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 1. 香槟塔 [] 天气预报今日晴朗,出门却是绵绵细雨。 梁嘉英撑开伞,寒风中轻轻呵出一口雾气,看了眼手表,指针刚刚指向九点整。 她拉下风衣袖口,右眼皮却不合时宜地跳起来。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今天还是她的二十一岁生日。 再过九个小时,她的生日宴将在港城中心酒店举办,而她还没收到那条一个月前送去裁缝店修改的礼裙。 按理说,本该由店里送过来。然而梁嘉英打电话过去,店员只以抱歉的口吻推诿: 临时有个急单,来自某位尊贵的客人,现下实在抽不出空。 这家裁缝店架子太大,客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这两年家里的生意不算景气,在他们那里的优先级也从A档一路掉成了B。 她只好亲自过去取。 天气糟糕透顶。 梁嘉英撑着伞一路穿过人行道,踩了满脚泥泞。 金融中心附近的几条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无奈之下,她只能让司机将车停在几条街外,步行去商场。 汽车鸣笛声,雨声,嘈杂人声,杂糅在蒙蒙雾气中。 高楼大厦在头顶耸然而立,梁嘉英终于来到购物广场正门,正要进去,下一秒眼皮却开始突突直跳。 昭示的霉运很快应验—— 有人推门而出,双腿修长,步伐很快,仿佛没看见似的径直踏过蓄着雨水的浅坑,水花四溅,毫不客气地湿了她半身。 “该死。” 梁嘉英跺了跺脚,油然生出几分抓狂,转头回去,刚才那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空气中弥留着一股淡香,白松香和苦橙叶的气息。 她深深吸了口气,短暂平复心情。 旁边雨具架上,最后一个伞套被用完了。 梁嘉英无奈地叹气,站在门外抖了抖伞尖,圆润的水珠一粒粒噗噗地滚落。 奇怪的事接二连三发生—— 就在她专心致志将雨伞弄干时,商场里骤然又冲出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这女人,阴雨天穿着高开叉红裙,小羊皮皮靴,外貌精致得无可挑剔。她咬牙切齿,毫无体面地朝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广场尖声大叫: “姓郑的!!!” 梁嘉英没有兴趣理会,几乎同时,她整理好雨伞,推开商场大门,厚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上,将外面不相关的嘈杂全然隔绝在外。 早上十点,本该是营业时间,裁缝店却是大门紧闭。 门板玻璃上挂着块木牌: “休息中” 有没有搞错? 梁嘉英心中腹诽,直接将那块牌子扣过去,推门进店。 室内燃着木质熏香,处处可见意大利风格的装潢。宽敞的室内陈列着排排制作精良的西装,无论是针脚手工,面料亦或剪裁,皆是世界一流的精湛水准。 也正是因此,纵然被分成三六九等,依然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慕名而来,不惜砸重金裁制一套成衣。 店员从休息间推门出来,见有客人,表情惊讶道: “小姐,我们正在休息。” 梁嘉英微笑着,清亮的眼睛透出些许无辜,用英文开口: “抱歉,我听不懂中文。有件衣服需要我来取,可以请您帮我看一下吗?” 店员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反倒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用蹩脚的英文询问提货单号,转身进了后台。 柜台上散乱地摆着几张交货核对单。 梁嘉英走近,见最上面的单子写着,一套Bespoke度身定制西装,半小时前刚刚签收。 后面紧跟着是客人的信用评级: “SpecialVIP” 除开常规的“A档”和“B档”,梁嘉英认识不少这家店的常客,却也是第一次听说,店里竟然还有这样的评级。 想必这就是店员所说的那位客人,也就是让她今天冒雨来取衣服的罪魁祸首。 核对单上来自客人的签名,仅随意签了一个“郑”字。 没等她看出个中端倪,店员已经带着衣服折返回来。她很快签好收货单,带着衣服离开。 商场正门,雨具架已经装满了新的伞套。 白松香和苦橙叶的气息已然在雨中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雅冷冽的龙涎香。 梁嘉英感受到久违的心旷神怡,以为霉运总算过去,然而才刚刚迈出大门,后脑勺便猝不及防地一痛—— 一枚沾满雨水的坚果从天而降,砸中了她的脑袋。 右眼皮跳了一整天,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晚上六点,酒店外停满了形形色色的跑车,里面不时飘出鼎沸的人声。梁嘉英迈进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人群从四面八方迎上来,纷纷祝她生日快乐。 港城梁家大小姐办生日宴,自然不少人来捧场。梁嘉英一边向里走,边朝他们淡然地微笑:“大家别客气,今晚酒水全部我来请。” 大堂内热闹至极,头顶拉起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字体加粗写着: “祝梁嘉英生日快乐” 这里一多半的人梁嘉英并不认识,她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片刻,总算寻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梁笙笙站在尺寸夸张的蛋糕旁,没心没肺地朝她扮了个鬼脸,兴奋地招手: “堂姐,生日快乐!” 蛋糕桌上堆满了各色礼物,梁嘉英笑着走过去,同她笑骂闲侃,一边拆开桌上的生日礼物。 旁边的几个名媛八卦正聊得热火朝天。 其中一个说起,前几天她在街上碰见了华川集团的郑公子,听说是刚从国外回来。 另外两个连连惊叫着附和郑公子好帅,一番极力形容他的英俊潇洒。 听见“郑”这个姓,梁嘉英敏感的神经被触动,抬头问道: “哪个姓郑的?” 梁笙笙嬉皮笑脸,半开玩笑地卖关子:“堂姐对他有兴趣?” 没兴趣。 梁嘉英不假思索地摇头,低下头去接着拆礼物。不一会儿种类繁多的珠宝首饰在手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梁笙笙兴致不减,垂涎四周帅哥之际,不忘对她说起港城今日的大八卦: 郑家的未婚妻宋小姐今天早上去逛商场,由她的未婚夫,这位郑公子陪同在侧。 起初,郑公子极为绅士地替她拎包,哄得她心花怒放。结果等她进了试衣间,他人立马消失,不仅拎走了她的包,还把司机也一并带走,电话不接,整整消失了一天。 宋小姐身无分文,气得直跳脚,却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哭着走回了家。 也不知这位郑公子失踪了一整天,究竟躲去了哪里。 梁嘉英听完八卦,礼物也拆得差不多,她拍拍堂妹的肩,指指桌上崭新的礼物堆:“准你挑一件带走。” 梁笙笙立刻发出一声高亢的欢呼,随即叫来服务生,要开一瓶 2. 姓梁的 [] 回到华川集团,时间已经六点半。 郑经云从黑色轿车上迈下,不紧不慢地站定,抬头望去,矗立在面前的大厦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今晚集团紧急召开董事会,董事们被全数召集,无法出席的必须线上参会。 这场会议在半小时前已经开始。 会议室里气氛焦躁凝重。激烈的争执过后,在座的董事们明显焦头烂额,茶杯里的茶早已凉透。 坐在最前方,面色极沉的老男人,正是董事长郑越行。 满场座无虚席,仅剩他手边的坐席空空荡荡。 沉重的会议室大门突然被推开,不合时宜地打破一室死水般僵滞的空气。 董事们纷纷转过头,看向门口出现的年轻男人。 他的身段瘦削颀长,一张英俊的脸棱角分明,浅淡的瞳孔锋芒毕露,偏生几分不羁气质。 郑经云姗姗来迟,旁若无人地迈进来。忽视无数汇聚的吃惊眼神,他径自到旁边沙发坐下,随手捡起本杂志翻看。 会议室里一阵窸窸窣窣。大家暗地互相使眼色,知道郑家的这个继承人,行动轨迹无法预测,做事无法无天,向来让人敢怒不敢言。 这也没办法,谁都心知肚明,郑董事长年过半百,膝下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是个半路领回来的私生子。 郑越行脸色沉至谷底,阴鸷的眼色怒火直冒,猛地从坐席上站起: “你跟我来!” 秘书忙不迭地在前面开门引路。郑经云不紧不慢地将杂志合上,随其后出了会议室。 “为什么迟到?”郑越行坐到宽阔古董桌后,接连吞下几片降压药,眼神极度阴沉。 郑经云当着他的面,点燃一根香烟,不急不缓地说道: “路上太堵。” “荒唐!”郑越行恨不得破口大骂,“身为一个集团的CEO,你就这样胡来!” 郑经云叼着烟,发出一声轻笑:“我明天就可以递辞呈。” “你给我闭嘴!”郑越行气得浑身发抖,浑浊的眼睛压抑着满腔怒火。 他凭靠铁腕手段行走商界几十年,向来独断专横,却从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那里吃了无数瘪。 这么一个蔑视权威,不服管教的儿子,郑越行思来想去,将其全部归咎于他没能早早成家立业,于是给他安排联姻,没成想反倒把港城有头有脸的千金大小姐都得罪了个遍。 想到这,郑越行将茶盏一摔,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下午宋家的人来见我,哭着闹着要退婚,看看你给我惹出的这些麻烦!” 郑经云冷笑一声。他毫不客气,烟蒂直接按在古董红木桌上,光滑平整的檀红桌面顿时被烫出一块魆黑的焦痕: “姓宋的要退婚,这怎么能怪我?” 几门婚事都被接二连三搅黄,郑越行的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是我郑家留不住你,还是你想学你那个……” 话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 郑经云眯着眼睛,知道对方话里有话,想提他那个同父异母,流落在外的哥哥。 只可惜,对方不仅另寻新爹,还刻意同这个亲爹对着干——今晚被迫召开的紧急董事会便是证明。 “你还有什么要说?”郑经云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动作冷淡,起身要走。 大抵是降压药开始起效,郑董事长憋下一口闷气,稍作冷静。毕竟就这么两个儿子,大的已经远走高飞,剩下的这个再怎么不争气,也是他唯一的血脉。 他的脸色有所缓和,语气仍旧强硬,不容置喙地命令: “联姻的事板上钉钉,不是宋家也得是别人!你给我挑人出来,不论是谁,别想躲过去!” 郑经云站起来,想起方才酒店里横幅上挂着的名字,随口道: “那就姓梁的吧。” 梁嘉英,姓梁,这一点显而易见。 同样姓梁的,还有她家里的生意,梁氏星升投资有限公司。 不过,这名字即将弃用。近几年公司的形势每况愈下,不久前梁嘉英的爸爸梁正骐找来算命大师,决意要改名。 算命大师掐指一算,梁字五行缺火缺土,实在不吉利。梁正骐便将公司由“星升”改为“火升”,并转行经营房地产生意。 现在,即将更名的“火升地产有限公司”正门处,张贴了一张裁员告示。 梁嘉英早九点准时到公司,在她看到那张醒目的告示之前,并不知道家里在裁员。 想来公司转型在近,加之上月梁正骐的几笔投资,随着股市跌宕起伏,尽数化为乌有。 这事没提前通知她,也就罢了。等她走近定睛一看,才察觉出几分端倪—— 自家公司裁员,竟然把她也给裁掉了。 梁嘉英气得直冒烟。她当即按亮旁边直通大厦顶层的电梯,上去找梁正骐算账。 梁氏大厦总共三十七层,位处港城黄金商业圈的中心,青龙白虎的绝佳风水格局。楼层数也很有讲究,“三生万物,七上八下”,多一层少一层都易犯煞。 电梯门打开,梁嘉英踏进灰白意大利大理石铺就的大厅,大厅里摆着一尊关公像,没日没夜地烧着白蒙蒙的线香。 本来公司正门口也摆着一尊像,不久前刚被上门执法的消防检查取缔了。 梁嘉英踩过明净庄严的大理石地板,双手插在利落的薄风衣里,气质极佳地在前台小姐面前站定,粲然一笑: “我来找我爸爸。” 这话听着无比镇定,她的内心却是翻江倒海,腾涌无数思绪。 梁嘉英自大学还没毕业便在自家公司实习,几年下来,表面上是个副总,实际大事都由梁正骐做主。 梁家家大业大,上个世纪便是港城有名的资本巨头。虽说百年攒下来的雄厚资本还算稳固,可惜到了她这一代,人丁稀薄,只有她和堂妹两人。 家里的继承人悬而未定,她向梁正骐提过几次,希望能接任公司的CEO,并因此兢兢业业,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结果光景却这样惨淡。 更别提她那个小助理没日没夜地往她的日程表里安插相亲,还道是梁董事长吩咐的。 前台小姐挂断了内线电话,很快起身,领她前往会议室。 会议室两面皆是整片明亮的落地玻璃,视野开阔,金色的日光从外面照进去,灿烂得刺眼。 梁嘉英在门口站定,并不着急进去。她的视线掠过偌大的会议桌,上面铺陈着几份港城未婚配适龄男青年的信息。 里面梁爸爸正伏案算着八字,态度勤勤恳恳,比看公司报表还上心。 旁边秘书躬身小声询问: “梁小姐来了,她一定是看了裁员公告很生气。” 梁爸爸头也不抬,将手边茶杯一摔嫌他多话,不耐烦地嘟囔:“我自然知道她很努力,可一个女孩子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嘛,整天搞这些名堂,真是浪费我花大价钱培养她!”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近乎怨怼的: < 3. 姓郑的 [] 既然决定逃跑,钱是重中之重。 梁嘉英用了不到半日时间,重拾毕业时做出的计划,下定决心申请海外的学校,继续攻读硕士学位。 她约了投资顾问见面,要求他将名下的有形资产部分转化为流动资金,抛售几支股票债券,并全部汇入她的私人账户。 事情的进行自然瞒着所有人。 梁正骐生性多疑,对她更是全然的不信任,一直以来,不仅对她的日程蛮横控制,派人严格盯梢她的行踪,大小事都要向她助理过问,以防她擅自破坏他依托联姻一转梁家运势的谋划。 为了掩盖行踪,尽可能避免梁正骐的怀疑,梁嘉英打起精神勉力应付相亲对象。 日程表被助理排得满满当当,午餐晚餐一顿不落下,早餐还要冒出几通电话约她去兜风。 周一连吃两顿生鱼寿司,份量少得可怜。周二是昂贵又难吃的分子料理,周三干脆品了一整天的红酒。 连续几天没能吃饱,梁嘉英终于忍无可忍,这天早早地出门,叫司机开去她常去的法式餐厅。 菜单递到手里,梁嘉英靠着椅背,轻品了口开胃酒,棕色的发挽向耳后,阳光下侧脸细腻柔和。 她正翻看着菜单,便听隔壁桌两人在闲聊: “听说了么?郑公子又谈一桩婚事,这回不知看上了哪个倒霉蛋。” 另一人回:“瞎说什么,郑家那样的家世,他要和谁联姻,定是那人的福气。” 手机恰在这时响起,梁嘉英看眼来电显示,电话一接起,梁笙笙的声音便从听筒里冒出来: “堂姐,今晚真的不陪我去赌场吗?” 梁嘉英轻笑了声:“当心别人看到你,向你爸爸告状。” “哦——”梁笙笙有些失望地拖长了尾音,笑嘻嘻地娇嗔一声,又说,“伯父让我通知你,明晚在海湾的四季酒店办家宴。” “家宴?” “听说是有重要事情宣布,让你务必到场。” 梁嘉英兴致缺缺,但想到能免去半日的相亲,终究还是答应。 前菜正餐依次上来,她挂掉电话,忽然留意到今天她的手机诡异地安静。 屏幕上一条消息也没有。 那些狗皮膏药般难缠的世家子弟,今日不知怎么想通了,全体极有默契地退避三舍。 梁嘉英被相亲连续折磨了几天,突然清净下来,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爽。 她打心底里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保持。 从餐厅出来,梁嘉英推开玻璃旋转门,迎面拂过一阵清冽的风。 广场上落满了鸽子。门店橱窗在阳光下静谧闪耀,不时有上班族拎着皮包端着热可可匆匆走过。 她抬起头,面前正对着一家新开的画廊,今日刚开业。玻璃幕墙上贴着几十米的巨幅广告,红毯两旁架起无数闪烁的摄影机,各式高级轿车停在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梁嘉英站在原地,片刻伫立。 这种地方从前她没少光顾,倒不是她有多热爱艺术,而是因为哥哥梁云升常带她来。 他挽着她手臂,耐心向她讲解的时刻,仍历历在目。 等她回过神,脚边已经围了一圈胖得不像话的鸽子,齐齐抬起脑袋望着她。 梁嘉英轻轻吁了口气,迈开步子正要去对面看看,这时却被人拦下。 一个女人迎面向她走来,身段窈窕,朝她极有礼貌地一笑: “梁小姐是吧?” 不等她回答,几张崭新的百元纸钞便被塞入她手心。 “等你见到那个混蛋,务必替我狠狠扇他一巴掌。” 梁嘉英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已经潇洒地转身离去。 …… 什么东西! 梁嘉英忿恼地跺脚,半天没想明白这上演的是哪一出。 被人不明不白地跟踪了一路,还得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她的心情不能算得上愉快。 逛画廊的兴致一扫而空,她随手将那几张纸钞塞进旁边的募捐箱,转身走进右边的商场。 蹊跷的事情没完没了,空气里飘满了无妄之灾。 梁嘉英想,如果她出门前翻看了黄历,上面一定写着: 不宜出行。 她正拎着几只购物袋,按下电梯按钮,准备去顶层的观光咖啡厅小憩。 电梯门缓缓拉开,她刚迈进去,便有个男人急匆匆地朝她走来: “请问是梁小姐吗?” 梁嘉英一句“你认错人了”,按下关门键。 “听说您要订婚,我家小姐有句忠告,”对方的声音不依不饶地透过狭窄的门缝穿进来,“那人品行太恶劣,千万别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订婚?谁要订婚? 她略微皱眉,电梯却已经开始上行。 右上角的数字不断跳动,几秒到达顶层。 快到正午,咖啡厅里正是繁忙时段。梁嘉英坐在靠窗位置,菜单翻看了几遍,一刻钟过去,迟迟不见服务生人影。 她的心神飘远,仔细地思忖,最近有没有得罪哪个相亲对象。 只可惜,这两天见过的世家子弟太多,她在脑海中搜寻一圈,没能找到合适的怀疑对象。 要么是这个世界不正常的人变多了,要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有什么阴谋正背着她悄然展开。 服务铃按了最后一遍,她的耐心彻底耗尽,正打算起身离席,这时却听见一串细高跟的脆响径直朝她而来。 本以为是服务生,梁嘉英抬头看清来人,才惊讶地发现是张熟面孔: 竟是生日那天在商场碰见的女人。 宋小姐已经气势汹汹地来到她面前。 她杀气腾腾地丢下一枚戒指,眼中怒火直冒,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还给他!告诉姓郑的,他要倒霉了!!” 钻石戒指在质地坚硬的玻璃上清脆地滚了几圈,声音响得让梁嘉英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深深地吸气: “哪个姓郑的?” “怎么,你们不是要订婚了吗?” “订婚?”梁嘉英皱着眉,似乎隐约猜出些端倪,不确信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这下宋小姐看她的眼神倒是有些吃惊了: “郑家要和梁家联姻,你还不知道?” 细细回味了几遍“郑”这个姓之后,梁嘉英的眼皮倏地一跳,不妙的预感渐渐笼上心头: “和谁?” “郑公子——郑经云啊!” 港城入了夜,景色繁华璀璨,港湾里游轮缓慢地开动,空气漂浮着纸醉金迷的笙歌。 微凉的夜风中,梁笙笙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台阶。 赌场向来二十四小时营业,整栋罗马式建筑朦朦胧胧地透出明亮的光,嬉笑怒骂透过空气传向远方。 穿过金色旋转门,嘈杂的人声更清晰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两侧不同区域的赌厅热闹非凡,梁笙笙左右张望一圈,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偶遇帅哥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后知后觉的胆怯。 雪茄烟草的雾气与芬芳混合着扑鼻而来,不时有穿着西装礼裙的男男女女从旁经过。 左侧一扇银灰的厚重大门虚掩着,透过玻璃隐约可见酒保在吧台调酒。 踌躇须臾后,她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进去。 房间里灯光昏暗,大门在身后无声地合上,她的眼睛逐渐适应晦暗的光线,才看清周围的陈设。 同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仿佛置身赌场外。 地板铺着柔软的灰绒地毯,长廊吧台的吊灯寂静朦黄,正中间是张雪色大理石方桌。沙发上坐着个男人,双臂闲适搭在沙发靠背,怀里依偎着几个漂亮女孩,说话亦是轻声细语。 梁笙笙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她忐忑着走到吧台边,坐下正想向酒保要酒,一旁却有人蓦地开口叫住她: “小姑 4. 疯狗 [] 天气晴朗,宜出行,宜讨价还价。 梁嘉英将昨日买的衣服送去裁缝店,照着从秘书那里要来的地址,打车去了沿海的私人会所。 该死的梁正骐,竟然想绕过她,在今晚的家宴上当众宣布联姻。听说他躲在这里打高尔夫,她专程过来堵人。 海风灌进车窗,一栋漂亮的海滨别墅渐渐地映入眼帘,贝壳白与海平面的湛蓝交织,放眼更远处是成片的绿茵草坪。 这里毗邻着高尔夫球场。港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坐拥大片土地用作高尔夫场地的,除了郑家也不会有其他。 梁嘉英下了车,走到门前却被保镖拦下。对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陈述: “里面在谈事情,不方便打扰,请您离开。” 打道回府自然不可能,梁嘉英干脆站在门外,望着远处盘旋的海鸥,一边欣赏海景,耐心十足地等候。 这家会所,听说是郑家的私产,准入极为严格,今日竟也允许梁正骐涉足。可以想见,他的半只脚显然已经踏入了顶级上流社会的圈子。 只是郑家地位高不可攀,梁嘉英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倒霉事为什么能轮到她。 难怪那些世家子弟见她像见了鬼似的,纷纷避之不及,毕竟又有谁胆敢招惹郑家。 这一等便是一个小时。 时针堪堪指向十一点,身后的大门骤然被人推开。 两个男人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一面恶狠狠地啐骂: “姓郑的就是条疯狗!” 紧跟着又步出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热烈地议论着中午的饭局该轮到谁请。 梁嘉英站得有些腿骨酸痛,没兴趣听他们冗杂的对话,正想换个地方稍微活动一下,谁知这时外面却忽然起了风。 海上的风捉摸不定,踪迹飘忽,丝毫不减凛冽。咸腥的海风直直灌进衣袖,拉扯着围巾,风衣摆在空中猛烈飘扬。 梁嘉英一时没站稳,晃了一下,险些要跌倒的刹那,却被人自后扶住腰身。 他的手贴在她的腰间,没有任何弧度,极具分寸感,无半分逾距。 海风的咸湿腥气瞬间淡去,梁嘉英轻轻恍神,白松香和苦橙叶的香气萦绕在呼吸间。 “抱歉。”她抬眼看向身侧。 那人亦投来极冷淡的一瞥,两人目光相接,她的余光只掠过他长而密的睫毛,和锋芒凌厉的瞳孔。 对方已经收回手,梁嘉英站定,伸手理一理围巾,这才发觉风已经停下。 天际的云被吹散,云层背后显露出一轮耀眼的太阳。她本能地侧身避过刺眼的阳光,视线恰好停留在身旁的人。 他穿着件略显单薄的衬衫,袖管半挽,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插着副墨镜,更显洒脱,下端则收紧进窄腰,腰身没有一丝赘余,肌肉均匀紧实,身形线条流畅。 他的五官凛然险峻,睫毛长而密,瞳孔泛着淡薄的色泽,瘦削的脸型血色冷淡,手腕上戴着一枚银色手表,铂金质地。 这样优越的外表,即便放在她见过的所有世家子弟里,也是无出其右。 梁嘉英短暂地愣神,面前已经停下一辆银灰色流线型跑车。刚才将她拦住的保镖一路小跑着下了台阶,稳稳当当地替他打开了车门。 郑经云并不急于上车,将插在衬衫领口的墨镜取下,目光再度落在梁嘉英身上。 她穿着短风衣,修身薄呢子料,衣角随风飘扬,颈间围着条赤红的羊绒围巾,这样站在海风里,显得风骨极佳,极有气质。 视线向上,她深棕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或挽至耳后,衬得皮肤很白。那双眼睛是漂亮的浅褐色,光芒灵动。 ——挺漂亮的小姑娘,就是眼里锋芒太盛。 郑经云收回视线,手里动作一顿,问: “要送你一程吗?” 还没等到梁正骐出来,梁嘉英看了眼时间: “谢谢,我还在等人。” 郑经云没再说什么,走下台阶,打开驾驶座的车门。 里面的司机赶紧下了车,郑经云戴上墨镜,坐进了驾驶室。 眼见着那辆车远去,梁嘉英感到海风渐渐又起,转头看向门内,依旧没有梁正骐的人影。 她深深叹一口气,正犹豫要不要打道回府,抬眼便见有人脚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 梁正骐将球杆往秘书手里一扔,不太高兴地抱怨:“总是起风,今天总归不能再打了。” 出门便看见梁嘉英站在面前,他不由地一愣,步伐也停住: “你怎么来了?” 梁嘉英微微一笑,反问: “躲着我干什么?” 梁正骐避开她的目光,深深地皱眉,局促摆手说句“知道了”,想了想,又接着补充:“晚上的家宴记得到场。” 见梁嘉英不买账,他被拦住去路,只好无奈松口: “有什么事回公司再讲嘛。” 梁嘉英这才放过他。 秘书已经打开车门。梁正骐弯腰正要上车,瞥见梁嘉英跟在自己身后,脸色顿时一僵,动作不自然地停住。 他收回已经迈进车里的那只脚,直起身道: “爸爸还有个电话要接,你就自己叫辆的士过去吧。” 明摆着是不愿意同她乘同一辆车,嫌太晦气。 梁嘉英已经习以为常,没有过多计较,替他关上车门,随即转身去外面叫车。 她还没走出几步,面前却已经停下一辆黑色轿车。 从驾驶座上下来的是方才的司机,他礼貌向她一鞠躬,打开后座车门: “郑先生特意吩咐我留下,送您回去。” 想不到郑家还有这样体贴周至的人在。 梁嘉英内心稍感宽慰,想到这几日所听所闻,对郑家的恶劣印象总算有所洗刷。 梁嘉英几日没去公司,意外地发现里面竟然在装修。 门口仍然挂着“星升投资”的牌子,尚未更名。台阶则改装出了斜坡,以供无障碍通行。 梁嘉英以为梁正骐终于要向国际大公司看齐,同世界标准接轨,正感到些许欣慰,没想到刚踏上新装修的斜道,便险些被绊倒。 她定睛一看,脚下竟是踩到一张黄符。 ——建个残疾人通道也要开光,接轨个屁。 她走进大厦内部,大厅里正在施工,由两个手握风水盘的道士指导着无障碍设施的安装。 她对着这一幕正自顾自地纳闷,远远地便见秘书迎了上来。 李秘书毕恭毕敬地欠身,殷勤地呈上一杯热咖啡: “梁小姐你是知道的,今天董事长去打高尔夫的事,千万别说是我通风报信的。” 梁嘉英略一点头,朝施工区域一指: “他们在做什么?” 李秘书在前开路将她领向电梯,赔着笑回答: “新来的CEO行动不便,所以公司正在紧急装修。” 梁嘉英十分淡定地喝了一口热咖啡。 她才刚被踢出公司,梁正骐便立刻新聘了个CEO来,尽管她的面色平静如常,胸腔的怒火已经压抑不住。 来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前,李秘书立即找借口溜走。梁嘉英懒得敲,直接拉开那扇门。 梁正骐面色紧张,双手拘谨地搁在深胡桃的实木桌上,不自在得像个被审问的犯人。见她进来,他虚张声势地瞪起眼睛,一通批评教育: “怎么不知道敲门?多大了还没规矩!” 梁嘉英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时候请来的CEO?” 梁正骐自知理亏,迅速地清了清嗓子,叫外面的李秘书去倒咖啡。 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换个话题继续: “联姻又是怎么回事?” 这回梁正骐总算找到辩解的机会,他摊开双手,一副深受胁迫的模样: “郑家的人主动找上门,爸爸能有什么办法?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也知道,哪里轮得到我们挑挑拣拣。” 梁嘉英微微一笑: “你想的倒是很美,晚上的家宴别指望我参加。” 梁正骐见形势不妙,急忙再度劝道: “爸爸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们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又没说现在立刻结婚,你若看他不顺眼,日后再想办法辞了嘛!” 梁嘉英知他只是在推诿,不欲和他多废话,转身便要走,身后梁正骐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哀声央求: “乖女儿,爸爸好不容易过上一天好日子,别这么不通人情么。” “联姻这么大的事,你让郑家面子上难看,搞得爸爸下不来台,不止爸爸没办法和他们交代,对你也没有好处嘛!” 梁嘉英迈出去的脚步这才轻轻一顿。 他的这番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摊上了。要主动退婚,梁家远远不够格,贸然得罪郑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益处。 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尽快逃跑。 想了想,她主动转身问道: “既然只是订婚,婚宴定在什么时候?” 梁正骐立刻主动让步: “郑家说越快越好,爸爸替你去谈,婚宴我们半年后再办。” 梁嘉英在心里估算,资金问题仍在处理,这需要花上一点时间。按照原计划,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半年实在太紧凑。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开口:“筹备订婚宴,半年怎么够?至少要一年才像话。” 梁正骐的表情略显为难, 5. 复古歌谣 [] 一场家宴不欢而散。 梁正骐气急败坏,出了酒店便大发雷霆,朝梁嘉英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叫她立马去跟郑公子赔不是。 见她无动于衷,又暴跳如雷地叫司机将车开走,把她一人晾在酒店外。 港湾里夜色寂冷,光线曛弱,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稀零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梁嘉英将风衣扣子一个不落地扣好,兴致索然地徘徊几步。 打车软件迟迟无人接单,她熄掉手机屏幕,一抬眼,才发现空旷的停车场里还停着一辆车。 其他人早已离去,仅剩的那辆便尤为显眼。 月光倾泻,跑车银灰的色调被映得更清薄,梁嘉英已经认出它的主人—— 他特意留在这里,摆明了是等着她道歉呢。 梁嘉英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插在风衣兜里,远远地驻足。 几分钟后,最终还是朝那辆车走去。 还差几步远距离,车门却已经为她开了。 梁嘉英在车门外弯身,没能看清车内男人的脸。他的手堪堪搭在方向盘上,只露出一截冷白的袖口。 停顿片刻后,她坐进车内,道了句“谢谢”。 没能收到预想的道歉,郑经云倒是无所谓,按下空调,问她: “冷吗?” 梁嘉英回答不冷,他却还是将暖气打开,接着又问: “住在哪里?” 这般客气周到,偏要让她过意不去。 梁嘉英报了地址,视线落在前方的挡风玻璃,心中暗恼:偏偏每次走霉运都要撞上他。 郑经云却没有再开口。他骨节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方向盘,像在酝酿什么。 车子迟迟未曾发动。 梁嘉英直视前方,沉住气等待了半晌,才总算领悟他的意思。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没诚恳地道歉,反而委婉地提醒: “郑先生,联姻是件麻烦事,你应该看得出,我们合不来。” 言下之意,如果他能够主动退婚,那便再好不过。 郑经云没有立即答话,停顿数秒后,才好整以暇地问道: “不好奇为什么挑了你?” 他的声音倒很惬意,仿佛周身气息都带着浑然自成的散漫。 梁嘉英感到呼吸间弥散开一阵清彻的冷香,她微微侧过脸,将车窗开了一条缝,声音镇定坦然: “没什么意义。” “梁嘉英。” 郑经云忽然开口,这般连名带姓地唤她,腔调极慢,几近审视的意味。 梁嘉英不忿地转头看过去,他却没看她,只用食指点了点座位中间的储物格,示意她拉开: “这个要送给你。” 梁嘉英看见那枚红丝绒盒子的一角,愣了下,显然有些意外:“订婚礼物?” 他的态度不置可否:“打开看看。” 里面是一支女士腕表,玫瑰金款式。蓝宝石水晶透盖下,密密麻麻镶嵌着钻石,表带由几十颗晶莹滚圆的珍珠编就。 盒子里还附着一张卡片,她翻起来,上面写着的竟是: “生日快乐”。 卡片末尾是蓝色钢笔的签名,仅随意签着一个“郑”字。 梁嘉英的呼吸微滞,停顿片刻后,抬起头道谢: “谢谢郑先生。不过,我的生日都过去好几周了。” 她将那张卡片抽出来,插入风衣贴身口袋,再将腕表放回盒子里,重新收进储物格。 倒是叫他碰了个软钉子。 郑经云轻笑一声。 梁嘉英想起从旁人那里道听途说,都道难得见他一笑。可今晚,这已是第二次听见他笑。说不清是不是件好事。 他的声音继而低低沉沉的,响在耳边: “你的脾气,实在太差。” 陈述的语气,不带丝毫嘲弄,听起来反倒像是句客观评价。 他伸手按下引擎,话音几乎同时被轰鸣的声浪隐没,仿佛刻意让她没听清一般,让她无处泄火。 梁嘉英索性偏过头,不再看他。 车往市里开,沿路晕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地掠过车窗,暖气无声无息地开着,吹得人头脑昏涨。 郑经云一言不发地开车,电台里播放着音乐。曲目并非时下流行的,倒像是上个世纪的复古歌谣。 梁嘉英这一天度过得极其不顺,在这般绵长的曲调里昏昏欲睡,闭着眼睛假寐,一边闷不吭声地想: 他比她大不了几岁,怎么审美倒是未老先衰。 腹诽没能持续几分钟,困意便随倦人的暖风侵进意识。 路程实在太远,梁嘉英禁不住熬人的乏顿,枕着安全带,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 这一觉不知沉沉睡了多久。 陡然惊醒,她才发现车已经熄了火停住。 霓虹从车窗照进来,光源极近,车内朦朦胧胧地笼罩一层微亮的夜色。 她转头向身旁看去,借着昏暗的光,勉强看清他英俊的侧脸,阴影投在五官,几乎立体得更为分明。 他的瞳仁极深,脸色却是淡漠的没有表情,指间夹着一根烟,星火时明时灭,隐约地闪烁。 香烟已经燃了半截。 郑经云见她醒了,余光觑过一眼,抬手吸了口烟。梁嘉英的视线越过他,看清窗外,港城中心酒店明亮的招牌。 “到这里做什么?” 她的声音顿了顿。 车正停在酒店正门前,不知已停了多久。门卫就站在几米之外,他却迟迟没下车,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即便如此,却没人敢上前催促,后面开来的车纷纷调转方向,从旁边绕过。 没料到他却回复:“我住这里。” 梁嘉英微愕:什么样的人,有家不回,偏要住在酒店? 这挥霍无度的作风,倒是和传闻中的十分相符。 她暗忖的片刻,郑经云已经将烟抽完,解开安全带,迈开腿跨出车外。 门卫立即向他躬身问好,他随手将车钥匙抛过去,走进酒店,仅留下英挺利落的背影。 上当了。 ——梁嘉英这才猛然想起,方才他自始至终没说要送她一程。 如何对付姓郑的狗东西,这是个问题。 梁嘉英坐在咖啡店里,盯着笔记本的屏幕,指尖落在触控板轻轻滑动,左手捧一杯温热的奶茶。 难得的闲暇时刻,她正在挑选未来打算搬去的城市。 前后各坐了两桌白领,西装革履地谈公事。这里不能算得上是个清净地方,眼下却也无人打扰。 自订婚以来,梁正骐不再向周围人过问她的行踪,也没安插新的相亲对象,连各类应酬的宴席也一并免去。 兴许是因为已经更大的枷锁将她套牢,所以现下她反倒恢复了自由身。 这样想来,这桩婚事也称得上有益无害。 梁嘉英轻抿一口奶茶,想到自上次见面后,大约也有一周多时间没见过姓郑的。 他们的生活互不干涉,权当作彼此不存在,好比两条完美不相交的平行线。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勾唇,指尖一滑,最终选中了纽约: 时区刚好跨越十二小时,地球的正反面,既然要逃跑,再没有比这更远的距离。 她满意地抬手喝一口奶茶,才察觉杯子已经空掉。 于是站起身,向柜台走去。 这里不卖港式奶茶,梁嘉英照着菜单,随便点了杯咖啡,柜员询问她的名字,得到答复后,又悄悄地抬起眼看她。 这眼神蕴含着某种不寻常的深意。 梁嘉英直觉不妙,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自后面的房间快步走出来。 他不由分说,热情饱满地介绍起柜台上的瓶瓶罐罐:这些咖啡豆产地来自哥伦比亚,牙买加各地,有的口感温和,有的醇厚顺滑,等等各式各类。 一连串的解说,听得人稀里糊涂。 梁嘉英起初还以为是推销,直到瞥见男人胸前“店长”的铭牌,又见他毕恭毕敬地弯身,询问“梁小姐有什么需要?”,才醒悟这是针对她的特殊待遇。 她尚没明白这番殷勤的用意,店员已经做好数杯咖啡请她一一品尝。 盛情难却,她半是狐疑地拿起一杯浅尝。味道倒不算太苦,香气也的确纯净饱满。 男人已经堆着笑递上名片:“也请郑先生常来。” 这才让梁嘉英了悟: 这里多半也属于郑家的地产,才惹来这番自发的讨好。 她放下那张名片,莫名生出一股闷气,回到座位上,连喝几口咖啡,心神还未平复,手机却在这时响起。 是裁缝店打来。 梁嘉英接起,依旧是上回的店员。 对方用磕磕巴巴的英文告知:衣服已经改好了,请她择日来取。 “这么快?”她不免讶异。 上回改件衣服,耗时整整一个月,这回竟不到半月就已经做好。 那头店员继续用不流利的英文解释: “鉴于郑先生也是本店的会员,我们已经为您在本店的信用等级重新做了评估。” ——越是当作他不存在,却反倒处处都要受他的恩惠。 梁嘉英心里郁闷至极,咖啡也不想再喝,索性收起电脑走人。 一晃到了周四,投资顾问再度打来电话。 涉及股份问题,种种细节繁杂得令人头疼。梁嘉英同他吃了顿便饭,席间商议这些资产的相关处置。 几小时下来,各式纸质文书看得她头昏脑涨。分别后,她到外面购物街上透气。 这条街她不常来,往里面走,两侧门店的消费水平指数级上涨,人流也肉眼可见的稀疏。经过某家珠宝店时,她同一个推门而出的女人迎面撞上。 对方戴墨镜,化浓妆,即便如此,梁嘉英还是认出: 是哥哥梁云升生前的女友。 叶弥摘下墨镜,露出半边精致脸孔,同她不温不火地打招呼: “梁小姐,真是巧。” 两人故意避开彼此,已有几年没说过话。此刻见面,脸上均带着尴尬的冷意。 梁嘉英点头,客套地寒暄:“来逛街?” 叶弥抬手展示一下拎着的购物袋:“给老太太准备的礼物。” 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没说清,跟着补充道: “你奶奶,梁老太太。” 梁嘉英淡淡一笑,双手插在兜里,视线移向她手里的纸袋:“我哥哥已经去世四年,你没必要再这么破费。” “是你爸爸邀请我来的。” “……” 梁嘉英的目光在她手上那枚戴了四年的订婚戒指上顿住,随即移回她脸上:“邀请什么?” 叶弥并没回答,反倒笑了。 梁嘉英被她的笑容 6. 珍珠耳坠 [] 夜场还没结束,郑经云带着梁笙笙提前离席。 陈清荣笑他这是亲自请人去了——请人谈不上,不如说是亲自去抓人。 梁笙笙犹豫着打了几遍电话无人接听,从门卫那里得知姐姐的去向,大致猜出她是去了附近一家餐厅。 地址就在两条街外,步行五分钟便到。 暗淡无星的夜晚,乌云片片堆积,不分明得似昏灰的水墨画,空气潮湿得沉闷。 郑经云一路无话,使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梁笙笙默默跟在他身侧,心里七上八下酝酿了一路,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搭话。等红绿灯的间歇,她抬头望向高楼大厦间缠绕的雾气,忽而一瞬茫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气氛到了街对面才打破。 郑经云顿住脚步,抬手指指面前的大厦,问她: “这家餐厅?” 梁笙笙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景观电梯沿着外墙迅速攀升,外面夜色一览无遗。梁笙笙额头抵着玻璃,盯着滑过的风景,心事重重。 郑经云没问她怎么知道姐姐会在这里,她亦没主动向他解释。 这家高空景观餐厅,位于港城地标大厦的顶层,俯瞰城市天际线,是观赏夜景的绝佳去处。 曾经它的主人,是梁云升。 多年以前,记不清是哪一次的闲聊,梁嘉英无意间抱怨,想找一处观赏夜景的餐厅,可惜到处都没有称她心意的。 这话却被梁云升听进去,没多久便送给她这份礼物。 不仅是景色,这家店的选址,装潢,每处细节都由他亲手敲定。 过去他们常来这里小坐。高空视野开阔,繁华都市里,这样漫天星斗的夜幕没有第二处见得到。 后来渐渐地只有梁嘉英一个人来。 心情不好时,总能在这里找到她。 电梯到了顶层。 梁笙笙先一步到前台询问。郑经云脚步未顿,继续向里面走。 天气不佳,餐厅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只寥寥坐了几桌,越往里走,越显空旷。 四面都是落地玻璃,外面是露天的区域。走至尽头,他透过玻璃看见外面夜幕下那抹朦胧的身影,随即停下脚步。 山雨欲来,雨却没有真正下起。 梁嘉英坐在餐桌旁,偏着头,望向远处沉沉的夜景。 她半边脸侧过去,露出纤瘦的耳骨。褐色的发更深,拢向挺直裸露的后背,颈肩的线条流畅轻盈。 烛火跳动,她的手肘支撑在白色桌布,拢着晕柔的暖光。夜色苍茫,明暗似乎没有很清晰的界限,可她的侧影一眼便能辨认:沉净的,殊绝的,难以融进夜幕去。 这样的天气,哪里还看得到什么夜景。 她却偏偏不肯收回视线,像是暗藏着某种情绪,伶仃地同那股无形力量对抗。 头顶乌云垂悬,她的轮廓在雾色里愈发柔和,色泽淡了,锋芒都敛起,像只被雨打湿羽毛的鸟儿。 起风了。 梁嘉英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终于偏过头来,伸手去披外套。 她顺着风势往回望,在这时看见了他。 外面是黯淡的夜空,低沉压抑的云,没有星光的夜景。 玻璃内,灯火辉煌,郑经云站在里面,只身同她对视,不食烟火般遗世而立。 一滴雨刮在她眼睑,她一眨未眨,没让那一点光芒扑灭了。 “梁嘉英。” 远远的,他再次连名带姓叫她。 梁嘉英身体良久未动。 她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仿佛头顶一团连绵不散的乌云,赶也赶不走,还要整天盘踞在她头顶下霉雨。 雨脚渐渐地密集。 不得已,她只能自座位上站起,回到餐厅里面。 室内温度略高几度。梁嘉英在他面前站定,颇为不满地紧唇,双手插在大衣兜里: “郑先生,刚刚叫我做什么?” 郑经云慢条斯理地睥睨着,反而伸手替她拉了下衣襟,尤为关切的口吻: “担心你感冒了。” 梁嘉英从善如流,点头说了句“谢谢”,越过他便要离开。 郑经云倒是没拦她,从西装内侧口袋取出香烟,从容地脱下外套交给服务生:“半个多月没见我,怎么一见面就要走?” 她本不想理他,向前没几步,却看见梁笙笙朝这边走过来。 郑经云已经坐在餐桌前,同时不快地开口: “开了夜场你不来,喜欢这没人气儿的地方。” 梁嘉英没心情同他怄气。梁笙笙已经连蹦带跳地奔过来,抱住她胳膊,嬉皮笑脸地问: “堂姐,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坐下我们一起吃吧!” 梁嘉英的目光扫过她手腕,见她戴着支新手表,是上回郑经云准备的那份生日礼物。 她只当作没看见,想起还有正事要问,遂抬起视线: “老太太的寿宴,这周六什么时间,在哪里办?” 梁笙笙爽快答道: “下午四点,在半山公馆。” 梁嘉英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径自抬腿走人。 梁笙笙看着她离去,感觉出她今日心情不佳,心里有些没底,又忐忑地转头观察郑经云的表情。 本以为他会发怒,可眼瞳里分明一点愠色也无,让她松了口气。 她拘谨地在他对面坐下,动作全然不似方才的跳脱,也不敢动筷,只敢偷偷地抬眼瞄他。 郑经云仍看着梁嘉英离开的背影,似在思索什么。 菜品很快端上桌。传统的港式菜肴,三菜一汤,卖相同风味一样精致。 此时郑经云终于开口: “什么寿宴?” 梁笙笙刚想去拿面前的点心,立即触电似的将手收回来,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奶奶的寿宴。” 想了想,她继续说: “大概是伯父太忙,忘记告诉堂姐了。” 郑经云觉得有趣,但也没再追问,只低头点燃一根烟。 眼看梁嘉英不在,梁笙笙这顿饭吃得心事重重,很快也不想再吃。 她将筷子放下,心里想说“我们走吧”,酝酿半天,始终没勇气出口。只能忐忑地等着对方将手里烟抽完。 一根烟总算燃尽。 听见对面久久没动静,梁笙笙终于有些坐不住。一抬眼,却撞进那双淡色眸子,近得似乎将他眼睫都能数清,她霎时熟透了脸,脱口而出: “我吃饱了。” 郑经云看她一眼:“不再多坐一会儿?” 梁笙笙红着脸摇头,小声说:“时间太晚……我爸爸要找我了。” 到底是年轻的小姑娘,还顾着宵禁。 郑经云没再说什么,只站起身,道一会儿叫人送她回去。 从餐厅出来,司机已经等候在外面。梁笙笙快步走过去,上车前又想起什么,转身朝他远远地招手: “谢谢你送我的手表。” 郑经云站在原地,眼见她上车离开。静静想了片刻,没直接回家,而又重新回到夜场。 快到凌晨,会所里人不见减少,反比之前更加热闹。 见他回来,大堆人立即簇拥着挤过来,多半是漂亮的姑娘。她们化着清一色的妆容,刻意压着甜美的嗓音,穿着低胸装,稍一低头便能瞥见大片旖旎风光。 郑经云这会儿没再拒绝,随意点人请她们过去喝了几杯酒。 热闹诚然是热闹,他却始终不在状态。似乎是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过于深刻,让他酒兴也寥寥。 陈清荣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将一个美女卡在吧台忘情热吻。 郑经云掠过一眼,见那女人的珍珠耳环坠着,一晃一晃的,迷离的光影间折射出缤纷的色彩。 不知怎么,这一刹那他的眼前忽然浮现起,梁嘉英纤瘦的耳骨,细嫩的耳垂,莫名地觉得这耳坠很衬她。 再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它过于俗气。 一念之间,他的兴致也被浇灭。正准备起身,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对面的语气如履薄冰,显然是有事相求。 郑经云耐着脾性听了几句,只觉得对方啰嗦,捏着眉心,只言片语地回: “叫她明天来见我。” 随即挂断了电话,起身离开。 宋书仪一大早便去了港城中心酒店见人。 听说她来找郑先生,客房经理领着她乘电梯一路上到七十层,到了门外瞅见请勿打扰的灯亮着,二话没说,当即领着她又从七十层下回了大厅。 左等右等不见人,宋小姐提出打个电话到房间里问问。 两位经理互看对方一眼,赶紧送上一杯咖啡,温声请她在大厅里小坐。于是接下来的一整个上午,她便再也没见到这两位的人影。 宋书仪憋着一肚子气,在大堂里静坐了几个小时,终于在第三次补妆的间隙,有人过来躬身道: “郑先生在休息室等您。” 于是再度进了电梯,这回没去七十层,而在中间的某一楼层停下。 壁炉温吞地烧着,房间里冷热适宜。 郑经云坐在靠窗位置,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身上只着一件蚕桑丝质单衣,衬得身材愈显修长。 那件黑白小鹿印花的高定衬衣,被他穿得洒脱半敞,松垮露出大片精致的锁骨和优越的颈部线条。 宋书仪朝他走过去,步伐走得不急不躁,心里暗暗感叹: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只这般远远地看着,这男人的长相,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她靠着沙发坐下,将肩上的细链羊皮小包卸下,红唇微抿: “郑总,感谢您今天抽空见我。” 郑经云一手支着脑袋,似笑非笑的: “怎么改口叫郑总了?” 宋书仪预料到他会出言戏弄,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只是勾唇,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 “您是大度的人,何必这么记仇呢?” 上回退婚的事,闹得两家差点绝交,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决计不会过来求他。 然而生意场里,哪里有那么多的甘心情愿?其间种种利益关系纠葛不清,总归由不得她任性。 郑经云却没回应,而是单手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调出一个号码拨通。 宋书仪愣了下,见自己包里的手机响起,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掏出来,打开看了眼来电显示。 屏幕上赫然三个大字: “郑王八” 郑经云朝那行字淡淡一瞥,将电话挂断,收回内侧口袋。 宋书仪深深地吸气。 当着他的面,她将那行字逐一删除,又在“郑”字后面毕恭毕敬添了一个“总”字。 编辑完 7. 真实幻象 [] 梁正骐外套也来不及穿,满头大汗地匆匆赶出来迎接,被郑经云两句话打发了回去。 留下梁嘉英给他带路。 方才她听见他打着“联络感情”的幌子赶梁正骐走,没忍住抬头看他一眼。 他外面套了件长款大衣,里面衬一件烟白羊绒毛衣,平白生出几分平易近人感。 梁嘉英轻轻移开了视线,一时没想明白他这回上演的又是哪出。 庭院空旷,沙沙的风声过去,两人一路无话,唯剩足下长靴咔嗒的响声。 梁嘉英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他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也不说话,不多不少地保持一步距离,像是追踪猎物的猎手。 似乎看猎物掉进陷阱也是他的乐趣之一。 快到门口,梁嘉英终于忍无可忍,停下脚步,等他经过身侧。 头顶簌簌窜过一只松鼠,一枚坚果恰好从树荫里掉下来。 郑经云只轻轻一揽,她便向后跌入他怀中。耳畔他的呼吸微沉,裹挟一阵苦橙的清香: “当心。”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没什么温度。 皮肤却是微烫的,不似他这个人,触碰时的热度真实确切。 梁嘉英向前一小步,脱开了桎梏,又转头去看他。 郑经云看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大衣宽松,衣襟里仿佛盈满了风。 “郑先生。”她道。 “我爸爸又没有邀请你,你来这里干嘛?” 他接话倒没怎么犹豫,口吻依旧是戏弄的: “特地想来看看——究竟什么事让你丢了魂似的,比陪我吃顿饭还重要。” 梁嘉英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几天餐厅里碰见她的那回。 没想到这男人记仇,要对这种事斤斤计较,一时让她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说,今天幸得他在场,才让事情顺利许多。 总归有他的功劳在。 梁嘉英转身,先一步越过他上前将门推开。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先前每一次见面,她总在向他道谢。唯独这次,她的声音才真正带了感激的诚意。 话尾的音色轻而缓,真诚的释然。 ——这话听进郑经云耳朵里,却比昨日从宋书仪那里听见的要舒服百倍。 寿宴有了郑经云搅和进来,最后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过寿。 客人们排着队上前搭讪,郑经云站在大厅中央,被围得水泄不通。趁他脱不开身,梁嘉英转身去往二楼探望老太太。 主厅与侧厅的分隔处,黄梨木楼梯盘旋而上,样式颇具年代感。扶手已经老旧,光泽暗沉,依然坚固结实。 梁嘉英一抬眼,便见楼梯拐角斜倚着一个男人。 他打着领结,一身黑白西装,嘴角噙着笑,目光亦堪堪投向她。 空气短暂的静默,谁也没有先搭话。 片刻后,男人手里拿着酒杯,朝她身后努努下巴: “你未婚夫?” 梁嘉英慢腾腾地回头望一眼,煞有其事地眨眼,点了头。 “那要提前恭喜你了。”他闲庭信步地拾阶而下,“梁小姐,别来无恙啊。” 梁嘉英向来厌烦他这副拿腔拿调的口吻,话经出口也是不冷不热: “季三公子,好久不见。” 季廷业已经来到她面前,好似没听出她语气的讥讽,笑着说: “前段时间还听人说你在四处相亲,想不到没几天,连亲事都定下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梁嘉英也不同他客气,微微一笑: “季三,听说上回你和那个女明星闹出绯闻,又被老爷子打了一顿,怎么也没进医院?” 季廷业干笑一声,收了声: “这不是惦记着你么?” 他的笑意浮在脸上,又使劲箍了箍她肩膀:“这么好的日子,不聊叫人不开心的事。” 说完,他下巴点点楼上方向: “上去看老太太么?” 梁嘉英不欲再理会,径直往楼上走。 季廷业紧随在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天: “当初多亏有你,我才能接管季氏置业。不然,继承人要排到我,可真是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季家这么大产业,要我说,也有你的一份。改天请你吃顿饭,可以吗?” 这套话夹枪带棒,梁嘉英的脚步猝然顿住。 季廷业执着的酒杯已经递向唇边,观看她精彩变化的表情,不疾不徐品一口。 她冷冷侧头看他一眼,不客气地警告: “你大哥只是出去养病,迟早还会回来,少拿这事算到我头上。” 见她被惹恼,季廷业反倒纵容地笑了:“伶牙俐齿的,说不过你。” 他放下酒杯,佯装无事,自后带过她腰间,音色温柔和煦:“走吧,我陪你见老太太去。” 上了二楼,客人扎堆聚着,见到他们二人,纷纷打招呼:“梁小姐,季公子。” 梁嘉英被方才季廷业一番话搅得心烦意乱,脚步匆匆地穿过走廊,迎面便撞上了她最不想碰见的人。 叶弥化着淡妆,似乎没想到在这儿碰见她,眼里惊诧一瞬即逝,很快朝他们客气地笑,仪态优雅斯文: “梁小姐,季公子,晚上好。” 梁嘉英笑笑,点了下头:“晚上好。” 前几天在购物街偶遇,两人还曾针锋相对,今日俨然已是另一种气氛。 眼下谁也不想戳穿这种气氛。 叶弥热络地同她闲谈,亲昵得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后又浅笑着偏过头,将目光移向季廷业:“季公子,等下到楼下一起喝一杯?” 季廷业勾着唇,反而侧头朝梁嘉英看一眼,眼瞳几分幽深: “你觉得怎么样?” 梁嘉英懒得再理,挥了下手甩开他,走进右手边的房间。 这间卧室连着会客厅,一年到头都是安静至极,这会儿人流却不断往里面涌,客人们纷纷带着礼物上楼来祝寿。 梁嘉英穿过去,一路不断有陌生面孔向她问好。远房的和不远房的亲戚从四面八方赶来,人人自认和老太太沾亲带故,让这熟悉的地盘陡然升起诡异的陌生感。 迎面倏尔扑来百合花的清香,再向前几步,房间豁然宽敞起来,充裕的光线将偌大一间卧室映得明亮。 床头堆满了沉甸甸的花束,香气甜腻醉人。梁老太太行动不便,多半时间都躺在床上,靠护工和佣人贴身打理。梁正骐正坐在旁边,教她认识周围人的名字。 自几年前中风后,她的思维便时好时坏。今天这么热闹的日子,祝寿的人排成了长列,她实际认不出几个。众人笑,她便跟着笑,图的不过是个气氛。 见梁嘉英进来,梁正骐从床边起身,笑容满面地带她认识旁边诸位来头不小的客人。 周围有人奉迎:“梁小姐真是越来越漂亮。” 梁正骐哈哈大笑:“也不看看是谁的女儿。” “梁总能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好福气。” 屋子里一团热闹,一团和气,空气里洋溢着欢声笑语,仿佛没有比这更圆满幸福的大家庭。 梁嘉英频频看向手表上的时间,只盼着能尽快结束这些没营养的对话。 这手表用得太久,表带不知何时松动,金属搭扣已经固定不住,松松垮垮尴尬地挂在手腕上。 什么时候坏的? 她试图回忆,可大脑里一片茫然。 索性烦躁地摘掉,看也没看地塞进口袋里。她从客人们面前撤开,坐到床边。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视下,梁嘉英握起那双满是皱纹的手:“奶奶,我来看您了。” 老太太已经认不出她的脸,依旧努力聚焦浑浊的眼眸,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半晌,她终于从日渐迷走的意识里捕捉到一缕灵光,颤巍巍的手指用力握紧,声调陡然惶急: “是云升吗?” 话音落下,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无数双眼睛看向她。梁嘉英慢慢地摇头,低声道: “奶奶,我是嘉英。” 手里紧握着的掌心却松开了。 面前的人偏过头去,此后久久地陷入缄默。 僵硬的空气一闪即逝,很快便恢复如常。 卧室一侧的半圆罗马式阳台,半扇落地窗敞开着,风拂过窗帘,热闹的笑声便传向四面八方。 梁嘉英从床边起身,抬头望向四周空落的墙壁,这里曾经挂满了她和哥哥的合照,如今都已被取下。 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徒留墙上几抹消除不 8. “盆栽 A” [] 公馆是老宅,厨房却做了现代化改造,几何线条低调素净,宽敞明亮,穿着讲究的厨师们在里面忙前忙后。 眼下已近宴会后半段,谁也没料到,会有人来打劫饭菜。 梁嘉英带着郑经云进门,起先没被注意,于是领他随意转了一圈。 她有一阵没回来,这里的陈设倒是没怎么变过。 台面摆着小盆茂密的油画竹芋,色调深深浅浅。冻绿的玻璃花窗,独具异乡情调,像是浸泡在薄荷酒里的一抹澄影。 梁嘉英正看着地板上的落影出神,身后有人热情叫她名字: “Janie!” 她转头,是这里的主厨,安妮特。 安妮特是六十年代出生的法国人,在梁家工作年限不短,如今眼角也生出细细皱纹。 她穿着厨师服,一手掌勺支在灶前,上半身微微后仰,侧身朝她看来,以简单的法语问候:“很久不见你带人到这里来,最近还好吗?想吃什么夜宵?” 见到久违的故人,梁嘉英心情愉快不少,畅快地一笑。她用仅会的一点法语不熟练地回:“还按老样子,谢谢您。” 安妮特应声,目光却在打量她身后的男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梁嘉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郑经云一眼,见他没作反应,斟酌几秒,答道: “是未婚夫。” 说完,又补充道: “他饿了。” 郑经云目光饶有兴致落在她身上,慢悠悠地插话: “你们这聊天,非要用外文加密?” 梁嘉英听出其中的谴责意味,只好向他解释:“她不太会讲本地话。” 说话间,安妮特已经从冰箱拿出食材,先给他们各倒一杯白皮诺酒开胃,安排他们到吧台就座。 郑经云看着安妮特忙碌的背影,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氛围,问: “老人家住的地方,怎么请了个法国厨子?” 梁嘉英拿起高脚杯,浅尝一口: “小时候任性,喜欢法餐,奶奶就聘了人专门来做。” “不喜欢本地菜?” “也喜欢。家里另外一个厨师是港城人,做传统粤菜,今天刚好请了假。” 话及此,她正犹豫是不是该客套一句,郑经云却已经很自然地接话: “下回一定要过来尝尝。” 梁嘉英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品了口酒,默默腹诽: 还有下回? 吧台是中岛式,原木色材质。梁嘉英一脚踩住高脚凳,另一只脚悠悠荡在半空,借着洒下的灯光,低下头看,隐约见到桌上一道酒红色的刻痕。 一时让人有些恍惚: 这是以前和梁云升在一起打闹时,不慎弄坏的。 彼时他们常常趁奶奶入睡,跑过来讨一顿夜宵。小时候娱乐活动不多,等夜宵的间隙,他们便吵吵闹闹地在这里疯跑。 说是打闹,其实还是梁云升让着她居多。久而久之,这成了来公馆过夜的惯例。这样悠长的片段里,一整个漫长的童年流水般淌过。 往事依稀淡去,梁嘉英如梦初醒,感受到一旁的目光,抬起了头。 郑经云坐在身旁,正看着她。 他的视线毫不避讳。那双眸子极淡,几乎辨认不出情绪,似乎能将她的所有心思都看穿。 她的一举一动,落进他眼里,总有种无处可逃的清明。 梁嘉英偏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先前道听途说,还以为他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相处久了,她才察觉出,隐藏在那副散漫外表下的,实则是个极具洞察力的危险人物。 郑经云堪堪将视线收回。他的身形修长,虽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脚落地,几乎不需要额外支撑。 梁嘉英默不作声地想: 他倒是悠闲得仿佛待在自己家。 郑经云似乎对面前那盆绿植很有兴趣,指尖点点,问她: “这儿怎么还写着字?” 蟹壳青的矮身绘花瓷瓶,不协调地贴着枚现代感十足的便签。洁白的底色边缘泛黄,上面是她陈旧的字迹: “盆栽A”。 梁嘉英有种隐私被窥探之感,勉为其难,还是解释: “买来时候就标上的。这里每一盆都有,方便浇水。” 郑经云抬眼一看,果真看到旁边两株绿萝,分别标着“盆栽B”和“盆栽C”。 她这点热衷于给事物分类的小癖好,瞬间暴露无遗。 这时郑经云才留意,这里看起来简洁敞亮,细节却是丰富,处处都被用心装点过。 墙上挂着印象派风格的油画,纱帘是艾绿色,茶具也特意挑选了配套的木质配色。原本冷冰冰的老宅,被这些触目可及的小物件一番装点,顿时有了种家的意味。 梁嘉英不明白他在看什么,跟着视线过去,巡视一圈,再收回,刚好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瞳微微跳动,色泽薄淡的,此刻掺了不明朗的笑意。 他的眼神分明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在里面,语气则暧昧: “总觉得坐在这儿,离你好像才近了点。” 梁嘉英不想理他,微恼:这人说话总没个正形,辨不出几分情绪是真,稍不留神就要上了当。 几句话的功夫,安妮特已经将扇贝、鹅肝悉数盛出。 梁嘉英知道摆盘装饰又得花费不少时间,念及某人老早便饿了,便走过去想要叫停,告诉她简单装盘就可以。 身旁的人却也起身跟着过去。 血鸭是安妮特的拿手菜。她将甜柚,细叶芹,依次叠加摆放,再均匀涂上一层酸奶油,最后轻洒上碎花瓣,空间感通透柔和。 香气袅袅,色彩层次丰富,看得梁嘉英都饿了。 郑经云这时反倒显得格外有耐心,不急不缓地等待,欣赏着一道道工序严谨装盘。 以致让她升出一丝诡异之感,心里不禁纳闷: 这男人总在吃喝玩乐的地方保留十足耐心。 作品完成,安妮特惬意满足地擦了擦手,用法语说:“Janie,你这位朋友很有耐心。” 郑经云在旁边听着,这时突然开口,道了句“Merci”。 他的法语发音十分标准,着实让梁嘉英感到意外了。 眼见两人顺势交流起来,梁嘉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猛然才察觉到不对劲—— 又上当了! 9. “家 B” [] 宴会进入下半段,三三两两有客人提前告辞离开。 郑经云叫人去拿大衣,有人追上来问他要名片,他侧首皱着眉,听了几句,压根没作理会,而是径直走向露台。 梁嘉英背倚着露台,望见他向自己走来。 他的身形太过显眼,即便身处人群之中,气质却有种出世的清冷。纵然出现在这场合里,也始终像个局外人。 郑经云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枚打火机,面色不耐,像是攒了满腹牢骚。 方才见他被各路客人围追堵截,样子颇有些狼狈,梁嘉英念在他今日这番自讨苦吃,多少帮了自己的忙,才忍住没揶揄。 她的视线落向他手里攥着的打火机: “这里没烟灰缸。” 郑经云伸进口袋要拿烟,闻言轻笑一声: “不喜欢我抽烟?”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自顾自地将烟点燃。 梁嘉英忍不住用法语低声骂了句“混蛋”,郑经云瞥她一眼,反倒是很受用,慢条斯理地搭腔: “法语在哪儿学的?” 她没正面回答,只说:“别人教我的。” 他吐出一口烟雾,没看她,而是望着外面的夜景: “巧了,我也是。” 这话竟隐约夹杂着感伤。梁嘉英承认好奇心被他勾起,侧眸看去,这一瞥却被他精准无误地捉住。 见他的眉尾挑着抹笑,她有种正中掉进陷阱的败感,微微不忿,索性转过脸去,换了个话题: “听说郑先生刚从国外回来,是去外面留学了?” 郑经云看她一眼,笑着问: “怎么,没人告诉你?” “……” 见她眼神不知所以,他坦然地继续说: “我是郑越行的私生子,在外面长大的,前几年才被接回来。” 梁嘉英愣了愣,不知该讶异于他私生子的身份,言辞之间的这份从容,还是他对郑家人直呼其名的疏冷态度。 郑经云不以为意,烟灰直接点在手边的盆栽里: “看生日宴的仗势,以为你多受欢迎,消息倒是不灵通。” 她不搭腔,伸手将心爱的盆栽挪了挪位置,无视他这副冷嘲热讽的口吻,偏过头,心里暗想: 倘若不是本人告知,谁敢在背后置喙郑家的家事? 两人间一时无话,空气极静,夜里风声疏朗。 最终还是郑经云先开口: “听你爸爸说,你想把婚期延后?” 梁嘉英直觉他的话里藏着什么陷阱,不动声色地承认: “婚期太紧,许多事来不及准备。” 他顿了顿,似是细细回味一遍,声音带笑: “我倒想不出,还有什么事需要准备。” 她说:“郑先生,对您来说,结婚可能算不得什么事情。但对我来说,是极重要的人生大事,当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郑经云低头看着她,却在玩味这句“郑先生”。 她总习惯这般称呼他。 音色听着清亮,顺耳。 梁嘉英从容地同他对视。 他的目光带着某种新鲜感,似在忖度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却未能看出个所以然。 最终只好悻悻收回视线。 侍应生已经将他的大衣送来,郑经云掐灭了香烟,手臂一揽,自然而然地拦在她腰间: “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自说自话的本领实在太强。她脱口要拒绝,郑经云却已经意会她的心思,看她一眼: “婚期想延到什么时候?” 居然在这里等着她。 梁嘉英恨得牙根痒痒: “一年后。” 郑经云态度不置可否,接着揽过她一路向外面走去。 到了门口,几个客人见眼下时间还早,要请郑公子一起去喝酒,均被他一口回绝: “不了,我还要送人回家。” 梁嘉英这才后知后觉地悟出:原来他如此好心送她,竟是为了拿她当作挡箭牌。 这样想着,要系安全带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郑经云正在调车载导航,问她:“地址多少?” 梁嘉英俯身过去,输入一串文字。 输入完成,郑经云手指一点,直接将它保存了。 保存用的名称,他先写了“家”。 与原本“家”的地址冲突,于是后面又添了个“B”。 “家B” 梁嘉英瞪着屏幕,对他这般活学活用的效仿很有意见,半晌却无从下口。 郑经云调好了导航,没急于开车,伸手拉开方向盘下的储物板,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光碟。 不由让她惊诧一瞬: 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在听CD? 光碟插入接口,引擎亮起,旋律在导航的提示音中响起。 是她上回听过的港式歌谣,依稀留有模糊印象。 很快上了高速路,夜里车子一路通畅地疾驶。 梁嘉英将车窗降下少许,望着窗外灯火连绵的光晕,伴随着低沉复古的曲子,仿佛是穿进了怀旧电影里,画面昏黄地一帧一帧缓慢流动。 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夜晚,竟让她一时有些恍惚,身体亦全然舒适放松。 在这样封闭静谧的空间里,即便是两个陌生人,也难免生出诡谲的亲密感。 车子驶进了老城区,道路陡然变窄。 郑经云对这里的路况不怎么熟悉,车速也放缓,遵循着导航的提示,按照既定的路线行驶。 屏幕上与目的地间的连接线渐渐缩短,车子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处转弯,随后停靠在路边。 旁边是一家星巴克,还没打烊。 怎么停在这里? 梁嘉英当真以为他故技重施,有意捉弄她,下意识地转过目光。 郑经云却已看穿她在想什么,轻笑一声: “我去买瓶水。” 说完,他从车里抽出几张现金,开门下车。 车窗外是蒙蒙夜色,霓虹灯牌隐约闪烁。 梁嘉英百无聊赖,便将那张CD抽出来,借着微弱的光源翻看。 光碟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与车里内设极不相称的朴素,表面没写任何文字说明。 方才听了一路,里面的歌曲几乎都是粤语。 她低头仔细端详,这时听见响声。 有人敲另一侧的车窗。 郑经云将车门打开,朝她手里瞄一眼,俯身问她: “带信用卡了吗?” 梁嘉英下意识地将手里CD放下,点头,接着下车,跟他一同走进店里。 原来店里收银坏了,不收现金。 梁嘉英替他买了杯热咖啡,心底揶揄:毕竟这年头用现金的人也是稀缺物种。 店员抬起头问:“您的名字?” 她刚要张口,郑经云已经替她回答: “梁嘉英。” 他的声音清沉,音色似是冷玉质地,听在耳边,令人凭空有种渺远之感。 咖啡做好,写着“LJY”三个字的纸杯被郑经云拿去。 梁嘉英被浓郁的香气勾动了味蕾,也向店员要了一杯热焙茶。 服务员打出小票,请她签字。签好字,她将小票塞回风衣兜里,这时却摸到什么。 拿出来一看,竟是郑经云送她的那张生日卡片。 这件风衣几天没穿,想起就让人来气,回家便一直挂在衣帽间。卡片也一并留在了风衣兜里,被她忘了个干净。 卡片上是他的字迹,只有一个“郑”字。 梁嘉英抿了下唇,将卡片收起。再抬头,热焙茶已经做好。 她拿起纸杯,转身,不远处郑经云还在等她。 他站在窗边,手捧着咖啡,不紧不慢喝一口,看向外面街景。 不再是今晚宴会里冷冰冰的姿态,似乎只有此刻,他才是完全放松的。 梁嘉英打开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刚过九点半。 外面几乎不见行人踪迹,只有车辆时不时经过,明黄的车灯由远及近地透过玻璃映进来。 热茶袅袅雾气,令视野也氤氲。 是因为此情此景使人心情格外久违的平和,连带着再看眼前这男人,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她于是向他走过去。 在他身边站定,梁嘉英听见他开口: “许多年没到这儿来过了。” 她慢慢品尝着焙茶,问:“郑先生在港城住了多 10. 大吉之兆 [] 隔周周一,十分难得的,郑经云去了趟华川集团的办公室。 助理正无所事事地坐着总裁办公椅,为刚刷到的短视频前仰后合地笑,瞥见郑经云走进来,瞬间从椅子上跳起: “郑总,您来了。” 郑经云将外衣解开,随意扔到沙发上,态度不咸不淡: “把这个月的公文拿过来。” 助理赶紧帮他拿过外套,挂进衣帽间,过会儿艰难地从文件室抱着摞文件踉跄出来,搁到办公桌上。 郑经云瞟过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顿时令助理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地将那只烟灰缸拖走,重新换上一只新的。 他只字没提,伸手拿过一支钢笔,翻看起桌上的文件。 助理恭敬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而面前的郑公子仿佛当真是心血来潮,把工作当成是无聊时的消遣,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上午,只管专心审阅批复这些报告。 厚厚一摞文件尽数见底,签好字的被他扔到左边,看不上眼的则原封不动打回去。 短短一上午,便将积攒了大半月的公文解决多半。郑经云似乎是觉得无聊,拿出一根烟点燃。 过会儿,他问:“郑越行今天在不在?” 助理赶紧回答:“在和林副总开会。” 接着小心翼翼地补充:“董事长还在为上次您帮宋家的那码事生气呢。” 郑经云弹了下烟灰,一缕灰青的烟雾在指间奄奄飘散。 他伸手,不留情地将烟按灭在盖过红章的文件上。 趁助理大呼小叫的当口,他从座位上起身:“现在跟我过去一趟。” 郑越行的办公室,装潢是浓重灰黑色调,郑经云每次过来,都觉得这儿压抑得不像人待的地方。 偏偏那个人喜欢,整日待在这阴沉的房间里鲜少露面。 里面正在谈事情,秘书心知自己拦不住,偷偷瞥眼他冷然的脸色,迫不得已在前面为他开路。 进了门,屏风后只见两道人影,隐约传来郑越行的声音: “这件事你办我最放心……派几辆车去……要做得不留痕迹……事成之后,你去外面避避风头,不会有人追查,公司里也需要洗牌……” 谈话随即被打断。 郑经云在郑越行对面坐下,见林副总立即起身要走,慢腾腾点燃一根烟,语气喜怒无形的: “聊什么好事,不敢当我的面讲?” 林副总满脸尴尬,不敢多看他,暗暗向郑董事长使眼色,赔着笑弯身告退。 郑越行阴鸷着老脸,目光移向沙发上的郑经云,积攒了满心不快,沉声训斥:“这么久不来趟公司,净知道给我找麻烦!” 郑经云没回应,脸上表情全无,冷酷尤甚。 屋内气氛凝着股压抑。 许久才听见郑越行开口:“你最近和那个姓梁的,关系怎么样?” 他漫不经心答:“能怎么样。” “日子尽快定了!后天风鸣放秋假回来,老爷子安排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订婚宴的日子,正好请他为你指一个。” 郑经云点了下烟灰,却道:“这件事我自己来安排。” 言下之意,是不需要他插手。 郑越行憋着一股怒火,强忍住没呵责:“不管你在外头搞什么,后天的家宴必须给我准时到场。老爷子本就看你不顺眼,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得乖顺一点!” 郑经云冷笑:“他不愿意看见我,我更不愿意见他。这家宴,我没什么非去不可的道理。” 郑越行勃然大怒:“这事由不得你商量!” 父子两个在这个话题上吵了无数的架,郑经云早已听腻,无非就是讨老爷子欢心,稳固根基那一套。 郑老爷子总共育有四个子女,郑越行是第三子,却继承了绝大数家产。 到了郑经云这一辈人里,属郑风鸣年纪最小。他是郑经云二伯父的小儿子,今年刚满二十虚岁,还在念大学。 二伯郑仲鹤早年分家时落了下风,没能受到老爷子青睐,一直心有不甘,于是有意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到老爷子面前培养。是以郑风鸣从小在郑老爷子膝下长大,很得宠爱。 尽管郑越行多年对其提防有加,无奈自己子嗣不丰。郑仲鹤见此更是势在必得,高中便将郑风鸣送出国培养,去年又去了有名的商学院深造,将来回国后顺理成章便能继承家业。 每每思及此,郑越行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更沉几分:“郑风鸣现在只是去美国念书,等念完回来,定要和你争,难不成你想拱手都送给你弟弟!” 郑经云笑了声: “有什么可争的,真当这头衔是个什么稀罕玩意。” 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让郑越行更雷霆震怒,将茶几上的茶碗也掀翻:“你不稀罕,也得按照我说的办,别忘了现在是谁赏你一口饭吃!非逼我用对付外人的办法……” 这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却能令人领会到其中的意思。 房间里一时安静无声。 趁两人冷战间隙,秘书掐着表,走进来递茶,利索将桌上的茶碗撤去,不敢抬头看两位脸色。 上好的御前龙井十八棵在茶壶里沏成,秘书给郑董事长倒上一杯,扭头又请郑经云慢饮。 郑经云只瞟一眼,讽刺说:“不了,担心你在里头下毒。” 这句话矛头直至郑越行,他脸色难堪一瞬,本欲动怒,恰逢茶水爽利过喉,才将情绪稍许抚慰。 等到冷静下来,免不了又是劈头盖脸地数落: “你是我郑家的人,在外面少惹那些节外生枝的麻烦!” “公司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外面有那个混账东西盯着,一举一动都想要置我死地。宋家的那批货,海关那里,我早就打过招呼,不准他们放进来。你倒好,阳奉阴违,惹得多少人在背后非议,说我们父子不和!” 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辞,老家伙显然还记恨着不久前宋家退婚的那一出。 话音落下,无人搭腔。 郑越行稍作和缓,又端起茶盏,将话锋一转: “明天你继母在家,记着回去看看她。” 郑经云脸色阴冷,眸中敛着股戾气。郑越行心下明了,不等他开口,含沙射影,半是威胁地强调: “给你母亲迁坟的事还没落地,她正为这事闹着。明天你过去一趟,免得她家宴上又再生事。到时候她在老爷子面前胡言乱语,让人看了笑话!” 短短两三句话,却恩威并施地,已然拿捏住他的软肋。 片刻沉默,空气静得像凝固的冰流。 这时听郑经云深吸了口烟,淡淡道:“我自会看着办。” 说完,他便弯身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起身走人。 助理见郑公子神色阴沉,气场森寒,已能想象出方才里面是怎样的光景,不敢上前,噤若寒蝉地紧跟着他到电梯间。 到了电梯门口,助理刚刚按下按钮,后面董事长秘书匆匆追了出来,手里一并带着份备好的礼物。 郑经云脸色冷郁,看她一眼。秘书忙将那份礼物递到助理手中,交代是送给董事长夫人的。 接着又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郑经云紧皱着眉,不耐烦地道一句“知道了”。 电梯“滴”的一声响,自动门徐徐拉开。 助理先一步上前为他挡门,郑经云仍站在原地,迟迟没进去。 他拿出一支烟,握着打火机,心烦意乱地想要点燃。滑轮擦了几次都没能点着,反倒将一根完整的香烟从中折断。 索性没耐性地将打火机扔了,又伸手去翻找西裤口袋。 不知所以然地找了半天,最终没摸到打火机或是香烟,只摸出了一张不知哪里来的小票。 郑经云不耐烦地皱着眉,将那团褶皱的纸票拿在手里,心神不宁地,视线勉强聚焦在上面。 原是一张星巴克的小票。 几天过去,上面的收据细目已经显得模糊。唯独还剩下方签着的那行字迹,纤细漂亮,清晰地映入眼帘: “梁嘉英”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思绪仿佛也一并静止。 片刻后,郑经云笑了声,移开视线,随手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这个周末,梁嘉英度过得忙碌又充实。 她才递交了几份出国读书的申请,便接到投资顾问的电话。 消息很简短,大意是眼前该走的流程都已走完,只剩几份文件,需要梁正骐的签字。 麻烦的地方恰在这里,想要暗度陈仓,总归绕不开这一关。 思来想去,梁嘉英带上那几份文件,专程去了一趟公司。 久没到公司来,这里倒比想象的还热闹。 “星升投资”的大厦耸然而立,正门前停着两三辆黑色轿车,几个黑衣保镖分别叉手立在两侧,等候里面的人出来。 车牌更是醒目,个位数的“9”。 梁嘉英认出这是季廷业的车,脚步不由地跟着一顿。 心下不免纳罕:那家伙跑来这里做什么。 想了半天却无头绪,梁嘉英只好走上台阶,心里同时默念最好别碰上他。 天不遂人愿,她还没迈进正门,透过玻璃幕墙便见一道身影从里面走出。 季廷业风度翩翩,黑西装齐整穿在身上,倒添了抹沉稳气质,身后还跟了五六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显然也瞧见了她,眼角隐隐挑起抹笑,停下脚步,示意旁人先过去。 梁嘉英暗骂:真是冤家路窄。 她索性当作没看见,推开眼前的旋转门,不吭声地往里走。结果刚穿过那道门,便被他挡在身前,直接一搂,又顺势带了出去。 梁嘉英气炸了肺—— 她不痛快地抬眼瞪他:“季三,你搞什么名堂!” 季廷业噙着温和的笑,低头看看她,又望一眼里面: “梁小姐是过来应聘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怎么连她被开除的事都知道! 梁嘉英也不省着脾气,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奉还: “季公子难不成要给我介绍工作?” “我要真给你介绍呢?” “怕折了阳寿。” 季廷业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望着远处若有所思地道了句“噢”,尾音拖长,反而显得有些受伤: “可我总挂念着这事,生怕你为这伤心。” 梁嘉英瞪他一眼:“不劳你专程过来看这份热闹。” 季廷业笑道:“上回在老太太家,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就走?” “还想着要载你回家,结果半天没找着你人影。” 她回:“郑先生送了我一程,不劳烦您的大驾。” 免不了让季廷业好奇看她一眼: “看来你们两个倒挺合拍。就没闹什么不愉快?” 梁嘉英无可无不可地糊弄两声,心里仍惦记着等会儿见梁正骐的事。 没说几句,她却忽然察觉自己正被他带着一步步向外去,没几步便快到车边。 也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她当即停下脚步,要转身往回走。 季廷业见伎俩快被识破,手臂拦在她腰上暗暗使力,想将她塞进车里,嘴上冠冕堂皇的: “饿了,一起吃个便饭吧。” 梁嘉英眼疾手快 11. 失序感(上) [] 次日台风过境,港城的气温从凌晨便开始骤降。浓云压城,天色暗沉欲雨。 梁嘉英穿了件薄毛衣出门,带着伞,来到港城中心酒店,进门时没找到雨具架,顺手从宣传架上拿下一本杂志。 阴雨天气,大堂里没多少客人,前台只有两个接待在值班。 她径直走过去。 “您好,请问郑先生在吗?” 领班抬起眼皮看她一眼,也没问她来找哪个“郑先生”,显然对类似的情景已经见怪不怪。 天气恶劣,使人头脑也昏沉,总提不起神。他哈欠连连地,在报纸上画几笔数独,礼貌请她在大厅里稍等,同时眼神示意旁边的接待员,领人去沙发那边坐。 心里想着,照例放在大厅里晾几个小时,便能打发走人。 梁嘉英心平气和地道: “请您通知他一声,就说他的未婚妻有急事要谈。” 听见“未婚妻”三字,领班免不了笑笑,眼皮也没眨,心说前几个都是这么自称的。 本不打算理会,眼前却推过来一份杂志,听她继续说: “这份杂志,是我刚刚在大厅里拿的,麻烦您帮忙放回去。” 领班不情不愿地接过。顺势一低头,发现书页里夹了好几张异物。隐约看得出纸币的轮廓。 方才还不济的精神瞬间抖擞清醒。 他收起那本杂志,稳定心神,换上一张笑脸,从座位上起身,温声道: “小姐您要是有时间,不如试试我们酒店的茶餐厅。” 梁嘉英心下明了,道了句谢谢,朝他指的方向走过去。 穿过后面大坪的草地,终于来到一栋中式古建筑前。 这家茶餐厅,梁嘉英以前曾在不少点评帖子里见过,屡屡因为健康新颖的菜式和极高的性价比上榜。以至于吸引了大把慕名前来的探店博主,后来酒店便做出限制,只有入住的客人才有资格用餐。 梁嘉英推门而入,心下不由暗忖:姓郑的眼光倒是不错。 客人寥寥无几,她一眼便看见郑经云的背影,朝他的座位走去。 郑经云身体侧坐,看向窗外,一手搭着椅背,置身事外般,自顾欣赏着外面的景色。 桌子上摆满精巧的茶点。于早餐而言,也未免过于丰盛。却几乎没有被动过。 直至感到有人在对面坐下,郑经云才转回头。 看见梁嘉英,他显然地一愣,神情颇为意外。 但也仅仅是一瞬,他便恢复如常神色,从容不迫地伸出修长手指,将一旁的小篮拖到她面前: “尝尝这个。” 篮子里盛着黄澄澄的小面包,光滑诱人。 梁嘉英既没心情更没胃口,省去了不必要的寒暄,朝他微微一笑,直截了当地开口: “郑先生,订婚宴定得这么仓促,您是不是该重新考虑一下?” 郑经云也看着她,神情淡然自若,似早料到她的问题。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另一手仍搭在椅背上: “考虑什么?” 这装模作样的架势,真是让人火大。 梁嘉英暗暗咬牙,心底已将他这番明知故问骂过了八百遍,脸上还要佯装镇定,人畜无害地微笑: “我先前已经向您解释过,半年时间太紧凑,要是时间能够宽松些,我才有机会筹备婚礼的事。” ——念书的诸多事情她还没有敲定,更何况,办理法律手续还需要一些时间。 郑经云听了她的话,果真移开了目光,倒真像在脑海里重新细细琢磨一遍。 半晌,再度同她对视,这回眸子里却有隐约笑意。他指指自己面前的餐盘,语气不紧不慢的: “我的早饭还没吃完,你总该给我点时间考虑。” 论装蒜,这男人真是一等一的功夫。 梁嘉英也很沉得住气,皮笑肉不笑地朝他点头:“没关系,我就坐在这里等您吃完。” 郑经云于是微微倾身向前,拿起了刀叉,没再看她,而专注于盘子里的几小样点心。 他的进食速度很慢,更多时间浪费在看窗外的风景上,似乎打算在这里消磨一整天,简直要将梁嘉英的耐心都磨没。 好在服务生适时走过来,给她倒上了一杯热咖啡。 餐厅里氛围安静,耳边仅余刀叉的细微响声。梁嘉英端着热咖啡,心中郁积的怒气渐渐消了些,转而以目光打量着他。 郑经云穿件单薄的衬衣,袖管挽起至小臂,手里持着刀叉,正慢条斯理地处理瓷盘里的肠粉。 不由让她诧异地朝窗外看了眼: 外面阴云沉沉,气温不过十度,他坐在这里,和她仿佛是两个季节的人。 她回过头,又仔细地端详,才看清他眼下的一片乌青。 梁嘉英不动声色地抿了口咖啡: 看样子这人一夜没睡,连今天的气温没看就出门了。 心中同时暗忖:难不成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害她,良心不安才叫他失眠的。 郑经云似是没有留意她的目光,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一边欣赏景色,不急不缓地用餐,仿佛刻意要将大把时光在此虚掷。 这让她忽然有种感觉,他并不是在享受这些精致的早点,而更像是在享受眼下这一刻弥足珍贵的时间。 这种心情,倒像极了她逃避相亲对象时,常在各种餐厅流连,因为迟迟不肯面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情景,而只想尽可能将时间花费在眼前的事上。 他们两个这般面对面地坐着,却谁也没有开口,空气里隐约有轻飘的香气萦绕,像一片羽毛,暖洋洋落在心底。 在这种难觅的清净中,时间也因此显得格外绵长。 山雨欲来,外面渐渐起了雾,雾里又沉沉落了雨。落地窗将疏朗的声嚣都隔绝,使人感受不到风,透过玻璃,却能看见无数枝叶在雨丝中轻微地晃动。 剔透的雨珠沿着玻璃流下,而窗内这一方不被打搅的空间,时间也仿佛不再流动,沉静如凝固的琥珀。 服务生频频朝他们投去眼光,瞅了眼墙上的挂钟,更感到惊奇: 这两人在这里已经坐了半小时,竟还没有谈崩。 倒还是头一次有人和郑公子同桌进餐,坚持这么长时间,没被气走的。 最后一碗例汤喝完,郑经云终于放下刀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目光仔细地注视着她。 梁嘉英将咖啡杯搁下,抿一抿唇,大方地回视:“郑先生考虑得怎么样?” < 12. 失序感(下) [] 郑经云余光看她一眼,没作声。梁嘉英不由问他:“好好的礼物,不拿去送人,怎么扔在这里?” 他的声音明显不耐: “看着眼烦。” 礼品袋被塞在座位下面,横七竖八几道折痕,表面褶皱不堪。 她又问:“送给谁的?” 话音落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没多余感情的一句:“母亲。” 她不禁皱眉: “既然是送给妈妈的东西,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认真端详片刻,梁嘉英实在受不了这不像话的包装。她拎起袋子的两角,把它固定在膝盖上,手指将那些压痕一道道地细心捋平了。 方才破破烂烂的袋子,这回重新恢复如初。 她放下那只礼物袋,整齐地收好搁在脚边,见郑经云时不时以余光打量着她,转而坐直身体,看向窗外。 气温寒凉,梁嘉英缓缓呵出一口白雾,抬头望了眼暗沉的天色,卷积的阴云蔽日,不知这雨几时下起,又会持续多久。 她最讨厌这般缠绵无休的雨天。 口袋里的手机这时震动了一下。 打开屏幕,是梁笙笙发来的消息: 堂姐,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她回过去:出了什么事? 对面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复,显示正在打字,好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犹豫不决地问道: 明天我们约好要去的那家餐厅,刚刚突然打来电话,预订的座位全部取消了……我们要不要换一家吃? 梁笙笙口中的这家餐厅,是港城新晋的米其林三星,主厨是当地餐厅里唯一一个港城出身的。 为了预约这家餐厅,梁嘉英等了整整半年时间,好不容易等到明天的位子,不成想竟被这样不明不白地取消了。 想了想,她问:怎么这么突然? 梁笙笙:听说是有大人物要在那里办宴席。 大人物? 梁嘉英冷笑。 她预约了半年才得来的位置,因为别人一句话便化作乌有,哪有这样的道理。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在捣乱。梁嘉英很快回短信:把那家餐厅的地址再发我一遍。 过会儿手机上发来一行地址: 南敦道88号。 她将地址保存下来,又回:几点下课?等等见面聊。 发完消息,这时抬头,车子刚好开到了大学城附近,便出声道: “就在前面停吧。” 车子靠在街边缓缓停下。 梁嘉英道了声谢,拎起雨伞,打开车门要下车,这时却被郑经云叫住: “等等。” 梁嘉英纳闷地看向他,维持着要下车的姿势。 车门已经半开,微冷的雨丝斜斜打在她手腕上,瑟瑟的凉意。 郑经云嘴里叼着烟,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伸进外衣口袋里翻找。半晌,摸出一只小盒子,抛给她: “这个你拿去。” 梁嘉英一头雾水地接住,手里的伞刚好同时撑开。 在地面上站定,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然是条手表带。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原本半坏不坏的手表带藏在衣袖里,再看盒子里这条,款式和她手腕上的一样。 郑经云特意停下,饶有兴致地欣赏半刻她惊讶的神情。随后淡笑一声,油门踩到底,转瞬消失在如织涌动的车流中。 郑家别墅建在山顶,全港城最昂贵的地段,一路开车过去,经过的几乎是拥堵的高架桥。 云雨埋山,磅礴的雨雾遮蔽了车牌,上山时还被几道保安拦下来,才得以放行。 车子一直开到山顶,在庭院里熄火。 郑经云侧身,将放在副驾驶的礼品袋拿起来。 驾驶室内极静,外面乒乓作响的雨声愈来愈清晰。 他一手打开车门,余光瞥见纸袋子上的压痕,目光不由多停留一瞬。 上面几道折痕,因被整理过,已看不太明显。若不细看,恐怕没人会在意。 委实是多此一举。 郑经云将它拿在手里,掂量了片刻,动作滞了滞。 袋子上似萦绕一股浅淡的香气,挥之不散。 接着,他将外面的袋子抽走,留在副驾驶座,只手拿着那枚礼盒,开门下了车。 站在门口,按了两下门铃,却没人应。 郑经云一手拎着礼盒,另一手从口袋摸出手机,刚要调出通讯录,原本紧闭的大门却开了。 门里面一位保姆模样的老妇人探出头来。 她先是看向他手里,“哎呦”一声,脸上挂着欢喜:“郑先生回来一趟,怎么还带着东西!” 郑经云将手里的盒子直接递给她,向里面走进去。 老妇人在他身后合上大门:“雨太大,今天的下午茶临时取消掉,太太正不高兴呢。” 他问:“这儿有干净衣服没有?” 老妇人愣了一秒,见他身上的衬衣湿透,黏腻贴着皮肤,想必不好受,才反应过来: “……等等我给您找一件去。” 说完,迈开步子跟在他身后,一边低头打量起手里的木盒,语气毫不掩饰的欣喜: “果真是昨天电话里说的,这月饼,听是董事长专程从北京空运来,要捎给太太尝的。” 庭院里仍在落雨,印有“郑宅”两字的漆木铭牌被浇得乌黑透亮。 郑经云穿过回廊,没几步,感觉出院子里不同寻常的清静。 他寻到落脚的地方,站在门厅外,看见地上歪斜躺着只断掉的高跟鞋,泥泞里狼藉得看不出颜色。 老妇人手里端着那枚木质食盒,留意到他瞥的那一眼,浮起尴尬之色,不大自然地解释: “嗐,早上又有外面的女人来闹事,下面的人没来得及打扫干净。” 说着打开门厅的大门,请他进去。 雨天淌了水,难免积到地板上。老妇人说要去给他拿双客人用的拖鞋,抱起食盒,转身进了隔间。 郑经云于是走向窗边。 单调冰冷的白墙入眼,侘寂风格的中式庭院,疏雨打梧桐,徒增一抹萧索。 这地方民国时期曾是租界,即便经过几次改造,仍保留着上个世纪的原貌。 他站在窗边,看着庭院里,一切仿佛被雨水浸透了。 雨水沿着下颌淌过,无声落在窗沿。 半分钟过去,老妇人总算寻着件干净的衬衣,从衣帽间出来。 她要走上前递过去,这时被楼梯上传来的声音叫住: “常妈,你把人带进来的?” 常妈立刻顿住脚步,拘谨地立在原地,解释:“太太,是郑先生来了。” 郑经云闻声抬眼,看向楼梯上的姚令宜。 姚令宜拾阶而下,高跟鞋跟咔咔踩着瓷砖,目光盯着郑经云,话却是向常妈问的:“越行没回来吗?” 常妈赶紧回:“他托郑先生给您带了礼物,我这就端过来,给您尝尝。” 姚令宜已经下到大厅里,到沙发坐下,转而示意郑经云:“站着干什么?过来坐。” 郑经云抽出一支烟,声音听不出起伏:“礼物我已经带到了,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姚令宜也不同他推辞:“听越行说,他又给你安排了桩婚事,有这回事?” 半晌见他没应声,她不由地轻嗤:“真是越来越没出息,姓梁的那家,哪儿上得了台面。” 郑经云仿佛没听见,只将烟点燃,神情全然似不在意。 姚令宜满腔奚落无处发泄,反倒生出对牛弹琴的憋闷感。她忿忿然了会儿,又说:“听大姐说,郑仲鹤明天要在家宴上告状,让老爷子撤你的职,这事你知道吗?” “撤就撤了,有什么大不了。” 姚令宜“呵”了一声,冷嘲热讽地开口: “原本把你领回来,为的是不让公司便宜了外人,你倒什么本事都没有,反叫人弹劾了一路。”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带你那个哥哥回来!” < 13. 孤岛 [] 次日郑家家宴,阴雨天仍缠绵个没完,本来挺好的一场地,被雨水打了湿透。 餐厅按照旧时代港城风格建成,清幽流水环绕,几条楠木小径通向水面,水面上几个断间各自被镂空雕木隔断分隔开。 众人到得早,均提前候在厢房里。郑老爷子照例最后一个到,由郑越行和郑仲鹤两人一同去门口迎接。 下了车,兄弟二人在侧领路,经过一条长走廊。 餐厅里早早清了场,所有桌椅都被撤下。 本不应再有其他客人,然而到了走廊尽头,偏偏还剩下一张突兀的小方桌摆在角落里。 桌上“预留位”三个字,不合时宜地仿佛大海里的一根电线杆子,格外碍眼。 郑老爷子明显不快,看眼身边的人。 郑仲鹤紧跟着开腔:“老三,你办事向来是很稳沉的。今天这餐厅是怎么安排的?” 郑越行不明就里,也没搞清楚这出状况,但在老爷子眼皮底下,二哥这顿伺机教训,只得虚心受着。 这时又听郑老爷子开口:“越行,听说你那个儿子,刚被宋家退了婚,有这回事没有?” 这话问得平淡无奇,郑越行却生生出了身冷汗。 他不露声色,举重若轻地笑了声:“宋家那是几斤几两,哪里敢和我们公开叫板。” “退婚这事,是我们提前私下商议过的。那姓宋的女人属实是个麻烦,闹出不小动静,让您老挂心了。” 郑老爷子哈哈大笑:“我能有什么挂心的,不过是每日在家里钓钓鱼,过个闲散日子罢了。” 三言两语间,往前已经到了吃饭的地方。远远见一人跪在门口,正等他们过来。 郑越行和郑仲鹤两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 是大姐的儿子。 听说前几天在外面闯了祸,在这里跪着,是央求老爷子帮忙平事儿呢。 尽管心照不宣,他们谁也没吭声,只跟在老爷子身后朝包厢里面去。 门口经过跪着的男人,郑老爷子看也没看他,直接进了里间。 里面热闹坐了一屋人。 见郑老爷子进来,一室的喧闹顿时静寂下来,小辈自觉地上前问候,殷勤一通“爷爷”“外公”地叫。 郑老爷子看向他们背后,只身站着的郑经云,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我能听这个长孙喊一声爷爷。” 郑经云脸色从容,半开玩笑的语气:“这话就生分了,怎么敢劳烦您惦记着。” 二伯郑仲鹤冷哼一声:“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个正经做事的!” “上回的董事会开完,多少人跑到我面前诉苦,非说要撤了你的职不可……” 郑越行面色微沉,话音含着不容忤逆的威严: “老二,你对公司有什么意见提,犯不着专挑这场合,扰了大家的兴致。” 眼见言语间落了下风,二伯郑仲鹤转头便向老爷子求救,笑着说:“您看看,他们父子两个倒是一条心,这事您可得管管。” 郑老爷子看向郑越行:“越行,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暂且不提这些。”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明显不悦。 好在孙子郑风鸣这时现身,才让他展眉。 郑风鸣一身T恤牛仔裤,休闲运动装打扮,浑然没有今日主人公的架子,这副混不吝的派头,看着像个还没成年的学生。 他嬉皮笑脸地上前,搀住老爷子手臂:“爷爷,您可算到了,我在这儿想您半天了。” 郑老爷子饶是人前威严,也免不了流露几分动容,嗔怒着瞪他一眼:“就数你嘴皮子利落。” 二伯郑仲鹤借机插话:“风鸣这次回来,秋假要放三个月,您给发话,不如安排他到公司里做个实习。” 郑老爷子和颜悦色,询问孙子的意见: “看好哪个职位,尽管和爷爷提。” 郑风鸣说:“那您可得说话算话,别嫌我眼光太高。” 两句话惹得郑老爷子哈哈大笑:“爷爷做主,有什么不能给你的?” 趁气氛正热闹,郑越行也跟着试探:“我们和梁家的订婚宴,也请您帮忙给指个日子。” 老爷子这时才看他一眼,笑着说: “宋家不是很好吗,世代经营古董生意,现在闹成满城笑话。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婚事,还有什么日子好指。” 语毕,笑意几乎立即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阒然无声,谁也不敢再开口。 众人捏一把冷汗,知道老爷子是真正动怒了。 郑越行铁青着脸,良久,没能找出合适的由头将话题岔开。 最终还是郑经云出言解围,淡淡说: “全听老爷子的,我自然没意见。” 众人熙熙攘攘地就座。几个小辈的自动坐一桌,郑风鸣则陪着爷爷坐长辈那桌。 郑经云虽和其他小辈坐一起,却是他们各自交流,和郑经云基本不搭话。 一来没那么熟,二来也知道他性子冷淡,也要看他的脸色。 这些小辈们打小一起长大,除了血浓于水,更多几分朝夕相处的情分。往常都是吃喝玩乐,有什么聊什么,平日私下里也没少约着碰头。 这会儿碍着郑经云同桌,气氛多少有些僵持。桌上几人压低声音交头接耳,总归算不得自在。 唯有郑经云坐在这一桌人里,疏离得仿佛是个局外人。 直到宴席正中,他起身离席,桌上众人才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松懈了口气。 向来严肃的主桌反而频频传来笑声。 郑风鸣敬完一圈酒,笑吟吟地张口要向老爷子讨个赏赐。 见郑老爷子搁了碗筷:“等你到了成家的年纪,爷爷给你仔细挑一个家世好长得漂亮的过眼,权当是赏赐了。” 话音落下,酒桌上一阵开怀大笑。气氛满室浓烈,又是几巡酒过。 此时此刻,包厢外面,却是与这热闹截然不同的寂静。 梁嘉英带着梁笙笙,正从空旷的餐厅长廊里一路穿过。 餐厅今日对外打烊,入目是一派近乎诡异的冷清。 数百平米的偌大空间,桌椅俱被撤下,两侧墙上映着窗外树木幽深的投影,尤显冷落萧条。 这景象,简直要让梁嘉英怀疑是餐厅经营不善,歇业倒闭了。 梁笙笙尚且有些做贼心虚,频频地左右张望:“堂姐,你昨天电话里到底讲了什么,才让他们放我们进来?” “这里真的一个客人都没有,看这架势……万一真的碰上了那位大人物,我们哪里能得罪起啊!” 梁嘉英笑着回:“怕什么,我们早就订好的座位,来这里吃饭天经地义。” 说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宽心。 服务生在前,领她们到了室外露天方桌,将写着“预留位”的立牌抽走,递上两份菜单。 梁嘉英一边翻看菜单,边听梁笙笙兴致勃勃地揣测那位大人物的来头。 猜来猜去,无非是在顶上那几大家族里兜圈子,闭只眼也能数得清。 眼见梁笙笙将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报了个遍,尚未猜出个所以然,转眼又换了话题,叽叽喳喳地盘问: “堂姐,听说你和郑公子的婚期已经定下了,怎么会这么快?” 提起这码事,梁嘉英禁不住翻了个白眼,气不打一处来,毫不留情地点了加倍的甜点: “还不是姓郑的狗东西在捣鬼!” “怎么每次听你提起他,总是这么郁闷?婚期都定下了,你们日后可是一家人呢!” 梁嘉英忿忿将菜单一合:“谁和他一家人。狗才会看上他!” 梁笙笙忍不住笑着说:“除了季三哥,还是第一次见堂姐你也奈何不了的人。” 这回梁嘉英倒没再吭声。 察觉出她态度里的反常,梁笙笙瞪大了眼睛,八卦满满的架势,好奇地问:“说真的,难道你们就一点进展也没有?” 梁嘉英一副天方夜谭的表情瞪她: “能有什么进展?” 梁笙笙笑着说:“还以为是郑公子用那魅惑人心的长相,俘获了堂姐的芳心。” 梁嘉英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捏她的鼻子: “就你话多。” 一番笑闹过去,夜色更沉几分。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给她们各上一杯饮料。 水边点起盏盏河灯,倒影波光粼粼。梁嘉英浅尝红酒,手肘支在桌面,欣赏着眼前景致。 凉风吹拂,挟来阵阵微醺的醉意。对面尚未成年的梁笙笙,正一脸怨念地喝着她的健怡可乐。 旷野夜幕四合,偌大的室外四下无人,独留水面上一处包厢灯火通明,不眠如昼。 梁嘉英的视线也不由得被吸引过去。 中间隔着隔断,这个角度看去,绝大部分视野都被阻挡,看不见里面光景,只能从朦胧透出的光线中隐约揣测一二。 它坐落在这样空旷苍凉的水面上,仿佛一座孤岛。外面的人无从窥探,却又让人难以自制地对内里的世界产生向往。 不知里面又是怎样一番酒醉金迷。 梁笙笙忽地发出一声惊呼: “堂姐,你快看那边。” 梁嘉英循着方向看过去,只见包厢门口,一个男人直挺挺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看清那人的脸,梁笙笙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前几天新闻上那个……那个……” 梁嘉英眼疾手快,朝她比了个手势,让梁笙笙迅速噤了声。 果真是张熟面孔。某位青年从政的风云人物,近来频频在各路媒体新闻上看见。 只是地位这么高的大人物,怎么毫无尊严地跪在那里。 梁嘉英皱了皱眉。 先前听说今天这餐厅清场,为的是举办家宴。可眼下这一幕,又是哪门子乌七八糟的家宴。 梁笙笙看向那间厢房,眼神不无好奇向往,小声猜测:“能让他也跪在这里,里面坐着的该不会是上面那几……” 说话时,那里仍有服务生不断进出,菜品流水般往厢房里面去。 而那位所谓的政坛新秀,自始至终维持着姿势跪在那里,不仅一口饭没吃,连水都没能喝上一滴。 半小时过去,梁嘉英已经享用完一道主菜,那人还直挺挺地留在她的视野里,使人 14. 上当 [] 走廊里一时静寂。 郑经云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终于舍得拿正眼瞧我了?” 这指控不明不白的,是在奚弄方才她不肯主动搭话。 梁嘉英一声不响地挪开视线,心里莫名有种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心虚感。 过会儿,她才回:“没想到会看见你。” 郑经云说:“专程过来凑这份热闹,不是特意想见我?” 梁嘉英压下冲动瞪他一眼。想起方才见到乌七八糟的那一幕,有些郁闷地道: “早知是郑家在这里,兴许我就不来了。” 郑经云从中听出几分埋怨的意思,反倒笑了: “还不是你自找的。” 梁嘉英没理会。 以前觉得他这番揶揄多半是轻薄,现在竟从中尝出了几分诚恳,也不再觉得有那么讨厌。 顿了顿,她说: “刚刚我在外面,看见你家里人了。” 这回郑经云没再答话。 香烟的雾气弥漫,萦绕在空气里。 听见窗外隐约下起窸窣的小雨,仿佛落在耳边。 这样的沉默最使人难耐。 梁嘉英本能地向前一步,推开面前那扇窗。 微风涌进来,透过菱形窗格向外看,庭院里涨满了雨水。 窗外夜景因雨色而朦胧,像身处深不见底的森林里,吹明几抹闪烁的星光。 郑经云站在她身后,距离极近的位置。 雨线的倒影映在幽深光滑的长廊地板,同他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仿佛磅礴雨幕都落在他的身后。 她听见郑经云开口。 “当初听见旁人评价你,都说是个不好惹的。” 他的声音很是平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那时挑中了你,还以为你受不了几天就得去告状。” 说到这里,话便顿住。 梁嘉英明白:他在向她解释这场婚事最初的原由。 疾雨敲窗,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余光里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淡淡夹着烟,似乎比月光还澄净几分。 她望见窗外雨云渐淡,像看着水中的月影。那轮月却不在天上,而在她身后。 “上当了。”他说。 这一声,无来由的亲切,似乎他语气里带着笑。 梁嘉英不禁转身去看他。 郑经云却低头,将手中香烟掐灭了,转身离去。 走廊里他清孤的背影,雪松一般,仿佛刚才那雾还萦绕在眼前。 脚步声渐远,愈来愈响,一声声仿佛鼓点敲在她耳畔。 雨声涨满她的心河。 郑经云回到桌上,包厢里依旧是一副热闹气氛。 兴许是刚才这阵聊得腻了,桌上几个小辈主动向他搭话。起首的是同辈里的长姐郑微烟,笑着说: “方才去哪儿了,洗手间包厢里就有,何必跑那么远。” 郑经云道:“怕烟味搅了你们清静。” 年纪最小的严希月,也跟着客套几句关心,多嘴说: “刚才看你不在,你那几道菜品全叫人分走了。” 其实按照辈分,她得叫郑经云一声“二哥”,但家里向来没人这么喊他。 郑经云也不在意,只叫人重新添了菜。结果没等动筷,又被叫去了主桌。 不等他坐下,二伯郑仲鹤起先责难: “听说你回来小半年了,不在家里住,还要一直住在酒店,被人传出去,这像什么话!” 郑老爷子在旁,不作声地端起茶盏。 趁着郑越行这会儿不在,二伯郑仲鹤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架势,不留情面地训斥:“到底是我们郑家容不下你,还是你非拿自己当个没名没姓的私生子,要闹出这种笑话!” 郑经云懒得回呛,明摆着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全然不在意地听着这通指责。 郑仲鹤在他面前威严扫地,眼下反倒有些挂不住脸。他嘴里颠来倒去念着些“有辱门面”的话,忙向身旁的人递去眼色搬救兵。 见郑老爷子放下了茶盏。 他和颜悦色,表情仍是笑着的,却让人无端地生寒。 他看着郑经云,缓缓问道:“方才桌上已经商议过了,风鸣这次回来实习,公司里得有人腾位置。” “你有什么意见?” “腾位置”三个字,诚然已经超过了旁敲侧击的范畴,意思摆在台面上,足够明显。 二伯借机插话,笑道:“老爷子,您也太给他面子了。郑家给他的荣华富贵,您要收回去,还有他说不的余地吗?” 郑经云的态度反而分外随和:“您尽管拿去。” 他顿了顿,笑着说: “这公司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本也没想留下。” 话一出口,郑老爷子当即拉下脸。 同桌长辈的脸色都异常难看。房间里霎时落了满室的沉默。碰倒的酒液在桌上四处横流,很久无人去扶。 这份寂静僵持许久,后面才终于有人主动打破僵局。 也不知谁说了什么,惹得老爷子笑了几声,这才令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整个宴席后半段,郑经云没再说一句话。 其他人议论起迁坟的话题,听到姚令宜提起他母亲的事,他才朝她看了一眼过去。 姚令宜被他看得心头一紧,不敢再讲,讪讪地岔开了话题。 从洗手间回到座位的路上,梁嘉英在过道里,和某个她不认识的郑家人迎面撞上。 应该是郑家的某一位长辈,看着已不年轻,鬓发灰白,打理得一丝不苟。 对方居高临下,几近俯视的姿态,让梁嘉英浑身被针刺般难受。 然而她隐约有种预感,面前这人得罪不起。 郑越行盯着她,大概也猜出面前就是那个多余的客人。 他兀地冷笑:“这儿的经理对你的评价可是不低。” 不等她回话,他看也没看地走了。 梁嘉英难得吃瘪,莫名其妙受了这么一顿教训,还没搞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一气之下,将这笔账统统记到了郑经云的头上。 坐到餐桌前,她将刚刚的事,省略了细节,笼统带过地讲给梁笙笙听。 梁笙笙着实吃了一惊:“竟然在这里碰见郑家人了,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的关注点完全跑偏,兴致勃勃地追问: “刚刚都和郑公子聊了什么?去了那么久,难不成是在准备订婚的事?” 眼见她一副等着听八卦的热闹劲,梁嘉英反倒罕见地词穷了。 她的心底很有些心烦意乱,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令她烦躁。最终气馁地将餐盘一推: “和他能有什么好聊的?” 梁笙笙很是失望地“哦”了一声,又说:“对了堂姐,昨天你让我问的推荐信的事,刚刚那教授给我回信了。” 说起推荐信,还是梁嘉英昨天找托辞问起,为留学作打算用的,更是她跑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眼下梁嘉英听进耳中,却有种复杂的感情,像是持续不断地在她胸口发酵。 此时抬眼,又看见不远处那间包厢。横竖让人觉得有些碍眼。 她频频地走神看着那里,却不再是出于想要一窥究竟的好奇,亦或因为门口那个跪着的男人。 脑海里像同时冒出无数个乱七八糟的答案,而她自己甚至连问题是什么都没搞明白。 这种境地,让梁嘉英本能地感到危险。 半晌,她才闷声不响地开口:“和郑家这桩婚事,实在不合适。” 家庭背景差得太大,人更是彻头彻尾的不般配。 梁笙笙不解: “旁人都说,要是能和郑公子这样的人联姻,做梦都要笑醒呢。” 梁嘉英看着她,反而笑了: “这么好的机会,不如让给你,怎么样?” “胡说些什么,又拿我打趣!” 梁嘉英没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只轻笑着摇了摇头。 晚餐很快结束。 到出餐厅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又碰见了郑家的人。 这地方建在半山,来时走了好远的路,交通算不得方便。梁嘉英干脆在门口等司机过来。 旁边梁笙笙睁大了眼睛,见外面保镖豪车一应俱全,她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夸张样子,惊叹连连: “不愧是郑家,好大的派头。” 梁嘉英这时抬头,看见不远处,几人刚从庭院里走出来。 郑老爷子上了年纪,又喝了不少酒,由长孙女郑微烟搀着臂膀。旁边年纪最小的严希月吵吵闹闹,缠住笑嘻嘻的郑风鸣,共同陪在老爷子身侧。 三个关系最紧密的小辈凑在一起,插科打诨,场面其乐融融。 郑经云则站在旁边台阶上,低头擦亮打火机。 院子里地方小,只停了寥寥几辆车。 陪老爷子等司机将车开过来的空当,郑风鸣眼尖地望见一辆跑车。 银灰色,流线型。 他扭头看向郑老爷子: “爷爷,您先前说的赏赐,还作数吗?” 郑老爷子笑道:“又想耍什么滑头。” 郑风鸣得了这句话,才看向郑经云,玩笑般地开口: “二哥,我知道你,眼光毒,什么都是挑最好的。” “你这车我在日内瓦看过同款,两千匹马力的引擎,一年就二十台,全叫人订光了,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着了。” 说到这里,他有意顿了一下,特地再朝郑老爷子看了眼,转头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向来不计较这些俗物,这车干脆送我得了。” 郑经云没回应,听着茫茫夜里传来空荡荡的风声。 过会儿,他下了台阶到车里,只拿走了一张CD。下了车,便将车钥匙扔给郑风鸣。 眼见着郑经云转身,而他身后郑风鸣轻易讨得一辆车,吹了声口哨欢呼,梁嘉英既觉得惊骇,又仿佛心口处有什么吊起,喉咙也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她无心再去看无聊的社交软件,转而收起手机,频频看向不远处男人的身影。 他只手拎着那张CD,一副不在意的态度,仿佛随时都可以抽身而出,拾掇东西走人似的。 过会儿又从里面出来一个人,是她先前在走廊上碰见的那个老男人。 他不知同郑经云说了什么,惹得两人俱是一脸火药味的不快。 郑越行随后下了台阶,到门口去送老爷子上车。 轿车缓缓开走。 老爷子一走,众人紧绷的弦霎时松懈。小辈们如获大赦般一哄而散,吵 15. 坠入梦里 [] 嘉英。 许久没人这样唤过她。 他故意这样叫她,语调里的笑虽是自然,听起来却总有种浮于表面的不真实感。 梁嘉英直觉是这男人惯用得寸进尺的套路,警惕不该被他诓骗,因此后退一步,冷静道: “既然有人要来接你,我先走了。” 郑经云:“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谁把你一个人……” 没等梁嘉英反驳这莫须有的指控,便听得他笑着说: “哦,看来是不忍心。” 梁嘉英这才发觉掉进了他话里设下的陷阱,不由恶狠狠地瞪他:“郑经云!” 这名字,是她第二次叫,声音却已经很熟练,丝毫没有生疏之感。 也分不清是因为这名字取得太顺口,还是心里早将他翻来覆去骂过千百遍的缘故。 郑经云停顿了下。 方才听见她叫他名字,还有种乍听时的新鲜感。这回声音里含着怒气,听起来倒是不一样。 他笑着说:“还是喜欢听你叫郑先生。” 他这语气里的亲昵再自然不过。梁嘉英偏过头不再理他,心底仿佛有什么轻飘飘地浮起。 分散注意力般,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眼。 瞄见屏幕上的提示,这才发觉,司机已经许久没动静。 方才叫到的那辆车在高架桥上绕来绕去,半天没能摸着头绪,干脆停摆。此刻死鱼一样停在某个位置不动,指望着她能主动取消订单。 这车看起来已经停了好一会儿。 梁嘉英瞪着眼睛,立即就要打电话过去质问。还没等电话接通,手机却被人夺走: “现成的司机在这儿,坐哪门子的野车?” 梁嘉英闻声抬头,见面前果真已经停下一辆黑色商务车。 这车也不知是从哪里搞来临时救急。老套设计的车身低调暗沉,加上刻板严谨的线条,实在古板得不可救药。 未免与面前的男人气质太不相符。 梁嘉英真心实意地笑了: “这辆车开上街,恐怕没几个人能相信,坐在里面的是郑公子您本人。” “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这车太正经,开着像是去谈公事。”她抬起眼看他,睫毛跟着翩跹两下,语气则是揶揄的,“叫你一开,显得是去夜场里头寻欢作乐。” 郑经云反倒笑了:“在你眼里,我到底成了什么样的纨绔子弟,连辆正经车都开不了。” 三言两语间,司机已经带着车钥匙过来。 郑经云看她一眼:“回家?” 被他这么一打岔,再重新叫车也太晚。 本来梁正骐收走她司机的事情已经够麻烦,梁嘉英没打算同他解释,郑经云倒也不想深究,只雪中送炭一样的非要送她一程。 她看了眼手表,只好仓促地应道: “我先去给我妹妹打个电话。” 说完,她转身,朝没人的地方快步走去。 郑经云反倒站在原地,没急于到车边去,而是看着她走远。 山雨已歇,秋日寒气涌动,山野里升起濛濛的雾气。 他的目光随着那道身影远去。 夜风里她整个人清薄得好似一段月光,轻轻割裂夜幕,让人觉得是明亮的。 以至此刻对纷纷攘攘人世间都兴致缺缺,却叫他想要伸手,将这片浮光掠影拢进怀里。 梁嘉英已经打完电话,见他仍站在原地没动,不由地纳罕: “你干嘛?” 郑经云笑着低眸看她:“我在想……” 梁嘉英听见他的音色都低沉几分:“一会儿该收你点什么,当成我的小费。” 她一怔,没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面前的男人已经转身,向几步之外的车走去。 上了车,郑经云提前将引擎发动。 梁嘉英迈进车舱,刚一低头,旁边郑经云已经伸过手来,替她将帽子摘下,搁在一旁。 这动作无比自然,接着听他问: “你妹妹呢?” 梁嘉英说:“有人送她回去。” 郑经云没再追问下去。他的一手已经搭上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CD。 梁嘉英认出,是她先前曾见过的那张CD,方才见他从那辆车上拿下来的。 也是他从那车里唯一拿走的一件东西。 惊讶之余,她借着车厢里微弱的光线,细细地端详。 这光碟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东西,表面没写任何文字,里面不知存了多少歌曲,几乎都是上世纪的粤语歌谣。 梁嘉英不由抬眼看他。 这男人用现金,听CD,种种习惯与当下社会极不兼容,简直让人以为他是从过去某个年代穿越来的。又仿佛是他的某一部分,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 兴许是这辆车的插槽不够兼容,光碟没能完全插进去,卡在了外面。 又试几遍,郑经云明显有些烦躁。 梁嘉英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失态,索性俯身过去,将CD从他手里抽走。 他几乎下意识地要夺回来,手停在空中却又顿住。 视线随后落在她身上,像等着她开口。 梁嘉英顺手将光碟插进大衣兜里,看他一眼: “这你不要弄了,我帮你用现代科技整理一下。” 不等他还嘴,她顿了顿,又说: “就当是你的小费。” 郑经云果然被这句话堵住了嘴,反而看着她,好整以暇地发问: “准备怎么还给我?” 梁嘉英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这样一想,不禁笑着暗自摇头: 认识快要好几个月,到现在竟连他的电话都不知道,他们两个这哪里像是快要结婚的关系。 想了想,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输进他名字,递过去: “把你的电话和邮箱留给我。” 郑经云只手接过,瞥了眼屏幕。 空白的页面里,“郑经云”三个字已经打好在前面,后面空了一格,留给他输入。 旁边是共享编辑的权限列表。 其中一个是梁笙笙,另一个则写着: “YUNSHENGLIANG” 郑经云不动声色地看了会儿,很觉得有趣。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方才的位置,落在他的名字后面。 光标正停在那里闪烁。 他动了动手指,很快留下自己的邮箱。 郑经云将她的手机还回去,之后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没看一眼径直便递给她: “直接拨你的电话。” 梁嘉英接过的同时微微迟疑,心想他至少将密码解开。 拿到手里才发现,他这手机竟然连个屏幕锁都没有。 郑经云也不着急,几乎是纵容的态度,在旁边看着,大大方方给她看。 梁嘉英的目光移向里面。屏幕上的程序少得可怜,一页都不满。 锁屏和桌面的壁纸都是系统默认,像是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存。 明明这手机是当下的最新款,规格也是顶配,可除了通话里那点记录,里面几乎没存任何东西。 她边纳罕边仔细打量着这部手机,心想这男人难不成是挥霍无度,连手机也是月抛。 可瞥见金属边框上微小的划痕,显然使用时间已经不短。 这时听见郑经云轻笑一声: “看够了吗?” 梁嘉英迟迟回过神来,心里不由地几分懊恼。 她自认是个没什么窥私欲的人,却在他这里频频失效。 她输进自己的号码,拨通后把手机还他,又看他一眼: “你这手机用成这样,还不如直接去买部老年机。” 郑经云任由她调侃,把它收回口袋,不怎么以为意的语气: “能打电话不就够了。” 直到车开动,梁嘉英 16. 深秋已至 《逢场作戏》全本免费阅读 感冒来得来势汹汹,梁嘉英在家里卧床不起,整日头重脚轻,连续好几天没有力气出门。 本来应当在家卧床静养,然而梁正骐一天打八百遍电话到家里来,一口一个的“乖女儿”,“好宝贝”。 梁嘉英烦得不行,快被电话吵得神经衰弱,一问才知,原是有重要客户来了港城。 眼见公司上下没人能搞定,梁正骐于是就惦记上了她,接二连三地来电催促她去应付。 没等这病好利索,梁嘉英只好被迫无奈地出了门。 几场秋雨下得天气转凉,梁嘉英外面披了件红棕色的羊毛开衫,同对方约在西餐厅碰面。 进了餐厅,七转八弯地来到隔断后。 那位邵总提前早到,坐在位置上正抽一根女士细烟。波浪似的卷发披散在肩头,红唇配上细高跟,一双媚眼款款动人。 见了她,细长的手指将烟熄灭,淡然一笑: “我当是派了谁来见我。” 眼前这位邵总,过去曾是零和科技的CEO兼创始人,如今连降几级,变成公司的边缘人物,被发配去了澳洲,听说这次是赶回来开紧急会议,待不上几天便要走。 以往生意上的往来,梁嘉英同她一起吃过几顿饭,颇有些姐妹的情谊。 梁嘉英在她对面落座,取过酒水单,话间多的是亲切,少几分商场上的疏远: “很久没在港城看见你,怎么跑去了澳洲那么远的地方。” 邵溱有些烦躁地抿着红唇,随手将鬓边散乱的卷发一理,她向来拿嘉英当作妹妹看待,此时亦知无不言,翻个白眼说: “别提了,不小心招惹上了某个狗东西王八蛋,实在晦气!” 话里话外透着股虎落平阳的狼狈感,梁嘉英不免笑了。 昔日的老虎变成大猫,看出邵溱心情不好,她叫了两瓶红酒,决心不谈生意只叙旧。 邵溱一边同她闲聊: “前几天去你公司办事,怎么没见着你?” 梁嘉英翻开菜单,边说:“被开除了。” 邵溱委实吓了一跳: “那不是你自家公司嘛!” 见她仅是笑笑,邵溱多少也已明了些事情的经过,于是没再细问,生出同病相怜的宽慰。 两只郁闷的酒杯重重撞在一起。梁嘉英重新起了话题: “听说你不久前搞上那个刚出道的男明星,让人打飞的来见,还闹上了澳洲当地的新闻,有没有这件事?” “真是瞒不住你。”邵溱调笑,左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下,“那腹肌得有八块呢,你可得亲眼看看。” “免了,我这才刚订婚,要是闹上了新闻,可不好收场。” 听到她订婚,邵溱显然一愣,片刻回神,眼神起了点诧异: “是哪家的男人这么好命,攀上我们嘉英?” 梁嘉英免不了笑笑,为着对方用的“攀上”这个词。她刚要回答,邵溱却手势示意令她别出声,有兴致猜下去: “季家三公子,是不是?你们两个可是青梅竹马,总有些日久生情的成分在么。” 梁嘉英瞪她:“怎么可能的事!” “竟然不是他?”邵溱反倒奇了,又接连报出几个名字。 猜了一圈对面的人都没反应,她的表情渐渐地古怪起来: “总该不会是霍家那个二世祖吧!” 眼见她越猜越离谱,梁嘉英无奈叫停:“这都哪一出的事。” 她说:“是郑经云。” 没想到邵溱睁大了眼睛,一口酒差点咽不下去: “郑经云?!” “郑家那个姓郑的?!”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几乎自相重复。邵溱却已顾不上,她险些没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怎么会和他搞在一起?!” 说着连连感叹三声: “是陷阱!是阴谋!是灾难!” 又听嘉英说是商业联姻,对方提吊着的一颗心才重重落下。紧接着从这一事实中,品出了些理所应当的意思: “毕竟你们两个这脾气,根本就不兼容嘛!” 听到她这么说,梁嘉英眼神中反而多几分新奇的纳闷:“这桩婚事,真的有那么差劲?” 被她这么一问,倒叫邵溱无言以对。 ——这男人,要真说他差在了哪里,倒是说不上来。没根没底的传闻,却是听了不少。 “总的来说,你可千万别叫那男人给骗了!” 细想半天,邵溱烦闷地点起一根烟,“郑经云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不论他的家世,这港城也没几个能招惹得起他的,那就是个有名的不该沾的瘟神!” 听见这番评价,虽然已经算不得新鲜,梁嘉英还是不由地诧异: “有那么夸张?” 邵溱嗤了声,对她说:“港城这么多的先例可都历历在目。那个男人么,逢场作戏惯了,对谁都没有真心。要不然,看上他的女人那么多,怎么他到现在还是个钻石王老五?不管他拿那些花言巧语骗了多少人,最后的收场都很难看,从来就没听说过谁是和他好聚好散的。” “嘉英,什么样的人,能屡次全身而退?没有心的人才是。和他那种人,根本没有结局可言,注定行不通的。” 梁嘉英思绪微微一怔。 这时才想起,距离上回碰见郑经云,也快半个月没再见过他。 尽管留了电话号码,却也没想着互相联系,渐渐地就这么淡了。 淡了也就淡了。 何况明年这个时候,她应当早就不在港城了。 对面邵溱见她半晌没吱声,瞳孔微微睁大: “你该不会动真格了吧?!” 梁嘉英这才回神,看她一眼,玩笑说:“我哪里有这么容易上当?” “说他是逢场作戏,谁不是一样呢。”她碰了下酒杯,笑着说,“不过,你这话我牢牢记住了。” 邵溱这才哼笑一声,将杯中红酒饮尽。 这顿饭吃完,已经快要三点。临走前,邵溱贴心地塞了只文件袋给她,要她交给梁正骐交差。 “你那个老爸,实在太不是东西。”她拍拍嘉英的肩膀,这时又想起什么,转而问道: “话说回来,他开掉了你的事情不提,怎么会聘季家的那个人来做新的CEO?” 梁嘉英愣了愣,很有些不明所以: “哪个人?” “季廷业的大哥,季泽言啊。” 邵溱的表情更纳闷:“当年出了意外,搞得他一条腿残疾了,和你也闹得不愉快,不是一直在国外养病么?” “我前几天看见他,听说现在是你们公司的CEO,为你爸爸做事。” “你们两个之间不是有陈年的纠葛么,说是对家也不为过,你爸爸怎么把他搞过来了?” 梁嘉英好一会儿,才将她这番话消化。 再回过神来,整个人气得直冒烟—— 这件事,不仅没人通知她,所有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合起伙来瞒着她,居然让她蒙在鼓里直到现在! 再想到上回她去公司,却在大门前被季廷业莫名其妙拦下,季廷业一定早就知道内情,那时候根本就是怕她和他大哥碰面! 梁嘉英冷笑一声,调出季廷业的号码打过去。 电话接通,季廷业懒洋洋地,先是应了一声“喂”,再明知故问地装糊涂: “哪一位?” 梁嘉英按捺着脾气开口:“季三,你大哥回来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听筒那边久久地没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季廷业轻笑一声: “听谁说的?” “他怎么会跑到我爸爸手下做事!” 季廷业没回答,听出她的声音里留着些感冒的余韵,反而笑着问:“生病了?” 接着嘘寒问暖:“难怪好几天不见你人影。天气这么冷,你得照顾好自己,不要总是让我担心。” 眼见梁嘉英又要发作,他才将话题绕了回去: “消息瞒着你,也是为你好。再说,就算你早一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么。” 这港城,谁不知道她是季泽言的仇人? 当年意外出了车祸,那男人终身坐了轮椅,也因此丢掉了季家继承人的身份,之后便同她形同陌路,几乎已经过去整整四年。 季廷业不眨眼,鬼话一套一套,不仅把自己背叛欺瞒的行径完美地揭过,反而教育起她:“这件事你不该管。我大哥那种人,你和他作对,总没有好处的。退一万步讲,是你爸爸要请人,你有什么好立场反对?” 梁嘉英冷笑:“道理讲得冠冕堂皇,既然这样,何必瞒着我?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沆瀣一气,做贼心虚!” 电话那边季廷业拖长了声音,哼笑—— “看来你这病得不轻。” 梁嘉英憋着一口闷气,直接将他的电话挂断。 梁嘉英拎着邵溱给的文件袋,从吃饭的地方打车一路到了自家公司楼下。 等到了楼下,她才发现,自己的门禁卡竟然失效,连大门都进不去了。 梁嘉英气得不行,当即一个电话叫李秘书下楼来。 李秘书摆着一张沉重的脸走下来。望见门口的梁小姐,站在门口挣扎了半天要不要将她放进来。 他显得很为难: “梁小姐,董事长听说你生病了,叫你安心在家养病,不要到他眼前乱晃。” 这话是原原本本的复述,李秘书发誓这绝非他的本意。好在梁小姐并没有同他计较,而是抬了抬眼皮,问他: “董事长在哪?” “在和季总开会。” 眼见梁嘉英拨开他走进去,即将就要进电梯上楼,李秘书像见了鬼一样,慌张向前几步,递出自己手机:“梁小姐有什么事情,不妨先和董事长通个电话吧!” 梁嘉英这才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 那边已经接通。听筒里传出梁正骐大为不满的痛斥: “公司里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生病了还要乱跑,当心坏了爸爸这个星期的运势!” 梁嘉英接过手机:“季泽言是你请过来的?” “……” 梁正骐不大自在地咳嗽一声,音量接着虚弱下去,板起脸教训她,“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梁嘉英再没耐性,忍无可忍:“你把我开除,就是为了让他顶替我的位置?!” “他的能力比你强,各方面都比你适合嘛。” “爸爸!你明明知道我们两个之间有过节……” 梁正骐已经打断她:“讲话要公平,他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落到这种无处可去的境地,你觉得该怪谁?” 言外之意,怪她命不好,连累了他。 他咕囔一句:“说到底,还不是你害得人家坐了轮椅,丢掉了季家继承人的身份。” 电话紧接着挂断。 梁嘉英发出一声冷笑,拨开李秘书进了电梯,直接上顶层去找他当面算账。 按钮亮起,等到看着电梯数字不断攀升,忽然却觉得自己行为有够荒诞。 就算和他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 该说的话其实早就说尽了。 她觉得很没有意思。 不论是梁正骐还是别人,他们和她早已站在对立的两边。她始终是被抛弃,被放弃的那一边,如今再浪费口舌,彼此的立场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梁嘉英在电梯间里笑了声,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没有再等到电梯抵达,她重新按下了底层的按钮。 折腾这么一趟,梁嘉英原本快要好的感冒卷土重来,险些转变成肺炎。 梁正骐仍是一天一个电话来,装作他们根本没有吵过架的样子,照打不误,这回是叫她参加周末的夜场派对。 梁嘉英一个人在医院里吊盐水,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出神,间歇时打开手机,屏幕上未接来电堆了满屏。 这派对,听说是季廷业组的局,来的人不少,上面圈子里的小一辈几乎都受邀了,梁正骐便也叫她去。 她不得不去。 这实在是桩推不掉的应酬,况且还是黄司长的女儿叫的人。 要说顶上那几大家族,黄家就是其中之一。当初郑家谈联姻时,也不是没考虑过,因为黄雅韫年纪还小,仍在念书,勉强躲过一劫。 这位大小姐一发威,把港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叫了个遍。有季廷业组局,又是看在黄司长的面上,自然没几个不答应赴约。 到派对这天晚上,会所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气氛持续到时间接近凌晨,众人喝多了酒,牌也打得尽兴,开始东扯西扯地闲聊。 听见有人开玩笑说:“今晚这人都齐全了,就缺个郑家。郑公子今天怎么不在?” 有人回:“别提,叫了郑公子,人根本没来。” “英东呢?也没去传个信?” 那人笑了:“他哪是我能叫得动的。” 众人都知道郑公子的脾性:以往也就是和他关系不错的陈清荣在的时候,偶尔喊得动他,但也得分时候。 他这人,不爱凑热闹,喜欢清静。 这席话被旁边黄家大小姐听见,心底不乐意起来。 她最讨厌别人摆谱,因而对这位郑公子向来没什么好感。 却又禁不住各种传闻八卦的诱惑,难以抗拒地对他有好奇和兴趣。 眼见季廷业叫上几个模特外围带人去了室外,室内又少了大半人。黄雅韫立刻嘟起嘴巴抱怨: “人这么少,真没劲!你们快点派个人去,把郑经云叫过来。”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心想寻乐子的,也跟着附和撮事。 沙发上有人笑着劝:“饶了我们吧,那就是尊请不动的大佛,岂是我们几个一个电话能叫来的。” 另一边有人回:“玩笑开过头了,当心白挨一顿骂。” 众人嘻嘻哈哈地打岔,这时也不知是谁献计,说:郑公子的未婚妻这不是在这儿么? 勉强还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由头,然而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这儿这么多人,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 最终还是黄雅韫胆大妄为。借着酒劲,她从沙发上跳下来,将饮料搁下,果真拨起了郑经云的电话。 电话没多久便接通。 没等听见对方颇不耐烦的语气,黄雅韫便先一步开口: “郑经云!” “你的未婚妻喝醉了——” 梁嘉 17. 太阳一样的人 《逢场作戏》全本免费阅读 没过多久,郑经云专程到黄家大小姐的派对上接人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 港城无数风言风语散布,说郑公子这回的联姻对象,不像是开玩笑,没准是对这桩婚事认真了。 坊间各类传闻虚虚实实,让听闻的人原本将信将疑: 再一细问,听说这联姻对象是梁嘉英,顿时都嗤之以鼻了。 梁家大小姐嘛,那可是位知名惹不起的人物,郑公子怎么会想不开,看上那种麻烦的角色。 事情眼看要往虚惊一场的方向演变,却禁不住黄家大小姐一顿煞有其事,添油加醋的描述,纵是黑的也被描成了白的。 众人稀里糊涂,困惑得不行,怀疑是不是真的确有其事。这出八卦的真假,一时间成了最大的谈资。 陈清荣听说这事,不相信便跑去试探郑经云的口风,结果挨了一通骂还被踢出去。 于是回来他向全城的人宣布,说这事不可能。 得知这个消息,所有人如释重负,彻底松了口气: ——谁都觉得不搭调,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搞在一起嘛! 梁嘉英几天没出门,对这些风言风语自是一无所知。 她的感冒已经痊愈,虽没再和郑经云见面,但也联系过两回。 一回是那天她回家后,发了条短信问他有没有到家。 第二回倒是郑经云主动发来的消息,问她有没有时间,陪他参加一个私人聚会。 这消息她忘了回,一天后才想起来,回了个“什么时候”,那边却没信了。 梁嘉英想他应该是找到人了,也没再理。 生活回到了正轨。她仍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大多是和申请学校有关的。 转眼到了周末。 梁笙笙不知道她这个堂姐整天在家里搞什么名堂,怕她憋闷,特意叫上自己几个同学,去了一家新开业的高空餐厅喝下午茶。 梁嘉英到了地方,推门进房间,她们已经在里面拍照。 这地方建在高空,凸出式设计,连同地板都是悬空的玻璃,像浮在云端,因此成了打卡圣地。 见她进来,梁笙笙朝她招手: “堂姐,你迟到了!” 梁嘉英脱下外套挂起,边笑了笑:“那今天我请客。” 房间里接着落下一阵女孩们兴奋的欢呼。 梁笙笙今天带来的这几个朋友都是她大学里认识的,家庭背景各不相同。她们爱好杂七杂八,心思也活泼,聊起当下热门的综艺节目,一会儿又说到最近当红的明星。 气氛在这样的欢闹中度过,过会儿听见门铃响起,梁嘉英起身去开门,下午茶送到了。 精致的银质英式餐盘托着送上来,一共四层,镜面似的反光,里面盛满各式甜点小食。 甜点端来,大家都不忙着吃,先端去景色最好的落地窗旁拍照。 午后阳光太刺眼,大概拍出来的效果不算理想,其中一个做美食博主的女孩抱怨: “本来想去中心酒店那边,可惜好几天订不到,那家的中式茶点才是一绝。” 梁嘉英无声地笑笑:港城中心酒店,那不就是上回郑经云在那里细嚼慢咽的那家么? 笑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好端端的,想起他干什么。 几个女孩围着高空景观拍照,一人跑过来向她搭话: “嘉英姐,听说你那些有钱朋友们都很厉害,有没有好玩的八卦可以讲给我们听?” 梁嘉英笑着说:“哪有什么厉不厉害的,都一样是普通人罢了。无非也就是些谈恋爱劈腿分手的事情,听起来没什么意思。” 对方没死心地追问: “那嘉英姐也在谈恋爱吗?” 梁嘉英竟然被她问得一哽。好在梁笙笙这时从旁帮腔: “我堂姐已经订婚了哦。” 对方的兴趣果然被吊起。 再一细问,听说是和港城郑家联的姻,房间里的气氛仿佛炸了锅。 嘉英身边立刻围了一圈人,刚刚还在拍照的人都聚了过来。 就算这里面不是港城出身的,也没有人没听说过郑家。大家七嘴八舌地追问究竟是郑家哪一位,一边调出网页好奇地搜索查看。 方才那个做博主的女孩突然开口: “该不会是郑公子,郑经云吧?” 梁嘉英以为郑经云这狼藉的声名都传到圈子外面去了。她实在不愿意细说,也只好将就点了点头。 却没料到对方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惊呼:“真的呀?竟然真的是他!” 梁嘉英问:“你认识他?” 女孩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多聊几句,梁嘉英才知道,对方已然在美食这条赛道上深耕多年,成为名气不小的网红,平时常参加一些社交场合的活动。除了认识一些明星,也和港城上面的圈层有些交集。 女孩说:“我们这一行干得久的,港城那些二代见得多了,私下里也常聊,狗男人们内里是什么腌臜德性都扒的一清二楚。只有这位郑公子,是大家公认的没得挑。长得帅,人大方,家世背景不论,对人也体贴。” “我之前是因为工作,才见过他一面,看他本人,的确是个顶配的帅哥,感觉有点像混血,而且待人也温柔,和传闻中的一样,绅士又有风度。” 梁嘉英听得心里纳闷,这和她认识的那个简直不是一个人。 说到这里,对方生怕嘉英误会,忙又摆摆手,解释道:“很多事情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朋友都说,郑公子是出了名的难约,不仅挑剔,而且性格太冷淡,连那些屡屡斩获帅哥的超级大美女也在他那里吃了闭门羹。” “嘉英姐你不知道,有钱倒是其次的,这种大方脾气好,待人不错,长得又帅,在那群人里面,实在是稀缺物种。何况就算不提这些,单是颜值,就足够吊打一大批歪瓜裂枣了。” 嘉英反而笑了笑:“哪有这么完美的人,这人才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可挑剔。” 女孩开玩笑说: “嘉英姐是在诓人了,难道你不觉得他人很好?还是说他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 这回没等梁嘉英回答,梁笙笙在旁边笑眯眯地多嘴:“我堂姐的初恋可是和郑公子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梁嘉英扭过头,在心里笑了声: 季泽言么。以前可是出了名的暖男,谁能想到后来和他会闹到那种地步。 八卦还没听完,房间门铃便响了。 有人起身去开门,梁嘉英跟着转头,竟然看见季廷业从外面进来。 她很感到震惊,梁笙笙已经从座位上站起,向他热切地打招呼: “三哥,你怎么来啦!” “来看你姐姐。” 季廷业笑着回答,在他身后还跟着一行服务生,推着饮品餐点,“贸然打扰大家,这些全记到我账上。” 房间里的其他人抬眼看见季廷业,不由地怔住。 面前的男人有着温和的黑发,桃花眼,眸色很深,五官细节都挑不出错的长相,气质从容。 放在人群里也许不算那种一眼就能望见的出挑,但是十分风度翩翩,平易近人的那一类型。 季廷业的目光并没有急于落在嘉英身上。 他亲切地同在场所有人打招呼,道自己是嘉英的朋友,接着推荐她们品尝自己带来的饮品,面上那一套礼节做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房间的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作为这场聚会新的焦点,不少人靠近主动和他聊天。季廷业来者不拒,什么话题都会一些。除了运动,流行话题,连当下正火的选秀节目,同样能聊开几句。似乎哪里有他在,永远不会冷场。 太阳渐渐地西沉,正值景色好的时分,大家纷纷重新拿出手机拍照。 梁嘉英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不早。 想到晚上还要去趟公司,她趁着其他人还在聊天,打过招呼,先行一步离开了。 到楼下结完账,没走出多远,身后便跟来一串脚步声。 梁嘉英没理会,拐进隔壁咖啡店,没等走向柜台,有人紧跟着一步进来。 季廷业已经伸出手臂,将旁边的凳子一拉,就着空桌子坐下,简洁地吩咐她:“中杯美式,三倍糖。” ——阴魂不散。 梁嘉英不客气地瞪着他: “你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季廷业松松领带,一副全然放松的姿态,反而微笑地望着她: “来看看你。” 说完,他抬手将正在收拾卫生的店员招来,交代几句,给了她一张小费,以手势示意梁嘉英: “请坐。” 店员将托盘盛着的两杯咖啡端来,梁嘉英坐在季廷业对面,只扭头看向窗外的街景。 平和的场景下,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先开口。 方才还侃侃而聊的季廷业眼下也突然词穷。半天,他才问道: “感冒好些了吗?” 梁嘉英不想和他闲聊。 因为很明显,季廷业是带着任务来的。 黄鼠狼不可能平白无故给鸡拜年。 不管他究竟有什么目的,这场对话多半会以谈判破裂告终,也必不可能有一个心平气和的结尾。 见她不答话,季廷业轻笑一声:“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气?” 梁嘉英扯了扯嘴角:“生谁的气?” “当然是生我大哥的气。” 梁嘉英看他一眼: “你是来和稀泥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不需要你夹在中间做说客。” 季廷业料到她会恼:“当年你们两个感情也不差,这么多年过去,有什么矛盾值得吵到现在。” 她冷笑:“那你该去向他求情,不该来找我。” “这件事情拖着,对你们两个都没有好处。”他停了停,继续说道,“我知道那时候你和他闹翻,有他很大的责任,但是平心而论,你指望一个刚坐了轮椅的人能有多么宽宏大量?” “可他把那场车祸的原因全部归咎给我!”梁嘉英忍不下去,“凡事要讲公平道理,明明是他开的车,凭什么要来怪我!” 季廷业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你明知道梁云升也在那场车祸里去世。我大哥一向拿他当作亲人,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松清醒地理解。” 梁嘉英几乎被这句话攫住心脏。 对面的人久没出声,季廷业垂了下眼,见她面前那咖啡杯里泛起一圈涟漪的纹路。 本来准备好的说辞罕见地从他的思维里消失,他几近不假思索地开口:“那场意外,不管我大哥怎么看待,这里没有其他的人怪你,但是大家总要向前看,事情总归要翻篇。” “这么多年过去,还要为着这么一桩陈年旧事过不去,迟迟不肯放过,这件事对你有多么不值得,用不着我提醒——” “退一万步讲,我大哥自从坐了轮椅,脑子多少有点问题,你一个健全人,和他计较什么是非?” 说到这里,季廷业自知也有些激动了。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平息了语调,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我想不通你当年为什么看上他。” 很久过后,梁嘉英才笑了一下: “谈什么和解?根本已经是分道扬镳的两个人了。破镜重圆那种事,我从来都不信。” 她起身便走,却又被季廷业叫住:“嘉英。” …… “他想要见你。” 梁嘉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对面。季廷业坐在咖啡馆里,看向窗外,街景冬意萧索。 糖块缓慢地在杯里融化,将融的冰块聚在一起像是流眼泪。 他淌着满手湿透的水迹拿起,将它一饮而尽。 碰见难得天气不错的周末,有人撺掇霍家大公子,为他的新车举办一场试驾会。 霍家诚自己不是那种爱大操大办的性格,所谓试驾会,当然只是个由头,实际是投其所好地为了将郑经云请过来,试探最近那出八卦的真假。 几 18. 一次短暂呼吸 《逢场作戏》全本免费阅读 车灯又闪了两下,梁嘉英才回神。 面前不远处,街边停着辆黑色跑车,她没见过的车型,打着车前灯,示意她走过去。 冬天天黑得早,她从公司里出来,现在也才不过六点,街道已经全然暗下去。 郑经云没降下车窗,等她上了车,慵倦无比地打了个哈欠: “不嫌冷?” 梁嘉英听出他是在宣泄自己的没耐心,但眼下没有心情回应。 她仅摇了头,边将安全带系上。 刚才公司里接到他电话,说要过来接她吃晚饭,她那时下楼,差不多也在冷风里吹了半小时。 却并不觉得冷,只觉得稍微从方才混乱的思绪里清醒几分。 她这才想起来问: “怎么突然要一起吃饭?” 郑经云笑了声: “上回叫你出来没应,不该补偿我?” 说完,却也没留给她反驳的机会,跟着解释了一句:“刚从朋友那里过来,想着好几天没见你,顺便吃顿晚饭。” 听起来倒真像他一直惦记着她似的。 梁嘉英笑笑,不去计较这话的真伪,只说:“你换了新车,刚才没认出来。” 郑经云没应声,看着她,明显察觉出她情绪不高,他低了下目光,看见她手中的文件袋。 那袋子被人捏过的地方已经完全皱掉了。 他这时抬眼,看向外面的大厦:“大半夜的,跑到公司里做什么?” 梁嘉英无法向他描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喉咙里面持续地涌动,让她偏过了头: “过来办公事。” 车内短暂静了片刻。 郑经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阴影里的侧脸,半晌,勾了勾唇角。 他一只手支在座椅上,摆手势说,靠过来。 梁嘉英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看向他,对上那双情绪难以揣测的眼眸。 但还是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分。 郑经云这才用另一只手绕过去揽她,按着后脑勺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他衣领间清淡的柑橘香气席卷了她,像被温暖的海潮包裹。方才也许是抽了烟,她同时嗅到一股苦涩的烟草味。 这个吻却很快分开,郑经云看她一眼,笑了: “手这么凉,还说不冷?” 他侧过身体,坐回驾驶室,边道: “下回再有这种‘公事’,先打个电话到我这儿。” 梁嘉英感到那股暖流似是在喉咙里化开,缓缓涌向四肢,直至脸颊和手背的皮肤也腾然升起热度。她笑了,眨了下眼睛,显然没把他的话当真: “随叫随到那种?”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表情里没半分笑意,这不带情绪的语气,反而叫梁嘉英哽住。好半天,才重新开口,“你最近殷勤得过分。” 郑经云将车子发动起来,边编排道:“总好过某些人,连通电话都不知道给我打。” “分明是你先不回我的短信。能和你说上一句话才叫难得,”她瞪着他,执意要纠正他这颠倒黑白的本领,不忘记前面那句调侃,“到底谁该补偿谁?” 郑经云一顿,恢复了惯常调笑般的口吻: “想和我说什么,一会儿我专门听着,好不好?” 梁嘉英愣了愣,竟从他的笑意里看出几分意味不明。仿佛在说:眼下这样怼人的脾气,才是她应该有的。 她翕动了下眼睫,转而看向车窗外,无声地笑了。 晚饭地点是郑经云常去的餐厅,大概提前打过了招呼,用餐的就他们两个人。 隐约记得这餐厅好像登上了今年的什么榜单,或是最值得前往品尝,或是最难预约。 梁嘉英却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吃的什么,室内有多么精巧的装潢,都没留下印象。 说不清让她恍惚的究竟是季泽言的事情还是刚刚那个吻。 “嘉英。” 梁嘉英回神。见对面郑经云笑了一声: “刚才还说有话想对我说,本人就在你眼前,倒一声不吭了。你以前也是这么和人约会的?” 她顿了顿,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不由地瞪过去一眼,反过来揶揄: “白天倒是听了不少郑公子的绯闻,难道你要听?” 本是句促狭的话,不想郑经云反而一本正经地回: “都聊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你真要听?别怪我没提醒,可没什么夸奖的话。” “有什么不能听的。” 梁嘉英微微地一哽。她想了想,索性半开玩笑地道: “……都说你从来不主动追人,消息也是基本不回,高冷神秘得不行。” “之前有一回有人看见你在某个大秀的后台等人,结果后来出席过那个活动的嘉宾被八卦了个遍,都被猜成是你的女友。” “还有说你回港城以前的事情没人知道,猜你是帮郑家做军政那方面的生意,还有说你在南美洲待过的。” 听到这里,郑经云笑了声:“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八卦,不如直接来问我。” 聊到这里,梁嘉英才意识到自己对他其实一无所知。她想了想,说: “你回港城之前,住在哪里?” “纽约。” “在那里念书?” “是,念的商学院,商业分析专业。” 他的回答过于坦诚直白,听起来简直像是在相亲,梁嘉英不禁笑了。 心里倒是有些意外,并非不相信他的话,而是这与她听来的故事实在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她问: “这么说,你是在美国长大的?” “念书是在美国,但我是在法国长大的,不过也没待上几年,就被郑家派人接走了。” 难怪这男人法语说得那样流利。梁嘉英想起传言,还有人说他长得像混血,一时讶异道: “难不成你真的是混血?” 郑经云看她一眼,显然对她有这样的想法很诧异,玩笑说: “要看我的护照吗?” 说完,嗤笑了声:“你这八卦听得未免也太离谱,改天得叫他们到我面前来,亲自给我讲讲。” 梁嘉英语塞,片刻却也笑了。 这时才觉得,比起听来的那些复杂又离奇的故事,坐在她面前的其实只是个真实的人,所谈论的也不过是一段过往的人生经历。 旁人都说他难以接近,此刻他却以再寻常不过的方式和她聊着这些,没有隔阂,反倒显得真挚。 郑经云说: “我父母虽然都是港城人,但听说我外公有一半的英国血统。” 她留意到他口中“听说”二字:“你从来没见过他?” “没有。” “那你妈妈呢?” “死了。” 没料到跟着这么沉重的话题,梁嘉英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不值一提轻飘飘的小事,连措辞都没刻意避讳,倒像在谈及别人的家事。 见她微微地愣怔,郑经云笑了声: “嘉英,我不信那些神佛鬼怪,言语上再怎么避讳,人也不能从这点敬词里死而复生。” 梁嘉英不知该怎么回应他,这个话题实在让她无以为继。 她哭笑不得地想:总不能附和一句,我妈妈也很早就去世了。 郑经云这时已经起身,去外面露台抽烟。 梁嘉英百无聊赖地在座位上坐了会儿,索性也起身过去。 露台是花园式,夹在高楼林立的缝隙里。往下看,是车流穿梭的街道。夜色重重,交错的灯火大厦在面前铺展开至无穷远处。 郑经云点了支烟,手臂将她一拢,到了没风的地方: “外面冷,当心冻着。” 梁嘉英转过身来,面朝他。 她抬起脸,刚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骨,白净的皮肤血色冷淡,喉结凸显,轮廓锋利近乎完美,月光般清冷。 郑经云低头点了下烟灰,突然说: “上回你拿走的那张CD,里面是我母亲的歌单。” 嘉英怔了怔。为他主动提起而感到惊讶,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追问下去。 今晚的气氛微妙的不同。理智告诉她,应当适可而止,抽身远离了。 仿佛她已经站到了某个边界线,再往前一步,便会触碰到未曾有人涉足过的地界,是危险的,也是禁忌的。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应该止步于此。 或者在她能意识到的更早之前,本该就悬崖勒马了。 19. 去到你梦里 《逢场作戏》全本免费阅读 那个夜晚过去,郑经云本想再叫嘉英出来吃饭,却三天两头地被工作上的事情临时打断。 临近年底,各家长辈都耳提面命,郑越行频频地召集高管开会。郑经云本就无心理会这些公司事务,何况现在是郑风鸣代他的职,用不着他上班。 奈何这位假期来打临时工的高材生实在徒有虚名——还是得他亲自过去指点,把人给教会了。 办公室有郑风鸣坐镇,郑经云也图个清闲,连同郑越行送过来叫他签字的文书一并打发了过去。 这位亲爹在打什么主意,他心里一清二楚。 公司里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在郑越行那里过眼。做决定的是郑越行,轮到签字的事情就送到了他眼前,方便一旦出了问题追究,早早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因此这些往常都是能拖就拖,现在送到郑风鸣眼前去了,他也眼不见为净。 郑经云连着几天被叫去了公司,坐监似的指导郑风鸣如何看报表,连着几小时只能坐着翻看手机,心里无聊得仿佛蚂蚁在爬。 上午没过去一半的时间,他已刷卡买了十几套衣服,外加选配了一台跑车,依旧没能提起兴致,于是翻起手机里的记录,盘算着抓人出来陪同解闷。 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向下翻,他才留意到,其中竟有一条来自梁嘉英的。 她肯主动联系他,倒是稀奇。 郑经云点进去,见她发来一张两人的合照。 那天他们在餐厅里恰好撞见一位庆生的朋友,询问能不能帮忙拍照。最后为表感谢,借用梁嘉英的手机,替两人也拍了一张合影。 眼前的照片,因夜晚曝光不足,光线质感像是上了年代的老物件。 虽是合照,两人却没肢体接触。他仅一手绕过梁嘉英的背,搭在后头栏杆上。梁嘉英则背靠露台,双手自然插进外套,大方面对镜头,显出一种匀称明朗的好看。 她抿着的唇微微舒展,背后的光晕照进她的眼睛里,仿若透明的,不张扬而动人。 郑经云看了一会儿,觉得她眼睛里的光是不够柔和,太凌厉,还结着层没化开的冻冰。 其中含着的几分清醒和警觉,仿佛两人不是情侣,反倒是债主对家。 郑经云手指滑动了下屏幕,除了这照片,她倒是一个字都没留。 他不由笑了一声: 单发这么一张照片过来,什么意思? 这时候,有人从休息室的外面走进来。 郑经云抬眼,竟是许多日不见的姚令宜。 她身上披着件貂裘外套,俨然一副贵妇派头的深黑裹身裙,一身的珠光宝气,头上手腕都压着沉甸甸的玉石。 单是脚步声,就已经打破了这房间里的清净。 郑经云坐在沙发上,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问: “脖子上那块翡翠呢?” 明知是她赌博输光了,偏偏还这么问。果然惹得姚令宜脸色一沉,气得发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不用她开口,郑经云也清楚她今天为了什么来。 华川集团最近不算太平。前段时间子公司没能在纽交所成功上市,引发了董事会分裂,随之而来的人事变动和资金运作都成问题。 她今天来,无非为的就是上一回他被郑越行叫去应酬,却中途接了电话走人的事情。郑越行本来指望着那顿饭能把这堆窟窿眼给填上,没成想反把对方给得罪了。 一想到闹成现在这种局面,姚令宜咬牙切齿,恨不能破口大骂: “你知不知道那饭局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往日请都请不动的,动用了多少人脉资源,专程为了你父亲从北京过来!你倒好,说走就走,留下一堆烂摊子!” 郑经云冷笑:“他做的什么谋财害命的勾当,我也懒得掺和。” “谋财害命那也是你老子,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姚令宜的面色愈发沉戾,“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郑经云,你以为郑家出了事,你就能独善其身?!” 郑经云淡淡说:“日后我能不能撇清,不劳烦您替我担心。” 说完,他从沙发上站起,径直出去。 身后传来姚令宜的冷喝:“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你父亲交代,这回派你专程去纽约处理后续事情,我倒要看看……你能侥幸混到什么时候!” 午后刚过,郑风鸣在乱七八糟的文件上签完字,剩下一堆看不懂的东西等人来指导,这会儿一边犯困一边歪在椅子上玩手机。 见郑经云进来,他笑着吹了声口哨: “哟,二哥,怎么脸色不好呢。刚才看见三婶来了,别是又给你难堪了。” 郑经云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立马叫他噤了声。 他便也没再计较言语上那点得失。 毕竟作为家里年纪最小的孙辈,郑风鸣是被老爷子宠大的,性格实在称不上稳沉。藏不住事不提,稍微动了点什么心思,轻易便能叫人看出来。 按说郑老爷子心思深沉,膝下偏偏养出这么一个被宠坏了的心直口快的孙子,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为之。 郑经云承认,他有时候看不懂那一位。 但凡正常人的家庭,对待小辈,起码也照着正经接班人的方向培养。但那位没拿任何严苛的标准要求过孙辈里的任何一位,只管逗乐逗趣,含饴弄孙,对身后事并不热衷。 偏偏郑家没了他又不行。即便现在是郑越行接管了家业,大事却还需去请教老爷子得他的首肯。 这会儿没人撑腰,郑风鸣明面上不敢再和他叫板,只得讪讪地另起了话题。 到底是个刚成年的半大孩子,在办公室坐了一天也烦了,又没人可以倾诉,眼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房间里放着加大音量的摇滚乐。 郑经云惯常不爱听这些吵闹的音乐,皱着眉听郑风鸣问道:“二哥,后天晚上有人攒了个局,你听没听说?季家的一人刚搬了新家,要请大家过去开暖房派对。” 说到这里郑风鸣一顿,没个正形地笑着问:“这事是我从朋友那儿听来的,可惜没弄到邀请。二哥,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和他们打个招呼?” 郑风鸣毕竟从小在国外读书,人不在港城久了,人脉关系都只能算是浅薄。虽说这只是个玩乐的场子,不熟的朋友却很少能想起来叫他。 因此他才动了心思,开口求郑经云帮忙。 郑经云看他一眼: “人家又没请你,你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看热闹。”郑风鸣笑着说,“二哥,季家那个老大,请了一大批人到家里去,说要见证自己和前女友和解呢。” “听说那位前女友嘛,忘了叫什么的,以前好像和他闹得不愉快,本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也不知怎么,就要跟他重归于好了。” 郑风鸣对圈子里的人其实并不熟悉,人名都时常搞错记串,事情也只听了个一知半解,然而郑经云已经从这番话里大致听出了事情的主人公。 想起先前听来的种种纠葛,不由轻笑一声。 真相到底如何,他并不关心,说到底都是陈年旧事,他不喜欢在已经过去的事情上耗费时间。 又听郑风鸣继续说: “这回去围观看笑话的人不少,大家压根就不相信他们能和好,还纳闷怎么就突然想要和解了。” 郑风鸣吊儿郎当地抖着腿,边哼歌边笑道:“要我说,还能因为什么,想想也知道,肯定是两人又搞到一起去了!” “那位前女友现在婚约都有了,但听说是联姻,估计也没多大感情,哪里赶得上初恋前男友呢。可想而知,指不定是要重修旧好,破镜重圆嘛!” 正说到这里,忽然见郑经云抬手一碰,那台音响掉下去摔了个粉碎。 一室的音乐戛然而止。 郑经云从沙发上起了身:“后天晚上几点?” 郑风鸣被骤然的巨响惊得正襟危坐,尚且惊魂未定,呆愣着应道: “听人说是六点半……” 他怔了怔,看眼墙上的时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这就要走了?二哥?” “我这还有没看完的报告怎么……” 他的话没说完,面前的门已经合上。 又过两天,到了派对这天,离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季家的宅邸前。 季廷业下了车,不等佣人通报,径直走进去。 到了右手边的客厅,沙发上的男人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他一瞬,眼神微沉,显然愠怒于他没等通知就擅自闯进来。 季廷业已经毫不客气地开口:“大哥,你在搞什么名堂?!” “今晚这个局,你为什么要把梁嘉英叫过来?” 季泽言表情未变,沉稳平和地回答:“廷业,我们两个要和解,你难道不该感到高兴?” 季廷业压根不信这套鬼话。 他十分清楚这两人还远远没到能心平气和共处一室的地步,和好如初已经是天方夜谭,更别提凑在一起开派对了。因此耐着脾性质问:“我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季泽言这时笑了,好似有些匪夷所思地问:“你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她?” “这根本不是我担心哪一个的问题!” “我只想请她来好好谈谈。”季泽言目光微冷,平静道,“不管你信不信,问题拖得太久,对我们彼此都没有好处。我想和她各退一步,往后可以互不相欠,再也不提那出意外的事情。” 季廷业冷笑:“真想和她互相谅解,你会叫那么多人去围观?” 季泽言抄起桌上花瓶便扔过去: “你冒冒失失地闯进家里,就是来教训你亲大哥?” 季廷业躲都没躲,花瓶瞬间炸碎在他脚边的地板。 客厅里静了一霎。 这样的动作,竟出自他谦逊温柔的大哥。 借着客厅明亮的光线,季廷业这时看清对方眼下那颗泪痣。 他想起过去季泽言总嫌它不够庄重,习惯将它遮掉。后来是嘉英觉得好看,才极偶尔地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