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中金雀儿[女尊]》 1. 千帆戏院 [] 二月的北平刚飘完最后一场大雪,街道覆盖上一层皑皑白雪。 太阳没出就起来劳动的百姓,将地面踩上一个又一个脚印。 等太阳彻底升起,白雪被踩成黑乎乎混着尘土的泥水,由清道夫扫至道路两侧。 一辆黑色亮漆别克在此时的北平是达官贵人才能供养得起的存在,路上的人不由自主的打量坐在车后座的人,可惜深色的太阳膜只能隐约看出轮廓。 “车里的是谁啊?”蹲路边捧着豆浆沾油条的黄包车夫眼睛就没能从车上挪开,身边空无一人也不知道在问谁。 扫雪的清道夫蛐蛐两声催他让开位置,宽大的枯木扫帚三两下把雪扫去沟道中,扯着脖子上挂着的白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能开这车的还能有谁?没看见车牌上是什么数字吗?” “036。”黄包车夫眯着眼睛,扭头问,“这能看出来是谁?” “你懂什么,车牌代表这辆车是北平第三十六辆上牌的车,是白家六小姐的车。”清道夫得意洋洋,“你别看是036,那可是除却中央,商贾第一辆。” 黄包车夫只知道买车子需要门道,买回来还要花大把的钱养着,其他了解的少之又少,但清道夫一提白家六小姐,那可就明白车子的含金量了。 白家六小姐那是谁,现任白家掌门人,那可是北平商会的龙头老大,盘根在这片土地的百年家族,垄断了无数产业,谁人敢说一句没买过白家名下的东西? 上层的事对底层老百姓只是闲暇时的好奇,有人过来叫车,黄包车夫豆浆都不喝了,提着黄包车乐呵呵抢客去了。 轿车后座白云溪闭目养神靠坐真皮座椅,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唯独微微抿起的唇如烈火般红润,打眼扫去身边叽叽喳喳一路没停过的人,漆黑如墨的眸子带着浑然天成的疏离,立刻止住了对方话头。 不过对方也是脸皮厚,很快嬉皮笑脸凑上来,“我也是许久没见到你,话多了些。谁知道你不过是去白家分支勘查,就去了一年之久,要不是每月一次的电报,我差点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确实遇到了点麻烦。” 等了一会没能等到接下来的话,尚文宫无趣地撇嘴,大咧翘着二郎腿,不去探究白云溪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走的一年里,千帆戏院出了位大青衣,我可是托了关系才订到位置不错的包厢,特意带你来开开眼界。” 尚文宫说话无所顾忌,任由谁都不敢在白云溪面前有底气的说让她开眼界。 偏偏白尚两家自祖母辈便有生意来往,尚家小姐更是慧眼在白家那么多后辈中就跟着白云溪后头玩,自小到大的情分自然是不同的。 白云溪垂下眼眸,浓密卷翘的睫毛像把小扇子,拉高膝盖上的毛毯,“倒是听说过千帆戏院起死回生,难道就因为他?” “可不是嘛,我一开始也纳闷是不是吹嘘过头了,哪知道看过一回,那徐秋水的身段和嗓子,哎呦~”尚文宫手一拍,表情似在回味,“小眼神勾的人心痒痒的。” 扭头再看白云溪,闭上眼睛继续假寐,半点搭理她的意思都没有,也不气恼,美滋滋晃脑袋期待年后千帆的第一场开箱。 千帆戏楼前花团锦簇,远看过去还以为北平的花全开在了这里,挂在两侧的炮仗就没消停过,地面上蓄积着一层厚厚红纸。 来往的轿车在门前停下,下来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班主跟着管事在门口招呼贵人,看到缓缓驶来车的车牌后,嘴角差点笑裂开。 轿车停下后不用司机下车,班主抢先一步拉开车门,手掌不忘护在头顶,“我就说早上起来怎么看见天边一股若有若无的紫气照着戏院,原来是六小姐来了。” 司机从另一侧接尚文宫下车,踩着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穿的是西洋流传进来的连衣裙,搭配着黑色大衣和肉色丝袜,走在时髦最前线,懒懒拨了拨卷发,跟在车上吊儿郎当的气质全然不同。 “班主可真会说话,紫气最起码也是我请来的紫气。” “哟!尚大小姐!蓬荜生辉!”班主冲她抱拳拱手。 白云溪的出现吸引不少目光,审视、好奇、打量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窃窃私语藏不住地钻进耳朵,白云溪恍若未闻勾了下唇。 都说白六面若观音心如蛇蝎,往往不了解她的人在第一面便会被外貌所蛊惑。 一根原木镶玉发簪将长发盘在脑后,修长白皙的脖颈宛若湖中天鹅,螺青素色旗袍淡雅别致,肩膀处搭着雪白狐皮披肩,腕间挂着的檀木佛珠坠下青色穗子。 俨然一副宅中妇人的模样,谁能晓得她手中捏着大半北平经济命脉。 班主不敢怠慢引着进去,亲自送上二楼的包厢,又说了好些好话才离开。 两层的戏楼坐满了客,白云溪站于栏杆侧一一扫过楼下姿态各色的人,指尖夹着燃起的女士香烟放于唇边轻嗅了口。 尚文宫端着盘瓜子冲下面看了看,没瞧出什么名堂来,呸了口瓜子皮,“有什么好看的?” 白云溪视线轻飘飘扫过一楼几位穿着布衣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眉眼刚毅,不动声色将人群中有闹事倾向的人捂着嘴带走,动作利索干脆,旁人根本无法察觉。 “军队里面的人也来了。” 尚文宫瞥了眼,手腕一抽吊绳,“唰啦”一声,落下的卷竹帘挡住楼下传来的嘈杂喧闹。 “来军队的人也正常,你还不知道徐秋水背后的人是谁吧。”尚文宫走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他攀上了吴二。” 白云溪眉头微微挑起。 吴家在北平走政,想两手抓便把二小姐吴清澜送往部队深造,两年前被调任到北平当值,手底下有一支千人队伍驻扎北平。 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尚文宫拉起卷竹帘,似笑非笑向戏台上看去,扮上行头的人在欢呼声中迈着莲花步而来。 “不找座大山靠 2. 季南书 [] 千帆戏院内热闹非凡,满堂喝彩震得墙壁轻微晃动,戏迷面色红润拍案叫绝,台上的戏再好看,心里也期待着压台徐秋水的曲目。 就连尚文宫在看见精彩的部分都忍不住拍手称快,独独显的淡然喝茶的白云溪几分世外高人姿态。 “你也太无趣了,看到现在就没见你表情变过,难道徐秋水唱的不好?”尚文宫眯起眼睛,曲起的指节敲了敲桌面,“不给点反应太令人心寒了。” “徐秋水能捧起来,自然是唱的不错。只是看戏而已,入迷容易乱了心神。” 包厢两侧挂着六角宫灯,暖黄的光晕照在白云溪白釉般的皮肤,终于是增添了些烟火气。 尚文宫撑着下巴不加掩饰打量她,片刻叹息一声,“我总算知道白老夫人为什么会担心你婚事了,就你这副无趣的态度,哪家公子愿意同你花前月下。” 白云溪笑而不语,想要进白家大门的比比皆是,只不过稍微疼爱点孩子的是不愿意将孩子许配给白云溪。 要怪就怪白云溪总是一副情绪莫测的样子,谁敢让她来做儿媳,怕是每天要提心吊胆的看她脸色。 戏楼内大红灯笼高高挂,抱着水壶来回穿梭的小丫头尽职敬业添茶倒水,有些个偷偷溜进来的小卖货郎,悄悄从口袋里拿出大前门牌香烟推销。 压轴的青儿退场,气氛逐渐推到最高峰,谁能不知道徐秋水凭借一曲“龙凤呈祥”获得吴二青睐,花钱花人脉将他捧到了如今地位。 戏台上,孙尚香含泪别吴国太,手拖宝剑,手腕反转水袖折叠,“军令不胜三尺剑,兄命哪有母命严。” 尚文宫特意起身来到栏杆处,抚掌叫好,唤来戏楼小厮笑道,“徐先生扮的孙尚香可谓是国色天香,二十花篮以白六的名义送去添添喜。” “好勒!”小厮弯腰笑的奉承,脚不沾地跑下楼汇报班主。 送到嘴边的茶一顿,白云溪抬眸看了她一眼,吹了吹飘来的茶叶,呷了口,“送便送,用我的名义做甚。难不成二十花篮的钱拿不出来?” “白老夫人寿辰将至,难道不请戏班子到府贺寿?”尚文宫捂着胸口一副被辜负好心的欠揍模样,“我可是帮你在徐秋水面前博些好感,不然你可请不到他来。” 白云溪没说请或者不请,青葱手指拨弄腕间佛珠,“吴二能有那么小气?” 尚文宫来了兴趣,整日里不挑拨些事心里不舒服,抹了艳色口红的唇勾起,“不然咱们打赌,瞧瞧徐秋水如何选择?” 开箱结束戏楼内外满是送来的花篮,其中当属无名氏送来的花篮最多,条幅上不写名字也知道是谁送来的,又是捧谁的场。 像徐秋水这般的头牌有单独梳妆间,班主领着她们穿过后台,拥挤在一起卸妆脱行头的人纷纷停下动作。 白云溪和尚文宫气度非凡,光从衣着打扮便能看出身份地位不一般,再看她们前去的方向,无趣撇了撇嘴,能让贵人上门寻找的,也就如今的徐秋水了。 梳妆间门虚掩着,一排排的戏服和翠面整齐摆放,占据了大半地方。 早换好长衫的徐秋水拂身,身材清瘦有劲,盖住耳廓的头发消弱男气,哪怕没扮上妆眼睛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态,一扫能将人魂勾走。 “这位是尚家小姐,这位是白家六小姐。”班主忍住擦汗念头。 天知道两位贵人怎么想到后台来的,万一遇上来接人的吴清澜,这可是把他放在火炕上烤,两边都不能得罪。 “久仰徐先生大名,一直来听你的戏,却从来没能拜见过,实在说不过去。”尚文宫主动搭话,挎住白云溪胳膊拍了拍,“她,你大概没怎么听过。白家知道吧,她就是白六,白云溪,如今的白家掌门人。” 徐秋水抬起眼睛跟白云溪对视上,触火般迅速垂下莞尔一笑,“六小姐名声在外,徐某有幸听过。当初千帆戏院初入北平,多亏了白老夫人帮助,才能在北平立足。” 班主连连应声,倒是徐秋水更像是千帆戏院的管事。 “祖母爱戏,惜才。事实证明千帆戏院确实有在北平立足之本。” 白云溪视线没从徐秋水面上移开过,要是外人来看还以为白六是否看上徐秋水了,只有跟她亲近的尚文宫明白,白云溪是在审视徐秋水,这是她对待陌生人一贯作风了。 奈何她那双多情桃花眼,专注看人时总情意绵绵,稍加对视就能无法控制沦陷其中。 “既然有恩有情那就好办了,白老夫人下个月六十大寿,邀请千帆戏院来白宅唱一出,徐先生可别缺席啊。”尚文宫揶揄瞥了眼白云溪,胳膊懒洋洋搭在戏班主肩膀上,“班主可是会给白家这个面子的吧。” “这是肯定的,白老夫人寿宴让咱们戏班子去,那是对咱们的肯定。”戏班主连连点头。 能被请去给白老夫人贺寿,那可是对戏班实力的肯定,哪里能不愿意。 徐秋水抿起嘴唇,交叉于身前的手攥紧,细微动作没能逃过白云溪眼睛。 “师傅!师傅!”声声呼唤由远到近,戏班主怒着压低声音吼了句,依旧没能阻挡住叫喊着跑来的人。 白云溪转身正碰上飞奔而来的少年,堪堪停她面前,脸上油彩未擦,毫不畏惧直勾勾盯着白云溪。 “喊魂呢!有什么事待会再说!还有你脸上怎么还没卸,又跑去哪里偷懒了!”戏班主拽着少年衣服一下没拽动,不好意思看了眼白云溪,“小孩不懂规矩,见笑了。” “我没偷懒,我是来告诉师傅,吴二小姐在后门等着呢。”班主手慢一步,没能捂住少年脱口而出的话。 北平谁人不知道白六和吴二关系不好,具体为什么不好谁都不知道,只晓得定然不能在吴二面前提白云溪,上一个提的已经被吴二揍的鼻青脸肿了。 徐秋水瞪了眼少年,腮帮子绷紧,“哪里说的混话,怕不是眼睛出现了问题。” 少年不言语的站在门口,低着脑袋满是做错事的后怕,唯独白云溪注意到少年得意扬起的嘴角,像计谋得逞的狡猾小狐狸,得意洋洋的没注意到露出的尾巴尖。 “原来徐先生跟吴二有约了,怪不得不愿意接待我们。”尚文宫搅浑水叹口气,“看来是请不来徐先生到白宅演一出了。” 架着不上不下的徐秋水没法,尚文宫的话是非逼他白吴二家选一家站队。 徐秋水深吸口气,欠身道,“我徒弟季南书本事不在我之下,未来是让他来接我的班,最擅长贺喜的戏目,不妨让他为白老夫人贺 3. 白老夫人 [] 千帆戏院的班主坐于太师椅上胀着张脸,掌中竹条握起又放下,好几次没忍住要往跪在堂内的少年身上抽。 “玩心眼子玩到你爷爷我头上来了!当初就不该把你从路上捡回来,白浪费钱养出个白眼狼!”班主指着鼻子骂骂咧咧,竹条在桌上敲打的噼里啪啦响。 徐秋水走了出来,身上裹着厚实的貂皮,冷冷看了眼季南书,“打伤了,白老夫人寿宴你去唱?” “自然不能打他,可我心里气的慌,今日都怪这兔崽子闹场!”班主换了副嘴脸凑到徐秋水跟前,“你这是去见吴二小姐?” “她派司机在外面等着接我去公馆,耽误不得时间。”徐秋水垂下眼眸怜悯的看着季南书,在他抬起头的瞬间甩了一巴掌。 徐秋水是武旦出生,后才转为青衣,手劲力道可想而知。季南书身子不受控制歪倒在地,一侧耳朵嗡嗡作响,面颊肉眼可见红肿了起来。 吓的戏班主住了口,竹条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站在徐秋水身后。 “想学着我找靠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妄图攀附上白云溪?”徐秋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笑话,揽着身上上好貂皮,鄙夷打量浑身粗布衣的季南书,“到时候可别让我来给你收尸。” 心口恶气出了些,徐秋水脸色才好看点,在戏班主的恭维下轻蔑哼了声。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季南书慢吞吞支起身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吊着嗓子婉转唱道:“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①(锁麟囊节选) 声声回荡在堂内,皎皎月光斜斜落在季南书肩膀,唱入迷的少年眼波流转,仿若堂下高朋满座。 后门停着辆挂牌070的民用汽车,司机在外等候多时,替他拉开后车门。徐秋水坐进去才发现吴清澜也在,一瞬的惊愕后展露笑颜,“我以为你会在公馆等我。” 吴清澜剪着短发,两侧贴鬓的发片用烫钳烫蓬松,戴着顶黑色绒帽,自然搂过徐秋水腰,“今天白六来了。” “来请我去给白老夫人贺寿,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跟她接触。”徐秋水侧脸靠着吴清澜胳膊,眼神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便推荐了季南书去,可会惹恼了白云溪?” 吴清澜手掌不轻不重揉着徐秋水后腰,揉的人眼眸泛起水光,“那么担心白六生气?” “我哪里担心她如何,现在北平谁不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我担心的是白云溪会不会将事情记在你身上,找你茬怎么办?”徐秋水抓住作乱的手,脸贴了上去,“我怕什么,反正您会护着我的。” 小鹿般的眼睛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讨好,吴清澜笑了,徐秋水才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跟着笑起。 “白六不会计较这些,倒是你将徒弟推到白六身边,不担心人折在白宅?”吴清澜膝盖上卷着今日时报,最大块板面写的正是白家在寿关海收购日本人织布厂,要转成酒厂的消息。 徐秋水眼神暗了暗,“心比天高,我拦不住,看他造化吧。” 北平三月天气乍暖,厚重衣裘换成轻便春装。 从西洋来的包臀半身裙尚文宫抢先穿上,上身搭配笔挺的白色衬衫,卷曲盘起的长发别着珍珠一字夹,拎着巴掌大的黑色手提包笑盈盈进了白家大门。 “尚小姐来啦。”陶婶年过四十,平日里喜好素净衣裳。今日白老夫人六十寿诞,特意提前做了身颜色亮的袄裙,还抹了胭脂提亮气色。 尚文宫亲切挽住陶婶胳膊,高跟鞋在石板地上踩的哒哒作响,“陶婶可是特意等我来的?” “除了你,谁还能让老婆子在外头等着。”陶婶慈爱的拍着她手,“老夫人说你来直接进后院,别在前头干巴巴等着。” 白六自小是陶婶带大,如今白家白云溪掌事,陶婶地位不言而喻。而尚文宫小时候总追着白六身后玩,陶婶时常要照顾她们两人,久而久之关系要亲近许多。 白家宅院错综复杂,没熟悉的人领路极容易迷路,就连从小在白宅撒欢的尚文宫也不能保证每一处地方都去过。 白老夫人居住的院子是老派建筑,老人家接受不了小洋楼,整修时就没动这块。 院子里西府海棠大片大片开着,粉红色的花朵硕大热闹,淡淡香气萦绕其中。 “白祖母~”尚文宫人没到,声先飘进屋内,娇滴滴的声音比蜂蜜茶还甜,惹得屋内女眷捂嘴轻笑。 六十的白老夫人发丝银白,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帝王翡翠配饰衬的低调奢华,笑起来眼角褶皱炸开,“甜果子来了。” 白云溪坐于白老夫人身侧,玉色半袖蕾丝边旗袍上绣着淡粉色蔷薇花,戴着串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蓬松浓密的秀发披散在身后,如古画中出来的美人。哪怕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腰背依旧笔直。 尚文宫甩着包,屁股一歪坐在白老夫人另一侧,“祖母我可是专门穿新衣裳来的,北平头一个的款式。” 白老夫人,“还是小年轻会打扮。” 陪着的女眷从她进来开始便注意到了尚文宫不同寻常的穿搭,尚家是搞船运的,国内外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她是头一份,算得上是引领北平时尚潮流前端人物。 “这是什么衣裳啊?腰勒的真细啊!”有女眷询问道。 尚文宫特意站起来转了圈给她们欣赏,单手叉腰介绍道,“西洋来的包臀裙,不仅显得腰细,还屁股翘呢。” “还真是。” “什么时候能到北平啊?” “这版型穿的人真精神。” 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等不急要抢先穿上的,已经盘算回去后让裁缝照着做身。 一直保持沉默的白云溪开口道,“货船大概在今晚靠岸,上面不止有新款式洋装,还有些其他洋玩意,来后你们先挑,剩下的再分铺子里卖去。” 女眷一听不争不抢了。 “你怎么把我的话说了,我正想给各位姐姐送礼呢。”尚文宫抱着白老夫人的胳膊轻轻晃着,“白祖母你瞧瞧白六,自小就欺负我,现在还欺负我。” 白老夫人被逗的 4. 麻姑献寿 [] 咚咚锵锵~咚咚锵锵~鼓师带动舞台上节奏,戏曲开场了。 戏班主弯着腰来到白老夫人身边,恭维道,“老夫人,第一场《麻姑献寿》,是个叫季南书的后生开嗓。” “从未听过这人啊?”白老夫人侧眸询问白云溪。 白云溪倾身解释道,“祖母,且听听看,后生是徐秋水的徒弟,敢应来必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扮上相的麻姑踩着鼓点而来,甩袖眼眸流转,视线触及白云溪时转了个弯才收回。 “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近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来增福命,饮一杯来延寿龄。愿祝仙师万年庆,愿祝仙子寿比那南极天星。霎时琼浆都倾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①(麻姑献寿片段) 台下叫好,白老夫人爱戏,自是能听出唱的如何,笑开了眼,抚掌道,“不愧是千帆戏院出来的,有这幅好嗓子,日后你可有的赚了。” 班主诧异未消,知道季南书唱的不错,却没想到能唱的如此好,简直能跟徐秋水平分秋色。 尚文宫乐了,歪着身子道,“没看出来,还藏着本事,怪不得敢拆徐秋水的台,怕是早想出师了吧。” 白云溪颔首,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留出小片阴影。季南书露骨直白的眼神就差把心思写在脸上了,其他人或许没注意到,与他对视上的白云溪却看的明明白白。 热热闹闹的戏曲表演唱到月上枝头,白老夫人听的尽兴,接下来便是各大商户借着机会孝敬,送什么贺寿的都有,大多是名贵稀有的玩意儿,图博个老人家新鲜,更多是送礼时偷看白云溪反应。 都知道白老夫人疼爱白云溪,是因为白云溪的母亲在经济大萧条时期顶着同族压力,同白老夫人将北平一代的物价出资稳住,挽救了数不清的生命和民族企业。 当时白家几乎亏空了大半底子,也因此在北平博得了好名声,中央为此特意进行表彰和特殊待遇。 身为商贾的白家,能在皇城底下屹立百年不倒,骨子里多是会察觉中央动向和保留民族气节。 要属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北平船会送来的贺寿礼,四个人高马大的伙夫屏气抬着竹竿来到白老夫人面前,黑绒布盖着的东西约莫有半人高,猜不透里面是什么。 北平船会会长由尚家担任,领头想出法子的自然也是尚家。白云溪乌黑的眸子瞥了眼作为代表起身的尚文宫,后着笑盈盈跟在场的人介绍自己。 “为了贺白祖母寿辰,也是感激白家对北平船会照顾,几家一同筹备打造仙鹤踏玄龟,寓意老夫人延年益寿、福禄安康。” 尚文宫转身掀开了盖在塑像上的黑绒布,刹那间院内金光闪闪,恍的人睁不开眼来。 纯金打造的塑像一只傲然的仙鹤单脚立在玄龟背上,打造的师傅必然手艺高超,能将神态雕刻的栩栩如生,仿若下一秒仙鹤便能展翅。 “瞧瞧,玄□□上还带着两角,都是神兽啊。” “我看塑像是实心的,你看那抬的几人头上满是汗。” “真下血本,得多少黄金打造出这一尊。” “尚老爷子没来,让尚文宫代替贺词,这是要把尚家交出去了?” “尚家就她最大,迟早的事罢了。” 底下看客窃窃私语,无数道审视的视线汇聚在她身上,尚文宫丝毫不在意,还敢抽空同白云溪眨眨眼。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几个走神的也很快回过神来,顺着戏目表演下去。 白云溪扶着白老夫人上前仔细观摩,老人家到了一定年纪自然迷信起来,更别说白家祖上就是做生意,生意人最为讲究好的寓意。 老夫人仔细抚摸过仙鹤羽翼,连连道了几声好,“诸位有心了。” “您喜欢才是这物件的价值,也不枉费船会那么多家的用心了。”尚文宫从另一侧扶着老夫人,笑容憨态可掬。 到点老人家泛起困,却贪玩的不愿意离开,撑着想看完最后一出戏。 “祖母愿意看,明个去千帆包场,何苦熬着。”白云溪没给老人家任性机会,旁人可能怕老夫人脾气上来,白云溪却是不怕的。 白老夫人抓着孙女手,略显浑浊的眼睛透露淡淡失落,叹了口气,“白宅许久没那么热闹了,总是想多沾点人气。” 白云溪垂下眼眸没说话,身后探出脑袋的尚文宫打破祖孙俩僵持氛围,委屈巴巴指着自己,“难道祖母是嫌弃我来的少了?那我以后可得天天往您那儿跑,别嫌弃我烦就好。” “你天天来,让小陶给你做红豆酥吃。”白老夫人拍拍白云溪手背,侧头对陶婶道,“扶我回去休息吧。” 白老夫人离场,还未送上贺礼的人坐不住了,精心准备好的礼物不当着面送,哪里能混上脸熟。坐不住站不得,翘首目送老夫人背影消失院中。 “老夫人嘴上不说,心里还盼着你早点成家,干脆就满足老人家心愿得了。”尚文宫是一点儿不放过揶揄白云溪的机会,说起悄悄话半边身子快歪白云溪那儿去了,“北平那么多世家子弟,接回来院里养着,生他个七八个崽子,老夫人定然不会闲冷清了。” “白家不算分支,光北平这脉的子嗣就够新旺了,祖母想要选几个乖的来养着就是。”白云溪推着她远离了些。 尚文宫‘啧啧’摇头,“平日里瞧着你挺精明,真当不知道老夫人的意思?哪里是要带孩子啊,是想要你快些成家。” 白云溪端起茶盏到了嘴边又放下,“听不明白。” 穿着靛蓝色袄裙的中年女子走来,周围神游的视线一下落到她身上。 屈总管拿来一份叠厚礼单递给白云溪,“今日送进门的礼已经统计完毕,都在上头写着。” 折叠起的厚重礼单有两指宽,或多或少受过白家恩惠,有些地方商户没法子来,便让家仆将东西送来。 礼单是按照礼物贵重书写,排在前头的都是大商户。白云溪大致翻过,“祖母点名的几件屋子里找位置摆上,其余的入库房保管,礼单后面小户按照规矩回礼就好。” “是。”屈杏儿是白家老宅管事,打小被抱来白家养着,受白家恩惠工作至今,老宅里里外外的事打理井井有条。 尚文宫喊住屈管事,“等等!仙鹤踏玄龟得用琉璃 5. 静溪院 [] 尚家大小姐又恢复摇曳生风的走路姿势,包臀裙上搭配的腰封束的腰肢如柳条般纤细,摆了摆手道,“不必请我进去喝茶了,我跟花慈楼的小月牙约好去今晚去赏月呢。” 半句邀请挽留话没说的白云溪早已习惯她不着调的模样,唤来院里伺候的桂年,“派人去尚家跟尚老爷子说声。”白云溪停顿了下,“就说我已经劝说过尚小姐收心,奈何尚小姐追求名人风流气,寻风花雪月去了。” 桂年自小伺候在白云溪身边,比旁人要懂六小姐,估计啊尚小姐又在哪方面得罪了六小姐,六小姐嘴上不说什么,但逮着机会就得还回去。 桂年低着头忍着笑意,姑娘额前留着的一缕刘海微微晃动着,“尚小姐就是记吃不记打的性格,吃了那么多亏,还敢得罪您呐。” 白云溪唇角带起弧度,“多敲打敲打,别哪天一头栽男人身上去。” 院子名静溪院,主人喜静,又取名中溪字组成,没什么特别高深的含义。 小丫鬟上前递上净手水盆,滴了茉莉精油,撒了花瓣,白布巾搭在水盆边。 白云溪五指纤细,浸泡在水中仿若刚剥了外皮嫩生生的青葱,慢条斯理擦干手,“让厨房送碗莲藕羹来,上次放的果干太甜,这次加点坚果碎就行了。” 端着水盆的小丫鬟应声,一回头碰上了回来的桂年,桂年抢先扶住了她,随意抹去手背上的水珠,“快些去吧,小姐睡前一小时不进食。” 小丫鬟连连点头,长记性地抱水盆在怀中,迈着轻快小碎步走了。 白云溪问,“新来的?” “陶婶上街时看到小丫头片子被老拐子拽着,心软救了下来,说手大脚大往后干活麻利,就给送咱们这儿来了。” 桂年拨溜两下乱了的刘海,想起要说的事,眼睛睁大了些,“小姐,我刚在前头碰到了千帆戏院的人,说产生了多余的费用没结,要求见您呢。” 白云溪坐下,后腰靠着圆滚滚的软枕,如画般的眉眼带上丝疲惫,“什么费用让她去找吴管事。” “我也是那么同他说的,可他非要见你,赶也赶不走的。”桂年皱巴着脸。 白云溪听出苗头,“你不认识?不是千帆戏院的班主?” “不是戏班主,是个少年。”桂年比划到自己头顶高点的地方,又觉得不对,手再抬高了些,“年纪看起来不大。” 白云溪垂下眼眸,一侧胳膊肘搭在梨花木扶手上,佛珠握在掌中无意识转动着,饱满的唇轻启,“让他进来吧。” 片刻,桂年身后跟着个低垂脑袋的少年走进前厅,身型一看白云溪便认出了是谁。 桂年退到边上,少年独自站在亮堂的前厅,一双眼睛滴溜溜自以为掩饰很好地打量四周。 墙壁上镶嵌着切割漂亮的彩色玻璃花窗,据说白天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地板上会映出不同色彩和形状的光斑。 桌上还有喇叭花样的留声机,听青儿姐姐说把黑乎乎的圆盘放进去能有歌儿出来,那好像是叫唱片的东西。 那是电灯吧,就连灯罩都是水晶,比班主抠抠索索只给他们用油灯亮堂多了。 季南书贪婪的将目光所见之物和银元划上等号,暗戳戳想徐秋水跟着吴清澜在公馆住的也是这种装潢吧,怪不得每次都不让他跟着。 瞧人观察的差不多了,白云溪才缓缓开口,“桂年传话说今晚的戏产生了多余的费用,你列个单子去找吴管事,差多少补多少。” 卸了油彩的少年面孔稚嫩,唯独一双丹凤眼带着视死如归的倔强,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一言不发开始解衣服扣子。 前厅的仆人迅速背过身去,似乎对这种行为见怪不怪,连个震惊表情都没露出来。 粗布衣从身上剥落,堆叠在脚边,赤着身子的季南书捏紧垂在身侧的拳头,像物品敞开任由品鉴。 三月的夜晚还冷着,柔韧的皮肤上激起片片鸡皮疙瘩,前厅内安静的针落可闻,随着时间推移季南书脖颈泛起羞耻红晕。 季南书自认为样貌和身段不差,可眼前的女人却对此视若无睹,明明脱光站在她面前的是自己,倒显得是他侮辱了如玉佛般白家六小姐的眼睛。 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腿软的随时能跪下,季南书咬着腮帮不做声,明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攀附不上白云溪,失败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啊!”惊吓的惨叫伴随着碗碎裂声,取藕羹的小丫头回来就见到这幅场面,当即站不稳跌倒在地,滚烫的藕羹撒了一身,哆嗦爬起跪着,脑袋抵着院内石板不敢抬。 白云溪没说话,就没人敢动。 终于施舍地抬起眼睛,审视般打量季南书。目光仿若有了实质,滑过的每一处带起无端热意,季南书臊红耳朵,眼眶渐渐充盈上水珠。 “穿上吧。”白云溪松开握住的佛珠,掌心印着珠子上一圈圈纹理,压的白嫩手掌通红一片。 季南书没动弹,梗着脖子壮胆问,“您让我穿上,那是觉得我身子入得了眼,还是入不得眼?” 唱戏的声调高,抓耳的厉害。看似游刃有余、没脸没皮,实际季南书尾音带着难以忽略的颤抖,暴露内心此刻的不安。 落地木衣架上挂着还未收起的羊毛大衣,白云溪拎起衣服在季南书微颤的瞳孔中走来,将厚实保暖的大衣披在了季南书身上。 雪白厚实的蓬松毛领簇拥在季南书消瘦的下巴旁,他全然没了刚才气焰,懵懂的眼神同只误入歧途的小羊羔,眨巴两下眼睛,睫毛就湿润了。 两人距离不过半个胳膊,白云溪身上独特的幽幽花香飘来,嗅的季南书晕乎乎找不到北。 “你知道我是谁吗?”白云溪抱着胳膊问。 季南书才发现白云溪也染了指甲,不过不是北平流行的珊瑚红,而是更为低调的藕粉色,光反射下亮晶晶像漂亮的珍珠面。 季南书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白家六小姐,白云溪。” 白云溪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乌黑的眼眸如漩涡要将人吸进去,从此溺死在那片深谭。 “你想要什么?”白云溪没功夫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没说什么心怀爱慕,吹虚白云溪丰功伟绩,也没倾诉哀怨身世凄苦,成长坎坷。 季南书拢紧大衣,感受体温慢慢回升,抖着唇道,“只要您能捧红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尽可能的把优点掰碎揉开了说,季南书认真细数,“我自小身体好,怎么玩都不会坏。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走。 而且老白夫人也 6. 留宿白宅 [] 长袍是成年男人的尺寸,对还在长身体且劲瘦的季南书来说有些大,袖子要卷起一道才能露出手掌。 屏风后出来的翩翩少年郎跟刚才脱衣求荣判若两人,花青色上身更有质感,衬的本就白皙的皮肤无暇如瓷。 大概是唱戏的缘故,季南书眼睛格外明亮,欢喜的情绪全写在了一双明眸中。 桂年短暂惊讶后,和善笑道,“季先生跟我来吧。” 季南书轻蔑瞥了眼地上脱下的粗布衣,抬步跟在桂年身后上楼。 楼上的装潢要比楼下更加精致,大概二楼属于主人休息的私人区域,所以摆件添了些人情味。 走廊墙壁上挂着白云溪的照片,季南书不自觉放慢脚步。 照片上的白云溪穿着学生装,身后是一所英伦建筑风的学校,周围全是深眼窝高鼻梁的外国人,唯独白云溪的亚洲面孔很抓眼。 她的神情比现在还要冷冽淡漠,自成一派隔绝外界纷扰,安静坐在椅子上目视镜头。 季南书诧异道,“六小姐还留过洋?” “小姐是去英国留学过一年。”桂年推开侧卧门,双手放于身前,“季先生今晚就住在这里,浴室内洗漱用品都有,有什么需要摁床头响铃,就会有仆人过来。” 侧卧要比他们在戏园七八个人挤着睡的大通铺房宽敞的多,樱桃木家具散发着淡淡木质香味,地板铺上厚实静音地毯,哪怕是赤脚踩在上面也不会着凉。 季南书臂弯间搭着白云溪的白色呢子大衣,他并不想还回去,默默往内收了收,试探性问道,“白小姐的衣服我穿过了,等洗完再还回来可行?” 桂年像是没看见他的小动作,柔和笑道,“小姐既然给您了,那就是送您的意思,不用还。” 白家六小姐怎么可能再穿别人穿过的衣裳,从拿起大衣开始,这衣服就跟丢掉没什么区别。 “这样啊。”季南书松了口气。 桂年不打扰他休息的带上门离开。 没人看着季南书便不用装的矜持,脱掉鞋子踩在地毯上,垫着脚尖来到床边,手掌压了压厚实的床垫,果真如想象中的柔软,跟摁在云朵上似的。 捧着羽绒被蹭脸上,料子比他脸还要滑,上面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 季南书恍惚间产生了不真实感,掐着手心疼了才缓过神,真的搭上了白家,白云溪确确实实说过捧他不难。 卧房内还有个浴室,光滑的大理石瓷砖冻的站不住脚,正当季南书想穿回自己鞋时,浴室门后架子上发现了一双凉拖。 白瓷的浴缸长的跟蚕豆一样,季南书指尖滑过边缘,他只听说过有钱人家会在家里装浴缸泡澡,就跟他们烧水用木桶泡澡一个样,不过人家的高级些,水龙头一拧就能出热水。 季南书不敢随便动手,蹲在旁边看了会干净到能反光的水龙头,曲线的表面照的人变了形,逗得季南书乐的肚子疼。 洗手台上瓶瓶罐罐摆着不少东西,有些上头写的是洋文,季南书看不明白,光闻着倒是挺香,比青儿姐姐擦的雪花膏还要香。 墙壁上整块镜中照出弯腰捣鼓的少年,低下头后脖颈瘦的凸起块骨头,懵懂地抬起脸,两侧颊上摸着乳白色的香膏,搓匀后拢着手闻了又闻。 挂壁的时钟时针指向十二,季南书躺在宽敞的床上,不论如何翻身也不会碰到其他人,没有打嗝放屁磨牙声打扰他休息。 眼睛却闭了又睁,昏暗的房间暗处好似藏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只等着他睡着后拆骨入腹。 季南书拉开床头台灯,暖黄色的光晕顿时洒满房间,悬着的心才踏实些。 平日里觉不够睡的季南书久违的失眠了,上一次失眠还是被戏班主捡回千帆戏院的那天晚上。 太阳懒洋洋升起,白宅的仆人已经在各自岗位上劳作,混乱年代想找份糊口的活不容易,不少是托了关系才进白宅干活,所以没人敢懈怠。 餐厅内白云溪青丝挽起,搅拌着山药枸杞粥,手边放着今日份报纸,抬眸看了眼空的座椅没说话。 桂年机灵道,“今早上季先生天没亮就离开了,说回戏园子里去了。” 白云溪收回视线,“嗯。” 千帆戏院昨晚上都在私下讨论一夜未归的季南书去哪儿了,大早上天没亮院里练功吊嗓子的童子高亢喊了声,“季南书回来了!季南书回来了!” 功不练了,嗓子也不吊了,一个两个绕在季南书身边跑,叽叽喳喳问他昨晚怎么不回来。 季南书拍开拽他衣服的手,掸了掸刚被碰过的地方,眉毛一横,凶巴巴道,“你们一个个的小脏手,别往白色衣服上摸。” 流着鼻涕的小孩不怕他,笑嘻嘻围在一起,推搡着嘲讽道,“你哪里偷的衣服?” 季南书作势抡起扫帚要撵他们这群皮猴子,又觉穿上长袍的自己不能再干粗鲁的事,理了理衣服,“去去去,一边玩去,这衣服是别人给的。” “那么好的料子,谁能送你啊?就是你偷人家衣服穿的吧!”说完后前仰后翻在院子里笑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编造是怎么偷衣裳的了。 “都胡说什么呢?”青儿从屋内走出来呵斥声,院里一下安静,皮猴子们抱着脑袋四散而逃。 青儿瞧见变了个人似的季南书,眉头狠狠拧了起来,拽着他胳膊往里屋走,“你这是去干什么了?这身衣服是谁的?” 季南书抽回手,抱着胳膊负气道,“青儿姐姐莫不是和他们一样,觉得我这身是偷来的?” 换了身衣服的季南书差点认不出来,青儿上下打量他的穿搭,目光落在纯白色毛领的大衣上,迟疑的问道,“你这外衣是女士的?” 季南书喜笑颜开,转了一圈让她看仔细,俏皮眨了眨眼睛,“还是青儿姐姐有眼光,你猜猜是谁的衣服?” “这是狐狸毛?无杂质的狐狸皮得不少钱,难不成你昨晚……”青儿大惊失色,难怪昨晚收东西时找不到季南书人了,原来是跑去勾搭白家人了。 青儿音调高了些,“你攀附上白家谁了?” 季南书得意扬起嘴角,嘴边小梨涡若隐若现,“青儿姐姐再猜猜?” 青儿依照昨晚白家来贺寿的人猜测道,“白家三小姐?” “再猜。” “五小姐?” “不对。” 青儿有些恼了,跺脚道,“难不成还能是白六。”见季南书没再反驳,眼睛瞬间瞪大,抓着季南书手腕,“还真是白云溪。” “这哪里有好骗你的,我身上这件外套就是六小姐的。”季南书眼珠一转,清嗓子假模假样道,“六小姐担心清晨天凉,就让我披着回来,我这是生怕给弄脏不好还回去。” 青儿嗓子涩涩的,不死心确认道,“你……昨晚同白六那个了? 7. 登华报社 [] 虽然对白云溪要捧季南书这件事抱着满肚子疑惑,但班主先恭恭敬敬将吴管事请到屋子里头商谈包场具体事宜。 包场的一个月园子里外开支全由白家承担,里头能活动的银子可就多了去了,戏班主眼珠子滴溜一转悠心里便有了大概数目。 更何况六小姐免费请北平老百姓看戏,先不说爱不爱听,听不听的懂,光冲着免费二字也得拖家带口来喝壶茶,吃点瓜子花生的再走。 最让戏班主开心的还得是能挤兑北平其他梨园,千帆戏园是后搬来北平,好不容易在北平扎稳脚跟,其中抢生意的冷暖手段班主尝了个遍。 这次全都跑来他这儿听免费的戏,其他梨园可不得门口罗雀,足足一个月的时间,说不准小些的戏园子直接关门歇业了。 屋里头在谈事,屋外季南书趴窗户下偷听正兴起,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捂着嘴巴才没能笑出声来。 偷听的差不多了,季南书才想起有徐秋水这人,扭头却没在堂前看见他身影,挠了下脸颊没往心上去,美滋滋沉浸在喜悦中。 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屋门才被推开,快等坐不住的季南书骤然起身,满眼亮晶晶探着脑袋瞧吴管事。 吴管事跟班主道别,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季南书撇撇嘴,还以为白云溪会让吴管事给他代些话呢。 不过想来也正常,他同白云溪没什么好说的,白云溪自然也不会多留神给他个唱戏的。季南书有自知之明,他全靠着白老夫人提一嘴的称赞,才能在白家六小姐眼前露个面。 想明白这些季南书不但没气馁,反倒沾沾自喜觉得本事大,不然白老夫人怎么不表扬昨晚演出的其他人,唯独夸了他一句。 定然要用实力向白云溪证明,捧他是正确的选择,将来的北平大街小巷都会知道他季南书的名字。 “刚刚没打疼吧,我这也是气着急了。现在世道多乱啊,万一半夜不归出了事情咋办?”戏班主和颜悦色,看季南书的眼神像在看数不清的大洋。 打的那一下可没收着力道,但唱戏的谁没挨过打,皮实的很,季南书摇头。 比起这些,他更关心后面吴管事说了些什么。 戏班主解下腰上挂着的沉甸甸钱袋,捧在手心颠了两下,眯起眼睛笑道,“去置办两身行头,园子里还没你的行头呢。” 要知道如今的千帆戏院只有徐秋水有单独置办的戏服和点翠头面,班主的暗示不言而喻,季南书压着上扬嘴角,接过钱袋。 黑色别克车从千帆戏院门前驶过,绕了大半北平来到一处破旧的胡同外,外头踢毽子、跳方格的孩童纷纷好奇的站在不远处围观新奇的汽车。 西装笔挺带着白手套的司机下车,为后座的贵人拉开车门,手挡在门框处,压低的帽檐看不出神情。 白云溪穿着素面石绿长袖旗袍,云肩下的流苏珍珠随着走动轻轻摇晃,罕见的拿了个贝壳式的手包。 和周围杂乱充满生活气的胡同格格不入,一下吸引了不少人注意,窃窃私语地打量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副驾驶位上下来个身材略显强壮的女子,宽卦筒裤,是当下劳动女子最常穿的轻巧简便打扮,唯一精致点的便是她耳垂上的红宝石耳钉。 胡同地势不平,有些地方排水没做好,前几天下雨的水还聚在路两边的低洼处,更不用说有些居民喜欢把生活用水泼外头路上,背阴的角落爬满了绿油油青苔。 白云溪丝毫不介意漆皮底的高跟鞋踩在积水上,一步三看的来到一间门窗紧闭的房屋前,墙壁上的白腻子已经看不出本色,斑驳脱落处甚至能看见红色石砖和溢出来的水泥。 房屋门前挂着的招牌已经褪色,隐约能辨认出登华报社四字。 门窗是从内关上,白云溪敲了三下屋内没人应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女子歪了两下脖子,发出咔嚓咔嚓响声。 白云溪自觉让开位置,女子铆足了劲借力两步踹开了木门,轰隆一声响,震的墙粉唰唰直掉,摇摇欲坠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响。 惊地躲在房屋内的人碰掉了水盆,叮当作响,乱作一团。 女子率先进去控制住想要跳窗逃窜的人,反剪手臂将哀嚎不断的人压在布满资料的桌上,那人挣扎间脸颊蹭到了黑乎乎的墨水,狼狈不堪。 “你们是谁!干什么随便抓人!还有没有王法啦!” 胡同一家挨着一家,她们的动静避免不了被听见,已经有人凑边上围观,却没一个人赶站出来为其说话。 等在门口的白云溪眸子淡淡扫去,一群看热闹的人立马缩着脖子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了。 白云溪关上门,拉着把椅子坐下,“依云,放开她。我们是来跟裘社长谈话的,让人坐好了说。” 松手后房依云并未放松警惕,而是站在裘霞身后,如一座大山威压的人喘不上气,只要胆敢有一点小动作,便会被再次压回桌子上。 裘霞无暇顾及脸上脏兮兮的墨水,低头快速整理桌上凌乱的资料,嘴里嘀咕抱怨着。 突然一个手包扔在了桌上,打开的包扣露出里头黑硬的器具。 光是看一眼裘霞便被吓的不敢动弹,据她所知能塞手包里的黑铁块,也就只有能要人命的玩意儿了。 “裘社长又是锁门又是关窗,是预料到我会来?”白云溪双腿优雅交叠,露出的小腿弧度饱满漂亮,杂乱破败的屋内丝毫没能影响她身上游刃有余的气度。 裘霞安稳坐椅子上拉拢肩膀,时不时瞥眼身后一脸严肃的房依云,龇牙尴尬笑了笑,“我这今天正准备关门休息呢,哪里知道您会来啦。要是早知道,我就不会锁……” “早知道,也就不会被我堵个正着了。”白云溪接过话头,起身打量着几步走到头的报社。 看起来是私营置办,就两张办公桌,文件报纸拥挤的塞在半人高的柜子里,连打印报纸的机器都没有,估计还是去找其他厂帮忙印刷。 裘霞盯着白云溪背影,在她从杂乱无章的资料里,准确无误抽出 8. 牛皮纸信件 [] 房依云的话像是戳到了姜小雨痛处,跟犯错的小孩似的眼巴巴盯着手指,“我当时也跟裘社长说,咱们做新闻的,没根据的事情不能随便报道,但,但社长说再挖不出些有用的新闻,报社就要倒闭了。” 鬼鬼祟祟垫着脚尖往门口溜达的裘霞,被点名后立马站直身子,张口到嘴边的辩驳话在看见江小雨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时咽了下去,双手一摊摆烂道,“六小姐您也看见了,登华报社是个什么状态,我们随便刊登没经过核实的新闻是我们的不对。” 裘霞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间报社倒闭是迟早的事,在北平没人脉没银子,连个相机都买不起的报社,哪里能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新闻报道。” “刊登白家的事虽然小赚了一笔,却也是抵不过长久以来的亏损,估计撑不了两天这儿就得彻底关门歇业了。” 像是要附和裘霞的话,摇摇欲坠的木门彻底坚持不住,咣当一声掉了下来,溅起地上一层浮灰。 白云溪视线从两人脸上划过,“信件还在吗?” “在,在的。”裘霞回到桌子前,弯腰撅着屁股在最下层抽屉来回摸索,从一堆堆废纸中抽出了信封。 牛皮纸信封房依云接过后里外检查无误,才交到了白云溪手中。 信封内只有寥寥几张手写信纸,写信人刻意隐藏了书写习惯,字写的如印刷体般避免被通过笔迹寻找出来。 白云溪面容未变的看完信纸上所写的内容,整齐折叠好塞回信封中,问扣手的姜小雨,“收到信件的前几天,有没有察觉身边发生了奇怪的事?” 姜小雨眼珠子往天花板上望,思考片刻后双手一拍,“我想起来了,收到信的前几天,我房东跟我说,看见个戴大帽子,围巾挡着脸的女人。在我门口晃悠了好几天,还以为是我哪个亲戚呢,但上前问话也不回答。” 姜小雨眼睛唰亮了起来,一扫刚才颓态,兴致勃勃搓着手道,“我在北平没什么认识的人,家里人也不会大老远一个电话不打跑来找我。会不会就是那个人放的信?她之后还会来找我吗?” 白云溪起身,拿起桌上手包扣好,“若是她再来找你,第一时间到白家来告诉我。” “去白家?我能进白家门!”姜小雨噌站了起来,要不是人高马大的房依云护在边上,她都想直接跟白云溪回白家了。 “六小姐!” 走到门口的白云溪听见姜小雨喊了她声,侧过身静静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姜小雨跟怀春的大姑娘脸颊通红,“我们报社刊登虚假消息,始终是对不住白家,等下一刊,恐怕也是最后一刊登华报社的报纸了,我们会在上面为白家澄清的。” “信的人大多是北平商户,影响不算恶劣。”正午的阳光穿透破破烂烂的屋子照在白云溪身上,沐浴在日光下的人白到晃眼睛,眉角眼梢的细微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登华报社还不至于沦落到最后一刊报纸的地步,白家将会在千帆戏院包场一个月,请全北平人来看戏,捧的是位叫季南书的花衣。” 姜小雨沉浸在白家六小姐的美貌中,呆呆盯着人脑子一片空白,还是裘霞反应快一胳膊肘捣醒了她,“愣着干嘛,快点记下来。这可是北平头一份,今晚印出来,明天就发!” “哦哦哦,好。”姜小雨连忙拿着本子和笔写下来,再抬眼时白云溪已经离开了。 胡同里飘来挨家挨户的饭香,大人站门口喊声回来吃饭,胡同口逗留的小孩便闻声四散归家。 “小姐,接下来该怎么做?”房依云请示道。 白云溪将信封递给她,乌黑的眸子像大溪地黑珍珠般漂亮夺目,声音平缓带着长期发号施令、裁断抉择的信服力,“信上把我在寿关海的一举一动记录的事无巨细,想必是早有预谋。发给登华报社也只是因为她们没人脉能确认事情真假,且急需要抓眼球的事件让报社苟延残喘。” “这种事情有一就会有二,人肯定还在北平没离开,或许就是身边的人也说不定。拿着信封全程低调搜查,再缜密的人只要做过的事就回留下线索,抓出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房依云点头,“是。” 白云溪到傍晚才回到静溪院,吉雪卖力提着水桶,给院子里冒出花骨朵的花枝浇水,瞧见白云溪后拂了拂身子,“小姐,昨晚的季先生来了。” 出来的桂年接上话茬,自然的拿过小姐手包,“下午就过来的,一直等到了现在。” 客厅的真皮沙发上季南书拘谨的坐着,捣鼓了好几次坐姿没能挑选出满意的来,听闻外头仆人说话的声音,立马板直腰背,拉长脖颈。 看到白云溪的瞬间,自然反应站起身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抿出个小梨涡。 季南书喊了声,“六小姐。” 白云溪点头,余光撇了眼季南书身上略显不合身的长袍,没说什么的在沙发上坐下。 桂年倒上加奶的红茶,茶具是琉璃制品,淡淡的黄色在灯光下很有质感,茶香混合着奶香飘散在客厅,勾的季南书吞咽口水。 白云溪端起抿了口才抬眼看向满肚子话要同她说的季南书,率先开口道,“吴管家今日去了千帆戏园一趟,戏班主应当已经告诉你了吧。” “告诉了,吴管家来时我刚好也在,全都听见了。”电灯亮起,季南书眯起眼睛踌躇片刻,肩膀小幅度晃动着,“没想到您上来就那么大手笔,我都不知道如何回报您好了。” “祖母喜欢季先生的嗓子,哪怕没白某,出名也是迟早的事,只要季先生别忘记答应白某的事就行。”白云溪目光落在少年卷起的袖口上,看了眼挂钟时间,侧头对桂年道,“请王裁缝来一趟,给季先生定制两身合适的长袍。” “不,不用的。”季南书下意识摆手拒绝,桂年却没听他的,迈着步子匆匆离去。 季南书尴尬地搓了搓大腿,“已经 9. 锁骨红痣 [] 外头天擦黑,季南书眨巴着眼睛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撑着下巴悄悄打量看报纸的白云溪。 白云溪长的很漂亮,却不单单只是皮囊上的美丽,更多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强大内核,有些人光是瞧上一眼便吸引的人不愿挪开眼睛。 墙上挂着繁复装饰的西洋钟滴答滴答响着,悬挂在下方的摆锤催眠似的左右摇摆,季南书竟咂摸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吉雪托着木质托盘而来,藕羹按照上次六小姐的吩咐只放了坚果碎,季先生那碗多加了勺桂花蜜调味。 白云溪收起报纸放于腿上,“藕羹能吃吗?” 季南书没犹豫地点头,“能,能吃。” 客厅只听玻璃碗勺清脆碰撞声,季南书三两口把小碗中黏糊糊的东西吞了下去,甜滋滋的味道令人身心愉悦,加了坚果碎满口留香,一碗刚刚好,多了就腻了。 慢条斯理地用完宵夜,白云溪依照寻常生活习惯回房间休息,对伺候在旁的桂年嘱咐道,“季先生留宿的话,就住昨天的房间。” 季南书张口想说些什么,奈何白云溪已经上楼去了。 今日来只是想感谢白云溪的照拂,哪知道一不留神便到了现在,倒是显得他不愿意离开,死皮赖脸留在这里一样。 桂年上前问道,“季先生,昨晚睡的可还好,房间里有什么需要更换的地方吗?” 季南书连忙摇头,“都挺好的,没什么需要换的东西。” 季南书在回戏园睡七八个人的大通铺,和在白宅留宿权衡之下,果断选择了后者。 心底那点仅剩的别扭在看见舒适整洁的房间后荡然无存,这才是他该生活的地方,而不是狭窄拥挤北风呼呼往里灌的破烂屋子。 天气冷在戏园子里想要洗澡还得烧水去锅炉房洗,班主为了节约柴火时常让他们三四个洗一桶水,季南书嫌弃其他人身上脏,每每第一个等在锅边,抢先擦了身子,连泡下都不愿意。 偶尔等着班主带队去大户人家演出时,季南书才悄悄抱了柴烧水泡澡,一边泡着还要担心有好事者嘴欠的告诉班主。 来时身上没擦洗过,季南书觉得自己不脏,但看见整洁雪白的被子时生出浓浓罪恶感,仿佛不将自己洗香再躺床上,是侮辱了床。 踩着拖鞋哒哒来到浴室,对着擦锃亮的浴缸来回研究了片刻,季南书依旧不敢动手触碰,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金灿灿的把手,立马缩回了手。 床头安置有电响铃,只要一摁楼下守夜仆人休息间便能听见声音,季南书望着圆溜溜的按钮犹豫了会儿,果断选择推开门出去了。 走廊上铺着深色的木质地板,拖鞋踩在上面发出轻微咯吱声。季南书探头探脑来到一扇双开门的实心木门前,金漆勾勒描着边,低调简约却不失大气。 季南书做足了心理准备,抬手敲了敲房门,手心冒着细密汗珠,舔了下干燥下唇。 过了一会,就当季南书以为里面的人睡着时,门从内打开了。 白云溪如海棠般的乌黑长发披散在身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黏在白皙颈侧,紫罗兰绸制蕾丝吊带睡裙勾勒出曲线,露出胸前大片肌肤和精致锁骨。 俨然和平日里见到的六小姐不一样,更富有生活气,更加令人挪不开眼。 一句话没说,光对视上季南书便红了脸,涨的耳膜嗡嗡作响,硬生生将眼珠子从白生生肌肤上挪开,双手背在身后无意识搅动,“我打扰到您休息了吗?” 白云溪睫毛颤了颤,白藕似的胳膊搭在门扶手上,“有什么事?” “我,我想洗澡,但不会用浴缸,就想……”说到后面季南书声音越来越小,抿着唇傻乎乎站在原地。 “等我一下。”白云溪抬眸看了他一眼,回屋拿了件外衣披在身上,应该是跟睡衣一套,颜色和材质都是一样的。 光滑的绸制料子在电灯下流光溢彩,走动间波光粼粼,季南书一脚深一脚浅的跟在后头,眼睛四处乱瞟唯独不敢看向前方的白云溪。 明明浴室很大,此时只站了两个人,季南书便觉得拥挤的喘不上气,活脱脱快要溺水消耗完氧气的鱼。 白云溪弯腰扭动浴缸旋钮,哗啦啦水声回荡在浴室,“这儿是控制花洒和水龙头,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冷水,根据自己需要调节温度。” 季南书眼睛不受控制黏在白云溪腰上,听闻说话视线慌乱挪开。 这人腰怎么那么细,好似一只手就能握住,耍长枪能抡得动吗?恐怕翻跟头都得担心扭着吧。 白云溪拢着外衣,一根手指抵着傻愣愣堵在浴室门口的季南书,“床头有铃,有事情按那个,会有家仆来的。” 季南书连忙往旁边让开位置,水柱击打浴缸遮盖了砰砰直跳的心脏。 没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季南书懊恼地挠了挠脑袋,到嘴边的谢谢忘记说出口,眼巴巴盯着白云溪离开。 偏热的水盖过胸口,季南书躺在滑溜的浴缸内,交叠的胳膊搭在边缘,热气熏得小脸红扑扑,扭头就能看见镜中满眼含春的神态。 闭上眼浮现全是白云溪身影,她的锁骨下有一颗不起眼的红痣,白皮一衬带着私密的暧昧。 整个北平的人恐怕也不会知道,看似不好接触冷淡的六小姐,私下还挺温柔的。 咕噜咕噜,季南书半张脸沉入水下吐着泡泡,湿润的睫毛遮盖住眸中变幻莫测的心绪。 主卧要比侧卧大的多,更像是个小型住宅,墙壁上挂满淘来的名家画作,大胆开放的油画每一笔触都在描绘恰到好处的人体曲线,张扬明艳,色彩浓烈。 落地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译本书籍,前方是宽大的红木写字台。 白云溪半坐在桌上,歪头肩膀夹着电话听筒,银制西洋火机点燃红唇衔着的女士香烟,语气淡淡道,“继续说。” 花慈楼的长租包房内,红纱裹着房梁一圈圈垂下,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灯芯已灭,只剩下袅袅青烟残存。 打扫的小丫鬟不敢多往层层帘子遮住的床上看,低头收拾桌上残羹冷饭,胳膊肘不小心碰倒了悬在桌边摇摇欲坠的酒杯,碎裂声吓地直哆嗦。 “谁啊?” 懒洋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尚文宫一把拽开乱七八糟遮挡视线的床帘,揉着宿醉直犯疼的额角,眼眶红彤彤瞧着一夜没睡好。 小丫鬟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有姐姐说住在这间房里的是大户人家小姐,来打扫时一定不能逾越规 10. 第一嗓 [] 尚文宫火急火燎卷着报纸出花慈楼,沿街叫卖的报童大嗓门地嚷嚷着,“号外号外!白家请全北平到千帆戏园看戏!一个月!持续一个月!” “号外!号外!白家……” 不少好奇的路人喊住报童买下一份,报纸上时间地点赫然写的真真的,消息很快在北平流传开。 静溪院照常怡然自得,桂年指挥着院内仆人修剪枝桠,好迎来北平第一缕春风。 瞧见尚小姐踩着红皮高跟鞋,顶着张纵欲过度的脸,风风火火跟阵风似的来了,桂年连拂身行礼都没来得及,人就直奔着客厅而去。 客厅内白云溪优雅的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杂志内绘制惟妙惟肖的插画,还会各种骇人听闻的奇闻逸事。 这种形式的书刊是从上海传出来,渐渐在北平也掀起热潮。 “你还有心思看这些画本,上次同你说的报社查了没?人家可是刊登了你要请全北平听戏的消息。” 尚文宫屁股沾到沙发便让桂年倒壶解渴的茶来,猛喝两杯才有心思继续数落,“你不愿意搭理,看看,人家蹬鼻子上脸。这下全北平都知道你要请看一个月的戏,你是花这银子好,还是不花这银子。” 白云溪拿起被揉得皱巴巴报纸,点头道,“刊登的没错。” “我就知道……什么?”尚文宫一口水差点没咽下去,瞧白云溪预料之中的表情,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这是你让她们刊登的?” “为什么啊?你干什么要请全北平看戏,一看还一个月?有钱没地方花不如借我好了。”尚文宫擦去嘴角水渍,瞥到报纸上季南书三字后眼睛一亮,凑到白云溪身边揶揄,“难不成真为了捧季南书?” 白云溪,“是要捧他,也是祖母喜欢他的戏。” 尚文宫自动忽略白六后半句,‘啧啧’两声,眼神暧昧起来,“你这算不算老树开花,枯木逢春,惊天动地、急不可耐,孔雀开屏,宣示主权?” “什么乱七八糟的。”白云溪越听越奇怪,好歹尚文宫也是被尚老爷子逼出来的大学生,不过依照她的状态来看,棍棒下的效果并不尽如意。 尚文宫对季南书已经全然没印象了,要不是报纸上写着人名字,恐怕连叫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这不妨碍她继续贱嗖嗖挑事,“你们才见几次面啊,他就把你勾的神魂颠倒,流水的银子往里头砸。” “我是过来人,这些怜人玩玩就行。人家看中你权和势,借着打出自己名头,等遇到更高更好的高枝就头也不回的给你踹了。” 直白的话语听的桂年眉头一皱,不服气的维护自家小姐道,“里头弯弯绕绕尚小姐懂得那么多,怪不得花慈楼的哥儿前仆后继想跟着您回家。” “我这是为你家小姐提前做好心理建设,别真对个戏子上心,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尚文宫捂着胸口倒在沙发上,一副受伤的表情,“枉我有什么好玩意都想着你一份,小桂花你就是那么对我的。” 尚小姐对待她们和善,又是自小跟小姐一块长大,桂年心里不怕她,皱着鼻子扮鬼脸道,“小姐是聪明人,才不会同您说的那样。” 尚文宫,“小桂花你眼里除了你家小姐最大,还有其他人吗?” 桂年撇撇嘴不说话,抱起空一半的茶壶去添茶,不搭理尚文宫了。 “今晚季先生开第一嗓,我带着祖母一同前去听戏,你跟着一起?”白云溪问。 尚文宫凑到白云溪身边,胳膊圈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你当真是认真的?” “砸出去的银子是认真的。”白云溪回的似是而非,尚文宫摸不准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哪怕是从小睡一张床的关系,也时常看不透白云溪心思。 尚文宫放弃探究心思,仰天叹了口气,生无可恋滑下沙发,“这下好了,全北平都会知道,白家六小姐被我带坏的包养怜人,要是老爷子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指定又要揍我一顿。” 白云溪就是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小孩,品学兼优,性子沉稳,说难听点就是照着白家继承人模子长出来的。 对比之下尚文宫就是反面教材,自小调皮捣蛋惯了,被送来白家求学时心不甘情不愿,整日里闹的学堂鸡犬不宁,其他白家分支和底下商户的孩子见到她都绕道走,生怕被混世大魔王缠上。 唯独白云溪跟尊小玉佛似的不为所动,甭管尚文宫干出什么上房揭瓦的奇葩事,偏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长辈口中称赞不断的白家六小姐,也就尚文宫知道她满肚子坏心眼。 不然怎么每次对她说些垃圾话,转头就能遭报应,要么是裹满蚯蚓的土当头洒下,要么哪块地砖裂缝绊得她摔个狗吃屎,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说来也奇怪,两人在你来我往中建立了奇怪的友谊。 傍晚整个北平就属千帆戏园门前最为热闹,捧白六场的大小商户嗅闻动静带着礼物前来,一些北平当地的官员冲着白老夫人的面,也来凑热闹捧场。 戏园门口拥挤着汽车和黄包车,两侧悬挂着的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场面好不热闹。 戏班主穿着红艳喜庆的暗纹长袍,打理的极有精气神,满脸堆笑的对来访的大客一一作揖。 一辆黑色挂牌036的别克车停下,戏班主撇开一切事务屁颠屁颠跑上前,抢在司机之前替白老夫人开门。 老白夫人穿着佛头青色袄裙,脖颈下银链垂着块巴掌大的玻璃种玉佛,清透漂亮,散发着淡淡光泽。 笑起来慈眉善目,“上次出来听戏,还是小六十八岁生辰的时候。” 戏班主连连点头应和,捡着好听的话说,“六小姐孝顺您,这不特意让唱了出,专门博您开心。” 白云溪扶着白老夫人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笑意,长发盘在脑后露出修长脖颈,一抹嫩粉色的碎花旗袍配着绣边衬裤,在一水流衣着颜色隆重的人中好似春风拂面,看的格外清爽。 “我也是借了白祖母的光,不然白六还不让我来呢。”尚文宫从后面挽住白老夫人胳膊。 11. 穆桂英挂帅 [] 戏台拉开,众人自觉散去,尚文宫终于能落座。 依旧是坐在了白云溪下侧位,转着脚腕小声抱怨道,“下次再来这种场合,我指定换双平跟的鞋。” 咚咚锵锵锣鼓声下,季南书踩着鼓点上台,头面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抖着水袖露出纤细的手指,捏指唱道,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 甩着水袖眼神定在了一处,“百万的兵。”(节选京剧《穆桂英挂帅》) 满堂喝彩,灯笼挂红,季南书的嗓子不愧于白老夫人的夸赞,开嗓便令四周安静下来,余音绕梁。 “你看看那边的人,就戴圆帽的老头。”尚文宫心思不在听戏上,胳膊肘怼了两下白云溪,一侧眉毛高高挑起,八卦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头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穿着黑沉沉的马褂子,听戏时脑袋跟着小幅度左右晃动,苍老布满青筋的手一下下跟着节奏敲打扶手。 尚文宫没指望白云溪知道,自顾自的介绍,“他叫项鸿宝,清灭后从宫里逃出来的太监,据说偷拿了不少宝贝藏着。” 白云溪收回视线,“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咱往来跑船运的多要疏通各地窄口,这不得买东西送礼嘛。说送出去的玩意是宫里出来的多有面啊。” 尚文宫啧道,“我就去打听到项鸿宝私下卖这些个玩意,这他爹的死太监,姑奶奶提着大洋过去选货,他非得按心情卖给我。” 依照白云溪的了解,光凭这些不足以让尚文宫记那么久,“卖你什么了?” 想起当时场面,尚文宫脸都绿了,“卖特么冲龙沟剩下的茶叶给我,都发霉长白毛了,跟个宝贝藏在壶里头,恶不恶心啊!” 预料之中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没想到如此重口味。项鸿宝还好端端坐在这儿听戏,只能表示尚小姐脾气收敛了不少。 打趣道,“说不准那壶才是要卖给你的。” 尚文宫搓搓胳膊,想到什么表情都扭曲了,“那壶还是留着他自己用吧。” 白云溪忍着笑意,避免再将尚文宫惹急眼,问,“他手里还有多少宝贝?” “这谁知道啊,每次有人来买只拿一件出来,不过我猜测肯定不少。这死太监惜命的很,外出都得雇着两打手保护。”尚文宫狠狠瞪了眼项鸿宝才挪开视线,“据说有人在他那里买到了象牙雕的鬼工球,也不知道当时揣哪个兜里顺出来的。” 夜浓时分,戏园散场。 季南书端坐于梳妆台前,油彩抹面,头戴七星额子,两条翎子韧劲十足立着,瞧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渐渐泪湿眼眶。 “这罐猪油班主让我拿给你的,往后用这卸妆。”青儿放下瓷罐,语气硬邦邦。 能用昂贵猪油卸妆多是园里捧的角才有的待遇,其余人好些的用菜籽油卸妆,再次些的小角色便随便拿硫磺皂或是洗衣粉代替了。 季南书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脏还歇不下来,就想拉着熟悉的人说话缓解,抓着青儿的手腕,恍然如梦,“青儿姐姐,我真要红了。” 喝彩声似乎还萦绕在耳畔,季南书清楚的记得台下每一张面孔,每一声叫好。 “你这连唱一个月,可比徐秋水还有排面。”青儿咬着下唇,到底是看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心软了,柔了嗓子道,“现在全北平都盯着你呢,可不能是从前作派了。” 季南书愣了下,抓着青儿手道,“青儿姐姐,你掐我一下吧。” 青儿抽回手,扭着身子背过去,“我可不敢掐你,你现在背后可是有人了。” 余光瞥了他一眼,“你快些换下来吧,我来时看后门处还停着辆汽车,怕不是接你的。” 对上跟白云溪有关的事季南书神情收敛不少,抿着唇点头,未抹油彩的耳廓泛着红晕。 青儿替他将头面卸下后就出去了,后台出口处戏班主正跟谁争执些什么,青儿借着帘子遮挡凑近了些侧耳偷听。 “真不是不给您上门演出,您挑个其他人也好的,咱们戏园里不少嗓子亮,身段好的。” 戏班主心底早已被磨的不耐烦,奈何对面身后两个五大三粗的打手,胳膊快赶上他大腿粗了,班主只能硬着头皮,耐着性子的解释。 “项爷我从不缺银子,你去北平打听打听,请他季南书来我府上唱一段不委屈吧。”项鸿宝眼皮拉拢着,垂成了三白的三角眼,盯着人看时无端带着阴冷气,“开个价,别不识好歹。” 戏班主听过项鸿宝这人,从前在宫里头当太监,后逃出来带着不少宝贝居住在早年购的宅子内。没什么事干就好各大梨园听戏,遇到喜欢的就给请家里搭台子唱段。 项鸿宝是不差钱,但在梨园里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据说老东西心理变态,变着花样的摧残过不少去府上唱戏的怜人。 “哎哟,项爷啊!这哪里是我不识好歹。”班主双手拢于身前,笑的表情僵硬,“您估计不知道,今天这场啊是六小姐请的北平人听戏,专门捧季南书的。” 项鸿宝眼神松动,“六小姐?” “可不是嘛,就是那个白家掌门人白云溪啊。”班主顺势给台阶下道,“不是我们不让季南书去给您唱戏,但总归要遵循个先来后到的规矩。不过您喜欢季先生的戏,往后一个月都能来听。” 项鸿宝听出其中意思,从袖中掏出个银制拇指大的镂空铃铛,冷哼声道,“我算是给你个面子,这小玩意替我送给季先生。” 戏班主接过后陪笑应声,“这可是精巧的玩意,想必季先生会喜欢的。” 躲帘子后的青儿听的真真的,气的嘴唇要咬破了,待到项鸿宝带着打手大摇大摆离开后,扭身往后台走。 “去哪里?”戏班主三两步追上给人拉了回来,握在手里的铃铛叮当作响,“小妮子听够多了,要不是项鸿宝老花眼,你早被抓起来 12. 留洋一年 [] 白云溪揉着眉心坐起身,垂下的睫毛在眼下留出小片阴影,声音带着浓浓倦意,“戏园里的事结束了?” 季南书点头却不敢看她,盯着放于膝上的手指来回瞧着。 车内诡异安静片刻,只听闻轮胎碾压过碎石子的声音。滴答滴答外头落起小雨,砸在窗户上形成一道道蜿蜒水痕。 季南书无意识搓着手指,鼓足勇气看向白云溪,明眸中带着小小期盼,“您觉得今晚的演出可还行?” 白云溪,“祖母听的很尽兴。” 季南书瞳孔颤了颤,扬起的笑容僵硬在嘴角,不死心追问道,“您呢?您觉得我唱的如何?” 沉默,无休止的沉默。 季南书慌乱躲避白云溪看过来的黑沉眼眸,咬着后槽牙让笑容不那么难看。 像是偷住在富人家沾沾自喜的老鼠,膨胀的野心驱使下自不量力踏入阳光中。 审视的羞耻感令他再次体会到了阶级带来的差距,再一次清楚的认知到与白云溪之间的沟壑。 季南书担心那点朦胧的心思被察觉,丢了最后一丝体面,胡乱找补,甚至连说出些什么都记不清了。 只晓得脑袋胀胀的,被当面打一拳也不过如此吧。 好在白云溪没有回他说的那些胡话,季南书扭过头一瞬不瞬盯着黑漆漆车窗外,玻璃倒映出男人落魄面容。 汽车停在了白宅门口,雨珠串成线往下落,溅起的小烟花打湿裤腿,空气中漂浮着层薄薄水雾。 平直的油纸伞边缘嘀嗒往下流着水,白云溪提着裙摆走的很慢,季南书便撑着伞跟在身边,半边身子打湿毫无知觉。 白云溪视线落在他肩膀,“可以过来点。” 季南书绷着脸,身体却听话地靠近了些。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带来了寒意,伞下两人胳膊靠着胳膊,隔着布料能隐隐感受到对方散发的温度。 看到静溪院小洋楼时季南书恍如梦醒,一瞬间不明白今晚怎么又住进了这里,明明从头至尾六小姐一句邀请他的话都没有。 客厅内等着个脸生的女人,季南书没见过她,但光看这人身高和体态便知道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这天气怎么说下雨就下的,春雨来的如此快。”桂年端着两碗热茶进来,熟练地递给季南书道,“季先生放心,里头加了不刺激嗓子的驱寒药。” “多谢姐姐。”季南书捧过碗捂手,热茶下肚浑身松快热乎起来,里头似乎还加了薄荷草,唱了一晚上的嗓子舒爽了不少。 白云溪余光瞥了眼乖觉喝茶的季南书,挂上不易察觉的笑容,“可要用些宵夜?” 季南书两口将茶碗喝见底,摇头道,“太晚不能吃东西。” “桂年。”白云溪侧头吩咐道,“带季先生上楼休息,替他将浴缸水放好。今晚淋了雨,还是得泡澡驱寒。” 桂年不知其中缘故,只当小姐体贴。季南书却是明白,埋着脑袋不敢多看眼,也没心思好奇出现的脸生女人来做什么,紧跟着桂年上楼。 人走后,白云溪那点笑意荡然无存,周身气息极具压迫感,掌中把玩着空的茶碗,扬了扬下巴示意房依云坐下。 “今晚那人如您所料果真出现了,她非常熟悉那片地形,咱们的人好几次险些跟丢,最后她跑进了吴清澜地盘,就没敢再追了。” 房依云顿了下,表达自己猜测,“您说,会不会是吴清澜的人?” 白云溪垂下眼眸,白嫩的指腹滑过光滑碗口,腕骨间挂着的佛珠轻碰,“这次的追捕只能算是敲打,要钓出背后的大鱼还得等。” “吴二那边先别打草惊蛇,让底下的人在外围盯着就行。” 房依云了然点头,从怀中取出文件袋递给白云溪,“前两天从上海来了个女人,跟五小姐走的挺近,里头是有关于她初步资料。” 文件袋用火漆封口,白云溪没着急打开,看了眼外头渐浓的雨夜,“今晚在院里留宿吧,看雨势一时半会不会小。” 从雨下来的一会功夫,地上已经积了小片水洼,顺着水道往外流。 乌云遮月,雨打嫩叶,风吹的檐下风铃脆生生响。 二楼长廊季南书好奇地站在张照片前,歪着脑袋瞧照片中的人,专注到没注意上来的人。 白云溪步履很轻,走到季南书身后竟还未让他察觉,缓缓开口道,“这张照片是我留学时拍的班级照。”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季南书脖子一缩,往后退了两步撞上了房依云,低声道了句抱歉,窘迫的地上有洞就能钻洞里去了。 房依云看都没看他一眼,侧身让开位置,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季南书。 “依云性格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不是针对你。”白云溪乌黑的眼眸中带着细碎笑意,注意到季南书未换下的长袍,笑意收敛,“桂年人呢?” 季南书莫名感觉白云溪似乎生气了,可反应过来又觉得莫名其妙,吞咽口水,顶着视线为桂年解释道,“桂年姐姐说有养肤的精油,就给我拿去了。” 想往旁边让一步,脚下却如生根了般,“我呆在房里有些无聊,想到走廊上有照片,就好奇的来看看。” 白云溪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着头注视照片中的人。 明明和照片中是同一个人,可照片里的眼神更加阴郁充满戾气,和眼前气质温润的白云溪判若两人。 忽而她侧过头看向季南书,“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季南书眼神没能闪躲开,大概是看向他的眼神太过于温柔,竟鬼使神差道,“桂年说您留学了一年就回来了。” “嗯?”白云溪。 季南书心虚挪开眼睛,“我也不知道留学需要几年,但听戏园里的人说,外出留洋最少三年五载,您怎么一年就回来了?” “回来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后,我就退学了。”白云溪说的平淡,却弄得季南书乱了阵脚。 上挑的丹凤眼瞪成了葡萄大小,脑子热烘烘的想也没想笨嘴拙舌的安慰道,“我自小就是孤儿,是戏班主迁往北平路上捡的我。班主说那时候我奄奄一息蜷缩在路边,身上都 13. 吴公馆 []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酒红色床铺,隆起的被子动了两下。睡意朦胧的人支起上半身,厚实的羽绒被顺着肩膀滑下,露出白皙骨感的脊背。 徐秋水转过身侧躺着,眉宇间是被雨露疼爱过的媚态,安静地看着还在睡梦中的女人,指腹如羽毛般轻轻滑过女人鼻梁,落在了饱满的嘴唇上。 “哎!”手腕被抓住,徐秋水对上吴清澜的眸子,惊呀很快转变为娇嗔,“醒了不说话,害我动都不敢动。” “早醒,怎么抓住偷摸的小猫儿。”吴清澜眯起眼睛欣赏昨夜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极其自然握着人手腕在唇边落下一吻,“平日这时候早急着要回戏园子去了,怎么这几天喜欢赖我这儿?” “我回去做什么,看季南书威风吗?”徐秋水抽回手,负气般趴在柔软枕头上,闷闷的说话声传来,“往后一个月全是他唱主角,难不成我给他唱配角去?” 吴清澜撑着身子坐起,手掌滑过徐秋水脊柱,带起一片颤栗,对小情人的脾气纳闷道,“北平那么多红角,从前也没见你气成这样,怎么就单单对季南书生那么大火气?” “是我小心眼,就喜欢生气,气的自己不回戏园,留他人在里头风光。”徐秋水倒苦水的一通犟嘴,没等到吴清澜回他,悄悄露出只眼睛不安地打量。 明白吴二绝对跟好脾气沾不上边,对他的询问多来自于吃饱后贪足的惬意,那脾气说翻脸生气就生气了。 徐秋水趁她还没生怒时收敛气焰,软软贴了过去,脸颊枕在吴清澜肩膀处,委屈道,“我气季南书背着我偷摸算计,那孩子看起来傻头傻脑,其实满肚子心眼。从他故意在白六面前提您就能看出来,今日这一切都在他算计内。” 吴清澜,“白六护着的人,我暂时还真动不了他。不过白六也能捧戏子,倒是让我涨见识了。” 戏子一词听的徐秋水眼神恍惚了下,抓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口了。 敲门声响起,吴清澜没注意到怀中人的不自然,喊了声进来。 门开后是吴公馆的护卫长,眼睛始终盯着自己脚尖,不敢卧室内乱看,“少尉,在公馆周围抓到个可疑人员,抓到后直言要见您,说有重要东西交给您看。” 吴清澜懒洋洋掀起眼皮,“什么人?” 护卫长如实禀报,“一个穿着严实的女人,我们盘问她什么都不愿意回答,只说有东西给您看了,您一定会喜欢。” 吴清澜,“知道了,带她去书房看着,我马上就来。” 护卫长关上门离开,徐秋水才从床上下来,拿过衣架上的衣裳替吴清澜穿戴好,整理胸前纽扣嘴里幽怨道,“大早上就有人来打扰清闲。” “我去看看什么事,你先下楼用早饭。”吴清澜三两下梳理好短发,捧着徐秋水脸亲了口,“让厨房把昨晚上的虾饺蒸一笼出来,吃着不错。” 徐秋水拍着她胳膊,羞涩笑道,“知道了,还有您爱喝的小米粥。” 吴公馆的书房很大,四排书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些甚至是需要专门搜罗的复原本,但主人却从来不去翻阅它们,更多是作为场面装饰摆放在书架上。 吴清澜穿着军装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一眼都没多给沙发上坐着的局促女人。往办公桌后的软椅上一靠,自顾自拿起金属架子上的黑色烟斗,朝桌边磕了磕,点燃吸了口。 吞云吐雾几番后才得空掀起眼皮瞅了眼,含着烟嘴笑道,“什么东西非得给我看?” 女人瞥了眼身后看着她的护卫长,神色警惕。吴清澜不耐烦地指了下门外,护卫长了然点头离开。 吴清澜双脚交叠翘在桌面上,手里把玩着手/枪,拧着眉头对扭捏的女人耐心到了极限,催促道,“别藏着掖着了,我耐心有限。” 女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文件夹,双手递到桌上,后脖颈沁出细密汗珠,盯着那手/枪害怕地吞咽口水,“这,这里是有关于白六最近的一切动向,非常详细。” “哦?白六的。”吴清澜来了兴致,三两下拆开了文件,越看脸色越差,捏着纸张黑沉着脸问道,“这就是你说我一定会喜欢的东西?” “我知道您跟白六有矛盾,白六身边有我的人,我能知道她每天动向如何,迟早有一天会找到漏洞的。”女人焦急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哪怕是她没有错处,也能添油加醋的写点。” 吴清澜慢悠悠起身,随意将纸张扔下,拍着女人的肩膀问道,“原来报纸上刊登白家要办酒厂的消息,就是你放出去的?” “是我放出去的。不过那家报社已经被白六找上门了,恐怕以后不敢随便刊登我给的东西,但有您在背后撑腰的话,就没有哪个报社不敢的了。” 女人肩膀跟被铁钳固定住一般动弹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嘴唇哆嗦个不停,“白六已经在追查我了,我只能带着诚意来投诚您。” “白六追查你,你却跑到了我的地盘?”吴清澜松开手,摸着下巴想到什么突然笑了,“白六可真是没用啊,北平就那么大一点,抓个人都抓不到。” 没了肢体上的禁锢,女人松口气,见吴清澜笑后跟着勉强笑了两下。 “坐回去吧。”吴清澜拿起电话机,快速摁了几个按钮拨通内线,懒洋洋道,“进来吧。” 眨眼间书房门被推开,三四个手拿步/枪穿着护卫队衣服的人涌了进来,将屁股还没坐热的女人控制住。 女人大惊失色,被压在沙发上一动不能动,扭曲着脸冲吴清澜喊道,“你不是同意了吗?” “我可一句没说过合作啊。”吴清澜含着烟斗,垂着眼睛轻蔑道,“就想用这点破消息来投靠我,怎么不出去打听打听我吴清澜是什么角色。” 吴清澜挠了挠耳朵,无视女人谩骂,吩咐护卫长道,“把这人给我送去白宅,要大张旗鼓的送,让北平的人知道,她白六抓不到的人,我吴清澜给抓到了。” 静溪院的早晨可比吴公馆宁静平和的多,家仆井然有序处理手头上活,依旧是每日早报放在餐桌上。 今日北平报社大多刊登昨夜千帆戏园贵人云集的新闻报道,其中有一家报社不知是不是爬墙了,顺着缝隙拍到了戏楼内的景色。 正是白云溪坐于圈椅,泰然自若接受各大世家问好。全场或站或蹲,独她和白老夫人稳坐众人之间。 再多的照 14. 押送 [] 好在白云溪似乎习惯了尚文宫的不着调,没有要继续话题的意思,季南书跟着放下悬起的心。 院外吵嚷起来,大嗓门在屋内都能听见,隐约还夹杂着吴管事的声音。 白云溪拧起秀气眉头,起身前去查看。尚文宫吹了声口哨,没心思吃碗里的粥了,抱着胳膊探究询问道,“你真跟白六睡啦?” 算上昨晚演出时看见,再加上今天这一面,季南书只见过三次尚文宫,对她的印象只有轻佻二字,想不明白白云溪怎么会同这样的人玩。 碍于对方是尚家小姐以及和白云溪的关系,季南书装作没听见低下脑袋,安静地吃碗中食物。 “切,没意思。”尚文宫见他不愿意说也不逼迫,注意力很快被客厅押送来的人吸引,凑到那边去看热闹了。 几个穿着吴公馆护卫队队服的人,气势汹汹压着位五花大绑的女子跪在客厅内,护卫队为首的那人说话中气十足,一点儿也不怕白云溪会生气,机械性复述吴清澜命令她传来的话。 “吴少尉说,六小姐抓了那么多天都没抓到的人,少尉给您送来,还请您多锻炼手下人,别光让下人吃饱了不干事。” 院里都是白家忠仆,听到脸色已经变了,吴管事更是拉下脸来,语气含着警告道,“小姑娘,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那人像是听不懂吴管事的含义,板着张脸继续道,“少尉还说了,六小姐要是手下没可用之人,可以发善心的借您几位得力助手。” 跪在地上的女人衣服带着路上沾染的泥水,将地板弄得脏兮兮,白云溪隔着一步距离站着,垂下眼睛扫过女人的脸。 “哈哈哈哈哈哈!”尚文宫爆发出巨大笑声,趴在真皮沙发上顾不得其他人看她怪异的眼神,捂着肚子眼角沁泪,“吴二真损啊!可是给她逮着机会了。” 季南书听闻声音好奇过来瞧瞧,还没走近就被尚文宫狂放的笑声吓到了,心里更加对尚小姐鄙夷,特意绕开她所在的位置,来到了沙发另一头。 只有尚小姐趴在沙发上笑个不停,其他没人坐着,气氛看起来非常紧张,季南书便也不敢坐下,乖巧地站在距离白云溪不远处。 “让我进来!我跟你们六小姐熟悉!我是报社的记者姜小雨!你们六小姐认识我,说过我能来找她的!别拦着我啊!我有东西要给她!” 桂年不明白今日早上静溪院怎么那么热闹,一个个赶巧一个时间过来。 前头吴管事拦人没拦住,她这边又来个说认识小姐的,嗓门也是一个比一个大,震得耳朵疼。 蹦跶的姜小雨意识到白云溪注意到她后,举起手中的东西用力挥了挥,“六小姐!我啊姜小雨!有新消息!” 白云溪扬了扬下巴,“让她进来。” 桂年这才敢放人进去,姜小雨理了理衣摆,摸正头上歪戴的帽子,“你看,我没骗你,我认识你家小姐。” 跟撒欢儿的兔子似的,蹦跶着来到白云溪跟前,献宝贝的把牛皮信封递给她,“我今早上在信箱里发现的,我怀疑那人趁着我去千帆戏园采访时塞进去,我昨晚上还见……啊!就是她!” 叭叭一大堆的姜小雨终于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人,猛地后退两步躲到白云溪身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告状道,“我昨晚上见到的就是她,没想到您的人真给抓到了。” “这人是吴少尉抓到的,特意送来给六小姐,少尉还说……”护卫兵还想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被跟着一同来的其他人一胳膊肘捣熄声了。 她死脑筋不怕得罪人,其他姐妹可不傻,在人家地盘上还作死挑衅,别给她们连累了。 “回去告诉吴少尉,多谢她出手相助。”白云溪道。 吴管事立马上前把这群人请出去了,态度冷冰冰的,光那眼神季南书在旁边看着后背就直发凉。 不愧是大家族的管家,一个眼神就够令人害怕的了,季南书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见到吴管事还是绕着路走为好。 院里一下清净不少,跪着的女人一言不发,势必要当个哑巴,不泄露半点消息。 白云溪接过姜小雨递来的信封,转身坐回沙发。信件拆开后里面详细描写这些天白云溪所做的事,内容大多是围绕着季南书有关,更像是要挖掘有关于她的花边绯闻。 尚文宫对信件里写的什么不好奇,倒是对突然出现的记者充满了兴趣,招呼着她到旁边坐下,“你是记者?哪个报社的?” 姜小雨认识尚文宫,不过脑子里有关于她的了解大多是不太好的桃色新闻,犹豫着还是坐下了,保持记者的职业素养,从腰包里拿出了本子和钢笔,“尚小姐,我是登华报社的记者姜小雨,我能给你做个采访吗?” “登华报社!”尚文宫一把摁住姜小雨准备记录的手,笑的阴森森,“就是你们报社乱刊登消息的啊。” 姜小雨梗着脖子,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们已经跟白小姐道,道过歉了,我们还要帮白小姐破案呢!” “胡编乱写的报社改邪归正,从此后良心写稿了?”尚文宫拍拍手,取出悬挂在沙发上的手包,拿出小镜子补口红道,“那你说说看,想采访我什么?” 一秒姜小雨转变成工作状态,坐直腰背表情严肃道,“请问尚小姐,您流连花慈楼是因为叛逆还是缺爱?据说您每次去楼里都点小春哥儿,会有想要纳外室的想法吗?” 尚文宫捏着口红断在管子里,啪合上镜子,瞪着姜小雨道,“谁特大爷的让你这么采访的?你不能问些其他的,尚家船业是没问题问吗?码头改革是不知道吗?货船开始配军火你不懂吗?” 姜小雨抱着小本子挡在身前,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北平百姓不管这些,她们更想知道您什么时候抬外室,什么时候再因为荒唐事被尚老爷子罚跪祠堂。” 声音 15. 白五 《宅中金雀儿[女尊]》全本免费阅读 既然白云溪拿定主意,其他人便不多说什么,一旁听着的姜小雨跟挖到惊天大消息似的,低着脑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一只手将小本子抽了出来,姜小雨想抢回来,却在看见白云溪时下意识不敢反抗了,揪着衣摆解释道,“我就是习惯了听到什么都想记录一下,保证不刊登到报纸上。” 本子上记录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每一条消息后面还清楚的标注了提供者,哪怕是馄饨店的老板说的一句看见过带着宽大围巾的女人路过店门口,也被姜小雨记录在案。 最新的一页写着刚才发生的事,白云溪的话被原原本本誊写了下来,后面的标注还没来得及写,便被拿走了。 “姜小姐,很抱歉。”白云溪轻轻扯下那页纸张撕了下来,把本子还给了姜小雨,“这种事情属于白家私事,具体的情况还请对外保密。” “好,好的,我能理解的。”姜小雨收起本子连连点头。 尚文宫啧了声,手不老实弹着姜小雨耳侧绑起的发揪,“要我说,反正她知道那么多消息,直接灭口好了。” 姜小雨瞬间瞪大眼睛,快速拍开尚文宫手挪到了沙发最角落的位置,举着钢笔挡在身前,“我要是死了,到地下专门乱写你绯闻。” “唉!你个小妮子!”尚文宫撸起袖子,还没站起来便被白云溪摁着肩膀坐了回去,“别吓唬人。” “我这哪里是吓唬她啊,北平吃人的地方多了去了,上次乱报道是她们运气好,碰上你不计较。”尚文宫龇起森森白牙,“不然公安已经在护城河里捞泡浮囊的尸体了。” 姜小雨艰难吞咽口水,握着钢笔的手细细颤抖着,对尚文宫说的话半信半疑。 同样被吓着的还有季南书,都说上层阶级想要一个人在北平消失,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他起初还不以为意,哪里有那么目无王法的事。可看尚文宫说的稀松平常,坚定不移的想法被轻飘飘撼动的滋味可想而知。 白云溪注意到坐在身边状态不对劲的人,小脸惨白,抿着唇盯着茶几上的碟子发呆,一副陷在自己思维里的固执模样。 “她胡乱说的,尚家只是搞船运的,说直白些跟路上挑货娘差不多,任何人都得遵守律法。” 明明白云溪的声音很轻柔,却一下抓住了季南书耳朵,哪怕他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也能轻而易举被勾出来听她说话。 季南书快速眨了两下眼睛,刚在思考害怕些什么全然记不得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六小姐是发现他的害怕,特意安慰他的吗? “哎!怎么能那么说……好吧,挑货娘就挑货娘吧。”尚文宫辩驳的话在看到白云溪略带警告的眸子时,舌头打个转妥协了,挠着脖子尴尬道,“那尚家也是北平最大的挑货集团。” 奇怪的形容逗的季南书笑出声,姜小雨更是拿出本子唰唰记下来,恐怕明日登华报社的头条上就会出现,尚小姐说自家是挑货的大字样了。 桂年打了手势,让院里家仆给人带下去,别老是跪在这儿碍眼的厉害。没点眼力见的,没看见刚才季先生都被吓着了。 桂年给她们倒了茶水,不服气道,“小姐,往后那吴少尉肯定要拿今天的事说,指不定外面如何传呢。” “去库房挑件玩意,送去吴公馆。”白云溪停顿了下,继续道,“她怎么送人过来的,东西就怎么送回去。” “蔫坏说的就是你吧。吴二虽然住着公馆,但那是公家的,她手里其实没多少资产,你这是赤/裸/裸骂她穷啊!”尚文宫笑的幸灾乐祸,抓过缩着的姜小雨道,“姜记者呢,你快把她行为记下来,这下可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你真实的性子了。” 姜小雨不搭理她,护着白云溪说话道,“六小姐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正当行为。” “怎么到她这里就是正当,到我就是各种桃色花边?”尚文宫看看白云溪,再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也想不出她跟白云溪有什么不同。 说话之际,院里来了个人,桂年眼尖的先看见,拂身道,“五小姐安。” 白家老五白林楠是个标准的摩登女郎,穿的用的全是上海买来,这会儿上海正流行纱质旗袍内衬纯色吊带,隔着纱能瞧见若隐若现的大白胳膊。 带头起来的据说是某位女歌星,一下就火遍了上海,还衍生出了各种款式花样。 白林楠进来时和被压着下去的女人擦肩而过,打眼过去一看,笑道,“妹妹这是在处理下人呢。” 16. 高档俱乐部 《宅中金雀儿[女尊]》全本免费阅读 静溪院的家仆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只留下桂年在旁边伺候,白林楠爱喝果干泡的果茶,桂年就泡了一壶送来。 果干都是自家烘干,跟外面腌渍出来的口感不一样,更适合泡茶来喝。 白林楠丝毫不在意刚撂脸色离开的尚文宫,目光落在了季南书身上,好奇问道,“回来火车上就听说六妹妹寻了个贴心人,还以为是谁乱嚼舌根的胡话,没成想一回来就给我看见了。” “是千帆戏园里的先生吧,桂年快点倒壶果茶给他尝尝,都说加了蜜的果茶美容养颜,还对嗓子好呢。”白林楠笑起来眼睛弯弯好似月牙,露出颗小虎牙来平添了股稚嫩气。 明明是笑着的,可季南书看她同白云溪一般深邃漆黑的眼眸,却感觉不到与白云溪一样内含的柔意。 白五的眼睛哪怕是笑起来也冷冰冰,跟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似的,光盯着眼睛看根本意识不到她是在笑着说话。 季南书有着小动物自保的敏锐危险洞察,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可比目前见过的贵人要危险的多。于是面对白林楠的搭话,谨慎的闭嘴不说话。 桂年倒了果茶,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还飘着果肉絮,季南书没敢拿起来尝味,端坐在白云溪身边安静的当个哑巴。 “怎么不让司机去接你?”白云溪轻飘飘拉回白林楠探究目光,端起杯子递到季南书手边,“尝尝,桂年冲泡的东西向来不错。” 这下季南书才敢接着尝了口,可惜太过于紧张,尝不出嘴里是甜是咸,回过神来才发现自个咕噜两声全给喝了,好在没人注意到他,默默用手捂住了杯壁。 “火车站到家里也没多远,就不麻烦司机来回跑了。”白林楠言归正传,“我这次去上海见了个人,她过几天也会来北平,到时候来跟你拜个山头。” 白云溪自然取走季南书握着的杯子,亲自添了茶,“是想来北平做什么生意?” “你是知道我管着什么,接触的人自然是大差不离。她叫阎莺,在上海跟人参股了高档俱乐部,听说北平没这方面场所,所以想拉着白家合作开头一家。” 白林楠说话时一直在观察白云溪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下去,“这年头赚钱的路子是不少,但谁会嫌弃钱多呢。你不做,也会有其他人来做,倒不如咱们白家垄断,好过被不知名的外地商人包揽,到时候掰扯不清,白白闹出麻烦。” 客厅内安静了片刻,连季南书都察觉到了空气中无声的对峙,上挑的丹凤眼带着淡淡不安。 “具体的事情等人来北平了,当面详细商谈。”白云溪把杯子递给了季南书,后者下意识捧着抿了小口。 果茶是甘甜清香的,还在里头咂摸出了点酸味。 白林楠捂唇喜笑颜开,“那到时候人来了,我带过来给你瞧瞧,能成就做,不能那也没办法。” 揉着肩膀含笑的抱怨道,“在火车上睡的不踏实,刚才没觉得,这下太阳出来,倒是察觉出困意了。” 该说的事情说完,白林楠没想要留下来闲谈的念头,白云溪也没有丝毫要询问她去上海做什么的意思。 上海是个充满魔幻的城市,季南书曾偷懒去茶馆听过几次说书,正巧聊到有关于上海的事情。 说书人绘声绘色描绘上海纸迷金醉,涌现的各路豪杰驻扎盘踞于此,路上洋人多如牛毛,高档场所一家挨着一家。 季南书抱着膝盖蹲在角落沉迷其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座城市能如何的繁华,令所有人争先恐后前往一探究竟。 白林楠一走,季南书便控制不住心中好奇,仗着白云溪对他的照顾,大胆询问,“刚五小姐说的高档俱乐部是什么地方啊?” 少年满眼探究,无意识探出舌尖舔了下水润润的红唇,“我听说上海流行歌星,那里是不是也有?” 白云溪收回视线,心尖像被小猫不疼不痒地挠了下,含糊道,“有歌星唱歌,还可以玩些其他游戏。” 这么说季南书更好奇了,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其他游戏?什么游戏啊?” 白云溪弯了弯嘴角,“小朋友不可以玩的游戏。” 蹲在茶几边收拾东西的桂年没忍住笑出声,还是头一次见小姐有心思逗弄人家,瞧着季先生着急的模样,桂年替自家小姐解释道,“五小姐说的高档俱乐部啊,就是赌场,上海租界交界处那儿开了不少,里头装潢的跟皇宫似的。” 季南书微微睁大眼睛,赌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在平民老百姓眼中那可是能让家破人亡的玩意,光季南书听到因赌博而家散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能创办赌场的大多数自身有势力或者背靠大山,白家手底下有赌场并不稀奇。这时候赌场开设没人管理,甚至因各地军阀喜爱,一时间大小赌场风靡。 小到街边拉条破烂桌子就能开赌,大到白五说的高档俱乐部,包装一下摇身一变成为上流人士娱乐消费的场所。 季南书后知后觉回过味来白云溪说的那句小朋友不可以玩的游戏,这是将他当成了小孩子? 薄薄的脸皮爬上火辣辣的感觉,季南书扯着长袍袖子,眼珠子乱转的不敢看白云溪。 这人太奇怪了,怎么随口的一句话就能乱的他心跳扑通,简直坏的不能再坏。 戏园晚上排着季南书的台,得赶回去同其他人对戏,季南书本想着招辆黄包车回去,白宅和千帆戏园距离不算远,就算是走回去也没什么。 正想着如何开口,就见白云溪看了眼落地的西洋钟,对桂年吩咐道,“请司机送季先生回戏园吧。” “好咧。”桂年拂身。 季南书到嘴边的话没能说出口,晕乎乎地上了汽车,等汽车开到千帆戏园后门才恍然如梦。 纳闷难不成六小姐会读心?不然怎么总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一股暖流慢吞吞包裹住柔软心脏,季南书无奈叹了口气。这样的六小姐怕是谁相处了都会难以自拔吧,也不能全怪他控制不住自己心绪,白云溪也是有责任在的。 回来后直接去的后台,经过昨晚捧场的大场面,戏园内其他人看季南书的眼中多带上了敬畏,一点儿不像之前那样随意拿他调侃或者指挥他干活了。 季南 17. 银铃铛 《宅中金雀儿[女尊]》全本免费阅读 好在戏班主没偷窥的想法,掏出袖中放着的银铃铛,脆生生的响声悦耳动听,一下吸引住了季南书注意力。 “昨天散场项鸿宝送你的小东西,你给收着吧。” 镂空的银铃铛光瞧着就知道做工繁复,铃铛珠像个蹴鞠在里头滚来滚去,细看竟还是个虎头狮模样。 季南书不确定问,“送我的?” “项鸿宝爱听戏,昨个听了你唱的喜欢,就拖我送你。”班主眼神不自然闪躲,奈何季南书一心在玩弄铃铛上,没能注意到他的不自然。 “哪来的铃铛声?”闻声来的徐秋水先上下打量了眼季南书,又环视了屋内,最后落在了季南书拿着的银铃铛上拧了下眉。 “季南书戏迷送的,正好有个本子要同你商量。”班主不给徐秋水开口说话的机会,拉着人带上门出去了。 徐秋水冷冷瞥了他一眼,抽出手臂理着袖子,捋平不存在的褶皱,“那铃铛看着像宫里头的东西,别是项鸿宝送的吧。” “就是他送的,昨个非得要季南书上门唱,好说歹说搬出白六才算了事。这不,非得留下个铃铛。”班主满面愁容,“项鸿宝得罪不得,但白六更是不能得罪啊。” 徐秋水想到什么笑了,“愁什么,你不过是中间传递个东西,收不收是他季南书的事。要是白六真生气了,那也是气季南书蠢。” 戏园散场已是月亮悬挂,季南书卸下装扮,提起桌上铃铛拨了下,越看越喜欢,且更是戏班主说的,这是戏迷送他的东西,代表对他能力的肯定。 青儿来收贴片去打理,敲门进来后见季南书抱着个木箱子,连忙放下东西来帮忙,“这里头什么那么重?” “我打开看看。”季南书抿着唇,酒窝在嘴角浅浅凹下去一块,手脚麻利的撕下封条,盖开后愣住了。 箱子里是叠放整齐的戏服和摆着一套华丽凤冠,看上去是老物件了,却保存的很好,半点不见损坏。 “这是蟒袍?”青儿惊了下,一眼认出是不俗之物,借着灯光细细瞧,越看越觉得眼熟,一把抓住季南书手腕,“你有没有觉得,很像是梅先生穿过的那套?” “不可能吧。”季南书嘴上那么说,手指却微微颤抖着把凤冠取了出来,捧起戏服一瞧,心脏快跳到嗓子眼了。 青儿没忍住惊呼出声,绕着戏服走了好几圈,“是这件,我记得真真的。可梅先生的行头不都被私人买家收藏了吗,难不成六小姐那儿也有?” 季南书耳朵嗡嗡作响,青儿讲的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满心满眼只有这件戏服。 是白云溪送给他的,是大师梅先生穿过的行头,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东西,竟就被白云溪装在了平平无奇的木箱子里送给了他。 季南书觉得自己要坏掉了,心里头高兴的不得了,可怎么鼻子酸酸得,眼泪快要落下来了呢。 全都怪白云溪好了,谁让她手段如此高明,怪不得她能做白家掌门人,真叫人无知无觉的沦陷,死心塌地跟随。 礼物贵重应当是要还回去的,但季南书舍不得这套行头,妥帖收好后决定还是得去白宅一趟,询问白云溪是否真是送给他了,免得自作多情闹出笑话来。 “我得去感谢六小姐。”季南书道。 青儿也是满眼喜欢,先不说梅大师的艺术高度,光戏服的做工料子和那套凤冠的华丽程度,恐怕在北平梨园的行头里排得上号了。 微酸回道,“是要去感谢,梅先生的一套戏服能拍卖出天价,六小姐可真看中你。” 季南书没反驳,他也觉得白云溪对他很好,自小到大还从未遇到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索求,光是白白对他好的。 “青儿姐姐,你觉得我身段如何?”季南书问。 “你身段自然是好的,班主捡你回来时不就说了,你的身段柔韧修长,除了娃娃生扮不得,其他不是你想扮什么便扮什么。”青儿不理解季南书怎么问起这些来,平日里他可是极自傲身段的,谁说他不好得红眼的程度。 “可她怎么就不……”季南书小声嘀咕,意识到青儿还在赶忙止住话头,傻呵呵笑道,“姐姐是来拿贴片的吧,我这就去取来。” 青儿跟着来到梳妆台前,注意到放边上的铃铛,余光悄摸看了眼季南书,清嗓子故作疑惑道,“哪里来的铃铛,怎么给放这儿了。” “班主说是个戏迷送我的,我瞧着精巧不错,响起来的声音也好听。”季南书把贴片递给青儿,拨动铃铛笑道,“你听声音多脆。” 青儿垂下睫毛掩盖异样情绪,嘴边话反复几下最终没能说出口,拿着贴片步履如风的离开了。 爹爹说的对,季南书有白六护着,还送他那么贵重的戏服,哪里是需要她这样自保都难的人来提醒,干脆省点唾沫,好过惹不知名祸事上身。 季南书收拾妥当,脚步轻快的来到后门处,探头探脑朝外头望着,看到熟悉的汽车时嘴角忍不住扩大,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满腹的疑惑早打好草稿询问了。 司机拉开后门,空荡荡的后座令季南书一瞬间失落,自个都察觉不到语气中的骄纵,“六小姐没来吗?” 司机没回他,季南书撇撇嘴,坐了进去。 静溪院假山石凹陷处填土种着迎春花,交叠的枝条垂下来快有人长了,一朵朵黄色的小花簇拥着爬满枝条,在院中一角旁若无人绽放。 “采半篮就行,这花闻着香,泡起来却是苦味的。”桂年站不远处冲吉雪叮嘱,吉雪臂弯中挎着巴掌大的小篮子,借着光仔细挑选完整的花朵,回声道,“好咧,姐姐。” 叮当叮当~由远至近而来。 桂年耳朵竖起,拧着眉头不悦道,“哪里来的铃铛声?” 吉雪也听见了,垫着脚尖向声音的地方看去,猜测道,“是不是哪个院子的小狗崽跑出来了?” 小狗崽没见到一只,倒是看见了季南书,衣襟上挂着个铃铛一晃一晃,喜上眉梢冲跟桂年问好。 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