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长敷亿万春(重生)》 1. 第 1 章 [] “谁死了?” 屋外的寒风太大,透窗而入,将略带哽咽的话语吹成风中飘零的碎雪,落入耳中的刹那便消弭了踪迹。 “殿下。”笼烟极力平复着声音,却仍然难抑其中的悲凉:“卢相以身殉国。” 华珣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年名动京城,诗绝天下的探花郎,竟也只落了个战乱中陨身的结局。 “殿下。”笼烟见华珣只愣愣地不说话,有些急切地膝行到华珣面前,去握她比屋外冰雪更寒三分的手,一仰头,已是满脸的泪痕。 “殿下,咱们逃吧,若是卢相还活着,兴许能来救您,可如今他也死了!殿下,再不逃,您可……您就……” 话未竟,笼烟已泣不成声。 华珣回过神来,见笼烟一身单衣跪在冰凉的地上,身体微微瑟缩着,连嘴唇都冻得乌紫。华珣连忙将笼烟从地上扶起,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伸手替她抹了脸上泪痕,轻笑道:“好了,这里可不比凤阳宫,哭成了花猫,可没处给你洗脸呢。” “殿下!”见华珣还拿这些话来哄她,笼烟几乎是有些气急地唤了一声。她用手背在沾了泥土尘迹的脸上胡乱抹了两下,悄悄压低了声音:“殿下,奴婢这几日观察过了,夜间侍卫换班的时候,对这里的看管会稍稍松懈些,到时候殿下和奴婢换了衣服,趁人不注意时溜出去,总好过在这里......” 华珣看着笼烟这副一心为她筹谋的模样,心头一热,便觉眼圈都有些泛红了。她连忙举起袖子,似是不经意地在眼旁滑过,感叹道:“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我多有骄纵,对你们也远称不上好。谁料到了今日,身边只剩下你们为我多番思量,若早知今日,我......” 话到此处,华珣也不禁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昔日在凤阳宫中,她与笼烟他们四个也只不过是主仆情份。等到国破家亡,他们五人被敌军虏到营中,虽不至于被人当众□□,却也处处艰难,全靠笼烟等人小心度日,四处打点,这才勉强让她这位前朝公主维持住了最后一丝尊严。 可在敌营里讨生活,本就是极艰难的事,不过短短数月,她身边也就只剩下笼烟一人了。 华珣勉强收拾好心绪,将头上仅剩的几枚珠钗拔下,放到笼烟袖中,一边细细替她抚平了袖上的褶皱,一边低声嘱咐:“我死以后,想来他们也不会刻意为难你,这几支珠钗你好好收了,到时候拿去打点守营的侍卫,没准还能有一条活路。” 听了这话,笼烟反倒挣扎起来:“殿下,您别管奴婢了,今晚您换上奴婢的衣服,没准能逃出去。”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逃出去呢。”华珣反倒笑了,自从被抓来这里,她一直惶惶。今日听到卢子林的死讯,却像是悬在山崖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心下前所未有地坦然起来。 “他们留着我,不过是想拿我当劝降卢相的一枚棋子。如今卢相既死,我已全然没了用处,瓦剌达延汗如何会让我活着。” “不必替我担心。”华珣拍了拍笼烟的手:“能苟延残踹到今日,于我已是意外。” 落入敌军手中的亡国公主能有什么好结局,她虽受了些磋磨,却好端端地活到今日,无非是对达延汗还有些用处罢了。 听说卢子林领着一帮义军,躲在山林间与瓦剌铁蹄来回周旋。虽缺兵少马,衣食不足,却生生坚持了半年之久。每当士兵送来的饮食差上几分,华珣便知是瓦剌军队又在卢子林手中吃了败仗。 没有人想过,以诗文成名的探花郎,于军事上也能有这般造诣。 华珣心中很是酸涩。 起先,瓦剌发兵南下时,大越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虽说瓦剌铁骑凶悍,大越步兵难以正面抗衡,但若坚清壁野,固守城门,有火炮利箭相助,瓦剌铁骑也未必能讨到多少便宜。 当时,卢子林正在平昌堡中,得到消息,便派人快马急驰回京,希望朝中调兵遣将,派发粮草,好抵御外敌,免中原侵扰。 但她当时在做什么呢?她受人教唆,弃战乱中的百姓于不顾,忙着和自己皇兄争权夺利,在调遣武将,点选士兵,筹备军需的事上和皇兄的人于朝堂之上争论不休,锋芒相对。卢子林在平昌堡等得焦头烂额,她却和皇兄在朝中争执近一月之久,才将一应事物慢慢备齐。 等到她和皇兄偃旗息鼓,援军终于准备出发,传来的便是平昌堡破,瓦剌挥师南下,直指京城的消息。 生于富贵,长于深宫的华珣初闻此消息时,即不知平昌堡被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瓦剌挥师南下又意味着什么。 在她的印象里,瓦剌不过是北方小小的游牧散兵。而大越立国已逾百年,民生富庶,国力强盛,虽一时不慎吃了败仗,但瓦剌便如凤凰脚下的小小鸟雀,如何能撼动神鸟毫分? 她这样自信着,在宫中气定神闲得等着一封捷报传来。可源源不断传进宫中的,却是今日破一城,明日失一地。 原有的沉稳与平静,都在京城里逐渐山雨欲来的惶恐中雨打风吹去。 终于,惊慌无措的她去见了皇兄,他们兄妹俩这几年在朝堂上斗得头破血流,往日见面不是冷嘲便是热讽,好不容易有机会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没有乌鸡眼似的斗在一处,却是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氛围里。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难堪。 良久之后,皇兄用极为难言的目光盯着她,长叹一声:“珣儿,或许你我都错了。” 确实是都错了,她是被父皇骄纵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未曾见过民间苦楚,未曾历过人世艰辛,短浅目光只晓得盯着朝堂,却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大厦倾颓,所谓的公主名号,也不过是他人口齿间把玩的笑柄。 若是当初平昌堡急报传来,她和皇兄能放下争执,齐心御敌,或许他们都不至于走到今日...... 华珣正愣愣得看着桌前白瓷的茶杯,忽然被木门推开的吱呀声唤回了思绪。 “公主殿下,可汗有请。” 华珣听到这声音,不由愣怔,她抬头,只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户部左侍郎傅子诚。 “是你?”华珣下意识起身,声音里竟透出些许颤抖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傅子诚冷声道:“我奉瓦剌可汗之命,请公主前去相见。” 此话恰如兜头冷水,浇得华珣心肺间一片冰寒。 “你是已经投了瓦剌可汗?”华珣苦笑:“大厦倾颓,我并不怪你。” “公主这话却是说错了。”瓦剌达延汗身边的亲卫博木台紧跟着进了门,他拍一拍傅子诚的肩,朗声笑道:“多亏了他大开城门,不然我等怎能这般轻易入城!” 华珣只觉得脑中一股热气上涌,她抬手指着傅子诚,竟一时不能言语。 许久后,华珣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为什么?偏偏是你......” 华珣自认待傅子诚不薄,想傅子诚出身寒门,在朝中无权无势,是她一手栽培,提拔指点,将其拱上户部侍郎之位。 她还记得傅子诚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能得公主赤诚相待,傅某此生,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朗朗夜空下,少年人的双眸灿若星辰。 那一瞬间,华珣是有过心动的。 华珣惨然一笑:“原是我识人不清,竟引狼入室,落得如此境地。” 傅子诚在这般情景下,嘴角竟挂上一丝微笑,对着华珣温声道:“还望公主来世将小臣看得清楚些,莫要如今生这般,三言两语便着了小臣的道。” 华珣还欲再说,博木台已是不耐:“够了,大汗还等着见她。” 傅子诚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揽袖向门外示意。 华珣扶着桌沿,平复了一下心绪,起身整理好身上单薄破旧的衣袍,扶了扶头上粗糙雕制的木 2. 第 2 章 [] 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是前尘旧梦,还是一枕黄粱? 牛角雕刻的发梳从如瀑青丝间缓缓落下,将齿间沾染的茉莉花香严丝合缝地填满每一缕间隙,侍女的柔荑轻轻托起华珣逶迤在地的发梢,将她头发分成数股,拧成辫后向头上盘去。笼月的手又快又轻巧,很快便为华珣梳好了朝云近香髻。 华珣看着镜子里盘着朝云近香髻的自己,很是恍惚。 她还记得自己服下毒酒,浑身剧痛,神志渐渐模糊,对死亡的恐惧像是一只利爪狠狠钳住了她的脖颈。然而下一刻睁眼,却是死在敌营的笼月跪坐在她床边,轻声唤醒。 华珣愣愣地看着笼月,有些迷糊地想,地府里也有她用惯的鲛绡帐吗? “殿下,该起了。”笼月见华珣只盯着自己,身上却未有半点动作,还以为华珣尚未彻底清醒,越大放柔了声音提醒:“殿下,皇上说今日要来与您商讨笄礼之事,下了早朝便会过来,您得早些起来备着。” 笄礼?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她早已成年数载,怎么会…… “若能重来一世……” 死前的呢喃忽然闯入华珣脑海,像是雷电劈开夜幕,激得她身上起了一片片麻麻的小疙瘩。 难道她真的,重来了一世? 直到笼月扶着她坐在镜前,重新为她梳上她曾经偏爱的朝云近香髻,镜中的自己与记忆中的曾经渐渐融合交织在一起,她仍有些不敢置信。 难道,她真的…… “殿下。”笼水将预先挑过的首饰放在盒中呈到华珣面前,华珣垂眼扫过,只见满盒尽是耀眼金饰,当中一顶冠子上镶了颗鸽子蛋大小的寿山红芙蓉,端得是光耀璀璨,华贵无双。 是了,当年的她尚未及笄,面容稚嫩,却偏偏与皇兄彼此争斗。她身为女子,年纪又轻,为了不叫皇兄小瞧她,整日梳高髻,戴华饰,金灿灿地缀了满头。就连衣裳也多是明艳正色,试图用外物掩去自己的稚气,多添一份威势。 其实现在想想,人的威势又岂是靠衣物首饰装点出来的?当年她的威仪,也并不能与这些服饰相趁,那些在朝堂上老成精的家伙们,见她如此装扮,大约和看家里的三岁娃娃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好笑吧。 华珣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她将垂下的眼重新抬起,打量了片刻铜镜中的自己,对着笼水吩咐道:“将这些撤了,挑几枚简单些的银饰来,再将前日得的那枚嵌了东珠的流苏拿来。衣裳也不必穿正色,挑件天水蓝的,看了也清爽些。” 笼水先是垂头听着,却越听越心惊,她是晓得公主这些年偏爱高髻华服,略略素净些的都不肯用,唯恐旁人小瞧了她去,可今天怎么…… 笼水悄悄抬眼,见华珣仍旧端坐在镜前,面上看不出半天异色,她只得低头应是,重新下去准备衣裳首饰。 不多时,笼水便将华珣要的东西重新呈了上来,华珣点了点头,很快穿戴整齐。 笼水取来铜镜,放置在华珣面前,华珣略瞧了瞧,便对着笼烟吩咐:“摆膳吧。” 宫人们端着膳食,流水般入到殿内,将一样样菜品小心搁在桌上,静得没发出一点声音。待到华珣坐在桌前时,只见到摆了满桌的精致小碟。 看着面前新鲜可口的菜肴,华珣一时有些默默。 被囚敌营时,每日的膳食顶多也就一两个馒头,几根水汁子里浸过的青菜梗子。馒头自是粗糙难以下咽,对自小锦衣玉食的华珣而言,每次吞吃时都像是在干咽石头一般,将她嗓子划拉地生痛,几乎要沁出血来。青菜仿佛也只是在锅里随意一烫,熟没熟,烂不烂,自然是统统不管,有时一口咬下去,先被塞了满嘴的石砂。 华珣还记得,起初的时候,她是一口都不肯沾那些菜和馒头的,她是大越的恪靖公主,自小金尊玉贵,便是桌上普通的一道素菜,也不知得用多少食材去配,面前这才清汤寡水,教她如何下咽,又教她如何肯咽? 一顿两顿,一天两天,终于,她挨不住腹中饥饿,对着那寡淡的菜梗子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伸出了筷子。 谁料一筷子下去,夹起来的不仅是菜,还有某种难言的柔软触感,华珣将菜叶子转过来一看,只见筷子中正夹着一只青虫,许是因为下锅时间太短,那虫并未被烫死,此刻还蜷着身体想要从筷子里逃出来。华珣忍不住发成一声惊呼,将筷子远远摔在了地上,她脚上使着劲儿想要向外退去,却忘了自己还坐在凳上,连人带凳一起翻了出去,衣上手上全是灰尘。 屋内的动静太大,将外头看守的侍卫也惹了进来。嘴上骂骂咧咧的,华珣虽听不懂瓦剌语,却也知道那必不是什么好话。 看守的侍卫见到被华珣丢在地上的青菜和虫子,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们指着华珣哈哈大笑起来,嘴里还嘟哝着什么,甚至将地上的虫子捡起来吊在华珣面前,左右摇晃,似乎是想再看一次华珣失态的模样。 被笼烟扶起来的华珣忍着身上的疼痛,一动不动地任由那虫子被吊在自己面前。华珣心中自然还是怕的,可侍卫脸上嬉笑的表情更加让她难以忍受。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直挺挺地站着,片刻之后,那侍卫许是觉得无趣,自己将那虫子扔了,走出屋去。 笼烟担心地看着她,华珣摆了摆手让她出去,自己缩进床榻。她狠狠咬着自己的嘴角,口中泛起了血腥气也没松开,泪水淌了满脸,连她领口的衣裳都沾湿了。 可华珣不敢哭出来。 国破家亡,就连哭一声都是不敢。 笼烟见华珣执着筷子,半晌没有动作,难免有些忐忑:“殿下,可是今日菜式不和胃口?不如奴婢将他们撤下,另做了送来?” “不必。”华珣深深瞧了笼烟一眼,指着旁侧的细梗瘦肉粥道:“给我舔碗过来。” 虽然早膳都是些家常小菜,华珣却吃得很是尽兴,待到用膳完毕,她便将桌上的菜全赏了下去,其中一道腌羊脯很是入味,华珣便特赏了笼烟他们四个。 宫人们得了赏,俱是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可刚一到了殿外,便纷纷将笼烟围了起来。 “笼烟姐姐,你说殿下今日是怎么了?”笼水看起来很是忧心忡忡:“殿下今日竟一点金饰不用,只戴了支东珠流苏,连正色衣裳都不穿了,拈了件如此清素的……” “是啊,今早还将膳食都赏给了我们,殿下往日从不做这些事的。”笼月与笼水对视一眼,咬着下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问道:“笼烟姐姐,你昨日上夜,殿下可曾有什么异样?莫不是被梦魇着了?” “放肆,殿下万金之躯,也是你们可以随意议论的?”笼烟轻声呵斥:“不过是换件喜欢的衣裳罢了。殿下从前也曾偏爱过素色衣裳,而今想起来了,重新试一试,难道还有什么不妥。殿下善心赏我们口菜吃,你们还抱怨起来了,若是非要吃点苦头才舒心,那我现在就进去回了殿下,也不知下面有多少人等着分你那口菜呢!” 几人叫笼烟好一通训斥,早把那些犹疑抛去了九霄云外,吐了吐舌头,便一溜烟得跑去干自己的活计了。 笼烟连那几人的身影都不见了,这才悄悄叹了口气。 公主不爱高髻华服的时候,皇上是很疼爱公主的。 可后来不知为何,公主偏偏要与自己的皇兄作对,与皇上关系也越来越差,公主越是华服威严,皇上待公主便越是冷淡。 今日皇上难得来一次凤阳宫,公主既没穿皇上不喜的华服,又特意让她嘱咐小厨房做几道皇上素日喜欢的小菜。只愿公主是真的转回了性子,莫要再与皇上呕气了。 笼烟在心里默默祈祷一番,便赶紧向小厨房赶去了。 华珣将宫人都遣了出去,自己独坐在榻上,沉水香的气味绵延悠长,穿过重重鲛绡悄然而至,被支起的窗棱中撒下的日辉一照,便泛出些许的淡紫光泽,恰如天边流云,变幻莫测。 华珣还记得父皇来找她是为什么。 那时的她十分骄纵,并不愿屈居于皇兄之下,一心想着自己的笄礼定要比肩皇兄的冠礼,因此对礼部呈上的典仪极为不满。 礼部的典仪是照着往日旧例来办的,自认并无不妥。公主成年,便要出嫁成婚,下降夫家,相夫教子,绵延子嗣。故而公主笄礼,只需在后宫,无需示前朝。 可皇子不同,皇子成年,便要成家立业,参政议事,协理朝堂,领职办差。故而皇子冠礼,不仅在后宫,更要在前朝。 华珣便因此不满。 若论经史子集,她熟读并不逊于皇兄;若论武功骑射,她亦是同龄佼佼;若论父皇疼宠,她自认从小便更得父皇偏爱。既然如此,为何皇兄可受前朝百官揖礼,而她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