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青霄》 1. 风卷青霄(修) [] 《一剑青霄》 文/斐棉(写于2023年) 晋江文学城首发 天际遥,东方泛起鱼肚白。青霄山崖间,渺渺雾气迷人眼,晕染出一抹如梦似幻的玉色。 连绵雨稍歇,萧瑟秋风借势而起,吹开灵堂未关严的窗,又卷起满地碎金纸黄。 青霄派的灵堂大门四敞,屋内长绸飘飘,烛台上的火光忽闪忽闪地跳着,似乎就要灭掉。 灵堂中央,一位白衣少女正死死地盯着身旁的灵柩。 许是昨夜未曾安睡,少女的眼下泛着两团乌青,倒是为这张寒霜般的脸添了几分生气。 她的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弧线,清秀的双眉也随之皱起。 那灵柩是由上好金丝楠木打造成的,里面放着的却不是已逝之人,而是几件男子的衣物,倒显得灵柩内十分空旷。 少女抬眼望向前方摆着的灵位,上面赫然写着“青霄派第五代掌门,宁远”几个大字。 ——那是她父亲的名字。 七日前,戌时已过,前去赴故友邀约的父亲却迟迟未归。 青霄山上大雨滂沱,阵阵雷声猛烈得瘆人,像是一道道急促的催命符。 宁云嫣心中烦躁,本欲提灯去山腰处迎父亲的马车。不料她刚换好衣服,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敲门声。 她打开门,竟瞧见二叔父宁迟站在门外,他头戴着斗笠,脸上写满了惊恐。 “不、不好了云嫣!你父亲乘的马车在回来的路上翻了,人、人也……”宁迟顿了顿,尤为不忍地移开了视线,“许是雨下得太大,让河水一并给带走了。” 宁云嫣听了只觉得可笑。 她是年轻,却也不是个睁眼瞎的傻子,怎会看不出宁迟觊觎父亲掌门之位的心思? 宁迟还在支支吾吾地说些有的没有,宁云嫣却不愿再与他废话。 她回屋披起蓑衣,一把推开了挡在门前的宁迟,二话不说就提着剑下了山。 可宁云嫣前前后后搜了整整三天三夜,却未能找到父亲的下落。 当她再回到青霄派,见到的便是这般四处悬着白绸的凄凉之景。 “云嫣,你怎地一大早就来了这里?可让二叔母好找呢。” 宁云嫣循声回望,只见她那个矫揉造作的二叔母穿了身丧服,脸上却化着精致的妆容,若叫不知情的旁人看了去,怕是会把她误认成戏子。 二叔母的身后跟了一众青霄派弟子,前排的人看到宁云嫣在里面,纷纷往两侧退让。 浩浩人群中,一位体态臃肿的华服公子正摇摇晃晃地朝灵堂走来。 好大的排场,宁云嫣眼皮一跳。 见宁云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二叔母笑得愈发谄媚:“云嫣,小心肝儿,快快过来,来二叔母身边。” 宁云嫣忽而觉得有些反胃。 自打她及笄后,二叔母就总是拐弯儿抹角地替别家公子当说客,一门心思想把她嫁出去。直到一向好脾气的父亲发了火,二叔母才肯作罢。 她万万没想到,没了父亲的庇护,二叔母竟像只出了笼的雀儿,不仅把求亲的人直接带到了她面前,还叫上这么多青霄派的弟子一起。 许久没等到宁云嫣的回应,二叔母干脆走上前,一把挎住她的胳膊,强作亲昵之态。“你也知道,章家可是我们青州地界的名门望族,这位就是那章家的大公子章绝。你瞧瞧这雄武飒爽的样子,多俊啊!” 雄武? 飒爽? 宁云嫣不知该作何评价。 她抬头对上章绝狭长的双眼。那眼睛放着贪婪的光,在宁云嫣的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几乎快要黏在她的脸上。 可笑。 宁云嫣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声音愈发冰冷:“名门望族?二叔母可否告知云嫣,从古至今,有哪个大户人家会教出来这般不懂礼数的公子哥?”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章绝上前一步,趾高气昂道,“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张漂亮脸蛋吗?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嫁给我们章家,可谓是穷人攀高枝,麻雀变凤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章绝边说,边抬手往宁云嫣的身前凑,眼看就要碰到她的右脸。 “唰”的一声,光影闪,剑出鞘。 不过瞬息,原本系在宁云嫣腰间的长剑,已直直地抵在了章绝的颈侧。 章绝被吓得瞪大了双眼,好似一条扑腾在岸边半死不活的鱼。 宁云嫣却笑弯了眼,直道:“章公子,如你所见,我心里不是不满意,而是千万般不满意。” 众星捧月般长大的章绝哪见过这等场面,他一时间被吓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快快、快放开我!” “刀剑无眼,章公子该当心才是。”宁云嫣淡淡应道。 宁云嫣虽横眉持剑,身上却没有半点儿杀气,似乎只是想吓退他。 章绝这才小心翼翼地移开脖子,连连退后了好几步。 直到重新站回宁云嫣二叔母的身旁,章绝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舒了口气。 “死婆娘,你给我等着!等我今日回去就把这事传开传遍,让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宁云嫣冷哼一声,收起了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那我倒是要提前谢谢你了。” 章绝嘴上不饶人,脚却动得比谁都要快,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章公子,章公子,你别走啊——” 二叔母见自己阻拦无果,回身便朝着宁云嫣开骂:“你个不争气的小孽畜,好好的金龟婿都被你气走了!这么多天过去了,宁远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如此顽抗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顽抗?”宁云嫣轻笑一声。 “二叔母想不想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顽抗?” “你这小孽畜,还敢和我顶嘴?”二叔母抬起手,眼看就要朝宁云嫣的脸上呼去。 说时迟那时快,宁云嫣侧身闪过,她扯下腰间剑鞘,抬手就是一挡,手中的剑虽未出鞘,却带起一阵冷冽的风。 千钧一发之际,灵堂外忽而传来了道急促的男声:“宁云嫣你疯了吗?你二叔母可未曾习过武!” “所以呢?”宁云嫣手中的剑愈握愈紧,“宁迟,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以为我不知你今日差她唱这出戏,实际是打的什么主意!” “好,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宁迟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他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今日大长老和各位弟子都聚集在此,也好与你我二人做个见证。我大哥宁远既然已经走了,有道是群龙不可一日无首,青霄派的掌门之位不能就此空置着。” 一石激起千层浪,宁迟话音刚落,周围的弟子们纷纷议论起来。 “按照青霄派的规矩,历代掌门可都是男子担任……” “是啊,江湖上哪有女子当掌门的门派,传出去了怕不是会叫人笑话死。” “宁云嫣若是当了掌门,就她那副样子,咱们师兄弟几个谁愿意服她?” “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她练功时的样子,就跟着了魔似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累,以后恐怕没有好日子过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诛心,句句为刃,喋喋不休。似是如此这般恶语相向,便能一股脑地发泄出平日里对宁云嫣的种种不满。 人声鼎沸时,一位面容慈祥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咳咳,大家先静一静,静一静啊。” 宁云嫣见他走来,赶忙毕恭毕敬地作了揖。 这人乃是青霄派的大长老方万生,素来与她父亲交好,处理门派事务时又最讲究公正。瞧他这般出来打圆场的架势,说不定能帮她一把。 “云嫣啊,大家说的你也都听到了。我们青霄派的历代掌门皆由男子担任,你身上虽流着宁远的血脉,却是一介女流,当不得重用,还是老老实实地趁早嫁人罢。” 宁云嫣万万没想到,牵扯到掌门之位的归属时,连大长老都站在了宁迟的那边。 她愤愤道:“现下离我父亲失踪还不过七日,你们凭什么说他已经死了?就凭这口装着几件衣服的破棺材?” “你父亲的马车从半山腰滑下去摔进河里,碎得只剩下几块木头了。”宁迟轻啧一声,“青霄派掌门,一个功力可达大宗师境地的男人,倘若他还有半点意识,便是爬着也能从河里爬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日不见父亲的尸骨,就绝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宁云嫣嘴上说得狠,心中却已泛起了悲怆。 是了,她怎会不知道那马车摔得四分五裂,连轮子都折成了几半。 可父亲呢? 没有尸体,没有衣料,没有任何逃离的踪迹…… 这叫她怎么去相信,父亲已经死了? “云嫣啊……”大长老缓缓走到宁云嫣的面前,苦苦劝说道,“这人年岁大了,就难免会胡思乱想,信些有的没的。你自己也知道,你母亲本是个身强体健的练家子,可生你时却没能熬过鬼门关,现如今你父亲又这般仓促地走了……” 大长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真是很难,很难不去想那些传言啊……” 宁云嫣神色骤冷,她拔出长剑,泛着银光的剑尖直指着前排众人,引得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她强压住心底的怒火,扫视着面前神色各异的同门,高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哪有什么灾星、魔头之说?父亲既已不在人世,我便是青霄派 2. 焉知长留(修) [] 外出采药的祁钰回到长留村时,背的不再是药筐,而是个浑身是血的姑娘。 原本坐在村口榕树下谈天说地的人们纷纷围了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小祁大夫,你怎地还捡了个受伤的姑娘回来?瞧她浑身都是血,伤得那么重,怕是要花上不少诊费吧。” “瞎说什么呢?小祁大夫才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说不定连药材的钱都不会朝人家要呢。” “小祁大夫,你大娘我做媒婆这行当也挺久的了,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可像你背上这姑娘一般标致的,还真是头一回见呢。” 自称是媒婆的妇人说着说着,竟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眼中放光,颇为好奇地问道:“还不快跟你大娘说句交底的话,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祁钰如今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自己又偏偏是个脸皮薄的,被那妇人当众打趣了几句,原本白皙的耳廓顿时染上了朝霞般的艳红。 躺在他背上的白衣姑娘却没有半点儿反应。 她浑身烫得吓人,好似他常用来煎药的那只小药炉。约莫是方才伤口沾上了水,又吹风受凉,才会发了这般猛烈的高热。 祁钰眉间紧蹙,他顾不上村民们探究的目光,只飞快地说了句:“她烧得厉害,还请诸位让路,容我带她回去处理伤口。” 便背着白衣姑娘离开了人群。 离开大榕树,沿着右边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再绕过一片方正的水田,便走到了长留村最偏僻的小院门口。 这小院,是祁钰在长留村的家。 院中的景致打眼瞧过去便叫人觉得朴素,一口水井,两间木屋,三只黄鸡悠闲地踱着步,主屋前栽了棵矮矮的沙果树,现下已入了秋,树上挂满了令人心喜的红彤彤的果。 虽是丰收之景,却又显得凉薄,只因这院中连半点儿人气都没有。 祁钰背着白衣姑娘一路向主屋走,那三只黄鸡似是受了惊,扑闪着翅膀便往沙果树下躲去。 主屋的门是木头做的,早已旧得脱了漆,屋子的主人却没有多余的钱去修补。 而现下,他同样没有多余的手去推门。 祁钰的额间渗出了几滴汗珠,他艰难地抬起腿,用膝盖将门猛地顶开。 只听得嘎吱声响,又有些许漆片掉了下来。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只是叹了口气,继而快步走进屋内。 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祁钰不好为她换下被血浸染的衣服,便只得咬牙把她放到床榻上,再去将需要用的东西备齐。 他捡来的姑娘受的是剑伤。 伤在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若是再往下偏移一点儿,对方的剑就会直接捅穿她的心脏。 她一定很疼吧…… 想到这里,祁钰手上的动作都变得轻柔起来。 祁钰在长留村待了近十年,却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剑伤。 按照医书上教的内容,他应该直接取烙铁烫伤口,以便尽快止住那不断冒出的鲜血。 但……她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又是位姑娘。 滚烫的烙铁若是碰到了她娇嫩的皮肤,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她醒来后会否因此怨恨上他? 祁钰正犹豫之际,榻上的少女却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喃喃开口:“活……活着……” “别、别怕,活下去!” 祁钰心一横,夹起烙铁,轻轻贴上了她左肩处的伤口。 不出几秒,血止住了。 噗通、噗通、噗通…… 祁钰想不明白,他明明是在为这受伤的姑娘把脉,为何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心狂跳不止,愈来愈烈,像一面正被反复敲击着的鼓,猛烈的鼓声回荡在这小小的房间中。 祁钰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很快就能结束了。 只要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能为她涂完手上这瓶效果最好的创药,再为她包扎好伤口。 眼前的姑娘只是位受伤的病人,而他作为医者,绝不能坐视不理。 * 嘈杂而潮湿的暴雨夜,天上乌云密布,不见半点星子。 宁云嫣孤身走在竹林中,豆大的雨点不断融入蓑衣,随之带来的粘腻触感压得她难以呼吸,身上的负担也愈来愈重。 她快要走不动了。 意识朦胧间,前方似乎有一道站立的身影。 那身影黑漆漆的,像是冬日里用来取暖的炭,可现在明明是……什么季节?宁云嫣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她只是顺从本能,奋力地靠近那道身影,直至破开迷雾的遮掩,看清那绣着青霄云纹的白色衣袍。 ——是父亲!父亲果然还活着! 宁云嫣喜出望外,她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却被对方猛地甩开,险些摔了个踉跄。 “父亲”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竟变成了宁迟的模样。 宁迟面色阴鸷,表情分外狰狞,直喝道:“今日我以青霄派掌门之名,将克父灾星宁云嫣逐出青霄派,就地斩杀!” 又是这一幕…… 倘若她有一把剑,只要一把剑就够了,她就能…… 许是心诚则灵,宁云嫣的手上倏地多出了一把长剑。 她没有半点儿犹豫,抬手就朝宁迟的左肩刺去。 “善恶终有报,宁迟,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一剑过去,宁云嫣期待的画面却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 紧接着,她的耳畔传来了一道清润的男声。 “做噩梦了吗?快醒醒……” 宁云嫣猛地睁开眼,她的面前竟站着一位青衣少年郎。 少年郎面如冠玉,双眉似青山远黛,蕴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他身形秀颀,墨发在脑后束成了马尾,就这般淡然地站着,竟像极了山间翠竹,清秀文雅,风骨照人。 宁云嫣轻轻吸了吸鼻子,还隐约闻到了一股来自药材的味道。 少年郎抿了下唇,表情有些痛苦:“可以,放手了吗?” 宁云嫣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正死死掐着他的左肩,仿佛再用力些就会将这劫后余生的平静捏碎。 “抱歉……”宁云嫣松开了手,她的嗓子有些发哑,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晦涩。 少年郎眨了眨眼,柔声问道:“要喝些水吗?” 宁云嫣微微颔首,少年郎便应了声,起身离开去取水。 假意支开了少年郎后,宁云嫣才得了些空闲。 她环顾四周,这间屋子甚是朴素,除了床榻、桌椅和几个木柜木架以外,连个称得上是摆件的物什都没有,比她在青霄派的住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宁云嫣所在的床榻靠墙,墙上贴了一张穴位图。 那把与她朝夕相处的长剑,则被人挂在了斜对着的那 3. 他济苍生(新) [] 养伤的时间,过得比宁云嫣想象中的还要慢。 那次刻意的试探过后,宁云嫣便打消了趁早离开的念头。 她的伤势不算轻,祁钰既然对她没有威胁,又不怕引火上身,她大可以先住下来修养歇息,待到伤好后再行打算。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宁云嫣越发觉得祁钰虽是少年郎,却与她在青霄派的那群师兄师弟们不同。 青霄派的师兄师弟们大都性情乖张,每每负剑而行,总是露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神气得很。 但祁钰为人谦逊,待人温和,无论何时见到他,他的眼底总会带着浅浅的笑意。 说话时也是温温柔柔,细声细语的,好似一阵徐徐春风,令人心旷神怡。 祁钰虽不善武力,却因自幼饱读医书,在医术和药理上颇有心得。 宁云嫣本就怀疑宁迟在剑上抹了什么东西,她与祁钰一打听,对方便坦然相告,她落崖前确实中了一种毒。 她所中的毒不会即刻置她于死地,却能封住她的穴位,令她行动愈发迟缓,也无法再提气运功。 倘若她强行突破压制,非要与宁迟拼个你死我活,当日怕是真就交代在那里了。 正因为中了毒,宁云嫣便不得在伤好前运功,她一连坚持了许多年的晨起练武也要就此搁置。 祁钰早就看出宁云嫣不是个听劝的性子,刚一说完,便将挂在主屋的长剑取了下来,毫不留情地带走,只道要等宁云嫣痊愈后再交还她。 末了,他还不忘笑着补充一句:“宁姑娘若想活着,便好生记住,筷子和枝条也不得当作剑用。” 就此浇灭了宁云嫣心底刚刚燃起的火光。 既然不能练武,那她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可这几天里,无论是砍柴做饭,还是洗衣打水,甚至她想要取些稻谷来喂鸡,都被祁钰凭着一句“伤患不宜过度操劳,安心静养方为上策。”给生生堵了回来。 她可是深谙《青霄剑法》,年纪轻轻便突破了第七式“飞虹”,功力足以跻身小宗师之列,抬手能放倒一排人的青霄派下一任掌门啊! 宁云嫣活了整整十六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风一吹便倒得比柳树枝还要快的废人。 以至于她这个向来不信牛鬼蛇神、轮回转世之说的人,差点要拉住祁钰问,他当真不是她母亲的转世吗? 假使她母亲还在世,怕是也不会对她细致入微到如此程度。 那是一种称不上强硬,却令人难以抗拒的汨汨细流般的温柔。 祁钰不单单对宁云嫣好,对周遭的邻家也是这般。 而今正赶上丰收之际,各家各户的田里或是院中结了什么东西,也顾不上祁钰究竟需不需要,总会给他送一些过来。 祁钰那日背回宁云嫣的路上,也遇上了些许村民,总有人趁着送东西的机会,拉着祁钰和宁云嫣问东问西,俨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有道是说多错多,祁钰不知如何解释宁云嫣的来历,宁云嫣也不愿同长留村的村民过多接触。 青霄派虽不是什么名门大宗,在青州地界的名声却是相当响亮,住在青霄山一带的百姓更是深知掌门宁远的仗义。每逢春种秋收,宁远总要带着青霄派的弟子们下山,帮农户们好生忙碌一阵才会回来。 宁云嫣也跟着父亲下过几次山,虽未曾来过长留村,但也怕叫人认了出来。 祁钰便提议,倘若有人造访,宁云嫣可以躺在屋中装睡,或是躲去后院的摇椅上休息。 今日亦是如此。 金乌西沉,祁钰前脚送走了一对老夫妇,后脚便去主屋“叫醒”了宁云嫣。 见宁云嫣在榻上懒懒打着哈欠,似是真的困了,他便笑道:“刘伯和刘婶过来送了一筐枣子,我尝了一个,脆甜得很,要吃一些吗?” 宁云嫣不答,只问道:“又是来找你看病的?” 祁钰微微颔首:“刘婶不过是寻常的伤风头痛,拿了五神汤的方子便回去了。” 宁云嫣心中了然。 长留村地处偏远,距离最近的桐县也要走上两日的路程才能抵达。 邻里乡亲皆知祁钰略通医术,平日里遇上个小病小灾,不愿费力去桐县请郎中时,便会前来寻求祁钰相助。 祁钰又记挂着邻里之情,若非用了名贵难得的药材,大都不会收下村民们拿来的诊金。 村民们这般热衷于往祁钰的家中送东西,多半也是为了报他免诊金的恩情。 祁钰走到榻旁,将手心里的枣子递给了宁云嫣。 他唇角上扬,笑道:“都是洗净去蒂的,可以直接吃。” 宁云嫣抬眼瞧过去,祁钰拿来的枣子又大又饱满,一个比一个红,多半是特意挑拣后才给她送来的。 她心中直犯嘀咕,祁钰对她未免有些好过头了。 可她与祁钰非亲非故,不过一介暂时寄住在他屋檐下的伤者,人们口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不会普渡众生到这般地步吧? “多谢小祁大夫。” 宁云嫣偶尔也学着村民们那般,唤祁钰一声“小祁大夫”。 而祁钰每次听了,都会下意识地眨几次眼。他茫然失措的模样,好似一只迷失在林间的小鹿,令人忍俊不禁。 宁云嫣不再打趣他,她接过枣子,随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轻轻咬上一口,汁水随即溢开。 这枣子确实如祁钰所言,又脆又甜。 * 宁云嫣并非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但她整日闷在院子里,也不知如何才能答谢这位救命恩人。 眼看祁钰又忙着去院中挑拣晒好的药材,她便也跟着去了院子里,试图找到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祁钰见她拎着椅子过来,略微一愣,似是有些诧异。 见宁云嫣无言坐在了他的身旁,祁钰随即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转身去了后院。 祁钰再回来时,怀中竟捧着一堆谷莠子。 这下面露诧异的人变成了宁云嫣。 她心中不解,便开口问道:“你采这些野草做什么?拿来喂兔子吗?” 可宁云嫣左右张望,这院中除了她与祁钰以外,便只剩下三只四处乱跑的黄鸡,再无其他活物。 祁钰倚着井旁而坐,轻笑道:“想喂兔子,也要先有兔子喂才行。” 祁钰不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下。 他先是将摘来的谷莠子放在身前,又从中挑出几根长度相近的。略有泛黄的谷莠子在他的指间缠来绕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只活灵活现的草兔子。 宁云嫣见状,心中不由得发出几声惊叹,祁钰当真是个细腻手巧的。 祁钰做好了一只草兔子,又从草堆里挑了几根谷莠子递给宁云嫣,柔声道:“要试试吗?” 他眼底含着笑,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飘逸晚霞。 霞光万道,倾洒在祁钰的肩上,为他披上了一层绚丽缤纷的柔锦。 明艳,却不会眩目得刺眼。 恰如祁钰接人待物时所表现出的温和之态。 宁云嫣不得不承认,祁钰对于远近亲疏的把握颇有分寸,多一分便太过亲昵,少一分又太过冷冽。 熟练得直叫人分不清其中究竟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 见宁云嫣望着自己愣神,祁钰赶忙笑着开口道:“不累 4. 皆悉变数(修) [] 第一次。 祁钰还是第一次与宁云嫣离得这般近,近到可以从她那双通透黑亮的眸子里看清自己。 ——那是一副惨白的,失神的面孔。 他失态了。 祁钰垂下眼,不过转瞬,又换上了平日里那副万般从容的模样。 他避开宁云嫣的视线,淡淡道:“宁姑娘那日醒来时便问过这一问题,我应当是回答过的。” “将我比作月亮?”宁云嫣纤眉轻挑。 她顺势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怒极反笑道:“祁钰,你哪儿是将我比作月亮,你是全然将我当作三岁孩童戏耍罢!” 祁钰被宁云嫣这般擒着,只得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眸胜似一双无瑕琥珀,比天边霞光还要明亮。可他的眼角却泛起了一抹美艳的红,那抹红色顺着他的眼尾略微上挑,竟显露出几分妖冶。 恍惚间,面前的人逐渐与记忆中的那道身影重叠。 他当然知道该如何让她平静下来。 祁钰紧咬着唇,故作可怜似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再开口时,声音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宁姑娘,世人皆有秘密。可你扪心自问,这几日里我可曾害过你?” 宁云嫣闻言,身形一顿。 祁钰却不再言语,他眉心轻蹙,眸中潋滟,怯生生地望着宁云嫣,无助得像是一只垂死小兽。 宁云嫣下意识地闭上眼,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叮咛便同马骑灯一般,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旋转。 也许…… “祁钰,你这徒有虚名的庸医,还不快滚出来——” 只听得远处一声长喝传来,宁云嫣倏地松开了手。 祁钰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气,瞬间扑在原地,他一手支起身体,一手紧攥领口衣料,艰难地朝宁云嫣扯出一抹苦笑。 宁云嫣轻瞥他一眼,继而望向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指上还停着几滴泪珠。 温热得有些烫手。 紧接着她循声望去,小院门口竟站了位魁梧大汉。 那魁梧大汉面带怒意,手上拎着柴刀,一脚便踹开矮篱笆搭成的院门,朝着他们大步走来。 方才他一嗓子吼出去,引得住在附近的几户人家纷纷开门查看情况。 眼见围过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宁云嫣不免皱了皱眉。 她一日活着,宁迟那奸人便是一日不得安睡。而她如今藏在祁钰家中避祸养伤,宁迟早晚有一日会寻来此处。 一想到这里,她便不愿同长留村的村民过多接触,生怕给他们惹来祸患。 可那魁梧大汉来势汹汹,她若是先行离开,就凭祁钰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身板,当真应付得来吗? 宁云嫣还未来得及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祁钰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 面对魁梧大汉,祁钰眼底含笑,淡淡道:“你是刘婶的儿子,刘磊?” “正是!” 刘磊朗声应了,又咬着牙愤愤道:“你这没良心的庸医,到底给我娘开了什么方子?她喝了没一会儿便腹痛不止,现在人都快疼得虚脱了!” 祁钰闻言,略微怔神,站在他身后的宁云嫣也听得直愣,她若没记错的话,祁钰给那位刘婶开的是五神汤。 饶是她这个不通医术的人都知道,五神汤疏风散寒,发汗解热,是再寻常不过的方子,怎会有人喝不来五神汤呢? 围过来的几位村民也纷纷议论起来。 “不会吧,我也找小祁大夫开过方子,喝了三两天就好转了。” “刘婶家的,你这话可当真?” “小祁大夫,刘婶怕不是又生了其他病,你快过去看看吧。” “人命关天啊小祁大夫,大家都是邻里乡亲的,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诸位少安毋躁。”祁钰边安抚着凑热闹的乡亲们,边问道,“刘婶服药前后可有吃过什么东西?” 刘磊不答,只横眉怒斥:“你莫不是打算推卸责任?方子是你开的,药材是你给的,你就得给我负起责任,少在这儿装蒜!” 敏锐如祁钰,怎会听不出刘磊话中露出的破绽。 他双眸一亮,赶忙追问:“所以,刘婶是在服药前后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哪有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刘磊没想到祁钰会问出这种问题,便下意识地应了他,“也就是吃了盆枣子,喝了碗热乎的鱼汤,我娘平时也好这口,能有什么不妥?” “真是胡来!”祁钰眼底难得闪过一抹厉色。 他抿了下唇,飞快解释道:“枣皮伤胃,晚膳后便不宜再食。五神汤内有一味荆芥,不得同鱼腥之物食用,刘婶这般囫囵下来却只出现了腹痛的症状,倒算是轻的了。” 见刘磊还在愣神,祁钰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怒火:“我给方子时曾叮嘱过刘伯和刘婶,还额外附了一张字条,他们二人难不成都将我的话抛之脑后了? 刘磊喉间一哽,他倏然回想起那张压在药材下,又被他顺手扔进灶台的字条。 并非是刘伯和刘婶将祁钰的话抛之脑后,而是他压根就没把祁钰的话放在心上。 刘磊他向来瞧不起祁钰。 明明过了总角之年,却常常摆出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浑身上下见不到半点儿阳刚之气。与其说他是位隐居山野的悬壶药师,倒更像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书生。 又偏偏生了张讨女人心喜的白净面孔,连自家那个凶悍似虎的婆娘见了他,都要温温柔柔地道一声“小祁大夫”。 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罢了,凭什么过得这么顺风顺水?都要踩到他头上来了! 婆娘被这小子迷昏了头也就算了,他也不知祁钰又给他爹娘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娘今早一直嚷嚷着头晕,可他赶着上山砍柴,随便应付两句便起身出了门。再回来时,灶台旁竟放着几包装得鼓鼓囊囊的药材,一瞧他爹娘的脸,笑得比吃了蜜还甜。 见他满脸困惑,他娘便解释道:“这都是小祁大夫给的药,吃完这些,娘的头就不会晕了。” 听祁钰方才的意思,难不成他娘现如今的惨状,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刘磊握紧了柴刀,心道怎么可能!他竟然害了自己的娘?哪怕这是真的,他也断然不会承认! 可祁钰的话浅显易懂,那些围着的乡亲邻里也都听了个明白。 他们平日里便觉得刘磊这人行事莽撞,如今见刘磊面露难色,心中愈发了然,小祁大夫分明是受了场无妄之灾啊! “刘磊,你还不给小祁大夫道歉吗?人家一片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 “大家都住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 “唉,小祁大夫真是可怜……” 就连闻讯赶来的村长老伯,也无奈地摇起头来:“今日看在我的面子上 5. 气吞星月(新) [] 话音刚落,刘磊便再也不敢发抖了,他紧咬住牙,生硬地眨了下眼。 宁云嫣不免抬高了声调,直喝道:“张嘴说话,回答我的问题。这会儿便泄了气似的,方才不是还神气得很吗?” “别、别杀我,求您别杀我……”刘磊似乎已经吓傻了,只颤巍巍地抖着,不断地重复先前说过的话。 “宁姑娘,”祁钰不知何时走到了宁云嫣的身侧,他略一抬手,轻轻拽了拽宁云嫣的衣袖,似有几分央求地开了口,“话都已经说开了,还是不要闹出人命罢。宁姑娘的手何等尊贵,不必为他累到自己。” 宁云嫣沉默片刻,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睨了祁钰一眼,言辞冷淡道:“你不生气吗?” “生气。”祁钰倒也答得坦诚,“可与他生气又有何用,左右不过几句埋怨话而已,权当做耳旁风便是。” “所以你便忍着他,连句‘滚出我的院子’也不愿说出口?”宁云嫣终于转过身来,眼中神色愈发晦暗不明。她悲悯地望着祁钰,却又像是透过祁钰在看另一个人,另一个至今下落不明的人。 她双唇紧抿,深吸了一口气,才哑声道:“忍让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你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一步,他们便今日欺你一分,明日欺你一寸。退着退着,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前进的路了……” 然而,无论刘磊求不求饶,祁钰会否说情,她都不打算在这里杀了刘磊。 现如今离开门派的她,不过一介漂泊世间的狂徒,杀了人也不必抵罪,逃掉便是。 但祁钰不同,他在长留村长大,难免会顾及乡里之情。那些个“做事留一线”的所谓道理,虽不是她的作风,却是对祁钰要紧的。 至于她,不过是见刘磊那副欺软怕硬的模样心生厌恶,想着哪怕只是吓唬一下,也要叫他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彻彻底底地丢了面子。对付这种自尊又自卑的人,与其要了他的命,不如将他最珍视的面子踩得稀碎,更能叫他感到痛苦。这一点,还是她从宁迟身上得到的经验。 不过,既然祁钰主动开口,她也乐得踩着他搭好的台阶往下走。 说到底,两人不过萍水之交罢了,他不在乎的,她又何必珍之重之地放在心上。 宁云嫣将柴刀猛地插进土中,冷声道:“刘磊,你且记住了,今日这一命,是祁钰为你求来的。” 话落地,鸟飞绝,人群噤声而散。 宁云嫣冷眼以观远处,先前因刘磊而起的嚷闹仿佛稍纵即逝的错觉,已随着落日余晖消融在乡间小路中。 “宁姑娘晚上想吃些什么?”祁钰柔声道,平静地像是从未经历过方才发生的事情。 “不吃了。”宁云嫣淡淡地应了句,“我今晚就走。” 祁钰闻言一顿,忽而有些焦躁起来,赶忙追问:“为何决定地这般匆忙,你的伤还未痊愈,理应多修养几天才是。” “多休养几天?”宁云嫣摇了摇头,转身就往主屋走,边走边解释道,“今日闹了这么大的阵仗,再待下去只会拖累你。” “宁姑娘是担心,”祁钰微微一怔,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被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发现你藏在这吗?” 宁云嫣“嗯”了一声,丝毫没有察觉祁钰的异样,自然而然地向祁钰伸手:“小祁大夫,那把剑,可以还给我了吧?” 祁钰低垂着眼,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才能说服宁云嫣。倘若叫她拿回了那把剑,他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便就这样断掉了,但他还有尚未弄清之事,此去一别,不知何时何日才有再见之缘。 可宁云嫣催促得太急,祁钰便先开了口,试图安抚道:“宁姑娘不必担心,长留村的村民们人都很好,若是有人来寻,他们必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你很信任他们?”宁云嫣有些诧异,她本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可嘴比脑子反应的快,颇为直接道,“假使那些要杀我的人用性命和家人来威胁他们呢?他们还会不会同你所说的那般为我保守秘密?” 祁钰顿时愣在了原地。 见祁钰露出这副神情,宁云嫣自嘲似地笑了笑,继而走进屋中,开始收拾起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 一根银簪,一个荷包,一套衣服,只差那把被祁钰以安心养伤为由“抢走”的长剑,便足以出发上路了。 宁云嫣再度向祁钰伸出手,祁钰却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忽而被逗笑了:“不过片刻没盯着你,怎地变成个木桩了?” 祁钰抿了下唇,小心翼翼道:“也许,他们不会那么做……” “可你也说了‘也许’,”宁云嫣收敛了笑,正色道,“你赌的是他们看不见摸不着,‘也许’会大发慈悲的善心。可我赌的,是自己的命。” “祁钰,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祁钰又沉默下来,他怎会不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世间最难测不过人心,世间最难得不过信任,于她而言,他们大抵都是不会加以留恋的红尘过客。要想说服她继续留下来,谈何容易。 他缓缓抬眼,对上宁云嫣的凛凛双眸,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一声“好。” “好了,就送到这里罢。”宁云嫣接过祁钰递来的行囊,习惯性地掂了掂,只觉得这布包重重的,也不知祁钰在里面塞了些什么东西。 方才祁钰回房中取剑时,顺带拿了这个布包一起。宁云嫣还以为祁钰要同她一起离开,她忍不住去问,祁钰便说是给她路上带着用的,还叫她千万收下,莫要推辞。 自己先前对祁钰百般怀疑,祁钰却如此为她着想,宁云嫣心中忽而有些不是滋味,她虽无法全盘接受祁钰莫名而来的好意,却也生出了些恻隐之心。 她的目光扫过祁钰,只觉他一身素净青衣更显得瘦弱单薄,便出言劝说道:“小祁大夫,你家中若是有什么住在青州一带的亲戚,不如先去投奔他们罢。” 祁钰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何这么说?” “你那日救了我的事情若是叫宁迟发现,他定然不会放过你。”宁云嫣难得耐心解释道,“你一人住在长留村里,终究是势单力薄了些。” 祁钰微微一怔:“宁姑娘言出有理。” 未等宁云嫣开口,他又低垂着眼,轻声道:“可是,没有了。” “嗯?你说什么?”宁云嫣没太听清,便又问了一遍。 “没有了……”祁钰望向远处的栈桥,眼中满是苍凉。 珠玉似的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半晌,他才哑声道:“我的家族,只剩我一人还活着了。” 宁云嫣心中咯噔一下,她看着祁钰,忽而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 祁钰不再言语,他安静地望着那处老旧的栈桥。铁链拴长木,是以为栈桥。而栈桥之下,是自青霄山山涧而出的蜿蜒长河。 他的目光同长木一般,被泛着锈色的铁链死死地拴在半空中,上不得,下不得,恰如一叶被囚困于水面之上的浮萍。 天地浩大,他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那一刻,宁云嫣清醒 6. 形同困兽(新) [] 将宁云嫣送走后,祁钰忽而觉得家中安静了许多。 宁云嫣虽然不是个话多的人,可祁钰总觉得有她在的时候,屋子里像是燃着一簇小小的,无形的火,那些深埋在墙壁四处与土地之下的寒意都被火焰驱散远离。 而现在,它们又找上了他。 祁钰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突然意识到,秋天来了。 他朝着宁云嫣离开时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青山披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薄纱,像是下了雨,空中似乎也飘着粘腻的水汽,他吸了吸鼻子,那是雨水带来的味道。 或许,他应该带上一把足以遮风挡雨的伞,再追上她的脚步,好助她一臂之力,让她脱离这场雨带来的困境。 可是,他该去哪里寻她呢? 江湖之人仗剑走天涯,四海为家。她在桥边拂衣而去,半句话也未曾留下。她可以去远方寻找父亲,也可以蛰伏世间伺机而动,将最锋利的剑挥向最憎恶的仇敌。区区一场雨,又怎会让她放慢脚步,停下脚步呢? 身陷困境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他祁钰一人罢了。 屋外的竹簸上还铺着需要晾晒的草药,家中突然多了个病人,药材的消耗自然会比平时快一些,祁钰去附近采药的时候,便下意识地多采了些回来。 他本想着将多出来的部分磨成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叫宁云嫣临行时一并带上。可他未曾想到宁云嫣会走的这般突然,思来想去,还是将自己唯一一瓶金疮药连带着几种有滋补功效的药丸,统统塞进了递给她的布包里。 至于那些多出来的药材,虽然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了,却也不能白白叫雨水冲泡了去。祁钰在药材之事上一贯节俭,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芣苢也无比珍惜,可不敢这般挥霍奢靡。 他手脚麻利地将药材抱回屋内,又开始准备晚饭。可直到日暮西沉,星子高悬,他也没见天上落下半点儿雨,院子的地仍是干燥的,走路时还会带起些许尘土。 大雨未至,疾风却行。 一群黑衣人不请而来,他们手举火把,腰悬佩剑,只听得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便如隼鹰的羽翼般伸展开来,将祁钰的小院子围堵得水泄不通。 祁钰借着火色望去,那些黑衣人的脸上皆覆着银面,叫他看不出面具下的表情。 虽不见表情,却也感受到这群人来者不善,他双唇紧抿,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就是这里?”为首的黑衣人还拽着一名男子,祁钰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下午来过的刘婶家儿子,刘磊。 刘磊连连点头,急促回答:“对,就是他,就是他收留了你们要找的女人!” 那黑衣人首领并未全信,又回头喊道:“老头,你来说。” 他的手下正挟持着一位老者,押着他一同走上前来。 祁钰看清了那老者的面容,心中一惊:“村长老伯,你怎地会在这里?他年岁已高,经不起这般折腾,你们快放开他。” 黑衣人首领将刘磊丢给身旁的手下,又攥紧了村长的衣领,戏谑道:“好说,只要他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便放了他。” “到底是不是他救了那个女人?” 村长颤巍巍地点了点头,他眼底含泪,默默望向祁钰:“小祁,老伯对不起你啊……可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还说要烧了村子,我作为长留村的村长,只能……你可不要怨老伯啊,只要你交出那姑娘,一切就都解决了。” 祁钰无言,手脚却如同伸入冰窖一般寒冷,宁云嫣当真没有说错。 饶是再愚笨的人都能反应过来,这群来者不善的家伙定然是宁云嫣的仇家。祁钰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心里却在庆幸还好宁云嫣早已离开此处,不会被卷入这场风波。她剑伤未愈,若是贸然用武,怕是要折煞大半元气。 祁钰暗中数着黑衣人的人数,见约莫有十余人,便心生一计。 他不会武功,硬打自然是打不过的。好在他曾经为了研究母亲留下的毒经,收集了不少毒物,统统被他存在了主屋的密匣里。药有药性,亦有毒性,能救人的药材,自然也能将人送去鬼门关。是生是死,全凭药师一念之间。 祁钰低垂着眼:“如此大张旗鼓地深夜造访,不知阁下意欲为何?” “你救了不该救的人。”黑衣人首领缓缓走向祁钰,”若想像他们一样活下去,便将她交出来。” “不该救的人?”祁钰曲指抵唇,故作惊讶,“祁钰既是医者,学的自然是应救便救的道理。还请阁下与我说说,何为该救,何为不该救?” 黑衣人首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了两声,才好整以暇道:“挡了我们无隐谷路的人,便不该救!” 无隐谷?只活在传说中的,在十年前便被所谓的武林正派们屠戮殆尽的魔教? 祁钰眨了眨眼,也更笃定了他们的身份。 不过,他有些想不明白,青霄派的人为何会打着魔教的旗号行事?这样蹩脚的身份,也只能骗骗对武林之事不甚了解的长留村村民们了。 “愣着做甚,还不快把那女人交出来!”见祁钰还在愣神,黑衣人首领愈发不满,他干脆抽出了腰间的剑,锋利的剑尖对准了手无寸铁的祁钰。 祁钰见状,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我不过一介乡野药师,自然不愿同诸位魔教人士起争端。” “只是……”祁钰一顿,面露难色。 黑衣人首领皱起了眉:“‘只是’什么?一句话别拆开两半说。” “只是我今日外出采药时不巧遇上了大雨,虽是狼狈地赶了回来,却弄丢了一筐药材。”祁钰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我央求宁姑娘帮忙,她便帮我去寻药材了,怕是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黑衣人首领紧绷着的表情这才有些松动,他打量起祁钰的小院,问道:“她住哪个屋子?先带我们进去。” 祁钰抬手指向身侧的偏房:“宁姑娘这几日就住在此处,还请诸位随我来。” 黑衣人首领收了剑,冷冷道:“跟上。” 祁钰家的偏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黑衣人悉数走进来,倒也占据了不少的地方。 祁钰刚一进屋,便开始倒弄起竹簸上的药材,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黑衣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刘磊和村长则被几个黑衣人押在一角,始终沉默着。 黑衣人首领丝毫不客气,从桌旁拽了把椅子便坐了下来,嚷嚷着:“来杯茶,找了一路都快渴死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下便狗腿地挑了个杯子,又用袖口仔细擦了擦,才倒满了茶水,毕恭毕敬地奉给他。 不料黑衣人首领刚喝下去一口,就吐了出来,怒骂道:“呸呸呸,难喝死了,怎地全是碎叶子?给我重新换一壶。” 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祁钰心中暗喜,手上的动作却不紧不慢:“茶叶都放在主屋,我去去便来。” 祁钰这一去,便去了半柱香的时间。 见祁钰回来时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着几只碗,黑衣人首领目光一沉:“怎地去了这么久。” 祁钰应道:“贵重的茶,自然是存着招待‘贵客’的,平时里用不上,便放的深了些。” “煮茶的水也是新烧好的,诸位一路劳顿,不如都来饮杯茶,解解渴吧。”祁钰轻笑道,“家中茶杯不多,便拿了些瓷碗作抵,请莫怪罪。” 黑衣人们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首领打了个准许的手势,他们才敢凑到桌旁,端着杯子和瓷碗倒起茶来。 黑衣人首领看了祁钰一眼,祁钰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眼底存着浅浅的笑意。 他顺势又饮了口茶水:“你倒是拎得清,不吵也不闹,就这般将我们带了进来。” 祁钰嘴角微微上扬,眼神纯净得恰如一汪清泉,甚至清澈得有些愚蠢:“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等一会儿宁姑娘回来,大家说开了便是。” “哼,”黑衣人首领将剑重重地拍在桌上,瞪了祁钰一眼,好似他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我与她之间,只有她死我生,她生我……”< 7. 休戚与共(修) [] 宁云嫣本想上前扶住祁钰,却见祁钰身后的老村长脸色骤变:“宁姑娘小心!” 宁云嫣并未回头,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挽了个剑花,长剑挟着冷风如冰锥般向后刺去,瞬间贯穿了意欲偷袭的黑衣人的手腕。 那人吃痛地松开了手,原本握着的剑则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地上。 “我的手,我的手啊……”他不停地哀嚎着,看上去狼狈不已。 反观一旁的宁云嫣,她收了剑紧贴臂侧,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衣袂飘飘如云似雾,这天地间的皎皎月光与烈烈火光,都因为那一张明艳绝伦的面容而失了颜色,引得余下的黑衣人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宁云嫣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她单手扶起祁钰,不过短短一瞬,心中却升出怪异之感。 本以为祁钰只是看着瘦弱,没想到他的胳膊竟比自己还要细,比羽毛还要轻。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怎会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如他这般,就应该好好选个门派拜师学武,实打实地锻炼一番。 首领迟迟不下命令,同伴又被人轻而易举地挑了手筋,黑衣人们一时不敢上前,只围成了一个圈子,生怕宁云嫣就此逃离。 宁云嫣见状,冷笑一声:“若是想要与我比试一二,那便个个摘了面具,报上名来。偷袭和群殴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武林中人?” 黑衣人首领反问:“宁姑娘一言不合就挑人手筋,废人武功,难道就算得上是武林中人了吗?” 宁云嫣面色不改,睨了那黑衣人首领一眼:“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黑衣人首领大笑三声:“好啊,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就休怪我们无隐谷不客气了,一起上!” 无隐谷?传说中的魔教?这地府里的鬼也能倒退变回成人了吗? 宁云嫣还来不及仔细思考,黑衣人们便提着剑杀了过来。她将祁钰推给老村长,疾步上前,抬脚就向其中一人身上踩去,借其力跃至空中,一招“平青”出手,银刃劈风,剑气震四方, 黑衣人们还未弄清状况,便被宁云嫣挥出的剑气震得纷纷后退。更有倒霉的家伙没能稳住身形,直接摔了个狗啃泥,惨叫连连。 黑衣人首领眼中骤然亮起,双手按剑愤愤杀来:“宁云嫣,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说时迟那时快,宁云嫣一招“踏月”起势,身影迅疾,恰如一道划破漫漫长夜的闪电。其余的黑衣人见状,纷纷拔剑围阵,摆出应敌之势。 面对黑衣人们的围堵,宁云嫣手挽剑花,出手既狠又准。不过眨眼间,剑气凌厉,剑光霍霍,顺势破开了几人的攻击。见此情景,黑衣人首领慌了神,他急忙举剑再度冲向宁云嫣。宁云嫣抓住他出招时的空隙,轻巧一躲,便叫他扑了个空。 黑衣人首领气急败坏,他使出来的招式看似孔武有力,却迟迟无法近宁云嫣的身。反倒是宁云嫣屡屡以退为进,又时不时地击中对方要害,引得那黑衣人首领吃痛地哀嚎。 宁云嫣暗中记下对方的招式,愈发觉得他使出的招式分外古怪,不像是出自中原武林的做派,可他们分明是冲她而来,宁迟归隐青州已久,竟还在暗地里结识了这样的人? 双剑相击,剑声铮鸣。 一时间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珠哐哐啷啷地砸落下来,像是谁人正朝人间挥洒着一捧捧沉重的钱币。 面对来路不明的黑衣人首领,宁云嫣见招拆招,步步紧逼。她手上的剑愈舞愈快,宛若腾云驾雾于山野间的银鳞长龙,纵横直上九万里。 来来回回几番周旋,她顺势踏上对方刺来的剑,一跃而起,又翻身旋转急落而下,带来潮涌般的沸沸剑气。 “揽日”既出,便将对方耗尽心神才得以维持住的防势击溃,见黑衣人首领略显疲态,宁云嫣找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力扯开他脸上蒙着的银色面具。她倒要看看是哪门哪派的家伙,敢在长留村行此等恶毒之事。 面具如期掉落,月光打在那人身上,映出一张宁云嫣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宁怀勇,怎么是你?” 宁怀勇,副掌门二叔父宁迟的废物儿子,宁云嫣的堂哥。 他这人不学无术,喜好女色,而今二十有五,却连《青霄剑法》的第四式“踏月”都未能习得,说他是个三流高手,怕是都侮辱了“三流”二字。仗着自己有个当副掌门的爹,就整日赖皮赖脸地混在青霄派里,还打着青霄派的名头闯了不少祸,嚣张得很,没少被掌门宁远教训。 来不及多想,宁云嫣飞速擒住了宁怀勇的双臂,将他用力压在地上。 宁云嫣愤愤道:“我知你素来胆大妄为,可你今日竟疯到打着魔教的旗号行事,当初就该逼着父亲将你逐出师门,省的你为青霄派蒙羞!” 宁怀勇瞪大了眼,极力反驳道:“我,不是,不是宁怀勇。” “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宁云嫣冷笑,干脆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被限制住的宁怀勇本就气喘带嘘,宁云嫣手上一用力,更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宁怀勇的面色由白变红,若叫不相识的旁人看了去,怕是要误认为这是哪只山间野猴化作人形成了精。 眼见宁怀勇就快要喘不上气,宁云嫣便松开了手,转而运用内力,一掌将对方朝后方拍去。 糟了,祁钰还在…… 宁云嫣赶忙转身,却见祁钰不知何时被搀扶到了树下,而他身旁坐着的二人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刘磊与老村长。 月色清冷,晃得祁钰的脸愈发苍白,他穿的衣衫本就单薄,如今被冷汗和雨水浸湿,与散开的乌黑秀发一同紧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湖里捞出来似的。他双眼紧闭,鸦羽般的长睫上缀着水珠,直叫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恍惚间,她似乎还看见一抹诡异的红。 它悄无声息地爬上祁钰的眼尾,为那惨白的脸增添了几分妖冶。粒粒水珠从额间滑落至脖颈,此时此刻的祁钰竟比含露桃花还要美艳动人,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邪魅之气。 就像是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蛮力,将他硬生生撕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触手可及的人间,一半堕入无尽的深渊。 * 谁料那群黑衣人来得快,撤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功夫,待到宁云嫣回神过来,竟已全然寻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望着眼前断壁残垣之景,宁云嫣心中一沉,宁怀勇今日所使的并非青霄派的招式,而且他竟能与步入小宗师之境的自己打得有来有回,他所习得的武功究竟属于哪门哪派? 难不成,宁怀勇真的与那无隐谷…… “宁姑娘,小祁大夫醒了。”老村长出言提醒。 宁云嫣微微一怔,赶忙蹲下身查看:“祁钰,你还好吗?” 祁钰垂眸:“在下并无大碍,宁姑娘不必忧心。” “可你……”唇色浅淡得瘆人,又晕了那么长时间,哪里像是无碍的模样?宁云嫣欲言又止。 “只是有些畏寒,老毛病了。”祁钰轻咳了两声,“现下也雨停了,定然会慢慢缓过来的。” “那些黑衣人,可是宁姑娘的旧识?” 宁云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确实认识为首之人,至于剩下的人,他们所使的招式实在古怪,未曾见过面具下的脸,便不好贸然判断了。” “你不是用剑的吗?”刘磊诧异,“他们用的也是剑,你怎会看不出来?” 宁云嫣没吭声,倒是老村长接过了话头:“宁姑娘又不是过目不忘的仙人,这世间流传的剑法那么多,她又怎能样样都记得?” “那他们还会再寻来吗?”刘磊追问,“宁姑娘倒是轻巧,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留下我们这群不会武功的老百姓在这儿遭罪。” “他不会再来了。”宁云嫣连眼都未抬,她用袖口拭去祁钰脸上的水珠,又淡淡道,“他和手下的人都蒙着面,哪怕是被我打掉了面具,也还在极力否认自己的身份,定然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刘磊不依不饶。 “凭我与他相识十余年。”宁云嫣睨了他一眼,“够了吗?” “够了够了,”察觉到气氛不对,老村长赶忙打起了圆场,笑得和煦,“这天色已晚,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见刘磊还在一旁傻站着,老村长双眉紧锁,压低了声音:“还不快与我回去,你娘还等着你照顾呢。” “他们,都走了吗?”许久,祁钰才缓缓开口。 “走了。”宁云嫣应道,“你当真无事?不如先……” ‘回房休息’四个字,让宁云嫣生生咽了回去。 原本简朴淡雅的小院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哪里有房可供祁钰休息? 祁钰虽低着头,眼前却满是宁云嫣那张清冷的脸。 “宁姑娘不想问问在下吗?问问今夜都发生了什么?” “不想。”宁云嫣回答得飞快,“你若是想与我说,便会主动说,你若是不想与我说,我问了也没用。” “宁姑娘,在下有一事想不明白,”他垂下眸,喃喃道,“于人们而言,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不救是错,救了也是错。” 他生于雨夜,亲人族人却在雨夜逝去。 那人救了他,却将他丢在这山脚下,任他自生自灭。 是他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抛弃了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长留村里的人有好,自然也有坏。 在有些人的口中,他祁钰是个无父无母的野种,是明明年幼却精通医术的妖童。 他们厌他,忌惮他,又或是骂他,祁钰便当自己未曾听见过。只要他如此这般想着,就不会被他人伤及分毫。而遇到那些愿意善待他的人,他便捧出一颗真心, 8. 初至桐县(修) [] 鸡鸣破晓,天染银白。 祁钰许久未做过梦了,这一次醒来,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梦中月色清辉无瑕,如水般温柔,而宁云嫣白衣飘飘,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既比我年幼,往后不如就唤我阿姊吧。” “阿,姊。” 祁钰喃喃道,像是咿呀学语的幼童,生疏又死板。 “阿姊。” 他又换了一种声调,比先前那句活泼了些,可他仍不满意,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阿姊,阿姊。” 嗯,可以了,大概是这种感觉。但,她会喜欢吗? 祁钰下意识地抬眼,便见宁云嫣环手于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在。” 祁钰似乎认定了宁云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自打宁云嫣提议结拜,便一口一个“阿姊”地叫着,乖顺的像只懵懂小兽。 “一路跟了这么久,你当真要与我同去临安?”宁云嫣又不放心地问了一遍,临安天高路远,祁钰过惯了山中归隐的生活,一朝入世,纵身江湖,难免会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 何况祁钰这副看似柔弱实则病弱的身子,她可真怕他一不小心就折在半路上。 方才祁钰熟睡时,她悄悄探过了他的脉象,他体内的气息纵横交错,乱的像一团未烧尽的麻草。更让她难以相信的是,祁钰身上虽无半点儿内力,少海穴中却封着两股相冲的真气,其中一股还与青霄派的《洞天心法》极为相似,怕不是出自同源。 她自知力不足,不敢贸然为他解开少海穴的封印。但这样一个古怪的少年,怎么看也怎么不像是个普通的乡野药师。而且,他为何久住长留村中,却只称那是一处居所? 即使察觉出祁钰对她有所隐瞒,宁云嫣也不急于一时追问。秘密是软肋亦是弱点,世人皆有秘密,与他宽容,便是与己宽容。 “阿姊若是要去,祁钰便也要去的。”祁钰略微一顿,唇角上扬,“一来可以拓宽视野,二来一路上也能与阿姊有个照应。” 见宁云嫣神色未变,他又淡淡垂下眸,瞧着有些低落:“阿姊既已答应了我,总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 她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昨夜结拜后,本想先送祁钰去个远离青霄山的地方避避,再行前往临安寻父。祁钰却千万般不愿,为了劝说她带上自己,认真诚恳得就差把“我真的很有用”这六个大字写在脑门上了。 再狠的心,也架不住少年郎曲指抵唇柔声央求,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但行走江湖又怎是件容易事。若是受了挫折吃了苦头,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回去吧?宁云嫣心一横,带着他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桐县,天快蒙蒙亮时才休憩片刻。 谁料祁钰不仅毫无怨言,还趁着她休息时寻了些果子作吃食,倒是贴心。望着他递来的果子,宁云嫣叹了口气,默默接过。 这个过分热络的小尾巴,怕是一时半会儿甩不掉了。 两人吃过东西,匆匆下了山,远远便看见了刻着“桐县”的金字牌匾。 青州本就位于大洵的西南一带,而这桐县又是青州的边界,西侧靠山,东侧围江,自古便是偏僻一隅。 可圣上登基后,一道旨意下来,大洵便多了条连通南北的运河,这般独特的地势倒是为桐县带来了不少机遇。现如今,说桐县是青州最富饶的地方也不为过。 许是时辰尚早,城门附近还支着几家卖吃食的摊位,摊位旁聚了三五个孩子,领头的孩子手上正攥着竹竿打成的风车,一群小家伙你追我赶地玩在一起,好不热闹。 “这里居然会卖吃食?”祁钰微微一怔,“早知如此,方才就不委屈阿姊吃那些野果子了。” 宁云嫣听得直愣:“你以前没来过桐县吗?”长留村与桐县不过半日路程,若是不去桐县采买,他平日里用的穿的又从何而来? “阿姊对此处很熟悉吗?”祁钰不答反问。 宁云嫣“嗯”了一声,淡淡道:“桐县的商铺货全价廉,我小的时候常常同大师兄一起来桐县采买。” 不过……大师兄离开后,门派采买一事便由宁怀勇负责,她与宁怀勇一向不对付,因此也很少来桐县了。若是细数起来,怕是已有两三年时间了。 “大师兄?”祁钰眨了眨眼,“莫不是昨夜那位?” “昨夜那人,姑且算是我的表兄。”宁云嫣冷哼一声,“大师兄行事坦荡,武功过人,怎会同我那个便宜表兄一般,以魔教之名自居。” “他比阿姊还要厉害吗?”祁钰又问。 宁云嫣沉默半晌,才道:“最后一次与他比试的时候,勉强打了个平手。而今分别数年,也不知他现在有没有突破小宗师的境地。” “啧,干什么呢,还堵在这里,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沙哑的男声。 二人循声望去,一位瘦小的华服男子正站在摊位旁,怒视那群玩闹中的孩子,他穿了件深青色的长袍,皮肤黝黑而粗糙,直直地杵在那里,活脱脱像跟木杆子。 见到男子出现,孩童们的脸上竟露出了惊恐之色。原本忙碌着的摊主更是迅速拽住其中一名孩子,将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 看着眼前桐县百姓们的反应,宁云嫣眉间一跳,心里暗叫道不好。 “那料子,看上去价值不菲……”祁钰凑近到宁云嫣身边,轻声提醒她。 宁云嫣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许是这桐县的某户权贵人家,先静观其变吧。” 两人效仿四周站着的其他百姓,向道路两侧退去。 宁云嫣再一抬头,便看见前方浩浩荡荡的马车车队正向城门驶来。 车队之中,排在最前面的那辆马车格外地引人注目。 为首的马车通体呈鎏金色,奔走在倾洒而落的日光之下时,步步荡漾出水波般的光晕。宁云嫣看着看着,只觉得自己看花了眼,不然她怎会觉得那马车像是用金子打造而成。 该是多富裕的人家,才能经得住这般挥霍! 恍惚间,那金色马车已走到城门口。 城门两侧明明站着些许百姓,可马车前坐着的车夫却对此视而不见,飞也似地驶入了城门,将车轮卷起的飞沙黄尘留给了可怜的让路人。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阿娘,好多灰,咳咳……” 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宁云嫣双眉紧锁,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直道:“好大的排场。” “嘘,小声点……” 宁云嫣回过头去,只见先前护着孩子的摊主正看向她,妇人脸色微微泛白,额间快拧成了一个“川”字。 祁钰上前一步,与那妇人攀谈起来:“敢 9. 三巡进宝(修) [] 大师兄名为纪恒,是被宁云嫣父亲宁远捡来的孩子。 纪恒根骨清奇,又肯用功吃苦,没过多久便成了宁远的首席弟子。其他弟子心中虽有怨言,却不敢明显表露出来。高傲如纪恒,自然也看不惯其他弟子的懒散做派。青霄派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里,他只愿意与掌门宁远相处。 宁远也乐得带着纪恒这个听话又好用的弟子一道下山游历。师徒二人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好不快活。 许是爱屋及乌,纪恒每每回到青霄山时,还会特意给宁云嫣带上几件山上没有的好玩物什。他私下不喜多言,时常板着一张脸,却又像孩童似的痴迷于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宁云嫣对江湖的了解,大都来自于这位面冷心善的师兄。 当年比试过后,山上一片哗然,宁云嫣本以为纪恒也会同其他弟子一样,开始逐渐疏远自己。 可纪恒却一改往日的沉默,将自己时常把玩着的宝贝玉料雕成了玉佩,又赠予宁云嫣作为比试夺魁的贺礼。 宁云嫣还记得自己当初推辞时的说的话,“大师兄,这玉佩太贵重了,我收不得。” “玉佩若是送不到你的手上,便失去了它的价值,与湖边卵石并无二异。”纪恒强硬道,“你不收,我便将它扔了去。” “收收收,我收还不行吗?”宁云嫣赶忙踮脚夺过玉佩,抱拳道,“那我就不与大师兄客气了。” “嗯,”纪恒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识货的人自然懂得这玉佩的价值,往后若遇上什么难事,便将它当了吧。” 没过多久,纪恒与宁远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二人大吵一架,纪恒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再也没回来过。而他离开那天,似乎也下了一场大雨…… 手中的玉佩逐渐被宁云嫣握得温热。若非沦落到如此境地,她是万万不会将这枚玉佩当出去的。 “到地方了。”祁钰看出宁云嫣失神,便出声提醒。 宁云嫣一愣,停下了匆匆脚步。她抬头向上看,这是一座三层小楼,高高的匾额上提写着“屋内请”三个烫金大字,匾额两侧各悬着一盏竹编油纸做的无字灯笼。 与街边其他房屋不同,这座小楼没有大门,屋外与屋内仅用两条又宽又长的鸦青色的绸缎帘子相隔。若不是帘子上还有这白色丝线绣出的硕大的“当”字,怕是不会有人将这家店与当铺联想到一起。 宁云嫣有些迟疑:“这真的是间当铺吗?未免太古怪了吧……” “既已来了此地,我们不如先进去看看?”祁钰提议道。 宁云嫣点头应允,与祁钰一同掀开帘子,步入屋中。 对比屋外的凄凉,进宝阁的屋内俨然是另一番天地。 屋内正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扇形屏风,屏风上的图样则是一副枫林旁江水畔的老翁垂钓图,叫人看了只觉得悠闲又惬意。 屏风两旁则立着排排檀木制成的架子,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被人细心地安置在上面,还个个罩着薄如蝉翼的方正纱帐。 满屋琳琅比日光还要夺目三分,直教人觉得眼花缭乱,恰如凡人误入了瑶池仙境,看得流连忘返,牢牢印刻在心。 “二位小友初来进宝阁,可是有什么需求?” 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位身穿鸦青色长袍的老者。老者看上去已是花甲之年,发白的胡子长长垂在胸前,给整个人添了几分儒雅之气。 老者一手捋着胡子,一手则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向宁、祁二人:“老朽是这进宝阁的掌柜,姓林,二位小友唤我林掌柜便可。” “林掌柜,我们想当件东西。”宁云嫣说着,将手上的玉佩递给老者。 林掌柜接过玉佩,将其举至眼前,对着屋顶高悬的鲛泪珠灯瞧了起来。他本半眯着的眼陡然睁大,眉头也随之皱起。未等宁云嫣发问,他便把玉佩放回到宁云嫣的手上。 宁云嫣心下一惊:“林掌柜,你这是为何?” 林掌柜摇了摇头:“小友,您的东西,我们进宝阁不能收。” 宁云嫣万分诧异,追问道:“这玉佩是用上好的料子打造的,也并无什么瑕疵,进宝阁既是一间开门做生意的当铺,为何不能收了它?” 林掌柜听了,只是笑着作揖道:“还请小友在此稍作等候,老朽去去就来。” 林掌柜回来时,手上端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长条盘子。 金托盘上摆着一个绣有青霄纹样的钱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装了不少银子。钱袋的下面,则压着一个皱巴巴的,略有些陈旧泛黄的信封。 “小友久等了,”林掌柜将金盘递向宁云嫣,又道,“小友是咱们进宝阁的有缘人,这金盘上摆着的东西,皆是留给小友的。” “留给我的?”宁云嫣只觉得疑惑,迟迟不敢接过林掌柜递来的东西。 林掌柜端着金托盘,倾身往前一递,直道:“姑娘看了这封信,便什么都明白了。” 看着林掌柜一副不拿走就绝不直起身子的模样,宁云嫣只好拿起金托盘上的信封和钱袋。 她一把撕开封口,又用两指鼓起信封袋子,朝另一只手轻轻抖了两下。紧接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纸条便从信封中滑出,悄悄落在了宁云嫣的掌心。 宁云嫣摊开纸条,上面只写着四个字——临安再叙。 她越看,便越觉得这行字迹分外眼熟,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尤其是那四字中的“安”、“叙”二字,最后一笔都被拉得长长的,像是根明明折了却还连着树皮,一碰就轻晃荡的树枝。 宁云嫣紧闭上眼,努力回想在上山时曾见过的书墨字帖。 她素来不喜诗书经卷 10. 长路短歇(修) [] 暮色渐浓,夕日余晖与云朵交融,散作漫天紫红。 先帝在位时重士农轻商,对商贾之户多有忌惮,后期更是设立了宵禁,虽维护了治安稳定,却也导致民间商业停滞不前。为了复兴商业发展经济,圣上即位后,便下旨取消了曾经的宵禁。 本该是一日里最喧哗热闹的时候,桐县的大街上却空旷得不见人影,遍地凄凉。宁云嫣和祁钰在桐县内东转西转,绕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了一处尚在营业的客栈。 那客栈的门扉正半掩着,内里还映着昏黄的光。 见此情景,宁云嫣走上前去,轻叩了几下门扉,却无人回应。 宁云嫣心有疑虑,叩门的力度也稍稍加大了些:“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客栈的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一个穿着粗布袍的客栈伙计走了出来:“谁啊,都什么时辰了……” 客栈伙计挠了挠头,再定睛一瞧。 ——嘿,送上门来的生意! 他立刻直起了身子,一改先前的懒惰之态,颇为热情地招呼起来:“二位客官,先前多有得罪,您二位大人有大量,别跟咱这般粗鄙之人计较哈!” 客栈伙计看向宁云嫣,又默默看向她身旁的祁钰,小心翼翼地询问:“所以……您二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住店。”宁云嫣径直绕过客栈伙计,朝客栈大堂走了进去。 许是掌柜的为了省钱,大堂里只点了一盏灯。宁云嫣举起灯,朝着四周轻晃一圈。这客栈虽简陋了些,但歇脚过夜也足够了。 只是大堂内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想来这家客栈的生意不是很好,怪不得那伙计这般热情。 客栈伙计却不是这么想的,富贵险中求,老天居然真叫他在入夜前接了单生意,他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都快能挤出朵牡丹花来。 “我猜您二位也定是来住店的,现在这个时辰,住在店里才安全。” 宁云嫣转身放下灯,问道:“为何这么说?” “前几日那灵山寨可闹得凶啊,您二位初来乍到,怕是不清楚桐县的情况。”客栈伙计耐心道,“桐县山多地偏,先帝时期还穷得很呢。后来又发了大水,县里县外饿死了不少人。人一旦吃不饱饭啊,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他倚着桌台,顺手摸来了说书人的醒木。醒木一提一敲,桐县的往事也随之娓娓道来。 “那时,桐县来了位少年,姓董名源,脸上戴了个灰布眼罩,耍的一手好刀。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他独来独往没有亲眷,却好像从不缺钱。他告诉那些吃不起饭的人们,若是愿意同他一起落草为寇,便保证他们吃饱穿暖,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如此,桐县外的灵山上便多了个灵山寨。” 宁云嫣微微一怔,作为青州人,她自然听说过灵山寨的名头。 但大师兄是这样与她说的:“运河通船后,桐县慢慢发展起来,自然有许多人不愿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朝廷的剿匪文书一下来,灵山寨便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了。” 既是如此,消失的灵山寨,又怎么会突然重现世间呢? “我记得十余年前朝廷曾派人来青州剿匪,想必那灵山寨也在其中之列吧。”宁云嫣淡淡道。 “话是这样说没错,当年陈县令亲自带着官兵和衙役上灵山剿匪,此后的十余年里,我便再也没听过有关灵山寨的消息。”客栈伙计说得诚恳,“但两年前,陈县令领赏升官离开了桐县,没过多久,那灵山寨竟然死而复生,还在夜里出手劫了松涧镖局的货!” 宁云嫣眸色一沉,那个有着“天下第一镖”之称的松涧镖局?敢砸他们的招牌,这灵山寨未免太过猖狂了。 “前几日惊鸿楼的船舫停靠桐县,夜里也叫那灵山寨上去闹腾了一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桐县的商户们也怕惹上事端,都早早关门闭户,不敢再做夜里的生意了。” 祁钰心中不解:“你们的县令呢?山匪闹得这般厉害,他竟全然不管不问吗?” “唉,那位自己混的如鱼得水,哪还管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别提这事了,小心招惹上是非。”客栈伙计话锋一转,“二位客官不是说要住店吗?今个儿是打算定下几间房啊?” 见宁云嫣看向自己,祁钰垂眸道:“阿姊不必多虑,既是与阿姊同行,一切事宜便全凭阿姊定夺。” 宁云嫣本担心自己与祁钰虽已是结拜姐弟,可共处一室还是多有不便。现下听了祁钰的回答,她便果断拍板拿定了主意:“好,那我们就要两间房吧。” “诶呦,还真是巧得很,咱们这店里还真就只能腾出来两间房了。”客栈伙计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个算盘。他手指在算盘上拨来拨去,动得飞快。 “一间房三百五十文,两间房就是七百文。不过呢,考虑到二位是咱们客栈今年迎来的第九十九拨客官,小二我就再给你们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优惠……” 只见那客栈伙计闻声而动,唰地一下凑到了祁钰身前。他抬起右手掩在脸侧,一双圆咕隆咚的眼睛间闪动着精明的光芒,足足吊起了人的胃口。 祁钰的情绪也被他带动起来,竟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静息宁神地看着他。 “最低……最低只要六百六十文一晚,多吉利的数字啊,您看如何?” 话未落地,祁钰眼中光芒尽散,双手直直垂到身侧。恍惚间,耳畔似乎还能听见钱袋中银两晃动的声音。 ——要花好多钱,他的心好痛…… 宁云嫣冷笑一声:“六百六十文一晚?你们掌柜的还不如直接去街上抢钱。” “掌柜的,我们要住店,你这里还有几间空房啊?”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咦,怎地只有个伙计在,你们竟也这般冷清。” 宁云嫣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位黄衣少年。他面如傅粉,眉眼间未脱稚气,背却挺得笔直,多半也是个习武之人。可他的身上却没有任何武器,只是在腰间系了几个小巧的瓶瓶罐罐,也不知是用来做甚的。 另一人看上去倒是自在多了,他生了张过分俊美的面容,浓眉 11. 北有玄衣 [] 二楼房间内的摆设和布置,比宁云嫣先前想象的还要朴素。 一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木板床上,铺着几层素面的褥子。靠近窗边的地方摆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屋内便再无其他可供客人使用的东西了。 宁云嫣心中一沉,且不说屋内陈设,他们方才在大堂待了半天,拢共就见到了那一位伙计,这样的客栈竟能住满人,倒也算个稀奇事。她暗暗思索,只觉得此事怕不是与灵山寨的重现有关。 上楼之前,祁钰想着他们今日还未进食,便同客栈伙计点了两碗阳春面。 现下面已做好,客栈伙计腿脚麻利地给两人送了上来,临走时还不忘提醒他们了句:“夜里风大,窗户还是关严实点罢。” “阿姊,先坐下来吃饭吧。”祁钰边说着,边将手上端着的面放到桌子上。 “阿姊?” 宁云嫣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快步走到桌旁。 她前脚刚走过来,祁钰就颇有眼力见地为她拉开了椅子。 宁云嫣却没有立刻坐下,她手扶上椅背,淡淡道:“你不必做这些,我可以自己来。” 话音刚落,祁钰明显愣了一下,嘴弯得像座拱桥,眼含秋水敛柔情,瞧上去竟有几分委屈:“阿姊既然认了我做义弟,照顾阿姊不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阿姊这般客气生分,是对祁钰有什么不满吗?” “我……”话到嘴边,却又被宁云嫣生生咽了下去。 他倒是一根筋,可她从不是被人照顾着长大的啊。 木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正紧挨在一起。面汤里摆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四周零零散散地飘着浅绿色的葱花,恰似月沉浮萍池,入目是无尽的惬意与恬静。 祁钰浅笑着坐在对面,似是在等宁云嫣先动,她便从中选了一碗,将它拉到身前近处,扑面而至的热气惹得她眼睛有些刺痛。 宁云嫣试探着用筷子挑起一坨细长的面条,轻轻吹了吹气,又重复了好几次,才敢送进自己的嘴里。 “这面也太咸了,远没有你之前在长留村时做的好吃。”宁云嫣皱着眉,如实评价道,“也不知这家客栈是怎么做生意的,要价倒是心比天高。” 祁钰听了,只笑着应道:“出门在外,难免有不称心如意的地方,倘若往后寻到机会,我再亲自为阿姊下厨煮饭吃。” 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转眼的工夫,宁云嫣还在闷头吃着面,祁钰却已经放下了筷子。 他并未起身,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侧,目不转睛地看着宁云嫣,心里想着她果真吃不惯太烫的食物,总要先吹一吹气才肯放入口中。 在他看来,宁云嫣的身上背负了太多。落崖之后,那些沉重的、痛苦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就像是一道道无形的绳,在她的每一寸呼吸上系了结。 可她不逃避不退缩,不卑不亢地面对一切,挣扎地活在当下。他何德何能,居然能同这般顶顶好的妙人相伴而行,以姊弟相称。如此想来,他竟有些开始艳羡自己了。 秋夜本该寒凉,可他为何会觉得脸上有几分燥热?祁钰下意识地托住双颊,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阵阵温热。他想,他果然是受了寒,明明阿姊就坐在面前,他却满脑子都在想她,想着如何才能让她活得再开心一点。 过了许久,见宁云嫣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祁钰才开口问道:“阿姊,关于那灵山寨一事,你可有什么想法?我总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宁云嫣“嗯”了一声,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其一,灵山寨多年前便被围剿,为何会在陈县令离开后突然重现世间?其二,松涧镖局作为‘天下第一镖’,在江湖中无论是实力还是名气都属于一等一的上列,灵山寨劫了他们的镖,难道不怕松涧镖局找他们的麻烦?” “其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方才在楼下遇到的那二人?那位素衣男子的功力至少是宗师的水准,”她冷哼一声,抬手按住了桌子的边缘,“我竟不知桐县何时变得这般热闹了,连宗师都要赶着来掺和一脚。” 祁钰垂眸道:“都说这世间寻常之人,能突破二流高手的境界已是不易,如阿姊一般的小宗师本就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说足以成为武林各派压阵人物的宗师以及大宗师了。 “如此看来,当真是古怪得很。” 见宁云嫣默然不语,祁钰心中一动,忙道:“阿姊见多识广,能否推测出那男子的身份?” 宁云嫣摇了摇头,坦诚地回答他:“那人身上没有武器,也未曾在我面前动武。单凭那张脸,还不足以推断出什么。” 她回忆起在大堂遇见那二人时的情景,素衣男子鲜少言语,一旁的黄衣少年却言辞激烈,似乎对自己的落脚之地颇为挑剔,还嚷着“这客栈要是开在都京,早就被骂的倒闭了。” 没错,就是都京! 宁云嫣眼中一亮,顿时了然:“他们大抵是来自都京。” 黄衣少年那熟稔的腔调,分明是在都京长住久居之人才会脱口而出的。可都京乃是大洵国都,天子脚下岂能容忍这般人物存在?玄衣司怕不是要丢了饭碗。 先帝在位后期,朝堂政局多变,民生举步维艰,侠客义士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不失为坊间美谈。 而今太平盛世,最见不得江湖势力兴起。 十余年前,位于临安远郊的 12. 山匪疑云 [] 是夜已深,而今尚未入深秋,窗外偶有起伏蝉鸣,如雨打芭蕉般震震颤动,惹得屋内人辗转不成眠。 先前二人打算入睡之际,祁钰便主动抱起了一床褥子,直言要自己打个地铺,睡在远离床的地方。宁云嫣本欲与他互换位置,却叫祁钰三言两语一番话给绕了回去,只得就此作罢。 此时此刻,她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榻上,脑中却是一片混乱。 方才祁钰问她是否要去查探真相,她若是只答“不想”,那必然是假的。真正的大侠,要以剑问公道王法,平天下之不平。于情于理,她都该让那群贼匪尝尝手中长剑的滋味。 可眼下不仅有贼匪作乱,还有疑似玄衣司之人潜伏在桐县中。 说实话,宁云嫣自己对这样的鹰犬爪牙并无好感,父亲更是叮嘱过她,要远离玄衣司之人,不要同他们扯上半点儿干系。她虽不知父亲用意,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总不至于害她。她只觉得这玄衣司的背后,定然不像人们看到的这般简单。 “云嫣阿姊……” 心烦意乱之时,祁钰的声音恰如一汪甘泉,抚慰了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这屋子里总算有点不惹人厌烦的动静了。 宁云清了清嗓子,出声问他:“发生何事了?还是第一次离开家,换了地方就睡不着了?” “我、我睡不着……”祁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屋子里又闷闷的,就想着能不能同阿姊说说话。” “既是如此,不妨将窗户打开,左右那蝉鸣声也会透过窗户传来,还是莫要闷坏了自己。” 宁云嫣忽而想到了什么,倏地坐起了身,颇有兴致地问他:“祁钰,你想不想看月亮?” “看月亮?”祁钰愣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应着,“在窗边吗?” “不,”宁云嫣莞尔一笑,“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宁云嫣飞身下了床榻,祁钰听见了声响,便也跟着起了身。他们二人方才都是和衣而眠,如今行动起来连衣服也不必更换。 宁云嫣故作玄虚地将手指放到嘴唇中间,轻轻地“嘘”了一声,那双动人的明眸里缀上了星点般的光。她推开窗户,灵巧地跳上窗沿,一手扶着窗户,一手伸向了祁钰。 祁钰颔首微笑,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双手相握,十指交错。电光石火间,那从宁云嫣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足以撼动他的心魄。 祁钰默默地闭上眼,只觉得身子忽而一轻,两脚也失去了支撑。再睁眼时,整个人已经被宁云嫣带离屋内,飞到了半空中。 “竟然,竟然飞起来了……”祁钰不由得惊呼出声。 一想到此时已是深夜,他又迅速压低了声音,悄声感叹:“阿姊,这就是习武之人必会的轻功吗?” 宁云嫣无言,带着祁钰腾空而跃,直接飞上了客栈的屋顶。 见对方还在晃神,宁云嫣敛袖站定,淡淡道:“这便是我们青霄派的轻功,‘踏云追月’。” 祁钰并未出声,眼神却变得无比认真,他的视线落在宁云嫣的素衣白裳上,过了许久才悠悠叹道:“好名字。” 宁云嫣“嗯”了一声,赞同道:“那是自然,毕竟是老祖宗们起的,若是换作我,恐怕就直接叫成‘轻功’了。” 祁钰哑然失笑,问道:“都说侠客惜所用之刀剑,酷爱选用与其气质相符之词作为其名。不知常伴在阿姊身边的那把剑,可有自己的名字?” 宁云嫣一愣,有些心虚地压住腰间的长剑,讪讪道:“它,它就叫‘长剑’。” 祁钰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想了想,笑着接话:“‘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阿姊有这把长剑傍身,便能将祸乱诸事悉数斩之,倒也是个好名字。” 这话她从小到大都未曾听过,祁钰却自然而然地将其挪之用之,可真会为她找补。 宁云嫣轻咳一声,默默移开了视线:“你现在感觉如何?屋顶空旷开阔,最适合赏月了。” “嗯……”祁钰眯起半边眼,张开手伸向空中,轻声道,“我总觉得,天上的月亮,似乎离得更近了些。” 圆盘似的月亮被他的手指切割成了不均匀的四份,每一份却是同样清冷皎洁。就像宁云嫣一样,她时而勇往无前,时而揆情审势,为太平天下喜,为芸芸众生忧。 但无论哪一面,都是那个让他自甘使出浑身力气去追随的宁云嫣。 ……就如那日他所言一般,真正的月亮并不在天上,而是在他的身边。 宁云嫣蹲下身,漫无目的地望着眼前的长街,只觉得此刻的灯火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少,却又零碎得很。 她浅浅地打了个哈欠:“这街上竟没几户在大门旁点着灯笼的人家,看来桐县百姓们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 “是啊。”祁钰轻声附和着,“长留村的村民们虽贫苦了些,尚且会悬着一两盏灯笼在门外呢。” 谈话间,不远处的巷口拐角竟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身材颇为魁梧的男子,看着像是做屠户生意的,身上还流露出一股不怀好意的匪气。 他右手正提着一把约莫白菜大小的斧头,肩上似乎扛着…… 宁云嫣眼皮一跳,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定了神再看——那男子的肩上竟扛着一位瘦弱的女子! “祁钰,那边有贼人,”宁云嫣的声音越压越低,“你且莫要乱动,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话未落地人先行,宁云嫣飞也似地跳下屋顶,一身白衣淡雅洒脱,两袖飘飘如羽,从远处看过去就像是一只振翅而飞的仙鹤。 夜里白衣,何其惹眼,那贼人很快便发现了宁云嫣的身影。可他第一时间并未选择逃跑,而是将肩上的女子揽入怀中,更用力地挟持着她。 “别过来!”贼人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地看向宁云嫣,“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你胆敢再往前迈出一步,我就杀了这女人。” 宁云嫣心里一惊,这贼人属实是胆大妄为,竟在夜里这般大吵大闹,也不怕就此引来了更多的人。若是衙役也闻声赶来,等着他的便只有牢狱之灾,哪还有好果子吃? “听到了没有?你郭爷正跟你说话呢!”自称是郭爷的贼人仰着头,斜眉怒视着宁云嫣。 宁云嫣越发觉得古怪,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装出一副不得不妥协的样子,继而虚与委蛇道:“好,只要你愿意放开怀里的那位女子,怎么都好说。” 那贼人很是得意,他的嘴唇向两边拉开,露出分外张狂的笑:“哈哈哈,还以为是块儿硬骨头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可惜了,”贼人轻啧一声,满脸不屑,“郭爷我对你这种张牙舞爪的货色不感兴趣。识相的话就快点让开,我还赶着回寨子里娶媳妇呢,别耽误了我的人生大事!” “寨里?”宁云嫣的瞳孔微微一颤,冷冰冰道,“原来如此,你莫不是灵山寨上的山匪?” 贼人的目中闪过一丝愕然:“哟,你也听过我们灵山寨的大名?” 他皱着眉,又道:“说什么山匪呢,我们可是桐县的土地神。有我们灵山寨罩着的地方,哪儿的山匪敢来肆意撒野?” “不过一介山匪,倒是生得好大的口气。”宁云嫣冷哼一声,“若不是你们这群胆大妄为的家伙搅扰了桐县百姓们的安宁,桐县百姓们怎会紧张得连门外灯笼都不敢点亮?” “你个小丫头片子,敬酒不吃,偏要跟爷爷我吃罚酒是吧?” 那贼人来了气,干脆将怀中的女子扔到路旁,抄起背后的斧头向宁云嫣挥去。 宁云嫣双脚稳扎不动,身子却迅速向后仰去,恰如风吹芦苇平,下腰避开了他的攻击。 紧接着,她灵巧地转到那贼人的身侧 13. 银枪绝剑 [] 不远处,一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正缓缓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手拿水火棍的衙役。 中年男人神色自若,开口时,声音犹如层峦巨山般稳重:“这位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妨也说与孙某听听罢。” 宁云嫣从未见过这个人,只能从他的穿着推测出,这怕是县衙里的大人。可县衙里的大人,又怎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处呢? 她心生疑惑,便问:“……您是?” 话音刚落,客栈伙计连连惊呼:“天啊,您是孙县丞,孙县丞来了!”他的语气里满是惊喜,好似眼前的人不是一位普通的县丞,而是从天而降的大救星,或是一位有求必应的仙人。 宁云嫣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位被称为孙县丞的中年男人。 孙县丞就站在那倒地山匪的一旁,笑得无比谦和,举手投举间尽显儒雅之气,看上去不像是个坏人,也不像是个县丞,倒像一位腹有诗书的书生。 宁云嫣心中虽有疑虑,却也不好直接质问对方。况且她本就打算将这山匪押去县衙,这帮人上赶着过来平事,倒是省了她多跑一趟。 “喏。”她微微仰头,指引众人看向瘫倒在地的郭守义。 见众人神色各异,她秀眉微蹙,冷冷开口:“出来看月亮,顺手抓了个灵山寨的山匪。本来想着押送他去县衙,既然孙县丞来了,不如……”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过于刻意的咳嗽声响起,宁云嫣循声望去,便见原本倚墙站着的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那女子一手掩着面,一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摆,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是想劝阻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未等宁云嫣开口,孙县丞上前一步,关切地问:“怎么了,姑娘?你想说什么?”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看向了那位女子。女子大惊,她紧抿着唇,眼神也变得闪躲,像是天幕挂着的忽明忽暗的星星。似是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女子干脆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了。 孙县丞见状,又乐呵呵地打起了圆场:“小姑娘,我们桐县县衙里的兵可不是天天吃干饭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将那山匪交给他们吧。” “快走啊,还不快把人带去县衙。”孙县丞刚催促完衙役,又移步走到余下众人旁,看似诚恳地开口,“你们今日实在是辛苦了,这本该是他们做的事情。” “孙大人您太客气了,”客栈伙计赶忙凑到孙县丞身旁,讨好似地看着他,“咱们桐县的百姓,可都仰仗着您呢!” “欸,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孙县丞听了连连摇头,他拍了拍那客栈伙计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桐县的发展,断然离不开关县令关大人的努力啊,切莫折煞了我才是。” 油嘴滑舌的老狐狸,宁云嫣心中一沉,只觉得这位孙县丞也未必是省油的灯。 “阿姊。”祁钰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问她,“方才那个山匪,就这么轻易地交给县衙的人了?” 宁云嫣沉吟片刻,才道:“山匪作乱,自有大洵律法处置。希望这位孙县丞真如那客栈伙计所言,是个将百姓放在心上的好官。” 末了,她侧过头,看向那位面色惨白的女子:“姑娘,你别害怕,我们送你回家。” * 夜色昏暗不明,长路越走越窄。 宁云嫣和祁钰一路跟随那女子而行,女子似乎对这里的街道很是熟悉,她游刃有余地带着宁、祁二人穿行在条条小路中,最后竟将他们带来了一处偏僻小巷。 方才走在路上的时候,宁云嫣几次试图与那女子搭话,女子却像是生了闷气似的,对宁云嫣不理不睬。宁云嫣只当她怕生,便好脾气地压起了性子,心中默念自己这遭真是送佛送到西。 可她万万没想到,女子竟然带着他们来到了这么古怪的地方…… 宁云嫣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将祁钰拽到自己身后。 “到了。” 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宁云嫣紧跟在女子身后,强行控制住自己,才没撞上她的后背。宁云嫣环顾四周,他们如今且在巷子深处,整条巷子里连扇能开的门都没有,这女子回的究竟是哪门子的家?!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天上忽然落下来了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俊美,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惹人心醉,手上还拿着一把白色的扇子。他摇起扇子时,半张脸都被扇面遮住,只留下那双深邃得望不到底的桃花眼。 “姓凌的,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你多少钱,下回这种憋屈的差事可别喊我来做了。”女子站在原地,高声抱怨起来,“要不是这丫头捣乱,我现在早就把灵山寨翻了个底朝天!” 俊美男子轻轻摇着手中折扇,缓缓开口道:“哦?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百诡千面,也有害怕的事情啊。” “百诡千面?” 宁云嫣一愣,这名字听上去倒像是游历江湖时用的名号,可她却从未听说过。 今夜的桐县当真是热闹啊。 俊美男子忽而笑了,他捏着扇子,示意宁云嫣再度看向那女子。 宁云嫣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对方来。 那女子身形高挑,看上去似乎还比祁钰高出了半个头。肤如凝脂的鹅蛋脸上,画着柳叶似的双眉。这天高露浓的秋夜里,她偏偏穿了一件不合季节的水粉色襦裙,倒是应了那句“独有芙蓉似美人”。 只是…… 宁云嫣双眉紧锁。 她先前就有些疑惑,这女子的脸未免太白了,不仅看不出半点儿血色,还像是蒙上了一层精致的细纱,美丽却不真实。 被宁云嫣几番打量下来,那女子似是彻底失了耐性,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继而将瓷瓶上的塞子拧开,往手心轻轻一倒,就倒出了一摊深绿色的软泥。那软泥像是用什么草药或是花瓣混合而成的,宁云嫣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那女子朝宁云嫣扬了扬涂满深绿色软泥的手,只道:“看好了。” 说着,她便将手掌上的软泥均匀地抹到自己的脸上。没一会儿工夫,她的脸色便恢复了正常,白里透着红。眉眼间蕴着的那股娇柔气质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纨绔子弟般的轻佻。 紧接着,她顺着自己的脸颊用力一扯,便扯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这女子竟是个少年假扮成的! 那少年似乎很满意宁云嫣的反应 14. 夜探孙府 [] 宁云嫣瞳孔微缩,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她抿了抿唇,看向凌知许:“凌侯爷的意思是,孙县丞私下与灵山寨的山匪同流合污?” 凌知许唇角微微勾起,笑得散漫又轻佻,好似一只精明的狐狸:“宁姑娘此言差矣。” 他将扇子抵上宁云嫣的额间,轻轻敲了两下,才懒洋洋道:“这可是宁姑娘你,自己说出来的。” 宁云嫣还未反应过来,祁钰便出声呵斥道:“离阿姊远点!” 他用力拍开凌知许的扇子,一改往日的谦和温柔,死死地瞪着对方,好似一只被激怒了的虎。 凌知许倒也不恼,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祁钰,轻笑着打趣:“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倒是和季乘风有得一拼。” 宁云嫣眉间紧锁,颇为不解:“难道你让季乘风去假扮女子,就是为了引那灵山寨的二当家上钩?” 想到那男子浑身散发出的古怪,她轻哼一声:“你们两个倒是挑了条大鱼。” 宁云嫣凌空一翻,人比风快,不过眨眼间,只听得剑出嗡鸣,她已然落在了季乘风的身后。长夜凄凄,光滑的剑刃接住流淌月光,紧贴上季乘风的脸侧,却远不如他此刻的脸更白。 季乘风咬了咬嘴唇,目光闪动:“一言不合就动手?宁姑娘,我们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吧?” “我也想同二位好好说话。”宁云嫣冷冷道,“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桐县,不仅将我这般小人物查得一清二楚,还如此关注朝廷命官的动向,究竟是何居心?” 她看向对面的凌知许,却见他面色不改,唇边反倒多了些真实的笑意。 凌知许悠悠道:“宁姑娘果真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柿子要挑软的捏。” 季乘风倏地恼了:“煞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天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就不姓季了!” “啪”的一声,凌知许合起了手上的扇子,他对上宁云嫣审视般的目光,似笑非笑道:“宁姑娘既然有这么多的疑问,不如同我走上一遭,便什么都明白了。” * 宁云嫣将轻功施展开来,飞身闪过高低起伏的屋顶。她与凌知许借着月光而行,掠动的身影迅捷如风,脚步如锋芒刀刃,将倾洒在屋檐上的清冷月光划得粉碎。 他们二人一白一黑,身上又都挂着长剑,于夜里这般游走在城中,倒像是赶着去索人性命的阴差。 孙县丞的府邸位于县衙附近,距他们刚刚所处的小巷有不小的距离。 二人赶到孙府时,约莫已是四更天了,正是城中万籁俱寂,人们在屋内床榻上酣睡的时候。 宁云嫣压低了自己的身子,抬手扶住屋顶立着的正脊,脚底则稳稳地踩上了灰黑如墨的瓦片。 紧接着,她抬眼望向远处,孙府的主屋内竟还亮着灯。 孙府的主屋前有一片正方形的空地,空地左右两侧分别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护卫。他们腰间佩着长剑,在主屋的四周来来回回地巡逻,紧盯着主屋附近的情况。宁云嫣在心中默数了一遍,门前的护卫共有十二人。 “凌侯爷,接下来要怎么办?你既然敢来这里,心中必定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吧。”宁云嫣悄声问道。 她侧过头去看蹲在一旁的凌知许,对方似乎并不为二人现下的处境而担忧。他眼底蕴着淡然,那张令人惊叹的脸上依旧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凌知许勾起唇角,胸有成竹道:“等下我数三二一,你就只管飞过去便是。” “若是贸然惊动了门前那些护卫,岂不是白来了一趟。”宁云嫣满心不解,便问,“还是说,你本就想让我同他们打上一架?” 凌知许挑眉道:“你可听过奔雷堡的蚀骨冰针?” 宁云嫣点了点头,她打小便以成为大侠为目标,对与他们相关的江湖动向更是了如指掌。 奔雷堡与其他传统的武林门派不同,他们以千奇百怪的精致暗器闻名于江湖,堡主雷昊天更是凭借那手无人能比的暗器,高居江湖英雄榜的第八位。 至于凌知许提到的蚀骨冰针,传闻是由堡主雷昊天亲手所制。 据说那蚀骨冰针通体如寒冰般清透,却只有糖丝般粗细,配合毒药以内力催动发出,便可于无形间夺走人的性命,不留下一丝痕迹。 但蚀骨冰针的材质十分特殊,极易融化,很难去用普通的方法去保存。正因为如此,虽然它威力惊人,但在奔雷堡的众多弟子中,很少有人愿意主动使用它。 “我将那蚀骨冰针加以改进,把它的尺寸调整成蚊虫那般的大小,更不易被人发现。又以药换毒,涂上了季乘风调制出的一种可以令人短暂出现幻象的药汁。” 似是担心宁云嫣没听懂,凌知许又好脾气地补充道:“这样一来,就削弱了它的杀伤性,不至于将对方一击毙命。被射中的人不会深究,只会认为自己是被蚊虫叮咬了一下。而那针上涂抹的药,不需半柱香的时间就会发作。” 宁云嫣心下一惊,她先前只知道凌知许这人武艺高超,没想到他对暗器还有如此深入的了解,当真是不容小觑。 她心想,江湖英雄榜上的人怕不是个个都像他这样,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怪物”吧。 若是有一天,她也能成为那榜上之人,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宁云嫣忽而回想起方才遗漏的关键。 她连忙与凌知许道:“但我听闻那蚀骨冰针遇热即化,遇水即溶,凌侯爷你……” 未等宁云嫣说完,凌知许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盒。他唇角含笑,举起玉盒在宁云嫣眼前晃了晃。 看到凌知许手上拿着的小巧玉盒,宁云嫣欲言又止。那玉料又水又润,一看就是千金难换的好东西。 她叹了口气,淡淡道:“唉,差点忘了老祖宗的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凌知许轻笑一声,打开了玉盒。 不过片刻间,他便驱动内力,将其中一根蚀骨冰针取出,朝巡逻队伍中最末尾的那名护卫射了过去。 “嘶……” 那名护卫抬手挠了挠被射中的脖颈,只淡淡地抱怨了句“这都入秋了,怎地还有蚊子在飞”,似乎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 宁云嫣一颗心高悬着,下意识地盯紧了那名护卫的动向。 正如凌知许所言,不到半柱香的工夫,那护卫忽然双腿发软,竟险些摔了个踉跄。 “欸,你没事吧李晋,怎么还突然站不稳了呢?” 其余的护卫们纷纷停下了脚步,他们将已然受到药效影响的李晋团团围住,关切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银子,好多银子……”李晋眼中已被迷离占据,他喃喃道,“你们怎么不去捡银子?” “这地上哪来的银子?你怕不是想钱想疯了。” 领班护卫看向站在李晋身旁的两名护卫,镇定地指挥道:“你们两个,先扶他回去休息吧,让他赶紧去睡一觉。困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当值?” 凌知许见状,抬手用扇子敲了敲宁云嫣的小臂,轻声催促她:“还不赶快过去。” 趁着主屋前一片混乱,宁云嫣借着几尊石雕像的遮掩,腾身一跃,飞上了主屋的屋顶。 她蹑手蹑脚地走在屋顶上,最后挑了一片最为松动的瓦片掀开,屏息观察着主屋内的情景。 主屋内的正中央摆了一面巨大的屏风,将屋内平均地分成了前后两块。前面的摆设和布置有多朴素,后面的摆设和布置就有多豪华,给人一种挣扎又割裂的感觉。 宁云嫣心想,这主屋真是与孙县丞一模一样,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当真是随了主人的个性。 15. 是敌是友 [] 从孙府逃出后,宁云嫣同凌知许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小巷。 终于等到宁云嫣回来,祁钰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他知道宁云嫣不是听劝的性子,又拗不过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凌知许如射出的箭一般飞身离开。 他快步走近宁云嫣,小心翼翼地拉住宁云嫣的双臂,反复检查了好几遍,见她身上没有半点儿伤口和血迹,才舒了口气。 一想到宁云嫣肩上的伤口还未曾痊愈,眼下又不知二人是敌是友,祁钰抿了抿唇,秀眉紧蹙,默默叮嘱道:“阿姊应当好生修养,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宁云嫣的思绪有些混乱,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闷闷地点了点头。 忽然间,却听得凌知许坦诚相告:“现在,我可以回答宁姑娘了。我们来桐县,是为了查一桩案子。” “你们是为了灵山寨?”宁云嫣追问道。 季乘风的脾气一向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这会儿又想起了自己潜伏失败,不由得愤愤道:“对啊,要不是为了找到灵山寨的具体位置,小爷我才不会去干那种差事呢!” “那狗男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居然直接把我丢到了地上。”季乘风被气得直咬后槽牙,“要不是小爷我反应快,现下怕是要破了相咯。怪不得他找不到媳妇,哪家姑娘会看上这种人啊。” 宁云嫣心有不解:“若是想知道灵山寨的位置,你们为何不直接上山去搜?” “搜了。”季乘风耸了耸肩,无奈道,“但没找到啊。我们在灵山上搜了快三天了,路上连半点儿人影都见不到,更不用说那么大一个灵山寨了。” 听了季乘风的话,宁云嫣抿了抿唇,大胆推测:“莫不是那山上有什么隐蔽的阵法,遮掩了通往灵山寨的路?再说了,那地方叫灵山寨,就一定要建在灵山上面吗?” “所以,我才想着让季乘风与那二当家一道回去。”凌知许开始解释起来,“季乘风的武功不弱,若是不巧被他们发现了,也能全身而退。” “方才我与那二当家交手时,他一手斧头耍得出神入化,不像寻常之辈所能做到的。”宁云嫣细细斟酌,继而开口道,“他恐怕已经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了。” 凌知许眸色转冷,追问她:“你所言当真?” “当真。”宁云嫣点了点头,“而且他手上那把斧头也十分古怪。” 季乘风一愣:“斧头?” “对,那把被他用来当作武器的斧头。”宁云嫣耐心道,“那斧头与寻常的斧头不同,斧刃泛着淡淡的紫光,不像是用普通铁石打造而成的。斧柄虽是木头制成,却刻了一个似乎与他无关的‘仁’字。” 祁钰默默听着,忽而想到了什么:“阿姊,那人与你交手时可有报上自己的名讳?” “啊……”宁云嫣努力回忆着先前的情景,“他说,他叫郭守义。” “原来如此。”祁钰嘴角微微上扬,直道,“‘仁义’、‘仁义’,现在我们既然见到了作为二当家的‘义’,那剩下的大当家便是其中的‘仁’了。” 凌知许紧锁着眉头,反驳了祁钰的观点:“可那灵山寨的大当家,似乎并不姓郭。” “至于你说的紫光斧刃……”凌知许顿了顿,“单听描述确是过于泛泛,若能亲眼见到,我或许可以看出它的来历。” “咳咳……”季乘风突然用力地咳嗽起来。 眼看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了他,他便神采飞扬地从袖口里拽出来了一把斧头,还明知故问道:“你们说的斧头,是这个吗?” 宁云嫣一眼就认出来那把斧头乃是郭守义之物,她厉声道:“你居然偷人家的东西?” “哎,宁姑娘这话听得可真叫人伤透了心。”季乘风撇撇嘴,煞有其事地为自己解释起来,“我就是想着,那灵山寨也没去成,白忙活这么一趟,好歹也要发挥点作用吧。你不也盯着那斧头瞧了许久?” 季乘风满脸傲气,直言不讳:“我这人有个原则,他让我不顺心了,我也要膈应膈应他,出了这口气才行。” 凌知许眼底蕴着笑意:“干得不错,拿给我看看。” “喏,给你咯。”季乘风说着,便将手上的斧头扔了过去。 宁云嫣看着季乘风得意洋洋的样子,只觉得他若是长了条尾巴,此刻定是摇得比街边的大黄狗还要欢快。 凌知许接过斧头,眼底一沉:“这斧刃,多半是用昆仑天山上的紫玄幽铁制成的。” “紫玄幽铁?”季乘风惊讶地张大了嘴,“那玩意在大洵不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吗?我阿爹在都京混了那么久,最后还不是从逍遥老头的手里敲诈来了一颗。一个小小的灵山寨二当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舍得将它打成斧刃?” “祁钰方才有一点没猜错。”凌知许淡淡开口,“这斧头,不是那二当家的东西。” 事已至此,凌知许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便将收 16. 前路何在 [] 晨曦微露,鸡鸣破晓。房间的窗户半开着,外面的风簌簌地吹进来,冻得宁云嫣半醒不醒,四周满是寒意。 宁云嫣往被子里缩了缩,试图让自己的身子变得再暖和一点。可那恼人的窗似是故意同她反着来,又一阵劲风起,窗户便开始吱呀作响,搅得人不得安宁。 她咬了咬牙,从被窝中抽离,起身关了窗,本打算再回去躺一会儿,却听到了一阵微弱的敲门声,随后传来的是祁钰无比轻柔的提醒:“阿姊,早饭已经做好了,就放在隔壁凌侯爷和季小公子的房间。” 宁云嫣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缓了好久才开口应道:“好,我马上来。” 她草草地换了身素净的衣服,三两下便洗完了漱,赶忙寻了过去。 宁云嫣一进门,便见祁钰与凌知许、季乘风二人围桌而坐。 听见木门声响,季乘风眼中一亮,热情地招呼道:“宁姑娘,快来这边!” 宁云嫣快步走向圆桌,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祁钰身旁的空位上。 “这人可算齐了。”季乘风感叹道,“宁姑娘,你要是来得再晚点,我怕是要被活活饿死在这饭桌上了。” 她顺着季乘风的目光看过去,桌上已然摆了几道清淡菜肴,宁云嫣瞧着那些熟悉的菜式,心中便知这大抵是由祁钰亲手做的,不由得一惊。 祁钰抬眸,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温柔道:“阿姊昨日不是吃不惯这家客栈的菜,我便向那伙计借了厨房做早饭。既然人齐了,那就开饭吧。” 他率先拿起未曾用过的筷子为宁云嫣布菜:“阿姊快尝尝这道糯米甜藕,用的是今早刚买来的莲藕,新鲜得很。” 宁云嫣夹起碗中的甜藕片,轻轻咬了一口,甜滋滋的蜜香顿时充斥在她的口腔中。她越嚼,越能感受到莲藕的鲜嫩。 “味道真不错。”宁云嫣忍不住开口夸赞,“我都许久没吃过这般好吃的甜藕片了。” 祁钰闻言,笑得更甜了,直道:“阿姊若是喜欢,不妨再多吃一些。” 宁云嫣“嗯”了一声,思绪却如雾气般袅袅而去。 他们一行人昨日赶回客栈时已是疲惫至极,匆匆道了别便各自回房休息。 可关于孙县丞的事,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孙县丞怎地放着好好的朝廷命官不当,反而跑去同郭守义那般打家劫舍的山匪为伍呢? 大洵律法森严,对于烧杀劫掠之事一向是重罚狠罚,官府会定期组织军士上山剿匪,各个武林宗门也偶有接到来自玄衣司的剿匪协同令。宁云嫣虽然看不惯玄衣司的做派,却也跟着父亲和师兄弟们在青州一带剿过匪,她也因此更加确定灵山寨这次出现得突然。 可是区区一个远在青州的灵山寨,有必要让长住都京的怀昭侯亲自来查吗? 她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凌知许的身上,凌知许吃饭时的姿势很是优雅,举手投举间尽是一副王公贵族才会有的矜贵做派。江湖和朝堂之间,本就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若不是昨日在孙府见到了凌知许出手,她真的很难确信眼前之人便是那个曾冠绝江湖的小侯爷。 她咽下一口甜藕,默默地想:这位凌侯爷当真是心狠啊。对旁人心狠也就算了,倒是少有人能对自己心狠到如此地步。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凌知许居然与自己的父亲是旧识。 昨夜她问凌知许,为何笃定她会帮助他们破阵,凌知许给出的回答是“你是他的女儿,你们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一样的赤忱。” 她大惊,连连追问,凌知许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只说与她父亲“不过是几面之缘”,可宁云嫣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这个青霄派弟子,掌门宁远的女儿都不知《洞天心法》还能用于破阵,凌知许一个外人却对此了如指掌。 面对她的质疑,凌知许摇扇浅笑,他似乎知道她正在寻找父亲的下落,便以此为饵引她入局,而她甘愿也不得不上钩。 真是只精明的老狐狸,她用力咬着甜藕,感慨万千。 “对了。”宁云嫣顿了顿,“凌侯爷,你与季公子在桐县打探了这么多天,可曾听过有关那郭守义的事?” 季乘风率先开了口:“我们只知他是灵山寨大当家捡来的孩子,其余的便不清楚了。” 末了,他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桐县百姓对山匪的态度,他们巴不得这辈子都碰不上山匪,更别提去探究什么山匪二当家的私事了。” 凌知许挑了挑眉,出声问宁云嫣:“你这么问,莫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 宁云嫣摇了摇头,缓缓道:“未曾,我只是觉得那郭守义里外里透着古怪。” 季乘风眼睛一亮,赶忙问她:“宁姑娘此话怎讲?” 宁云嫣边回忆昨夜在孙府偷听到的谈话,边回答他:“那把被你顺回来的斧头,似乎对他很重要。他昨夜发现斧头不见后,便嚷着要立刻去寻,却在出门前被孙县丞拦了下来。” “然后呢?然后呢?”季乘风急着追问。 “然后,他们为这斧头吵了一架。吵到最后,郭守义还是决定离开孙府去找斧头。” 宁云嫣说着,略微停顿了一瞬,继而讪讪道:“再然后,我就被他们发现了……” 凌知许轻笑一声:“宁姑娘反应得倒是很快,没与那瓦片一同摔下去。如此说来,也算是有惊无险了。” 祁钰眼底骤冷,原本攥着的筷子被他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他猛地抬起头,厉声道:“凌侯爷,你带走阿姊时,可未说过此行会这般凶险。” “若是阿姊她出了什么意外,我……” 祁钰话未说完,便见凌知许的眼底里漾着几分戏谑,他微微一怔。 见祁钰不再说话,凌知许唇角上扬,慵懒开口:“你要怎样?” 祁钰眼眸一沉,泛着冷意,再开口时,他声音有些沙哑:“阿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她出了意外,我定不会放过你。” “哦?”凌知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怎未曾听说过,宁远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祁钰双唇发白,秋水般的双眸中闪烁着复杂难解的情绪:“我与阿姊之间虽无血缘关连,但……” “好了,祁钰。”宁云嫣打断了他的话,她刻意抬高声音,“我既是与他去了,心中便有分寸。” 祁钰眼角泛红,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可是阿姊……” 宁云嫣冷淡道:“没有什么可是。” 话音刚落,宁云嫣又觉得自己有些严厉。她叹了口气,温柔地望向祁钰:“不必这般担心阿姊,好吗?” 祁钰用力抿着唇,却未曾点头。 * 用过早饭后,凌知许便没了踪影。季乘风则是大大咧咧地叫上宁云嫣和祁钰,嚷着要去附近的市集打探消息。 三人到了市集,只觉得入目皆是凄冷,这街上零零散散的摊位,似乎比昨日还要少了些。 可其中一家摊位旁却尤为 17. 再探孙府 [] 夜色正浓,孙府后门的长街更是一片寂静,不见半点儿人影。 前两日孙府大乱,府中护卫们在事后争相推卸责任。一群人推来推去各说各的,反而是当时并不在场的李晋成了背锅的倒霉蛋儿。 领班护卫一声令下,收了李晋的剑,又将他赶去孙府的后门。悲惨如李晋,这内院护卫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就又变回了那个整日守在后门无所事事的门丁。 李晋心中虽然憋屈,却又无从与人说起,只好将委屈都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半个时辰前,李晋刚与上一个门丁交了班,现下正靠着墙,默默打了个哈欠。他的眼皮半耷拉着,看上去似乎快要睡着了。 霎那间,一道突兀的车辙声响起,惊得李晋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他赶忙张望四周,只见左侧不远处,一辆好似由纯金打造而成的马车正朝着孙府后门驶来。 李晋认得那辆马车。 或者换句话说,在桐县里,没有人不认得这辆鎏金马车。 它是那么地明亮,仿若一颗东海郡出产的上等夜明珠。在今日这般漆黑无边的夜里,竟比寻常见到时还要亮上三分。 李晋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也正以不同于寻常般的速度跳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鎏金马车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李晋迅速地弯下了身子,他只觉得自己身后像是有块滚烫的烙铁,压得他的腰一弯再弯,直不起身。 紧接着,一双宝相花纹样的乌色翘头缎靴步入了他的视野中。 那翘头缎靴的主人压低了声音,淡漠道:“开门。” 李晋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他来不及多想,战战兢兢地为眼前的人打开了后门。 可那翘头缎靴的主人却并非孤身前来,他一人走在前,身后还跟了三双大小不一款式各异的鞋履。 李晋死死咬着唇,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半句话都不敢说。 直到后院大门被最后一个进去的人从里面轻轻关上,李晋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 * 孙府内,入目宽阔,灯火尽灭,空留月影。 那翘头缎靴的主人左顾右盼,确认过附近无人后,才停下了步伐。 他回过头,不再压着自己的声音,轻快地与身后带着面具的三人道:“凌侯爷的钱真是没白花啊,那守着后门的门丁竟真被我们这一套路数给糊弄了过去。” 面具下,宁云嫣微微皱起了眉。 季乘风平日里看着与她年龄相仿,嗓音更是同百灵鸟一般清脆。可他今日却顶着这张仿照关县令易容出来的老男人脸,再配上那声音,倒是叫她觉得有些一言难尽了。 “那是自然。”凌知许应道,“也亏了那进宝阁里的货备得充足,不然还真不好在短时间内弄出这么一辆能以假乱真的镀金马车。” 他们从市集回去后,便将遇到的事讲与凌知许听。凌知许当机立断,提议与宁云嫣二人再亲自走一趟孙府,探探孙县丞是否真如市井所言那般失踪了。 凌知许此话一出,反对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两个。 季乘风先是嚷嚷着“人多力量大”,又东扯西扯一些没由来的事,“要挟”凌知许带上他一起。 祁钰则是恐此行再生变故,一定要宁云嫣带上他在身侧。 他称自己对世间草药如数家珍,还懂得医术和一些偏门的土方子。若是能提前备齐些用得上的药粉带在身上,也不至于半点儿都派不上用场。 凌知许本就对祁钰所学的医术感到好奇,便干脆允了他二人的要求。 不过孙府里人乱且杂,府上的护卫们怕是也记住了宁、凌二人的相貌。再加上祁钰不会轻功,他们便不好再像上次那般潜行而入。 季乘风灵机一动,提出由自己易容假扮成关县令,带着三人一同混进孙府。 但想伪装成关县令,可并非只是换张脸那么简单。 桐县内人尽皆知,关闲的府上有一辆价值不菲的鎏金马车。 他对那辆鎏金马车甚是喜爱,但凡出门,必定要乘这辆马车出行。凌知许此次前来暗访桐县,也是因为这关闲太过于奢靡无度,引起了都京的注意。 毕竟一个小小的县令,月俸不过几百两银子,家中怎可能会这般富裕? 作为大洵怀昭的凌知许则不同,正如他所言,他在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金银之物。 凌知许大手一挥,从进宝阁购置了批金箔,又重金雇了几名巧匠。不过一个下午的工夫,就将普通的马车大变了个模样。 来孙府前,季乘风一人易了容,宁云嫣与祁、凌二人则是带上了银质面具,伪装成小厮的模样。 但四人万万没想到,孙府中护卫虽多,此刻却没有一个人还坚守在自己应在的位置上,似乎都早已回了房歇息。 四人心中怀着疑惑,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行至孙府主屋的门前。 季乘风目光一转,与三人道:“这孙府里的人好生奇怪,自家老爷人都不见了,他们也不赶忙外出去寻,怎地还能这般在榻上安睡?” 凌知许闻言,淡淡应了句:“今日搜过了这孙府,便能知晓一切答案。” 宁云嫣斟酌片刻,才侧过头看向凌知许,问道:“凌侯爷当真确定,我们能在孙府找到想要的答案?” 凌知许却含笑未答。 宁云嫣心有无奈,却也只得叮嘱祁钰,让他离自己再近一些,以防不测。祁钰则是顺从地点了点头,他低垂着眼,抬手紧紧攥住了宁云嫣的衣袖,像极了山间受惊的小鹿,惹人万般怜爱。 见此情景,季乘风不屑地撇了撇嘴:“宁姑娘不必担心,今夜有凌知许和小爷我在,定然出不了什么乱子。” 宁云嫣笑道:“那便借季公子吉言了。” * 一面屏风隔两界,孙府主屋内的景致,与宁云嫣昨夜趴在屋顶上看到的并无二异。 不过宁云嫣现下走在这屋中,倒是能瞧见那屏风上描绘的内容——梧桐树下,两只一黑一白的绵羊正相互依偎着,很是亲昵。 大洵民间有句流 18. 一触即发 [] 另外三人见状,纷纷走了过来。 凌知许了然道:“这孙府的主屋里,果然有一间密室。” 季乘风忙问:“难道那孙县丞并没有离开孙府,而是躲进了这密室里?” “可他为何要这般行事……”宁云嫣喃喃道。 她心中满是不解,这孙府本就是孙县丞自己的地盘,他怎地还要躲起来不见人,又令府中护卫放出自己已经失踪的消息呢? 祁钰侧过头,见众人皆面露疑惑,便开口提议道:“我们不如先找到进去密室的方法,进去之后便什么都清楚了。” 三人闻言,接连应允。 宁云嫣定了定神,提起黑白两色,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阴阳鱼的符号。但木架上摆放着的物什看上去很是杂乱,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规律。 祁钰与她想到了一处:“阿姊,我们不如试试摆成阴阳鱼的样子?” 宁云嫣轻轻摇头:“倘若摆成阴阳鱼的样子,便要找到两只一黑一白的鱼眼。可这上面的物什……” 她忽而一顿,眼睛直直盯上了一个白羊模样的玉雕。那玉雕不仅看着栩栩如生,动作和神态竟也与屏风上的双羊图一模一样。 宁云嫣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她迅速扫视着木架上摆放的物什,很快便找到了另一只能对应上双羊图的黑羊。 她眼底闪过一丝喜色,高呼道:“是双羊图!” “双羊图?”季乘风回身看向屏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讪讪地问:“宁姑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宁云嫣一边移动着木架上的物什,将它们摆成阴阳鱼的图案,一边回答季乘风:“我本就觉得那屏风奇怪。按大洵的民俗,寻常人家要摆也是摆着三羊图,图个吉祥如意。这孙府的屏风上虽画了羊图,却偏偏少了一只。” 祁钰见状,赶忙上前一步,帮宁云嫣移动架子上的其他物什。 宁云嫣拿起两只绵羊玉雕,朝季乘风比划了一下,继而向他解释道:“你且瞧这两座玉雕,绵羊的颜色和神态与那屏风上的双羊图一模一样。若要从这些杂乱的物什里挑出两只鱼眼,便没有比这两座玉雕更合适的了。” 在祁钰的帮助下,面前的木架上已然摆出了阴阳鱼的图案,唯独缺了两只一黑一白的鱼眼。 宁云嫣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玉雕对应放在木架上空缺的地方。 伴随着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木架竟连带着后面的墙一同,向宁云嫣一行人所在的方向转了过来。 宁云嫣挪步到墙侧,颇为好奇地探头向墙后看去,只见一个宽阔的洞口正缓缓闯入她的眼帘。 她定睛再瞧,空洞之中居然还有一条向下的石头阶梯。可惜那阶梯通向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叫她看不清其中的具体情况。 宁云嫣本欲继续向前探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了祁钰焦急的声音:“阿姊小心!” 许是怕宁云嫣看得太过投入,祁钰飞快上前一步,死死地扯住了她的衣袖。 宁云嫣回过神来,她安抚似地抬手揉揉祁钰的头,又看向凌知许和季乘风二人:“这墙的后面有条石阶,我们不如先顺着它下去看看。” 季乘风在屋子里东翻西翻,寻来了几个烛台。他从怀中掏出了个火折子,将烛台一个个点燃,又分给众人。 他一手端着烛台,借那烛台微弱的光芒,抻着脖子向石阶下的空旷之地看去。 “下面没人。”季乘风轻声道。 确认过并无异常后,众人才接连走下了石阶。而石阶之下等待着他们的,是一片刺眼的白。 整间密室都是由洁白胜雪的白云石砌成的,地下的空间虽说宽阔,却也只能站着约莫十余人的样子。密室的中央则摆了一张木桌,上面胡乱地堆积了许多卷宗似的东西,厚重得直叫人觉得万般压抑。 一行人中,唯有凌知许快步朝木桌走去。他神色凝重,飞速地翻阅起木桌上摆放着的卷宗。 宁云嫣本对那种枯燥无味的东西提不起兴趣,可她瞧见凌知许的眉间越锁越紧,心底便生了几分好奇。 她走到木桌旁,随手拿起一本卷宗翻了几页,却发现上面写的是许多年桐县县衙里发生过的一场劫狱案。 见宁云嫣也在翻看卷宗,凌知许便默默提醒了句:“这些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和桐县前任县令陈丰有关的内容。” 宁云嫣心生疑惑,便问:“那位陈大人?可这与孙县丞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偷偷调查这些?” 可她还未等到想要的回答,不远处竟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挪动什么重物。 机敏如季乘风,自然也迅速地捕捉到了这段不寻常的声音。他比宁云嫣还要快一步,赶忙贴上了一旁的墙壁,努力辨别着声音的来源。 直到那声音从耳畔彻底消失,季乘风才远离墙壁,向后退了几步,轻声与众人道:“这墙的后面大抵还有一间密室。” 一行人见状,只得放下手上的卷宗,开始寻找起下一个密室的入口。 “这地下的区域本就不大,却还密室连密室的,那个孙县丞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需要这般下功夫隐藏?”宁云嫣喃喃道。 她与祁钰挑了一面墙,又学着凌知许和季乘风的样子,从左右两边开始轻轻敲打着墙,步步走向中央。 宁云嫣按部就班地敲着,忽而心中一惊,只觉得手碰到的这块石砖似乎有些松动。她与祁钰对视一眼,继而合力将那块砖按了下去。 石壁缓缓移动起来,内里密室中的情况就这般大咧咧地暴露在他们的面前。 孙县丞失了神似的站在原地,身上还穿着那夜未来得及换下的官服。他的双手正握着身前木椅上的椅背,木椅上则绑着一位男人,他一身黑衣,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真切的样貌。 看清了密室中站着的人后,凌知许忽而笑得发冷,他直道:“孙县丞,你可当真叫我们好找 19. 双生紫斧 《一剑青霄》全本免费阅读 关县令此话一出,密室内顿时变得一片寂静。宁云嫣一行人面面相觑,心中皆被疑惑占据。 半晌过后,凌知许率先开了口:“倘若当真是如此,你便细细说来,将事由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我们,不得有半点儿隐瞒的地方。” “那、那我今日要是说了,凌侯爷是不是就愿意出面保我了?”关县令神色紧张,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起来,“凌侯爷,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您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只要有您作保,别说是玄衣司了,就算是六扇门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哦?”凌知许右手正攥着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自己的另一只手掌上。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关县令,眼底闪过一丝厉色:“若是我没听错这话里的意思,关大人此番莫不是在……威胁我?” “不、不敢!下官怎敢威胁凌侯爷,只是下官担心……”关县令用力地摇着头,他的视线飘忽不定,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担心什么?”凌知许刻意抬高了声调。 “不担心,不担心。”关县令赶忙回应着,“有凌侯爷这般武功高强的人在,怎会有需要担心的地方呢?是下官嘴笨……” “啪”的一声,关县令竟朝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似是觉得还不够表明忠心,他又连着扇了好几下。 宁云嫣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触目惊心。这位关县令似乎怕极了凌知许,她作为习武之人,自然会比寻常人更能敏锐地感觉到杀意。可方才凌知许说话时,她不曾察觉出任何异常。一个没有表露出杀意的人,竟也会叫素来狂妄自大的一县之长害怕至此吗? 再想到自己那夜对季乘风刀剑相向,又同凌知许一番唇枪舌战,宁云嫣忽而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命大之人了。 凌知许眉头微皱,直呼:“够了,那斧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县令这才松了口气,他将倒在地上的木椅扶起,缓缓地坐在上面。 “这事,还得从我刚来到桐县时说起……” * 一年前,夏天,桐县。 桐县四周山水环绕,常年被雾气笼罩着,潮湿又偏僻,一到夏天就闷热得不行。 关闲心想,若不是得了圣上的指派赴任,他大抵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桐县这样的地方。 路上颠簸劳累,今日又赶上艳阳天,暑气逼人。关闲在车上闷的头晕,便叫车夫停下,在城门口下了马车。他本想着一路走到县衙,顺便看看这桐县内的民生百态,好歹也是来做县令的,总要了解下当地的情况。 可他还没走两步路,就让四处飞着的蚊子给咬了好几口。他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脖子上的蚊子包,又在心中愤愤咒骂,想着自己往后若是出门,定要让人安排辆宽敞的马车,再带上三两个专门负责摇扇子的仆役才行。 眼看距离县衙门口还有不小一段路,关闲便回身准备上马车里歇息。 他刚一抬脚,衣摆却被人轻轻拽住。 关闲低头一看,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人正跪在他的身后,浑身上下竟只有一双眼睛是干净的。 那少年人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裳,上面漏了好几个大洞,许是家中贫困,连个补丁都没钱去打。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是“啊啊”地嚷了几句,脸上还有几处月牙形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弄出来的。 关闲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地了。 他看着眼前少年的可怜模样,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悯,便差人塞给他几两银子,想把他给打发走。 不料那少年接了银子,忽而嚎啕大哭起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关闲的面前,饶是一旁的仆役好说歹说地劝着,最后甚至以武力相威胁,也不肯起身离开。 关闲转念一想,自己在这桐县人生地不熟的,若是身边能带着个熟悉环境的哑仆,也好差他做些其他人不方便做的事。 他轻咳一声,开口道:“你既不愿离开,我便收了你做仆役,每月按照其他人的用度给你发放赏钱,如何?” 少年闻言,一双眼睛变得更亮了。 他用力地点着头,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给关闲磕了三个响头。少年抬起头时,灰扑扑的额头上被划出了几道显眼的血丝,看上去分外瘆人。 哑仆到了县衙后,比关闲预想得还要听话。但凡是关闲吩咐给他的事情,他都能迅速妥当地办成。 可那哑仆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一个人蹲坐在院中树下,时不时地从身上掏出一把斧头,如获至宝似的把玩着。 时间一长,难免会有些嘴碎的人在背后议论。 关闲听了那些传言,心里也直犯嘀咕。他前思后想,最终还是找了个机会,趁着那哑仆又在院中发呆的时候寻了过去。 但关闲万万没想到,他刚一走到哑仆的面前,哑仆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赶忙把手上的斧头揣回了怀中。 之后任凭关闲怎么劝说,哑仆愣是铁了心,再也没将那把斧头拿出来过。 哑仆这般遮遮掩掩的举动,反倒勾起了关闲的兴趣。 一天夜里,关闲趁哑仆入睡,悄悄摸进了他的房中,便见那哑仆连睡觉时都要抱着斧头才得以安眠。 关闲起初不敢惊动哑仆,只是远远地伸头瞟了几眼。 可他越瞧,便越觉得那斧头古怪。寻常的斧头都是铁打的,哑仆手上的斧头却泛着淡淡的紫光。关闲在心里给自己鼓足了气,才试探着摸到了哑仆的床榻边,细细打量起那斧头来。 关闲这一瞧,便瞧见斧柄下端还刻了一个“仁”字。 直到离开了哑仆的屋子,关闲也没琢磨明白那斧头究竟是什么做的。 但他可以确定,那绝不是寻常之物,这哑仆的身世必定有蹊跷之处。 * 听了关闲的话,宁云嫣眼皮一跳。 这世间竟还有和郭守义的斧头一模一样的斧头?斧头上刻的字甚至都能串联起来? 季乘风看了看手上的斧头,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凌知许飞来一记眼刀。 他尴尬地挠挠头,话到嘴边又打了个弯儿:“既是如此,你方才提到的哑仆,现如今在何处啊?” 关闲木讷地应了句:“死了。” “死了?”凌知许“啪”的一声收了扇子,淡漠地开了口,“关大人费尽口舌说了这么半天,难不成是在拿我们找乐子?” 话音刚落,关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宁云嫣抿了抿唇,这世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若是跪,也应是跪天地、跪君王、跪父母。可关闲今日一见到凌知许,不知断断续续跪了多少次,她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也不知是关闲太过于胆小怕事,还是凌知许颇具威慑力,令关闲不得不跪。 不过,哑仆若是还活着,便能印证双生斧头一事。 可按关闲所说,拿着另一把斧头的哑仆已死,整件事就变得死无对证了。哪怕关闲把那把斧头说出花来,他们也无从考据。这位关县令,当真说的是实话吗? 密室内静得可怖,连每个人的喘息声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季乘风忽而开了口:“我倒是好奇,关大人派那哑仆去做的,到底是什么样生意?” 关闲一愣,他 20. 世有伥鬼 《一剑青霄》全本免费阅读 听到进宝阁的名字,宁云嫣不由得一惊,她紧抿住唇,努力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 哪怕是世间的三岁小儿,也知从宫里出来的东西上都留有象征着大洵姬氏王族的环水纹印。倘若关闲所言非虚,桐县附近的山上当真埋着先帝八皇子逆党一派的东西,进宝阁又怎敢做这笔买卖呢?假使叫人发现,那可是要抄家灭门的大罪啊! 屋内一片寂静,宁云嫣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众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关闲的身上,似乎没有人发现她的片刻慌神。她才敢悄悄松了口气,顺手捋了捋鬓角,继续听关闲掰扯他那门“大生意”。 “凌侯爷,我这也是为了桐县百姓着想啊!”关闲说着,竟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季乘风冷哼一声,眼底满是讥讽之色:“一心为桐县百姓着想的人,又怎会造出那辆令人‘闻风丧胆’的黄金马车?关闲,别把人都当成和你一样的傻子。” “是是是,这位小公子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稍稍贪了那么……”关闲抬起两指,朝众人比划起来,“贪了那么一点,也就一点儿,凌侯爷,您可一定要相信我啊!” 关闲看上去分外紧张,他双手揉搓着袖摆,好好的衣服被他捏得不成样子。 见凌知许仍是一脸淡漠,他颤抖道:“凌侯爷,我真的什么都说了,半点儿瞒着您的地方都没有。” 凌知许挑眉,忽而问了句:“是你主动去找进宝阁的?” “当然。”关闲飞快地应着,又头头是道地与众人讲起,“有道是‘南招财,北进宝’,在桐县也只有进宝阁才做得来这门大生意了。” 末了,关闲还恬不知耻地补充了句:“凌侯爷,我虽是把那些物什偷了出来,又将它们卖了换钱。但凡事都要讲究个‘冤有头,债有主’,它们现如今都进了进宝阁的囊中。凌侯爷您若是为了那些墓中的物什而来,万万不可厚此薄彼,只抓了我,却放过进宝阁的林掌柜啊!” “‘厚此薄彼’竟还能这般用?关大人今日倒是叫本侯涨了不少见识。”凌知许似笑非笑道,至于其余的事,就不劳烦关大人操心了。” “等等!”季乘风在一旁听得晕了,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继而开口询问道,“你们这些人东扯西扯的,怎么还绕到进宝阁上了?那哑仆呢?方才听关县令说那哑仆是个少年,怎地这般年轻就不在人世了?” “唉,”关闲又叹了口气,满脸写着哀伤,“他也是个命苦的。” “自打他跟我去了县衙,赚来的赏钱都花在了请郎中上。谁料这桐县的郎中都叫他请了个遍,却也没瞧出个什么名堂来。”关闲摇了摇头,感叹道,“他那嗓子不仅治不好了,还被人说得一身的病。前段时间又不巧染上了风寒,一直高热不退,没几日便撑不住了。” 宁云嫣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那哑仆的嗓子和容貌皆被毁去,一具苟活于世的残破病躯,又偏偏摊上了这般际遇,实在是太过于可怜了。 并非人人生来都是麻绳,却总有人会成为大浪浮沉中的一条麻绳。她本想着那哑仆命好,能被关闲收留在身旁,也算是有了条活路,总好过在大街上乞讨为生,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可那哑仆若当真命好,又怎会沦落到被关闲收留的境地呢? 宁云嫣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便随父亲宁远离开了临安,来到了千里之外的青霄山上。 青霄山是青州地界的一隅,青州是整片大洵的一隅,而大洵又是茫茫九州中的一隅。 天地虽辽阔浩大,唯有青霄山才是宁云嫣的家。 宁云嫣总想着,要练成一手人人称赞的好剑法,要成为仗剑走天涯的快意大侠。 她在青霄山上住了十几年,每天只想着练功,只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强。 虽称不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她所过的生活,也与这般话并无二异。 父亲曾告诉过她,要想成为大侠,出神入化的剑术仅占据其一。最重要的,是有一个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心。宁云嫣那时年纪小,不懂得父亲在说什么,只当他是又闲来无趣,同她讲些不过尔尔的大道理来消磨时间。 她只是想着,这天下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模样,与她宁云嫣一个练剑的有什么干系?姓张的当皇帝也好,姓李的当皇帝也罢,哪怕当今圣上是个姓宁的,也不能让她突破下一层境界,也不能让她练得世间最精妙的剑法。与其操心他人,不如多把心思用在自己的身上。 她虽长了一双清澈的眼,却从未好好地看过青霄山之外的世界。像是一只被豢养的雀儿,正是她自己将自己锁在了这名为青霄山的笼子里。 而现在,“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中碎裂开来。 宁云嫣忽而意识到,原来那些她不曾看到,也不曾生活过的地方,会有生性怯懦又心怀恶意之人,会有视金银财宝为重中之重的人,会有不分青红皂白只求‘物尽其用’的人…… 她是那么的庞大,庞大到青霄派中无一人敢于她正面对决。 她又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如沙粒尘埃,坠入芸芸众生汇聚成的沙海,继而与它们融成同种色彩。 宁云嫣愈发觉得,自己的心口处像是被压了块沉重的石头。不然她怎会这般痛苦,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下来。 “关大人。”宁云嫣缓缓开口,正色道,“你可知翻过北面那几座小山,便能看见通往青霄派的路?” “青霄山上的青霄派?”关闲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抬起头时,脸上仍显倦容,“青州地界也就只有这一处武林宗门了,我怎会不知呢?” “青霄派的大多数弟子虽是愚笨之才,却好歹有着习得的武艺傍身。”宁云嫣略一思索,轻抿了下唇,耐心道,“关县令若是去青霄山上向他们求助,他们一定会下山来帮助你们的。” “侠之大道,为国为民。”他们与她同属青霄派,自然也是听过父亲那些说得快要磨破了嘴皮子的大道理。假使他们仅存一丝人性,也断然不会对这种事情袖手旁观罢。 会武功的人,为不会武功的人谋求正义,撑一隅庇护之地,不就是父亲所说的侠道,不就是成为大侠最不能缺少的仁心吗? 可关闲的话,却让宁云嫣手脚发冷。 “你以为我没去找过他们吗?”关闲缓缓抬起头来。 “百姓们都说,青霄派里的弟子皆是侠骨柔情之人,其掌门宁远更是心怀慈悲,武功高强。”他看向宁云嫣,眼中却满是讥讽,“可我派衙役上山向他们求助时,却叫他们那劳什子副掌门给生生撵了回来。” 他嗤笑一声,才道:“我们这些普通人虽然不会什么神乎其神的武功,身上却也有着自己的骨气。说到底,上山剿匪这等要拼上命去做的事,终归是指不上旁人的,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才行。” 祁钰闻言,眉间却愈发紧蹙:“可关县令说的那位副掌门,本就……” 祁钰倏地一顿,转而望向了身旁的宁云嫣。他眼中波光流转,似是在征求宁云嫣的想法。他心中自然知道,宁云嫣不是个在意闲言碎语的人。但关县令方才所说的话,却偏偏扯上了宁云嫣的父亲。 而她的父亲…… 他怕她难过,却又不敢贸然替她做主。或许这屋中最懦弱的人,是他祁钰才对。 祁钰紧紧地抿着唇,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究 21. 断念剑出 《一剑青霄》全本免费阅读 话音刚落,关闲满脸诧异:“这……” 他有些不敢相信,一切都是孙宏设下的局吗? 凌知许贵为怀昭侯,自是不必寻这等理由欺骗他,难不成他活了四十余载,还真叫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孙宏摆了一道不成? “等等,煞神,孙县丞为何要费心设此局啊?”季乘风挠了挠头,不甚理解,“难道他和关县令私下有什么过节?” 凌知许淡淡道:“那日是孙县丞和郭守义的约定之日,关县令若是前去,定然会撞见他们在屋中密谈。” 经凌知许一提,宁云嫣顿时明白了过来。 关县令不会武功,若是撞见了那场密谈,免不了被郭守义那等穷凶极恶之人灭口。倘若关县令被灭口,桐县距离都京甚远,官员的任命和派遣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最大的受益之人便是…… 可郭守义虽好用,却也不是一把任人左右的刀,他究竟是用什么理由说动郭守义的? 宁云嫣忽而想到了什么,她眼中一亮,忙开口道:“所以关县令找到的‘宝贝’,并非属于先帝八皇子逆党一派,而是属于灵山寨。” 谋害朝廷官员可是一等一的大罪,而关县令富得流油这件事桐县人尽皆知,郭守义大可以借此威胁关县令,既能得到钱,又能将他如牛马一般驱使,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除非,那些关闲派哑仆在山上挖出的财宝本就是属于灵山寨的。 “不错,你很聪明。我们这位人人称颂的孙县丞,可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凌知许轻笑一声,向宁云嫣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当年流芳门哗变,昭耀军在义父的带领下大败八皇子一行,余下逆党虽仓皇逃离都京,却也大都折在了后续赶去的昭耀军手下。他们若是真带了什么金银财宝,也早就丢在了来青州的路上,绝无到此处才掩埋的可能。” “一个无恶不作的山寨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可能凭空出现。那便只有一个解释,有人在刻意隐藏他。” “凌侯爷,还有这几位少侠,你们在说什么?我怎地听不明白。”孙县丞强装镇定,脸色却已惨如白纸。 凌知许轻摇着手中的扇子,看似慵懒如常,眼中的光芒却格外锐利,仿佛无形的剑,将孙县丞的深埋已久的秘密缓缓挑开:“百姓眼中的好县丞,居然暗地里同山匪为伍,桐县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才会让你做出这般选择。孙大人不妨好好回忆一下,前任陈县令是何时离开?灵山寨是何时消失?你又是何时来到桐县的?” “什么灵山寨?什么暗地为伍?你们休要血口喷人!”孙县丞顿时神色大变,他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抬手指向白衣素面的宁云嫣,“那日夜闯我府上的两个人,果然是你们!” 他眼底发红,怒吼道:“这里是我的府邸,你们闯人私宅,按大洵律令是要吃板子的!” “这就不装了?真是无趣。”季乘风嗤笑道,眉眼间尽是嘲讽之意。 孙县丞慌乱地退回桌旁,反手抄起桌上的金色摆件,朝着墙壁用力一锤,刺耳的嗡鸣声顿时充斥满整间密室。 “来人啊,快抓住他们——” 霎那间,嘈杂的脚步声从众人的头顶上传来。 季乘风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道:“你疯了?这可是都京的凌侯爷!你一个小小的县丞也敢对他出手?” 孙县丞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他将刀尖对准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凌侯爷又如何?你们既然知道了我与灵山寨的事,就绝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况且,凌侯爷。”孙县丞死死地盯着凌知许,脸上笑得狰狞,“你的命,可不止我一个人想要呢。” 他举起匕首,高“嗬”一声,眼看就要刺向凌知许,却叫季乘风一个箭步给擒住。 季乘风冷笑:“你的对手是我,可别弄错人了。” 见此情景,宁云嫣轻吸一口气,她屏息凝神,只觉得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愈发清晰。 凌知许侧过头,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泛白,便轻声问:“杀过人吗?” 宁云嫣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眉头轻挑,嘴角漾着一抹从容的笑,朗声道:“那就退后。” 话音刚落,凌知许已然冲向密室入口。他今日未曾佩剑,腰间只悬着一把铁制扇子。只见他扯下扇子,“唰”的一声摊开扇面,直朝着来人的脖颈处掷去。 铁扇一来一回,来人应声倒地。凌知许轻啧一声,往身侧甩了下扇子,地上便多了条血染成的抛线。 宁云嫣先前只听闻凌知许剑术高超,又耍得一手好长枪。今日得见这般情景,才知他使起铁扇来也分外诚心应手。 她转而看向一旁,季乘风还忙着应付高举匕首的孙县丞,无法从中脱身。 宁云嫣便拍拍祁钰的肩膀,叮嘱了句:“照顾好关大人。”继而飞身闪到凌知许的身旁,与他一同击退奉命而来的孙府护卫。 “不是已经告诉了你退后?”挪步间隙,凌知许轻声问她,“怎地还冲到前面来。” 宁云嫣并未立刻回答,她一个抬手,便用剑鞘打晕了想要偷袭凌知许的孙府护卫。 “身手不错。”凌知许笑道。 宁云嫣回眸望去,应道:“剑不出鞘,也足以应付这帮家仆。” 末了,她还心怀不甘地补充了句:“凌侯爷,天外有天,别太小瞧人了!” 出现在宁云嫣面前的护卫愈来愈多,像一座座难以越过的山峰。从头顶传来的脚步声却依旧急促起伏,丝毫没有停歇的架势。 她不由得在心中暗道,孙府里究竟养了多少名护卫?若不是这密室不够宽敞,他们怕是全都要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可孙县丞不过一介小小的县丞,虽身处桐县这般与山匪为邻的凶险之地,却不必担心山匪的袭击。如此说来,他为何要这般小心谨慎? 宁云嫣来不及细想,匆忙应对上两名举着剑朝她冲来的护卫。 ——先闪,再转,继而手挽剑花,挪步向前。《青霄剑法》的第一式“平青”,她早已熟记在心间。 于寻常执剑人而言,剑鞘远不及剑刃锋利。只用剑鞘,虽能阻拦住对手的攻击,却也只是堪堪拦住,见不得他用。 可宁云嫣自幼便遵循父亲教诲,修炼内功时苦心下了不少功夫。她向对手挥舞出的虽是剑鞘,却又不是剑鞘。那剑鞘里蕴着她的力,和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气。 面对接连不断向她袭来的孙府护卫,宁云嫣靠着一把剑鞘,越战越勇,不曾低头。 挪步间隙,宁云嫣用余光瞥向一旁的凌知许,只见他神色自若,从容以对,偶有几名护卫冲得靠前了些,他便顺势抛出手上的铁扇,轻而易举就取了对方性命,倒是应了季乘风张口闭口总爱挂在嘴边的那句“煞神”称谓。 凌知许的铁扇上滴着血,身上却仍是干干净净的。 宁云嫣默默瞧了眼自己的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