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他非要以身相许》 1. 捡人 [] 第1章 盛夏六月间。 烈日平等的炙烤着世间一切,草木生灵都被晒蔫了头,猫儿狗儿也躲荫凉去了,四处静悄悄的,唯独树上的鸣蝉正来劲。 屋里则像个蒸笼,又热又闷。 人人都恨不得少穿两件衣裳,苏锦书却蜷在厚厚的被褥里,浑身发冷,止不住的颤抖,脑袋昏昏沉沉,酸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折磨得她难受至极。 她受寒发热了。 昨日,也是个酷暑天,她受不了热,想去敲几块冰解暑,结果一时大意,被表哥暗算,锁在冰窖里,直到入夜才开门放她出来。 她摇摇晃晃回房时,就觉得很不舒服了,捱到凌晨时分,果然发起了热。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可她却连碗汤药都讨不到,只能硬扛。 这个家里没有人真正怜她。 人人都盼着她自生自灭。 苏锦书睡了小半日,攒了点力气,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烧了热水,忍着腹内翻腾,一碗接一碗的强灌了下去。 没有汤药也没关系,多喝点热水就好了…… 等养好了身体,才能好好算账。 十年寄人篱下,这种程度的痛,早已不算什么了。 苏锦书刚准备钻回被子里,院子里这时传来了说话声。 家里的老仆口气中带着奉迎:“彩珠夫人,您怎么来了?” 苏锦书动作一顿,贴到窗下细听。 舅母也笑着迎出来了:“哎哟,大热的天,彩珠夫人怎的亲自下山了,当心受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彩珠夫人的嗓音有点冷:“不是要紧事,我找你们家小锦儿。昨儿我新买了几束好看的丝线,那孩子原本应了了今日陪我一起打璎珞,可久等不来,我实在不放心,便来瞧瞧,她可在家呢?” 舅母道:“真是不好意思,连累夫人跑这一趟,我们家锦书啊,病了。” …… 一听到彩珠夫人的声音,苏锦书便知自己有救了。 彩珠夫人是抚善堂的堂主。 抚善堂是镇上最大的庄园,彩珠夫人自己出钱建起来的,专门收容一些无人可依的孤苦孩子。 十年前,苏锦书父母双亡,正是彩珠夫人把她领进了抚善堂。 彩珠夫人是个顶好的人,抚善堂收容的孩子们不仅衣食不愁,还有机会读书习字。对于失了父母的孤儿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可苏锦书在抚善堂只住了不到半月,舅舅、舅母便找上门。在那之前,苏锦书并不知自己还有这么一家亲戚,两家人虽说住在同一个镇上,可早十几年前就不相往来了。 舅母年轻时人长得白净,嗓音也娇,当年她眼眶发红、泫然欲泣的样子,很难让人觉得她是个坏人。 六岁的苏锦书当真信了她,被她哄回了家,同时也被她拿走了爹娘留下的丰厚家产,两间大商铺,三千两白银。自此,她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 十年挣扎,无济于事。 …… 苏锦书用力敲打窗户。 彩珠夫人听到动静,果然往这边来了。 苏锦书房间的门上挂着锁。 彩珠夫人目光一瞥。 舅母那腻人的嗓音又响起来:“今儿暑气重,锦书又病着,不好出门,偏生这孩子生性跳脱,在家里呆不住,闹起来不听劝,我只好给她锁屋里,这也是为了她好……夫人您别见笑。” 舅母长了一张好嘴,总能把话说圆乎,让人挑不出错,做戏一绝。 彩珠夫人道:“巧了,正好我就精通岐黄之术,既然病了,让我瞧瞧。” 舅母立即让老仆拿钥匙开门。 门开了,苏锦书步子发虚,摇摇晃晃的一头扎进彩珠夫人怀里。 彩珠夫人把她软绵绵的身子接在怀里,摸了摸她的脸:“小锦儿,怎么病成这样?服药了吗?”紧接着,她又去摸苏锦书的脉,一脸狐疑:“你这脉象……是受寒了?盛夏三伏到底怎么搞的?” 苏锦书没吭声。 舅母道:“还不是天太热了,孩子贪凉,总爱往冰窖里钻,这一寒一热,就病倒啦。要我说,到底还是年纪小,不懂保养,女孩家的身子哪能经得住这大寒大热的折腾,万一伤了底子,将来有她哭的。夫人您也说说她,她平日最听你的话了。” 苏锦书枕在彩珠夫人的肩头,依旧没说话。 她是小,但不傻,难道还不知冷热? 明明是全家人欺负她、漠视她,可这话到了佛口蛇心的舅母嘴里,倒成她自己活该了。 可是这话没法说。 从前她年纪更小的时候,经常在彩珠夫人面前哭诉委屈。 彩珠夫人是个通透人,岂会不明白内情。 但家里、家外毕竟隔着一道门。彩珠夫人一个外人,若插手别人的家事,那就是越了界。她空有一腔爱怜之心,却不能坏了世道人伦,只能平日里对她多些关照。 苏锦书年岁渐长,读了几本书,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便再也不说了。 反正说了也没用,何必给人家平填烦恼呢。 彩珠夫人那么好的人,已是尽其所能了。 苏锦书被轻轻送回床上。 彩珠夫人提笔写了药方,命人去照方抓药。“今日一帖药下去,热就可以退了,明日我再来看你,给你换药。” 这话是说给舅妈听的。意思是她明日还要再来,让她收敛点。 苏锦书小半张脸藏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乖巧的“嗯”了一声。 彩珠夫人在苏锦书屋里留了一会儿,亲自盯着人熬好汤药,喂她服下,天色擦黑才离开。 舅母送客到门外,大门关上。 苏锦书听见她在院子里啐了一声。 人前装孙子,人后散德行。 苏锦书用帕子盖上了脸,遮住了眼中的嫌恶。 当人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就是无坚不摧的开始。 苏锦书早就不会为这种遭遇伤心流泪了。 有哭的气力,不如盘算一下,怎样报复回去才解气。 翌日彩珠夫人再来的时候,带了一瓶自制的丸药,让她收好。 苏锦书已经退了热,只是一夜没休息好,显得没精打采。 彩珠夫人望着她直叹气。 苏锦书假装没看见,也不愿去深究那目光中的深意。 三天后,她病大好了,欢蹦乱跳下了地,从后门溜出去,摩拳擦掌,打算去找她那脏心烂肺的表哥,施以报复,以牙还牙。 表哥陈何生是舅舅家的独苗。 这名字听说是当初花重金请道长算出来的。 苏锦书一直纳闷,这名字真的好吗?何生,何生……何必要生? 莲沼镇山清水美,一面傍山,三面都是绿水环绕。 表哥陈何生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招猫逗狗,并不难找。 苏锦书顺着河边找到了人。 他正在打水漂。 苏锦书走过去。 陈何生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 苏锦书一袭青绿色的罗裙,不胜清凉。 舅母虽没长好心眼,但十分在乎名声体面,莲沼镇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万一传出个苛待甥女的坏名声,他们一家都抬不起头。所以在吃穿用度上,舅母从不明着苛待她。 苏锦书容貌生得极好,十六岁正是豆蔻好年华,无论站在哪,都亮眼得很。镇上的老人都感慨,说她不像是这莲沼镇风水能养出来的人儿。 苏锦书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开口道:“哥,舅母叫你回家。” 陈何生俯身捡石子:“扯淡。” 石子贴着水面掠过去,激起一连串的水花。 表哥虽然不是东西,但却有几分脑子,彼此互相防备着,倒不是很好骗。 2. 名字 [] 第2章 苏锦书生活在临水的镇子上,溺水的人见得不少。 她一见这情形,心就凉了半截,人都浮上来了,还能活吗? 那人也不知在水里泡多久了,一路飘到此处,被茂密的荷田拦住了,无法再顺水而下,也一直没被人发现。 苏锦书划船靠近一看,那人是仰面躺着的。 常水上行走的人都有经验,溺水的人要是面朝下,多半已经见阎王了,若是面朝上飘,运气好兴许还有一口气。 她没急着捞人,先伸手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脉。 竟真活着呢。 苏锦书这才伸手拉他。 这是个成年男子,比她健壮多了,苏锦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拖上船,为此还差点把自己翻水里。 她把人摆正了姿势,扳着他的脸侧到一旁,又摸了摸他的胸腹部,跨坐上去,用力按压起来。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无比熟练。 苏锦书一边按,一边念叨:“你可争点气,我反正尽力了,你要是活不了,纯属命不好,可别怪罪我……” 用力按了十几下,终于有了起色,他呛出了第一口水,睁眼了。 苏锦书呼了口气,累坏了,她轻喘了一阵,凑上前:“你醒啦!” 这人的目光刚开始是失焦的,一片涣散,像蒙了一层雾,但当他看清苏锦书的脸时,瞳仁骤然一紧,瞬间聚起了神采。 苏锦书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这人不回答,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了好久,把她盯得浑身发毛。 苏锦书慢慢觉出了怕,从他身上起来,离他远了些。 她这一退,他便跟着一动,似是想追,奈何溺水的人身子发虚,刚起了一半又跌了回去,转头呛出了几口水,里头混着猩红的血。 苏锦书一见着血,心里有点慌。在她的印象里,只有病入膏肓的半死人才会吐出这么骇人的血。 这人看着年纪轻轻,竟然年寿难永了吗? 苏锦书再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可怜。 可惜了,生得这么好看。 他的模样是一眼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即便是浸了水,狼狈至此,也是好看的。 苏锦书抽了一条帕子给他。 他呛完了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他咳得厉害的时候,颈侧青色的脉管显了出来,顺着耳后一直蔓延至湿透的衣领下。 苏锦书又挪远了一些,主要怕刚换的裙子沾上血污,洗不干净。 他折腾了一阵,终于咳完了,他抬手攥住了船沿,撑着坐起来,用苏锦书给的帕子擦干唇边血迹,目光重新落到了她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说了一句:“你不是她。”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苏锦书皱起了眉。 他似乎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靠着船伸手撩了一捧水,喝了下去。 苏锦书怀疑他脑子不大清醒,正寻思着带他回镇上找郎中。 他又开口了,这回,他的嗓音正常多了:“抱歉,吓着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姑娘?” 苏锦书辛辛苦苦救了人,连句谢谢都没捞到,心情不大开心。 而且哪有上来就问人家姑娘名姓的? 太冒犯了。 苏锦书猜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单看那双养得瓷白如玉的手,就没干过活。 命尊贵,但是可惜了,咳出那么多血,想必活不长久。 苏锦书可怜他快死了,劝自己别计较,道:“我就是这镇上的人,你又是从哪来的?” 他轻轻呢喃了一句:“真像啊……” 苏锦书听岔了。 香? 她道:“你飘到我们莲沼镇的荷田里了,当然很香。” 他左右看看:“原来已经到莲沼镇了,看来我这飘得够远的。” 苏锦书道:“外面是活水,我也不知你从哪飘来的,先跟我回镇上吧,你看上去病得不轻,得找个郎中瞧瞧。” 说着,她起身撑起了竹蒿。 他却说:“不用。” 苏锦书:“你都咳血了。” 他说:“没事,很正常。” ……这正常吗? 苏锦书大为震撼。 她想,行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又说道:“那我带你去找家客栈,你暂且休息一日吧。” 可他摸了摸身上,说:“我没有钱。” 苏锦书瞄了他一眼,穿成这样,没有钱? 她本不信,但转念一想,觉得也有可能,没准是被水冲走了钱袋呢。 她干巴巴道:“那怎么办,这世道,没钱可是寸步难行。” 他道:“姑娘,劳烦你接我点银子。” 借钱的口气竟如此理直气壮。 苏锦书抱着翠油油的竹竿:“我也没钱。” 两个穷鬼对视了一会儿。 那人又咳了起来,断断续续道:“姑娘想个法子帮帮我,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苏锦书听到了报答二字,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以帮你。但我有所图,你日后是要还的。” 此人当即承诺道:“还,百倍千倍的还。” 苏锦书慢吞吞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到他手里。 是一只掐丝玉髓的戒指。 不久之前,她刚用这枚戒指诓陈何生下水,现在是真的送出去了。她说:“你离开莲沼镇后,找个地方当了,换几两银钱够你当盘缠了。” 戒指的工艺和用料确实值几个钱。 苏锦书满脸不舍。 男人捏着戒指,道:“现在总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在哪里了吧,将来我好还恩。” “我叫苏锦书。”她报上了名字,说:“河对岸有座一进院的宅子,是我舅舅家,门口三棵大柳树,很好找。” “锦书……”他把人家姑娘的名字放在唇齿间品磨着,道:“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心里一定在惦念着谁吧?” 苏锦书没法回答。 爹娘都死十年了,上哪问这种事去? 苏锦书道:“你叫什么名字,也该告诉我了。” ——“陆锡。” 苏锦书重复了一遍,问:“陆怎么写?锡又怎么写?” 陆锡手指蘸了水,在船板写下了名字。 苏锦书歪头看他写完,晓得是哪两个字了。 陆锡把戒指收进了怀里,连同那条脏了的手帕,都妥善放好了。 苏锦书撑着船往回走,一路上隐约觉得陆锡在看她。 她偶尔瞥去一眼,也总能对上他那沉静复杂的目光。 他不避不闪,被抓包了也只是笑笑。 苏锦书从来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忍不住直说了:“你闭上眼,别看了。” 陆锡没闭眼,却挪开了目光,他从船里捡了半个莲蓬,是苏锦书吃剩下的。他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尝了一下,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苏锦书听到动静,没回头,笑了:“莲心是苦的,你吃不惯,挑出来就好了。” 陆锡似乎没兴致再尝试了,把莲蓬扔回了篮子里,靠着船头躺下,一只手按着胸口,脸色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 苏锦书看他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生怕他死在船上,靠岸后,就近把他带到了抚善堂。 彩珠夫人见她领了个陌生男子来,有些愣住:“你这怎么……” 苏锦书说:“夫人,他溺水飘在荷田里,是我把他捞上来的。” 彩珠夫人敷衍地夸了她一声真棒,忙着去瞧陆锡的情况。 陆锡半眯着眼睛,在椅子里靠了一会儿,竟又昏睡过去了。 苏锦书缠着彩珠夫人,悄悄耳语道:“他咳了好多血,你看他还能活吗?” 彩珠夫人探了他的脉,又摸了摸他的胁下,道:“肋骨断了。” 她一把掀了他的衣裳,露出他皮肤上的大片青紫。 苏锦书倒吸一口冷气。 彩珠夫人冷静道:“应该是在河里撞伤的,放心,死不了,心肺有旧疾,体质不是很好,你把他留在抚善堂吧,我可以治。” 3. 钦犯 [] 第3章 苏锦书预感没错。 刘氏就是冲她来的。 陈何生还没回来,舅母到了她屋里,和和气气道:“锦书,舅母和你说件事。” 往前十年,舅母年轻的时候,是个面相不错的美人,但这十年间,日子过得太好,她拿了苏锦书父母的银钱,给家里换了座大院子,还雇了个老仆伺候,苏家的银钱和铺子足够保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她也不用再干活了,慢慢养出了福态。 她臃肿的身材往绣凳上一坐。 苏锦书隐约听到了木头发出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到年纪了,邻里八乡许多人家托人来问,你是怎么想的呢?” 苏锦书压根没有嫁人的打算。 甚至想起来就害怕。 镇上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她早就看够了。 一旦嫁了人,她的一生就要困在宅院里了,就像那磨盘上拴着的小驴,在那方寸之地里没日没夜的辛劳,到死也走不出那个圈。 媒人们长了一张天花乱坠的嘴,总能把那些男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可那些男人就算再好,在她眼里,最多也只是个镶了金的磨盘。 管他石磨、金磨,本质上都没什么区别。 苏锦书才不愿当那可怜的小驴,更不愿总是寄住在舅舅家里。 几年前,有一回她委屈得狠了,曾试过一次出走,身上带了几两碎银,出了镇子沿着唯一的山路一直往东,听说山外就是衡州府。可是莲沼镇过于偏远,她从天亮走到天黑,越走越荒凉,入夜时,不出意外把自己给搁山道上迷路了。幸亏镇上打铁的唐叔路过,顺手把她带了回来,否则,那夜冬雪凛冽,她未必能挨到天明。 她那时候实在太小,出走失败,回家还被舅母拧出一身青紫的伤,那些伤处几乎全集中在臀腿上,谁也发现不了,女孩子家面薄,也不可能轻易掀给人看。 舅母出门逢人就哭诉她的不懂事,话里话外指责她不知好歹,属狼的,养不熟。 软刀子最能磨人,把她戳得千疮百孔,有苦不能言。 “舅母打算给我选个什么样的人家呢?”苏锦书问。 “你刘婶方才来说了户人家,但是我觉得不太好。是衡州城里的一户豪绅,年纪不小了,前两年刚死了原配,还留了个儿子,想娶个美娇娘当续弦,刘婶不知怎么就想到你了,竟真的上门说起了这事……” 苏锦书脸上的表情已经绷不住了,死死的盯着舅母,等着她的后话。 舅母一顿,说:“唉……我已经替你拒了,太不像话了。” 可刚才刘婶出门时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可不像是被拒了。 苏锦书心知舅母这张嘴里,十句话有十一句都是假的,一个字也不能信。 她是吃过亏的人,心里长了教训,体会过代价惨重,再不会上第二次当。 不过,谈婚论嫁这种事,似乎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苏锦书的心情沉了下去。 只听舅母又说道:“你的身世格外不同,你父母是做那种生意的,邻里八乡都是知根底的人,多少有点忌讳……” 苏锦书的爹娘生前是开棺材铺的。 可也不仅仅是卖棺材。 他们家之所以能攒下一笔不菲的家产,皆因苏锦书的娘有一手绝活——能穿针引线,让逝者体面。 经常有达官贵人或者江湖豪侠带着一些不成样子的亲人,以千金相请。 她娘也足够有本事,能端得起这碗饭,那些送来的“人”哪怕是被剁成八块,尸首分家,她也能给拼在一起,缝缝补补,恢复如初。 说来可笑,舅母嫌她爹娘的生意晦气,可用着她家的钱倒是心安理得。 “嫁得近些远些都没关系,舅母一定给你办得体面风光。进了别家的门,就是别家的人了,一辈子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看……” 苏锦书听到这,猛地悟了。 舅母这是想把她甩得远远的,此生再也不相见,无瓜葛。 苏锦书看了她一眼,道:“我确实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不知舅母打算如何置办我的嫁妆?” 舅母一抿嘴,深吸了口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不知何故又咽回去了。 苏锦书不笑的时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倔强纯粹。 舅母每次对上这双眼睛,总感觉莫名心慌气短,再一想到她爹娘做的那种生意,两个有损阴德的人生下的怪胎,恐命里就带着不祥,于是更生厌了。她压下心里的不适,皱眉道:“你这孩子,嫁妆的事有舅母替你操办,你……” “不劳舅母替我操办。”苏锦书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舅母一愣:“什么?” 苏锦书一只手藏在裙子下面,把面料揉皱了一团。她说:“我娘亲生前给我准备了很多首饰,当年那一场大火虽然惨烈,但人们常说真金不怕火炼,我想……也许可以回去再找找。” 舅母:“真的?” 苏锦书道:“真的,我记得有一对龙凤钗衔珍珠,还有一只缠金的玫瑰花枝……” 这不是谎话。 自从苏锦书出生,每年生日娘亲都会找最好的工匠,打一套非常华贵的头面送给她,等将来出嫁的时候,当做嫁妆。 苏锦书六岁时,已经攒了六个小匣子。 金玉皆不畏火,那些东西应当不会被毁。可是那些东西埋葬在火场中,一直没有被找到。 舅母已经信了,可她心有忌讳:“可是……可你们家那凶宅,它、它闹鬼啊。” 十年前,苏家一场大火,烧了一整夜,苏府的男女主人,还有伙计奴仆,合计二十余人,都死在那场火中,只活了苏锦书和赵云峥两个孩子。 说来也巧,正好那天晚上,两个孩子在抚善堂玩得太晚,被彩珠夫人留宿了,才逃过一劫。 二十几具尸体抬出来,那场面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心颤。 当年安置了所有的尸骨后,镇上的衙门打算修缮一下火场,不料废宅子里竟生出了闹鬼的传闻。 几个胆小的工匠许是夜里见了什么脏东西,一夕之间被吓破了胆,疯疯癫癫闹了好一段时间。 苏宅便就此废弃了。 房契被舅母捏在手里,但等同于废纸。 毕竟谁也不会傻到花大价钱入手一套凶宅。 苏锦书道:“舅母,你把那房契给我吧,我不要别的了。” 她这是认真的商议,也是请求。 但舅母摇了摇头,说:“算了,天晚了,先歇着吧,嫁妆的事不用你这个孩子操心。” 4. 通缉 [] 第4章 苏锦书一路冲到了抚善堂,对着彩珠夫人一顿比划,语无伦次的说了一通。 彩珠夫人从头到尾也没听明白,给她倒了杯凉茶:“你慢点,先歇歇。” 苏锦书喝着凉茶,缓过一口气。 彩珠夫人不听她乱比划,已自行安排人下山打听了。 苏锦书问:“那人呢?您把他安顿在哪?” 彩珠夫人道:“昨日他喝了我一碗药就告辞了。” 苏锦书“啊”了一下:“他走了?” 彩珠夫人忍不住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别一惊一乍,给我坐下,安心等着。” 苏锦书坐立不安,心怀戚戚,他竟然是个坏人…… 她竟救了一个坏人! 等了小半天,打听的人把消息带了回来。 彩珠夫人的手下一向办事妥当,他竟直接到衙门讨了一张海捕文书。 苏锦书语气可怜:“夫人,我是不是闯祸了啊?” 彩珠夫人没回答,她手执海捕文书,神情凝重,聊聊几行字,她看了许久,最终目光落在那画像上,轻叹了一声:“陆锡,原来是他啊……” 苏锦书莫名从她语气中听出了一股余味悠长的怅惘。 于是她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了。 彩珠夫人放下文书,含笑看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是捞回来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您认识他啊?能给我讲讲吗?”苏锦书带了十二分的小心:“如果不方便说也没关系,就当我没问过。” 彩珠夫人捏了捏她的脸:“你这性子养得真是招人疼,没什么不方便的,可以讲给你听。这个人,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他。” 苏锦书心想,他这么有名气呢! 彩珠夫人先道出他的身份:“他姓陆,他父亲是京城的阴平侯,陆锡是侯府次子。” 苏锦书目光茫然,一脸懵懂。 听得出很厉害,但具体无法想象如何厉害。 京城、侯府……这些离她太远了,是飘在云端上的东西,虚渺无踪。 苏锦书迫切想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他为何会被通缉?” “阴平侯家世代与皇室结亲,到了陆锡这一代,皇上下旨将公主指婚给陆锡……”彩珠夫人一言难尽道:“陆锡这家伙竟然拒婚了,皇上盛怒,以抗旨之罪捉他下狱……嗯,半个月前他又越狱了。所以我们现在才能看见这份海捕文书,就连咱们莲沼镇这种小地方都收到了消息。” 苏锦书:“就因为这?” 她终于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什么杀人放火奸掠的恶行。 彩珠夫人敲了敲桌面:“抗旨,越狱,都是可以掉脑袋的死罪哦。” 苏锦书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抱住了胳膊,嘟囔道:“寻常百姓家对婚事不满还可以商量,他们皇室侯门竟然要为了一桩婚事定死罪。” 彩珠夫人故意吓唬道:“你妄议皇室也是要定死罪的呢。” 苏锦书立刻抿紧了双唇。 彩珠夫人叹了口气,道:“幸好这尊大佛已经送走了,你就当没见过他,回去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点着苏锦书的鼻尖,郑重警告:“明白吗?” 苏锦书重重点了一下头:“明白。”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的难过起来:“我好不容易捞上来的人,他居然要死了。” 淡淡的悲伤之后,她又开始心疼送出去的那枚戒指。 算是打水漂了,连个响都没听见。 彩珠夫人端了一碗酥酪回来,见她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她是在害怕,劝慰道:“好了,别想了,他不会有事的。” 苏锦书没精打采道:“是吗?” 彩珠夫人道:“陆锡闯下这样的大祸,按理说,阴平侯一家都得遭迁怒,可据我所知,阴平侯盛宠不输往日,完全没有因儿子的过错受到牵连,可见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更何况……我还可以悄悄给你讲个小秘密。” 苏锦书端正了身板,眼巴巴望着她。 彩珠夫人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娓娓道来:“三年前,皇上在行宫遇刺,当时多亏了陆锡救驾。陆锡替皇上挡了一剑,重伤差点没命,伤口紧贴着心脏擦过,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足足三年,他一直呆在别院养伤,没怎么露过面……难怪他心肺不足呢。他救驾有功,皇上念着这份忠义,不会对他怎样的,放心吧。” 苏锦书听得出神,像话本里的故事一样。 碗里的酥酪一口没动。 彩珠夫人:“再不吃我端走了啊。” 苏锦书忙双手护住碗,道:“谁说我不吃了……不过,夫人你知道的真多啊。” 彩珠夫人笑了笑:“等你再大一些,也会懂得这些,你若是能嫁一个体面的好人家,没准以后还能亲身经历这些事呢。” 一提到嫁人,苏锦书的脸垮下来。 彩珠夫人一挑眉:“怎么不开心了?” 镇上唯一能听苏锦书倾倒心事的人,就是彩珠夫人了。苏锦书闷闷道:“我不想嫁人,我能不能像夫人一样,留在抚善堂,我情愿终身不嫁,一辈子照顾失怙的孩子们。” 彩珠夫人只当她这是孩子话,道:“正经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夫人我年轻时也嫁过人,你想孤老终生,除非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不过佛门清净地须得戒荤腥,终生茹素,你个小馋猫可能舍得下口腹之欲啊?” 苏锦书觉得自己被看轻了,不服气道:“茹素就茹素,有什么难的。” 话虽这么说,但苏锦书莫名想起了抚善堂厨房的手艺,八宝鸭,粉蒸肉,炒蟹,紫苏鱼……倒还真舍不得。 彩珠夫人玩笑了几句,敛了神色,说道:“小锦儿,我听说你舅母已经开始给你物色人家了,别怕,终身大事不能儿戏,我断不会允许她们胡来,你放心。” 苏锦书小声道:“夫人待我如此好,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彩珠夫人看着她,说:“等明年……” 这话说了一半顿住了。 苏锦书歪头,不明所以:“明年?明年怎的了?” 彩珠夫人对上她那双天真的眼睛,忽然改了主意,道:“没什么,等明年再说吧。” 苏锦书告别了抚善堂。 侍女剑兰收走了苏锦书用过的空碗,端上一碗冰镇的瓜,笑道:“夫人是想帮她和云峥说亲吧。” 彩珠夫人招呼剑兰一起吃瓜:“两个孩子从小一块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情分匪浅。云峥是个好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更难得的是他性格温雅,又一向对苏锦书疼宠有加,等明年他考完院试,我再问问他的意思。” 苏锦书下山之后,不想回舅舅家找气受,漫无目的乱走一气,等回过神的时候,周遭一片荒凉,树上的乌鸦叫了一声,苏锦书看着面前的废墟焦土,心头的那股悲意慢慢散去了。 苏宅。 ——她回家了。 镇上的人都说苏宅有鬼,可苏锦书常来转悠,从未碰见过所谓的鬼。 她好想见见那些 5. 缠人 [] 第5章 陆锡一哂:“世上哪有鬼,你啊,真是话本子看多了。” 苏锦书:“你没看见?” 陆锡:“没有。” 苏锦书指向大门外面:“可是刚才那两个人为何慌慌张张的跑走了?” 陆锡满不在乎地道:“谁知道呢,心里有鬼吧,钻到别人家里骂骂咧咧挖金子。” 苏锦书难掩浓浓的失望。 陆锡奇道:“你爱看鬼啊?” 苏锦书这才有心情仔细打量这人,没了那份落水的狼狈,他眉目间的疏朗更明显了。 人长的是真不错,这一身衣裳贴金绣银,竟一点也没压住他的气质。苏锦书都不敢想,要是陈何生那厮这么个打扮,得有多像个猴子。 陆锡抬起爪子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回魂了!想什么呢?” 他实在年轻,言行都还透着一股跳脱,苏锦书瞧着他,有一种同龄人的感觉。看他头发束得潦草,只绑了一根发带,想必年岁也不会太大。 苏锦书回想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爱看话本子?” 陆锡道:“你那些话本子,弹弓木陀螺,还有零花钱……不都藏在后厨房的砖下吗,第六排第三纵的那块砖。” 苏锦书瞪圆眼睛,气坏了:“你怎么能乱翻我的东西呢?” 陆锡当即道歉:“对不起,我的错。”紧接着,他又小小的辩驳了一下:“我并不知这栋宅子是有主的,它看上去真的荒废很多年了。我没乱动你的宝贝啊,都还完好无损的放在原处呢。” 苏锦书急着去查看自己的宝贝,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原地。 陆锡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走得还稳,始终与前面那脚步轻快的少女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听着她发绳上的玉坠子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后厨在宅在的西南角落,烧毁的程度相较轻一些,苏锦书用小铁棍撬开那块砖,探头往里一看,猛地愣了。 砖下空空如也。 她的一摞话本子,集市上淘到的精巧小玩意,还有云峥哥哥送的草编小兔子小马,以及这些年偷摸攒下的零花钱……全都不见了! 苏锦书不死心,伸手进去摸了一遍,也没能摸出什么玄机。 她回头恶狠狠道:“小偷!” 陆锡正抻着脖子看呢,冷不丁被她一骂,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上前几步,面对着砖下不翼而飞的宝贝,他举起右手竖在耳边:“不是我,我发誓,今早还在呢。” “就是你。”苏锦书有理有据:“我的东西好端端藏在这里,几年都不曾丢过,你一来,就没了?” 陆锡干巴巴道:“是啊,我一来就没了,多巧啊。” 苏锦书对他的印象霎时跌落谷地。 心是烂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还我!” 陆锡摸遍了全身。东西本就不是他拿的,实在没办法凭空掏出来还她。 苏锦书心想,果然是个坏家伙,等她出去就立马报官府来抓他。 陆锡一看她的眼神就道不妙。 长在乡野间的少女,不曾经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诡算计,喜怒都写在脸上。 “别别,冷静……”陆锡试图打消她那糟糕的念头,道:“你不是正在找鬼吗?我帮你找怎么样?” 苏锦书冷眼瞧他:“怎么?你见到了?你刚刚不还说世上没有鬼吗?” 陆锡一拢袖子,道:“我呢,确实不信世上有鬼,但是,我刚刚是真的见到了别的东西,可那不一定是鬼啊!” 苏锦书果然被吸引住了:“你见到了什么东西?” 陆锡绘声绘色地讲道:“一个黑影,它速度太快了,嗖的一下就过去了,就像刮过一阵风。巨大!足有两个人那么大,我实在追不上,等我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刚才那个女人捂着耳朵大喊有鬼,哎对了,她的耳朵好像被撕掉了一半呢。竟然没死,真是奇迹。” 苏锦书莫名一颤,怪吓人的。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陆锡说完了,停下来打量她的神色。 苏锦书沉浸在自己的后怕中,没注意到他探究的目光。 撕掉一半耳朵……如果是真的,不敢想象那有多疼。 背阴的后厨房见不得光,昏沉沉的,忽然不知从哪来了一阵风,把破烂的窗户吹得呜呜作响,苏锦书把双手缩进袖子,环抱在胸前,抬头对陆锡道:“那个东西,那个巨大的、像风一样的东西……竟然没有为难你吗?” 陆锡摊手:“没有啊。”他瞧着苏锦书缩得像个鹌鹑,唇角一弯,又立刻压了下来,体贴道:“你是不是冷?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苏锦书忙点头:“好好好,我们去晒晒太阳。” 他们又回到了前头日光充足的地方。 苏锦书那一阵心慌来得快去得也快,阳光下,她又什么都不怕了。 “他们都说我家里藏着鬼,还有人撞到过,被吓疯了,可我六岁起,就常跑来玩,至今十年了,一次都没有见过鬼,真是奇怪。” 苏锦书坐在一块横木上,双手托着下巴。 陆锡挨着她身边坐下。 正入神的苏锦书感觉到他的存在,扭头莫名其妙道:“你靠我这么近作甚,往那边点。” 陆锡不情不愿挪了两寸,一半屁股没着落,悬在半空,再开口带了三分委屈:“我要掉下去了。” 苏锦书看看自己这一头还宽敞得很,于是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小块地方。 陆锡又蹭了回来。 只听苏锦书小声嘟囔:“毛病忒多,你偷东西的嫌疑还没洗清呢。” 陆锡:“……我可真冤,活二十多年了,第一次被人当小偷打。” 原来他都已经二十郎当岁了。 苏锦书稍微歪了一下思绪,又及时拉了回来:“你当真没偷拿我的东西?” 陆锡诚恳道:“当真不是我。” 苏锦书:“你发誓。” 陆锡端正了姿势:“好,我发誓,倘若我对你有半句虚言,就让我变成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不得见光。” 好毒的誓。 苏锦书一听到老鼠两字就一阵哆嗦,道:“好啦,我信你,想来你一个阔少爷,也不至于贪我那点小玩意儿。” “哦——”陆锡拖长了声调:“你怎么知道我是阔少爷?” 苏锦书道:“你的海捕文书都发到我们莲沼镇了,你不是那个……那个什么侯的次子吗?” “平阴侯。” “啊对,平阴侯。” 陆锡有一双桃花眼,眼尾上弯,笑起来的时候,总有点玩世不恭的意思。可当他收了笑容的时候,眼中还是凌厉更浓一点,他道:“据我所知,海捕文书上只写了我的名字,没有明说我的身份。你个小丫头从哪知道的?” 苏锦书天真地抖搂出实话:“是彩珠夫人告诉我的,她懂得可多了。” 陆锡又重新笑了起来:“你们这个小镇,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苏锦书好奇心起,一连串的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娶公主 6. 夜会 [] 第6章 苏锦书披着夜色回到舅舅家,刚转身掩上门,就听见有东西夹着呼呼风声,冲着她后脑勺砸了过来。 砰—— 苏锦书在东西飞过来之前,机灵地躲了一下。 只见一只绣花鞋拍在她刚刚站的地方,砸在门上又掉了下来。 苏锦书受惊,躲在柱子后面,手指划拉着木头上的纹路,垂眼望着地上那只滚了灰的旧鞋。 躲了一会儿,不见有别的动静,她才从柱子后探出头。 舅母掐着腰站在檐下,正恶狠狠的盯着她。 檐角灯笼的光落下来,舅母头上缠了一块雪白的布,将左侧的耳朵严密地包住了。 她果然被撕了耳朵啊。 夜色中,苏锦书觉得舅母那阴恻恻的目光实在狠毒,她不敢上前。 直到耳房的门一声开合,家中的老仆妇走了出来,提着一桶泔水,慢吞吞的走入院子,对峙的气氛才终于被打乱。 舅母哼了一声,对那老仆妇道:“给我把鞋捡回来。” 老仆妇停下脚步,放下了木桶,俯身捡了鞋,送到了舅母面前,全程没看过苏锦书一眼。 舅母蹬上鞋子,再没说话,扭身回正屋里了。 苏锦书舒了口气。 那老仆妇又回到门口,提上她的木桶,开了侧门出去。 苏锦书急忙钻回自己的厢房,摸黑爬到榻上,点了一盏油灯。 舅母在苏宅里伤了耳朵,想必攒了一肚子的怒气,迟早要发泄在她身上。苏锦书怕他们玩阴的,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向。 院子里静了下来。 不仅正屋里的灯熄了,就连那出门倒泔水的老仆妇也许久没听见回来的动静。 苏锦书这才放下心,软绵绵的躺倒在被子上。 不料,这一躺,仰面正对房梁,一根麻绳垂在头顶上,荡悠悠拴了一只肥硕的死耗子。 冷不丁那一瞬,苏锦书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手脚一片冰凉,她死死咬住了下唇,齿间都溢出了腥甜,才没让惊呼冲破喉咙。 她从榻上跳下来,在远离床榻的角落里蹲坐下来,抱住双膝,咬牙恨道:“陈何生……” 荒芜了十年的凶宅坐落在山脚下,夜色中与山几乎融为一体,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陆锡就摸黑徘徊在这座凶宅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勉强能听清一些字句—— “含桃已中食,郎赠合欢扇……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是京城柳巷盛行的艳词曲。 京城花天锦地,那里浸养出的公子哥儿,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脂粉气,陆锡也不例外,不过他的精气神太惹眼了,相较而言,少年的风发意气更盛,所以把那种脂粉气压了下去。此时他一散漫下来,倒是能显出那么点韵味。 他才哼了没几句,山间忽然阴风四起,吹得树木沙沙乱响。 紧接着,飘来一阵女人的吟唱声,若即若离,如一缕游丝吊着,盖过了他的小调。 但不得不承认,唱得要比他好听。 他不唱了,笑了:“来了啊……京城里不人不鬼的东西我见多了,今天正好有机会见识一下你们乡下鬼。我看这莲沼镇山清水秀,人养得单纯可爱,想必鬼也不能很差……在哪呢?” 他踩着一地焦枯的烂木,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他渐渐靠近,马上就要找到时,那歌声停了。 夜风透着森森寒意,他好似感应到异常,抬起头,屋脊上蹲着一只黑猫,此猫通体漆黑,无一丝杂毛,湖水绿的眼睛溜圆,冲他喵了一声。 陆锡:“别卖乖。” “喵?” 一人一猫对峙了片刻,陆锡道:“果然可爱,如果我眼睛没毛病,白日伤人的是一只黑豹……那是你的同宗兄弟吗?它怎么不出来接客?” 他白日糊弄小姑娘的那些话做不得真。 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一进苏宅他就察觉到了,他们骂骂咧咧挖金子的时候,他就隐身在暗处看着。 他看到了一切。 此话一落,女人的哼唱声再起,屋顶上也随之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黑猫扭头看了一眼,一身黑猫瞬间炸成了花,嗷一声窜起来便逃,而在它刚才停留过的位置上,一只更浑厚的爪子踩了上来。 黑豹。 一只成年的黑豹,姿态矫健,线条流畅,威风至极。 它一出现,女人的哼唱声便停了。 陆锡便知这黑豹是驯养的,女人的歌声就是指令。 他知道驯养的人就在附近,道:“吓唬我?” 黑豹冲他发出威吓的低吼。 陆锡和它聊上了:“想杀我?” 黑豹暂时并没有其他攻击性的动作。 陆锡道:“你饿了吗,我请你吃肉,别打我的主意吧。”他语气中多少露了点怯。 他这一露怯,正好让对方士气大增,女子歌声再起,黑豹弓起脊背,向陆锡猛扑而来。 陆锡转身就走。 对于虎豹而言,落荒而逃的背影,更能激发它的凶性。 这是猛兽的天性。 黑豹紧追不舍。 大火过后的苏宅无人清理,遍地残缺的砖石和焦木,一白一黑两道影子如履平地。 黑豹速度很快,但它追不上陆锡。 女子的吟唱声骤然发紧。 黑豹耳朵一动,停止了追捕,猎物不见了踪影,主人的指令让它生出了焦躁,爪子在地上不停地抓挠。 嗖一下轻微的破空声。 黑豹分辨出声音来源于头顶。 它仰起头,一道惨白的影子映入它的视线中。 由于惊惧,黑豹的竖瞳圆睁。 陆锡从天而降落到了它的背上,它就地翻滚,试图把人掀下,却正好暴露了脆弱的颈部。一条弦丝绕颈两圈,深深地勒进了血肉中。陆锡捏着弦丝的两端,用肘把它的头按在了地上。 黑豹在痛苦中停止了挣扎,发出绝望的嘶吼。 夜里静寂,女子的歌声早已消失。 可陆锡知道她还在。 黑豹的主人在它追出去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不对,试问哪个正常人的速度能与豹子一较高下? 陆锡能。 他甚至还出其不意反制住了这只凶兽。 陆锡道:“你杀不了我,你也不敢杀我,朝廷的海捕文书已到,你知道我的身份。万一我在你们镇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将永无宁日。你偷了东西栽赃给我,放猛兽出来吓唬我,无非是想赶我离开而已。为什么呢……”他自问自答,平静地道出自己的猜测——“因为苏宅里有秘密,你怕被人发现。” 对方并不敢露面回应他。 他像是自言自语,还自得其乐。道:“世上到处都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哪块土地下没埋着几桩阴司,把东西还回来,我不管闲事。”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豹子的乌黑油亮的皮毛:“养得真是好,一定费了不少心力吧。苏姑娘认定是我偷了她的东西,你要是执意不肯还,我只能扒了它的皮,向苏姑娘交差了。” 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支短箭投进了院子,尾端系着一张字条,正好落在他脚下。 陆锡展开字条,上头只有潦草的两个字——“水缸。” 黑豹的身下聚了一洼血,它脱力的躺在地上,陆锡解下了弦丝,它躺在地上喘息了很久,才在主人指令的催促下,慢慢离开。 陆锡在厨房的角落找到了一只半人高水缸。 缸里没有水,他掀开一道缝,吹燃了火折子,照亮了下面一处缺了砖的泥坑。 这苏宅仿佛有老鼠到处打洞。 陆锡 7. 落水 [] 第7章 他心里的猜想并未宣之于口。 苏锦书仍未意会到其中可怕的深意。 她捻着发绳,说了句:“不知道啊。” 陆锡微微俯身,直视苏锦书的双眼,只见那双形似杏仁的眸子里一片清澈,陆锡盯着她看了许久,一度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他的目光才重新凝聚在苏锦书脸上,道:“真是干净啊。” 苏锦书没明白这个干净的意思,越发一头雾水了。 陆锡已经呆得足够久,深夜女子闺房不便留客,他说:“我走了。” 说着便要去翻窗。 正此时,苏锦书耳尖听到外面有动静,她立刻想到是那老仆妇回来了。 陆锡手已经搭在了窗上。 苏锦书上前一把将人扯了回来,推他贴在一侧的墙上。 陆锡挑眉看她。 苏锦书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别出声。 仆妇经过苏锦书窗外时,果然停住了,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表姑娘还没睡?” 苏锦书应了一声:“要睡了。”她立刻去吹灭了灯。 就着一转身的功夫,两扇窗自己飘开了。苏锦书一回头,便见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出现在窗户正中央。 这位老仆妇的面相绝对称不上良善,她瘦骨嶙峋,脸上的骨头凸出,几乎挂不住肉,一双眼睛因此显得极深,而眼角的间距又极窄。苏锦书每次被她盯着,都觉得对方像是一只凶恶丑陋的大鸟,自己则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待宰小白兔。 苏锦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软了腿,靠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仆妇的眼珠转了一圈,扫视着苏锦书的房间。 陆锡就贴着墙站在窗后,与仆妇只有一窗之隔。 多亏苏锦书替他找了个好位置,所以他才没暴露在那双可怕的眼睛里。 仆妇环顾房间并未发现异常,慢腾腾警告道:“表姑娘早点歇着吧,性子太野,不是好事。” 说罢,她离开窗前,走回了耳房。 苏锦书立即上前掩了窗,冷津津的风透进来。 陆锡的头发被风拂过,他皱了下眉,揉着鼻子:“你闻到了吗?” 苏锦书摁着窗:“什么?” 陆锡道:“令人讨厌的味道。” 苏锦书嗅了嗅,只闻到了夏夜独特的潮湿气息,她没心思深究这些有的没的,说:“你还是快走吧,小心点,别被人发现。” 陆锡不急,道:“你家怎么回事?连个婆子都能欺负到你头上?” 苏锦书道:“宣婆性子古怪,对谁都这样,我早习惯了,舅母经常也被她气得仰倒,可十里八乡再雇不到这样便宜的家仆了,一年只要十贯钱,且没有家口拖累,日夜都能听使唤,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老仆妇那早死的夫家姓宣,所以大家都叫她宣婆。至于她自己的名姓,几十年不曾提起,早已无人知晓了。 苏锦书一向不喜欢宣婆。 冷心冷面,还总是为了讨好舅母欺负她。 印象最深的就是十岁那年,表哥偷了家里的钱,被舅母发现后,栽赃到她身上。舅母二话不说,把她关到柴房里,罚她不许吃饭。宣婆分明亲眼撞见了表哥偷钥匙,却收了好处不肯说实话,还在外面守着柴房的门,寸步不离,不许她吃喝。 自那以后,苏锦书就暗暗记了一笔,面目可憎的恶仆,此生绝不原谅。 苏锦书小声催促他:“走吧走吧,你别在我屋里呆着了,明日我再去找你。” 陆锡:“明日什么时辰见面?” 苏锦书道:“这哪说得准,看我什么时候方便溜出门吧。” 陆锡道:“你若是不方便,我想办法来接你。” 苏锦书莫名被这话触动了一下。 莲沼镇上与她同龄的伙伴很多,却极少有愿意与她玩到一起的。 镇上的长辈们怜她孤苦,无父无母,寻常碰见了,都愿意关照一二。但他们回到家,关上房门,教训自家孩子时,却总是会换另一种说辞,说苏家的那种生意有伤天和,以至于苏锦书小小年纪命里带煞,万不可走得太近,伤了自身的福运。 这些话都是长辈们偷着教的。 可孩子们年纪小把不住嘴,回头就当着她的面抖搂出来。 苏锦书就是在这种指指点点中长大的。 陆锡是第一个翻墙翻窗来约她一起玩的。 就连对她最好的赵云峥,也不曾陪她如此胡闹过。 苏锦书心生雀跃,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等我,午时之前我一定去找你。” 窗外风静云淡,陆锡看了她一眼,撑着窗户翻了出来。 苏锦书太怕被人发现了,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刻关上窗,动作太急,还夹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陆锡自己把衣裳扯出来,余光往耳房的方向一瞥,刚才听声音,宣婆进的就是那间屋子,窗里是黑的,院里的灯笼也黑了,只有偶尔飘来的几点萤光。陆锡漫不经心的扫过那间屋子,翻墙而去,动作干净利落,像一只投林的燕雀,脚步也轻巧,没有发出任何沉重的坠地声。 他回到苏宅的后厨中,搬开那块地砖,伸手进去一摸。果然,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那些话本子和小玩意儿,已经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原处。 陆锡盖好砖,扶着膝头,哼了一声。看来,对方真的很怕他插手苏宅的秘密。 苏锦书舒心地睡了一晚,翌日清晨,被窗外的浆洗声吵醒。 她梳洗一番,推门出去。 表哥陈何生就蹲在井边,好像故意等着她呢,龇牙笑道:“表妹昨晚睡得可好?” 他最知道苏锦书害怕老鼠。 床榻之上悬着一只老鼠,怎么可能睡得好? 可苏锦书面色红润,眼睛明亮,精神十足,一点也不像一夜不得安眠的样子。她笑眯眯道:“不错,多谢表哥关怀。” 陈何生反倒迷糊了。 今日没见着舅母,苏锦书深觉反常,看向正屋,发现门上竟落了锁。 陈何生道:“爹娘进城上香了,嘱咐我在家看好你,别让你跟个野孩子似的满街讨嫌。” 苏锦书斜楞他一眼,并不拿他当棵菜。 随便用了一小碗莲子羹,苏锦书便出门了。 天气很好,湛蓝的天,拂面的风,清晨的日头还是温和的,沿着河边走,水汽清凉,一点也不觉得热。 一切都美得刚好。 可美中不足的是,身后跟了一只惹人厌的尾巴。 苏锦书走了一段距离,终于忍无可忍,回头道:“你别跟着我了。” 陈何生捡石子 8. 莲心 [] 第8章 陆锡颇有深意的呵了一下:“你还挺有眼光的,竟然能看出来我是个好人。” 苏锦书并不觉得拒婚是一件多么罪大恶极的事,甚至还十分欣赏这份果敢,她说:“你可以在这里躲上一阵子,我们莲沼镇山高水远,抓你的那些人不一定能寻到这里,我家那座凶宅更是安全,方圆百里几乎无人敢靠近,我帮你收拾一间像样的屋子,你安心住下。” 陆锡道:“多谢你啊。” 苏锦书笑着道:“不用谢,你无意中能飘到这里,也算是缘分了。” 陆锡脚步一停,转身正好挡在苏锦书面前。 苏锦书差点撞上去,摸了摸鼻子:“干嘛?” 陆锡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递到她眼前:“你的,还你。” 苏锦书眨眨眼,盯了一会儿,想起来,这是那日在荷田捡到他时,她送给他擦拭血迹的。 现在帕子已经被清洗干净了,看不出一丝血污的痕迹。 但是苏锦书一想到他咳血的样子,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不肯接。 陆锡空举了一会儿,道:“怎么?不要了?” 苏锦书道:“你用过了,我就不要了。” 陆锡一听就明白,这是嫌弃了,脸上就挂了黑。 苏锦书觑着他的神色,见状,忙补了一句:“我可不是嫌弃你啊。” 陆锡一口郁气顶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出生在花团锦簇的京城,养在沿袭百年的平阴侯府,身边人从来都是捧着哄着,第一次被一个乡下荷叶精嫌弃了。 他拇指抚过这方不算精致的帕子,笑得很不由衷,道:“哎,你知不知道,女孩子赠人手帕是什么意思?” 寻常百姓家的礼教并不严苛,苏锦书野惯了,恍惚了一下才想明白,于是伸手捏住帕子的一角,拿了回来。 陆锡转身继续往前走。 苏锦书在他背后,趁他不注意,把帕子系成一团,塞进了荷包深处,打算回头悄悄处理掉。 他们结伴到了苏宅,陆锡掀开后厨的砖,示意苏锦书过来看。 苏锦书探头一瞧,果然她那些宝贝都回来了,而且原封不动,摆得整整齐齐。她欢喜的同时,不由得迷茫:“你怎么做到的?在哪里找到的?到底是谁偷的?” 让猫儿叼走的那套说辞她绝不相信。 她缠着陆锡想要问个明白,道:“你立过誓的哦,不能对我说谎!” 陆锡两眼望天,嗯了一声:“我当然不会骗你啊,真的是猫儿叼走的,只不过那猫儿体格太大,都有你这么高了……”说着,他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估计昨天咬人耳朵的就是它,凶得很!” 苏锦书想起了舅母那包扎严实的半边头。 恐怕不止是耳朵,那半张脸应该也损了。 苏锦书越想越糊涂,喃喃出声:“我家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啊?为何我从来没见过呢?” 她时常回苏宅玩,有时坐在院子里看话本,一呆就是一整天,入夜方才离去,鬼也好,怪物也罢,一次都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陆锡随手拿起最上面的话本子,念道:“红衣艳鬼夜袭荒村……你爱看这种故事,口味真是独特。” 苏锦书的私藏全是各种志怪故事,几本稍微正经一点的有先人所著的古镜记、玄怪录,不过更多的还是今人杜撰的各种奇思怪想,比如这本红衣艳鬼。苏锦书好奇地问:“你不爱看话本子吗?” 陆锡把书怀给她,道:“这种书若是出现在我们家,只有一个下场,就是烧掉。” 苏锦书也常被烧书,对此很有感触。 看来,他家里的人对他也很一般啊。 苏锦书把砖盖回去,藏好了宝贝。 陆锡摸了摸肚子,忽然道:“有点饿,你们镇上卖肉的铺子在哪?” 苏锦书:“你要吃肉啊?” 陆锡道:“你告诉我在哪,我等天黑的时候偷偷去,放心,不会被人看清脸的。” 苏锦书告诉他:“沿街往东走,只有一家铺子卖肉,那时我们镇上最大的屠户了。” 陆锡点头:“行,我知道了。” 苏锦书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现在还不到晌午,你该不会想饿着肚子挨到天黑吧?” 陆锡道:“那怎么办,你不是说嘛,我是行走的一千两,贸然露脸会被抓的。” 苏锦书道:“我可以带你去摘莲子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陆锡第一次在船上尝莲子,就被莲心苦到了,兴致不大,问:“还有别的吗?” 苏锦书想了想:“我还可以煮莲子羹给你吃。” 陆锡腹诽了一句荷叶精,道:“除了莲子呢?” 苏锦书摇头:“没了,我只会做这个。” 陆锡勉勉强强道:“行吧,那我们去摘莲子。” 苏锦书带着他绕了半座山,到了荷田。上船之前,苏锦书取出一只铜铃,铃铛有机窍,能一分两半,里面藏着一颗香丸。苏锦书把香丸捏碎,用那方刚还回来的帕子裹上,塞到陆锡的手心里,说:“戴在身上。” 陆锡嗅了一下,根本不是女儿的软香,而是一股极其刺鼻的药香,他皱眉:“什么东西?” 苏锦书道:“驱虫,驱蛇,戴着,否则被虫子咬一身包。” 陆锡捏着鼻子把香丸揣进了怀里。 苏锦书推船进水,撑着竹竿跳上船,转身招呼陆锡:“上来呀。” 陆锡站在岸上,又望着她出了神。 苏锦书对上他那呆鹅一样的眼神,忍不住用竹竿戳他:“你是不是饿懵了。” 陆锡沉默地登上船。 苏锦书让他坐船头,自己撑着船,轻车熟路的钻进了荷田深处。 四处静谧,只有水声和虫鸣声。荷花茎高过头,他们藏在其中,很难被人发现。 苏锦书停下船,掐了一朵莲蓬。 陆锡问道:“你为什么总是穿一身青绿?” 苏锦书几天里换了几身衣裳,粗看没什么区别,细看才能觉出不同,颜色款式都差不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锡心里疑惑好一阵了——这么爱青绿吗? 苏锦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裳,哦了一下,道:“前年绿色的布扯多了,所以一口气做了好几身。” 她递了一朵莲蓬给他。 陆锡摇头,满脸都写着拒绝。 他发自真心不喜欢那苦了吧唧的玩意儿,即便上了船,也坚决不肯吃。 苏锦书瞧出点端倪,一语道破:“你怕苦啊?” 陆锡道:“嗯,吃不了一点苦,我曾经受过一次伤,很重,泡在药罐子里整整三年,所以吃不了一点苦,闻着就想吐。” 苏锦书想起彩珠夫人对她讲过的秘密。 三年前,他替皇上挡过箭,伤的严重,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命。 肯舍了自己的命去救别人,苏锦书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她剥了一把莲子,挑了莲心,递给他,说:“不苦了,真的,尝尝。” 白胖鲜嫩的莲子瞧着确实馋人,苏锦书水灵灵的眼睛更是讨喜,陆锡没抵得住诱惑,在她的注视下,尝了一颗。 剔去了莲心的苦,只余香甜。 苏锦书采了满满一筐的莲蓬,起身撑船回岸,路过山上的园子,苏锦书又摘了两只蜜桃。 陆锡臂上里挎着一只与他气质相悖的竹筐,看着苏锦书抱着蜜桃从林子里钻出来,道:“你们镇上的荷田果树是可以随便摘的吗?” 苏锦书笑眯眯道:“当然不行,每块地都是有主的,不问自取视为偷,但这一片山上的荷田和果园都是抚善堂的,彩珠夫人允我随便采,我在这从小吃到大。” 陆锡眺望连绵的山,以 9. 是谁 [] 第9章 昨夜原本承诺了黑豹主人不管闲事的,显然,他不打算守诺。 苏宅主人死因绝对蹊跷,保不准含了冤,可惜摊上那么个糊涂女儿,一问三不知,真相埋在六尺之下,十年不得见光。 苏锦书回了舅舅家,正屋里没有亮起灯,门上仍挂着锁,他们进城上香到现在还没回家,已经戊时了,此时不回,想必是宿在了城里,一整夜都不会回了。 陈何生倒是在家,听见她回来了,提着袍子窜了出来,吓人一跳。 苏锦书时常觉得他提袍的样子像只马猴,云水蓝的绸缎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糟蹋衣裳。 陈何生喝问道:“死丫头,你和哪个野男人混到一块去了,竟然合谋把我推下水。” 苏锦书与表哥针锋相对时从不落下风,当即支棱起来,中气十足道:“哪来的男人?你少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自己不知怎么栽进水里,别想往我身上赖!” 陈何生冷笑:“我都看见了。” 苏锦书:“你看见什么了?男人?你倒是说说他的模样年岁?” 陈何生哑口:“……你们溜得那么快,我哪能看得清。” 苏锦书:“没看清就是胡说八道,当心烂舌根。” 陈何生暴怒要打人。 苏锦书急忙钻回房间锁上门窗,听着陈何生在窗外一阵叫骂咆哮,用棉絮堵上了耳朵。 本以为这事没证据只能算了,不料她还是低估了表哥的无耻程度。 第二天一早,陈何生便上街到处打听,问有没有人看到苏锦书和谁家男子鬼混。 他把莫须有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叫来了他的一群狐朋狗友,蹲在陈宅的前后门,打算不分日夜盯着她,摆出了捉奸的架势。 他这样一闹,苏锦书的名声被传成笑话,风一样刮便了整个莲沼镇。 苏锦书差点急火攻心,她举起一把铜剪便要去找陈何生算账,一开门,宣婆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冷淡地盯着她。 苏锦书一见到宣婆,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碗冷水,心头的火歇了几分。 宣婆开口道:“姑娘还是回房呆着吧,何必在这种时候出门招摇?” 苏锦书心里一阵冷一阵热,说出来的话也不阴不阳:“是啊,我现在连出门都不配了,宣婆婆又要把我锁在屋子里吗?” 宣婆垂下了眼睛。 苏锦书握着剪刀硬要出门。 宣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掐住了苏锦书的手腕。 宣婆那皮包骨的手又冷又硬,铁钳似的,几乎要勒进她细嫩的肉里,苏锦书不由得一软,铜剪便被抢走了。 陈何生趴在窗前瞧着这一切,得意到了极点。 苏锦书猛地扭过头盯着他,眼睛里的恨也烧到了极点,目光掠过宣婆脸上时,更添了几分嫌恶。 宣婆整个人一僵,松开了她的手。 敲门声这时响起。 陈何生不耐烦喊道:“谁啊?!” 宣婆慢吞吞地走去开门。 苏锦书也看向门口。 大门一开,一位锦衣女子站在门外,问道:“苏姑娘可在家?” 苏锦书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剑兰姐姐!” 剑兰是彩珠夫人的侍女,她微笑点头:“苏姑娘,夫人惦念你,命我接你去玩。” 苏锦书心情大好,跑过去挽着剑兰的手:“好啊,我们走。” 宣婆佝偻着身子让到一侧。 陈何生脸黑了下来,嘀咕道:“一个弃妇,自己的事都管不好,天天插手别人家的事,难怪叫人撵出了京城,跑到莲沼镇作威作福……” 这声音也太大了。 苏锦书听愣了。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苏锦书气血上涌,她向来容不得旁人说彩珠夫人一句不是,愣过之后便撸袖子要撕烂他的嘴。 剑兰感觉到她的躁动,不着痕迹地捏了她一下,以示安抚。 苏锦书动作一顿。 剑兰微笑着转身。 一阵风掠过,陈何生都没来及看清她的动作,脸上便重重挨了一耳光,血腥味顿时充斥了口鼻,一侧脸颊热辣辣肿了起来,耳朵里嗡鸣声不断,眼前也一阵昏花。 剑兰平静道:“我家夫人不与竖子计较,我这个做下人的代为教训,希望陈公子今后谨言慎行,当心祸从口出。不过,你小小年纪,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些污言秽语?莫不是你家长辈教的吧?也好,待陈家夫妇回来,抚善堂必会再上门讨要说法,还请这位婆婆与你们家主说道一声,告辞。” 宣婆越发躬下了身子。 陈何生捂着脸,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苏锦书仍没回过神。 剑兰携起她手,温声道:“莫怕,走吧。” 苏锦书坐在马车里,一路上都有点魂不守舍。剑兰回到抚善堂,把刚才陈家发生的事与彩珠夫人耳语了一番。 彩珠夫人点了点头,挥手遣剑兰退下,把苏锦书拉进了内室。 苏锦书方才缓过神来,歉意道:“怪我不好,和表哥斗气,无端牵累了夫人名声受辱。” 彩珠夫人很是心平气和道:“你和你表哥年纪都还小,本不该懂长辈们的旧事,剑兰说得没错,他定然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不妨事,闲言碎语罢了,我并不介意。” 至于陈何生是从哪听来的闲话,其实很容易猜。 抚善堂在莲沼镇素有声望,彩珠夫人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性子,像这种得罪人的话不会有人当街议论,最多关上门悄悄说几句。陈何生自然是在家里学去的。剑兰给他的那一耳光,不仅仅是教训他口不择言,更是警醒陈氏夫妇管好嘴。 苏锦书仍觉得难过。 彩珠夫人缓声道:“女子的一生不应活在别人的嘴里,你要想开一些,不要为了几句话自扰,若实在过分,敲了他们的牙齿便是,能难为别人,就别难为自己。”说着,她话锋一转:“其实那些话倒也并非空穴来风,我呢,确实是从京城而来,曾嫁过人,如今偏居莲沼镇,也是因遭夫家驱逐。” 苏锦书第一次听彩珠夫人亲口提及身世来处。 彩珠夫人嫁过人这事不是秘密,莲沼镇的人都知道,苏锦书一直以为她是死了丈夫,孀居在此,没想到是另有内情,惊讶之余,更觉心酸。 彩珠夫人道:“京城,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保全一条命,安然脱身,已是万幸。” 苏锦书自小长在山野间,没去过莲沼镇以外的地方,陡然听彩珠夫人说起千里之外的京城,那个最富贵繁华的地方,既新奇又疑惑,咬了一下唇,道:“京城……那么可怕啊?” 彩珠夫人道:“于达官贵人而言,是烈火烹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人间炼狱。说到这,她叹了口气:“罢了,不说我了,今日我接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苏锦书道:“啊?什么事?” 彩珠夫人沉默着,低头抿了一口茶。 苏锦书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却见茶果点心不要钱一样的端了上来。苏锦书最喜香甜软糯,是非常地道的江南口味,她被几样新样式的糕点吸引了注意力,戳了一下雪白软绵的团糕,奶香味浓郁,苏锦书的馋虫被勾了上来,逐渐心不在焉。 彩珠夫人这才盖上茶盏,继续道:“听说这几天你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男子,是谁,陆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