神阙有她相助,也仅握四十九国玉玺,她曾踏过五十一国亡国之土,除却沥国,五十国无一生还者。 神虞道:“此火可用人骨隔开,你们去山下寻些人骨来。” 抬飞云轿的三十六人,沉默向她颔首,继而飞身跃下深渊。 绿梧来到神虞身侧,抬头看着黑红魔雾的天际,疑惑问:“神女,这里的天怎是黑红色的?” 神虞视线从天际抽离,看向远处苍翠的山峦,缓慢地道:“因为下面囚困了人魔。” 人魔不知喜怒哀乐,为天所弃,人身魔骨。倘若有人指引度他魔性还好,偏他自诞生后,便被亲生父母厌憎。 摄政王赢祁恨独子一身魔骨,将他囚禁于寂渊后,命地牢死囚每日为他遣送一应之物。 赢厌被生父囚困二十年,通过恶人之目辨认天地,以恶人之血镇压一身魔戾。踏出寂渊日,一心复仇,自然毫无人性,以至于丧心病狂。 寂渊渊底,热浪滚滚。 三十六人攀附在崖壁上,果看到了人骨山。 昼夜不停的寂渊之火,将这座人骨山托浮在火海上。化去血肉的骷髅头,每个骷髅头顶都有一个手掌印。 三十六人不敢多看,沉默用掌力摄来人骨,运到山顶。 随着一具具人骨运送上山顶,神虞蹲下身,翻过人骨头顶的致命伤,深蹙了眉。 这年赢厌方十七,阎魔功,他本该三年后才悟出,可这些人的致命伤,均是一掌毙命。 她不通武功,今生教神阙时倒也看过几本武学经典。这些伤势不是从轻到重,只能代表今生的赢厌一身阎魔功早已臻至化境。 三十六人将人骨用火浣布捆绑成舟,丢入寂火,一阵火星飞溅。 绿梧走到神虞面前,将她背起纵身跳下深渊。 风声尖啸,从耳畔掠过,热浪席卷而来。 神虞靠在绿梧背后,在心底起了两种心卦。 以坤而起的易水卦,一卦下签主大凶。 以乾而起的易经八卦,一卦下下签主大凶大险。 她心底颇有几分无奈之意,落在人骨舟后,交代道:“渊底之人若对本座动手,无需拦阻。” 人骨舟上立着四十人,三十九人同时看她,异口同声问:“神女怎知渊底之人会对您动手?” 神虞叹道:“他恨本座。” 她不愿见到前世那个灭绝人性的赢厌,显然执笔人给了她一次重生机会,也给了赢厌一次重生机会。 所以,她见到的赢厌,应是那个死在她手里的恶魔赢厌。 人骨舟漂浮在岩浆火海,被流动地岩浆带动,缓缓飘到了火海尽头。 火海尽头,是片被烈焰焚烧过,乌黑龟裂的平地。 远处有处山洞。 通体发乌的石碑竖立山洞一侧,镌刻着—— 【死寂之地,生者止步。】 神虞下了舟,来到石碑前,蹲下身,在石碑上找到了两竖排浅不可见的小字。 「人魔所囚地,死囚畅行。」 她站起身,正要迈步入洞。 绿梧手里拿着一个人骨做成的火把,拦住她,将手中火把往她面前一递,把眉眼一挑,面上一副‘我聪明吧’的神态。 神虞叹道:“靠近山洞时,舟下火焰成了蓝紫色,代表此地是硫磺地。硫尘引火,本座若拿这火把入洞,洞里空气不流通,又有硫尘在,岂不是成了引火烧身?” 她示意绿梧将手中火把丢入寂火,道:“丢了吧,你们跟在本座身后,摸黑进去。” 绿梧气鼓鼓地将手中火把丢掷到远处寂火,嘟囔道:“我好不容易聪明一次,神女不夸我,反打击我。” 神虞笑声安慰她:“你若不是聪明人,本座又怎会让你做近卫,本座可不喜欢愚笨的属下。” 绿梧经她一夸,立时眉开眼笑地:“那可不是,神女天生神骨,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绿梧是您的属下,姑且就做第二个聪明人了。” 神虞忍俊不禁,笑着摇头,转身迈步入了山洞。 山洞入口甬道狭窄,漆黑不见天光,甫一踏入,迎面扑来一阵浓郁的硫磺气。 她及时拿手捂着了口鼻,绿梧跟在她身后,被硫尘呛得重咳不止。 待缓解了口鼻的不适,她拿手捂着口鼻,哑声道:“看来绿梧这个第二聪明人,还是不如神女这个第一聪明人。” 在她身后的人,早在神虞提醒后就知捂着口鼻入洞,听她这样一说,一起摇头。 也就是神女仁慈,才能纵容她这样愚笨的属下了。 洞中甬道极长,安静一如死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与脚步声如影随形。 神虞一行人行走小半个时辰,跟在她身后的众人,无不觉心口压抑,呼吸困难,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早已被热汗洇透。 神虞走在众人之前,极目远眺,安慰道:“前面有石门,快到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 这山洞着实诡异,她们越往前走,越觉喘不上气不 4. 第 4 章 [] 神虞站在他面前。 一股冷冽的香,清新干净,伴随着她的吐气,断断续续喷吐在他鼻畔。 赢厌嗅到她身上独特的气息,被她忽然扼住脖颈,反尔后退一步,面色森然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自重。” 神虞端详着他神态,收回手,温柔解释道:“麒麟,我为你而来。” 赢厌侧耳倾听她身后那几十人的呼吸声,面皮紧绷着。 百国神女诡计多端,可为何,她今生会来寂渊,还要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赢厌想到一种可能,森森然道:“你若敢,我必杀你!” 他绝不会忘了前世那一幕。 一只女子手,碎冰冰冷,轻触碰上他脖颈,凉意随着她手指下滑,激起他身体一阵颤粟。 那只手,停在他胸膛。 清而冷的声音,对身侧一人交代道:“本宫竟未想到,堂堂的武帝还是个童男身,扒干净,本宫要宠幸他。” 他素闻百国神女神圣不可侵犯,想不到嫁神阙后,骗他入云榭天,竟是为了他的童男身。 他一朝帝王,因此死在她手,此仇,他会慢慢地亲手报! 神虞轻眨了一下眼,试探着轻声问:“你觉本座会对你做什么?” 赢厌却向她身后的几十人侧耳。 他侧耳的一瞬。 站在神虞身侧的绿梧,沁满热汗的脸,骤然神态凝重,立刻将手放在腰间佩剑上。与此同时,左右护法,与剩余三十六人,一起神色一变,顷刻攥住了腰间刀柄。 他们可没忘了,寂火上漂浮的那座人骨山,偏神女来时交代过,他若对神女动手,他们不可阻拦。 赢厌无有双目,耳力过人,听出他们呼吸急促,对他很是戒备,却并未将他们放在眼底。 论武功,他们一起上也不是他对手,反是这百国神女有苏虞…… 赢厌负在身后的手,掌心朝上腾升起一团焰火,对神虞道。 “你我之间并无什么话说,你可走了。” 她若不走,他可要动手了。 神虞蹙眉看着他负在身后的手掌,眸光微转间,心生一计。 她转过身去,作出离去之态,缓慢道:“人若有仇人,大多喜欢将仇人放在眼皮底下,今日为何因不想动手,来日未必寻不到机会。” 她说罢,迈步离去。 跟随在她身后的几十人,面朝赢厌,警戒将神虞护在身后。 神虞即将迈出石门,赢厌忽然叫停她:“慢着,我随你走。” 背对着他的神虞,微微勾起唇角。 他果还是那个不通人性的赢厌,一样的,好骗。 赢厌说罢运内力在身,震碎身上捆束的玄铁链,循着她身上冷冽的香气而去,沉默站在她身侧。 看到那一幕的绿梧,先是看了一眼地面成人手臂粗细寸寸断裂的锁链,又抬手捏了捏自己手臂,脸上没了血色。 他有这样一身武功,为何还要呆在寂渊?这天地之大,他何处去不得? 神虞任由他站在自己身侧,再不看他一眼,迈步向甬道出口而去。 甬道出口,黑红魔雾低垂,一如血色。龟裂的大地,站满了穿盔戴甲一身肃杀的军丁。 为首一人身着玄底六爪蟒纹袍,头戴九道冕琉冠,一身威严。 沥国摄政王赢祁,王爷之名,天子之权。一张俊美近乎妖异的脸,眉目间满是冷沉之意。 站他身侧的大国师,身着橙黄八卦袍,臂弯搭着拂尘,鹤发童颜,一派道家人的仙风道骨。 神虞身披白鹤氅,踏出甬道,扫过他们一眼,一双清亮的凤眼,蒙上了幽幽雾泽,停了步。 李礽率先迈前一步,向她行了稽首礼,笑道:“老道一月前闲起一卦,早知神女神驾驾临,特禀了王爷。神女当年年幼,想是不记得老道了。” 神虞仅向他颔首回礼,慢声问:“李靼满,当年你叛母亲离去,母亲并不怪你。本座身为云榭天新主,自要承母亲之意。你既算出本座会来,可能算出本座能不能将小王爷带出寂渊?” 李礽看向身侧赢祁一眼,恭敬道:“老道不过是王爷属下,此事神女应问王爷。” 赢祁近些年来早已耳闻了,七代神女在百姓中的威望。一个方十三岁的少女,凭借钱财收买人心,却也不过如此。 他冷声道:“神女,赢厌是本王之子,六代神女有言,他为人魔之身,有生之年不可踏出寂渊半步。本王身为沥国摄政王,绝不可放他出去为祸百姓。” 赢厌站在神虞身侧,向赢祁处微微侧耳。 他是个无目之人,前世杀死他,也没能看清他模样。 若照外人说法,这是他的父王,亲生父亲,可也是他,两世将他囚禁在寂渊。 神虞余光看向赢厌,见他面无表情,复转眸凝视着赢祁,道。 “摄政王,他固然是你子,而今已然拜入本座门下,得了新名:麒麟。本座今日既能带他离去,他日也可保他不会行祸事。” 赢祁冷笑:“七代神女,你尚且年幼,关于此事,本王还是信奉六代神女之言,赢厌你不可带走。” 神虞心底叹了一口气,轻声唤:“绿梧。” 站在神虞另一侧的绿梧,还没能从方才的情形缓过来,听神虞唤她,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 她迈前一步,环手抱胸,睨着赢祁,问:“赢祁,我问你,百国神女是何人?” 赢祁冷嗤一声:“小丫头,本王奉先皇之旨辅佐幼帝,多年来何种人未曾见过。你若想拿百国神女的身份压本王,我沥国十六城,可不惧云榭天神女。” 绿梧将眉眼一挑,骂道:“好个喜说大话的摄政王,你区区沥国趁多少大军?云榭天之所以地位超然,除了受百姓拥戴,还因手里有把可灭任意一国的屠龙刀。 你沥国固然是第一国,神女若非仁慈,只需发一道令,届时云榭天的大军下来,百姓们会率先将你拉下王座带到神女面前请罪!” 李礽迈前一步,正要开口辩驳。 绿梧伸手一指:“李靼满,别让本姑娘将你在山上干得丑事抖搂出来,你一个男儿家不好生想着效忠老神女,偏装什么道门之人,你也配!” 李礽被她一骂,铁青了脸,他是云榭天之人,深知山中女尊男卑。 他若不知山下是男尊女卑,也就认了命。可当年陪老神女下过一次山后,他再难在山中待了。 他凭何在山中做个相妻教女的男儿家,山下大有天地, 5. 第 5 章 [] 赢厌被她牵起手的瞬间,身形一僵。 前世同样的一只手,如旧碎冰冰凉,停靠在他胸膛,一股干净的冷冽之香,弥漫在他鼻间,冷冷道。 “都说武帝不通人性,不知情爱,本宫倒觉未必。” 她手缓缓下移,停在他下腹处,嗤笑一声:“武帝看来比本宫更急迫。” 十七年来,她的话如魔咒般萦绕在他耳畔。 赢厌反手攥住了她手指,低声一字一顿道:“你休想!” 她今生若再敢,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神虞被他攥住手指,只感手指疼得厉害,果断抬起另一只手,狠狠一戳他臀部紧实的皮肉。 用同样语气,一字一顿低声道:“再敢反抗本座,本座成人日,必宠幸你!” 绿梧站在前面,看到两人姿势怪异,好奇侧头去看两人身后。 神虞玉白的一只手掌,被鹤氅遮挡,站在绿梧的角度看,更像是神虞在非礼赢厌。 绿梧忙侧行一步,挡住了两人,轻咳一声,低下头闷声道:“起驾。” 赢厌迟迟不愿松开神虞的手指,神虞就与他保持着僵持的姿态,带他上了云轿。 神虞落座后,见赢厌也要随之落座,再次狠狠一戳他臀部,冷声道:“你站着。” 绿梧站在两人身侧,低着头,不停摆手示意起轿。 三十六人扛着云轿飞上天际,向云榭天而去。 脚下的黑点越来越远,绿梧才勉强抬起头,红着脸道:“神女尚且年幼,似这等事,还是应再等两年。” 她早已娶了夫,也知男色好,可神女现在尚且小,怎么着,也该等到十五岁成人日。 赢厌骤然松开了神虞的手指,面皮紧绷着,沉默远了她几步。 以前他竟没看出,这神女是个睚呲必报的,她色胆包天,他必杀了她不可。 神虞被他松开手指,将紫青的手指藏到鹤氅下,痛蹙了远山眉。 脑海里回思着赢厌前世的灭绝人性,余光打量了他一眼。 她该如何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 她与他是活在话本中的人物,看似是个活生生的人,其实就连情绪、爱恨都不受自己掌控。 她只可确定一点。 执笔人要的是她为神阙付出一切,甘被神阙利用,最后杀死赢厌。至于旁枝末节,她可成功带赢厌离开寂渊,代表了执笔人只关心最终结局。 神虞想到这里,从袖中掏出一张空白的黄符,咬破食指,按在膝上,以点线为图,勾画出一张暂解疼痛的驱病符来。 她将写好的符咒拿起,递给左护法,吩咐道:“你拿这符去趟齐国,将符亲手交给神子,告诉他,两年后本座会亲下云榭天为齐国皇帝治病。” 左护法双手接过黄符,面朝她,手扶左肩深深一拜,道:“陈萍尊命。” 绿梧忙从身上掏出金创药,蹲下身,为她止血敷药,心疼道:“神女血这样贵重,给神子的父亲过于浪费了。” 赢厌向两人处微微侧耳。 神虞血贵重? 他前世怎没听过? 神虞余光扫过赢厌,意味深长地道:“本座之血可解万疾,若得被本座宠幸的处子血,就是魔障也可消。” 绿梧见神虞看赢厌,也转头去看他,可神色却很是复杂。 这个小王爷不会和神子一样是傻子吧? 这话他若信,岂不是成了花四万两白银买给狗儿治病符咒的神子。 绿梧故作小声道:“神女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了去,来日若有人修炼什么武功,生了魔障,岂不是要向您献身。” 赢厌冷声道:“我身无魔障。” 他虽看不到,也知绿梧的眼神一定不是看聪明人。 他自悟阎魔功以来,从不生任何心障,这是他自创自悟的功法,若修炼自己的功法生了心瘴,反成了笑话。 至于什么处子血,这有苏虞对他色心不死。他姑且再随她去趟云榭天,他倒想看看,她还能耍什么花招。 神虞余光从赢厌脸上收回,幽幽道:“现在不起,来日未必不起。就如现在的仇人,来日未必不会成为恩人。” 一身白衣的赢厌,面覆同色眼绸,下襟血梅连片,乍眼一看的谪仙态,细观则一身魔戾。 冷冷道:“世人欠赢厌,赢厌不欠任何人。” 神虞被绿梧包扎好伤口,往云轿慵懒一倚,懒懒问:“麒麟,本座问你,世人可知你是谁?” 乱世之中的百姓尚且自顾不暇,他来日纵真成了前世那种灭世恶魔,最多为百姓加上一层苦罢了。 像她们这种活在话本中的人物,善与恶,真与假黑白分明。 她虽没见过真正的世界到底应是什么模样,可若真有那么一个真正的世界,在那里的善与恶,真与假应是浑噩不清的。 赢厌向她所在处侧耳一下,冷冷回:“现在不知,来日必知。” 前世若非是她,他怎会只得半个天下,神阙并不是他对手,只要解决了她,世人欠他的,他要他们用性命来偿还。 神虞见他愚蠢且固执,懒与他多做争辩。 这是个没见过善的,一生与恶为伴,住在黑暗之中的恶魔,倘若见到了真正的光明,也会被光明温暖,心生向往。 而她要做的,就是给他一双能看清光明的眼,至少让他懂得怎么做个真正的人,而非是魔。 回云榭山的路上,神虞也没什么时间理赢厌。 百国很大,若合整为一国将会是有史以来最辽阔的一国,她有心做成一件壮举,势必要了解每一个国家。 经她手处理过的情报,一次次堆成小山。 绿梧站在她身侧,见她忙碌不停,心疼道:“神女总要顾忌下自己身体。” 十年了,百国没了百国神女,无非是百国皇帝头上没了屠龙刀。 可云榭天没了神女,就是一盘散沙,不说旁的,十九位峰主,没了神女的镇压,一旦下了山去,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神虞看过来自烨国的情报,手中朱笔不停,淡淡道:“要想得到什么,需要先付出代价。” 哪怕是壮举,也需要无数人的性命堆砌出一条通天大道,她不愿看到那一幕,姑且就让她一身化火,免去白骨成山的代价。 赢厌站在一侧,嗤笑一声。 神虞停了笔,抬头看他,缓慢问:“麒麟可想知怎么做个真正的恶魔?” 他道:“杀便是。” 神虞站起身,将他拉到自己位置,双手按住他双肩,让他坐下,继而将笔递给他,问:“认字吗?” 赢厌阴沉着一张脸,一头黑发无风而 6. 第 6 章 [] 红拂循声飞身而来,见神女十年前摆下的阵法,竟困住了一人。 她疑惑看向跟在神虞一侧的绿梧。 绿梧杏眼带笑,大大咧咧地向她摆手:“这是神女收下的新神子,又名麒麟,不必理他。” 红拂对比绿梧略显稳重,却比绿梧小了二岁,今年方双十。 她走上前,跟在神虞另一侧,探过头小声问绿梧:“神女是为他才下的云榭天?” 绿梧笑吟吟地:“他就是寂渊困住的人魔赢厌。” 红拂脸色微变,忙转过头看神虞。 神虞踱步径直向药殿而去,并无解释之意,只是吩咐道:“半山腰有处冰洞,里面长着几朵冰色的花,你带人将冰花移到神女殿,来日本座来用。” 红拂见过冰体莲态的冰花,仗着艺高胆大也尝试吃过一朵,那冰花除了凉可以解渴,并无药用。 她疑惑问:“神女要那冰花做什么?” 云榭天是宝山灵地,在山下价值连城的稀世药宝,往往在云榭天撒种既成。 神虞负在身后的手,玉白的拇指抚过受伤的食指,笑了一下。 她的血并无神奇之处,可若用她的鲜血灌溉在冰莲上,执笔人会因她奇怪的举动,为这冰莲赋予一项奇效。 她道:“日后它许会成为另一种至宝,但愿本座拿它救下一人后,它能生人白骨,让人起死回生。” 红拂是个聪明人,她不明白神女要她取冰花之意,却也不多追问。 神虞来到药殿,示意两人关闭殿门去忙碌自己事,交代道:“本座要闭关三十日,这些日你们不必管麒麟。三十日后,本座若是迟迟不出,你们将守山困魔阵打开。” 两人侍奉她长大,可对于她三岁后的所谋一直一知半解。 听她言语中似有危险之意,站在殿门外,蹙眉同声道:“属下不放心。” 神虞笑道:“本座不会有危险,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是女主,神阙尚且年幼,执笔人不会让她死,毕竟赢厌还活着。 她双手关闭殿门,伴随着最后一缕天光从缝隙消失,她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两人担忧的凝视中。 云榭天自六代神女仙去后,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茶余饭饱后的山众,汇聚了数万人之多站在半腰山,手里捧着干果,津津有味地看山下。 神虞阵法精湛,往往仅拿几根树枝、几块碎石就可摆出一种阵法。 若在阵法外面看,树枝与碎石一如杂物,如若站在阵法中,被困之人身处迷宫,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赢厌一身阎魔功早在前世就已臻入化境,三国兵力围剿不可近他身。 十年的寂渊生涯,他一身阎魔功只有愈战愈勇,除非真气耗尽,任何人不可伤他丝毫。 可身处阵法之中,任由他阎魔功有多强悍无敌,都如打在死水,不激丝毫波澜。 他将阎魔功的功力全部使出,仍无法踏出第一座阵法半步。 山众们见他一身魔戾,立在空中不停拍向空气,哄笑不止。 山中危、纪、司徒、傅四姓最多。 危家的笑道:“神女让咱们看耍猴戏呢。” 站在危族前头的纪家,冷哼一声:“你懂什么,你以为神女是让咱们看耍猴戏,那是你笨。要我看,神女让咱们看耍猴戏是假,看他武功才是真。” 云榭天十九座峰,这四大家姓仗着人多,不少横行霸道。可这霸道的四大姓,又非要在行霸道上分个高低。 危姓与纪姓,同姓者人数不相上下,谁都看谁不顺眼,往日里为了农田灌溉不少彼此登门对骂。 这十年,十九位峰主忙碌山下事,对危纪之间的相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姓的相争也从十九位峰主的坐视不理,从暗地里的互看不顺眼,成了现在在什么事上都要争上一番。 先后开口说话的两人,都已是年过花甲的老妪,嘴里拢共没剩十颗牙,瘪着嘴一前一后对视一眼,都冷笑。 危老妪问:“姓纪的敢不敢和我老太太打个赌?” 纪老妪将手里拿着的拐杖往地下狠狠一戳,重声喊:“赌就赌!” 容山主的儿子从一群女儿堆里钻出来,看了两人一眼,小声嘀咕道:“我以后可不要嫁到两族里去。” 少年的声音虽小,两个老妪虽嘴里没剩几颗牙,可眼不花耳不聋,一起看向容小公子。 容小公子今年方十五岁,面容很是稚嫩,身着粉衣,古灵精怪的模样,对上两人视线,满眼无辜。 甜声问:“呀,两位奶奶作何看我?” 两人一起冷笑:“男孩子家不在家做女红,容山主呢,他就是这样教儿子的?” 容昀无辜看两人,问:“我日后要嫁神女,你们这样对我说话,不怕我小心眼儿记仇?” 容廷因神虞入了药殿回了霄云峰,听闻弟弟去看热闹,寻了来,听到容昀的话,脚步一顿。 他比容昀大两岁,面容俊美,一身藏青锦袍,腰间配着一把长剑,身型挺拔,眉眼处颇有几分不羁之意。 弟弟想嫁神女? 他幼年见证神女出世,是被老神女定给神女的通房少爷,虽是个奴名,山众对他颇为敬重,就连母亲也因他成了霄云山的峰主。 可神女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莫念,除了当他们是奴,再不愿与他们多说一句话。 神阙才下山,神女又带来了一个陌生的神子,他也看出了,神女与老神女不同。两年后神女成人,一旦不愿他伺候,母亲也要遭他连累,失去峰主之位。 他讽刺一笑。 他一介男儿家,自小生活在山中,一旦没了神女通房少爷的身份,今日敬重他的人,来日再不将他放在眼底,他与母亲又当如何自处? 他抬起头,向容昀处扬声喊:“昀儿,你来。” 容昀年幼在家中被是受宠,除了爹爹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哥哥容廷。 被他一唤,小脸一白,下意识地就想逃。 可半山腰处山众们扎堆儿看热闹,他前后左右人满为患,见逃跑无望,白着脸笔直站着,无论如何不愿挪步向容廷走去。 危纪两家老妪见他来,示意各自族人让开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道,继而齐声唤:“容公子。” 容廷向两人略颔首,迈步将容昀揪出来,带他向僻静山径走去。 危纪两位老妪见他带着容昀离去,这才恢复了彼此站位,可再无心争高低了。 容廷是神女的通房公子,往小了说,那是神女的人,往大了说,日后是神女夫君中的一人。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看山下。 7. 第 7 章 [] 云榭天昼长夜短,一天十二时辰,足有十个时辰的白昼。 赢厌被六块石头压在地上两柱香后,不再试图反抗。 半山腰看热闹的山众见他不再反抗,失去了兴趣,随着黑暗吞噬掉最后一缕天光,接连哈欠连天的回去了。 赢厌耳畔逐渐听不到噪杂的心跳声,只得选择静下心来,他重生后日日夜夜都在思想着如何杀有苏虞。 前世之人都赞有苏虞天生神骨,心地良善,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善好人,却大致能猜出,一个好人必定心软。 他不信,有苏虞真能坐视他被巨石压死。 两个时辰后。 第一道晨曦冲破破晓。 绿梧牵着狗儿远远从巨石前路过,认真端详着被压在巨石下面一动不动的赢厌。 他不会死了吧? 近乎成人高的梅花鹿,嘴里咀嚼着带着晨雾的花瓣,从两边鼻孔喷出两股嘲讽的白雾。 赢厌头埋黄土,闷声道:“我要见有苏虞。” 绿梧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抬手安抚了一下狗儿,目视前方,走了。 日上三杆时,才从田里忙碌回来的山众,远远瞥了山下一眼,感兴趣的,扛着锄头,带着斗笠乐滋滋的继续看热闹。 半山腰没用几柱香再次聚集了乌泱泱的人。 没过小半个时辰,身上围着围裙,手拿炒勺的夫君们,从半山腰小径气势汹汹地找了来,用手中炒勺指着那群看热闹的娘子们,扬声喊:“当家的,我数到三!” 男人们浑厚的声音一经响起,看热闹的女人们一哄而散,纷纷向各自夫君赔笑:“这就回,这就回,哪还用数到三。” 山中昼长夜短,日子总是过得很慢。田垄收成,家常里短,女儿家主外,男儿家住内。他们世代隐居在此,不知山下世界,在这得天庇护之地,一如身居世外仙境。 山下乱世,权贵们冠盖如云,金门玉户,锦袍华服,她们不知故不羡慕。 穷苦百姓田垄劳作,四季不歇,衣不蔽体,三餐无以为继,她们没经过,故不悲天悯人。 繁华与她们无关,贫瘠与她们无关,她们生于斯,长于斯,数百年来有神庇护。 赢厌耳力过人,面朝黄土被压在巨石下的第三日,听着遥远处的人间烟火,满心只有屠戮的杀意。 一个五岁的女童从母亲手里得了两颗甜枣,来到他面前,学着他趴在地上,将红枣递给他,神秘道。 “哥哥,这个可好吃了,你要尝尝吗?” 赢厌将头深埋在黄土,闷声叱:“滚。” 他堂堂的帝王,一度手握五十一国玉玺,安会吃嗟来之食。 女童见他不识好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黄土,将手里的红枣咬得嘎嘣脆,含糊不清地道:“神女压你在这里是对的,你是个坏人。” 她说罢,咬着红枣蹦蹦跳跳地走了。 赢厌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他恨云榭天,恨云榭天的每一个人,更恨有苏虞! 药殿漆黑无光。 神虞坐在侧殿药桶中,微垂着眼睫。 药桶热雾蒸腾,熏不红她玉白的脸,暖不热她冰冷的身,略带金泽的三山神女印,从骨肉长出,倒映在她眉心,泛着淡淡金泽。 她双臂搭在药桶两侧,玉白修长的手掌,五指欣长,骨肉合宜,自然轻垂着。 无天光的黑暗中,玉白的手指微一舒卷,淡淡的紫芒从她五指腾升。 她低垂着眼睫,开始吟诵古老而韵律独特的祝咒。 “无中生有,以道为名,咒出有存,以神骨为名,禁出咒临。” 黑暗中,一双男子手,用双手掌心托举一把匕首,放在她手下。 神虞将左手放在匕首刀锋。 淡淡的紫光,透明如紫纱,慢慢从刀柄蔓延到刀锋锋刃。紫光从她手指流动到匕首,随着紫光的流动,她端坐药桶,披散的黑发逐渐成了银白。 她再度诵念祝咒。 “从我心法,禁为引,咒现,罚降。” 清而冷的声音,充斥整个药殿,她身上逐渐有了朦胧光晕。 她带着一身朦胧光晕从药桶站起身,一头银发垂至地面,黑色的睫毛褪去乌泽逐渐成了洁白的雪色,就连清亮无比的黑眸,也褪去光泽成了银白的空洞色。 那把普通的匕首,兽皮裹刀柄,刀身却成了紫色。 她缓缓抬起眼帘,一双银色的眸,空灵神圣,微转眸光看向紫色匕首。 莫念双掌托举匕首,站起身,低着头,哑声问:“神女为何待他这样好?” 神虞迈步踏出药桶,漆黑的药汤,从她裙摆兜出,洒落一地水渍。 未着罗袜的玉白足,踩在漆黑的药汤上,不见旖旎的绮艳,只有不容亵渎的圣洁。 她一步一个水印,走到药殿正殿,慵懒靠在铺白虎皮的神女榻上。 莫念低垂着头,沉默跟着她,似一定要从她口中得出一个答案。 神虞身着一身湿透的衣裙,将头靠在榻枕,朦胧的光晕随着她逐渐惨白的脸,缓缓消散。 她虚弱道:“莫念,你与容廷不同,本座可以将性命交由你保护,容廷与麒麟,他们是外人。” 莫念将双掌托举的匕首放在她一侧,双膝跪在她榻下,用身上的布衣为她擦拭玉足上的水渍。 那双足玉白的近乎透明,纵在黑暗之中也带着皎洁之色。他跪在白虎皮上,擦拭着她双足,动作温柔,神态虔诚。 低声道:“可是神女,莫念也会怕,怕有朝一日,您将莫念也当成他们那样的外人。” 神虞虚弱阖了眼。 “你随本座下过一次山,应知山下与山中不同。” 莫念猛然抬起头:“神女,莫念不做您的通房少年,只做您的奴。山下的男尊女卑与莫念无关,莫念生是您的奴,死是您的鬼。” 她微颤了一下银白的睫毛,应:“好。” 她将双足从他双掌缩回白虎皮:“莫念,本座乏了。” 祝由术本就是神奇之术,却因她的一身神骨成了诅咒之术,若非那人是赢厌,她并不愿动用祝咒。 现在的赢厌还是恶魔,他不会同意,她将诅咒转移到他身。 神虞重生后第一次用祝由术,睡了足足三日二夜。 被巨石压在地上的赢厌,迟迟没能等来神虞的心软,破开巨石阵后,却又迎来各种乱七八槽的阵法。 他一身戾气,接连破了神虞十一个阵法,半山腰寥寥几名山众,回思起危纪两家老妪说得话,皆笑。 “麒麟,你能在山下当皇帝。” 赢厌一身白袍早已 8. 第 8 章 [] 神虞入药殿的第三十日。 莫念端来一盏晨起花露,放在书案上,她触手可及处。 神虞放下手中朱笔,心底默算了入殿的时日。 三十日了,执笔人的惩罚为何迟迟没来? 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清香的晨雾,侧目看向身侧的莫念。 大殿灯火昏黄。 站在他身侧的莫念,一身藏青布衣短打,用木簪簪起半发,眉眼低垂。 俊秀的五官,身姿挺拔。 莫名,她觉他五官有些陌生。 莫念被她盯着看,微颤了一下睫毛,有些迟疑地抬起眸。 一双明朗的星目,眸底含羞,对上她清亮的凤眸,骤然屏住了呼吸。 面前的那张脸,玉白之色,额心神女印略带金泽,眉头微蹙着,悲悯而疏离。 他悄然红了脸。 一门之隔。 赢厌在空中刚击碎一块巨石,便被另一块巨石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阵黄土飞扬。 半山腰的山众爆发一阵喝彩。 “麒麟好样的,三十天了,你能在神女布下的阵法中前行五十一步,这要是下得山去,至少能拿五十一国的玉玺。” 巨石将赢厌砸出一个深坑,他面陷黄土,四肢大字型摆在地上,已经没什么气力去恨神虞了。 三十天了。 三十天里他水米没粘牙,若非他有一身好武功,不需阵法杀了他,他就会死。 药殿内。 神虞蹙眉站起身,来到殿门前,示意莫念开殿门。 一时天光涌入,身着七彩神衣的神虞,银发银眸,在耀眼的天光中,迈步出了殿门。 汇聚在半山腰的山众,眼尖的,看到银发银眸的神虞,震惊喊:“你们看,神女头发白了。” 神虞停步,负手看向半山腰。 危家老妪又惊又喜的感慨:“神虞成真神女了。” 每年的她们都会在神女殿朝拜神女,与神女雕像。 用羊脂玉雕塑的神女像,银发银眸,身披七彩神衣,长发及地,一手掐着子午诀,一手捏着一张麒麟面具。 危家老妪年过花甲,见过代神女的出世,老神女并无神骨,多情到滥情。 若论起能让山众真敬仰的神女,唯有二代神女了,拥有神骨的二代神女,亲手打造了云榭天的女子为尊。 也是她,让山下百国无不尊敬云榭天,让山下百国有了百国神女的存在。 老人们说,二代神女乃是真神女下凡,银发银眸,可二代神女只在人间救世三十年便回了仙界。 神虞蹙眉扫过半山腰处,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山众们对上她视线,不约而同联想到二代神女,不由纷纷下跪,跪地长呼:“拜见神女神尊。” 莫念站在神虞一侧,略带惊讶的抬眸看她们。 不是神女尊者,而是神女神尊? 他有些后知后觉的转眸看向银发银眸的神虞,是因神女变了发色和瞳色吗? 他是老神女从山下带来的孤儿,有记忆时就生活在神女殿,对于山众们人人皆知的二代神女传奇,一无所知。 他本以为,神女的变化是件坏事。若在山下,纵然百姓知了神女身份,也会因她独特的发色、瞳色认神女为妖女。 神虞对山众称呼的改变并不觉诧异,她虽是母亲的亲女,可云榭天山中,唯有二代神女与她拥有同一神骨。 从执笔人的角度,她的确当得起山众口中的神女神尊,二代神女应是执笔人手下另一个女主。 很可惜,二代神女败了,三十而终,一败涂地。 神虞抬手示意她们免礼起身,默认了她们更改了称呼,继而迈步向巨石下的赢厌而去。 赢厌身上压着巨石,四肢大字型趴在地面,已经提不起什么气力去恨神虞了。 神虞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瞰着他,问:“麒麟可还对本座心存不敬?” 赢厌木然地道:“我是赢厌。” 他恨这个姓名,却承认,他是沥国摄政王赢祁之子,姓赢,名厌。 他从不是什么麒麟,只是为父母所厌恨的人魔。 神虞转身迈步就走。 赢厌木然抬起头,扬声问:“有苏虞,你去哪里?” 神虞脚步不停,道:“本座为麒麟而来,你是赢厌,本座与你无话可说。” 赢厌一耳紧贴地面,听着她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咬牙喊:“我是麒麟,放我出去。” 神虞停了步,背对着他问:“你果真是麒麟?” 赢厌将头深埋在黄土中,声音闷沉:“有苏虞,我认输了,我承认我是赢厌,字麒麟。” 神虞听完这话迈步就走。 赢厌将头从黄土中抬起,戾声喊:“有苏虞,你去哪里?!” 神虞没理会他,带着莫念回了神女殿,半个时辰后折返巨石前,让随之跟来的红拂与绿梧命人拿撬棍挪开巨石。 九尺宽,十二尺高的巨石,足足动用十五人才将巨石用撬棍撬走。 随着巨石一个踉跄翻滚,一阵尘土飞扬,巨石方才所在的位置,地面出现一个大字型深坑。 饶是神虞见到那深坑,也不由暗叹。 魔果然是魔,虽是人,魔骨坚硬无比。他被阵法困了三十日,还能不死,可见反派能做反派,定不是一般人。 赢厌略显艰难地从地面爬起,循着神虞身上的冷香步履蹒跚而来。 一边走着,一边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这三十日来,红拂与绿梧一旦忙完自己份内之事,就会守在药殿门前。 对于赢厌三十日来的屡屡破阵,亲眼目睹。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神虞一侧,莫念只得后退一步,立在绿梧身后。 三人听到赢厌的话,皆看神虞。 神虞静立原地,对他要吃饭的恳求充耳不闻,静等他步履蹒跚而来。 短短几十步,赢厌足足用了普通人要走的两倍时间。 他身着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袍带,一张脸混着泥血,蓬头垢面一如山下乞丐,蹒跚着来到神虞身前后,身形微微一晃。 神虞唇角噙笑,上前一步,就要搀扶他。 一只玉白之色的欣长手掌,即将碰触到他脏兮兮袍带的瞬间。 一副虚弱之态的赢厌,周身气势一变,左脚向前一迈,右手手臂向前一伸。 本该守候在神虞身侧的三人,甚至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神虞攥在另一手里的化骨散,及时向赢厌脸上撒去。 “恶魔退避!” 白色粉末铺天盖地向赢厌而去,碰触到他脸上肌肤后,赢厌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冒起了白烟。 随着神虞手中的化骨粉抛出,三人及时腾挪而来,向赢厌挥掌打去。 三人皆是自幼习武,若放山下算得上绝顶高手,可对上赢厌,三人合力围攻之势,被他一击即溃。 神虞后退几步,在四人混战中,慢悠悠地从袖 9. 第 9 章 [] 天池之水,从有云榭天时便存在。 二代神女发现此泉是由寂渊之火烧热,有疗伤祛疾之效,后将此水围困神女殿,改成了天圆地方的天池。 天池仅供历代神女使用,在此之前,就是先上山的神子神阙也未曾有幸在这里沐浴。 神虞一身暖不热的神骨,夜夜借此水暖身,能有缘入天池方圆半里范围的,整个云榭天也没十人。 赢厌在温热的天池水中扑腾了小半柱香,终于在这天池水中喝了个肚饱儿,带着一身沉重的锁链,倒也学会了泅水。 他在水中站直了身子,背对着莫念,森然斥:“滚!” 莫念看着他背影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小爷在门外等你,快点。” 神女说过,他与容廷是外人,纵有来日,似这等轻易可被制服的恶魔,神女绝不可娶他为夫郎。 赢厌内力高深,屏息听了听,附近只有一人的心跳呼吸声,这才褪去衣衫,露出一身伤痕累累的身体。 一个月来,他受了不知多少致命伤,若换旁人,被巨石压住身体,定会骨骼寸断。 他不同,他是人魔。 于他人而言的致命伤,只要不伤他魔骨,他甚至不需刻意疗伤,只需睡一觉便会痊愈。 天池门外,红拂手里端着木盘,木盘上仅摆着一瓶外伤药。 她停在门前,向里面喊:“麒麟神子,神女赐了您疗伤药。” 站在天池里,正在清洗伤势的赢厌,戾声道:“我不需要!” 莫念打开殿门,接过红拂手里的木盘,讽刺道:“红姐姐不必理他。” 红拂不喜容廷,对一直尽职尽责的莫念很有好感,听出他话中嫉妒,提点道。 “莫公子,神女并非老神女,这样的你,神女不会喜欢。” 莫念与容廷同是神女的通房公子,要她看,两年后,神女谁都不会要。 有些人只能仰望,不可拿真心去爱。 神女要的,从来只有他的忠心。 莫念被红拂提点后,黯淡了眉目,可想到药殿中神虞对他说过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红拂颔首致谢。 “多谢红姐姐,莫念记下了。” 红拂看他一眼,心底摇了头。 有些东西,似她这样的外人是点不透的。 她叮嘱道:“神女吩咐过,这药你得劝麒麟神子敷上,事关男儿家的容貌,不可大意。” 莫念向她颔首:“红姐姐放心,莫念会好生劝麒麟神子的。” 红拂将话传到,侧过身去,再度叮嘱道:“切记,这是神女之意。” 莫念单手托着木盘,重重颔首,承诺道:“莫念会的。” 他另一手关阖殿门,将身子抵在殿门上,低垂了眉目。 对比容廷,神女一向更信任他,虽在容廷看来,神女对两人一样冷漠。 可那日药殿里神女的话,让他相信,哪怕神女来日不愿要了他,也不会抛弃他。 莫念抬起头,向天池处扬声喊:“你也听到了,神女要我劝你好生用药。” 赢厌散发背对着莫念而站,乳白的天池水,成了血色。 热雾氤氲堆积在半空。 少年上身赤果,黑发披散在腰身,向莫念微微侧耳。 朦胧水雾中,一双无目的脸,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他于朦胧水雾中,美得雌雄莫辨,近乎妖异的慑人。 莫念自幼习武,一双眼极是明锐,窥到他容貌的一瞬,瞳孔骤缩。 - 神虞回到神女殿,在案牍忙碌山下之事,才将手边事物处理好,正欲看本书解乏。 绿梧眼疾手快,从一侧书架抽出上次她未看完的古书,奉上去的同时,好奇问:“神女啊,您之前贴麒麟脸上的黄符,是什么符啊?” 着实太神奇了。 神女每次贴他脸上符,他就不动了,不会是神符吧? 神虞难得有几分闲情,接过她手中书,抽出金叶书签,一边翻看着,一边道。 “那并不是符,仅是普通的黄纸。” 绿梧更加好奇了,追问:“可您怎么一贴他,他就不动了?” 神女想起那一幕,唇角轻扬了一些笑意,调侃道:“他久困寂渊,不知外间事,心底又畏本座,纵拿张白纸贴他脸上,他也不敢动。” 前世他那样死在她手里,一心寻她报仇,可又怕她再次杀了他,无非是杯弓蛇影罢了。 绿梧气鼓了脸,不满道:“神女也学会了哄人。” 她就不信那黄符真就没一点作用,想到此,她看向书案。 处理好的书信堆放成排,几张空白的黄符,被压在了书信下。 神虞蜷握着书,许觉天光过暗,侧过了身,将脸靠近了落地灯架处。 绿梧见她侧过身,等了一会儿,见她看得津津有味,飞快出手,往书案一伸。 红拂从门外走来,刚好看到那一幕,绿梧忙向她使眼色。 红拂对上她猛眨的杏眼,去看侧过身的神虞,昏黄的烛光下,玉白脸上的红唇微勾了唇角。 红拂这才装作没看见,径直向神虞走去,站在她一侧恭敬回道:“属下将药交给了莫念。” 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指,翻过一页书,“嗯”了一声。 前世她对赢厌了解不深,今生却可笃定,哪怕莫念真听了她的命令,那药赢厌也不会用。 她更希望莫念能做她的属下,可以将性命交付他的属下。 莫念带着赢厌来到神女殿时,若以山下的时辰算,已是傍晚。 身上去了锁魔链的赢厌,洗漱干净,穿了一身大紫的长袍。 神虞将手中书放下,坐在书案后,蹙眉看着身穿紫袍的赢厌。 他的发许是自己梳的,除头顶的珠花冠扁了,冠歪了些,还算过得去。 可这身大紫的锦袍,紫得过分晃眼,同色玉带里面系反了不说,衣襟都是斜散的。 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深坑,神虞蹙眉看莫念。 莫念站在赢厌身侧,脸色很是惨白,对上神虞询问的目光,迈前一步,回道。 “莫念听从神女命令劝了他,他反对莫念动了手,挣脱了锁魔链,莫念没打过他,还负了伤。” 说到此,他双膝跪地,将头深埋在地面,闷声道:“请神尊治罪。” 容廷站在角落里,问:“可要容廷带麒麟神子再去换身衣衫?” 神虞深知赢厌一旦出手,手下绝无活口,莫念没死,这代表赢厌在顾忌她才没下死手。 她见赢厌这样一身着实不成体统,向红拂问:“他身量可与爹爹相同?” 红拂被她一问,去看赢厌。 站在书案前的赢厌,生得极高,身型伟岸之甚,双肩宽厚,腰身处乍收蜂腰。 他来自山下,与山中男儿家的清瘦不同,这位新神子宽肩蜂腰,伟岸得让人望而生畏。 红拂看他一眼,摇头,道:“神女的爹爹高而瘦,他这样的身量,倒像是二代神女身旁二代神子的身量。二代神子有身金丝玄衣,看样子倒很合适。” 神虞向角落处的容廷示意,对红拂道:“你去取金丝玄衣,让他换上。” 赢厌面无表情的道:“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 赢祁厌恶他,将他困在寂渊,可一应之物,却是按照小王爷的身份给他配给。 神虞哪里管他这些,道:“你若自顾身份,姑且穿着这身新衣,这衣无非是山下女儿之色罢了。” 容廷走上前来,站到了赢厌一侧,不着痕迹打量着他。 赢厌听到神虞这话,直接对容廷道:“伺候我去换衣。” 容廷听他以命令的语气,低头笑了一下,回:“廷从命。” 容廷带着赢厌向麒麟殿而去,笑声道:“早在神子未来时,神女就刻意留下了神女殿旁边的麒麟殿,对应您字麒麟,这殿许是神女专意为您准备的。” 赢厌 10. 第 10 章 [] 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神虞手持匕首,蹲下身。 她将另一手放置在赢厌贴着黄符的额头,低垂眉目,感受着天地间无形的力量。 万物生死有迹可循。 就如神女峰下那条数百年来从不熄灭的寂渊之火,岩浆蒸腾的气泡,从岩浆火海升出为生,炸裂为死。 短暂的一生,须臾而过。 它们周而复始,从生到死的过程为道。 道无处不有,无所不在。 她微启唇,开始诵念祝咒。 “见道而生,万灵塑我神骨,证道之路,万灵不死,尊我号令。” 紫色的光,从她的指尖,钻入赢厌眉心。 神虞揭开赢厌额头的黄符,另一手手持被祝咒加持过的匕首,向他长阖在一起的眼皮,凌空一划。 被她握在手中的匕首,紫光从匕首倾泻而下,落在他长阖的眼皮上。 流动的紫光,如无数个紫色的星点,附着在赢厌的眼皮,撑开了一条浅浅的缝隙。 失去紫光的匕首,在她手中寸寸断裂。 神虞捡起一片乌铁碎片,割开赢厌手腕,拿着他划破的手腕对准他紧闭的唇。 “众灵尊我灵,以我心意,入他腹,褪他魔性,再塑人骨。” 温热的鲜血淋漓而下,在她话音落地后,鲜红的血液附上了紫泽,滴滴坠入他紧闭的唇。 随着赢厌眼皮上的紫光星点暗淡。 神虞放下他流血不止的手腕,简单为他洒上止血药,站起身,向殿外虚弱喊:“来人。” 红拂与绿梧被神虞摒退后,就站在神女殿门外等候着。 她们虽自信赢厌不是自家神女的对手,可赢厌是老神女口中的人魔,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她们万死难辞其咎。 红拂听到神虞呼喊,率先推门而入,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赢厌,待看清地面的血和赢厌受伤的手腕,松了一口气。 她径直来到神虞身侧,见神虞面色很是苍白,忙搀扶上她,担忧问:“神女,可是赢厌伤了您?” 绿梧是个急性子,当即就要抽出腰间佩剑,上前去杀赢厌为神虞出气。 神虞向绿梧虚弱道:“绿梧,本座无碍的,把剑收回去,让容廷带他先在麒麟殿修养。” 绿梧站在门前,遮挡了大半的光,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上,一手起了剑势。听到这话,走前半步,探过头去看躺在地上的赢厌。 躺在地上的赢厌手腕受伤了伤,下半张脸满是血。 她疑惑看脸色苍白的神虞。 神女不会是把麒麟神子给…… 想到这里,她放在腰间佩剑上的手放了下来,另一手挠头,神态复杂地抬头看殿顶。 神虞见绿梧那样的姿势抬头看殿顶,猜出她定是误会了什么。 绿梧心性单纯,纵向她解释,她也不懂。神虞看她一眼,眸底颇有几分宠纵的无奈。 容廷迈步入了大殿,走上前,将赢厌背起。 神虞交代道:“麒麟双眼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天光,蒙眼之布,必要先浸过天池水晒干才可。” 容廷身上背着昏迷的赢厌,向神虞恭敬颔首:“廷记下了。” 他说罢,背着赢厌出了神女殿,向隔壁麒麟殿而去。 红拂搀扶着神虞,目送他离去后,蹙起了眉。 当年老神女选容廷做通房少爷给神女时,她就不喜容廷。不管是容廷还是霄云山的容山主,这家人总给她一种不服管教的错觉。 神虞侧目看红拂一眼,示意她将自己搀扶入内室,行走间,她唇角噙笑道:“容家人一身反骨,这条路既是他自己所选,来日如何,本座由得他去便是。” 红拂心头一紧,诧异看神虞,小心问:“神女的意思是,容廷他……” 神虞微垂着眼帘,神态带着先知的了悟与悲悯。 前世的她,被执笔人种了情根,对神阙一往情深时,对于容廷的背叛,并没放在心上。 那时的她以为,她与神阙青梅竹马,娶与嫁,她的人也是他的人。可她对神阙的情,是执笔人之意,并非发自她本心,故而她纵嫁给了神阙,也不愿与他圆房。 现在想来,容廷选在她大婚前夕倒戈,她心底还是不舒服的。 她介意自己的人倒戈,也是从那时,她纵爱神阙,却不愿近神阙半步。 神阙娶她是因她可谋天下,能杀赢厌,对于她的刻意疏远并不介意。她与他同是无私情之人,相谋天下时,更像是同盟。 神虞道:“容家人并不适合待在云榭天,容山主是个血性女儿家,她两子不仅得了她的血性,还有一身反骨。” 红拂不似绿梧是个急性子,一素沉稳练达。此时心底也起了怒火,眉目腾升了煞气,咬牙切齿地道:“若真有那日,红拂一定为神女铲除了这叛属!” 神虞被红拂搀扶到了内室,略显虚弱地坐下,低垂着眼睫,摇头。 “容家人颇有几分造化,本座曾为容山主卜过一卦。那卦相非吉非凶,倒像是日后会与本座有关。” 她自会说话时,就有了算天卦的本事。 所谓的算天卦,是推衍日后之事,起卦者根据自己的生辰八字,按照天道的循环,推衍未来。 其中朝代更迭,自身情缘,从大到小。若有本事,可精确到几年后会见到什么人,与那人产生什么联系。 这是执笔人给天生神骨者的能力,执笔人让拥有神骨之人推衍未来之事,肩负苍生百姓,朝代更迭的重责。 就如今时今日的她,身处乱世,就应结束乱世。 倘若有下一任神骨者,大抵也会出生于国之将亡时,那人见证国亡,必然会将天下苍生视为自己子民,纵是逆天,也会让自己子民免受乱世涂炭。 于她看来,这样神骨,并非幸运,而是一种诅咒。 红拂站在她身侧,见她脸上似有感伤之意,垂在袖下的双手,狠狠攥成了拳头。 她必为神女先一步绝了容家人的叛心不可! 神虞及时抬起眸,向她道:“红拂,本座只是感慨百年后之事,并非是因容廷。” 本还起了满心杀意的红拂,被她这样一说,有些茫然问:“百年后?” 神女未免看得太远了吧? 神虞解释道:“百年太短了,应是三百多年以后的事。” 那时,她若胜了执笔人,许也能用另一种方式看到下一代神骨者。 红拂听不懂她玄妙之言,茫然看她一眼,怔怔道:“神女,老神女仙去后若有知, 11. 第 11 章 [] 莫念对比容廷的容貌俊美,更显清秀之资,纵着布衣在身,一身贵气。 他上下打量了容廷一番,沉声道:“莫念是神女的人,只知守本份。至于你,不过仰赖神女仁慈,不与你计较罢了。” 要他看,神女未必不知容廷有了下山之心,于他个人而言,容廷走了是件好事。 容廷也似笃定了,莫念因私心不会向神虞告密,他回身看了一眼昏迷的赢厌,迈步向前,来到莫念身前。 低声道:“你我也算相识一场,莫念,我有一句话相劝,听不听在你。” 他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这位麒麟神子,不是神女对手,纵有来日,神女也不会要他,你该担心的是神子神阙。” 莫念向他冷冷一笑。 当年神阙尚未下山时,容廷没少背着神女向神阙示好,麒麟神子上山后,他暗地里未必不会对麒麟神子示好。 容廷这样的墙头草,神女绝不会要他。 他自身后取出浸过天池水,拿内力烘干的玄色蒙眼布,递给容廷,道。 “莫念也有一句话劝你,人若立场摇摆不定,来日可不会落有什么好下场。” 容廷从他手中接过蒙眼布,笑道:“你我谁对谁错,日后自见分晓。” 赢厌躺在榻上,看到自己来到一处无天光的浑噩之地。 他震惊抬手,触碰上自己的双眼,两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另一种黑暗。 一道清而冷的声音,从心境响起,淡声道:“心海,乃心头所想,你生而无目,不识人间万物。本座予你一个重获光明的机会,让你看清万物。” 一个人形的紫光,身影透明,站在他身前,向天一指。 浑噩无天光的黑暗之地,一道天光刺破黑暗,倾泻而下一片白芒。 她手托白芒在掌心,递到他眼下,耐心解释道:“这是光明,万物生灵仰赖它得生机。光明不看孰善孰恶,它平等爱万灵,平等给每一种生灵提供生机。” 她一手托白芒,另一手用力一拍他脑门,略显欢快地道:“你就不同了,你是魔,为天厌,可它厌你,不给你喜怒哀乐,你未必不可再生喜怒哀乐。” 赢厌再度被她拍脑门,气得挥掌打向她心口。 十成内力的阎魔功击打在透明的紫光人形上,仅到了一团空气。 挥掌的赢厌,茫然看向自己的手心,复又茫然看她。 相隔一殿处。 神虞躺在榻上,垂在榻沿的手臂,被割破的手腕,滴滴鲜血坠在天山雪莲上。丝丝缕缕的血线,从冰莲纹络升起,渐渐地成了血红之色。 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另一手向虚空一拍。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赢厌被这极重的一巴掌,扇歪了头,略显迟钝地手摸脸,看眼前的透明人。 神虞甩着生疼的手掌,蹙眉向他解释道:“力从己身起,本座打你自己手也疼,下次你若乖些,应学会自己打自己。” 赢厌恨红了眼,向前一扑,再度扑了个空。 神虞不躲不避,依旧站在他身前,不满道:“傻孩子,本座是神女,这里是本座送你造化之地,你伤不到本座。” 赢厌身后的戾气凝成血雾,血雾狰狞着,让他妖异的容貌,甚为狰狞可怖。 神虞看一眼他狰狞的脸,用还在生疼的手掌,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头顶。 赢厌被她那一巴掌拍倒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啃泥,森戾喊:“有苏虞,你再敢打我一下试试!” 他自见她后,未伤落她一根头发,却接连被她打了七个巴掌! 神虞趴在地上与他对视,舒展着眉眼,笑道:“本座活了十三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请求。” 她抬手,用略红肿的手掌,再次扇了他一巴掌,无辜道:“这可是你要我打的,再说了,本座打你,自己手也会疼,你若是个知好歹的,应跪在地上,问本座手可疼。” 赢厌根根黑发倒竖着,一拍大地飞身而起,一身魔煞,挥掌向她招招打去。 神虞早已来到他身后,见他似是疯了,提起裙裾,伸出左腿,用力踹向他膝间。 赢厌两世习武,下盘稳如山,被她一踹,再度摔倒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啃泥。 他恨得浑身发颤,一字一顿地喊:“有苏虞,我恨你!” 神虞蹲下身,居高临下看着他,眉目带着悲悯之意,柔声道:“你若是真人魔,是不会恨的。麒麟,你恨本座代表你是人,并不是他们口中的魔。” 她将赢厌扶起身,站在他身前,拿起他握成拳的手,放在他心口,道:“麒麟,本座不要你做好人,只让你做自己。你可以做恶魔,却要牢记,不要伤自己。你若伤到自己,本座会心疼,比你更疼。” 赢厌一把甩开她手,戾声道:“你当我是傻物?!” 神虞见他不信,后退一步,手指他心口道:“你若不信,用打本座的力气打自己一掌试试。” 赢厌看不清她面容,心底的恨意让他一身玄衣无风自起,他端详了她一会儿,忽而运掌重重地拍在自己心口。 同时。 麒麟殿的赢厌猝然坐起身,向前一仰喷出一口血雾。 幻境中的神虞身影一个踉跄,本就是泛着紫光的透明人影,须臾间碎成星点。 幻境中的赢厌用足了内力打了自己一掌,身影一个踉跄,抬头看到神虞碎成了星点。绷紧的唇线,唇角向上扬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了下垂的弧度。 竟是真的。 神女殿的神虞倏地睁开一双银眸,空灵的眸,缓缓浮现一层浅薄笑意。 她坐起身,侧头看向自己还在滴血的手腕,示意远处的红拂熄灭引神香。 红拂站在仅供一人站立的高台上,伸出双指,将冒着紫烟的引神香用指力拦腰夹断。 夹断的引神香,被她倒插在盛满香烬的麒麟香鼎内。 她从高台走下,来到神虞榻前,拿起一侧的药箱,单膝跪地为她止血敷药,心疼道。 “神女为他不惜动用二代神女留下的引神香,值得吗?” 神虞半躺在榻上,回想起赢厌抬掌自伤的画面,笑展了眉眼:“麒麟值得。” 若非她才动用祝由术,心神损耗太大伤了元气,实在想多留心境一会儿,好好训服他一番。 赢厌在幻境中伤自己一掌,直接将自己伤醒了,他碰触着脸上的眼绸,向一处问:“有苏虞可在?” 就在 12. 第 12 章 [] 乌泱泱的山众,汇聚在神女殿前一眼望不到边际。 身背药箱的御医们匆匆而来,远远看到那一幕,愈发坚定了要见神虞之心。 红拂站在殿门前,抬手示意他们停步,继而对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百姓劝道。 “神女虽呕了血,御医们来了,再不会有什么大碍。你们农务繁忙,神女之意,让你们安心忙农务,不必担忧她身体。” 汇聚在神女殿门前的百姓们,已有十万之众。她们跪在地上,并不吵闹,只是安静凝视着殿门紧闭的神女殿。 云榭天是得神庇佑之地,这十年,神是七代神女有苏虞。 十一年前,年仅两岁的有苏虞顺位成为第七代神女改姓为神虞。顺位后,以神女身份下发的第一道赦令,便是赦免了近二十万山众的赋税。 她八岁后,旱时为百姓求雨,涝时教百姓开渠疏水。 仅三年,云榭天五谷丰登,她则下令为她们修建房屋,开办学堂。闻听有山众失足坠山,她不惜在十九座山峰,为她们铺桥造路,便宜她们出行。 而作为神女的她,顺位十一年来,神女殿门前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路。 她们之中,也有人下过山,宵云峰的金山,她们的神女用来为山下百姓赈灾济贫。山下每一国几乎都有她们云榭天的人开设粥棚,四季发放草药。 她们云榭天的人,都是读过书的,只懂一句话:圣者,论迹不论心。神女身有神骨,来日纵有图谋,她们更信,这谋是为天下百姓谋福。 神女殿内,神虞端坐书案后,脸色苍白,缓缓起了身,打开了殿门。 天光涌入。 她站在光中,一身皎皎之色,向百姓道:“本座无碍的,你们不必担忧。” 跪在地上的百姓见她无碍,向她沉默叩首,这才纷纷退去。 山下而来的御医,见到这一幕,心底暗暗惊奇。 红拂见神虞走出,对好奇探头的御医们道:“你们先在外间候着。” 神虞目送最后一个百姓离去转身回到神女殿,绿梧命人在神女椅前搬来一架立地屏风。 神虞让绿梧传她呕血的假消息,是为让赢厌相信,他自伤会让她受伤。 既是演戏,这戏还是要出个真态来。 红拂带御医们入了殿。 御医们相继跪在屏风前。 神虞端坐屏风后,道:“你们来山中数年,诸位之主想要知晓的,本座知了。” 绿梧来到她身侧,好奇问:“神女,他们的主子送他们上山来,还有别的意图?” 山众不怎好客,一向不把山下人放在眼底。这群年老色衰的老御医,哪怕是打光棍的老婆婆们,也不愿理会他们。似她们女儿家,纵然年岁大了,依旧有颗少女心,谁又不能喜欢年轻俊美的少年郎呢。 更何况,这群被山下各国皇帝送来的御医们,平日里不起一点作用。她们云榭天治病救人的草药遍山都是,百姓们有个头疼脑热,大多选择自己自诊。 若遇疑难杂症,云榭天的每一代神女都擅医术,为百姓看病,从来亲自上阵。 再不成,山下多得是大夫,神女殿出银子,总能瞧好。 这群人待在山中从未为山众瞧过病,白养着他们纯属浪费粮食,她早就想劝神女将他们赶走了。 神虞侧目看她一眼,向她解释道:“他们的主子,想要知本座是否是爹爹所生。” 绿梧耳闻过山下那群老皇帝的痴心妄想,嗤笑一声:“神女不是神子所生,还能是老神女所生不成?” 老神女若能生孩子,那才是惊天奇闻。 想到这里,她眸光一转,坏坏一笑,改变了口风:“神女别说,咱山中一直流传,神女若娶真龙天子,保不齐真能像山下的女儿家生出孩子来。” 跪在地上的御医们,因绿梧搬来屏风挡住了神虞,一起低垂着头,心底直叹自己无用。 一听这话,纷纷打起了精神。他们的圣上必然是真龙天子,这么说这位神女的真父皇就在他们主子之中了。 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御医,一起抬起头,双眼明亮的看屏风后。 落地八扇屏风,中间镶嵌着彩绣双色绸。 跪在地上的老御医们往屏风后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可坐在屏风后的神虞却可清晰看清,他们面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神虞扫过他们一眼,垂目浅笑。 山中的传言不假。 她前世嫁神阙后,若真与他圆了房,身怀有孕的必然是她。 自有云榭天后,每一代神女都在寻找真龙天子结束乱世。 可历代神女之中,只有二代神女才清楚,自己是书中人物,寻找真龙天子 二代神女是上一任执笔人笔下的女主,可是二代神女失败了,所以生下三代神女的是二代神子。 神虞垂了下眸。 她并不在乎男女谁为尊,她身有神骨,来日生不了神阙的子嗣。 云榭天大可从她这一脉断绝后嗣,执笔人可以赢,她绝不会输。 她道:“你们既来了,为本座开些养气血之药便可。红拂让他们开完药,带他们去麒麟殿,让他们为麒麟诊治一番。” 红拂见她总是不忘麒麟殿的麒麟神子,蹙着眉道:“神女何必对他这样好。” 那是个不知好歹的,一直想着犯上杀神女,要她看,还不如杀了。 神虞凝红拂一眼,认真道:“红拂你要记住,麒麟若死,本座必会随他一起死。” 她固然是执笔人笔下的女主,可执笔人真正偏爱的只有男主钟离阙。 执笔人赋予给她的天赋,仅是为了让她再见钟离阙时变成恋爱脑,心甘情愿辅助他成为天下之主。 执笔人创造赢厌,不过是为了让钟离阙在他的步步紧逼下步步成长。 可执笔人将赢厌创造得过于强悍无敌了,所以执笔人让她这个日后无用的女主,杀了赢厌。 赢厌不死,她也不会死。 可一旦赢厌死了,作为女主的她,几乎没了用途,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前世的她若明白这个道理,是绝不会杀赢厌的。 红拂对上她眸底的警示之意,低垂下头,闷声道:“红拂记住了。” 13. 第 13 章 [] 赢厌向他冷哧一声:“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云榭天的护山困魔阵,前世为他所破。 可破阵之法,却是他的死敌神阙告知。纵无神阙,他破困魔阵也是轻而易举。 容廷见他如此反应笑道:“神子有所不知,困魔阵有两座,一座是老神女所设有防敌杀敌之能,第二座才是神女所设。 这第二座困魔阵,我跟在神女身旁十几载,神女连我也不曾告诉。据说,神女设下此阵是为庇护云榭天,最为防火。” 赢厌向他所在处微一侧耳。 防火? 他记得前世神阙专程来告诉他破困魔阵之法,心中似对有苏虞很是不满。 前世的有苏虞很爱很爱神阙,爱到天下人无所不知,云榭天的百国神女为情不惜屈尊降贵下嫁给了文宣帝。 自有云榭天起,云榭天的百国神女只娶不嫁,偏前世的有苏虞就嫁了神阙做皇后。 可聪明如有苏虞,或许也不知,神阙并不爱她,甚至打算放火烧了云榭天。 他冷声道:“有苏虞的困魔阵与我无关,她若敢再设阵法囚困我,我对她绝不手软。” 一群御医在神女殿开好温补气血的方子,赶来到麒麟殿,听到这话一起驻了足。 赢厌来到云榭天被困阵法整整一个月,他们随山众看了一个月的热闹。 沥国摄政王赢祁的权势盖了沥国天子的风头,不是天子胜似天子。 可比他权势更出名的是,他将人魔独子囚困在了寂渊。 赢祁之心无人不知,他比谁都肖想名正言顺成皇帝,可碍于膝下仅有一独子,这独子又是老神女口中的人魔。 他日他纵能成了帝王,膝下仅这一被自己亲手囚困的人魔之子,他子若真是老神女口中的人魔,未必真愿从他手里接位。 御医们站在麒麟殿门前面面相觑,他们关心的不是赢厌来日愿不愿意认赢祁之子,而是,赢厌成了云榭天的神子,若照云榭天的规矩,他来日是要嫁神女的。 神女又极有可能是他们主子的唯一公主,未来的驸马若来不愿嫁他们主子的唯一公主,这事他们要不要回报自家主子? 站在麒麟殿的赢厌与容廷早就听到了御医们的脚步声,可这脚步声到了殿门前就停了。 容廷向赢厌道:“神子,要不要他们进来?” 赢厌虽然目不可视,却能准确避开障碍物,他迈步来到大殿,坐在主位上,冷声道:“我不需要。” 容廷向殿门外看了一眼,解释道:“神女的身体想是没什么大碍,这群御医应是神女关心您身体,特意派来为您治伤的。” 面面相觑的御医们,对上容廷打量的视线,纷纷站直了了身子,向他微微一笑。 容廷转过头来,继续道:“其实神子不需要是对的,我云榭天的百姓们也觉山下皇帝的御医们是庸医。” 向容廷微笑的御医们,站在殿门前脸上的笑意僵硬了。 在山下他们也是一呼百应的老御医,能为皇帝治病医术不说出神入化那也是能开门立宗的人物。 来到这云榭天,满山的百姓都会看病,山中又长满了撒种既成的治病草药。 他们来山中十年,十年来竟是未给任何一人看过病。 医术也是实践的,以前的他们对自己的医术很是有自信,现在却含糊了。 老御医们想到这里,纷纷垂下了头。 赢厌因目不得视,有一身听声辩位的功夫,脸上蒙着绸布,看不到,未见得不知他们因羞愧低垂了头。 他道:“我不要无用之物,有苏虞伤了我,又派人为我治伤,这情我不领。她若真觉亏欠我,倒不如将这群无用的老东西送到神阙处去。” 神阙是个假仁假爱的,这种无用之人,也只有他愿接受了。 容廷将这群羞红了脸的老御医们送回了神女殿,向神虞复述了赢厌的话。 神虞端坐书案后,相隔屏风看着跪在地上成排的老御医,微蹙了眉。 容廷挤走了绿梧站在神虞一侧,向神虞小声道:“麒麟神子的意思,倒不如将他们送给神阙神子。” 神虞想到陈萍去齐国给神阙送符咒还未回,犹豫了一息,还是颔了首,道:“罢了,齐国也是个好去处,让他们去齐国也好。” 御医们是山下的皇帝送上来的,虽还有山下御医的名头,来去却是由神虞做主。 他们纷纷向神虞叩头,异口同声恳求道:“神女,我们想留在云榭天,还请神女别把我们赶走。” 云榭天是块风水宝地,他们在山中住了十年,虽然不被山众们接受,却打心底喜欢住在这里。 山众们淳朴,他们经历了皇城的勾心斗角,无不想远离阴谋诡计,若非他们的主子不愿他们带家人上山,他们有心带上阖府之人长居于此。 神虞见他们说出此话倒是发自真心,柔声道:“你们此次去齐国只去两年,两年后本座去齐国寻神阙,将你们带回云榭天。那时你们若想带族人上山,本座应允了。” 不待御医们叩头谢恩,绿梧挤走容廷,不满问:“神女还要下山?” 要她看,山下不是个好地方,还是云榭天好,她们神女就应该一直待在山上。 至于神女在山下的布局,山下百姓的生死本就与她们神女无关。 神女视天下如棋,既是掌棋人,她们神女更应站在局外,一旦入局难免会身不由己。 神虞凝绿梧一眼,道:“麒麟之意,也是本座之意。” 容廷被绿梧挤走,听到这话,站在绿梧身后道:“神女,廷自请带御医们去齐国。” 神女身侧多得是人,他若不能成神女的房内人,于她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神阙得过神女指导,来日可期,他虽是个男儿身,也想去山下闯出一片天地。 神虞低垂了眼帘,淡声道:“可。” 容廷前世跟了神阙,今生也应如此。 女儿与男儿,本不就不需分出谁尊谁卑,他有此心,她作为主上的应允。 容廷带着御医们离山日,神虞放下手中事物,亲送他到了山门前。 容山主跟在她身后,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脸担忧,容山主的夫君被小儿子容昀搀扶着,几乎哭成泪人。 神虞从红拂接过一把剑,交给了容廷,温声道:“你跟了本座十年,此去山下本座赠你一把剑,来日若觉山下不好了,带这把剑来见本座,你还是本座的容廷。” 山风很大,被她素手握在手里的软剑,泛着青泠泠的光。 容廷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把软剑,高举过头顶,低垂着头哽咽道:“廷请神女为此剑赐名。” 神虞梳着单发髻,披着白鹤氅,看着远处,微微一笑:“这把叫做清鸿,还有一把母剑青鸿,来日你若有缘得到,可赠妻,代代相传。” 他抬起头,一双如狐的大眼泪眼婆娑,噙泪道:“神女放心,廷一定不会给云榭天丢脸。” 绿梧站在神虞一侧,听到这话疑惑去看站在另一侧的红拂。 14. 第 14 章 [] 容廷被一群御医簇拥着,听到这话,眼底的泪水停了。 他用红肿的狐眸环视一圈御医,哑声问:“谁说我对神女起了反叛之心?” 围在他前后左右的御医们凝他一眼,一起抬头看天。 云榭天很高,天很低。 万里晴空,万里无云,湛蓝的天,蓝得发绿,恍若触手可及。 百国的百姓未必认天上有神,却认人间有神。 人间之神离他们很近,近到他们抛去世俗目光,也可看清人间的神女今年方十三岁。若照山下的年岁来看,这年的神女尚未及笄,还是个小姑娘。 一个自幼无母无父的小姑娘,早早将山中百姓肩负在身。作为神女未来的房内人,这位容公子倘若是忠心的,本应对神女寸步不离。 偏巧这位容公子是个不忠的反骨之人,这份不忠他甚至没费心遮掩,以至于明眼人都可看出。 他们看着触手可及的天,异口同声道:“莫说是你了,就是你母的心思,我们也能看出。” 他们收回视线,放下头,看着哭花脸的容廷,语重心长地道:“神女是个仁慈之人,甚至愿意送你赠你剑,送你到山门前。若到了山下,叛主的属下是被世人唾弃的。” 神女明知他有叛主之心,却赠他一把清鸿剑,这是赠了他一次还剑悔悟的机会。 他若早日醒悟,应重拾忠心。 容廷对视上无数双眼,破涕为笑:“你们的意思是,神女还要我?” 御医们一起叹了口气,劝道:“你这样迟钝,不适合山下。” 齐国固然不大,入了皇城,与阴谋为伴。他这样的心性,那位神子太子纵会因他是云榭天的人重用他,却不会给他信任。 哪国的皇帝,也不会喜有心二心的臣子。 御医们把容廷拖下山后,神虞回了神女殿。 赢厌被她唤来,听到容廷下山那一幕,以为她又有什么阴谋,索性跟在她身侧。 可神虞回到神女殿后,只是处理公务并不理会他。 偌大的神女殿,站了不少伺候的下人,除了杂乱的呼吸声,只有翻动纸张的脆响回荡。 他等了许久,迟迟没等来神虞的主动开口,面色不善地问:“你要我来,只是为要我见证容廷背叛你下山?” 神虞难得没处理公务,手里卷握着一本书,她视线从书中抽离,看他,道。 “赢字五行从火,火从己身出,先伤己后伤人。赢姓心有不轨者,必想穿玄衣,玄属火,火可灭己身火,免于伤己。” 赢厌两世以来因目不可视,所知之事皆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对于这些咬文嚼字的之乎者也很是抵触。 他冷哼一声:“你少拿这些文人话来糊弄我,我是赢厌不是赢祁,他想做皇帝,我从来不想。” 哪怕是前世。 他从未想过做皇帝,就连杀屠五十国,也是从心而为,那皇帝之名是他属下所封。 神虞凝着他温柔一笑:“麒麟,你做皇帝没什么不好的。” 他固然是前世的赢厌,今生也是云榭天的麒麟神子,前世灭绝人性的人魔,今生看到一眼,知道了怒恨,这已是很大的改变。 她手握书,站起身,将他按在自己的神女椅上,拿起一支笔递给他,问:“可想学写字?” 赢厌两世来因没有双眼,万事皆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哪怕前世的他做了皇帝,也从未想过握笔。 他坐在她应做的位置上,侧耳看她:“有苏虞,你想做我师傅?” 神虞强硬的将笔插入他攥紧的拳头缝隙中,柔声道:“我不做任何人师傅,你若想学写字,我可教你。” 她微躬下身,握住了他握笔的手,拿住他手放在了书案上。 赢厌被她握住拳的一瞬,身子一僵。 覆在他掌上的女子手,碎冰冰冷,干净的冷冽之香,从她身上飘在他鼻畔。 他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 神虞另一手,直接拍在他头顶上,叱道:“坐下!” 刚半站起身的赢厌,被她一巴掌又给拍回了神女椅,他反手擒住她拍自己头的手腕,将她拽在身前,把她手腕狠狠按在书案上,森森然道:“有苏虞,我杀你了!” 神虞听到自己手腕处传来一声碎响,她覆在他拳上的手,一把薅住他衣领,凑近他脸,恶狠狠地道:“本座不杀你,可你若不肯听本座的话,本座定让你求死不能!” 站在两人身旁的红拂与绿梧,一起侧目看外面。 两人姿势很是暧昧。 他脸与她脸,距离很近。 赢厌可以清晰感受到,她恶狠狠地吐露的每一个字的气息,喷出在他脸上。 那股缠在他鼻畔两世的干净冷香,让他恨得发狂。 他恨极了她,恼怒之下,一口咬上了她咫尺间的红唇上。 冰冷的唇,被他含在唇齿间,他正欲咬下她唇,待意识到那冷冰而柔软的唇,被他含在唇齿间,他头脑一片空白,愣住了。 神虞被他咬住唇,也愣了。 她愣了一下,一把将他推开,摸着自己被咬的唇,深蹙着眉看他。 他果是个不通人性的。 男儿家这样去咬一个女儿家,来日有辱他清白。 神虞放下手,对他道:“麒麟,你是个男儿家,我是女儿家,似这等事,莫要再做了。” 她来日不会娶任何一个男子,更不会嫁神阙,她预想过的亲密,或许会在执笔人的安排下与神阙做。 她没想到,她两世来第一次与男儿家行亲密之举,竟是赢厌。 赢厌被她一把推开,也摸上了自己的唇,也不知是恨的,还是因她话中意,他猛地站起身,红着脸,怒声喊。 “有苏虞——!” 神虞被他怒声震得后退一步,忙抬手道:“停!” 赢厌停止了怒吼。 她向暗处道:“莫念,将他带回麒麟殿。” 莫念站在暗处,一张脸面寒如铁。 他沉默走上前,来到赢厌面前,冷声道:“神子请回麒麟殿。” 红拂与绿梧,一起转眸看三人,眸底满是好奇。 山中女儿家多,男儿家少,饶是两人这样的身份,娶夫也需好生追。 也就是神女了,能得男儿家主动献吻,让男儿家为她争风吃醋。 赢厌一身戾气,向神虞处侧侧耳,也蹙了眉。 他听说,他若这样对待山下女子,要对山下女子负责的。 他并不想对有苏虞负责,他恨她。 15. 第 15 章 [] 莫念从赢厌身后急匆匆赶来,殿内的声音算不上大,却足矣清晰传入他耳。 他在赢厌身后驻了足,若有所思地看着略显颓废的赢厌,继而有些疑惑地看紧闭的殿门。 神女为何要对赢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五岁时被老神女带上山来,彼时神子刚有喜,神女尚在神子腹中,他便被老神女告知,下一任神女才是他主。 他看着她诞生,仰视她慢慢长大,十三年来,他将神女视若所有,深知她是端方持重的女儿家。 似这种话,他甚至不用费心思索,便知此话神女仅是为了威胁赢厌。 赢厌颓废站在神女殿门前好大一会儿,最终还是收了掌力,沉默回了麒麟殿。 神虞站在殿门内,见殿门前的黑影离去,将手中的湿巾帕交给红拂,坐回神女椅,道:“今夜午时两刻点引神香。” 他若不愿在现实世界学,她便去心海幻境好生教他一番。 待到云榭天漫天云霞隐于黑暗,从云雾不散的仙宫转变成冒着青光的阴曹地府。 神女殿燃起的引神香,丝丝缕缕升入半空,扩散消散。 神虞合衣躺在榻上,心神却来到一处虚拟的心海。 一方黑色的世界,头顶碗状的天洞宣泄而下一道白光,身着黑衣的赢厌站在光内,四下环视。 神虞的身影从他面前凝成一个透明虚幻的魂体。 赢厌看在她出现一瞬,怒声问:“又是你?!” 神虞温柔道:“坐下吧,本座教你学写字。” 她话音落地,面前出现一张摆好了文房四宝的长条桌。 赢厌见证这玄妙的一幕,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坐在了书案后,手里还握了一枝笔。 他怒不可遏正要站起身,神虞站在他身侧,一拍他头顶他,又将他拍回了椅中。 她道:“你若是个聪明的,就应知道,在这里,本座是神,而你是人,人若违背神意,会受惩诫。” 赢厌被她再拍头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猛地站起身,抬掌向她心口打去。 他出掌一瞬,宣泄白光的碗状天际,阴云低垂,层层乌云堆砌,雷霆白光若游龙,在乌云中游离。在他出掌挥向神虞的同时,雷霆万钧倾泻而下汇聚成一条柱形巨雷,击打在他头顶。 一道白芒闪过,伴随着雷劈声一起淡下、消散,神虞身侧出现了一个成了黑炭还在冒白烟的赢厌。 神虞看着成了黑炭的他很是无奈,柔声劝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既说了自己是神,他弑神必然会有神罚降临,他伤不到她分毫,自己反遭这样的天雷轰顶。 他脑子本就傻,若教这样的天雷多轰几次,来日智商堪忧。 赢厌站在她身侧,张开口,先吐出一口白烟,一张黑炭脸,早已遍不清原色,杀气腾腾地喊:“有苏虞,今日我纵死,也要先杀了你!” 他话一出口,头顶雷霆游龙再次凝聚成一条圆柱,再一次击打在他头顶。 又是一道白芒雷霆霹雳声,成了黑炭色的赢厌,单膝跪地,怒睁的双眼,眸色赤红。 他不发一言站起身,向她挥掌打去—— 这一次神虞选择离他远些。 一道道雷霆从天际降临,‘轰隆隆’一次次击打在赢厌头顶、身上。 神虞负手,蹙眉看着那一幕。 他周身雷霆密布,一头黑发随着雷霆舞动,他方寸之间再无一处净土,一身黑红魔戾形成实质,人身魔骨的人魔,再不在她面前遮掩魔性。 他身披雷霆游龙,带着一身魔性,向她艰难走来。 神虞蹙眉看他一眼,抬头看天,道:“打魔骨。” 在他身侧游离的雷霆,电闪间再次向他打去。 赢厌一次次被雷霆击倒在地面,一次次艰难站起身,试图向她走去。 神虞站在他三步外,仅是这三步,他身披雷霆,难近半步。 神女殿,一只折断过小半截的引神香插在麒麟香鼎中,香雾如水蛇游动,丝丝缕缕飘向上空。 红拂守在引神香前,见香已燃过半截,担忧地看向殿外。 殿外天光已亮。 破晓的鱼肚白洒落下第一道金光晨曦,落在神女殿顶。 幻境中,赢厌再一次被雷霆击倒,趴在地面。 他艰难地抬起头。 神虞仍在站在他不近不远处,俯瞰着他。 神虞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从悲悯到冷漠。 他有一身魔骨,此为执笔人安排,一身魔性难除,也是执笔人安排。 她看了他良久,久到眸底的冷漠,变成了无可奈何,她抬头看向天际。 执笔人定下她这一身神骨的神女,来杀这人魔,饶是她也不可违背。 她放下头再看他时,眸光温柔。 若是她都无法违背执笔人笔下的安排,他这样的人魔反派,又拿什么去应对执笔人为他安排好的人生。 神虞向他迈进,心疼地将他搀扶起来,柔声道:“本座会死你之后,因你而死。你若真想杀本座复仇,只需现在自戕本座可拿云榭天保证,本座会随你而死。” 赢厌被她搀扶起了身,虚弱得甚至没办法张口骂她。 神虞将他搀扶坐下,温柔的摸着他被雷劈过炸了毛的黑发,语重心长地道。 “你自诞生日起,应有无数人告诉过你,你是灭绝人性的人魔,为天所厌,被父母厌憎,所以灭绝人性,不知喜怒哀乐。 可是麒麟,你恨本座,恨为怒,天不给你人性,你未必不可自己生出人性来。你恨本座代表,你可以做个活生生的人,来日也可如个正常人般拥有喜怒哀乐。 本座承认,先时你恨本座,本座有心惩罚你,是本座之错。自现在起,本座再不惩罚你可好?” 赢厌满心只有恨意,恨得双眼赤红看着她。 他宁可不知恨仍做人魔,也不要听前世杀了他的有苏虞,对他说出这一番风凉话来。 神虞俯瞰着他满是恨意的赤红眼,笑道:“你在本座心底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为识时务。” 赢厌微眯了眼。 她是不是在夸他是个聪明人? 神虞见他眯眼,继续道:“麒麟,本座从不轻易夸人,能被本座夸奖之人,你还是第一个。” 神虞以指代梳,将他被天雷劈乱的黑发捋顺,柔声道:“本座答应你,本座成人后,你若还恨本座,本座让你复一次仇。” 赢厌凝着她,虚弱开口:“真的?” 他声音很是沙哑。 神虞向他笑:“本座心在门槛外,人是道家人,从不说谎。可——”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认真道:“可本座未成人之前,你需好生听本座的话,你若还如现在般不服管教,本座来日未必真能容你报仇。” 赢厌虚弱骂道:“你根本不是真心想要我向你复仇,我不信你,你滚。” 神虞深深凝他一眼,及时后退了一步。 她后退的瞬间,天际本已消散的乌云,再次凝聚起来,汇聚成雷霆游离,狠狠将虚弱坐在椅子里的赢厌击倒在地。 赢厌对这一次的雷霆降临毫无防备,直接被打趴在地上,麻木了。 此时此刻,他很难有气力再去恨神虞了。 他麻木趴在地上,发直的双眼,沉默落下两 16. 第 16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 红拂问出后,也觉自己这话有些欠考虑。 神女未必不知莫念对她是有男女之情的,将莫念派去伺候麒麟神子,定然有神女自己的考虑。 绿梧嫌弃看红拂一眼:“连我都看得出,神女让莫念去伺候麒麟神子,是为了日后让两人不要争宠和平相处。” 神虞虚弱一笑,解释道:“绿梧说的对也不对。本座让莫念伺候麒麟,的确是为了让两人和平相处,却非是因两人日后会争宠。” 赢厌恨她,她只想让恨她的赢厌日后能在她的引渡下成为一个好皇帝。他可以仍是那个天生恶种的恶魔,只需对百姓好,她并不奢望他做个好人。 乱世百国,一个纯粹的好人,很难当好一个好皇帝。 他日,他若能一恶出压倒万恶,只对百姓好,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绿梧认为自己被神虞夸了一半,这已是很大的进步,向红拂得意一笑。 红拂较她沉稳,对她的得意忘形,无奈摇头,向神虞道:“属下这就去。” 红拂走后,神虞来到神女椅坐下,小口啜着自己调配的养神茶。 她重生后,没少往山下百国派人,又创办了平风阁,她人在山上,山下百国发生的大小事她无所不知。 只这样仍不够。 百国太大了,一百位帝王手握第一代神女所制的真玉玺,都认为自己是真龙天子。都想做日后被百姓称赞的,一统百国结束乱世的那人。 一统百国的只能有一人,他们视彼此为敌,国与国之间难免起兵戈之争。 这些国主帝王未必都是为了私心,却致使战火连天,百姓民不聊生。 而这一切,于执笔人笔下,仅是为了创造出神阙那么一位天选之子。他为结束乱世而生,势必与天同齐,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做出大一统功绩的那人。 同时。 左护法陈萍得神虞之令来到了齐国,齐国皇帝自用药汤送服延命符后,面上一改下世之态,容光焕发。 齐帝为谢神虞,特设下宫宴款待陈萍。 陈萍本是老神女的左护法,早些年随老神女周游百国时,与齐帝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推杯换盏间叙了会儿旧,齐帝放下酒盏感慨道:“算起来,朕与六代神女仅有两面之缘。二十三年前的第二面,六代神女风采依旧,再闻她神踪竟是她已仙去。” 当年,他只比他子大两岁,方弱冠之年,东宫殿内,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披七彩神衣的少女。 他从未见过那样美得少女,惊鸿一眼,只觉她是天上神。 可这天上神女,上下扫量他一眼,第一句话竟是:“小郎君好生美貌,今夜可愿与在下浅酌一番?” 齐帝已过知天命之年,脸上留着五缕美髯,一双含情桃花眼黑白并不分明,睨人时含情脉脉。 陈萍随他放下酒盏,端详他一眼,也想到了她主旧时的风韵事,不禁臊红了脸。 当年她主年幼才娶了神子为夫,在神女殿卜了一卦后,果断下山周游百国。 她本以为主子下山是为了乱世之中的百姓,不成想,主子竟是为了与各国太子们云雨。 彼时,她那没正形的主子,忽然深沉了起来,眺望着天际道。 “萍儿,本座娶夫那日做了个梦,梦中二代神女让我寻找一位能生出真龙天子的皇帝。而今乱世的百姓,不该由本座去拯救,能拯救他们的只有下代神女。” 陈萍想着她主子被还是太子齐帝拒绝后,想强行非礼,这位齐帝却喊了侍卫。 她带着臊红的红晕,正色问:“齐帝当年为何拒绝我主?” 齐帝含情桃花眼,并没多少真情意,对她笑道:“朕见她第一眼以为她是真神女,想不到她空有神女之态,一心迫朕巫山云雨。朕那时虽年幼,却也知朕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神阙坐在齐帝身侧,浅啜一口杯中酒水,向陈萍解释道:“义母当年若是心怀大爱之人,生下孤的应是义母。” 他与父皇一般,他们更喜志同道合,灵魂契合的伴侣。 陈萍心底清楚神阙口中的义母到底是何人,面上褪了红晕,意味深长地问:“神子所见的我主已和年少不同,神子认为您的义母可曾心有大爱?” 神阙被她一问,眸色微深,回想起八岁上山后,第一次梦中见七代神女那一幕。 她俯瞰着他,面容不清,冷漠而疏离地问:“你想结束乱世?” 她似很了解他,就连他抛弃山下养尊处优的太子身份,上山所求都知。 他向她迈进,仰视着高大的她,问:“您是神风神女对吗?” 她漠然低垂了眼帘,道:“你之所求,本座给你,却要你应允本座一件事。” 他仰视着她,只觉她呈现在空中透明的身形过于高不可攀,过于神威赫赫,以至于,他没做丝毫思考,走近她后,虔诚在她脚下匍匐在地,答。 “弟子无有不从。” 她见他匍匐在地,仍是冷漠而疏离的神态,看他一如陌生人,道:“来日我女若对你存倾慕之心,你可能对本座保证,你能对她不动心?” 他匍匐在地,对她行了五体投地之礼,听闻这话,微微抬起头看她,疑惑问:“师妹会倾慕弟子?” 她低垂着眼帘,冷漠道:“这是她的情劫,既是劫,这倾慕并非来自真心。” 他复低下了头,诚实道:“弟子上山那日见过师妹一面,她对弟子很是冷漠。弟子见她第一眼只觉她陌生,并不似与她有缘。“ 他微抿了唇,想了许久,并没直接答应,只是道:“弟子上山认师,学成后定会下山。至于师妹,她长居山中,来日未必有缘与她谋面。” 立在空中的透明身形,声音极冷,道:“你若不同意,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猛地抬起头,忙起了身,跪在地上,迫切道:“师傅,弟子应允了,只求您别赶弟子下山。” 神虞冷漠端详着他,明明前世之情是执笔人强加给她,听到他再次将她放在他所求之后,心底还是不由泛起一阵酸楚。 她 17. 第 17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 陈萍见他突然站起身,只得客随主便也站起身来,果决道:“陈萍虽为神女下属,却看着神女长大,齐国皇帝对我们小神女过于谬赞了。” 神阙随之站起身,奇怪看了陈萍一眼。 他才从云榭天下来,深知陈萍作为神虞的左护法,真正的主子却是他的义母师傅。 云榭天与山下不同,每一代的神女只会在成年日才会拥有自己的左右护法。 红拂与绿梧要在两年后才会接他义母师傅左右护法的位。在此之前,两人仅有近卫之名,跟着上一任的左右护法学习如何做个合格的左右护法。 陈萍做过两任神女的左护法,神虞又是他义母师傅的唯一女儿。她于父皇与自己面前,本该对神虞多加维护,怎会故意在外人面前贬低她? 陈萍对上神阙奇怪的眼神,也知是自己语气过于果决了。 可这位神子于梦中见小神女时,她们小神女是借她的身形欺骗了他,她们小神女与这位神子颇有几分宿缘。 要她看,小神女真到成年日,未必真如她所言会爱上他。可情这种事,过于玄妙,一旦动心,不过分秒之事。 她不得不为小神女防备着。 神阙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见陈萍神态不对,再不多问,温声道:“左使此番授师妹之意下山,父皇与孤作为东道主,怎好不尽地主之谊。 不若左使姑且在齐国多待一些时日,我齐国虽小,却也有些有趣处。” 陈萍后退一步,左手抚肩,向神阙微一躬身,道:“不瞒神子,属下来齐国只为送神女亲手所画的符,齐帝既龙体已经见好,属下也该回山向神女复命了。” 神阙面上不露声色,温声道:“也好,左使启程日,孤亲自送左使离开。” 陈萍正欲开口婉拒。 神阙又道:“左使岂不闻,山下孝大于天。孤不好亲自向师妹道谢,姑且就让孤亲送左使一程,也算成全了孤对父皇的孝心了。” 陈萍听他这样说,再不好出口婉拒,却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扫量了他一眼。 太子今年方十八,丰神俊逸的形容,龙章凤姿之态,一身玄袍,头戴玉冠,日月之表,噙笑凝着她,着实很难让人拒绝他意。 她放下手,向他微一颔首,心底却暗暗皱起了眉。 他的确像极了神女口中的真龙天子,若教外人看,百国神女与真龙天子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麒麟殿。 莫念送走了前来传话的红拂,对自己以后贴身伺候赢厌的现实,并无太多不满。 容廷下山了,自此后老神女留给神女的房内人,只剩了他一人。 赢厌在神女殿那样唐突献吻,他留在赢厌身边,比留神女身侧更合适。 赢厌醒来后,着实卧病了许久,莫念认他是神子,抛去私情伺候他还算尽心。 神虞忙于山下事,只是每日派红拂或绿梧过去问问他近态。 两人一个住在神女殿,一个住在麒麟殿,距离极近。赢厌养了半月伤,已经能自行起卧了,可精神气却比重伤在身更显萎靡。 他每每站在麒麟殿窗外,望着神女殿,总是一脸苦大仇深之态。 两殿比邻而建,窗门都开着,住在麒麟殿打开窗门,刚好可以看到神女殿的书案。 四四方方的朱窗,天光豁亮,身着便服的神虞端坐书案后,一身光明。 绿梧站在神虞身侧,拿余光瞥着麒麟殿半开的窗,那里半扇光明,半扇光明。 人魔之骨的麒麟神子,自打能下床后,站在黑暗中用苦大仇深的神态看神女已有了七八日。 她瞥着黑暗中的赢厌,低声问神虞:“神女,你说神子为什么不愿睡觉?还不管白日黑日的日夜盯着您?” 神虞蹙眉看着手中信,闻言向邻殿黑暗处扫了一眼,道:“他不敢睡。” 绿梧将视线收回,凝着她,好奇问:“可是神女,他为什么不敢睡?” 神虞用引神香给赢厌托梦,梦中事并未告知绿梧与红拂。 她们只知半月前她用引神香入了赢厌的梦后,赢厌病了,还哭了一场。 赢厌流泪的事,莫念有意让整个云榭天知,而今就连三岁小儿也知才上山的的新神子,被噩梦吓病吓哭了。 可到底是什么梦,才能让人魔吓哭,猜什么的都有,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猜梦里有神虞。 神虞继续低头看着手中信,对绿梧的疑问并没回答,脸上罕见流露出犹疑之态。 绿梧见神虞不答,伸脖颈看了眼她手中信,待看清信中内容,脸上有了诧异之色。 她小心问:“神女,要不您画个符属下去送?” 神虞将手中信放下,带着谓叹道:“本座是个孤家寡人,他若走了,本座再无一个人亲人了。” 她幼年丧父母,也仅只有他一个人亲人了。 绿梧被她说得鼻子一酸,忙把头扭了过去,略显沙哑地道:“要不,您还是去趟烨国吧……” 神虞正有此意,可前世随她去烨国的是神阙。 那时他方回齐国,听闻他病了,放下了重病的父皇与正待他作阵的朝堂,陪她去了烨国。 神虞看着信中字,视线有些模糊。 【烨帝病危。】 四个大字,她逐渐看不清了。 她忽然笑了一下,站起身,看向外面天际,那笑中颇有几分讽刺之意。 现在就开始了? 她唇角笑意不散,看向绿梧:“叫上麒麟,随本座去趟烨国。” 抬飞云轿的三十六人,再度看到赢厌,脸上带着隐晦的笑意。 赢厌眼上蒙了黑布,才得双目隔着蒙眼布,已经大致能看清了人神态,距离端详出人五官还需一些时日。 神虞口中的七七四十九日,已经过了小半,乘飞云轿抵达烨国时,他眼上的布就可去除了。 神虞被红拂与绿梧簇拥着,从他身后走来,换上了七彩神衣,头顶梳了飞仙鬓。 赢厌闻到了她身上的冷香,却不愿回头,目视前方,冷着脸问:“为何叫我一起随你去烨国?” 他记得,神阙对他说过,他曾抛下一切,随年幼的神虞去过烨国,送了烨国皇帝最后一程。 神虞停步在他身侧,也目视着前方,道: 18. 第 18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 神虞坐在飞云轿主位上,上半身保持着微微向他前倾的姿态。被他一声低喝,深深地凝了他一眼,问:“为何畏怕本座?” 赢厌如此距离看着眸底的她,她面容上的五官却是一团模糊。他两世来,不少摸着自己脸,试图描绘出她的五官。 重生后,在寂渊的十年,他穷尽所有,也无法将她五官想出。 前世的她对他说过,‘人之所思,受控于眼界。’他没有双眼,从未看过任何人的脸,所以那十年,他心底描绘出的她没有五官。 他微垂下眸:“有苏虞,我不怕你,只是恨你而已。” 神虞将身子收回,慵懒倚在靠背上,淡声道:“恐惧的尽头是愤怒,愤怒的尽头是恨。” 他怕过她,怒过她,现在只剩下恨了。 她想到这里,将视线移向飞云轿外碧蓝的天际。 可她并不后悔前世杀了他,哪怕她因此死了…… 飞云轿抵达烨国京城时,京城一片肃静,从飞云轿向下看去,城中官道两侧跪满了人。 身着藏蓝袍带的宦官,左右跟着两名小太监,仰头看着天上的飞云轿。 飞云轿稳稳从空中落下,四面悬纱的云轿,隐隐可见一人端坐。 胡德忙上前,撩袍跪在云轿前:“奴才恭迎神女神驾驾临烨国。” 随之,百姓长呼:“拜见神女尊者。” 绿梧从云轿走出,撩开帷纱,迈前一步伸出左手横放在云轿前。 一只手,素白如冷玉,掌修长,五指纤细,轻搭绿梧腕上。 神虞微微躬身,从轿中走出,四下环视着官道两侧跪满的百姓,轻声道:“请起。” 百姓再次向她三叩首,这才站起身,站在官道两侧,好奇打量着她。 神虞待百姓起身,这才看向胡德,抬手道:“你也起吧。” 胡德在左右小太监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到神虞身前,低垂着头,余光却也在好奇打量着她。 方十三四岁的少女,生得可比山下男子一般高,披着一身长可及脚踝的白鹤氅,根根鹤羽毫光温润,浅浅泛柔泽。 一张精致小巧的瓜子脸,根根黑发盘梳飞仙鬓,空白眉心处三山神女印金泽流动,她有满身神圣,皎皎生光晕。 偌大的京城,站满了人,在看清她面容后,一时静可闻针。 他们屏息看着她,看她第一眼,只觉头脑一片空白。第二眼时,许是她满身的神圣过于皎洁,心底衍生的枝枝蔓蔓,被她皎色洗涤。 再看她时,方认清,她面容并无少女的稚嫩,神态一如万家朝拜过的那尊玉石神女像,悲悯而疏离。 胡德连看她几眼,这才上前引路,低声道:“皇上病了,猜出您要来,本不打算见您。” 神虞跟在他身后,看向几步外朱色的四方皇城。 那里宫门大开,手扶佩刀的侍卫们不斜视,皆为男子。 青石白玉路,重檐琉璃瓦,万重宫阙深,人间至尊处。 她跟在他身后,扫过重檐白玉路,微垂了眼帘。 烨帝是她的外公,那是个倔强的老头,前世他驾崩擒住她手腕,告诉她:“朕最悔让子舆上云榭天。” 他带着灰败死气的脸,双眼清亮,端详她一眼,却又笑:“可他不上山,朕又怎会有你这个百国神女做孙女……” 她想到前世,道:“外公面前,本座会叫他爷爷。” 胡德向后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脸上蒙着黑布的赢厌。 数月前百国神女亲去寂渊带走了沥国摄政王赢祁的独子,让他上山做了麒麟神子。 看来,这并不是谣传。 他向神虞道:“太子殿下也是此意。” 神虞想到那本该是堂叔的表叔,微抬起眼帘,唇角有了些许笑意。 明晟容貌很像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龙栖宫。 花甲之年的烨帝,躺在龙榻上,脸上带着晦暗的灰败死气,独一双龙目清亮无比。 他侧目看向帏幔外。 帏幔前跪满了人。 上至皇亲国戚,下到百官文武,他们跪在地上,身子俯在地上,深埋着头,不敢大喘气。 龙榻上的皇帝,与其他皇帝不同,论杀伐决断,他比不过东边的小国齐国,论文治他比不过南边的大国沥国。 可就是这样一个中庸的老者,却与云榭天上的三任神女都有关系。 云榭天的神女手握可屠灭任何一国的屠龙刀,唯独威胁不了他们烨国。 五代神女带他们年幼的小太子上山时,他们刚登基的圣上并不同意,后两者达成了协议。 五代神女昭告天下,后代神女不可对烨国起兵戈,烨国若有所需,后代神女应不吝相助。 他们里年迈的,也曾有缘得见他们太子回国带军满天下找六代神女,四处威胁其他国的太子情敌们。 当年的天下可比现在热闹,六代神女是个热闹人,走到哪里哪里有乱子。 可这一切,随着龙榻上的老者咽气,那段过去即将尘封于史书。 龙榻一侧的蟠龙香鼎幽幽喷吐出一口白雾,烨帝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即将消散的白雾响起。 “朕的子舆走后,朕让子晟做了太子。早先他是王爷,现在做了太子虽不比朕的子舆,也算是尽职尽责了。朕走后,你们好生辅佐他……” 他苍老声音话音落地,安静的龙宫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神虞跟着胡德带来殿门前,听到烨国皇帝的临终之言与大臣们的抽泣,眸底闪过一丝复杂。 前世的外公说完这话假死了,至于为何要假死,这是个固执且古怪的老头儿。 他心心念念的只有她死去的父亲,明晟的登基非他所愿,他躲在幕后想看看明晟登基后可有违背他意处。 若有,他趁着还有口气,将他赶下位,换另一位王爷的儿子登基。 那位小世子只比她大两岁,对比明晟很像她父皇,那小世子容貌与她父亲如出一辙。 胡德站在殿外长声喊:“神女驾到——” 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骤收。 躺在龙榻的烨帝在太子明晟的搀扶下坐起身,听到她来微微冷笑。 “朕要死了,她知要来了,把她赶出去。” 停了抽泣的皇亲国戚与文武百官,一起抬起头看向殿门外,没谁敢听他言。 19. 第 19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天下百国,最强国为沥国,这百国中,若以国力论之,烨国能入前三。 他虽是帝王,按理说也应给第一强国摄政王独子几分薄面。可当年他逼五代神女立下天昭,使烨国于百国中地位超然,深得百官文武与百姓爱戴。 后他独子嫁了百国神女,为百国神女生下了一代神女,他虽不愿承认他独子嫁了神风,却对神风百国神女的身份极其认可。 今日莫说是烨国摄政王独子前来,就是赢祁亲来,他也未见得怕。 他再次被赢厌直呼‘老头儿’后,脸上的沉色僵滞着,向赢厌叱道:“黄口小儿! 你父王摄政王赢祁的狼子野心,朕远在烨国也知。他因神风一句话,将你囚禁在那无人之地的寂渊,对你疏于管教。今时你上了云榭天成了朕孙女的神子,朕作为你的长辈可要好生管教你一番!” 赢厌迈前一步,拍开他擒住神虞手腕的手,将身挡在神虞面前,带着一身戾气问。 “老头儿,你说赢祁是本王的父王?!” 这世上之人他无有不恨,其中最恨者除了杀了他的有苏虞,就是囚困他两世的生父赢祁! 神虞被他高大的身影遮挡在身后,看着他后背淡声道:“麒麟,他是本座的皇爷爷。” 她踮起脚,解开他双眼上的黑布,素手捏着天池水浸泡过的黑布,来到他身前,端详着他。 赢厌生得极其美,美得雌雄莫辨,近乎妖异的慑人。 那样高大的身形冲淡了他脸上的几分冶艳,他双目凤眼狭长,因乍见天光微眯着,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威冷。 他低头看着她,仔细辨了辨她五官,颔了首,道:“原来你长这模样。” 他看她身后的烨帝一眼,道:“本王不喜这老头儿。” 他不喜,必要杀了才得清净。 神虞凝着他,耐心教导道:“麒麟,万物有生必有死,无需你动手,他自有天命归时。你厌恶的世人,他们都会死,可万物生死不息,总有一日,你也有会死。 你的满腔戾恨,除了让你徒造杀孽,他们纵都死了,你也得不了解脱。” 她牵起他手。 赢厌垂在玄色广袖下的手掌极大,五指长而修美。 她看了一眼,与他五指相扣,继而抬头看他,道:“本座可让你解脱。” 她手碎冰冰凉,与他五指相扣时那凉意似可直达他心头,赢厌一把将她手甩开。 “我无需解脱。” 神虞被他甩开手,垂目一笑:“可是麒麟,你的心告诉本座,你需要这解脱。” 他是天厌之人,人魔之骨的戾气让他只有杀人才可不受折磨。 他若不想解脱,何必要杀人。 烨帝半坐着,看到神虞主动去牵赢厌的手,脸色很是阴沉,在看到赢厌竟嫌弃的将神虞的手甩开,脸色的阴沉转成了铁青。 与他同样脸色的,还有站在殿外探头向殿内看的莫念。 烨帝向帏幔外跪在地上的众人看了一眼,故意大声道:“朕孙女的神子来日是要嫁她的,早晚是她的人,她牵一下手,算不得什么。” 跪在帏幔外的皇亲国戚连同百国文武一起将头低了下来,虽敬重他,心底却道:“当年您死活不愿承认子舆太子嫁了百国神女神风,换成了亲外孙女又成了娶……” 赢厌听到烨帝这话,起了一身深重的戾气,侧头看他:“本王为何要嫁她?!” 神虞也去看烨帝,解释道:“皇爷爷,孙女与他行举亲密是为了另一桩事,日后并不会娶他。” 站在殿外的莫念,铁青的脸色马上和缓了下来。 帏幔外的众人一起将头抬了起来。 云榭天于山下人而言过于神秘,可这份神秘仅限于他们上不了那天外天,山外山,不知其真容。 至于云榭天上,每一代神女都会娶神子的事,几乎成了定论。 赢厌听她亲口说出她不会娶自己,身上深重的戾气淡了一些。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你可是言出必行之人?” 神虞也凝他一眼,上下打量了他身形,意味深长地道:“麒麟你生得极好,本座答应不娶你。可……”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可本座在你心底有些不堪,你若真那样想本座,本座若觉你不服管教,来日未必不会让你心想的不堪成为事实。” 赢厌凝着她面皮紧绷着,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问:“我为何要让你管教?!你又是我什么人?!” 这话着实让神虞难住了。 在对待赢厌身上她一直是自私的,她与他同是执笔人笔下的人物,一个是女主一个是反派,本该势不两立。 可她为了自己的私欲,定要改变他,她自问,若来日有人要改变她,她也不会愿意。 都说本性难移。 她真能让他成为她所想那人吗? 神虞看着他沉默了。 赢厌第一次见她被自己问住,紧绷的面皮松懈了一些戾气,向她冷冷道:“神虞,我是恨你,想杀你,可这些时日以来,你口里一直说要教我,心底从未拿我当人。” 他是不知世事,却天姿聪颖,若非如此也不能自悟功法,一身斗神虞与神阙,拿下半个天下。 他主动向她买近一步,居高临下俯瞰着她,又道:“我是斗不过你,心底恨你,想杀你,却敬重你。可你,拿我当狗一样驯服,我不妨告诉你,赢厌可不是狗,而是狼。” 神虞抬头看他,笑了。 “可是麒麟,狗在未被驯服前是狼,驯服后就成了狗。” 她承认,她此前没拿赢厌当人,驯服他是为了私欲,可这份私欲是站在他是灭绝人性的魔上。 他前世杀了半个天下的人,这样的魔,她不愿拿他当个活生生的人。 她活在执笔人笔下,执笔人轻飘飘地一句话,于她却是无数个活生生的性命。 那是她的民,她得承认,她心底也恨赢厌,只是这恨,她不肯承认。 她说罢,不愿与他在此事上做多纠缠,看向烨帝:“皇爷爷,您天命已至,孙女粗通祝由术,您若想,孙女可为您延寿。” 帏幔外看热闹的众人险些忘记了,烨帝即将寿终之事。 就连烨帝自己也险些忘记了,自己要假死之事。他扫帏幔外乌泱泱的众人一眼,及时虚弱倒下,向神虞摆手。 “朕不信,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是为见朕最后一面而来,朕不想和你说话。” 神虞听他说出这样一番孩子气的话,看向明晟道:“有劳皇叔让他们退下,本座与皇爷爷有话说。” 明晟只以为烨帝真到了寿终时,脸上落了泪,问神虞: 20. 第 20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烨帝躺在龙榻上,蹙眉看着她。 子舆去后,他想过去云榭天见她一眼,可那份思念之情,终究没能抵过他的恨。 她是他的爱屋及乌,也是他的恶其余胥,更何况她虽是子舆所生,容貌并不像子舆。 神虞对上他眸底隐晦的思绪,眸底带笑回视他,道。 “我对母亲并无多大印象,她仙去时我方两岁。至于父亲,我看过他的雕像,也曾在下人口中拼凑过他的形容秉性,今日见了皇叔,对父亲总算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 烨帝想及爱子心底撕心裂肺的疼,他固然是帝王也难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他收回看神虞的视线,坐起身,从怀中掏出卷轴,递给神虞。 巴掌长短的卷轴,以羊脂玉做轴,上雕祥云仙鹤,精美绝伦。 神虞接过来,一手持卷轴,一手缓慢拉下。 随着画轴的展开,一个年少的公子身着玄底蟒袍,头戴金冠,站在巍峨的宫墙前,目视前方浅笑。 年少的太子形容俊美,一身帝王气度,负手,长身而立,尚且稚嫩的五官,不挡眉目间的帝王深沉,却非拒人千里之外的遥远,望之可近。 烨帝苍老的声音带着追思道:“那年,他极冠,因和你母亲赌气下了山,朕让宫中画师为他画了这幅小像。” 那已是三十多年的事了。 神虞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画像,不禁鼻头一酸。 她两世来幼年失母父,未曾尝过人世半分亲情温情。前世才做神女的她,每每在梦中找寻母父,醒来时,总会神情恍惚。 她的母亲、父亲仙去后,从未入过她梦。 她将画轴抱在怀中,闭上了眼,哑声唤:“父亲。” 烨帝听到她唤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让他捂脸放声大哭。 神虞听到他的痛哭,紧闭的双眼,落了两行清泪。 殿外,赢厌拿手戳破白绸,趴在镂空的窗棂前,看着落泪的神虞。 他今生也落过泪,那泪水是因神虞,他每每斗不过她,每每为她所伤,那泪水更多是因她过于强大到无敌,他大仇难报。 他见她落泪,紧绷的唇线,微微上扬。 原来她也是人,也会哭。 神虞因见父亲小像着实伤心了一会儿,她睁开眼,见烨帝比她更伤心,走上前,柔声安慰。 “皇爷爷,父亲固然去了,可他还活在您心中不是吗?” 她从袖中掏出软帕,拿开烨帝捂脸的手,为他拭泪,又道。 “父亲若活在您心中,您又何必这样伤心,父亲若知岂不是比您更伤心。” 烨帝已过花甲之年,岁月的年轮遍布他的龙颜,抛去帝王身份,他更像是个失去爱子的苍老老人。 他用哭红的双眼,看她一眼,摇头:“朕闻你天生神骨,始知你是个不同的孩子。” 她规劝的话很好,可这样的好话下,她本该比他更加伤心。 他大哭一场,也算看清了,他的那点恨,到了这时,也不该殃及她了。 他还能活几日呢,她能下山见他最后一眼,又愿意唤他一句皇爷爷,心底多少还是念着他的子舆的。 神虞知他敏锐,笑道:“若有可能,我宁可不要这神骨,做个愚钝之人。” 万事看得太透,容易对人世厌倦。她明知自己是活在笔下的书中人,仍愿将所有人当做活生生的人,是件极难的事。 她心处局外,身在局内,每走一步,明知结局,义无反顾。 烨帝听她说出这话,不赞同道:“你是神女,似这等话,朕只当没听见。” 那云榭天上,神女七代,能拥有神骨的,除了二代神女就是她了。 身有神骨者,心有大爱。 她可以不重亲情血脉,却不可忘了自己的责任。 神虞将头垂了下来,就连见他时唇角的笑意也淡了下去,闷声道:“可是皇爷爷,坚持本心也会累。” 她看透了所有,仍有大爱之心,可这份大爱之心,要一直坚持也会累。 她也想做个普通人,品尝一下人世烟火,可这一切她怕是无缘享受了。 烨帝见她低头,颇有几分孩子气,倒像是他的子舆小时不愿上山那会儿。 被他压抑在心底的怜爱,藏久了,日日夜夜累积,堆积在心头沉甸甸地,让他喘不上气。 在看到她做出子舆之态后,那份怜爱,终于藏匿不住,宣泄而出。 他满眸是泪看着他自幼父母双亡的孙女,珍而重之的将她搂在怀里,痛声喊:“我的虞儿啊——” 神虞被他乍然一抱,身子一僵,她略显迟钝地抬起头,对上了老人满是泪水,满是心疼的哭红的双眼。 那份被她压在心底两世,对亲情的渴望,终于在这一刻,迎来了她期待以求的亲情。 她看着他,猝然落了泪,只是呆滞看着他。 原来,她是有机会做个普通人,拥有温情的。 她回过神来,将头埋在他胸口,沉默地掉泪不止。 她不是没机会,只是她若听从本心,从来别无选择。 赢厌趴在窗前,愣怔看着那一幕。 他明明看不到神虞的脸,可他却知,神虞很伤心,她在哭。 他想要放声大笑,学着上扬唇角,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并不开心。 他直起身,后退一步,转过身来,看廊檐外的天。 被囚困在四方皇城的天,万里晴空,蓝得透明的蓝天,漂浮着几朵闲散的白云。 天光云影倒映在他深而沉的眸底,冲淡了他眸底深处的戾气。 不知名的花香从风挟裹而来,吹动了他玄色的衣袍,他抬头看天,发现人间原来有很多色。 他抬起手,触碰上自己的双眼,这双眼是她给的。 神虞与烨帝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暗下,天际布满了金色的霞光。 她孤身走出殿门,向门外守着的明晟道:“皇爷爷去了。” 明晟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神虞坦然回视他,苦涩一笑:“皇叔应知,皇爷爷若不想,纵是本座也难左右他意。” 她神态平静地向赢厌迈步而去,明晟身影一个踉跄,再顾不得储君仪态,踉跄着向殿内而去,痛声长呼着:“父皇——” 赢厌一身玄袍负手站在廊檐下,看到她来,讽刺道:“我以为你从不说谎。” 神虞停步在他身前, 21. 第 21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神虞猜到他会有此反应,半躬着身垂目浅笑。 “麒麟恨他是应该的,他囚你在无人之地十数年,本座没资格让你原谅他。” 她噙笑抬起眸,凝着他,又道:“你可恨他,却不可杀他,他是你生身之父。” 她直起身,走到他身前,牵起他手,柔声道:“恨一个人会很累,你拥有了双眼,这双眼应去看世界美好,而不是让它去看仇人。” 赢厌被她牵着手,只觉她手凉,冷着脸,将头扭了过去,道。 “有苏虞,你是赢厌最大的仇人。” 神虞半倾身子,探头去看他扭过去的脸,见他神态冰冷,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与中指抵在他下垂的唇角下,向上一推。 笑道:“你恨本座更是应该的,可是本座想要你笑一下。” 赢厌被她两指抵在脸上,唇角紧抿着被迫上扬,很是怪异。 他将她手拍开,甩开她冰冷的手,铁青着脸道:“哪日你死了,我大仇得报必会笑。” 他手劲很大,神虞被他拍红了手掌,见他不识好歹,看着发红的手背,后拿起他手掌,用相同的力气,打了他手背一下。 “你打本座一下,本座打你一下,你我扯平了。至于你想向本座报仇,本座允了,你可耐心等着,本座总有一日让你亲手报仇。” 赢厌扭过去的头,余光看她,问:“总有一日是几时?” 他的等待总要有个期限。 神虞放下他手,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哪日本座不想活了,让你杀本座报仇可好?” 赢厌气得后退一步,手指她,怒声道:“你若一直想活着,我岂不是要等你老死!” 神虞见他这样的姿态颇有几分孩子气,觉他生出了几分人性,也愿拿他当个活生生的人了,逗弄他道。 “你也知道,一代神女活到了一百余岁,她活太久,觉人世没意思了,才愿仙去。若有个你这样有趣的男儿陪伴,她未必不能多活几十年。本座日后会与她一般。” 赢厌被她逗弄着,铁青的脸成了黑锅底色,怒得脱口而出:“二代神女三十而终,你为何不能像她,她和你同样拥有神骨,你和她才是一类人。” 神虞唇角的笑意一僵,轻颤了一下长睫,黯然垂下目,半晌才道。 “本座不想像她,本座想比她活更久。” 来日她完成自己的责任,想要去看看她责任所在的天地,这壮阔的山河,她还没看够。 她无需为自己卜卦便知,她能完成责任,执笔人再不会让她活着。 只是她不知她会如何死,她若是执笔人,应会让神阙这个男主错杀了她。只有这样,这个故事才会充满遗憾,让神阙这个男主更有魅力。 赢厌见她垂着目,眉目黯淡,一身寂寥,心底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他恨了她许久,他认为他所恨的有苏虞,应一直是人间之神。 前世那个心有大爱的百国神女,爱世人也爱神阙,她若想做女皇,会比神阙更加出色。 当年诸国帝王无不畏他威,将她与神阙视为救赎。 可神阙并不能从他手中救下任何人,反是有苏虞,她总能有办法让他杀不了人,久而久之,她的名头盖过了神阙,被世人成为神虞后。 他想到这里,似到这时才意识到,她日后未必不会像前世般抛去身份嫁给神阙做皇后。 他冷着脸问:“你日后可要嫁神阙?” 神虞带着一身寂寥抬眸看他,讽刺一笑:“本座的日后不会嫁任何人,也不会娶任何人。” 赢厌根本不信她话,意有所指道:“你口中的来日,和我所想的不同,我所想的来日,你会嫁他。” 前世她与神阙青梅竹马,就连他也承认,她与神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话音才落,胡德急匆匆地向御花园而来,看到两人,停了步,向神虞深施一礼,扬声喊。 “神女,齐国的太子殿下派了人前来询问圣上龙体,现正在驿馆听宣,您看……” 按说,圣上驾崩,正值新主登位时,齐国太子此时派人询问圣上,他只需告知圣上驾崩的消息,以礼节与使臣客套一番便可。 可那使臣说了,他来烨国是太子殿下与神女是师兄妹,更因太子殿下拜了六代神女为义母,他们圣上也算是齐国太子的干爷爷。 他们太子殿下已经哭得昏厥多次,百官文武因圣上驾崩沉痛不已,这齐国使臣既是因神女而来,大臣们都提议让神女接见他。 神虞下山来见烨帝时,猜到神阙会派人前来烨国,神阙端方知礼,总会让人挑不出过错来。 她迈步向胡德走去,离近了才发现,胡德脸上残留着泪痕,搭垂的眼皮红肿着。 胡德见她看自己,微微抬起眼帘回视她,小心翼翼地问:“神女可是不愿?” 圣上的驾崩,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心的痕迹,若是一般人,难免有闲话言她不孝。 可她是百国神女,生有神骨,无人不知身有神骨的神女天性淡泊,心有大爱,无私。 她能在圣上驾崩前看圣上一眼,他作为奴才已经很是感恩了,又怎敢肖想让她为圣上的驾崩伤心。 神虞摇头,解释道:“师兄派人前来,是一番好心,本座哪会不愿。” 她看他,仅是奇怪胡德到底知不知外公假死。 前世外公假死后去了宫外,伺候他的是另一个宦官。 赢厌从来不喜神阙,听到神阙派人前来,神虞要去接见他,站在神虞身侧道:“神阙那人假仁假义,我讨厌他。” 神虞示意胡德在引路,在胡德转身前行后,刻意放慢了脚步,用两人可闻的声音小声道:“本座也讨厌他。” 赢厌奇怪看她一眼。 他在云榭天时容廷告诉他,神阙在山上时,神虞对神阙很是冷漠,可送他下山时,又恋恋不舍的。 他前世的印象中,只要神阙在神虞一定在,他那时看不见两人,却能听到她甜甜唤神阙‘师兄’。 那份情,他也知。 他隐隐有些顿悟,黑着脸看神虞:“你不恨他?” 她对待神阙的态度与前世南辕北辙 22. 第 22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赢厌手指她半晌,最终说了一句:“你若是孩子,我是什么?!” 前世他知百国神女代表什么时,还是自下属口中。 那时,他刚极冠,悟得一身无敌的阎魔功,踏出寂渊闯入摄政王府要杀赢祁。英鳌告诉他,他杀了生身之父,若被百国神女得知,神女会因此怪责沥国。 他脚下踩着赢祁,向英鳌微微侧耳,问:“百国神女是什么东西?她知了,怪责沥国又与本王有何相干?” 英鳌环视一圈遍地死骸的摄政王府,阴森森地一笑:“主子有所不知,百国神女并非虚名,她手握可灭任意一国的大军,本该住在云榭天上。可这一代的神女十三岁下山去了齐国,与齐国才登基的天子钟离阙是青梅竹马。” 他面无表情地道:“她纵灭了沥国与本王无关。” 他踏出寂渊只为复仇,今日就是那百国神女亲来,也不可阻止他杀赢祁。 他话音落地,手中的长刀举起,向下一挥,直接斩下了赢祁的人头。 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带着满脸的血,踩过赢祁的尸体,踏入摄政王府后院。 英鳌跟在他身侧,看了死不瞑目的赢祁头颅一眼,森森然道:“主子大仇得报,只需杀了摄政王妃,您就可称帝了。” 赢厌身影一顿,向身后侧耳,冷声道:“本王对做皇帝不感兴趣。” 英鳌自从他手下讨得活命后,暗中伺候他许久,深知说什么才能让动心,三步并两步走到赢厌身侧,道。 “主子有所不知,世上有句话,君让臣死臣不死不忠,您做皇帝与他们不同,您做皇帝才能杀更多的人。” 赢厌心动了。 可待他成了沥国的皇帝,才懂百国神女,对君王有多大的震慑力。 听说神骨为智慧骨,百国神女甚至比他小上几岁,却聪明到可称人间之神。 他死那年二十六岁,他踏出寂渊,入人世六年,六年拥有了五十一国玉玺。 神阙并不是他对手,若非暗中他有神虞指导,剩余那个半个天下,四十九国的玉玺也将归他所有。 然而,神虞深爱神阙,甘心为神阙敛下一身锋芒。否则,早在杀死赢祁日,她就会找来,杀了他…… 在那个神虞深爱神阙的前世,他与有苏虞交过手,一赢九输。 神虞凝他一眼,也想到了前世,向他笑一下,调侃道:“本座是孩子,你是麒麟,本座的麒麟。” 赢厌忽然凑近她脸,恶狠狠却小声地问:“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前世他与她只在战场上交过手,私下里并无交涉,唯一一次他私下见她,还是她骗他上云榭天杀他那次。 神虞看着他放大的脸,看穿那身美得近乎妖异的皮囊下,只有魔戾。 她抬手将他脸推开,反问:“本座要想杀你,你可能不死,你说这样的你,本座还需用什么阴谋?” 她迈步向胡德而去,走了几步,见赢厌没跟,又补充了一句:“麒麟,哪日你开始感恩本座,便会知,本座对你无有不允。” 赢厌站在原地,抬手摸上自己的双眼,环视天地,青着脸喃喃道:“就算是这样,我依旧恨你!” 烨帝‘驾崩’了,崩在龙宫,即将顺位的新帝几次因丧父之痛哭昏过去,才被几位皇亲们搀扶走。国丧已至,宫人们正在忙碌着四处悬孝。 齐国来的使臣带着左右,站在宣文殿内,望着殿外忙碌的宫人,神情甚为严肃。 他来时,太子曾亲口告诉他,烨帝年迈,身子骨素来硬朗,并不会忽然驾崩,特意命他来了不少延寿之物。 可他才到烨国皇宫,烨帝忽然就驾崩了。 眼看新帝就要登基,太子殿下要他向老烨帝说得话,派不上用场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与他齐国并无什么渊源,太子殿下若知,老烨帝会忽然驾崩,想来也不会派他来这一遭。 他想到国内之事,本就严肃的表情又肃了几分。 红墙白玉道上,光明耀眼,隐约间,一个老态龙钟的身影从光亮里走出.随之,一个一抹白,几与光明交叠,似是个少女的剪影,带着一身皎皎的光晕,步履稳健,踱步而来。 那并不像世间女子走路,步步生莲,更像是个男子,行走间迈着小四方步,并不让人觉得怪异,反是一身神威。 齐国使臣望着远处的三人身影,一阵恍惚。 神虞来近时,齐国使臣回过神来,忙肃整衣冠,待她来到玉阶下,撩袍下跪。 “齐国郑岚拜见神女尊者。” 神虞驻足,俯瞰跪在玉阶上的郑岚。 他应不是神阙的近臣,她前世不认识他,神阙的臣子很多,她并不完全认识。却深知神阙是个让人挑不出过错的君子,能做他近臣的,必然得过他调教,懂规知礼。 今日若是他近臣前来,那人会下玉阶跪下。 胡德站在神阙一侧,见齐国使臣竟然认识神阙,一开始颇感诧异,转念一想,其实从云榭天而来的人,极其好认,更何况是云榭天之主的神女了。 他因老主驾崩,心底藏着沉痛,脸上挂了相,向神虞拜下道:“他既认得您,也无用老奴介绍了,老奴先行告退。” 神虞看向胡德。 他很老了,甚至比她的外公烨帝还要老上一些,无须的脸,布满了皱纹,雪白的眉毛向下搭垂着。 神虞道:“生老病死,无人不经,胡公公,有些人死,未必不会是在另一个世界永生了。” 胡德猛地抬起头来,老眼噙满了泪水,仰视着她,这就要撩袍下跪。 神虞笑道:“胡公公能悟,何须向本座下跪。” 她转头,向齐国使臣抬手:“请起吧。” 神虞迈步向宣文殿殿内而去,赢厌多看了胡德一眼,有苏虞说了一句玄妙的话,这老头儿就是哭又是要向神虞下跪的,还说这老头悟了。 神虞一走,胡德直起身,见赢厌看着自己,向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沥国的人魔小王爷,对他们主子很是不尊重,若非他还有个云榭天神子的名头在身,他必要为他主子讨个公道话。 赢厌倒是见惯了别人对他 23. 第 23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神虞凝着他,对于赢厌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很觉诧异。 赢厌双眼去除了蒙眼布,看着端坐在光明中的神虞,不耐烦地解释道。 “有苏虞,我比神阙更了解你。” 在那个他还不恨她的前世里,他羡慕过神阙能有一个百国神女做师妹。 他也从别人口中听过,有苏虞对神阙极好,好到愿意抛弃神女之尊嫁给神阙。 他重生后的十年,在寂渊思想着她,回思着别人口中的她,和推他入悬崖的她。 她是仁善之人,可这份仁善唯独不对他。 神虞向他一笑:“麒麟,人是复杂性的,没有谁能真了解谁。” 赢厌身着玄衣站在她身侧,面容完全隐于黑暗,唯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窥伺着她脸上的笑意。 他试图学着她上扬唇角,却控制不了自己脸上的肌肉,只能拉沉着脸回:“爱信不信!” 神虞看不清黑暗中的他,只得看向齐国使臣,问:“师兄派你前来,可是为了齐国之事?” 前世的她与神阙陪着假死的烨帝去了许多地方,烨帝对神阙很是满意,答应了与齐国永结联盟对抗沥国。 齐国使臣被她一语中的,低着头回:“臣来晚了一步,烨帝崩了……” 他们齐国太小了,小到在百国并不起眼,太子殿下上山那年,相邻的三国看上了他们齐国的四城之土。 好在他们皇上是个对外杀伐之君,倾全国之力打了一个大胜仗,后又将太子殿下送到了云榭天,这才让他们齐国震慑了相邻三国。 神虞想到齐国国情,道:“明晟顺位后,不会与齐国交好。师兄深谙远交近攻,既选同盟,为何不曾考虑下第一强国沥国。” 说到此,她看向赢厌。 今生的神阙是她所教,他心有宏图,在完成这场宏图之前,要先让齐国挤入强国。 与他国结联盟的确是个好主意,可烨国他选错了。 齐国使臣忙抬头,摆手。 “神女,我们太子殿下可不敢肖想与沥国做同盟。” 沥国是何等的庞然大物,他们区区四城之国,沥国怕是根本不会放在眼底。 他若真去沥国去和沥国摄政王交涉此事,沥国摄政王怕是会直接让人将他赶出去。 非他自贬,他们齐国这样的小国,就是想向沥国俯首称臣也需排个号。 神阙看着黑暗中的赢厌,道:“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 以前云榭天只有一位神子,现在多了一位,神阙若想动用云榭天的关系,亲去一趟沥国,去见赢祁,和沥国做同盟这事,赢祁会因他头顶着六代神女的义子之名,好生考虑一下。 郑岚不懂神虞口中的不同是什么意思,见她频频向赢厌侧目,蹙着眉问:“神女您能不能说详细一些?” 神虞无奈叹了口气,站起身对他道:“师兄是个聪明人,你将今日情形告诉他,他会懂的。” 郑岚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赢厌站在神虞身侧,见他愚钝,没好气地道:“神阙怎会把你派来,姓傅的病秧子呢?” 郑岚惊讶看向赢厌。 他怎知太子殿下的陪读傅公子? 他们太子殿下识字极早,皇上选为殿下选陪读那会儿,本没把胎里带病的傅公子考虑进去。 可这位比太子殿下大五岁的小世子过于惊才绝艳,皇上见过他后,竟也顾不得担心他会将病气传给殿下了。 若非有个云榭天,要他看,这位傅小公子可是有可能做帝师的。 神虞想到傅垣知,在心底掐算了一下日子,对郑岚道:“外公崩了,你无功而返回国难免受冷眼,不若多在烨国待上一段时日,许能等个功劳向心主递个投名状。” 郑岚得知烨帝忽然驾崩时,就考虑过自己回国后的境遇,这也是他心忧之事。听到这话,忙问:“神女,您可是算出了什么?” 神虞没理会他,向殿门而去。 她并不嫌弃他的愚钝,只是不喜日后会与神阙亲近之人。 神阙此番来烨国,烨帝嘴里说着不愿见她,还是为她单独造了一处宫殿。 工部的人连夜赶工,仅用十几日造出一处与龙宫相差无几的奢靡宫殿来。 一个比胡德年轻几岁的老太监,同样老态龙钟之态,早早等候在殿门前,见神虞走出,向她躬身行礼,道。 “主子让奴才领您去新宫。” 新宫尚未命名,三道宫门前的匾额遮着黑布。 神虞行走间,打量着这处新宫,依旧是紫气东来之势,依旧是满眼的粉红幔帐。 她入了宫殿后,问那老太监:“皇爷爷几时打算带我出宫?” 吴宝躬着身向她回:“主子想先看看皇宫,让您先在这里住上几日,出皇宫日,主子会派奴才来寻您。” 神虞认识吴宝,前世的烨帝假死后,就是吴宝伺候到他真驾崩。 她用欢快地语气道:“那我等皇爷爷。” 赢厌诧异看她一眼。 神虞感受到他视线,回视他,解释道:“本座说了,本座还是个孩子。” 就算是她,偶尔也想放松一下,最好能抛去身份和身上的责任,只做有苏虞几日。 赢厌不屑道:“你还想重复几次。” 吴宝见状向神虞躬身告退。 神虞在吴宝离去,来到主位坐下。 赢厌看了一眼她坐姿,嗤笑道:“有苏虞你到底累不累。” 他在云榭天时用新得的双眼,看了她许久。 她总是维持着同一种坐姿,从白日到黑夜,重复着做同一样事。 他没曾见过神阙,可他猜想,神阙与她相同。 神虞有些不愿理他。 她知道赢厌在说她总是维持仪态,摆着神女的架势。 明明今年她方十三岁,还可做个孩子,可她出世父死,二岁母死,她注定好了要背着神女的责任,她认这个责任,自然总以神女自居,不肯松懈下来。 她看着殿外的天,良久才喃喃道:“麒麟,本座也会累。” 她活在执笔人笔下,执笔人给了她这样的身份,她只能做这个身份的人。 哪怕她也想做另一种性格的自己。 赢厌盯着她看了良久,见她面带感伤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突然就不想与她辩驳了。 他更希望她是印象中的百国神女,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高不可攀。< 24. 第 24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神虞孤身坐在榻上极久。 她自诩人间之神,让自己全知全能,可这份全知全能,仅限于在这个虚幻的话本世界。 她想了许久,仍想不出她重生后所做的改变,是否发自本心,只认清了一件事。 她不愿做神阙的附属品。 她来自有苏氏,有苏一族能繁衍至今只信人定胜天。 她孤身出了内室,见赢厌守在黑暗中,笑道:“本座不会跑。” 赢厌见她脸上有了笑模样,别扭道:“你有腿,怎就不会跑。” 神虞属实不知他在别扭什么,只以为他是因恨,解释道:“你也有腿,真有那日,该跑的是你。” 她若有了摆脱执笔人强加给她的恋爱脑,让神阙这个男主,再不与她有男女之情,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赢厌知道她话中意,压着怒道:“当赢厌只上一次。” 红拂与绿梧被神虞摒退后,随赢厌一起守在内室屏风前,见神虞似恢复了以往的从容气魄,这才松了一口气。 绿梧是个从心之人,对比先上山的神子神阙,她更喜欢这个人魔神子赢厌。 赢厌上山已有数月,她心底一直有个疑问,见神虞有心与赢厌斗嘴,迈前走到神虞身侧虚搀着她,问:“神女为何不为麒麟神子改姓?” 赢厌被绿梧这一问,这才意识到,自己虽多了字,却仍姓赢。他记得,在云榭天做神子,纵到山下也需自称姓神。 哪怕是前世的神阙拥有了半个天下,也自称神阙,而不言自己是钟离阙。 神虞看黑暗中的赢厌一眼,向绿梧解释道:“麒麟与师兄不同,他不改姓。” 她隐隐猜出了执笔人的惩罚,迈步走到殿门前,又道:“纵为他改了神姓,他仍是赢厌,本座怕日后会认不出他。” 没人懂她话中意。 她站在大开的殿门前,天光倾泻而入,将她身影完全包裹,站在黑暗中的赢厌,看着她,只觉刺眼极了。 光明与黑暗,总是泾渭分明,他属于黑暗,而她属于光明。 他心底除了恨与戾,对神虞起不了什么心思,于黑暗中看了她一会儿,到底是沉默了。 他承认,只有这样的神虞才是他认识的有苏虞,永远这样的高高在上,一身皎皎色不容亵渎。 假死的烨帝,在皇宫看了三日,第四日,赶在礼部之人要请神虞主持新帝的登基大典前,易容将神虞带出了皇宫。 皇宫门前吴宝马夫装扮,手里拿着马鞭,坐在马车上,看到烨帝带着神虞一行人,忙下马车行礼。 烨帝一身深蓝色的太监袍带,脸上留着五缕美髯,颇为怪异。他示意吴宝免礼,上下扫量了一眼神虞身上的白鹤氅,面带嫌弃道。 “这身衣服不好看,换下。” 神虞前世随烨帝出过宫,此次早有准备,她手指了一下身侧的红拂。 红拂身上背着鼓囊囊的包裹,迈前一步向烨帝道:“神女想到了这点,下山时特让属下准备了便袍。” 烨帝已然老迈,许是不做皇帝了,倒如一个真正的民间老人,他示意红拂上前打开包裹,翻看了一番,抬头指责神虞。 “你就打算穿这种衣服?” 神虞在山上是云榭天之主,在山下是百国神女,纵是便衣,也需照顾下自己的身份,所准备的便衣也是六彩之色。 烨帝讨厌六代神女神风,最为看不惯独属云榭天的彩色。 他从红拂手中夺走包裹,随手丢入车厢,以长者的语气道:“这里是山下,不是云榭天,这里的女儿家不穿这种衣服。” 神虞只得低头向烨帝认错,走上前,柔声哄道:“孙女没怎下过山,此番出宫但随爷爷做主。” 赢厌听她话假嗤笑一声。 烨帝索性将矛头指向赢厌,对带着一身生人勿近戾气的赢厌呵斥道:“朕在和自己的孙女说话,赢祁没教你什么是三从四德?!” 赢厌被他呵斥,向他迈进一步,威胁眯眼看他:“老头,你敢这样对本王说话?” 神虞听懂了烨帝话外意,瞪了一眼赢厌,对烨帝解释道:“外公,也不是每一代神女都要娶神子的。” 赢厌被神虞瞪了一眼,收回了一身戾气,不无讽刺道:“也是,老头你活得太短了,来日怕是见不到神女下嫁了。” 神虞及时拉住上前要打赢厌的烨帝,将他搀扶上了马车,扯开话题问:“爷爷打算带孙女去何处?” 前世的烨帝带着她与神阙逛过庙会,看过千灯节,彼时那时的人市喧嚷,她只来得及看人,并未赏景。 车厢不算大,烨帝被神虞搀扶进去后,神虞一行人紧跟着进去,不大的车厢很是拥挤。 赢厌高大的身躯,被迫挤在神虞一侧,只得蜷缩着一双长腿,嗅着神虞身上的冷香,脸色很是难看。 烨帝扫过一眼憋屈的赢厌,心底还算满意,向车帏外的吴宝交代道:“就在京城找间客栈先住几日,等晟儿登基的风头过了,先在京城游玩一番。” 神虞随烨帝坐在正主位,垂目浅笑着,任由他安排,这一切一如前世,只是她身侧的神阙改成了赢厌。 吴宝深谙烨帝之心,驾驶着马车来到南城,选一间老字号客栈伺候他们住下。 平安客栈,居闹市取其静,所住之人多为外乡、外国之客。 神虞住下后,吴宝尊烨帝之意为神虞送来了几身新衣与首饰。 赢厌被神虞安排住在自己隔壁,听到隔壁的动静,示意莫念打开窗门,刚好看到神虞坐在梳妆台前,红拂站在她身后为她绾发。 已是二更天,他暂居之地不喜燃灯,相反,神虞夜晚少眠,房屋灯火阑珊。 神虞下山时梳得是飞仙鬓,为配烨帝送来的首饰与衣裙,红拂只得为她梳了一个少女灵蛇髻。 神虞一头黑发披散在身,察觉到隔壁的视线,转首看向暗处。 赢厌从未见过披发的她,看了一眼,只觉有些恍惚,对上神虞的视线,生涩问:“你不是银发吗?” 他在云榭天住时,关于神虞的种种,他纵不想知,也难不从别人口中耳闻。 譬如,他被神虞的黄符贴昏迷后,山中人都传,她手腕处有了伤,她头发白了,瞳色变了。 那群碎嘴子的山众说,她的伤和白了发,是为了给他双眼。 可明明他手腕处也有伤。 神虞向他笑:“本座颇通医术,瞳发之色不宜让山下人见。” 赢厌站在 25. 第 25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赢厌被神虞这一问,身上气势骤弱。 他身形高大,站在神虞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笼罩而下一片阴影。 可那份从他身上笼罩而下的阴影,遮挡不下负手而立的神虞一身皎色。 神虞看着他,等候他的答复。 赢厌对上那双清亮无比,恍若能看透内心的明眸,迟疑地避开了她视线。 “朕怎知你往朕脸上贴的是什么符咒。” 他的回复过于牵强,以至于神虞能轻易猜出他当时不反抗的理由,与现在不愿承认的缘故。 她不再看赢厌,环视左右,见不远处拐角处,有处卖云吞的小摊。二更天了,也有几个吃夜宵的客人,昏黄的油灯下,粗木桌倒也坐了几个客人。 神虞问:“吃过云吞面吗?” 赢厌知她不食人间五谷,朝饮花露夜食黄精,循她视线看了一眼,答:“那是什么?” 神虞向小摊走去,要了一碗云吞面,选了一张无人的空桌坐下,这才道:“此为民间小食,甚为鲜美。” 前世的她与神阙来过这里食云吞面,也是只要了一碗,神阙赞这面鲜美。 摊主是个老者,身着粗布短打,见两人气势非同一般,到底是天子脚下之民,虽是升斗小民,不少见过世面。 他放下碗,多看了神虞几眼,觉她有几分面善,一时却也想不出她到底像谁。闻听神虞赞美,后退一步,向她行了一礼,恭敬道:“娘娘生得好模样,倒像是庙里的观音菩萨。” 神虞向他微笑:“老人家谬赞了。” 赢厌看着粗木桌上热气腾腾的云吞面,连脸皮都懒抬起,端起碗,浅啜一口道:“那不是谬赞。” 神虞示意摊主退下,安静看着赢厌吃完一整碗云吞面,又问摊主要了一碗白开水,慢声道。 “麒麟羡慕神阙。” 赢厌端着粗瓷碗盛的白开水,正要饮,听到这话,将碗放了下来。 粗瓷碗中的水八分满,水面涟漪荡漾,赢厌的脸倒映在碗中,面容扭曲支离着。 神虞垂目浅笑:“当年你为生父囚禁杀入摄政王府复仇,斩下生父人头,去见了摄政王妃。王妃怕你、憎你,你索性将她一起杀了。 你是人魔,为天所厌,父厌母憎,此为天命,你清楚。同样的天命,神阙为太子被父母所钟爱,却屡屡败于你手,他是你的手下败将,却拥有你奢求不来的亲情。” 她看赢厌,舒展了眉目。 “最让你羡慕的是,他身侧有本座,本座爱他,爱到甘心辅佐他。” 她抬手,揉了揉他的发。 “可是麒麟,他拥有的,本座也会让你拥有。天要你做人魔,本座偏要你做个受万民爱戴的帝王,神阙若是天命所归的帝王,本座也要你做那个天命所归的人。” 她的手放在他头顶,手掌碎冰冰凉,却温柔到可以称为宠纵。 赢厌恨她,恨到想要杀死她,可此时,他看着她,只想相信她。 他得承认,对比神阙有双亲的钟爱,他更羡慕的是神阙有神虞的爱, 他罕见沉默着,埋藏戾气的黑眸,认真端详着她。 神虞向他微微前倾,将他抱在怀里,向他承诺道:“你我本无仇,你要杀本座,本座可以理解,这份杀意暂且放下可好?本座会走在你前面,让你看着大仇得报。” 赢厌在她怀中僵硬了身体。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哪怕是他的属下也畏他,他留下他们是为便宜自己,同时也让他们仗他势,让他们可以更好的为非作歹。 所以,他们尊他、敬他,却从不敢靠近他。 两世来,她是第一个不怕他,主动向他走近的人。 他在她怀中沙哑了嗓音,问:“有苏虞,赢厌可以相信你吗?” 她是神阙的师妹,也是神阙的皇后,他本不该相信她的话。 神虞抱着他,看着明月:“麒麟,人生苦短何惧一试。” 她是骗过他几次,可他若愿做麒麟,神阙拥有的,她都可给他。 赢厌在她怀中,头脑一片浑噩。 他嗅着她身上传来的冷香,抬起头,只看到她尖尖的下颌。 神虞收回看明月的视线,低眸看他,向他温柔一笑,柔声道:“还记得我去寂渊时,为你取名麒麟时说过什么吗?” 她要他岁岁有救赎。 赢厌忽然将她推开。 粗木桌上,八成满的白开水水面平静,澈亮的水面倒映着他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他端起粗瓷碗中的白开水一饮而尽,继而起身离去。 摊主老者在赢厌离开后,走到神虞身侧,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摇头叹道。 “娘娘这份细心,他读不懂。” 他不知神虞是谁,也不知这美得过分的少年是谁,可任谁观瞧也能看出,神虞与他不是一路人。 神与魔,本就是两个极端。 神虞坐在长条凳上,只是笑:“我又有什么细心,他不是读不懂,不过是不愿信我罢了。” 就如老者都可看出,他不识冷热,滚烫的云吞面,他吃起来眼都不眨。 这碗白开水,本该在饭后半刻饮最为养胃,他偏吃完面便要喝水。 神虞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递给摊主,与他走向相反的路。 北城偏僻,距离护城河极尽,神虞来到护城河堤坝上,看着浑浊不清的河水。 烨帝老了,夜间少眠,早在客栈时,就听到神虞房间有动静,后见赢厌孤身回了客栈不见神虞,心底放心不下,找了过来。 见神虞看河水,来到她身侧,感慨道:“三百多年来,这天下就如这水。” 他不做皇帝了,才看清了天下是什么模样。 神虞静静地看着河面,道:“水至清则无鱼,天下由万万民组成,有人哪有真清水。” 烨帝手捋美髯,笑眼看神虞:“朕看你第一眼,觉你像神风,并不像朕的子舆,可今夜你这一番话,更像是朕的子舆。” 他的子舆若不上云榭天,顺位称帝,他烨国可与沥国同称尊。 可被他亲手培养长大的爱子,还是上了云榭天,嫁了神风,成了争风吃醋的小相公。 26. 第 26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烨帝得知烨国无碍,悬起来的心落了下来,苍白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些许血色。 他转而诧异看神虞一眼,似对她笃定的语气很是好奇。 烨帝不知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深谙神虞能说出这一番话,必然对赢厌的魔性很是了解。 他问:“虞儿,若你所言为真,你可曾想过,他为何因烨国与你有亲,不敢动烨国?” 神虞从容道:“爷爷有所不知,他纵有天大的能耐,始终要为孙女所制服。” 她将执笔人笔下的自己看得很明白,她是为神阙利用的工具人,最大的用途就是杀死赢厌。 她的神骨由来,更多是因赢厌是人魔。 烨帝向她摇头:“虞儿,你还是没能回答,赢厌为何不敢动烨国。” 倘若未来赢厌真成了她口中的人魔,如此灭绝人性的魔,本该无惧无畏,何以因她之故,不敢动烨国。 他想到初见神虞时,赢厌阻止他擒自己孙女手腕时,不禁微微一笑,不着痕迹扫了从容之态的神虞一眼。 一个十七,一个十三,相差四岁,现在向她说清,过于早了。 他将满心不愿的神虞带回客栈,更改了心底的计划。 神虞回到客栈时,窗仍是开着的,黑暗中没了赢厌在相邻的房间看她。 莫念趁着赢厌睡了,想去神虞处,还没等踏出房门,赢厌的声音从合拢的帏幔里传出。 “把窗关了,你不准去见她。” 莫念站在门前,回首看合拢的帏幔。 赢厌衣衫整齐,盘坐在榻上,脸上阴晴不定。 两人相隔帏幔,一立一坐,表面的主仆关系,暗地里颇有夙怨。 莫念在神虞单独带赢厌夜行后,心底就憋了一口气,被他喝止后,带着怨怼道:“神子,莫念是神女的房内人。” 赢厌沉着脸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除了神阙,她不会对任何人无缘无故的好。” 莫念心底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深吸了一口气,为神虞辩解道:“神女的好,外人无从得知。” 他是神女亲口承认的自己人,而赢厌纵被神女亲自带上山,始终只能是外人。 赢厌对他口中的外人内人不感兴趣,从帏幔中伸出手,抓阖了大开的窗,不再与莫念多言,盘坐在榻上直到天亮。 神虞才睡下一个半时辰,烨帝换了一身便袍,站在门外让吴宝去敲门。 神虞梳洗后,换了烨帝送来的衣裙,走出房门后,见赢厌也在,向他微微一笑。 赢厌直接将头扭了过去,解释道:“本王是给这老头儿面子,不是因你。” 神虞丧气昨夜的一番话对赢厌并未起作用,脸上仍是笑模样,对不识抬举的赢厌道:“无碍,本座不在意。” 赢厌早起被烨帝劝服,答应要和神虞和平相处一日,听到她话,转而去看烨帝。 烨帝脾气古怪,若无外人,对神虞的爱怜不加掩饰,可一旦有了外人,对神虞的态度很是冷淡。 他肃着脸训道:“日后,你待人魔小子要好些。” 神虞有心为自己辩解一番,被烨帝一个眼神制止,只得咽回将要说出口的话,乖顺与赢厌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 烨帝有心让神虞与赢厌独处一日,赶退了神虞的人,让吴宝驱赶着马车,往京郊而去。 烨国不大,去京郊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神虞与赢厌分别坐在烨帝一左一右,两人一路沉默,车厢内只有烨帝苍老的声音回荡。 “你诞生那日,朕厌透了你,若无你,朕的子舆不会走,大臣上奏要朕举国为你诞生贺喜,朕拒绝了。” 神虞坐在烨帝左侧,垂下了头。 对于她诞生致使生父难产而死,她本该内心有愧,可这份心结,早在前世便被神阙解开了。 神阙曾告诉她,凡天注定的人王帝主,其生身父母十不存九。 若人间帝王为大,本就不存有比帝王身份更大的人,而她在人间帝王之上,父母身死早已为天注定。 后来,为父母所钟爱的神阙,在手握半个天下后,一夜丧生父母。那份人间至痛让他沧桑了许多,神虞为他伤心,难免想及自身。 神阙反而安慰她,此为命中注定。 烨帝深陷于自己的回忆中,对神虞的垂头并未注意,反是坐在他另一侧的赢厌,看到神虞反应后,别扭道:“老头你就没别的话说了?” 烨帝瞪了赢厌一眼,这才继续道。 “朕也是人,这份丧子之痛,朕至今没缓上来。朕不喜晟儿,可晟儿有句话说得对,虞儿到底是朕的子舆所生,朕不该厌她。 子舆若知他拿命生下的女儿,为朕所厌定会伤心,五年前,朕让人在京郊为虞儿修了一间观。” 烨帝苍老的声音回荡在车厢内,车厢外,吴宝将马车停下,大开的观山门前长身站着一个道人。 道人人至中年,身着灰白道袍,也有几分道家人的风骨,可双眼紧盯着停下的马车,脸上的期待冲淡了往日的洒脱。 神虞搀扶着烨帝走下马车,道人的视线始终没能离开神虞。 神虞不知道人是谁,看到道人眸底的泪水后,隐约猜出他应是她父亲的人。 道观不大,内里无香客,观前不悬匾额,孤然屹立在京郊矮山前,若非周围有禁军把守,这里更像是一间死寂的陵墓。 神虞随烨帝踏入观中,见此地森幽,以陵墓围建,不见绿意,看了面带沉痛的烨帝一眼,猜出了他建此观之意。 她问:“爷爷,这里可是父亲的衣冠冢?” 道人落了泪,向神虞撩袍跪下,哽咽喊:“御苒拜见殿下。” 烨帝面上的沉痛在踏入观后,终于演变成丧子之痛,他推开神虞搀扶的手,将身子背对着神虞,道。 “他原是你父亲的贴身近卫,你父亲在云榭天时,他成了你父亲的暗卫,后你父亲走了,他带着你父亲生前的衣衫下了山。五年前,朕为子舆也为你建了这观,他自请来这里守墓。” 赢厌听到这里,总觉烨帝的话,让他心有不安,他看着有些茫然的神虞,蹙眉向烨帝喊。 “她还活着,你带她死人墓何意?!” 神虞在乍然的茫然后回过味来,轻闭了眼帘,复睁眼,走出观门,抬头看着观门前前本该摆放匾额之处苦涩一笑,道。 “ 27. 第 27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他语气很是平静,平静的语气下,灭绝人性的屠戮本性不加掩饰。 神虞向他轻眨了一下眼,故作好奇地问:“这么说,你想了本座十年之久?” 赢厌并不理会她的好奇,伸出的手掌,掌心黑红焰火跳动着,这就要拍上她面门。 神虞一手攥着袖中黄符,一手猛然抬起:“慢,本座还有一句话要问。” 赢厌拍向神虞面门的手掌停顿在半空,跳跃的黑红焰火烧焦了她脸上几缕乱发。 神虞嗅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再度后退半步,另一手松开了袖中黄符,舒展开眉目,温柔看他。 赢厌嗅到那股气味,放下了手,面无表情地道:“有苏虞朕与你不同。当日你要杀朕,甚至不愿给朕一个说临终之言的机会。现在朕给你这个机会。” 神虞温柔看他,释然一笑,问:“麒麟,本座死你手后,你可能不再恨本座,与本座解开前嫌?” 赢厌深深看了一眼她唇角的笑意,转而环视这座本是陵墓的道观大殿。 大殿昏黄,只他与她。 她巧妙地站在光源处,致使他周身只有黑暗。 他看着香案上空,低沉磁性的声音,不似十七岁的少年郎,更像是前世的魔王。 “有苏虞,这里是你父亲的陵墓所在,你不是假仁假义的神阙。站在你父亲陵墓之上,你若能不再骗朕,朕也可告诉你,大仇得报,赢厌再不恨你。” 神虞回首去看香案上空。 铺红布的香案上,灰白的墙壁只有留白不见他物。 神虞看着那片留白,恍惚看到了以后,她掐指为自己算了一卦。 卦相大凶,十死无生。 她尚有壮志未酬,执笔人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没多少时间了。 她放下掐算的手,回首看黑暗中的赢厌,对他道。 “麒麟,父亲陵墓之上,有苏虞不再骗你,这次本座让你报仇。” 她闭上了眼。 话音落地,她闭眼一瞬,一股强劲的掌力,使出了十成的阎魔功,狠狠拍在了她心口。 早起时,红拂为她盘梳的灵蛇髻被他掌力拍散。烨帝让吴宝送来的粉色衣裙,粉色的臂帛,忽然狂躁而起,伴随着她的应声倒地,那抹浅淡的粉,飘飘归寂,搭在了她阖目的脸上。 迟来的鲜血,缓缓洇透了粉色的臂帛,那抹粉成了鲜红之色。 赢厌从黑暗中走到她面前,看着躺下的她,蹙起了眉头,眸底只有复杂。 良久,他蹲下身,将她搀扶起来,扯下她脸上鲜红的臂帛。 神虞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唯有唇畔不断涌出的鲜血,成了她脸上唯一的艳色。 他不喜她脸上有人间之色,拿袖狠狠擦去她唇畔的鲜血,咬着牙道:“有苏虞,你诡计多端,你若不想死,十个赢厌也杀不了你。” 神虞虚弱睁开眼,看着上空咬牙切齿的赢厌,气若游丝地道:“本座不会武功,武帝要杀本座报仇,本座只会真死。” 赢厌低眸看她一眼,忽然坐在了地上,将她头放在自己双腿上,倚着香案的桌角,低声道。 “有苏虞你是他们眼中的好人,在赢厌这里,你才是真坏人。” 神虞眼神涣散着,虚弱道:“可是本座杀你从不后悔。” 百国神女为百国百姓杀了人魔,从来没错,可站在赢厌角度,她的确算得上是坏人。 前世的赢厌手握半个天下时,对她又敬又重,她将他骗入云榭天时,他以帝王之尊,向她单膝行礼。 她不知这里是书中世界时,早已预料到,一旦神阙成了真正的天下之主,废除云榭天百国神女之名是迟早之事。 没人可以在帝王之上,人间之神只能是天下之主。 可若天下之主是赢厌,他只会敬重她,甚至于将她这人间之神亲手捧上神坛,让她这人间之神,成为百姓心底的真神。 赢厌抿紧了唇。 他清楚,神虞没骗他,她从来不后悔杀他,哪怕他曾那样敬重过她。 她这副将死之态,拜他所赐,他大仇得报本应开心,心底却只有茫然。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重活一次,这人世,上天厌他,父母畏惧他是人魔。他杀过许多人,除了被她所骗,被她推下云榭山时心有不甘,他不觉他有什么值得再来人世一遭的。 他垂眸看着双腿上气若游丝的神虞,伸手探了一下她鼻息,只当她是真的要死了,喃喃道。 “朕死后,听到了一句话。” 神虞涣散的眸光,骤然清亮,看向上空的他。 方十七岁的少年,下颌已有青青的胡须,略带几分稚嫩的面容,美得雌雄莫辨,近乎妖异,一眼不详。 她攥着他放在自己鼻下的手指,虚弱问:“什么话?” 赢厌不会笑,微一上扬唇角,又很快搭垂了下来,讽刺道。 “朕不知它是谁,可它说,朕注定会死你手,只是这种死法错了。” 神虞被这乍然的惊喜冲淡了脸上的虚弱之态,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碍于受了伤,只挣扎了一下,又瘫软回他双腿上。 赢厌深陷回忆中,余光看到她的挣扎,用另一手将她托起,拉着她坐在地上。 桌角一根圆柱,不足两人一起倚,神虞只得虚弱靠在他肩上。 她身体冰凉一如死人,常人很难靠近她这样的体温,赢厌倒觉也可忍受,他微微下沉左肩,让她倚得更加舒服些,这才道。 “它还说,这里是它所造,你是神阙的,朕是什么反派坏人,你和神阙才是好人。” 他语气很是讽刺,似对这点很是鄙夷。 神虞没想到,赢厌也知自己活在活本中,她略显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着,伸手轻抓上他衣襟,艰涩问:“若你我果真活在话本中,你可愿接受执笔人给你的命运?” 赢厌看她。 那双清亮的凤眼,完整倒映着他。 他看着她眸底的自己,道:“有苏虞,朕从不信命,朕的命应由自己掌控。” 神虞几乎要落下热泪,她不该这时才想到去问赢厌关于执笔人之事。 他与她都重活了一次,她若能听到那话,他一定也能 28. 第 28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神虞听到赢厌拿第一个无有不允,竟来交换享受神阙同等的待遇,一时神情很是复杂。 她不止一次告诉他,神阙拥有的,她也可让他拥有。 赢厌隐晦看她一眼,转过头,不让她看自己的表情,继续道。 “朕听属下讲过,你很爱神阙,爱到对他的好,毫无保留。” 神虞不想与赢厌解释,那份在外人眼底毫无保留的爱,是执笔人之意。她想赢厌既然知道她与他都是笔下人,应知这份情是真,也是假。 她微垂下眼帘,道:“没谁能做到,毫无保留对待第二人好。” 哪怕是虚情假意,她也很难做到当日心境了。 赢厌眼神一度失去焦点,声音很低很平,隐带几分沙哑,静静地道:“有苏虞,神阙负了你,他是你第一个待他好的人,赢厌要做最后一人。” 神虞听出他声音略带沙哑,想看他表情,他却早已转过了头,她轻笑着,答:“好。” 她知道赢厌渴求什么,她给他,哪怕没有交换秘密的前提,她也会给他。 她虚弱倚在赢厌肩上,轻握上他大掌,虚弱却坚定地道:“麒麟,从此后,我做天,再不厌你,让你被钟爱,被安排。” 黑暗中的赢厌,转过头来,脸有些红,眼神不敢看她,只是看着她放在自己手上的手掌。 她有身玉色之肌,纵在黑暗之中也折射着皎皎之光。那手覆盖在他手上,五指纤纤,掌心修长带着圣洁之色。 他躲闪着目光,道:“这次,你不准骗我。” 神虞虚弱眨了眨眼,声音很轻:“这里是见生观,有苏虞不骗赢厌。” 黑暗中,他唇角史无前例地轻扬着,近乎妖异的容颜,竟带着几分纯真无邪。 他另一手转到她身后,贴在她后心,用内力为她疗伤,嘴里道:“还有两个无有不允,你若都做到,你想知道的秘密,赢厌通通告诉你。” 神虞有身神骨,也有一身冰骨,冰为病,云榭天的地珍天宝撒种即成,唯独不可治她病。 她第一次放纵自己流露脆弱之态,抬头看他,道:“麒麟,抱着我。” 赢厌烧红了脸,放在她后背的手,拿下不是,不拿下也不是,他不敢看她,眼神躲闪着,羞恼喊:“你在说什么鬼话?!” 神虞将身体窝入他怀中,把头靠在他胸膛,声音轻到不可闻:“你若不抱,我成不了鬼,只会成为死人。” 她的身体始终是死人的冰冷,赢厌被困寂渊火海,烧出一身热体,至少在此刻,她需要赢厌的热体抱着她,她不想做冰人。 赢厌红着脸,低头看她一眼,马上转移了视线,放下搁在她后背的手掌,僵硬地搂住她。 热力相隔衣衫,从他身到她身,如此契合,如此熨贴着她的冰骨。神虞在他怀中,轻闭双眼,回拥上他。 她从来清楚,赢厌的身体,是她的解药。 那份解药一直在赢厌身上,她前世假死时,让红拂解开他衣衫,终于知道了解药在他身体里面。 赢厌感受到她的回拥,不敢呼吸,险要将自己憋死时,才重吸几口气,为缓解尴尬,弱声解释道。 “老头早起找我,问我和你的事,我告诉他,我恨你,想杀你,却伤不了你。他告诉我,倘若我真伤不了你,这次他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真伤你一次。他还说,若我伤了你,以往纵有血海深仇,也自此作罢。” 神虞闭着眼,轻颤了一下长睫。 赢厌又道:“你别误会,老头知道你本事。我和他有个约定,现在我和你扯平了,以后我听你的。” 神虞对于他和烨帝的约定不感兴趣,她关心的只有能否真的驯服他。 她闭着眼问:“不恨本座了?” 赢厌僵硬抱着她,红着脸看远处,弱声道:“老头说了,除了恨你这种方式,你我还有其他相处方式。” 神虞听他将恨自己当作一种相处方式,颇有几分好奇,问:“你可曾真心恨过本座?” 赢厌忽然拔高了声音,恼声道:“干你何事!” 神虞着实不舍他热体,忍着不将他推开,虚弱道:“你喊得本座耳朵疼。” 赢厌马上压低了声音,看她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事,我恨不恨你,想不想杀你,到最后,你都会……” 他说这里,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有个秘密,他与她都知晓。 神虞道:“麒麟,神虞不欠赢厌,可是有苏虞欠了麒麟的命。” 她只说自己欠了他命,并不说几条,赢厌藏于黑暗,不想问。 他抱着她,逐渐不再僵硬,而是气力极重。 他本该不辩是非善恶,却在前世她将自己推下悬崖后,在她口中得知了自己是恶,她是善。 许久许久以后,神虞身上不再像以往那样死人冰寒,她松开了回拥赢厌腰身的手臂,离开他的怀抱,恢复了神女端庄之态。 赢厌怀抱乍空,脸上也恢复了面无表情。 大殿长明灯昏黄,空荡依然。 神虞空灵的声音回荡着。 “麒麟打算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 赢厌面无表情地问她:“你可愿改变自己的命运?” 神虞从袖中拿出那张攥了许久的黄符,拿袖遮掩着放入口中,黄符入口即化,她脸上有了几分血色,淡淡道。 “早在本座踏入寂渊,你就应知了。” 赢厌冷着脸,道:“赢厌不知。” 神虞放下袖,站起身,仿若几个时辰前,赢厌那十足内力的一掌并不存在,她负手,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的赢厌。 赢厌冷脸回视她。 神虞此时也觉出,哪怕她已将赢厌当作同路人,愿意拿他当个人看待,依旧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他不是神阙,除了神阙,她不曾和任何一人平等相处过。 神虞和软了眉眼,向他伸出手:“以后,你我之间若无外人,做个朋友可好?” 赢厌不看她手,只是盯着她和软的眉眼,笃定道:“赢厌和你做不了朋友。” 神虞不理会他的拒绝之意,向他迈进一步,弯下腰,主动拉上他手,道:“麒麟有所不知,拥有了朋友,代表你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赢厌被她拉上手 29. 第 29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赢厌走在她身侧,与她执手并肩,同处霞光,看着她侧颜,问:“我性情很槽糕吗?” 神虞直视前方,摇头浅笑:“还好,很真,从心而为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山众淳朴,她们喜欢你,我更希望你回山后能试着与她们和平相处。” 她在山中忙碌时,赢厌在山中发生的一切,红拂与绿梧会悉数向她回报。 她知道赢厌初次上山时,有个女童赠过他红枣,危纪两族的女儿有心认他为师,可这一切都被赢厌拒绝了。 阎魔功为赢厌所创,算得上魔功,这样骇人的武功本不该流传于世,可魔功未必不能用来平定山河。 功法不分善恶,只分在何人之身,是用来行善还是作恶。 赢厌听出她言外之意,问:“你希望我收下她们?” 那两人来过麒麟殿,跪在殿门前想拜他为师,他让她们滚。他不认为自己需要徒弟。 神虞只是笑,并不回答,转而道:“麒麟想过没有,云榭天仅是你暂居之地,你属于山下,终有一日要下山。危纪两族很大,两族族长老迈了,两人接位后,若是你徒弟,来日你下山带走她们,岂不是多了两族之军。” 她的云榭天,人人都会些粗浅武功,山中固然有支可屠灭任意一国的大军,那支大军来自有苏氏,一旦下山必要见血才归。 她更希望,那支大军一直待在山中。 神虞想待一人好时,那好是毫无保留,事无巨细,事事想在他前,若换一日前,她对赢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一段话。 前世的赢厌渴求过这样的好,可待这样的好真梦想成真了,他却又不敢接受了。 他认神虞是人间之神,视自己为她践踏的尘泥,他面对她时,内心是卑微的。 赢厌垂了目,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未知的惶恐。他知晓神虞一步踏出知千里,她看得比他长远,此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是真心为他打算。 一日前,他也认为自己属下山下,可现在,他认为自己来日未必不可做山中人。 哪怕是他这样的人魔,也能看出,云榭天的人纵知他是人魔,却不畏他,反而拿他当人对待。 神虞也知自己这话说得过于早了,她与他尚且年幼,三年后的事,未来之事,最好是顺其自然。 对于赢厌的内心,她没有想,面对赢厌的沉默,她也仅是一笑了之。 烨帝坐在见生观后院,见两人身披霞光执手并肩而来,面上一闪而过欣慰之色。 他清楚,神虞会把握这个机会,哪怕她是他的亲生孙女,若赢厌所言为真,她也应偿还。不付出一些代价,怎好驯服人魔。 他问两人:“可是解了?” 赢厌脸上有了些笑意,向他道:“老头,你是有些本事。” 神虞对烨帝心底颇有几分埋怨,赢厌那一掌她是真真挨上了,伤是真的,虚弱也是真的。 倘若赢厌真想杀她,那一掌拍在她面门,她纵有天大的能耐,也要真死他手。 烨帝看出神虞眸底的幽怨,抚髯微笑,示意她坐下,这才意有所指地道:“虞儿心底清楚,他的恨几分为真。” 人魔小子要真想杀她,怎至于那么久,只是口头说,而不真对她下死手。 他老了,也知自己寿命将近了,这些小孩子们的爱恨情仇,在他眼底不过是必经路,谁年轻时没对谁春心萌动过。 对比爱一人的稍纵即逝,恨一人却能长长久久,要他看,若是因恨生爱,这爱怕是能比恨更长久。 赢厌脸上颇有几分羞恼,吼道:“谁说我没真恨过她!” 烨帝见神虞落座后,赢厌竟不随她一起落座,反而站在她身后,眸底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神虞仍和赢厌握着手,却是一坐一站,姿势很是别扭,未觉不妥。 烨帝目光在两人身上打量一番,看向远处,道:“朕打算在见生观待几日,再过几日京城有场庙会,你们既好了,几日后不妨与朕一起游玩一番。” 神虞知道他想待在见生观,是为了怀念自己父亲,乖顺颔首:“但凭爷爷安排。” 她父之死,换得她生,她不认为自己应常含愧疚之心怀念父亲,她若活得很好,父亲来日在见生观见她,会更开心。 见生观不大,自建成后,一直被皇家禁军看守,说是观名,却是陵墓为实,观中只御道人一人,着实有几分死地之气。 烨帝带着神虞与赢厌来后,观中一日总要燃起两次炊烟,倒也有了几分人烟气。 烨帝做了大半辈子的皇帝,食过了山珍海味的口舌,咽不下御道人做得饭。 神虞倒有一身好厨艺,虽不食人间五谷,纵得一把青菜,也能炒出十分鲜美。 烨帝第一次尝神虞厨艺时,不顾御道人也在,握着神虞手老泪纵横,只说,他误会了神虞。 赢厌第一次尝神虞厨艺时,烨帝吃完三碗饭后,他将剩余的一锅饭一扫而光,一口也没给御道人留。 御苒待三人起身离开后,看着异常干净的空盘子与空锅,心底对赢厌咬牙切齿。 他主子有身好厨艺,因诞女难产而死,少主有心,怕是学得他主十分厨艺,才会让老主老泪纵横,若非赢厌这个饕餮转世的在,他也能得几分口福怀念他主。 烨帝本打算只待见生观几日,自尝过神虞厨艺后,只字不提离开之事,不过十几日,脸上愈发圆润了。 神虞也曾遗憾过,前世神阙陪同她时,她没来得及让烨帝尝她过她厨艺,今生索性变着花样给烨帝展现厨艺。 在见生观的第二十日,神虞一改神女的尊贵,腰间围着粗布围裙在后厨忙活,赢厌坐在小凳上,手里正在择才从田里摘下的新鲜青菜。 烨帝坐在厨房门前摇椅上,眯着眼,惬意晒着暖阳。 二十日不算短,也不算长,三人在外人看来,很像是一家人。 赢厌择完青菜,清洗着,眼神却一直看着背对着他,在忙活的神虞,碍于烨帝也在,他不好直接问出二十日来心底的疑惑。 可这份疑惑堆积在心头,让他越想越觉心底不舒服,神虞手里拿着石杵正在捣粗盐,研磨声细碎舒服。 他趁机问:“阿虞还为谁亲自下过厨?” 若烨帝不在,他更想问,前世的她,可曾为神阙亲自下厨过。 神虞捣着粗盐,眉眼很是温柔,笑道:“除了皇爷爷再无别人了。” 就连前世的神阙也不知她有身好厨艺,那时的前世,她太忙 30. 第 30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烨帝性情古怪,见生观二十日,对比神虞这个亲外孙女,他与赢厌更显亲近。 他被赢厌羞恼一吼,抚髯大笑:“臭小子,又是朕这个老头子多嘴了不是。” 神虞这些日来,见烨帝与赢厌很是亲近,心底很是开心,为了逗烨帝开心,故作嗔恼道:“今日倒是黄道吉日,爷爷索性认麒麟做孙儿,左右我这个孙女成了外人。” 烨帝今日仅添了一碗白饭,拿帕拭过唇,及时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赢厌一眼,笑道:“那可不成,魔小子未必真恨你,却会真恨上朕。” 老人食个肚儿饱,调侃过两人,向后院溜食。 神虞去看赢厌,赢厌红着脸不敢看她,埋头大行饕餮之风。 神虞见他不愿回答,并没继续追问,她坐在次位,看着烨帝食过的空碗,眉眼悲悯。 在见生观的三十日,烨帝赶在庙会将要结束时,终于提了要回京城看庙会。 烨国尚在国丧时,本不该有庙会,由天龙寺承办的庙会,授烨帝这个假死的太上皇之意,举办的声势浩大,异常热闹,倒也冲淡了国丧之悲。 神虞随烨帝重返平安客栈,红拂绿梧在客栈等了整一个月,期间神虞让在见生观的禁军为两人送过信。 两人虽知神虞陪在烨帝身边,心底难免担心。绿梧在红拂为神虞梳发时,埋怨道:“神女忽然说留在见生观,外事不理,这山上山下多少事,属下着实束手无策了。” 赢厌站在神虞一侧,认真观瞧着红拂为神虞梳发、盘发,抽空冷嘲道:“阿虞若不在,你们难道就不活了不成。” 神虞一生难得任性一回,也知留在见生观一个月,太多事等着她,这次罕见真心赞同了赢厌的话。 她道:“你二人跟在本座身侧这些年,多少也应学会了如何应对,日后本座不在,你二人本该齐心协力解决这些杂事。” 赢厌话出口,才觉这话不吉利,难免想到见生观陵墓之实,忙道:“阿虞要活到一百岁。” 神虞看着铜镜倒映的赢厌,笑道:“人生百岁圆满,本座就只活百岁。” 两人惊诧于神虞赢厌两人相处融洽,对于赢厌唤神虞‘阿虞’很觉刺耳。 一直沉默的红拂,与绿梧对视一眼,心底有着同一个疑问,见生观的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对视后,一起去看角落处的莫念。 莫念自神虞与赢厌牵手回到房间后,脸上再没了欣喜之色,只有苍白。 烨帝换了便装,易了容,让吴宝叫门,神虞起了身,对于她们心底的疑问无心解释,吩咐道:“你们不必跟了。” 烨帝认为女儿家喜粉,早先为神虞送的各种衣裙是各种的粉色。 神虞盘梳着灵蛇髻,一身粉裙,在烨帝面前颇有几分山下少女的灵动。 烨帝上下打量她一眼,很是满意,抚髯颔首:“这色好,配得上朕的虞儿。” 赢厌身着粉色长袍,愈发雌雄莫辨了,上扬着唇角道:“我也觉这色好。” 他未必真喜身上的粉色长袍,只是觉得,他与阿虞同着一色很好。 烨帝哪里不知他话外之意,只是含笑不语,带着两人出了客栈。 才入了夜,官道人满为患,神虞索性抛开了身份,看什么都觉有意思。 她前世看人,难免看到不堪,如今只看事物,方觉自己重生了。 三人一路玩乐到天桥,碰巧天桥下有布衣书生摆摊,为人即时作画,对比前后左右的摊主,他这为人作画的摊位,无人问津。 烨帝带着同着粉衣的神虞赢厌路过书生摊前,两人那样天上地下独一份的模样,过于醒目。 书生屡屡落第,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此刻见三人路过,也没了初次摆摊的矜持,忙喊:“一串铜钱一幅画,山河锦绣,才子佳人,画不好分文不取。” 书生坐在桌后,只看烨帝,满脸殷切。 烨帝回首看身侧两人一眼,走到书生桌前环视一番,笑问:“你有几分功底?” 烨帝做惯了帝王,问话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若换早几日的书生,早就摆手让他走了,可人若不到穷途末路时,总不知自己能多卧薪尝胆。 书生忙站起身,回道:“小生若画不好,分文不取。” 烨帝见此坐下身,示意书生去看神虞与赢厌,问:“老夫倒也可让你试试,可这两人,你不好画。” 书生乍见神虞时,没细看,只以为她不过是美貌过甚的贵女,待仔细一观,一阵恍惚后,脸上有了心虚。 他面带心虚,再看赢厌,脸色一阵红白不定。 他颓然坐下,低垂了头:“您说的对,小生怕是没这个本事画。” 他本就不擅工笔丹青,更何况是画两人了。 这水墨丹青,讲究个写意与写生,他自认写意,画不出两人神态,写生没功底画出两人之容。 神虞见书生桌前的文房四宝陈旧,又是这样一身陈旧的布袍,看出他窘迫潦倒,缓声道:“摊主,作画者也可不论技巧,只从心,你以看我三人时第一眼的心境书以丹青,好与坏一试即知。” 书生愚钝,不能领会她意,偏又认死理,只道:“小姐,这世上没这个说法,书中没提。” 神虞耐心道:“书由人写,今日无书写这句,你来日未必不可加此句进去。” 书生自讽道:“小生没听过这规矩。” 神虞猜出他落第之音,循循教导道:“规矩由人制定,大道理只有胜者说得,败者之言何人闻?” 她走上前,从木笔架上取下一只笔,从袖中取出一张空白黄符,在上面画了一个框,对书生道。 “摊主,你站在这框内,看到的只有各种条例规矩,可若站在框外,才能明白框内的道理。” 赢厌走上前一把将神虞手中纸笔夺走,阴沉着脸道:“阿虞与他说这些,他未必懂,他没这本事,我们继续玩乐。” 神虞蹙眉看他,满目不赞同。 赢厌眼神阴鸷,冷声道:“他是无关紧要的人,无需你费心教他什么。” 她的温柔耐心,他不想她给别人。 神虞恍然大悟,恢复了笑颜道:“麒麟,他固然是 31. 第 31 章 《训反派》全本免费阅读 赢厌去看神虞。 庙会灯火阑珊,她一身粉裙,眉目温柔,唇畔噙笑,也看他。 他来到她身侧,牵上她手,对烨帝道:“阿虞可执笔绘山河,丹青天下无双,待我学会了自己画。” 烨帝为看民生而来,听到这话,心底的阴霾更重了一些。 他环视喧扰的庙会,问神虞:“虞儿,你说京外的百姓可得衣食无忧?” 臣子口里的国泰民安,他让自己相信,可这份信任,到底有几分,只有他自己清楚罢了。 神虞道:“爷爷,明晟是个好皇帝。”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老人为国操劳一生,终究能力有限。京外百姓如何,他甚至不敢去京外走上一遭,答案早在他心中,她又何苦道破。 似前世赢厌那样的帝王,终究是少数,为帝者哪怕中庸到昏庸,心头也是挂念着百姓的。 烨帝满目沧桑,摇头道:“虞儿,晟儿是爷爷亲生的,他有几分能耐,爷爷哪能不清楚。” 真正有能力改变烨国的只有子舆,可惜他这爱子去了…… 赢厌见两人忽然谈论起民生,心底起了一些戾气。 在他看来,百姓万万,不过是待他屠戮的蝼蚁。他有一心戾意,没做回自己前,不愿在两人面前显露。 神虞眺望着前方突然热闹的人群,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她重活了一遭,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们经历人魔祸,这乱世,也该提早结束了。 她道:“爷爷,虞儿是百国神女,百国神女为百国万万民而生。” 有他们才有她,若没他们,她活着还有何用。 烨帝有了笑模样,似方才的沧桑只为等神虞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道:“虞儿的确不像你母亲,她若活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一番话,他的亲孙女忧民之心与他的子舆如出一辙。” 神虞想要为自己的母亲辩解一番,可人间之神,也有犯难时。哪怕那是她的亲生母亲,她这做女儿的,竟想不出任何一点,去反驳烨帝。 赢厌拿手指着自己,脸色阴沉着道:“她做过一次好事,让赢祁囚禁了我。” 神虞笑着问他:“麒麟不恨母亲?” 赢厌见她笑颜,脸色随之有了笑容,道:“恨过,谁让她是阿虞的母亲,何况她早已死了。” 烨帝长叹了一口气。 魔小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神虞看着这样赤诚的赢厌,眉目温柔,踮起脚,在他耳畔柔声道:“麒麟,恨是件累人的事,阿虞希望你永远不恨。” 被神虞眺望过的热闹人群来到三人附近,随着人潮而来的公子一身银袍,站在人群之中卓尔不群,龙章凤姿凤凰态。 那同着粉衣的少女少年,远远看去,像极了金童玉女,如此暧昧而登对。 郑岚跟在银袍公子身侧,仔细辨了好大一会儿,方才震惊问:“殿下,她不会是神女吧?” 月前他见过的神女不食人间烟火一身神威,与眼前这个眉目温柔的少女,判若两人。 神阙在云榭天住了十年,只一眼便知她是谁,可眼前这个眉目温柔的神虞,与他眼中那个一度拒人千里之遥的神虞过于不同。 他答应过义母回到山下再不见她,他看着那个与她耳鬓厮磨的粉衣少年,心底暗道。 “他应是人魔赢厌了” 他迈步向两人而去。 赢厌握着她手,与她轻轻贴了一下面,笑道:“有阿虞在,我谁都不恨。” 他说罢,脸上笑颜一变,猛然看向神阙。 神虞随他视线回首。 此时灯火阑珊,他着一身银袍,玉冠高束,立在喧嚷之中一身华贵。 神虞脸上一闪错愕,后如做错了什么,想要甩开赢厌的手,仅一刻,她面容恢复从容,转过身回视他,唤他:“师兄。” 神阙敏锐,看着两人广袖下相握的手,目光在两人身上扫量,轻笑:“师妹的麒麟殿,原来是为这位公子而留。” 云榭天只有他一个神子时,距离神女殿最近的明明是麒麟殿,她偏让他住凤凰殿,她拒他千里之外时,他不好询问。待他开始有些热切时,他却又要下山了。 百国神女亲下寂渊让人魔上云榭天做神子之事,百国少有人知,他偏巧是少数知道的人。 他目光停留在赢厌身上,着实被他容貌所摄恍惚了一下,可恍惚过后,他唇角的轻笑深了一些。 又道:“想来,这位便是麒麟神子人魔赢厌了。” 赢厌还是第一次看到神阙,前世两人为敌,不少私下谋面,如此真切看到他还是头一次。 他冷声道:“阿虞带我上山后,给了我一双眼,你可没有。” 这样小孩子家显摆的语气,让神虞的故作从容,多了几分轻松。 神虞问他:“师兄怎忽然来了烨国?” 她心底早知了答案,面上只有疑惑。 神阙不看神虞,只是紧盯着赢厌,道:“麒麟神子久困深渊,想来不知人间有句先来后到。” 赢厌冷目看他:“本神子的确没听过什么先来后到,可阿虞告诉过本神子一句话叫做有始有终,你可做开始,本神子来做阿虞的终结。” 短短几句话,还算是初见的两人硝烟味十足。 神虞见没人理自己,轻咳一声道:“这里不是谈话地,师兄如今可是住在驿馆?” 神阙的多情目,眸底笑意清浅,端详着赢厌,慢慢地道:“孤只听过先入为主。” 赢厌上下扫量他一眼,语气很是嫌弃:“你?你可比不上本神子。” 论样貌,手段,他哪样都不是他对手,注定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被忽略的烨帝,目光一直停留在神阙身上,除了他的子舆,他是第二个,他能看出几分真龙态的人。 当年神风周游百国找神子上山,他也知只齐国的太子殿下上了云榭天。 他感慨道:“虞儿是百国神女,魔小子自然是百国麒麟,至于齐国太子,做个百国凤凰,你三人和平相处有何不可。” 神阙这才注意到两人身侧还有这样一位一身威严的老人,他不知烨帝假死,拱手相问:“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