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前夫贵极人臣(重生)》 1. 醒来(1更) [] “嗯啊。”软帐里传来低而痛的呼声。 床里的人儿,似正经历什么难以承受的痛楚。 丫鬟松云身姿倏而离开锦凳,疑惑而关切地唤:“小姐?!” 话音未落,她已探手撩起大红喜帐,也是此刻才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家小姐已然出阁。 望着锦衾里身形蜷缩,面色发白,双眼闭着眼睫却不安颤动的佳人,她眼中流露些许心疼,又轻唤:“少奶奶,醒醒。” 梅泠香做了个梦,梦里每一日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梦中,她为给病重的父亲筹措药钱,亲口应承章家请的说亲媒婆,嫁给了她们闻音县有名的纨绔章鸣珂。 她一心牵挂父亲的病,章鸣珂又时常在外游逛不归家,成亲一载,她与他过着同床异梦,勉强相安无事的日子。 幸而章家太太为人厚道,信守承诺,为救治她父亲遍寻名医,不吝钱帛。 只可惜,父亲的命终究还是没保住。 而章鸣珂呢?怒冲冲提剑出去,与人逞凶斗狠,自己反折了一条腿,从此越发没个人形儿,甚至在一个夜里不知所踪。 她尚算平静的就此打破。 朝廷腐朽,异兵涌起,家国皆破败,她几乎撑不住。 可面对一夜白头的章家太太,她不得不勉力支撑。 泠香暂且把章家家业交给她阿娘和丫鬟松云打理,她则陪着章家太太在战乱中寻找章鸣珂的下落。后来,为了保命,她们跟着流民一起向战火未波及到的云州方向逃亡。 没能找到章鸣珂,她们自己也在乱中丢了性命。 章家太太比她先走一步,是为了护住她,而被汹涌惊惶的流民生生踩踏而死的。 她自己,则在回头为章家太太敛骨时,被乱兵刺死。 隐隐听到熟悉的嗓音,像是松云在唤她。 梅泠香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帘里映出松云的那一瞬间,她小腹被冰冷利器贯穿的刺痛仍清晰。 痛意那般剧烈、真实,眼前眉眼舒和的松云,倒更像是幻觉。 见她额角沁出细密冷汗,眼神发怔,松云捏起枕边一方干净丝帕,放轻动作替她擦拭:“少奶奶做噩梦了?别怕,都好着呢。” 不知自家小姐做的什么噩梦,她也不愿小姐去回想,或是陷在那不好的情绪里头,便没追问,只语气越发温和地安抚。 “少奶奶可要起身梳洗?该去给太太敬茶了。”松云提点,将她神思拉到眼下的正事上。 梅泠香神思正从噩梦里一点一点抽离,尚未缓过来,愣愣颔首,嗓音带着一丝惺忪的哑:“好。” “奴婢先去叫金钿备水,再来服侍少奶奶起身。”松云温声说着,收起丝帕,转身往屏风外走去。 松云的背影,屏风上竹梅双喜的吉庆图样,映在梅泠香闪动的眼波中,越来越清晰。 挽起的绸帐是红色,床头高几上的鎏金烛台,竖起儿臂粗的龙凤花烛。 梅泠香支起身形,捂着仍隐隐作痛的腹部,打量着喜房中熟悉又陌生的陈设,心神俱颤。 松云无父无母,自幼陪她一起长大,而金钿却是泠香嫁给章鸣珂后,章家太太袁氏送她的。 所以,那些都不是梦?! 她已嫁给章鸣珂,成了纨绔子章鸣珂的发妻。 梦里种种,是前世,还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梅泠香从未经历过这般玄怪之事,她无从梳理。 可有件能确定的事,在她心中陡然萌生。 若她今时今日便与章鸣珂和离,梦中一切便不会再发生。 若梦里的事都是真的,那昨夜章鸣珂无缘无故弃她而去,且一宿未归,她亦有理由同章家太太谈和离之事。 可父亲的病怎么办?买不起药,父亲只怕连这个月都撑不过去。 和离的念头刚刚萌生,她脑中便一遍遍浮现出袁氏为了保护她,被流民踩死的画面。 袁氏对她有恩,教她背弃圣贤书里的仁义礼信,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她实在做不到。 沐洗过后,松云替她挑选簪钗,金钿则一面替她擦拭头发,一面说些有趣的吉祥话。 什么早上院里树梢立着两只喜鹊,专程来贺少奶奶新喜啦;什么园子里的春花提前半个月开,都是沾了少奶奶的喜气啦;什么丫鬟婆子们得了少奶奶的红封,都翘首等着来谢恩,仰拜少奶奶的风姿啦,诸如此类。 金钿嗓音清脆,妙语连珠,逗得人忍俊不禁。 悄然朝镜中瞥一眼,捕捉到少奶奶眉眼间染上的笑意,金钿心内松了口气,只要少奶奶别为着少爷生气就好。 太太早叮嘱过她们,若想让少爷学好,章家不倒,她们一直能拿到比别家丰厚的月银,就得把少奶奶好好供着。 金钿是家生子,可稀罕这份钱多活儿轻的差事,自然得哄得少奶奶开开心心,长命百岁。 府中只袁氏一位长辈,待会儿要去敬茶,梅泠香含笑吩咐金钿去隔间瞧瞧她备的礼物,可有疏漏。 笑过之后,泠香心神松快许多。 坐在妆台前,透过妆镜,望着站在她身侧替她梳发的松云,梅泠香轻问:“少爷昨夜出府去了?现下在何处?可回来了?” 松云捏着梳篦正往下梳,闻言动作兀然顿住。 为了宽慰自家小姐,她斟酌了片刻措辞,方才开口:“虽暂且未见回来,可听闻太太那边天不亮便派人出去找了,想必很快就能找回来。” 听她说的时候,梅泠香已在脑中细细筛寻关于婚事的记忆。 似乎隔着些岁月,许多细节与记不真切。 可章鸣珂新婚之夜离府,第二日她一个人去给袁氏敬的茶,袁氏满怀歉意地递给她一个厚重的红封,这些事她记得。 果然,与她记忆中一样,章鸣珂昨夜离府,至今未归。 该不会她以为的梦,实则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此刻,她心绪已然恢复平和,倒没被自己的判断吓着。 既回来,则安之,前世种种苦痛尚未发生,救至亲、报恩情,许多她想做的事都来得及。 只是,她不会因着松云的话,便坐等着那大少爷回来。 若真如松云安慰她的那般,很快就能把人找回来,也不至于从天不亮找到这个时辰了。 梅 2. 回府(2更) [] 金钿得令,快步出去。 直到迈出积玉轩的院门,才从惊愕中回神,迟钝地生出怀疑。 她们家大少爷学问不开窍,文章狗屁不通,那可是在县城内早就出了名的。被闻音书院开除,这么丢脸的事,都没能拦住他出府游玩的脚步,少奶奶说的这威胁的话,能管用吗? 金钿将信将疑,可这是少奶奶吩咐她的头一件要紧事,她必须得办好。 于是,她手里攥着帕子,心里打着鼓,暗暗咬咬牙,加快了出府找人的脚步。 人不难找,不外乎茶楼、酒肆、戏园子,总归他不敢去花楼,也不爱去赌坊。 果然,金钿在县城最大的酒楼雅间找到了人,乃是少爷常年包下的地方。 雅间外的栏杆处,候着两个人,她认得,应是太太派来的。 她到的时候,两人正跟少爷身边的小厮多福磨嘴皮子,显然已是耐心告罄,其中一人急得不由自主扬声道:“不能再等下去,太太说了,今儿就是扛,也得把少爷扛回府去。” 说话间,便要撸袖子往里进,自是被多福展臂左拦右挡。 “多福!” 随着这声呼唤,敞开的半扇雕花门里探出一张俊脸。 少爷神情微醺,略带嫌弃,吊儿郎当叱骂:“怎么给小爷当差的,吵到小爷听曲了你知不知道?你带他们上别处争执去!” 金钿暗暗咋舌。 门外争执声戛然而止,楼下大堂中央唱曲的伶人细腻绵软的曲调藕断丝连,格外清晰。 章鸣珂注意到金钿,顿了顿。 随即收回视线,没事儿人似的抓起酒杯,冲雅间里的狐朋狗友笑:“来,接着喝!” “鸣珂兄果然豪爽,来,不缺兄,鸣珂兄新婚大喜,咱们陪他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里头推杯换盏的声音传来,没看见人,金钿便已识出里面的人,不是跟少爷走得最近的缺德二子还能有谁。 一个叫赵不缺,一个叫孙有德,少爷就是被这俩人带坏的。 金钿犯了难,少爷已看到她,她若假装没来,那是对少爷不敬,也是对少奶奶不忠。 她缓步往里迈,心里胜算又低两成。 当着缺德二子的面传话,少爷若是还不肯回去,往后少奶奶会失了颜面吧? 罢了,少奶奶是读过书的,比她想得周全,她只管奉命行事。 心里也只记着一条,少奶奶的颜面比少爷的金贵得多。 金钿进门站定,施礼,没废话,开门见山道:“少奶奶让奴婢过来,请少爷回府。” “说了不回。”章鸣珂不在意地摆摆手。 忽而,他尚未收回的手悬空僵住,声调略扬,被雷劈着似的倾身惊问:“你说谁叫你来的?” “奴婢被拨到少奶奶手下做事,自然是少奶奶吩咐奴婢来的。”金钿放缓语速,强调两遍少奶奶。 到底是自家少爷、少奶奶,金钿的话还是先收着些说,不叫两人对起来。 赵不缺、孙有德两个,对视一眼,手持酒杯低头掩饰眼中看好戏的笑意,默不作声。 刚在兄弟们面前吹嘘新妇昨夜如何做小伏低,他却不为所动,打算晾她两日,搓搓她才女的锐气再说。这会子,章鸣珂断不肯让人小瞧了去。 同时,他心里又有股微妙的矜傲往外冒。 哼,昨夜梅泠香的眼神多清高疏冷,独守空房一宿,还不是派丫鬟来低声下气求他回去? 饱读诗书又如何,轻易便折腰,还不及他有骨气。 外头的曲调他根本听不进,不知怎的,今日就想跟梅泠香较劲。 章鸣珂脸一撇,挺直腰板回应:“我不回去!少奶奶吩咐又如何,你的月银还不是章家发的?搞清楚谁是你主子。” 话音刚落,章鸣珂握着酒杯的手指略收紧,薄唇紧抿。 他懊恼,不该一时冲动说出这等话,仿佛梅泠香嫁给他,他却没把她当做章家的人。 梅泠香再看不起他,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他不该当着外人落她的颜面。 金钿听着,几乎要翻白眼。 老天爷给她们家少爷捏出这副俊美面孔的时候,忘记给他装个相匹配的脑子了么? 少奶奶那般温柔知礼的人物,少爷还瞧不上,不懂珍惜,也不想想,要不是太太赚下这份家业,凭他自己能娶到少奶奶? 金钿放弃粉饰,铁面无情撂下话:“少奶奶说了,若少爷半个时辰内没回府,她便让人把少爷写过最差的文章抄五百遍,贴满闻音县的大街小巷。当然,少爷铜筋铁骨,自然是不怕的,奴婢便先回去服侍少奶奶了。” 说罢,转身便要走。 章鸣珂惊得酒杯都没握住,洒落漆亮的桌面。 酒液如镜,倒映着他仓惶站起的身影:“你给我站住!” 他听出来了,丫鬟在骂他脸皮厚,不知羞耻呢。 怎么有梅泠香撑腰,府里丫鬟的翅膀都硬起来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梅泠香。初见时,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多秀婉可怜啊,昨夜那眼神也不过是看不起他,没想到一夜不见,如隔三世,一个为筹借药费四处碰壁的文弱女子,竟翅膀硬到敢威胁他了! 金钿站定,背影僵滞,她以为少爷会说出什么让少奶奶下不来台的话。 她脑子已快速转动,想着应对的话,却听背后的少爷咬牙切齿道:“既然她求我回去,那本少爷勉为其难给她这个面子。” 金钿大喜,暂且忽略少爷自找台阶的歪曲之词。 在旁看了半天戏的赵不缺和孙有德则傻了眼:“鸣珂兄,你该不会是怕了梅娘子吧?” 章鸣珂脊背绷紧,状似豪气,语气却透着外强中干:“小爷会怕她?嗬,我这是好男不跟女斗。” 言毕,他啪地拍下一块银子,大步迈出门槛,朗声唤:“多福,滚出去给小爷备马,赶紧的!” 章府,大少爷数月未曾光顾的书房里,梅泠香已停留小半个时辰。 章家有钱,袁氏也有心让儿子好好上进,书房里藏书颇丰,只是好些书都不见翻动过的痕迹。 有一些则磨损较重,似乎很得主人亲眼,多是些闲书,侠义传奇、兵器谱之类。 上一世她与章鸣珂素日相处壁垒分明,她并未踏足此处,倒不知他也有喜欢看的书。 书房虽不常有人来,打扫得却很干净,书案、书架整整齐齐,不染纤尘。 书案摆在窗内,案上摆着簇新的文房四宝,徽墨、端砚、玉麒麟镇纸、澄心堂纸,样样价值不菲,是她爹爹也用不起的。 今日天气好,春风拂面不寒,光线也好。 窗扇敞开,梅泠香坐在书案后,默默整理从书房各处犄角旮旯翻找出的,章鸣珂被开除前的文稿。 秀眉时而颦蹙,时而染上笑意。 秦夫子骂他文章做得狗屁 3. 敬茶(3更) [] 还没来得及张贴,所以不必道歉? 说得似乎有道理。 章鸣珂被说得愣住,没反应过来,转瞬意识到对方在狡辩,他登时噎得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读书人果然狡猾,惯会强词夺理! 余光瞥见他的神情变幻,梅泠香只当未曾察觉,她坐直身形,眼睫轻敛,目光移至书案,素手翻动看了大半的纸笺。 时辰不早,她准备稍作整理,便和章鸣珂一道去给袁氏敬茶,袁氏定然会欢喜。 章鸣珂许久没吃这样的亏,自不肯善罢甘休。 纸笺刚整理好,堆叠成整齐的一摞,梅泠香未及抬眸,便觉一片阴影自她眼前掠过,霎时压在整整齐齐的纸笺上方。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的大掌,轻易遮挡住纸笺上大半字迹,只从皙白如玉的指缝间露出零星几个墨色字迹。 泠香捏在纸笺边缘的指尖纤巧莹润,强弱对比甚为鲜明。章鸣珂质问她的强势语气,便愈显得咄咄逼人。 “若小爷今日没回来呢?”章鸣珂曲起指骨,食指指尖不轻不重地敲敲掌下纸笺,“你想把这里头哪篇文章挑出来让人抄传?” 仿佛只要梅泠香敢说,他就跟她没完。 梅泠香能听出他语气里蕴藏的火气,又是虎视眈眈睥着她,可泠香并不怕他。 毕竟,这大少爷上一世再如何不服袁氏管教,也从未欺负过她。 “我还没想好。”梅泠香抬眸望他,眼中是坦荡柔和的浅笑。 她这笑大抵是出自礼貌,徒有其表而少了些神韵,终不及章鸣珂刚进院时,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 那会子她眉眼间笑意发自肺腑,煞是好看。 匆匆回味间,章鸣珂忽而品出不一样的滋味。 方才,她坐在绮窗内,认真看着的,便是这些出自他笔下的文章。 她是对着他的文章发笑的。 所以,在她眼里,他文章写得并不差,甚至颇有可取之处是不是? 这点新发现,令章鸣珂心底生出丝丝喜悦,先前的愠怒倏而消散无踪。 他就说嘛,这些文章里不乏他认真构思的,哪会篇篇如秦夫子那老顽固说的那般狗屁不通?秦夫子被骂,那是罪有应得。 那梅泠香呢,现下是如何想他的? 他可没忘记,昨夜揭开喜帕时,这文弱小娘子望向他的那一眼,如何清高疏冷,跟书院里那些自视甚高的才子们一样,不见半分对自己夫君的倾慕敬重。 他写的这些文章,想必足以令她对他刮目相看了吧?她当知道自己夫君并非外头传言那般一无是处了吧? 章鸣珂兀自想着,欢欣雀跃得飘飘然,根本坐不住,索性吊儿郎当斜倚书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语气却不无骄傲道:“怎样,小爷的文章做得也不差吧?我看你不是没想好,是根本挑不出一篇写得差的。” 随即,极大度地挥挥手:“罢了,挑不出来也不是你的错,小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 他站直身形,腰板挺得直直,刚走一步,又后知后觉扭头问:“诶,你叫我回来干什么来着?” 没想到他会这般误解她的话,梅泠香眼中错愕一闪而逝,并没让少爷发现。 敢情儿大少爷不仅学问不好,还没有自知之明,他写那篇洋洋洒洒的诗赋骂秦夫子,该不会是真觉得秦夫子不能慧眼识珠,不配做他老师吧? 梅泠香凝着他,对眼前的大少爷又有了新的认识。 已然想好,要替袁氏拉章鸣珂一把,让他慢慢学好,不至于再走前世的老路,论理她该借此机会给他上一课,有理有据一一指出他文章里的错处,可泠香迟疑了。 若此刻戳破章鸣珂自鸣得意的美梦,恐怕又得为劝他去敬茶伤脑筋。且不说他会不会老老实实站着听,即便他肯听,讲完也得到后晌,恐误了敬茶的时辰。 不如先顺毛捋,让他高兴一阵。 趁他正在兴头上,好说话,梅泠香站起身来,越过书案,纤白的的指轻轻抓住他衣袖,仰面望他:“时辰不早,已让母亲久等,少爷陪泠香去给母亲敬茶赔礼好不好?” “你怕母亲骂你啊?不会,母亲就只有骂我的时候最凶,可不会舍得骂你。”章鸣珂瞥一眼搭在他青莲色衣袖上的雪白柔荑,莫名生出一股担当来,“走,小爷陪你去!小爷皮糙肉厚,扛得住骂。” 去给袁氏敬茶,本也是他分内之事,倒被他说出几分英雄救美的意味来。 见他骄傲又积极,梅泠香没同他计较,松开他衣袖,跟在他身后迈出门槛时,瞥一眼前头肩宽腰窄的傻大个儿,忍不住抿唇浅笑。 他肚子里虽没太多墨水,却也不算顶讨厌的人,只要摸清他性子,并不难相处。 暖阳洒在身上,闻到空气中浮动的草木春花香气,梅泠香对未来的日子多了几分踏踏实实的期待。 若他能学好,她也会好好学着做这个少奶奶,除了爹爹,她还要顾着阿娘和袁氏,今生不叫他折了腿,不久之后的乱世中也能护一护家眷。 积金堂正屋,梅泠香取过丫鬟准备好的茶盏,双手捧起,躬身递给袁氏:“母亲,请用茶。” 今日,袁氏原本没指望儿子会来,可泠香不仅把人弄回来了,还能说服儿子陪着一道来敬茶。 且不知怎的,一向倔强的儿子,此时竟是面带笑意,尤其在目光不经意落在泠香身上时,那股子骄傲得意劲儿,简直让人没眼看。 泠香如何把儿子威胁回来的,下人已说给她听,且她知道儿子回来时是快马加鞭怒气冲冲的,她怕儿子不知轻重,伤着泠香,险些要去积玉轩看看,幸而被身边的嬷嬷拦住。 袁氏欣喜又动容,接过茶盏,笑应:“诶!” 浅饮一口香茶,袁氏将茶盏搁到桌上,接过嬷嬷手里的红封,笑意慈蔼递给泠香:“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好孩子,别嫌弃。” 红封比前一世更厚重,梅泠香暗自讶然,又觉情理之中。 应当是看到章鸣珂乖乖跟着来,袁氏高兴,就往里又添了些。 “多谢母亲。”梅泠香柔声致歉,“今日泠香来晚了,让母亲久等,泠香向母亲赔礼。” 说着,便福身赔礼。 章鸣珂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她,只是泠香离袁氏更近,先被袁氏拉住了。 “傻孩子,要赔礼也该是鸣珂赔礼。”袁氏拉着泠香的手,横一眼章鸣珂,到底忍着怒气没算儿子昨夜离府的账,而是转而对泠香笑着温言细语,“六哥儿愚笨,本性却不坏,往后你替母亲多管着他,母亲也不求他有多大能耐,等把家业交给你们,他能给你搭把手,你也不至于太劳累。” 袁氏是过来人,知道没人帮衬,一个女人单打独斗,还要给男人收拾烂摊子的辛苦,是以说的是肺腑之言。 她的儿子没教好,她原本也没想让儿子去祸害人家书香门第的千金,可这是儿子第一次松口愿意成亲,愿意被一位知书达理的姑娘管着。 还说若娶到泠香,一定好好听话,好好待人家。 没想到,昨日刚成亲,他当夜就找人喝酒去了! 当初一心为儿子被开除,可能就此毁掉而忧心,她才会轻信儿子的话,把人家好姑娘娶进门。 现下可好,袁氏只觉在泠香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既欣慰,又愧疚。 泠香听得出,袁氏是真想把家业交给她,上一世袁氏后来确实是这样做的,只是并未在敬茶时说起这些。 也是因为章鸣珂吧 4. 口福 [] 章家家财颇丰,是闻音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宅子占地不小。 章家祖上就没出过读书的料,章员外和袁太太也都不是能坐下来读书的性子,府中亭台楼阁、仆妇小厮起名多是福寿金玉之类,图个好意头。 名字虽不算文雅,可宅院修建,却是实打实找行家描绘建造的,处处雅致。随意往花窗、月门一望,般般入画。 回积玉轩的路上,梅泠香缓步走着,一面欣赏沿途不算陌生的景致,一面陷入回忆。 不知不觉,走到积玉轩外,隔着院墙,已能瞧见庭院里高出屋檐一大截的,吐着绿意的海棠花树。 嫁给章鸣珂,她本就没期待过能心意相通、琴瑟和谐,章家上下待她都是恭恭敬敬,细想想,她并未受过什么委屈。 梅泠香收回视线,神思也从回忆中抽离,神色平和迈入院门。 回到屋内,金钿麻利地端来清茶。 梅泠香接过来,润润口,示意松云去取赏银,又含笑夸赞金钿:“今日你做得很好。” “都是少奶奶教导得好!”金钿不敢妄自居功,眼里闪着璀璨光彩,笑盈盈接过装着碎银的荷包,欢欢喜喜福身行礼,“奴婢谢少奶奶赏。” 泠香知道,金钿性子虽不及松云沉稳,却也是真正得用之人。 于是,便留金钿在身侧多说了几句话。 问她今日在何处找着的少爷,当时少爷跟谁在一起,做什么。并非盘问的语气,而是温言细语,闲话家常。 感受到少奶奶的亲近与友善,金钿一颗心越发往梅泠香这边偏。 不仅把她问的都说了,还道:“少爷原本不愿回的,一听是少奶奶叫奴婢去请人,还限时半个时辰,少爷急得酒杯都打翻了也顾不上,张口就喊多福快些备马,马不停蹄往回赶,奴婢出来酒楼,少爷早跑没影儿了。” 说到此处,她笑道:“奴婢瞧着,少爷很是着紧少奶奶。” 章鸣珂在意她吗?应当是在意的,否则不会因她一个眼神,便气得离开喜房,彻夜不归。 可梅泠香又不是很理解他这样的在意,说是心悦她,恐怕谈不上,谁会喜欢一个第一眼就透出轻视的女子?虽然她记不起自己是什么眼神,也并非有意为之。 他的在意,恐怕还是因他那别扭的,时有时无的自尊心。 她让金钿去请他,章鸣珂着急的是哪篇文章会被贴出去吧? 泠香没再细想,思维又转回金钿先前说的话,疑惑问:“你方才说,陪少爷在酒楼里喝酒的人,是姓赵和姓孙的两位公子?” 提到这两人,金钿很瞧不上:“对,就是赵不缺和孙有德两个。” 金钿忍不住笑:“少奶奶有所不知,私底下好些人叫他们缺德二子呢!” 听到这两个名字,梅泠香心神一震。 从前,她不曾关心过章鸣珂那帮狐朋狗友里都有谁,可章鸣珂提剑出去找人,却被人打折了腿,那桩事的牵扯到的两个,她却记得清楚。 正是赵不缺和孙有德! 且他们打折了章鸣珂的腿后,连夜逃出闻音县,听说投奔一伙起义军去了,官府没抓着人。 后来世道一乱,更没处抓去。 县衙官差问话,章鸣珂默然不语,怎么也不肯交待他与赵孙二人反目的缘由。 就连袁太太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 时至今日,梅泠香也不解其中缘由,更无从查证。 好在,如今那祸事尚未发生,她只消想办法让章鸣珂与赵孙二人疏远,想必就能避开。 清点了一下明日回门礼,梅泠香闲下来,才想起袁氏给她的红封。 绕过屏风,坐到跋步床上,梅泠香打开外面包裹的洒金红纸,看到里面厚厚一沓银票,皆是一百两一张的面额。 她一张张数完,很是惊诧,交给松云又数一遍,终于敢确定,此番袁氏竟给了她一百一十张银票,足足一万一千两! 整个梅家的房契家当加起来,都不够这零头。 饶是松云再沉稳,话里也透出惊喜:“小姐,太太这是夸你万里挑一呢!” 帮着袁氏打理生意时,梅泠香也见过比这多的数,只是实打实拿到银票,还是第一次。 她记得,前世袁氏给的是五千两,很多,与此番相比却是不及。 梅泠香长舒一口气,吩咐松云收好。 袁氏看重她,真金白银的心意,她很难辜负。 有了这笔钱,不管是给爹爹治病,还是提前在战火不会波及的云州买房屋,还是之后的生计,都不是问题,她再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云州偏远,她现下没理由去云州。 没关系,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可以慢慢想,一步一步去扭转。 “你忙你的,我自己转转。”梅泠香撇下松云,攥着杏色丝帕,往跨院那边的小园而去。 园中种着不少花木,这边几树玉兰,那边几丛牡丹。 玉兰花树光秃秃的枝干上,直直立着许多花苞,似许多雏鸟停栖,牡丹更是苞也无一个。 但看眼前,已能想象,再过不出十日,花木次第绽开的盛景。 积玉轩前前后后的景致映入眼帘,被她记在脑海,回到正院,梅泠香朝墙根下望了一眼。 墙根下摆上一口大纲,种上睡莲,再养两尾她喜欢的锦鲤,便更像一个家了。 她这样想过,便交待金钿去办。 金钿与府上负责采买花鸟鱼虫的婆子熟,办起来会更顺利。 傍晚传膳,天色正暗下来。 松云依照吩咐,挑选出两荤两素几样菜肴,并一碗白米饭。 其中一样笋煨火肉,乃是章鸣珂最爱吃的。 梅泠香亲手将饭菜一样一样放进食盒,提着往祠堂方向走。 天色没完全暗下来,府中已开始掌灯,泠香特意没让丫鬟跟着。 梅泠香到的时候,多福更搭着木梯,把点亮的纱灯往上挂。 祠堂门扇大敞着,梅泠香一眼便瞧见堂中跪地的章鸣珂。 他身上仍是敬茶前换的那身星蓝色锦袍,朝上首林立的祖宗牌位跪着,背影笔直。 倒是有模有样。 章鸣珂习过武,身手虽不算好,耳力却不差,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蓦然回首。 廊庑下刚点的灯,正亮,亮光倾泻而下,洒在她堆叠的云鬟,穿透她衣袂外的装饰的薄纱,照得锦衣上的纹样熠熠生辉。 才是初九,天边月未圆,她忽然而至,却似拢着一重月华。 章鸣珂愣了愣,待看到她手中提着的食盒,更是眼睛都瞪圆了,惊喜动容之下,越发觉得他媳妇儿真是天底下最美最心善的好娘子! 天知道,他这会子有多饿。 回府前,吃吃喝喝, 5. 隐瞒 [] 冬笋和火腿的香气,章鸣珂自然闻到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梅泠香夹起玉白冬笋放入红润檀口,连冬笋上沾着的几粒饱满熟米,看起来也极是诱人。 从她咀嚼、下咽的细节,他便能想象煨得有多软烂鲜美。 梅泠香修养很好,用膳时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章鸣珂吞咽口水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内,便显得格外清晰。 偏偏泠香仿若未闻,用膳的动作甚至没停顿一下。 她带来的四样菜肴,份量本就不多,眼见着已被她吃掉一半,还在继续,丝毫没有要给章鸣珂留的意思。 章鸣珂急了,不再盯着她自找折磨。 什么望梅止渴?他根本就是越看越饿! 他扭过头,冲门槛处候着的多福挤眼,又匆匆望一眼小桌上的菜肴。 平日里章鸣珂嘴多挑啊,别说是吃旁人吃剩下的了,就是新鲜的再精致的佳肴,但凡不合胃口,他是多一口也不肯吃的。 这会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饿昏了头,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多福跟在少爷身边已有些年头,对少爷的指示自是心领神会,可懂是懂,不代表他敢动啊。 从少奶奶嘴里抢食这事儿,少爷敢吩咐,他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自家少爷竟然这般没心没肺,多福窘迫得直闭眼。 索性,他头一垂,躲出去了。 看着自己小厮的怂样,章鸣珂只觉恨铁不成钢。 罢了,他不看总行了吧? 章鸣珂别开脸,可饥饿中的人,对食物的香气尤为敏感。 他只觉空气里弥散的香气,勾得他百爪挠心。 咕噜噜,无脏腑搅动的动静不小。 到底还是少年郎,章鸣珂红了耳尖,偏骄傲地微扬下颚,朝着上方祖宗牌位左看看、右看看,掩饰窘迫。 梅泠香实在吃不下,索性将碗盘收回食盒,掩上盒盖,不再折磨他。 “说说话吧,想想旁的事,少爷便不会觉得饿了。”梅泠香搬过椅子,坐在离他一步之遥。 她居然真吃得心安理得,这样心狠的女子,章鸣珂自认与她没什么可说的。 可她说的对,有人陪着说说话,转移注意,或许不会饿得这般难熬。她若一走,他就朕只剩下饿了。 章鸣珂跪得已不那么笔直,窄窄劲瘦的腰有些卸力,看着比先时懒散些。 他侧首,语气怨念颇深:“梅泠香,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你才特意来折磨小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梅泠香心神微晃。 半晌,她得出结论,若说他对她有亏欠,确实也能说得通。 毕竟,他是她的夫君,却并未撑起这偌大的家。 当然,她也没有尽到妻子的一些本分,对他并不上心。 回望眼前依然意气风发,还有心思耍嘴皮子的少年郎君,她觉得可以多用点心思。 “少爷怎会对泠香有此误解?”梅泠香身形微晃,发间珠钗与她一双灵秀翦瞳相映生辉,她故作讶然。 随即,嗓音略低下去,颇为委屈似的攥紧丝帕:“若泠香有意折磨少爷,白日里便不会为着让少爷开心,而有所隐瞒了。” 章鸣珂听得费解,在她面前,他脑子似乎总有些不够用。 他疑惑:“你隐瞒什么了?” 问出口的同时,他也不禁快速回想,她梅泠香今日有做什么哄他开心的事吗? 没等他想明白,便听泠香柔声应:“少爷不记得了?那会子在书房,我同少爷说,我还没想好少爷哪篇文章写得最差。” 章鸣珂凝望她,眼神清澈,似懂非懂。 “其实泠香那时是在左右为难,非因少爷每篇都写得好,挑不出差的。恰恰相反,是因为少爷的文章多数都一窍不通,差得不分伯仲,泠香实难抉择。”泠香的嗓音依然温柔绵软,并没有攻击性,或是嘲讽意味。 可单那“恰恰相反”四字,便听得章鸣珂心惊肉跳。 待听她说完,他更是眼冒金星,只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具没有心跳的雕像。 读过书的文弱小娘子,骂起人来,比府里的粗实婆子骂人可难听多了。 梅泠香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瞧出他俊颜神情变幻,胸襟鼓胀,怯怯问:“少爷该不会因为此等小事,生泠香的气吧?泠香原本不打算说的,泠香也想看到少爷高兴。” 笑话,他堂堂八尺男儿,难道会为此等小事,生一个弱女子的气吗? 章鸣珂心口狠狠起伏了两下,肩膀几乎都在颤抖,春夜凉气被他深深纳入胸腔,那郁在心口不知该如何宣泄的羞愤才得以消减。 情绪稍稍平复,他似笑非笑:“所以都怪小爷多嘴,偏要问。” “少爷倒也不必反躬自责。”梅泠香一面宽慰,一面赞许,“少爷不许泠香计较,实乃心胸宽广的好郎君。” 章鸣珂似乎甚少被人夸赞,尤其是被刚还惹他生气的人夸赞,他别开视线,随意落到林立的牌位上,不甚自在。 “小爷本来就是好郎君,放心,我会努力做个好夫君的,你就等着看吧。”章鸣珂一激动,主动夸下海口。 说完又暗自懊恼,也不知道梅泠香对“好夫君”的要求是怎么样的,只要标准别高得太离谱,比如要他去考进士之类的,旁的他都努力做到便是。 “好,我等着少爷。”梅泠香也别开脸,顺着章鸣珂的视线朝供桌望去,状似赧然。 章鸣珂却因她这话,心尖颤了一颤。 她应承的是今日等着他,还是等着看他做个好夫君? 供桌两侧,灯烛明亮。 跳跃的烛光映照在一个个乌木牌位上,将牌位上的名讳照得清楚。 梅泠香一眼掠过,皆是章氏一族的先人,其中也包括章鸣珂的父亲章员外。 嗯?梅泠香目光忽而又移回去,落在供桌上本应摆放着章员外牌位的位置,那里竟然空空如也。 章员外的牌位丢了,这可是大事。 “少爷,员外的牌位不见了,我去禀告母亲。”梅泠香说着,便着急起身要出去。 却被章鸣珂伸手,隔着衣袖,拉住她小臂。 她人生得清瘦,手臂也比章鸣珂想象中更纤细。 章鸣珂从未碰过任何旁的女子,不知寻常女子的手臂是不是也这样,还是她格外文弱些,被他大掌轻易圈住。 失神一瞬,他才开口:“啊,你是说我爹?他老人家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松开梅泠香小臂,一手揭开衣摆,一手往膝下一探,变戏法儿似的抽出一块刻着名字的乌木。 梅泠香一看,上面刻着的,正是章员外的名讳。 她自己对爹爹极是敬重,前世爹爹病逝后,她对爹爹的牌位何其珍视,想方设法妥善保管。 是以,章鸣珂这般不孝的做派,她实在难以接受。 这一刻,梅泠香总算明白,袁氏为何总忍不住揍这个儿子了。 梅泠香尽量语气平和问:“少爷竟拿它来垫膝,会不会大不敬?” “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章鸣珂不以为意。 他把章员外牌位又塞到膝下,又抻抻衣摆藏好,继续道:“地砖太硬,跪久了腿疼,垫着多少能好受些。我爹生前还是很疼我的,不会这般小气。” “……”梅泠香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他什么。 罢了,她又不是他的长辈,甚至还比他小一岁,管不到这上头。 他爹都没掀棺材板,她也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没看见,这次就不去袁氏那里告状了。 6. 同房 [] 子时过半,夜凉风清。 不止小夫妻尚未成眠,积金堂的寝屋也亮着灯。 “奴婢悄悄去瞧过,少爷、少奶奶已回房,没起争执,好着呢。”范嬷嬷坐在床边,替袁太太掖被子,忍不住感慨,“少奶奶晚膳时分便去陪少爷说话,两人直说到子时,就咱们家少爷那性子,饿着肚子,眼睁睁看着少奶奶用膳,竟也没闹。太太您说,稀奇不稀奇?” “怕不是他没闹,是被泠香安抚住了吧。”袁太太知道自己的儿子,本性不坏,大少爷脾气却也不小。 袁太太眼角眉梢笑意更深,眼尾岁月磋磨的纹路也透出欣慰知足:“六哥儿也算傻人有傻福,娶到泠香,是他的福气。” 言毕,她眼睛一亮,吩咐范嬷嬷:“再过两个月便是浴佛节,到时你记得,比往年多添一倍香油钱。” 保佑六哥儿与泠香和和美美,日子平平顺顺。 “好,奴婢记下了。”范嬷嬷笑应。 见袁太太脸上倦色愈浓,范嬷嬷帮她放低锦枕,顺手解下枕头那一侧的锦帐:“太太放心安歇,菩萨会保佑太太早日抱上大胖孙子的。” 袁太太面上含笑,合上眼皮。 她倒不着急抱孙子,只盼有泠香管着,儿子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撑起门楣。 否则,以他现在的德性,恐怕很难指望他做个好父亲,别跟他那死鬼爹一样,便谢天谢地了。 这厢,积玉轩寝屋里,软帐也已垂拢。 垂拢的软帐外,整整齐齐摆着两双寝鞋。一双宽大,一双小巧,皆是新婚新制的大红缎面。 寝鞋成双成对,软帐里头的人,亦是成双成对,只气氛有些凝滞。 没人说话,也没有旁的小夫妻新婚燕尔的动静。 时值初春,天气乍暖还寒,白日里日光温煦,夜里却仍寒意沉沉。 可章鸣珂躺在狭窄昏暗的帐间,莫名觉得热。 闻着软帐间似有似无的,属于女子的馨香,想到床里侧躺着的,与他相隔咫尺的女子,章鸣珂眼皮便动个不停,呼吸也不畅。 锦衾薄薄,却热得人身上发燥。 他扯开薄衾,双臂从被窝里抽出来,压在衾被表面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上。 肩臂都露出来,热意总算消减了些。 不知是因为吃多了,还是不甘心,他仍睡不着。 饿久了,吃多了,想活动筋骨消消食,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因而他脑子里那些蓬勃生长的念头,也不能说不正经吧? 况且,是她亲口招呼他上床来的,不正是摆明了愿意与他亲近?总不能让她一个弱女子,做出什么更主动大胆的举动。 章鸣珂动动指骨,指尖摩擦过锦衾上的绣纹,发出细微的声响。 须臾,又停住。 若是他会错意了呢? 毕竟,自放下软帐后,她便一动不动朝里躺着,瞧着不像是有那意思。 头一回成亲,又是第一回与女子躺在一张床上,她与赵不缺他们挂在嘴上调笑的女子更是不同,他实在摸不准她的心思。 她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他心里想的事,本是名正言顺。 哎,谁叫他昨夜临阵脱逃呢? 今夜又被她亲口说他文不成武不就,连他引以为傲的文章也被她说成一窍不通。 在她面前,章鸣珂实在无法理直气壮。 至少这会子,他没办法厚着脸皮要她顺从。 若她没那意思,他却会错意,把手搭到她身上去,叫她知道他现下在动什么歪念头,恐怕她更看不起他。 不能想,越想越憋闷难受。 章鸣珂沉沉叹了口气。 床里侧,另一条衾被里,梅泠香已有倦意,却被他时不时发出的小动静困扰,没能入眠。 梅泠香面朝里侧躺着,眼皮微动,秀眉轻颦,不太懂他。 前世里,许多个夜晚,他们便如今夜这般,铺两条衾被,她睡里侧,他睡外侧。 记得那些日子里,他并没有这么多小动作,若非听见他的呼吸,梅泠香甚至感觉不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今夜他是怎么了? 梅泠香暗自思量。 直到听见他这声怨念浓浓,让人无法忽视的叹息,泠香终于忍不住,轻轻转过身,低问:“少爷睡不着?” 许是久未开口,女子惯常温柔的嗓音,带一丝白日里没有的轻哑,鸿毛似的忽而挠在耳畔,痒痒的,扰得章鸣珂心口一跳。 “一不留神吃多了。”章鸣珂扯谎,脑中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绮念,倏而退缩到理智后头,他也侧过身,“我吵到你了?” 也不完全是被他打扰,才睡不着的,梅泠香也在为明日回门犯愁。 为了筹措药费,嫁给章鸣珂,这事儿是她自作主张。 直到交换庚帖,定下婚期,不能再逃避的时候,才告诉爹爹。 这门亲事,爹爹不同意。 是以,前世回门,章鸣珂没说要一起去,她便没开口叫他一起。 甚至为了不让爹爹看着生气,她只回去待了半日,用罢午膳便回到章家,一面担心爹爹病情,一面怀疑自己究竟做的是对是错。 而今生,既然要好好过日子,让章鸣珂学好,自然要从现下就让章鸣珂明白,只要他肯改,她便不会因着从前那些名声看不起他。 所以明日回门,她定会带着章鸣珂一道回去,不知爹爹会不会发脾气? “没有。”泠香摇摇头,轻声道,“既然都未睡着,那我们说说明日回门之事?” 闻言,章鸣珂脊背一僵,方才只顾着胡思乱想,倒把正事给忘了。 不过,他本没想过自己能跟着回梅家。 章鸣珂以为,她看不起他,便不会带他这么个样样拿不出手的夫君回门。 原来她是想让他陪着一起回门的么? 既然她先开口,章鸣珂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不吐不快:“泠香,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饱读诗书,我却一无是处,你爹娘怎会愿意把你许配给我?” 后边这一句,是他一时兴起问的。 话刚出口,便发觉自己是明知故问。 姻缘讲究门当户对,明眼人谁看不出他们不般配?全闻音县看热闹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他,为的是章家有钱,能替她爹治病。 而他,一开始注意到她,不正是她去书院找院长支银子,没借到,一脸神伤无助离开书院的时候么? 那也是他的书院开除,收拾东西离开书院的一日。 当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却未世俗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