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 1. 第一章 君山处士 [] “您带她走吧。” 女子合上茶碗,这样说道。 君九兰抬眼,打量起面前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大的模样,神色间透着几分不符年龄的孤清,一双眼睛明亮机警,正不安地四处张望。 “师姑娘既不打算收留,又何必将她从谢瑶将军身边要来?” 他的声音含蓄温润,即便质问,也没有沾染一丝火气,平和如故的风度。 “当时以为飞卿必死,所以拉了她来冒名顶替。”女子顿了顿,又道:“晏公是我的恩人,他的遗孤我不能不救。先生觉得我师若颦丧尽天良也好,自私自利也罢,我都认了。” 她的视线转动,落在那女孩身上,心情有些复杂。原以为是必死之局,谁知这孩子如此命大,竟然讨得大王欢心,不但意外获了恩赦,还被大王赐作她的弟子。 既然“晏飞卿”已经被赦免,就自然不该继续被人冒名。真的那个要归位,假的就必须尽快离开,免得时间久了泄露出蛛丝马迹。 君九兰沉吟良久。 “玩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不怕将来长杨王认出来,治你的罪么?” “这一点先生大可放心。”师若颦笑道,“新入登临阁的弟子,都要先闭户三年学书礼。小孩子长得快,一年一个样,等到三四年以后,就算把她俩一起放在大王面前,也未必认得出谁是谁。” 女孩子在旁听着他们的议论,一言不发。就算发言也没有用——当日在长杨王宫,她的生死由不得她自主;而今在这间狭小的客栈里,她的去留依旧由不得她自主。 君九兰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招手让那女孩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转头向师若颦的方向望了望,似乎在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被遗弃。师若颦的目光定在烛火上,并不看她。女孩见此,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颓然的哀色。 君九兰似觉不忍,给了她一个安慰似的微笑,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加柔和:“你叫什么?” 女孩捏着衣角,声音虽稚嫩,口齿却很清楚:“上官陵。” 君九兰笑了一下,又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上官陵仰起脸,略带忐忑地瞧着他:“你是……君先生。” 君九兰点点头,站起身来,伸手牵住她:“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师若颦送给他们的马车很快,三日之后就行至了边界。辘辘车轮声中,长杨绮丽的山川和她的过往一道,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再不能回首。目之所极,唯有一带荒野,一幕碧空而已。 君九兰指点着车窗外起伏的峰峦告诉她:“过了这道山,前面就是连越的地界了。” “那是先生的母国么?” “嗯。” “去建云吗?” 建云是连越的国都。君九兰讶异,这女孩对事物的了解,仿佛总甚于同龄的孩子。 “那是我的家乡,”他笑了笑,“但我们不去那里。” “我们去孤竹。” 孤竹是君九兰栖隐之地。 人都说:君山有处士,畦园种九兰。天下无数忘尘境,当属此地最幽绝。 风物也未必见得有多少特别的好处。或许只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君子之所在,德流九土,便连一草一木都显得殊胜。 两人在山脚停车,徒步上山。 时值暮春,山花满路,碧树深烟。虫鸟啁啾,松鼠在枝杈间蹿来跳去。孩子与这些事物似乎天然亲近,为惊惧愁苦所迫总露出过分早熟神情的稚嫩脸庞,已在不知不觉间笑得天真开怀。 本以为先生博学雅士,必定书盈四壁,结果却大出意料。架上书册寥寥,不过《诗经》《礼记》,《六韬》《三略》数本而已。 “先生不藏书么?”上官陵忍不住问。 君九兰笑道:“书是用来看的,看过便罢,藏它做什么?” 上官陵指着书架又问:“那为何留着那几本呢?” “为师为友,不能舍也。” “那诸如《道德》《南华》,不足以为师友么?又为何不收?” 君九兰抚掌大笑:“为仙为圣,安能留也!” “阿陵懂的不少呢……”他轻轻瞥了上官陵一下,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踱出屋去了。 上官陵怔了怔,这才想起来,以她现在的年纪,知道“这么多”,的确足以惊人耳目。 山居的日子清静安闲,君九兰因见她能识文断字,便时不时教授她些经史。原本不过是怕她年幼,独自在此住得枯燥,顺着她沉静的性情给她找个消遣的玩意儿罢了。却没想到这孩子是个较真还痴心眼的,一头扎了进去,每日里手不释卷,渐渐竟有废寝忘食的趋势。 君九兰在她又一次捧着本《孟子》吃饭吃丢了筷子时终于看不下去,将人拉到门外,指着昨日刚种下的小柳树苗对她道:“你们现在一般高呢,我可看着了,你若是长不过它,以后就不许再看书。” 上官陵忍不住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她就是撑死自己,又如何能长得过树呢?但也就明白了过犹不及,从此学会了分寸二字。 君九兰有一把剑,但从来不用。他还有一张琴,但也从来不弹。 琴剑都是君子之器,这不出鞘的剑、不鸣音的琴,看起来便只有装饰他身份的作用,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上官陵暗暗觉得那琴和剑很像先生,空有三尺霜锋,清声玉振,在这乱世之中,却不得不隐迹丛荆,匣中沉瞑。 君九兰坐在树下喝茶,上官陵的目光就落在他腿边的剑上。 “阿陵喜欢剑么?” 君九兰饮了一口茶,回头留意到她的目光,便这样问她。 上官陵皱起眉,觉得有点答不上来。喜欢?她不过是好奇,外加总是联想到很多东西。但看那端正笔直的形态,古朴沧然的颜色,她想,她是愿意常常看见它的。 于是便把头点了一点。 君九兰微微一笑:“想学剑么?” 学剑? 上官陵一愣,抬起头来。 第二天,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来者缁衣长袍,神光清烁,颌下三绺长髯飘飘然,颇有出尘之概。一双如炬慧眼在女孩身上点了几下,又转向君九兰身上点了几下,一开口,却像点燃了的爆竹,高人风度即刻荡然无存。 “她?跟我学剑?你搞错没有?大老远的把我哄来就是干这个?太可笑了,我代长空是随便收徒弟的人吗?你开口前有没有掂量过她几斤几两?我的徒弟哪个不是顶天立地刚健非凡?你给我塞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女娃娃算怎么回事?” 君九兰心平气和地笑看着他:“长空,我没有搞错。阿陵,过来拜见代先生。” 上官陵乖巧地走过来准备行礼。代长空衣袖一摔:“不收!就不收!”也不正眼瞧人,调头就要走。 “先生说:坤至柔其动也刚。” 身后响起一个软糯稚气的声音。 代长空步足一顿。 “阿陵是女娃,也敢学一学。前辈剑艺超凡,却连 2. 第二章 一剑霜寒 []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君九兰在屋后整理兰圃。 女孩提着水壶跟在旁边,观看得仔细。 这些兰花品种不一,有的名贵稀奇,也有卖价很贱的大路货,还有的是山里的野苗子,花农惯常所不取。君九兰一株一株都打理得很精心,探土施肥,扶苗剪叶,看它们蓬蓬勃勃长在一起,便欣然展颜。 上官陵微微一笑:“先生若是治国,必定‘泛爱众而亲仁’。” 君九兰收起花剪,转过头来打量着她,若有所思。半晌,忽问:“阿陵今年几岁了?” 上官陵摇了摇头。她并不记得年岁,只记得春花秋叶开谢了几度,却也未曾细数。 君九兰又问她:“可想下山看看么?” “下山?” 上官陵先是错愕,继而便向往起来。避世许久,又何尝不好奇人间烟火呢? 君九兰见她神色中流露出几分雀跃,不禁一笑,眉目愈发柔和:“山上虽然清静,久居也无趣得很。下去散散心也不错。” 他是有他的志气和秉持,可以甘心于竹篱茅舍的生活,但上官陵年纪还这么小,凭什么让她陪着自己在深山老林里空耗一生?何况他分明看得出来……这孩子,是心比天高的。 “和先生一起吗?”孩子问得理所当然。 “先生不去。”他轻咳了几声,见女孩黯然了脸色,忙又劝慰:“代师父会陪着你。先生近年腿脚不灵便了,跑起来费力气,你去外面看到什么有趣的,回来说给先生听,不也一样么?” 上官陵扶着他在石凳上坐下,随手拂去桌上几片落叶,淡淡道:“那我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照顾先生。” “别任性。”君九兰笑笑,摸过茶壶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她,“我已经和长空说好了,你是要先生食言么?” 上官陵一怔,顿时无言以对。以代长空的性情,不管是谁,敢在他面前出尔反尔,都得招来一顿好骂。 “带上这个。”君九兰拾起佩剑递给她。 这把剑比她日常练习所用的更沉一些,端在手里,突然就产生一种非同儿戏的醒悟,让人不由自主地肃敬。 上官陵握着剑,默默寻找着适应的手感,忽见君九兰又递来一物。 “这是你前几日落在竹林里的。” 莹白光洁,色泽温润,是块美玉。 “很好的东西,别再弄丢了。”君九兰微笑。 上官陵早已学过《礼记》,自然懂得他话中的深意。君子比德于玉,是寄寓更是寄望。 玉是很久以前谢瑶送的,原本是那时看她贫弱,让她留着需要的时候换钱用。 上官陵拿起那块玉,心内一阵酸涩一阵暖。 她虽身世不幸,却也幸承过许多美意。谢瑶是她仇人的孙女——前世的仇人,但也是她今生的恩人。恩仇错结如此,谁能理得分明?世间不乏恩怨分明的人,却难有恩怨分明的事。 她就这样带着一块玉、一把剑,还有一怀纷总总的心绪,去往了俗世人间。 人间未必繁华,但热闹总是有的。两碟小菜一壶酒,三五个人聚在一处,就能吹侃出乱坠的天花来。 “如今这天底下哪还有能待的地方?北边在打仗,南边也在打,中间更是一团乱麻,也就咱这儿还算安稳。” “那可不?也不看看咱这儿的风水?”一人立马接腔,语气颇为得意:“洪天师都说是宝地。当年在这儿看了仨月,又是哭又是笑,差点就赖在这儿了。” 他还意犹未尽,旁边的同伴已经听不下去:“你瞎掰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人家洪天师什么没见过,还又哭又笑?你当是疯子呐?” “嘿!我那时还真就以为是个疯子。这事真不骗你,他就坐在我爷爷家门口的土坡上,灰头土脸,衣服都破了,起先我还当是个要饭的。” 同伴端着酒杯,嘲笑得十分直白:“估计就是个要饭的,你一贯眼瞎,肯定认错人了!” 邻桌的上官陵一边忍笑一边夹菜,代长空面无表情地喝着酒,仿佛充耳不闻。 “要我说,这跟风水没关系。”另一人插口道,“咱们连越之所以没事,主要是因为五公子还在的缘故。” “五公子?你是说公子九兰吗?他不是早都隐居去了吗?” “他虽然号称隐居不问朝政,但如果连越真有危难,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那人说着说着,却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听说,他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上官陵听到这句,脸色骤然一白,正准备过去细问,猛见代长空站起身来。 “结账!” 代长空今天的步伐极快,饶是上官陵自幼习武,体力胜过寻常孩童,也只恰好勉强跟上。 “他们为什么叫先生五公子?” 看看代师父的脸色,上官陵无奈。若是有的选,她也想换个人问,可惜是在野外,四下罕有人烟,代师父是唯一可以盘问的对象。 出乎意料,代长空回答了她:“九兰是国主的五弟。” 先生是连越国主的弟弟?虽是头回听说,上官陵倒也不觉特别吃惊,一恍之后,立即问出更关心的问题:“那他们说先生日子不多……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代长空陡然停下脚步,脸上又多罩了十层乌云。 上官陵见这情形,心又下沉了几分。 代长空的心情大约也极其复杂,面色不住变换,良久,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转过身来,精光烁烁的眼睛直盯着她:“你真要知道?” 上官陵略一沉吟,坚决地点下了头。 代长空道:“你知道他这次为什么非要你跟我下山吗?” “不知。” 代长空哼了一声:“因为……” 背后疾风一掠。 代长空话声一顿,脸色立刻变了,紧接着从额头到脖子全都涨得通红。 “混账!我的剑!!” 他怒骂一句,风一般地追了出去。 上官陵望着他转瞬消失的背影,一时怔仲。 代长空爱剑如命,能从他身上摸走剑的想必也不是等闲人物,看这情形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没办法,只好暂且等着。 她转头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前面是一道江,江流荡荡。后面是一片林,林叶萧萧。 正是初秋时节,晴空万里,飞云苒苒,偶有雁过长天,一声鸣。 西风冷。 秋水寒。 刀光更寒。 上官陵失色,足下一点急退,反手拔剑。 来者不多,四个。 但用来杀一个孩子,这个数目已太多。 她一慌,剑没拔出来。 她平生第一次遇到敌人时,竟然拔不出剑来! 情急之下,只好带着鞘一挥。刀锋剑鞘相撞,几乎震麻她半条手臂。 堪堪躲开一击,她飞身再退。 身后已是树林了。 琴声忽起。 琴声起自江上,始而悠渺,继而清嘹,破江雾而来,忽然澎湃,如听万壑松涛。 那些杀手听到琴声,突然间弃了上官陵,调头奔江面而去。 江上有舟来。 上官陵目力极佳,远远一眺,不由惊呼出声:“先生!” 正是君九兰。 他还带着那把不鸣的琴。 但此刻,琴在他指下奏出了流水乐章。 杀手不知何时多了一倍,向着浮波而来的小舟猛扑过去。 “先生小心!”上官陵心跳到嗓子眼,顾不得安危,跟着冲了过去。 君九兰俯首奏琴,恍若未觉。 杀手踏入江涛,杀势比波涛更汹涌。 一声异响,却是琴上断了一根弦。 君九兰并不在意,继续弹奏。 杀手排成阵列,迎面将舟船包抄了起来。 嗒的一响,又断了一根。 小舟近在咫尺,杀手腾空而起。 第三弦断。 杀手齐齐挥刀,森白的刀光带着重压,和杀气同时倾轧下来。 君九兰始抬头。 四弦一声,崩然俱断。 寒光破琴而出。 上官陵睁大了眼,她认得出那种光芒。 ——是剑。 飞龙一般的剑。 是剑化作了龙,还是龙变成的剑? 江上刃光连闪,铿锵不断,全都被击飞了出去。 船头落下一线红。 “先生!”上官陵和泪带笑,冲着小船奔过去。 “七弦尽,殚思出。” 君九兰低声自语。他凝望着手中剑,神情有些不知何解的微茫。 他们没有回孤竹,却在附近一座小院里住了下来。君九兰不知是受伤还是病重,那天一踏进院门,就吐出一口血来,把上官陵吓了个不轻。她着急地询问,君九兰却只是看着她,微笑不语。 既然先生不愿说,上官陵也就知趣地不再提起,反正最要紧的是让先生把病养好。 药汤汩汩,茶炉生烟。梧桐叶一片片地落,桐子却成熟了,一颗又一颗,高高地吊在枝茎上,小铃铛似的。 虽然并不是在山上,日子却还和山上一样宁静,君九兰含笑告诉她:“这就叫‘心远地自偏’。” 他又问:“你想要客人吗?” 客人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来了。 不算生人,但也不是熟客——至少对上官陵来说是如此。这个半生不熟的客人一出现,上官陵就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师若颦。 身后还跟着一群人,个个素巾蒙面,腰坠流苏,有一种齐整的好看。 女子清婉婉地站在那里,神情姿态很熟悉,抬眸一笑,秀丽中带着点锋利。 “你怎么来了?” “你终于来了。” 后一句是君九兰说的。他靠在榻上,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卷书,对师若颦说:“如你所愿。” 师若颦秀美的眼睛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方才确认般的点头:“你快死了。” 上官陵顿时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上去质问,却被那 3. 第三章 但为君故 [] 百草居。 听名字就知道是个药铺。 这药铺名字虽俗,名声却不俗。 纪安城里的男女老少,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都是寻常百姓家,生计尚且不易,又怎肯为了一点小灾小病四处请大夫?多半自己扛过去。抗不过了,方才去抓点便宜药对付一下。别家铺子里,抓药便抓药,偏这百草居的老板,却是个话唠。哎您什么病?看您这症状不像呀?若是恰好赶上店里闲,还爱顺手摸个脉。 久而久之,全城人都知道了,百草居抓药送大夫。虽说就以这种看病方式,小病不看也可,大病看也无用,但客人们高兴呀!反正药价也不更贵,若是买的多还肯便宜几文。于是后来病人都爱往这儿溜达,口口相传之下,竟也成个名店了。 店中匾额高悬,不是“悬壶济世”就是“杏林世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医馆。老板站在柜台后,一手拿着秤,口沫横飞地絮叨:“药不能乱吃!您这就是外感风热,听我的,拿着这包夏桑菊,够您喝一月!包管药到病除!拿好啊,您慢走!” 这边刚送走,那边又来一个。 “嘿您要点啥?” “五味子。” “五味子在那头。小豆子你带他过去!” “哎!” 才打发完,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迎面又走进来个妇人,身旁跟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 “哎哟顾娘子,好长时候不见呐!这是小昀?都长这么大啦?真俊!” 老板夸赞连连,少女抿唇微笑不语,只是拿眼望向妇人。那妇人笑道:“小昀要是有这么听话,我可就省心了!这是我们家老代的徒弟。阿陵,这是何老板。” 少女亭亭地站在那里,客客气气地唤道:“何老板好。” “你好你好!”何老板笑眯了眼。 这少女自然便是上官陵。 自打君九兰过世,她便跟着代长空一家生活。师娘顾红颜,医术精绝,江湖人称“红颜侠医”,名望不输代长空,可惜在传人上颇乏因缘。曾经试图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代小昀培养成接班人,奈何代小昀生性好动,又很爱玩弄枪头箭簇飞刀弓弩等颇具破坏性的物什,把她走南闯北搜罗多年的珍藏几乎毁了个全军覆没,医道上仍没有半点开悟。 正在心灰意冷一筹莫展之际,代长空带回了上官陵。她一见这女孩,就知道是棵好苗子,如此气定神宁心如止水,侠医传人非她而谁?于是花了老大力气将人抢过来收归帐下,费尽心血全力栽培,结果大失所望。虽然上官陵学得很认真,但似乎在医术上确实没有太多天赋,任她怎么开导也只停留在江湖郎中的水平,不要说侠医传人,连个医馆都进不了。 顾红颜无可奈何,只能感叹命该如此。好在上官陵懂事体贴,常常主动陪她采方寻药,倒让她稍感慰藉。 上官陵扶着顾红颜在客座上坐下,何老板随之在对面落座,乐呵呵地开口:“顾娘子几时回来的?这次打算住多久?” “前日才到,回老宅里看看。采买点东西,明天就走了。” “这么快?” “本来也是路过,顾家都不在这儿了……”顾红颜笑笑,“哦,差点忘了正事。您这儿的三七还有么?帮我称几两,刚好明儿带走。” “哎唷这可不巧!”何老板突然苦下脸,“您早些来倒好,现在别说几两,就是一钱也没有!” 顾红颜诧异扬眉:“您可别诓我。” “我诓您做什么?您是老朋友了,还不明白我这人?我几时骗过客人?” 顾红颜见他模样诚恳,也不打算为这点小事争缠,点点头站起身:“那行,我上别家问问。” “您上别家也没有!” “怎么?”顾红颜好笑地回头,“您不做生意,还不让别家做么?” “不是这么回事!”何老板急得顿足,“我有那么缺德吗?是这几天官府征收了许多药,三七这些外伤药更是全都收光了,这会别说是纪安,您就是找遍整个容国,恐怕也只能在府库里找着!” 顾红颜和上官陵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官府收药做什么?” “供给军需呀!您还不知道呐?上月底大王亲旨,郑将军率军南下,攻打连越去了!” 上官陵脸色一变:“连越?” 连越虽非她的母国,但毕竟曾养育了她六年。那片文风蔚然的土地,见证过她的欢喜,也埋藏过她的眼泪,现在却被迫卷入战祸……即便而今身已远,一旦听闻,又焉能丝毫不动容? 代长空是连越人,既然打仗,容国是不便继续待了,连越却也不能回。只好往西边去,出边境,去昭国。 昭国好歹是安宁的。 岂止安宁?简直安宁得过头——这是四人走进临皋之后的第一印象。作为昭国的王城,安静成这个样子真的很不符合身份。 “这是所有人都没起床吗?”代小昀在旁边抱怨。 直到走过西市,他们才恍然大悟。 与外面的冷清截然不同,此地人山人海。乍一望去,仿佛全城居民都堵在这儿了。 “前面的干什么?看不到了!” “别推别推,我这儿抱着孩子!” “又踩老子!你他妈长没长眼睛?” 里三层外三层,闹哄哄,乌压压,摩肩接踵,人叠着人,脑袋挤着脑袋,都在奋力往前凑。代小昀一见这场面就来劲了:“这么拼命?得是有天大的热闹!”一把拉起上官陵,不管不顾就往里冲。 顾红颜在后面急得直喊:“你们小心撞着!”扯着代长空,匆忙跟了过去。 好容易挤到里圈,打眼一望,竟然是在——杀人。 上官陵这一看清,心底便是一震。 她不是没见过杀人。 江湖中不乏仇杀之事,她自己虽没杀过,但血总是见过的。不过江湖上那种杀法,情仇生死一瞬间,和这种有时间、有仪式、规矩井然的方式比起来,给人的感觉好像又不大一样。 代小昀也是头回见识这阵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有些后悔乱赶热闹,不大舒服地皱起眉头,下意识往上官陵身上靠了靠。 她比上官陵岁数还小,向来就如妹妹一般,上官陵见她如此,便抬手轻轻拢住她的肩头。 监斩官坐在令桌后,断头台上绑着个身穿囚服的女子,青丝凌乱,头低垂着,看不清面目。 日头渐渐升高了。上官陵望望左右,正思量如何逆着人流退出去,忽听身后传来几个响亮的说话声。 “真是新鲜!我活了大半辈子,看了无数次砍头,还是头回看见砍娘娘的头呢!” “就是。你说这女人,不好好当她的妃子,搅合什么国家大事?” “财迷心窍了呗!要我说那连越的使者也是昏头,大王不肯发救兵,就动起歪脑筋,贿赂宠妃吹枕头风。不知道咱们大王最讨厌女人干政吗?这下好,不但自己要被驱逐,还连累了别人!” “我看他们也是急得没办法了。被容国和长杨联手攻打,换谁不得急昏头?” “其实我听说啊,大王本来也犹豫得很,他们要是老老实实多等几天,说不定还有戏。谁知……啧啧!” “这就叫成败兴亡皆前定啊!连越这回是没救喽……” 上官陵听在耳中,心内涌起一阵阵酸楚,连周围何时安静了下来都没有察觉。正失神间,身畔代小昀一声惊叫,飞快扭头,将脸埋进了她怀里。 俯首处,一地鲜血淋漓。 因是计划着久住,便没有寻客栈,借租了朋友的一所旧宅。忙忙碌碌半日,将各处打扫收拾得差不多,已到了晚饭时分。 院里的空地上有一方小石台,正好供四人围坐。饭菜虽然简单,却也鲜香可口,然而代长空夫妇和上官陵皆怀着心事,俱是埋头顾自吃饭,毫无闲聊的兴致。代小昀眨着眼,左看看爹娘,右看看陵姐,一肚子话憋得好不郁闷。 “能进来不?” 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喜盈盈的声音。 四人转头一望,只见半开的大门边,站着一个笑脸和气的陌生妇人。 院里几人不明所以,一时都有些怔愣。顾红颜犹豫着对代长空道:“好像是邻居。” “什么叫好像?”妇人倚门笑嗔,“我是隔壁的王婶,看您家今天刚来,过来问问有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用不用。”顾红颜一面辞谢,一面起身让道:“您进来坐吧!” 王婶也不客套,大大方方走进院来,和夫妻俩拉起家常:“您家贵姓,怎么称呼啊?” “我相公姓代,我姓顾。”顾红颜道,“称呼您随便叫吧!怎么顺口都行。” “这俩是您闺女?真好看呐!” 代长空一听这些家长里短就不耐烦,拣着菜哼道:“好看不能当饭吃!” “瞧您这话说的!”王婶面露不赞同,“好看以后嫁得好,光彩礼就能收许多,怎么不当饭吃了?” 顾红颜轻笑笑:“她们都还小,谈这些没意思。” “不算小啦!搁我们老家都可以说婆家了!对了,您家哪儿人呀?听口音不是这里的吧?” “我们家是连越的。” “哦哟!连越不是在打仗吗?您家没事儿呀?” “没事,我们走得早。” “那您可真运气!”王婶拍拍胸口,吐了一口气,“我听说连越那情况挺凶险呀!仗都快打到孤竹了。你想那孤竹离建云多近呀?连越这搞不好是要亡国呀!” 她话还没说完,代长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快要挂不住,顾红颜一眼瞥见,忙含笑敷衍几句,推哄着她出去了。 代小昀握着筷子,纤秀的眉打了个结:“孤竹不是咱家吗?这么说咱们以后都回不了家了吗?” “吃饭!”代长空斥了她一句,声音却不似平时中气十足,莫名有些低哑。 上官陵默默无声,看着碗里的饭菜,忽然觉得难以下咽。 或许就如同文人志气难伸时,喜欢借文抒愤一般,剑士心中郁结,也常免不了借剑消愁。 月色如水,代长空在院子里练剑。 以他的剑道修为,本来都不需要练什么剑,随心所发,自然招招中意。可偏偏今晚这剑,不管怎么练都上不了路数。他练了半晌,越练越气,索性一把扔了剑,坐在旁边发起呆来。 一缕香气飘过鼻尖。 他愕然回头,原来身后恰好是厨房。可能是被勾动食欲心情变好,他微微露出点笑容,站起来三两步跨进厨房。 桌上摆着一碟点心,代长空随手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娘子好贤惠!” 正在灶台旁忙碌的顾红颜头也不抬,对他道:“你少吃点,这是给阿陵备着的,她晚饭没吃几口,万一饿了可以垫肚子。” “小气样儿!”代长空笑起来,“我能吃多少?也罢,我这就给她送过去,免得回头小昀偷吃了赖我!” 窗灯摇摇。 一抹剪影倒映在纸窗上,少女正提笔案前,俯首书字。 代长空推门而入。 “师父。”上官陵抬头见是他,便搁笔起身。 “师娘怕你饿着,给你做了些点心。”代长空走过去,将手中瓷碟放在案头,视线一扫瞥见桌上纸笺:“这么晚,还在写什么呢?”说着顺手就拿了起来。 “民女上官陵昧死奏闻昭王陛下……” 他本是无意间拿来瞅几眼,一看见这行题头,眉头立刻一皱。略略读了几行,脸色蓦然变了。 “这是什么?” “谏疏。”上官陵实言道,“连越不能亡。” 啪! 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一记耳光。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代长空惊雷般的声音骤然在耳边炸响,“我教你这么多年,就只让你学会逞能了是不是?你写这些东西,是要交给谁?” 4. 第四章 一言成蹊 [] 执符台。 “公子何方人士?” 接待她的荐使笑眯眯,问话的模样很是亲切。 上官陵亦答得恭敬:“昭国九原人氏。” “九原?”对方面露讶色,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听您的口音不像呀,和连越派来的那位孙大人倒有几分相似。” 不能怪执符台的人多心。列国争斗,手段层出不穷,每一国中都不乏假借仕进的名义,企图混入该国朝堂的细作。 上官陵只得细加解释:“在下确是昭国人,只是幼时曾在连越游学多年。” “哦?那公子师从何人呀?” “君九兰君先生。” “君九兰?”那人愣了一下,旋即露出谦恭之色,笑着站起身来:“原来是九兰先生的高足,啊呀失敬!请坐请坐!” 上官陵颇觉意外。虽然知道先生素有贤名,但却没有想到会引起对方这么大反应。意外之时也有些慨然,先生身灭而名存,无论何时何地与何人提起他,得到的响应都亲切熟悉得仿如昨日,真可谓虽死犹生。 “在下得先进宫向大王请旨。烦劳公子稍待片刻,在此等候大王宣召。” “大人请便。” “失陪失陪!” 脚步声远去,客堂里沉寂了下来。 上官陵独自坐在几案旁,手指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茶碗,并没有多少品茗的兴致。 也不知昭王今日会否召见自己。倘若果真得到召见,如何陈说才更能引起昭王的兴趣呢? 千头万绪,此刻得空细想起来,还真是难以思量。 漏称渐倾,花影正移入窗来。 “是他要求见?” 陌生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上官陵抬头,只见身前立着一名年轻男子,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陪侍在旁的荐使连忙答应着:“正是!”一面拿眼神催促着上官陵:“还不快向大王子见礼。” 上官陵暗觉诧异,她预料过等不来昭王的宣召,却没料到会等来昭国大王子沈明温。 心内疑窦丛生,却仍是端端正正地起身行礼:“见过大王子殿下。” 沈明温将她打量完,开口就问:“你是君九兰的学生?” “不敢称学生,只是曾经奉教而已。”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传来一声笑语:“何必这么谦虚?你不敢称,还有谁敢称?” 随着这句话,一道窈窕的身影伴着香风,款步踏进门来。 上官陵看清来人,脸色惊变。 师若颦! 沈明温却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正转头对师若颦说着话,语气神态很是熟稔:“怎么?师姑娘认识这少年?” 师若颦不答,反而笑问:“殿下,您不先问问她的来意么?” “既然是君九兰的学生,恐怕十有八九是为了连越的战事。”沈明温的面色渐转为阴沉,调回目光冷视着上官陵:“如果真是为了这个,你就死心吧,父王不会见你。” 上官陵心一沉。 思绪纷转,她静敛了神色,无视师若颦看好戏的表情,向沈明温道:“敢问殿下,这可是大王的旨意?” 沈明温怔了怔,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哼笑。 “你以为你是谁?父王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下旨?”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不时地瞟着上官陵,流露出一种既轻蔑又重视的奇怪神态,很令人费解。 上官陵眉头微微一皱,直觉这情形不太对劲。 “既如此,是在下冒昧了,告辞。” 也许今天不是个好时机,又或者自己对执符台存在某些“误解”。但不管怎么说,尽快离开这里,另外想办法才是上策。 然而她脚下只迈开了一步。 师若颦拦住了她。 女子笑意殷殷的脸庞娇美俏丽,倏然挡进了她的视野:“你以为这执符台,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这声音很是温柔动听,可落在上官陵耳中,却如毒蛇吐信一般瘆人。上官陵放在身侧的手暗暗紧握成拳,强迫着自己保持镇静。 “这里是昭国,”她沉声开口,“好像不关师姑娘的事。” 师若颦和沈明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饶有趣味的笑容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东西似的。 “师姑娘是我的朋友。”沈明温出声道。 上官陵微微冷笑:“王子殿下不会真的相信,作为长杨的乐正大人,师姑娘真能成为昭国的朋友吧?” “君九兰只教会你这点不入流的挑拨伎俩么?”师若颦格格笑将起来,“你省省心吧。我们也不和你废话,只问你一件事。” 上官陵问询地抬眼。 “听说二王子和连越过从甚密,私相授受多年。这次连越使臣来求援,颇得他照拂,就连之前贿赂淑妃都是他给‘点拨’的主意……上官公子身为九兰先生唯一的弟子,想必知道些秘辛?” “那只好让师姑娘失望了,”上官陵不咸不淡地说,“我什么秘辛也不知道。” 师若颦笑:“你应该知道。” 上官陵目光一跳,猛然射向师若颦。她突然明白了对方真正的意图——这不是在询求未知信息,而是明目张胆地胁迫同谋! 一股寒意蹿上背脊,她勉力压下心头骇浪,声线微颤,却依然坚决:“我不答应。” “不必这么急着做定论。”师若颦浑不在意,拍了拍手,与沈明温相视一笑,“你可以多考虑几天,我们给你安排了最清净的地方。” 上官陵没有想到,作为一个荐举机构,执符台里竟然会有监牢。 她被蒙着眼睛带到这里,再睁眼时便已置身狭小的牢房。阴湿的四壁散发着腐臭味,天光从铁窗里透进来,滤得暗淡。 狱卒锁好门以后就走了,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仿佛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她看不见别的牢房里什么情景,除了狱卒的脚步声和铁链的碰撞声以外,也听不到一点其他动静。 师若颦说的没错,果然是清净。 令人忧愁焦虑的清净。 既来之,则安之。她盘腿坐下,暗自思量起这一场始料未及的遭遇,试图理出个头绪。 黑暗中的时间仿佛被拉得格外绵长,茫错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在静默中被观照得分明。朦胧间,眼前逐渐叠现出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那是一间更加宽阔的牢房,粗壮森然的大铁栏表明其中关押的是重犯,白发苍苍的老者伛偻着坐在里面,囚服破碎,却在她正要仔细分辨的那一刻颓然倒下。杂沓的脚步声迫近,典狱长带着人将囚犯拖了出去,她听见自己的哭喊声,软弱而稚嫩。狭窄的过道里,拖出一条暗红的血迹。 她心头一恸,惊怖地睁眼,俯目望去,地面斑驳坑洼,却……并无一点血色。 前生幻影,顿如尘灭。 “你好像很适应?” 师若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上官陵抬头一看,女子正隔着牢门注视着她,目光中意味深长。 “为什么是我?”她不答反问。以师若颦的能力,随便收买几个人做伪证构陷他人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必非要拽上她? “你以为随便是谁都能让昭王相信么?”师若颦扬眉,“我们正愁找不到一个身份合适的人,你就送上门来了!” 上官陵不语。 “考虑得怎样?”师若颦巧笑盈盈。 上官陵冷眼相对,仍未答语。 “昭国二王子和你非亲非故,何苦为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受罪?大王子说了,只要你答应,立刻放你出来好好招待,事后还有重谢。” “我不会帮你们陷害无辜。”上官陵依旧一口回绝。 “我劝你别这么不懂事,”师若颦循循诱导,“你还这么小,难道打算在这儿耗一辈子?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现在能安安稳稳地待着,是因为大王子还有耐心,你可不要以为班房是这么好坐的。你也算救过飞卿一命,我不想对你用刑,但如果你死抱着这副态度,会发生什么事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上官陵突然打断她:“这是私牢吧?” 师若颦笑容微凝,随即冷下脸来:“这可轮不着你操心!” 她狠狠剜了上官陵一眼,拂袖走了。 上官陵阖上眼帘。 她的初衷,不过是想解除连越的危难,谁知事未成,自己却先遭无妄之灾。 从前她曾问君九兰,先生才能非凡,为何不出仕一展抱负,却要躲在山林里呢?君九兰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她当时只觉得先生笑得很好看,直到此刻回忆起来,方才体味出一丝那笑中的凉意。 谁能逆涉流沙?谁能死不渝志? 生逢乱世,濯淖污泥。想要有所为而不行违心之事,竟比登天还难。 师若颦再没有来过。 任何人都没有来过。 她以为自己会老死于此,然而她错了。 ——她不是老死,而是饿死。 三天了,水米未进。 沈明温和师若颦当然不会对她用刑,用刑太容易留下逼迫的证据。 没有鞭棍烙铁,照样可以折磨她。 而且效果一点也不逊色。 无力地倚靠着墙根,她的精神开始涣散,视线也模糊了。 一线水流滑过喉间。 她突然醒过来,师若颦正蹲在面前。 “你还能熬多久?”女子怜悯地看着她,手指戏弄般地拂过她的脸颊,她却连扭头避开的力气都没有。 “答应吧,”师若颦的声音此时分外具有诱惑力,“你不是想报答那个人的养育之恩么?只要你肯答应,我可以帮你奏请长杨王,让他放过连越君氏,也不惊动那个人的墓所,就算给连越国主划一小块地方颐养天年也可以商量。你看好不好?” 以师若颦的身份和长杨王对她的宠信,求这点情自是不难。 上官陵虚目望着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你说话算数?” “当然。” “好,”她轻笑了一下,“我答应了。” 她的身体尚在虚弱状态,必须先加以调理。沈明温得知她答应做伪证,正是心花怒放,自然不会吝啬这些,甚至给她置办了一套新衣,免得觐见时落了他王子殿下的脸面。 师若颦还亲自帮她束发化装,将她眉目轮廓修饰得更加硬朗。女子站在妆镜前,瞧着里面的少年笑得很有一种成就感:“这才伪装得像样。你之前那样骗骗沈明温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还成,到了昭王眼皮底下可是很容易露馅的。” 她又警告上官陵:“你可别想着玩什么花招。大王子记仇得很,你若敢糊弄他,就别想活着走出临皋!” 上官陵微笑:“我知道。” 关涉切己利害,沈明温果然很有效率,当晚她就得到了宫中传召。 灯烛煌煌如昼,王座上年迈的昭王一身深色绣袍,气势威严。沈明温和师若颦一左一右侍立在丹墀下,笑容中带有几分成竹在胸的得意。 过了今晚,二王子明良怕是再无翻身之地。 上官陵款步入殿,在陛前行礼:“臣上官陵参见大王。” 昭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犹若洪钟:“大王子举荐你时说,你是君九兰唯一的弟子,博闻强识,才能非凡。” “这是王子殿下抬爱。” “你从东边来,那里可有什么新闻?” “最大的新闻,莫过于昭国之危。” 她说得认真,却惹来昭王一声嗤笑。 “昭国民安国泰,何危之有?” 上官陵深吸一口气,余光疾扫过侧边两人。顾不得,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大王,”她毅然抬起头来,朗朗言道:“臣闻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强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以昭国之盛,天下除北桓外莫能与争。容国虽大,然南疆未稳;长杨志野,但国小地贫。可如今,两国联合,企图共吞连越,倘若彼国得手,则容国南方永固,国力愈增;长杨变弱为强,眈视北邻。届时,昭国外有三强环伺,处境何其艰险?大王尚言民安国泰,殊不知利剑悬梁,祸患只在朝夕,岂不是危中之危么?” 这番话一出,师若颦顿觉不妙。 沈明温不料她竟敢临场变卦,只字不提二王子里通外国,却句句将矛头指向长杨,脸色陡变,惊怒之下竟不管不顾地喊出声:“上官陵,你 5. 第五章 走马兰台 [] 《列国志·昭志》:惠王二十八年,荧惑守心。秋,王疾,召丞相冯虚议储。虚议立长子,王虑其不贤,未可寄国事,虚曰:“君,使人者也,事在群臣。贤良辅之,可也。”计未决,御史上官陵入见,王复问之,具告以丞相言,陵曰:“臣闻有伯乐而后有良驹,有明主而后有贤臣。上之所好,下必趋之。明主亲贤,故贤者自至;暗主爱佞,则佞人毕集,虽有忠臣直士不能听,贤臣智者不能用。愿王熟计之。”王然其言,竟未立。 这一年的秋天不似往岁萧索,已经入了八月,天气却还暖融。树上的蝉鸣一声响似一声,仿佛在庆祝自己延长了几日的寿数。池水寂寂,似暗还明的枝影在水面上蜿蜒。 一粒石子噗地投入池中。 “那冯虚什么反应?”沈明温伫立在白石栏边,随手掸了掸他一尘不染的锦缎袍袖。 “没什么反应。”说话的是陪在他身旁的宁休,“陛下都说了搁置后议,他还能做什么?” 沈明温一皱眉:“上官陵当面扫他的脸,他竟能忍得下这口气?” 好歹是堂堂国相,不坚持己见据理力争也就罢了,忍气吞声到如此地步,真叫人失望。 宁休从水池上移开目光,向他望了望:“殿下,您是不是觉得,只要位高权重,就可以为所欲为?” 沈明温微微语结,随即又感到不服:“这离为所欲为还差得远吧?” “位愈高者身愈危。”宁休道,“冯虚在这个高位上安坐了这么多年,又岂能不深谙君王的心思?” 沈明温一愣,立刻就有些震悚:“难道父王已经决定放弃我?” “那还不至于。”宁休平静地笑笑,“陛下一来是想多观察些日子,二来也不愿臣子们过早地向未来新君投诚。殿下不必太心急,只要继续在陛下面前当好孝子贤臣,早一时晚一时,不都还是您的么?” 沈明温冷笑:“那可不一定,上官陵很能坏事。” 三年前就是如此,现在更是成了自己通往储位的拦路石。他暗暗磨着牙,笑得阴狠:“不拔掉这颗钉子,我寝食难安!” 上官陵为官正直奉公,从未落下什么口实把柄,然而…… “人无完人,明日就让执符台派密使去连越查他和他相关的人,不过怎么瞒过父王还是个问题……”他正自琢磨,忽一转头看见宁休的神色:“怎么,先生觉得不妥?” “殿下,”青年的眼尾天然带了点弯曲的弧度,总给人一种含笑的错觉:“您若想整治上官陵,不必这么麻烦的。只须向陛下奏请,升他为兰台令即可。” “什么?”沈明温眉毛挑得老高:“他跟我作对,还要我帮他升官?!” “殿下稍安勿躁。”宁休笑道,“这明面上是升高了他的品秩,其实是将他从陛下身边拉远。他如今身居御史台,长年陪侍,恩信非常,升任御史令是早晚的事。与其等他执掌言路,不如早早送他去跟故纸堆打交道,当个文墨闲臣。” “也不无道理。”沈明温微微意动,却仍有余虑:“可是,兰台是老二的地方,这岂不是白送人给他?” “这正是第二个缘故。上官陵一旦进入兰台,必定会被二王子视作送上门的新丁,但以上官陵的清高,又怎肯当他的马前卒?二王子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对这样一个上官陵,他怎么会给好日子过?” 沈明温听至此处,立时拨云见日,脸上阴郁一扫而空,抚掌大笑:“果然妙计!借老二的手整上官陵,咱们坐台看戏,他就算跑到父王面前告状都告不到咱们身上!” 兰台官署在翠微宫南,正对着光禄阁。翠微宫里住的多是年少的王子公主,与昭王起居议政的紫宸宫隔着两道宫墙,除了在此办公的官员,平时也没什么人光顾。兰台的学士大夫们,每日里一面闻着对面光禄阁飘来的馔香酒气,一面捏着眉头饿着肚子念叨“君子远庖厨”,自觉受了天大海深的委屈。 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写出一篇极漂亮的文章,进献御前博得君心大悦,获得殿中随侍的特权,继而方得稍稍插嘴朝政,若是奏对合宜,可以转进尚书台或御史台,那时才算熬出头来。对着这般迂回曲折的仕进之途,自暴自弃沉湎诗酒者有之——当然在奋发图强的二王子手下,这种人早已被扫地出门,剩下的无不是宝刀未老壮心不已的有志之士,镇日埋首万卷书中,熬秃狼毫,吟断肝肠。 上官陵来官署报道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埋头苦干的情景。面对僚属们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即便身为令史大人她也不好意思打扰,于是悄没声息地绕至自己位置上坐下,安安静静地翻阅起案上成堆的文书典籍。 书典里夹着一条条的校签,有些是勘误有些是补录,还有些七七八八的存疑述记。上官陵虽没干过这些事,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看明白还是没问题的。一一检视核对完毕,留下无误通过的部分交给书吏誊抄,其余校签批好后命人按桌发还回去。 小吏各自抱着书堆去了,上官陵端起案头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这才有空好好打量起这间校书堂。屋子颇为宽阔,大部分空间都被书架和书柜占据,当中拼放在一起的十几张书桌,便是大夫们挥汗的地方。桌几漆色黯淡,多有剥落,对比起御史台的云案雕窗,简直像间隔了几个世代。 并非不知自己被明升暗降了,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也无可怨望。只是昭王这旨意下得毫无征兆,实在令人意外,难道果真是那日议储时言语过直,招惹疑忌了不成? 她正自沉吟,忽觉气氛有点异样。视线四下一扫,却见座下众人手里拿着校签,皆是愣愣地望着她。 上官陵微微一诧:“诸位,这是怎么?” “大人,”一名学士拱手道,“下官是三个月前才调任过来的。”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上官陵一头雾水:“这和任期有什么关系?” “大人,您发的这校签是半年前的,写这个的人早就不在这儿了,下官无从下手啊……” 话一说完,其余人都在点头。上官陵不禁奇怪:“难道你们换任的时候没有交接过,前任令史也没有交代过你们怎么做?三个月,学都学会了吧?” 她虽然年少,却因面貌生得清冷,不言不笑时仿佛自带几分威容,加上又是顶头上司,众人偷偷相顾了几眼,到底不敢造次,苦着脸禀告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前位令史大人就没管过事,兰台的事务向来由二殿下打理,殿下说不必弄这些没用的,命我等专心于文赋辞令,故而从未接触过这些校勘之事。” 上官陵怔了片刻,回过神来差点冷笑出声。 好一个二王子!执掌兰台,不教属下恪尽本职,却挖空心思邀宠献媚。她稍一思量,也不作色,道:“既是如此,倒也情有可原。以前没做过也无妨,就从今日开始做吧!诸位都是饱学之士,才逾群伦,学习这点校勘必非难事。” 她这“必非难事”到了众人眼里却如刀山火海,一个个当即跟吃了黄连似的。 “大,大人……这事可得禀报二殿下同意才成啊……” 上官陵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各人脸上依次扫过:“这倒稀奇,兰台本职所在,难道二殿下还会不同意么?” 这话可没人敢接,众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一脸难色。 半晌,坐得最远的一位大夫缓缓开了口:“既然大人这么说……” “都说上官大人勤勉敬业,当真名不虚传!” 响亮的笑声骤然从门口传来,众人一惊之下慌忙起身离座,呼啦啦跪了一地。 “臣等参见二殿下!” 上官陵亦起身见礼:“臣上官陵参见二王子殿下。” 沈明良满面春风,脚不打弯地穿过众人来至她面前,笑呵呵地扶起人来,赞叹之色溢于言表:“上官大人真乃少年英俊,难怪深得父王赏识!”回身指着众臣骂道:“我看你们是欺生欺昏了头!上官大人虽说刚来,但难道不是你们的上司?说话不听是怎么着?还不快滚起来干活!” 刚才还糖稀似的黏黏糊糊拖泥带水扯都扯不起来的一帮人,被他这一骂完竟然立刻变得手灵脚利,也不回嘴也不扯皮,搬书的搬书、翻旧籍的翻旧籍,各自寻地方干活去了。 沈明良满意地点点头,转回脸来,对上官陵道:“这里闷得很,上官大人,随我到外面走走吧!” 上官陵心知他有话要说,这种事躲也躲不成,便不推避,抬手做了个引让的手势:“殿下请。” 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书架后忙碌的众学士,于四方的木格里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那个秀逸的背影,暗自在心底里不屑地嗤笑。挂得一副假清高,还不照样做王子王孙的走狗?他们都见过规矩,心知这一场结揽宴,不吃到夜半是回不来的,便施施然丢下手里的东西,坐在旁边吃茶消遣。 谁知不到一个时辰,那位新任上司竟然又折了回来,神色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众人倍感诧异,这路数不对啊!望了望外头亮堂堂的天色,俱是一脸奇异。 这奇异在第二天就变成了冷淡。兰台的气氛更加微妙了,学士大夫们嘴里唤着令史大人,暗地里交换眼色时却仿佛带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王子殿下压在上面,上官陵情知辖治不了他们,也就更不多言,每日里办完自己的事,便喝茶观书,兰 6. 第六章 他乡之客 [] 男子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愣愣看着眼前少年。清容如玉,乌目含星,灵气逼人也傲气逼人,眼风轻轻一扫,便教人先惭惶了三分。 他愣看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似的,弯腰捡起地上的刀,低沉地开口:“盗贼,你怕么?” “盗贼?”少年秀剔的剑眉一挑,抬手向角落的方桌一指:“我包袱在那儿,你这盗贼恐怕当得不太称职。” 男子哑然,缓缓垂了眼,慢吞吞地道:“公子难道不知,谋财害命四个字,一般都是连在一起的么?” 他自称谋财害命,脸色却比眼前被他谋害的人更加郁闷十分,倒教上官陵看得想笑。 “敢害命的盗贼,想来也不是寻常盗贼。”她不以为意,眸光向对方身上一点:“名字。” “樊青。” 上官陵视线微凝,举近油灯,仔细朝他端详了一端详。 “冀云第一刀。”她呵地一笑,“沈明温还真是肯下本钱。” 樊青陡然抬头,望向她的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惊愕。 执符台的部属和线人中不乏武道高手,但沈明温考虑到上官陵毕竟是昭王看中的臣子,即便死在北桓,也难保昭王不会查证,倘若查到自己身上反倒不妙,这才采取了江湖上的雇买方式。而且就连樊青本人,也并不知道雇他的人究竟是谁。 但这对上官陵显然算不上是个谜题。 她父母早亡,幼居山林,和她有仇隙的满打满算也不过那么几个人。她此番出行较为隐秘,昭国朝内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师若颦远在长杨,事务繁冗,就算得到消息布置起来也没这么快;沈明良虽然爱给她穿小鞋,但还并没有置她死地的心思。这样算来,有能力且有意愿做这事的人,除沈明温以外再无他人。 至于眼前此人……上官陵眯着眼打量,视线游转至对方微微磨损的衣袖,恰好看见袖底湮开的一小片殷红。 “你走吧。”她移开眼,随手将油灯放回了桌上。 樊青又是一怔,握着刀柄的手松了一松。 虽然之前上官陵只出了一剑,但他看得出来这少年身手非凡,本已做好了相拼到底的准备,此刻骤见她不计前嫌,心内安定下来的同时,却又莫名有几分失落。 “你不杀我?” “杀你何益?” 对方本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有伤在身。 樊青支着刀站起身,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上官陵微扬眉。 樊青低下头,手在衣服上磨蹭了一会儿,摸出一件小巧的物事,向她递来。 “你饶我一命,我……没什么可谢你的。”他笨拙地道,语气仍然沉闷,“这平安符是……是我娘留下的,不值什么,你……你收下吧……” 他见上官陵不动,忽地恼怒。 “你快拿着!”强行将符袋往她手中一塞,纵身一跃跳窗走了。 上官陵低头,手中平安符散发着阵阵淡香,鲜艳的棉线,细密的针脚。她忽而就想起“临行密密缝”,想起远在连越的师父师娘,心头轻轻一软。 也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 走了两三日,王城依旧遥迢。她稍一思量,换行了水路,虽然迂折一些,这时节却是最快的。 烟波江上使人愁。 “客官已在这儿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船娘掀开舱帘,走上甲板来。 “这风虽然爽人,吹久了也怪冷的。”她款步至客人身边,含笑掂了掂手里的酒瓶,“不如进来喝碗酒暖和暖和,船里有新鲜的大螃蟹。” 这一提,上官陵才忽然记起日子来。 九月初九,是重阳了。 泉香酒洌,菊黄蟹肥。人间的节庆,多为团圆而设,即便起意不特为团圆的,到后来也总会成为亲友会聚的佳期。上官陵坐在舱中,看眼前船家夫妇忙忙碌碌。 这般漂泊水湄,餐风露宿,也不会忽略了大年小节。到底是相依相伴,不似她一身孑然。 孑然一身,来去无牵的时候,节庆好像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宫宴朝贺,都不过是繁琐的程式,白耗心力。 久而久之,便乐得遗忘。 她今在红尘,却仿佛比幼年和君九兰避居山林时离红尘更远。 人间烟火,如此无干。 船靠着沙洲暂泊。 天气已转凉,洲上草木却还葱茏,沙鸥飞鹭往来周游着觅食,万类生灵,一样的要吃饭。 吃饭是件神奇的事。船夫船娘摆好碗碟,搭上一个素不相识的旅人,虽是萍水相逢,可只要坐下来同吃一顿饭,也就好似亲朋旧友一般。天南地北,瞬间拉成了咫尺。 船娘热情得很,劝酒让菜,有一茬没一茬地问闲话:“客官这是出远门呐?” “嗯,是远门。”去国越境,不可谓不远。 “看你年纪也不大,大过节的在外面跑,很想家吧?”船娘母爱发作,关切殷殷。 上官陵内心失笑,婉言道:“羁旅之人,四海为家,有什么可想的呢?” “那怎么一样?你总有家人吧?” 家人?上官陵持杯的手微顿。 在昭国,她是无父无母、身家无依的孤儿。听起来凄清,但从她的角度,却是一件好事——若是将来不幸泄露了身份,大祸临头时,需要承担的也只是她自己,不至于牵累旁人。因此数年来就连代长空一家也罕有联系,满朝文武的认知中,与她上官陵有干系的人,不过仅只一个早已辞世的君九兰而已。 “没有。”她笃定地道。即便是远在北桓,即便是对着这再平凡不过的船家夫妻,她的言语仍然是谨慎的。 船娘大为错愕:“怎么可能?你……” “好啦好啦!你是吃饭还是查家底?”做丈夫的听不下去,喝了一嗓子,转头招呼客人:“别跟娘儿们啰嗦了,来尝尝我这酒!存了好些年头,比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也不差!”边自夸边满上,先喜滋滋地干了一碗。 船娘也陪饮了一杯。 船夫放下酒碗,见上官陵还未喝,当即有些不快:“客官莫不是嫌我这饭粗酒浊,进不得嘴么?” “哪里。” 终究是盛意难却。 酒很醇,入喉欲醉,上官陵由衷赞叹:“的确好酒。” “我说没错吧?”船夫得了肯定,心满意足,笑得大快,“来来,多喝几杯!” 上官陵看看天色,没忘了正事:“今晚还走么?” “客人急着赶路呢!”船娘知会意思,利索地接话:“放心,吃完饭就走。” 日色已暮。 这时分河景极美,霞光入云云在水,半江瑟瑟半江红。柔条细叶,低曳着探进水里,枝婆娑,影也婆娑。 上官陵站在甲板上看景,心头突然一动。 好深浓的影子…… “客官回舱里去吧!”船夫收完了碗筷,用衣摆擦了擦手,走过来解缆绳,“我们这就上路啦!” “有劳。”上官陵转身让位。 疾风一瞬间。 上官陵反手一剑。 背后传来落水声。回眸,水漫嫣红。 船夫吓得脸色惨白,口齿打跌,句不成句:“水……水匪……” 上官陵剑一震抖落了残血,镇定如初地指挥:“开船!” “好,好……”船夫抖着手,慌慌张张解缆撑篙。 “你们走不了!” 一声厉喝,水面谲波骤起。 潜伏水下多时的贼匪破浪而出,从四面八方飞速逼近。 船夫匆忙将竹篙一点,划开船去。一抬头,分水刺冷光摄人,迎头刺来。 “啊!”他一声惨叫,面无人色。 叮的一响,匪徒倒飞了出去。 “你进舱去。”一只素白的手接过船篙,年少船客俊秀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船夫唯唯后退。 上官陵不复理会他,再次击退一波攻势,摇桨。 船漂向河心。 众匪亦跳上木筏,紧追而来。 木筏尤轻,第一个飞快截到船头。 上官陵身不动,剑挥出。 ——却失了准头。 一线偏差,恰恰没中。 上官陵意外,顾不得自省手疏,连忙追上一剑,匪徒闷哼一声,一头栽进水里。 颈后有风声。 她错步避开,带剑回身,却猛然一愕。 身后船夫手持尖匕,笑得狠戾。 上官陵冷着脸,懒得质问情由,抬手接战。 内息忽然一滞。 她自知不妙。一念间,匕首已刺向胸口。 转步,却到底被身法延滞,肩头挨了一刀,血汩汩而出。 “怎样?我家的酒好喝吗?”船夫笑得嚣张。 上官陵不动色,目光寒峭如刀,看得他心间一抖。这一迟疑,便不防被一篙子扫下船去。 弯刀如月,无声袭向脚踝。 上官陵纵身跃上船篷。衣袂飘扬,一点红色凌空坠下。 是那枚随身多日的平安符。 她忙将剑锋一转,勾了回来。别人的好意,虽不当饭吃,但总不该随便丢弃。 船娘的讥笑声从下边传来:“这么舍不得那催命符?你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上官陵一怔,看向手中符袋。 异香扑鼻。 她突然明白了关键。 她仍然无甚表情,只是莫名的,心头有一丝感伤。 内息愈发迟凝,水光烁目,头昏眼沉。 船娘格格笑着,手一扬,又一刀荡来。 水匪也已汇聚靠拢,形成合围之势。 “一起上!他快不行了!”船娘胜券在握,指点呼喝,俨如匪首。 上官陵也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她本就不似这些水匪以河为家,乘波踏浪如履平地,最关键的是药力大作,凶猛异常,神思都不清醒了,全凭本能应战。 或许她合该命绝于此?在这浩浩河流中,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真成了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肩上血流如注。 如天边绯艳的残阳。 残阳下,曲流中,驶来一艘画舫。 上官陵一眼瞅见,一刹那,心中已有计较。 画舫渐渐近了。 匪众愈战愈勇。 上官陵集中余力,一剑荡开数人,飞身越上画舫。 “哎哎哎你什么人?”黄衫小侍女刚走到前舱,便迎面撞见一个衣袍带血的陌生少年,一句话没问完,对方已闪身而过不见踪影。 “侍卫呢?”里外一看,更气得跺脚,“人都上哪去了?来人啊!抓贼!” 这一次总算得到了回应,喊声一落,立刻跑下来十余名锦衣佩刀的年轻侍卫。领头一个笑嘻嘻地逗她:“采棠姑娘火气这么旺,难道是又没抢着莲子糕?” “什么莲子糕!你们三天两头不站岗,船上进了生人都不知道拦一拦!” “生人?”小侍卫摸不着头脑,“哪儿有生人?” 采棠尚未答话,猛觉船身震动,紧接着外头一阵乱响,多名手持利器的匪徒闯进舱来。 “什么人!站住!”侍卫们精神一振,迅速拔刀交架,挡下来人。 这伙匪徒在河上盘踞已久,劫惯了过往客商,原本来势汹汹志在必得,熟料一上来就遇着这阵仗。眼瞅对方装束气势不同凡俗,未知什么来头,心里一时没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愣在了当地。 侍卫见他们发愣,顿时也不知如何起来,双方面面相觑。 还是采棠反应最快,杏目一瞪,脆生生地开口:“谁许你们上这船来的?快出去!” 群匪听得这一声,都将视线移了过来,见不过是一个十来岁大的小姑娘,立刻又壮起了胆。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弟兄们,他们人少,先冲进去拿人!” “放肆!” 采棠气白了脸。侍卫们也不料对方如此凶悍,明见被阻还要硬闯,顿时怒上眉梢,刀锋齐出鞘。 匪徒自恃人多势众,并不放眼里,冷哼一声就要动手。 “都住手!” 一声清喝自内舱传来。 众人动作一顿,皆是不自禁地抬头。但见绣屏后绰约的人影微晃,绕出一名素衣少女。 少女手持一只细瓷瓶,瓶中插放着一朵千手观音。她的肤色雪白,衣裙和瓷瓶也俱是白色,乍一 7. 第七章 岂不怀归 [] 波声杳杳,随风入夜。 采棠捧着巾瓶衣药,小心翼翼地推开琐纹槅扇。舱室内暖黄的灯火摇曳,冷香幽谧,袅袅散近。 “公主?”她步进门来,轻声呼唤。 沈安颐掀帷而出,神情有些凝重:“东西都拿来了?” “是。” 这间后舱并非卧房,里面只陈设了一张供人小憩的软榻,如今榻上正躺卧着一道身影,无疑便是傍晚时分逃上船来的那人。 采棠依着沈安颐的指示,将手中用具在榻边的矮几上摆放停当,方才得隙打量起人来。白日里匆促一见,没留意面貌,此刻借着灯光注目一看,还真是个清眉朗目,俊美不俗的少年。 她看了又看,却不禁疑惑起来:“公主,他的脸怎么这么红?跟喝醉酒似的。” “你也觉得?” “什么?”采棠没反应过来。 沈安颐道:“他的伤口不深,之前我给他简单包扎过,虽然流了些血,但不至于昏迷到现在。” “公主的意思是?” “他中了毒。” “啊?中毒?”采棠吃惊地望向榻上少年,“那还有救么?” 沈安颐摇头,如水的目光中忧色难掩:“不知。”她蹙了蹙清丽的眉尖,收回搭在少年腕上的手,站起身来,“你先帮他处理外伤,我去找找船上有没有能用的药。” “是。”采棠答应着,眼见沈安颐带上门出去了,便回身至榻前探了探少年的鼻息,这一探便吓了一跳,竟是一丝气息也无,急忙拉过手又摸了摸脉搏,这才稍微把心放回肚子里。 “要是能撑到明天靠岸请大夫,也就算你命大……”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探身察看少年肩上的伤,仔细解开沈安颐白天临时包扎用的巾帕,鲜血重新涌出,腥气弥漫开来。 她看得提心吊胆,赶紧拿起毛巾擦拭,奈何衣料与皮肉黏在一起,厮缠不清,一片血肉模糊,根本无从下手。她想来想去,反正是要换干净衣服的,不如解开衣来处理更方便些。 她毕竟是个年方豆蔻的女孩儿,看着躺在那里人事不省的少年,仍不免耳根发热,却也知道人命关天,不是扭捏的时候。说不得,只好通红着脸蛋,伸手去扯衣带。 上官陵在昏迷之中,突觉一阵危机感袭来。陡然激发的求生本能于一息间驱散了昏沉,她极力将眼帘睁开一线,就见一女孩站在她身边,正低头解着她的衣服。 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力气,她迅疾出手,一把钳住了女孩的手腕。 采棠动作被阻,下意识一抬头,恰好和榻上人四目相对,立刻睁圆了杏眼。 “啊呀!你的命可真韧,这样都能自己醒!”她头回遇到这种伤患,惊奇得不得了,连自己命门正被对方掐在手里都没有发觉。 上官陵眯眼盯着她,头脑刚从混沌中唤醒,呈现出顷刻空白,以至于神态有点迷离:“你是谁?” 采棠心想自己就算报上大名人家也不认识,苦恼地捏了捏发辫,答非所问地道:“你身上有伤。”她见上官陵皱眉,赶忙又补上一句:“公主命我看护你。” 知觉归位,肩头传来明晰的痛感。上官陵被扯回注意,侧目一瞥,鲜艳的血色倏然闯进视野,和着旺盛的药性发作,惹得人一阵阵犯晕。她移开视线,勉强打起精神。 “脓血污秽,恐怕脏了姑娘的手。”她说一句话,歇一口气,气力未足,语调也变得徐缓低沉,“烦请姑娘……回避片刻,我……自己处理就好。” “你还能动?”采棠诧异不已。在她看来,上官陵能在没有任何医治的情况下自行苏醒已经是个奇迹,居然还敢在精力尚未复原的时候提出自理伤势,简直是不知死活。 “可以。”上官陵道,并没在意采棠近乎看疯子的眼神,只是悄然松开钳制着她的手——采棠没有继续动作的架势,她需要尽量蓄着点力气。 采棠本也乐得省麻烦,但对着她左看右看,怎么也无法放心,顿足道:“不行,还是我帮你。”说着便凑过来准备继续手上的工作,却被上官陵动作温文而又无比坚决地推开。 “我不怕脏!”采棠解释道,似乎想让她安心。 上官陵面对着她纯善的好心,又是想笑又是无奈:“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嫂溺援之以手,权也。”清晰柔美的嗓音从帷帐外传来。 采棠正对这固执的病人无计可施,一听声音如遇救星:“公主!” 上官陵转眸望见步近的少女,细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溺者善游,不须援手。” 沈安颐走过来,默不作声地将手里托着的药盅放在桌面上,回头对采棠道:“我们出去。” “啊?他……他这样怎么行?” 沈安颐幽丽的眸光向着上官陵轻轻一瞥,话却是对采棠说的:“再争下去,他的血就要流光,‘善游’也没用了。” 本以为免不了劳费一番口舌,却不料对方如此好说话,上官陵暗松了口气,心内颇有些感激她的通情,半支起身子,就榻颔首代礼:“多谢。” 沈安颐没吭声,弯腰将矮几推到她手边,一眼都没再多看,便拉着采棠避了出去。 “公主你怎么就能依他?”走到外间,采棠仍忍不住念叨,“他被人毒傻了,公主也傻了不成?他那样子,哪里像个不要人帮的?” “我看不出来他要不要人帮,但看得出来你说破嘴皮也没用。”沈安颐立在花架旁,随手抚弄着一盆山茶刚露头的蓓蕾,“依我说,他要么是书读迂了的呆子,要么有不能假手他人的缘故。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你我三言两语能劝动的。” “让他试试好了。”她转过修长白皙的脖颈,给了小侍女一个安抚的眼神,“我们在外边等等,有什么异样再插手也不迟。” 上官陵望了一眼静静映在花格上的人影,吐出一口气,忍耐着不时泛起的晕眩感,坐起身来。 大难不死,是幸运吧? 她垂下头,动了动如同瘫痪般无力的手指,费力地解开外衣,一点一点擦净,抓起矮几上的纱布,咬住一头,单手包扎起来。伤口因动作不便而总被牵痛,额角接连不断地渗出细汗,初步处理完时,发鬓已然湿透。 她绝少受这种皮肉之苦。 上一次被刀兵所伤,是什么时候?仿佛的确很久远了,且也不在肩上,而是直扎穿了心窝,当场魂飞毙命,甚至都没来得及体验多少□□的痛感。 不该想。她及时止住忆念。枉死城中圣明烛照,她允诺过放下前尘。 耗费最后一点力气拉上衣襟,她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倒在枕上昏死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大亮。身上盖了一层锦被,矮几也被放归了榻首旁,穿着的衣服却还如旧,看样子主人家只是进来收拾了东西,没有动过她本人。神思清明了很多,掀被坐起,内息似乎也通畅了些许。 “哎,醒啦?”采棠端着药碗进来,见她坐在那里有点意外,又很高兴:“看来这药还真管用。”她把盘子托到上官陵面前,喜笑颜开:“来,快把今天的药喝了。” “多谢姑娘。” “谢我做什么?我啥也没干。”采棠毫不居功,“你该谢公主才是。” “公主?”上官陵留意到这个称谓,捏着汤匙的手顿了顿,“北桓王女?” 她此番奉命私访,若是惊动了北桓王族,纵然不至于被当成细作处理,怕也未必是好事。 采棠摇头,语气中泛起一丝委屈:“不是的。我家公主是昭国质子。” 上官陵微怔,继而静敛了容色。 为人臣子三年,不是没有听说过那桩旧闻。 昔年桓昭争战,昭国连失九城,大将军战死。昭王闻报急怒攻心,昏迷数日不醒,朝中大乱。情急中丞相冯虚说服群臣,向北桓遣使议和,桓王回复道:“若是昭王肯将亲生骨肉送来北桓为质,本王就相信昭国议和的诚意。” 昭王病势不明,可能随时就要驾鹤西去,另立新君。大王子和二王子担心失去被立的机会,不愿为质,于是大臣们准备出质年幼的三王子明恭。那沈明恭先天不足,长年缠绵病榻。消息传到宫中,王长女正在给三王子喂药,听说后抱着幼弟不肯松手,哭诉三弟体弱多病,不堪舟车劳顿,情愿代替弟弟去北桓为质。大臣们一听,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商量一番后竟真将公主送去了北桓。 “原来是她。”上官陵喃喃自语。 “对了,”采棠揉揉眼睛,黄鹂似的声线打断了她的思绪:“公子怎么称呼?” 她低头舀了一勺药汤,思量着是否应该编个化名,谁知话到嘴边转了个圈,终成了实言相告:“上官陵。” 采棠看着跳脱,行事却很规矩,候着她喝完药,便收拾了碗具离开,并不多作攀扯。上官陵在榻上闲坐了一会儿,投目窗外,遥见河岸细长的轮廓已在望中,便忍不住拾起佩剑走了出去。 “公子何往?” 刚走到前舱,便被一句舒柔的问语阻住脚步。上官陵转身,意料之中地看见百鸟朝凤的绣屏前,倚案品茗的少女。 她站在当地,先躬身一礼:“多谢公主相救。” 沈安颐侧过头来,玉钗上的珠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着晴明天光,光彩熠熠的好看。 “这是你命不该绝,”她说,“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饶是上官陵多闻善思,听着这话也不禁一头雾水:“公主此话何意?” “你所中的‘醉颜红’,乃是昭王宫中秘药,只有昭国独产的紫荆木配药才能解。若非我当年来北桓时带了些故国之物作为留念,今日就算请来北桓最好的御医,恐怕也是妙手难施。”沈安颐说着,稍稍挽起袖口自顾了一眼,腕上木珠手钏玲珑,纹理纤美,殊为稀异,却因少了两颗珠,显得比正常手钏小了一点。 “我很好奇,”她放下袖沿,依旧掩了珠钏,“你与昭国王室有何过节?又是谁要置你于死地?” 上官陵微微一笑:“能得到王宫秘药,就一定是王室中人么?” 她从不爱迁怒于人。沈明温与她那些旧怨,和沈安颐毫无关系,她又怎肯端出那些事来,让这个救了她一命的少女平添烦恼呢? 沈安颐对她含糊的回复不置可否,只道:“我坦诚相问,还望公子莫要虚与委蛇。” “在下确实有不能明言之故。”上官陵收了笑,正色道:“但请公主放心,在下一非贼寇,二非罪徒。至于其他私人恩怨,本也不值一听,又何必拿来扰乱公主耳目?” 沈安颐片刻不语。 “是我问得唐突了。”她扶案站起身,转了转头,视线落在上官陵身上,忽地莞尔:“不过有件事,就算唐突,我也不得不提醒一下。” “什么?” “公子下船之前,最好先换件衣服。” 上官陵俯首看了看衣裳,血迹虽涸,却仍然醒目,这样走出去,的确是太过“招摇”了。 船在渡口下锚。 上官陵更完衣出得舱来,就见沈安颐正伫立在栈桥上,秋风牵起她披风的一角,如欲飞的雁,又如欲落的叶。暮秋明净的川色里,她半转过柔婉的腰身,回头顾望。栈桥下水流悠悠,她的眼眸也如水,渺渺含愁。 她望见上官陵,便放心似的将头一点,俯颈对身边的采棠说了几句话。采棠亦点点头,远远冲着上官陵一笑,迈开碎步半走半跑地奔了过来。 “上官公子!” 小姑娘脸颊红扑扑,像是热得,双手一举,将一个小布包递到她面前:“公主说你之前被水匪打劫,身上估计没多少盘缠了,派我把这些银子送给你。公主说了,你一定要收,不许不收!”最后一句是自己顺嘴加的,但公主肯定会表示同意,采棠理直气壮地想。 上官陵见她神气可爱,忍不住笑:“公主如此厚恩,上官陵恐难报还……” 采棠才不管她说什么,自顾自地把银子包塞进她怀里:“公主又不指望你报恩。不过你要真想报呀,就去昭国和我们大 8. 第八章 谁家年少 [] 城外有座山,山上有座寺。 那山名唤留云山,那寺名唤邀月寺。留云邀月,端的是风流无边。许是因为太风流,连累得这佛门净地,都多沾染了几分红尘烟火气。 最有趣的当属雨景。宝刹在山烟里隐现,梵铃幽渺,若近若远的传来,直教人以为身入了幻境。此时若有访客不畏泥泞,披烟历雨寻至寺中,便能有幸一尝妙勘大师亲手烹制的香茗。 男子站在寺檐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纷密的雨帘,良久,叹了一口气,徐步走回了佛殿。 妙勘手握茶荷,悠然自得地拨弄着里面的茶叶:“有雨就有晴,将军何必心急?” “我不急。”谢璇心不在焉地踱至经案边,信手拿起一本经卷看了几眼,“只是叨扰大师……寺里新请了抄经的先生?这《金刚经》倒不像您的笔墨。” 妙勘摇着头笑:“哪来的先生?是近日沈公主奉王后旨意,在弘恩寺为大王抄经祈福。我昨日拜访师兄,见这字写得好,便问他讨了几本。” “沈公主?她回成洛了?”谢璇放下经卷,心思流转。若是那位质子公主已经回了王都,太子也应该早到了才是。 莫非路上出了什么变故?一念及此,心底便不由泛起一阵隐忧。脚下漫无目的地徘徊了几步,竟又不知不觉晃到了门口。 小茶炉沸腾起来,热雾蒸熏。妙勘泡好茶,温壶洗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招呼谢璇过来就座。 谢璇久在边塞,地处寒僻,喝酒的时候多,喝茶的时候少,就是喝也不似这般喝法,此刻观玩着茶几上种种器具,甚觉新奇,便暂忘了些忧思,英挺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悦意来。 妙勘提壶斟茶。他斟茶的动作很拙朴,甚至有点慢吞吞,却是一滴也未曾洒出杯缘。 巡分之后,又在各杯上点滴了几下。 “此所谓韩信点兵。” “韩信点兵?”谢璇被勾起意趣,浓眉饶有兴味地一扬。 妙勘分完茶,抬首望望他神色,玩笑道:“在将军面前谈‘点兵’,是贫僧班门弄斧了。”一面说,一面递过一杯,“请用。” 谢璇一笑,双手接来,但觉茶香萦鼻,甘醇馨雅。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转小了。淅沥声中,忽闻马蹄溅溅。 这时候除了自己,竟还有旁人造访么?谢璇心下疑惑,翘首向殿门外望去,庭院依旧寥寥清寂,唯见雨雾朦胧中,一人蓑衣烟笠,策马而来。 那人的面容大半落在了笠檐的阴影里,仅能看明一个秀丽雪白的下颌。说也奇怪,那人的身形虽被蓑衣遮挡着,清正挺拔的感觉却迎面扑来,即使相隔这样远,也强烈得令人无法忽略。 谢璇的视线便不由自主跟随着转动,看那人在佛殿前下了马,没有进殿,却牵着马绕到后边去了。 他忽而就有些怅怅,连刚入口的佳茗,都无端变得寡淡起来。 妙勘对他莫名变化的神态视若无睹,饮完自己杯中,拿起茶壶晃了晃,又随手搁在了几上。 “好浓郁的茶香!” 话语和足音同时在殿中响起,谢璇侧首,殿柱后投下一道俊逸身影,少年一手拎着蓑笠,一手提着只陶罐,施施然走将过来。及至近前,少年步足微顿,清透的目光在谢璇面上一拂,便投向住持。 妙勘会意介绍:“这位是谢璇将军,今日来此进香。”又向谢璇道:“这位上官陵公子亦是客人,近日借住寺中。” “谢将军。” “上官公子。” 二人简略作了个礼。上官陵放下陶罐,走开去将蓑笠挂在壁间。 “这蓑衣放得久了,怕是有些损坏,”妙勘看着她整理,一边出言问候,“公子可曾淋着雨?” “我倒无恙,只是可怜了那匹马。”上官陵回转座前,瞧见满桌尚未收拾的茶具,嘴角欣然一勾:“看来在下赶得巧,今日有口福了!” “可惜公子晚来一步。”妙勘叹息,“茶都喝完了,一杯也没余下。” “一杯没余么?”上官陵执壶在手,闻言并没露出半点失望之色,却眼波一转,好心情地同住持打起赌来:“我若倒得出一杯水,便请大师将你那上好的岩茶送我些许,如何?” 妙勘抚掌而笑:“公子若果真能行奇事,贫僧又何惜一点茶叶?” 谢璇见这情形,竟似煞有介事,大为稀奇,忙转眼去看上官陵。见她就着茶几上挑了个空杯,提起壶来,作势斟满,便将空茶杯推至妙勘大师面前。 妙勘眼一扫:“水在何处?” 上官陵道:“就在杯中。” 妙勘垂目,隐约猜到她意思,面上却仍不动容,只是唇角微弯:“杯中空空,并无一物。” 谢璇拿起杯子细看了看,果然是纤毫无物,正自纳闷不已,却听上官陵道:“敢问大师,四大可属色么?” “自然属色。” “水属四大,四大属色。《心经》上说空即是色,大师见杯中有空,可不就是有水了么?” 妙勘念一声佛号,含笑道:“公子灵心妙智,贫僧愿赌服输。茶叶在此,请来取走。” 上官陵道:“多谢大师。”立在几案前,却是再无动作。 谢璇在旁瞅着他二人打哑谜,内心早已糊涂,望望上官陵,又望望案头的茶罐,忍不住出声提醒:“上官公子,大师赠你的茶叶,你怎么不取呢?” 他这一点破,上官陵像是终于忍耐不住般逸出一声笑,长叹道:“可惜茶叶也是四大和合的色尘,色不异空,大师所赠的这‘茶叶’,我是取也取不走,拿也拿不动啊!” 谢璇恍然,三人相顾大笑。 “公子从寒雨中来,是该喝杯热茶。”妙勘手持念珠,站起身道:“请稍坐片刻,待贫僧烧水再泡一壶。”说着便准备上前取茶炉,却被上官陵止住。 “在下最近已蹭了大师几壶好茶,怎可再劳您动手?”她顺手提起先前放在地上的陶罐,“今日出去,正好接了一罐新鲜雨水,也请大师尝尝在下的手艺。” 雨水蕴积了霜露气息,热火一蒸,便散出几许清冽秋意。妙勘走去看茶炉,上官陵便坐了他的蒲团,拿了茶匙挖去壶中残余渣末,挨个清洗茶具。 谢璇坐在对面无所事事,想伸手帮她又恐自己不通此道,反而添乱,只得虚心观摩着,一面同她攀谈。 “如此大雨,别人躲避尚且不及,公子却有心情出去接雨水煮茶,真乃风雅之士。” “风雅?”上官陵一哂,“若不是为了探路,我也不愿出这一趟门。” “探路?”谢璇一听,只当对方是个不熟悉地理的游子,他心肠极热,立刻道:“公子欲往何方?若怕迷路,我可以派个卫兵给公子做向导。” “倒不为这个。”上官陵解释道,“路途在下认得,只是这两天附近来了许多匪寇,所以才趁着雨天人少探查一下情形。” 她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听得谢璇一愣:“匪寇?我今早过来,路上并没碰见任何可疑人员。” 上官陵理好茶巾,抬眸一笑:“将军,您必是从成洛往南出来到这寺中。那些匪寇是埋伏在往北进城的路上,距离此地尚有数里,若被您碰见才叫稀奇。” 她话音未落,谢璇的脸色已经变了。 “你说的是真?” “千真万确。” 谢璇腾地站了起来,笔直的腰板一转,就要往外走。 “雨还在下。”上官陵提醒。 “行军岂畏风雨?”谢璇不为所动,“出其不意更好。” 刚迈出一步,便听得背后一声轻笑。 “讼狱要有证据,治罪要讲罪行。”上官陵也不看他,只是细细揩拭着手里的茶壶,“将军,人家现在还什么事都没干,您就算抓住他们,又能如何处置?” 谢璇一怔,神情虽未松动,脚下却已停住了。 他本想说等他们干出事就晚了,可一转念又想起太子行踪乃是隐秘,眼前少年虽是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却也不便泄露,只得暗暗将话头咽下。 然而上官陵的话却提醒了他一件紧要的事:这伙人埋伏在太子返都的必经之路上,用意不明,他没法坐视;可现下自己手上也没对方任何罪证,贸然带兵抓人,被有心人得知,反倒会成为他谢璇“拥兵自重,欺凌无辜”的把柄。 于是他脚下虽然停住,神色却变得更严峻了。 踌躇片时,他缓步踱回了茶桌前。 “贼匪横行,容易祸乱百姓。本将身为朝臣,不可坐视不理。”他语带试探。 上官陵一边装茶叶,一边点头:“将军所言极是。” “既然如此。”谢璇忍不住了,逼近一步直接问道:“那依阁下之见,该如何是好?” 上官陵盖上陶壶盖,捉着壶把将茶壶旋了个方向,从容不迫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军是宿将,竟忘了以逸待劳么?” 谢璇目光一凝。他原本是关心则乱,这下被人稍一点通,立刻计上心来。 “说得好!”他笑起来,英朗的眉宇顿时舒开,“我不但要以逸待劳,还要以假乱真!”说罢竟不顾外面风雨潇潇,转身大步踏出了寺门。 再次见到谢璇是在次日下午。秋雨新霁,最是宜人的光景,她正独自坐在桐阴下看书品茶,忽见知客僧引着那人走进客院来,后面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几个卫兵。 上官陵抬抬眼皮,见他一身甲胄未除,步履却很轻快,便了然道:“看来将军大功告成,可喜可贺。” 谢璇道:“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此事全赖将军之能,上官陵并无尺寸之功,岂敢当一个谢字?” “公子说哪里话?若不是你出言提醒,只怕谢璇今日不但徒劳无功,反而要身陷囹圄。”谢璇虽是武将,却并非莽夫,深知其中关节轻重,就算上官陵本无结恩之意,但从他的角度,却实实在在有相助之情。 上官陵伸手请他坐下,递过一杯茶:“不知将军是如何擒住他们的?” 谢璇接过茶杯,笑道:“这事说也简单。他们埋伏在山坡上,离大路稍有些距离,我命人伪装成……过往客商,这伙人 9. 第九章 燕燕于飞 [] 晏飞卿原是尾随谢璇来到这里的。 她正苦恼着与谢大将军不熟无法下手,就蓦然发现院里和他相谈甚欢的少年是个熟人——但凡见过面说过话的,一律被她归为熟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然也不会放过眼前的便利,意识到这是个天赐良机,晏飞卿当机立断,找进门来。 “晏姑娘?” “对,”上官陵还记得她,这真是个好兆头,“我……我想请你帮个忙。” 晏飞卿说完一句,见对方面无异色,更加安定了信心,笑颜如花地道:“你可以帮我去问那个将军把他手里的剑要来吗?我很需要那把剑。” 上官陵眸光微动:“你要它做什么?” 晏飞卿有些犹豫。她虽是初出江湖,却也知道满世界宣扬自家的麻烦是个挺没面子的事,但一想自己是来求人帮忙的,应该表现出诚意,只得实话实说:“我需要带着它回长杨去,救我师父。” “你师父?” “我师父很有名声,你也许听说过她。”提起师父,晏飞卿略昂起头,显出一点自豪神色,“她姓师,名叫师若颦,是长杨大乐正。我师父的乐艺天下闻名。” 果然!上官陵脑中一根弦断开,五内翻江倒海,面上却依旧淡无表情。 又是师若颦,又是这一把剑! 她来不及去思考师若颦为何总是如此阴魂不散,院内重重飞叶,已将她卷入旧忆。 晏飞卿见她的眼神突然之间飘得老远,显然走了神,十分奇怪,赶紧挥手给她招魂:“公子?上官公子?” 上官陵拉回神思,仰头注望向苍穹,暗暗抚平心潮。蔚明的世界入目,天还是那高远的天,秋也还是这冷落的秋,风里飘来秋菊的残香。 年年岁岁花相似。 只是人不同。 “在下难以从命。”她开口,却是拒绝。 晏飞卿极其愕然:“为什么?” 上官陵看她一眼,心里估量着“你我有仇”或者“我不愿意”这种直接理由会对这天真的姑娘造成多大打击,估算了片刻,还是口下留情:“谢将军已经走了。” “没有没有。”晏飞卿忙道,“我之前听到他交代那和尚安排客房,他今晚在这儿住。” “剑是他从匪首那儿缴来的,是公物也是证物。就算我出面请求,他也不会给。” 晏飞卿这下为了难。“可是……”她一会抿嘴一会跺脚,很着急,“可我是失主啊!” “你确定?” 晏飞卿原本满心焦急,听到这反问忽然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只是在路上望了一眼觉得相像就追了过来,并没有仔细推敲比较过,顿时就尴尬了起来。 上官陵的反问本是另一层意思,但此刻见晏飞卿神态犹疑,心下稍稍一转,也就猜到了缘由。“你师父怎么了?为何需要一把剑去救?”她关心起另一个问题。师若颦与这剑的关系她清楚,只是不知长杨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晏飞卿心思简单,听她问起,便从头细说前因。原来自从三年前师若颦回到长杨,长杨王怨怪她计划失败,虽然未曾降罪,却渐渐疏了恩宠,收回不少决事权。师若颦无法,只好忍痛割爱,准备在长杨王寿辰时献上稀世名剑殚思以挽回君心,不料寿宴上启匣,宝剑却不翼而飞。长杨王深感被戏弄,当场大怒,夺了师若颦登临阁阁主之任,只暂留了乐正虚衔。晏飞卿替自家师父抱屈,又深恐长杨王加罪,这才千里迢迢跑出来追查宝剑下落。 “殚思剑?”上官陵怔了怔,眼光不由自主落向了自己腰上,猛然意识到师若颦一直是将那把陆离误认作了殚思。视线游至晏飞卿,她不由想,这姑娘费力追一把“假剑”回去,也不知到底是在救她师父还是害她师父。 不过,以师若颦和登临阁那么多剑师高手的阅历,尚且无法辨认出殚思剑的真假,不谙武道的长杨王十有八九更加认不出来。 “这样吧,”她松缓语气,给了晏飞卿一个台阶,“我明日向谢将军说明情由,请他把剑借你看看,若果真是你要的剑,余下的事你自己和他商量,可好?” 晏飞卿正在两头为难,忽见有了转机,立时一扫忧色,笑逐颜开道:“好啊!多谢你!” 上官陵果真言出必行。次日一早,晏飞卿刚赶到大殿外,便听得里面上官陵的声音在说话。 “昨日遇到位故人,正好说丢了剑,将军若不介意,可否将昨日那把剑借她看上一看?” 谢璇的声音很快响起:“竟有此事?这却不巧,早上接到太子的消息,那剑已经跟着其他礼品一起送到东宫去了。” 晏飞卿满怀期待地候在外面,闻此不禁一阵沮丧。 门内也静默了片刻。 “那好,还是谢过将军。”上官陵似乎短笑了半声,“在下告辞。” “等等,这信我昨夜写好了,你带身上,或许有用。” 又说了几句阔别的话。 晏飞卿一肚子希冀变成了牢骚,正在原地苦着脸转圈,一抬头恰好撞见上官陵从殿里出来。 上官陵看到她也不惊讶,只说:“抱歉。” 晏飞卿情知强求不来,勉强叠了个笑容:“没事。” 上官陵微一颔首,绕过她径往大门去了。 几乎是同时,一名卫兵奔上台阶来。 “将军!”声音和脚步一起蹿过门槛,却仍亮堂得够外面听见:“太子殿下送请柬来啦!” 没办法了,晏飞卿心一横,求天求地不如求己,只好先跟着谢璇,看看情况再说。 太子邀宴的地方在金风玉露馆。谢璇赶到时,成玄策正坐在朱帷下和轩平说话,见他进来便是一笑:“大功臣来了!” 谢璇一撩衣摆,俯身下拜:“太子殿下回都,臣有失迎迓,乞望殿下恕罪。” “一年半载不见,你也跟我客气了。”成玄策手指在酒案上轻轻一扣,“起来。” “谢殿下。” 谢璇入座,不提防一抬头,正对上成玄策笑意玩味的眼睛:“你鲜少在城外过夜,这回又是约了哪位故人?” 谢璇微愣了一下,蓦想起这位的性子,原是个受不得欺隐的主,恐他芥蒂,忙说:“这倒没有,只是偶然结识了个新朋友,谈得颇为投契,耽误了天色,这才在外边将就了一晚。” “能被你看上的人定然不错,怎么也不带来给本宫介绍一下?” “他是行旅途径此地,这会儿已经另去他方了,臣与他也只是一面之缘,不便强留。下次若有机会,必定引荐给殿下。” 成玄策闻言也就无意多问,转而道:“听轩平说,殷时存驳了你的奏文,不让大军进城?” “是。”谢璇见提起公事,脸色稍转郑重,“殷丞相说城内不好安置,且军队进城容易扰民,所以未予批准。” 成玄策嗤地一笑,却并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问他:“你怎么想呢?” 谢璇斟酌了一下言辞,答道:“丞相的考虑也有道理。” “他一向有道理。”成玄策皮笑肉不笑,手里捏着酒盏把玩,“本宫最讨厌道理太多的人。” 这话头却难接,谢璇哑然,好在另一边陪坐的轩平及时开了口:“将军信中所说的那伙匪徒,可还在将军手上么?” 谢璇点头:“暂时扣在军营里,正准备今日或明日移交给司寇衙门。” “司寇那边不用急。”成玄策饮下一口酒,“一会儿让轩平跟你过去看看,其余的事等我指令。” 这当然不符合正常流程,但太子本就是储君,如今桓王病重,若不是因太子未成年且长久在外,按法理早就该政归太子。谢璇于是很顺服地应允。 脚步声起,一名侍卫走上前来:“启禀殿下,沈公主到了。” “让她进来。” 疏影过东窗,堂下凉风至。俄顷,少女纤窈的身影拂帘而入。 谢璇和轩平一齐起身:“见过公主。” 沈安颐微低螓首,敛裾答礼:“谢将军,轩公子。”视线投向当中:“太子殿下。” 她仍是一身素衣素裙,罩着藕色的披风,立在那里时,便如一支盈盈欲放的芙蕖。 成玄策的目光格外关照似的在她身上多停驻了片刻。 “公主久见了。”他唇畔浮过一丝满意的笑,“此次回成洛多亏你配合,不然本宫这一路怕是没有这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