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粤小夜曲》 1. 01 [] 《京粤小夜曲》颜碎·著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 时维2019年1月21日。 在故事的开端,沈星鲤,一个极普通的苏州女孩子,正躺在泰国某座海岛的私家沙滩上,眯起眼享受着热带国度无限慷慨的日光。 严格说起来,这次的度假是一场心碎之旅。 半个多月前,沈星鲤那个谈了两年多的男朋友突然与她严肃摊牌,说家里找了门路为他敲定工作,所以他准备回天津实习,过后就顺理成章地留在家乡。 又说沈星鲤今年才读研二,未来两人至少还有一年半的异地恋,期间可能会有的争吵与苦闷不说,将来毕业她也不太可能为了他定居天津。 思来想去,觉得这段感情不如趁早结束算了。 沈星鲤哪能拦住别人奔往远大前程,何况她也的确没有要跟着去天津工作的打算,对方这么一提,她也就顺从地应了。 是以一场分手分得极为友好和睦,临散前还有一个充满温情的拥抱。 只是没过几日,沈星鲤的好室友许繁青便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拽住她的双臂告发道:“什么异地什么实习工作,都是借口。真相是罗奕劈腿!他劈腿!” 那时沈星鲤正准备出门去图书馆温书,看到许繁青咬牙切齿的样子,还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帮前任开脱:“怎么会,罗奕不是那种人。”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许繁青对着手机一顿戳戳点点,然后朝她亮出相册,“呐,我刚拍到的,有图有真相!” 仓促抓拍的照片里,沈星鲤的前男友正抚着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腰窝,凑过脸去亲昵地蹭她。那画面要多暧昧有多暧昧,全然是在热恋期。 沈星鲤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迟疑道:“说不定,是这两天才好上的,也不能肯定他是劈腿……” “拜托!”许繁青打断她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去找罗奕对峙,你看他敢不敢承认!” “分都分了,没必要,下一个更乖。”沈星鲤懒得去撕破这脸皮。 只是那一整天坐在图书馆里,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心神不定。 虽然两人的相处早就趋于平淡,课业忙起来,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联系一次。 但罗奕终归是她的初恋。 要说一点难过都没有,当然是假的。 若是败给距离与时间,还能算无可奈何,可若是败给他人,这场恋情的终结就掺杂上些许讽刺。 一月中旬的广州连绵阴雨,湿冷的寒风无孔不入,轻易透过层层衣衫渗入骨髓。 沈星鲤大半张脸缩在针织围巾里,迎着凛风往回走。 音乐软件似对她的近况有所感知,在日推里放了一首梁静茹的《分手快乐》,甜美沙哑的嗓音震入耳膜。 “不想过冬,厌倦沉重,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 沈星鲤脚步滞顿,突然就想要不管不顾地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 她最近通过导师介绍接了一些商业项目,去年底拿到的励志奖学金也还没动用,银行卡里攒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原本是想留着,到罗奕过生日的时候给他买那双心念已久的联名篮球鞋,现在自然已无必要。 回到寝室,沈星鲤躲在厚棉被里,翻着近期的机票价格,开始挑选合适的度假目的地。 泰国是第一选择,从广州飞曼谷比飞首都北京还要近,又有便捷的落地签,寒假一放拎起箱子就能说走就走。 亚洲航空还有廉价得如同高铁二等座的飞机票,简直是穷游族的福音。 预留上回家过年的时间,行程只足够去两个城市,除开曼谷,沈星鲤在清迈与甲米间摇摆了一阵,还是保持初心地选择了拥有海岛的后者。 甲米府周边散落着数十座风光各异的离岛,大大小小的海滩不计其数,酒店的价格也丰俭由人。小镇上的民宿青旅自然是物美价廉的存在,但高端度假酒店拥有碧波万顷的私家海岸线,从装潢设施到管家服务都令人无比心动。 沈星鲤突然想起,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一个段子:女人啊一定要努力挣钱,这样失恋了你可以在北海道敷着面膜,泡着温泉流泪,没钱你只能在家望着天花板痛哭流涕。[1] 她盯着预定软件上,奢华程度排名第一的度假酒店,颤颤巍巍地点下预订。 “Miss,here’s your mango shake.” (女士,这是您点的芒果冰沙。) 头戴米色巴拿马帽,脖子上挂着鲜花环的酒店服务生将沈星鲤下单的芒果摇摇冰送到沙滩上。 沈星鲤移开盖在脸上的草帽,支起身接过,礼貌地道了谢。 暖融融的日光从四面八方环抱,海风里伴着微咸的湿意,野生猴子在沙滩边的树丛间上蹿下跳。 沈星鲤将插着小纸伞的摇摇冰举到半空,一并框入镜头里的还有她白莹莹的双腿,精致艳丽的蔻丹,最惹眼的自然是那近在咫尺,碧蓝如洗的天与海。 照片一发到朋友圈,便招来一大票羡慕嫉妒恨的评论。全国各地皆有冷空气突袭,阴雨绵延,连衣物都难晒干,来自盛夏岛屿的日光成为奢侈的馈赠。 沈星鲤吸了一大口芒果冰,重新戴上太阳镜,躺回沙滩垫上。 高端度假酒店的环境比她想象中还要绝赞,造型别致的独栋别墅错落在茂密的植被间,宛如置身热带雨林。房间里原始而质朴的设计下尽显奢华细节,连浴室里的备品都来自Bvlgari。 沈星鲤中午才从曼谷飞来甲米,入住后没有安排外出计划,只在酒店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她沐着日光逍遥地躺了一阵,站起来扯掉裹在身上的波西米亚披肩,露出底下挂脖式的比基尼泳衣。 这是沈星鲤第一次尝试正统的比基尼风格。 换作过去,她其实并不是那么热情奔放的人。 出发前,她对着清单一一确认出行物品,只剩下海岛游必备的泳衣没有准备好。 在大冬天的广州城一时也不知该去哪里购买,沈星鲤本想尽快网购,却被许繁青的话制止了。 许繁青:“到了再买呗,这有什么,泰国物价便宜得很,你去夜市逛逛,肯定能有合适的。” 泰国的物价的确颇为友好,泳衣的花样也鲜艳丰富,只是样式十分极端,不是性感热辣的比基尼,就是传统保守的连体式,中间款少得可怜。 沈星鲤一条街市挑挑拣拣地走到尾,能入得了眼的,大多是轻飘飘的两片布料,看上去清凉得可以。 她左右过不了心中那一关,一位泰国本地女人走过来,拎起货架上的一件比基尼朝她身上比划了两下,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You should take this.”(你应该买这件。) 对方看上去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打扮得十分招展,妆容精致浓艳。她对着沈星鲤一通输出,大意是说,像她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就该自信地展露自己的身材,那些连体 2. 02 [] 预定的入住套餐里有赠送的鸡尾酒礼券。 夜里,沈星鲤洗过澡,穿了一身墨绿丝绒长裙,朝行政酒廊的方向走去。 酒廊里三三两两坐着不少饮酒客,大多是金发碧眼的欧美人。 幽昧的灯光下,沈星鲤的目光不经意地梭巡,第一眼就注意到傍晚时分出现在海滩边的那个男人。 作为室内为数不多的东方面孔,他在人群中仍旧如此出挑。哪怕只是静静地独坐着,也有自成一派的吸引。 沈星鲤在吧台处兑换了一杯龙舌兰日出,端着色泽鲜艳的液体挑了一处单人沙发坐下。 侧面的小舞台上有现场乐队在演奏爵士乐,穿香槟色紧身裙的女歌手慵懒地倚在钢琴旁,一把极具辨识度的烟嗓,沙哑低沉。 伴着婉转的旋律,沈星鲤举起酒杯轻抿一口,酸甜与辛辣混杂着溢满口腔。她用酒杯挡住脸,悄悄描摹起不远处那幅立体的人像画。 从光洁的额头,到窄而瘦的下颌线条,无一不是完美的骨相。早前藏在墨镜下的一双眼露了出来,黑玛瑙似的,同样是赏心悦目的形状。 沈星鲤发誓,自己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真人,单论发肤皮相,每一处都精准踩在她心动的点上。 手机屏幕上弹出新消息,是许繁青来关心她的旅程是否愉快。 沈星鲤打着字,嘴角不自觉地浮起弧度:【何止是愉快,完美的酒店,完美的风景,完美的天气。】 甚至—— 沈星鲤再次抬头去看。 还有完美的男人。 许繁青发来一个傲慢的表情:【所以帅哥有吗?艳遇有吗?异国情缘有吗?再完美的酒店,一个人住多没意思呀。】 沈星鲤早就按捺不住想要分享绝色美颜的冲动,遮遮掩掩地将镜头对准了目标人物,快速地录下一段小视频。 什么话也不必说,许繁青的感叹号就占满了整个屏幕,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许繁青:【我天!!!极品啊!!!!】 许繁青:【他也一个人吗?上啊!搭讪啊!我跟你讲,这你都不上,回来绝对要后悔的!】 打嘴炮当然容易,真要迈出那一步,却不是件随便的事。 沈星鲤嘻嘻哈哈地在微信上跟许繁青插科打诨,现实里却只敢远远观赏。 舞台上,一曲悦耳的歌谣唱毕,女歌手指间缠着麦克风尾部的一截接线,用英文对台下说,如果在场观众有想听的歌曲,可以写在纸上交给服务生,她会视情况演唱。 沈星鲤于是召来服务生,点了一首Dooley Wilson的As Time Goes By。 服务生接过纸条离开,但很快又折返回来,礼貌地告知,这首歌已经被那边的先生点过了。 沈星鲤顺着服务生的示意望过去,意外地发现与她点了同一首歌的男人,正是她一直在关注的那一位。 对方此时正神情冷肃地打着电话,左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台面。 巧合令人感到惊讶,沈星鲤不由得愣了一愣。 服务生询问她是否还有其他想听的歌曲,沈星鲤摆了摆手,说没有。 不一会,As Time Goes By的前奏便响了起来。 不远处那人仍在专心讲着电话,似乎并未注意到曲目的变换。 沈星鲤托着腮默默看着,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这会不会是上天给予她的一点指引? 难得遇到Crush对象,是不是该试着主动走上前。反正是谁也不认得谁的异国他乡,也许主动点,就会有故事。 心跳声一下两下,变得越来越急促。 好不容易等到他挂了电话,一首歌已经快要唱至尾声。 沈星鲤内心里的两个小人犹在交战,突然看到有人抢在前头,做了她想做的事。 一个穿吊带热裤的年轻辣妹迈着风情万种的步伐朝他走去,腰肢柔软地倚站在桌边,晃动的酒杯与他轻碰。 男人的大部分身形被遮挡住,看不到表情。 沈星鲤捏紧酒杯,心也跟着提悬起来。既怕辣妹成功,又怕她失败。 若是成功了,自然再没她沈星鲤什么事,但若是失败,换她上的概率恐怕也不大。 短短几分钟,辣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自讨没趣地转身走掉了。 那张俊朗无瑕的脸再度显露出来,紧抿着薄唇将面前的酒杯推远,好似很不耐烦。 这个嫌弃的举动令沈星鲤彻底打消念头。 算了。 还是不要去自取其辱。 * 沈星鲤通过网络预订,报名参加第二天的跳岛一日游。 一大早,旅行社的车子一个个酒店地将散客们接上,风驰电掣地开往码头。 甲米府附近,离岛星罗棋布,各具特色风光。当地的船家将其中名气较大的几座岛串成一条经典畅游线路,用小游艇领着旅客们在大海与岛屿间穿梭。 不到200人民币的价格,行程里包含浮潜用具及一顿自助午餐,经济又实惠,是东南亚的海岛之旅里不可错过的一项行程。 明媚的日光兜头洒落,行船破开蓝宝石一般的海面,海岸边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逐渐模糊在视野里。 出发前,沈星鲤在各种APP里看了无数篇跳岛攻略,对这次出游抱有极大的期待。 却不想中途还是出了些意外。 在浮潜过程中,沈星鲤将卡片机装进透明防水袋,扶着踏板小心翼翼地跳入海里。 海水被灼得融暖,折射出粼粼的波光。 沈星鲤一手压着潜水镜,屏住呼吸低下头。 看似平静无澜的海面下,绽放出一个绚烂多姿的海底世界。鱼儿成群结队地环游在珊瑚与礁石间,吐出一串串细小的气泡。 沈星鲤初次尝试浮潜,但很快适应,追逐着鱼群朝更远处游去。 同船的游客们以游艇为中心散落在四周,各自享受着海底风光。 很快,穿着紧身潜水服的船员也跳下船来,他没有穿救生衣,游至沈星鲤身边时,甩了甩头发,问她有没有见到“尼莫”。 沈星鲤摇头。 船员拽着她的手臂向前游,随后一个扎猛子潜入海里,悬停在某处珊瑚间朝她挥舞手臂。 顺着他的指引,沈星鲤看到几只橙白相间的小丑鱼在海中央不慌不忙地摆着尾巴,样子憨态可掬。 沈星鲤兴奋地比了个手势,船员蹬腿向上冒出海面,继续去引导其他游客。留下她在那片区域,对准小丑鱼不停按下快门。 突然,防水袋承受不住海水施加的压力,嘭地从交界处裂开,海水瞬间灌满 3. 03 [] 直到两人并着肩朝餐厅的方向走去,沈星鲤仍不敢相信,自己crush的男人竟会主动地向她发出共进晚餐的邀请。 因为紧张,她一路走得心不在焉,转错了方向也没发觉。 右后方传来带了点笑意的询问:“去哪里?这边。” 沈星鲤猛地刹住脚步,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差点走进应急通道。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忙退回去跟上他。 酒店的泰餐厅是一个花园式的露天庭院,就坐落在临海的二楼甲板上。锦簇的鲜花植被掩映着座椅,最大程度地提高私密性,木质的四角柱上挂着幔帐,在晚风中轻柔地漫荡,头顶星光绰绰,远处船灯幽闪,极具度假情调。 落座后,钟馥屿体贴地在第一时间递过相机,把侍者送来的餐单放在一旁,先点了两杯柠檬茶。 沈星鲤找到卡口,将自己的内存卡推进去,深吸一口气,拨档开机。在按下照片查看按键的一刻,她甚至紧张地闭了闭眼,在心底进行着一个许愿仪式。 对座的钟馥屿全程看着她满怀虔诚的动作,从脸色紧绷地闭起眼,到睁眼后整个人明显松懈下去的样子,觉得实在有趣,嘴角轻挑出一个弧度。 “怎么样了?”半晌,他问。 沈星鲤大致检查了一下,语调变得轻快:“还好还好,都在。”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将相机还回去的时候,沈星鲤忍不住向对方吐槽起那只质量堪忧的透明防水袋。 “我在曼谷的小店里买的,你猜当时那老板怎么说?Made in Thailand,not made in China。” (是泰国制造,不是中国制造) 沈星鲤模仿着小店老板的泰式英语,顿了顿,生气道:“所以就这?凭什么看不起made in China啊,我在珠海也买过这样的防水袋,质量好得很!”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有些激动。对面的男人听着她的吐槽,眼底的一丝笑意浅淡,但没说话。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帮我。”沈星鲤平复下心情,诚恳道谢。 “小事。”钟馥屿不以为意道,“我在阿拉斯加也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很理解你的心情。” 沈星鲤点点头,放心吸了一口柠檬茶。 又听到他问:“需不需要借你传输线,可以很方便地把内存卡里的照片传到手机,这样更保险一点。” “不用了谢谢。”沈星鲤婉拒,怕被误会,又不好意思地解释,“主要是,我的手机空间不太够。” 她用的还是两年前发售的iPhone8,只有64g,三天两头提示内存不足。 他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原本要去拿传输线的动作收了回去。 “啊,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沈星鲤问,很客气地用了个“您”字。 “姓钟。”钟馥屿答得很随意,“钟表的钟。” 沈星鲤点点头,也自我介绍道:“我姓沈,您可以叫我Echo。” “Echo。”他跟着重复,嗓音低沉饱满,把两个简单的音节发得充满酥感。 萍水相逢的人,名字无所谓真假,钟馥屿不甚在意地朝她递过餐单:“那么Echo小姐,看看想吃点什么?” 时候已经不早,海滩上燃起篝火,一群游客伴着民族乐器的击打声学跳南旺舞,气氛轻松活泼。 沈星鲤漫不经心地翻着餐单,懊悔自己没有好好打扮一番,身上穿的是从丽江买回来的平价扎染连衣裙,因为白天的行程是出海,甚至没有好好地化个全妆。 一本册子从头翻到尾,她连一道菜都没点下。 钟馥屿适时地开了口:“要是太纠结,就让人介绍一下?” “啊,好。”沈星鲤回过神。 侍者推荐他们选择含有多款特色菜品的浪漫双人套餐。 钟馥屿随意扫过一眼,示意侍者将套餐内容交给沈星鲤过目:“那就选这个?” “好。”沈星鲤毫无意见,短短一瞬间,心绪已沉溺于他的体贴。 对话自然而然地发生,聊到为什么会来甲米。 沈星鲤答得很简单:“太冷了,想找个暖和点的地方过冬,您呢?” 她再三地使用敬语,钟馥屿终于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不用称呼得这么客气吧?我的压力会很大。” “抱歉抱歉。”沈星鲤赶紧道。 钟馥屿接上她方才的提问,答道:“有个朋友在苏梅办婚礼,观礼结束后就顺道过来玩玩。” “苏梅岛吗,前两天我还看到娱乐新闻,说有个内地的女明星也在那里办婚礼呢。”沈星鲤想起查攻略时看到的八卦爆料,随口提了一句,“好像是林佩甄。” 钟馥屿短促地“嗯”了一声。 那场婚礼办得挺低调的,娱乐圈中人几乎没邀请,热搜也能压则压,倒没想到她会关注。 沈星鲤原本没多想,但又觉得那一声“嗯”不太对劲,试探着加问了一句:“……该不会,您、呃你参加的婚礼就是她的?” “嗯。”钟馥屿也没想要隐瞒,“新郎是我的朋友。” 这个回答令沈星鲤不可思议,不禁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那篇娱乐资讯。 她平日不太关心内娱动态,林佩甄算得上是她叫得出名字且比较有好感的95后小花,因此多看了两眼。 爆料里没有扒出男方的具体身份,只说非富即贵,排场豪奢,林佩甄自从跟了这个男人,日常的吃穿用度都直接拉到最顶格,没想到如今还摇身飞上枝头,顺利嫁进去了。 沈星鲤再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无需询问也看得出来,对方的经济条件必定不俗,即使身着最简单随意的服饰,儒雅矜贵的气质仍然从每一个不经意的行为中逸出来。 又因为他与林佩甄的丈夫是朋友关系,他在她的眼中又免不了覆上一层神秘滤镜。 沈星鲤无意探究,只若无其事地笑笑:“原来是这样。” 钟馥屿也没兴趣聊这些,换了话题:“Echo小姐是从哪里过来?” “我从广州。” 钟馥屿闻言有些意外,换了粤语问:“广州人?” “啊,不是不是,我在广州上学。”沈星鲤摆手解释,“我是苏州人。” “苏州,是个好地方。” 沈星鲤抿唇笑笑:“看来钟先生是广州人咯?” “嗯。”他应得有些含糊,“算吧。” 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听不出任何地方的口音,若不是突然来了句粤语,真想不到他会是广东人。 沈星鲤在广州念了四年本科,如今又继续在那里读研,早把广州当作第二故乡,顿时觉得他亲切了几分。 “我在广州读了六年书,可惜,还是没学会讲广东话。”沈星鲤惋惜道。 “识听唔识讲。”她蹩脚地蹦出一句。 < 4. 04 [] 两人原路返回大堂,又在通往不同楼栋的岔路口分道。 确定明晚还有机会与他再见,沈星鲤的心情变得轻盈,又在第一时间把今晚的奇妙经历告诉海对岸的许繁青。 许繁青比她还要激动,又是满屏的“啊啊啊啊”。 许繁青:【所以是他主动约你吃的饭?啧啧啧,你这女人还真是艳福不浅。那现在呢,进展到哪一步了,不是你怎么还有时间看手机,他是去洗澡啦?】 沈星鲤:【?】 许繁青:【?干嘛】 沈星鲤:【还洗澡,我看你是荤了头了。】 许繁青:【不要告诉我你们就只是纯纯地吃了个饭,没有然后了。】 沈星鲤:【不然呢?】 许繁青:【嘻嘻嘻,你说呐,男女之间不就那点事。牵手、接吻、doi……】 沈星鲤:【懒得理你.jpg】 沈星鲤:【苦茶子穿一下.jpg】 沈星鲤对她无语,反手丢出几个表情包。 浴缸里的热水已经逐渐涨满,沈星鲤将手机扔在洗手池边,卸掉脸上的防晒,光着脚走进莲蓬头下。 冲洗干净身体,她用毛巾裹住长发,敷上前男友面膜,放松着身心沉入一池热水中。 玫瑰精油的香气蒸腾在空气中,凝神而馥郁。 沈星鲤惬意地想,段子上说的,失恋后在北海道泡着温泉,敷着面膜流泪,大概就是这样的体验吧。 但她当然没有痛哭流涕,相反,前男友姓甚名谁已经好几天没有被想起来了。 出来走一趟,才能知道世界有多大,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值得去探索。相比于头顶的银河,脚底的海洋,她原以为的烦恼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安安静静地在浴缸里瘫了一阵,沈星鲤揭掉面膜,重新探到手机。 微信里有一条新消息,提示“钟馥屿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 他的微信昵称就是自己的名字,头像是一头小白熊站在一片冰蓝色的极地冰川上,如果没猜错,地点应该是他提过的阿拉斯加。 而她的昵称是跟风网络潮流改的“AAA钟表维修沈师傅(诚信经营)”,头像是丧丧的梗图。 下一秒,钟馥屿就发来一句询问。 钟馥屿:【钟表维修?】 沈星鲤连忙回了一个捂脸的表情。 AAA钟表维修沈师傅(诚信经营):【没有没有,最近流行这种网名,改着好玩的。】 钟馥屿:【嗯,没有加错人就好。】 AAA钟表维修沈师傅(诚信经营):【没有啦哈哈哈哈,是Echo。】 对方没再回复。 沈星鲤头枕着浴缸边缘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懊恼。 真是失策了,就她这沙雕的微信风格,怎么可能吸引到男人呢。 沈星鲤又点开钟馥屿的朋友圈。 还好,不是讨厌的“三天可见”。 最近的一条就在昨天,是一组海滩风光摄影。蓝得近乎透明的大海上,海鸥翩跹,日光将海平面照得波光粼粼,像洒满碎钻。下一张,天地尽头一轮火红的夕阳,壮丽地将残云燃尽。 沈星鲤一张张翻过。看样子这些都是昨天下午在酒店的私家海滩上拍下的。 那个时候,她也正是第一次见到他。 下一条朋友圈,文字写着:Congratulations on your marriage my bro!(新婚快乐。) 照片上是无人机航拍的一个户外婚礼现场,鲜花环簇下的一对新人紧紧相拥,两人身后是垂直落下的悬崖和更远处的蓝天碧海。 照片里,新人的五官恰恰被捧花挡住,只能从身形上认出新娘的确是当红女星林佩甄。 沈星鲤切出微信,在网络上搜索林佩甄结婚的消息。 一手新闻很少很少,内容也不过是几句简单的文字,照片更是欠奉。从钟馥屿发出来的照片上看,被邀请观礼的客人并不多,想来是一场十分私密的典礼。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沈星鲤出神地想。 若是在国内,哪怕两人同在广州,他与她都是不可能会有交集的。而如今竟能在异国的海岸边同桌吃饭,想想倒也像梦一样。 换句话说,这便是旅行的魅力吧。 从浴缸里站起身,沈星鲤将头发吹得半干,裹着浴巾拉开浴室的推门。 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不速之客”却吓得她浑身直冒冷汗。 原本虚掩的阳台门大开,几只野生猴子翻过栏杆窜进来,简直成了精似的,自己拉开柜子翻找零食吃。 妆台与地面被扫得一片狼籍,洒着翻倒的果汁与玻璃碎片。猴大爷们就蹲在窗边的藤桌上,悠闲地嚼着芒果干,爪子将包装袋捏出嗞啦嗞啦的响声。 这副景象简直让人腿软。 沈星鲤生怕自己被猴大爷发现,眼疾手快地合上推拉门,捂住嘴无声地喘气。 冷静。 遇事不要慌,先发个朋友圈。 【忘记锁阳台门,现在一群猴子正在我房间里蹦迪,怎么破?】 沈星鲤抖着手按下发送,返回聊天界面时看到钟馥屿的名字,又忍不住与他分享起这出恐怖事件。 AAA钟表维修沈师傅(诚信经营):【救命啊!我的房间里进了野猴子!!】 这次钟馥屿倒是回得很快,似乎也看到她刚发的朋友圈。 钟馥屿:【诚信经营的沈师傅还会怕猴子?】 AAA钟表维修沈师傅(诚信经营):【崩溃.jpg】 AAA钟表维修沈师傅(诚信经营):【是真的很可怕,我现在被困在浴室里面,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钟馥屿:【要不要帮你联系管家。】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沈星鲤忙打字。 AAA钟表维修沈师傅(诚信经营):【可以吗?那就麻烦你了。】 钟馥屿:【你的房间号是多少?】 沈星鲤回复完房号,背脊挨着瓷砖,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睡袍和自带的衣物都在外面的衣柜里,此刻她身上只有一条宽大的白色浴巾,堪堪遮住胸口至大腿的半截躯体。 这个样子实在不方便见人。 沈星鲤赶紧在微信里补充了一句:【麻烦你,务必叫一个女工作人员过来。】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玄关处的服务铃便响了起来。 5. 05 [] 沈星鲤融入一室复古的霓虹中,迅速锁定目标人物。 钟馥屿姿态随意地坐着,正垂眸在看手机,侧脸被顶灯渲染得迷离梦幻,像一幅深邃的油画。 沈星鲤走过去,语调轻快地打了声招呼:“Hi!” 他掀起眸来,看到是她,冷峻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 “还没有休息?”他问。 “管家还要来换床品,我等她们全弄好了再回去。”沈星鲤扯了个小谎。 他没说什么,朝着对面的空位轻抬下巴,示意她坐下。 沈星鲤毫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拉开椅子。 “你喝的是什么?”沈星鲤看着倒三角水晶杯里的浅金色液体。 “Martini.” “那我也来一杯。” 酒吧里依旧热闹,爵士女主唱那把迷人的烟嗓还在婉转地唱。 沈星鲤想起昨夜的巧合,自顾自地笑了一声,说:“你知道吗,昨晚我点了一首As Time Goes By,但是barman告诉我,这首歌已经被一位先生点过了。” 钟馥屿闻言也有些意外,淡淡笑了笑:“昨晚你也在?” 沈星鲤:“在呀。” 岂止是在,还看了你好半天呢。 “那首歌真是好经典。”沈星鲤托着腮,“当然电影更经典,褒曼好美,卡萨布兰卡好浪漫,看完就让人想去摩洛哥。” “也许去了会发现与想象中不太一样。”钟馥屿随口回了一句。 “所以你去过吗?”沈星鲤问完又觉得这像废话。 “嗯。”钟馥屿道,“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没什么浪漫细胞。” 沈星鲤:“噢,我以为你也是因为喜欢这部电影才点那首歌的。” 钟馥屿漫不经心地拨了拨高脚酒杯:“主要是觉得歌手的声音有点像Billie Holiday。” 沈星鲤迷茫了一下:“嗯?” “一个黑人爵士歌手。”钟馥屿问,“有没有看过《西雅图夜未眠》?” 沈星鲤不假思索:“看过。” 应该是看过吧?反正这个名字很耳熟。 钟馥屿:“她在里面有唱过这首,As Time Goes By。” 沈星鲤点点头:“似乎有点印象。” 酒吧的灯光与音乐正好,是个适合聊文艺话题的氛围。像那些经典的老欧洲电影里面,因缘际会的男女主角坐在巴黎某家破旧的地下酒馆里,喝着烈酒聊文学,畅谈人生,相互背诵着玄而又玄的哲学段落。最后在灵魂的升华里激情投入地接吻,□□。 很可惜,沈星鲤只有一个并不文艺的理科脑袋。 她爱看的那类电影都商业而俗套,与资深影迷们的口味相去甚远,最最文艺的一部仅限于李安的《色·戒》。 豆瓣电影排行上的那些经典,她的确也因为名气有所涉猎,但大多是看过即过,剧情也不能完全记得,更没法深沉地点评一二。 沈星鲤讷讷地在心中吐了口气。 再继续聊下去,就要露怯了。 这时,台上的女歌手与昨晚一样,又开始邀请在场观众们点歌。 沈星鲤顺势换了话题:“那你今晚还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有,但已经听过了。” “是吗,哪首呀?”沈星鲤下意识地回想歌手方才都唱过哪些歌,似乎都是她没有听过的。 钟馥屿却放下酒杯,蓦地靠她近了一些,在她耳边回答。 “秦淮景。” 精致的五官骤然在眼前放大,距离近得她能从他黑曜石般乌亮的眼珠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激增的暧昧感令沈星鲤的心脏狂跳不止,奔腾的血液好像把摄入体内的酒精都激发出作用,使人霎时间颠倒眩晕,甚至有些飘飘然。 她的眼神慌乱,飘忽着不知该往何处放,总之不敢与他对视。半晌,才傻兮兮地回道:“过、过奖了。” 钟馥屿本有些怀疑,对她直接地向他索要联系方式,到后来只身裹着浴巾跑来开门,又直白地邀她进去坐坐,是某种欲擒故纵的系列举动。 这样拙劣的勾搭手段,过去他不是没有遇到过。 但这一刻,她的手足无措绝然不是装出来的。 钟馥屿背脊向后靠回沙发上,退到最初的社交距离。 同时,他推翻了最初的怀疑。 这的的确确,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彼此间陷入短暂的静。 他的身形退远的一刹,好像周遭被抽离的空气才争先恐后地钻回来。 沈星鲤双手交叠在桌下,忐忑地绞来绞去。 脑子里好像闯入了一只在悬崖边尖叫的黄鼠狼,一声又一声地震得人头昏脑胀。 她默默大骂自己没用,连一些应景的,迎合暧昧气氛的回话都不会说。 又不是在老师面前得到赞许的小学生。 过奖,过什么奖。 沈星鲤无意识地扁了扁嘴,又听到他问:“你的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吧。”沈星鲤停止蹂.躏自己的手指,抬头说,“大概四五瓶福佳白的样子?” 算了,摆烂吧,她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还是早早接受自己是一个无趣傻子的现实。 钟馥屿抬手召来服务生,低声与对方吩咐了什么。没过多久,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银质托盘中央放着一杯细长条的调制鸡尾酒。 钟馥屿朝沈星鲤的方向做了个手势,那杯鸡尾酒被摆到她面前。 金粉色酒液中悬浮的小气泡如同闪烁的星星,像一条银河被装在杯中,少女心爆棚。 “French 75,《卡萨布兰卡》里的那款经典鸡尾酒。”钟馥屿体贴地主动告知,“基酒是琴酒与香槟,度数不算高,可以放心。” 沈星鲤受宠若惊地端起酒杯。 隔着澄明的液体,对座的男人轮廓被镀上一层玫瑰色的气泡,简直梦幻得不像在人间。 她小心翼翼地抿一口,香槟绵密的气泡在口腔里碎裂,丰富的层次感漾满味蕾,微酸中带着清甜的回甘。 “谢谢,很好喝。”沈星鲤晃了晃杯子,“不过电影里的鸡尾酒是粉色的吗,我不太记得了。” “不是,我让bartender换的。粉红香槟口感会偏酸,所以又多加了一勺甜橙糖浆,就算作是定制版的French 75吧。” 他眉眼舒展着,温和道:“Special order just for Echo.”(仅献给Echo的特别定制。) 他的发音是地道的美式,但被低醇的嗓音讲起来,少了一点不羁随性,多了几分优雅。 沈星鲤再一次被他撩到。 还说自己没有浪漫细胞,这是什么自谦式发言。 实际上他不仅擅于制造浪漫,还是调情的一把好手。 像这样条件优越的男人,一定都是身经百战的吧,只消勾勾手,就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了。 昨晚还有辣妹投怀送抱呢,唉,不要说别人了,她不也正心怀鬼胎着么。 可就算面对的是一个情场高手,她还是只想不管不顾地沦陷。 她真的,好喜欢这一款男人啊。 不知是对自己的酒量有误解,还是因为情绪波动更容易醉人,沈星鲤慢慢开始感觉身体发热,她略有不耐地将披散在两肩的头发向脑后拨去,修长优雅的颈线毫无遮挡地露出来。 上头的酒意好像令她变得大胆了一些,聊天时,他说话的声音偶尔会被音乐声覆盖,她还敢撑着手臂探过半个台面去听。 “嗯?你说什么?”言谈间,沈星鲤又一次凑近。 钟馥屿很快注意到她的变化,适时将酒杯从她手边移开。 “喝不完也不用勉强。” “可以的,我没有勉强。”沈星鲤不肯,霸道地抢了回去。 她的指尖擦上他的手背,滑过温热绵软的触感,钟馥屿蹙了蹙眉。 一杯French 75的度数也不算太高,何况他特意交代了用口感更温和友好的酒底,不至于让人接受不了。大概是因为叠加了前面那杯Martini。 像是担心被阻止,沈星鲤又快速地喝下一大口,一边歪着头问:“既然是special order,是不是也该有个special的名字呀?” “那么你来起一个?”钟馥屿没再继续阻止她。反正也知道她的房间号,晚点再把人送回去就是了。 沈星鲤想得很认真:“那就叫Echo?” 说完自己又否定掉:“不要,太普遍了。不如叫……carp 6. 06 [] 唇齿交缠的一瞬,歌手又唱起那首宿命般的As Time Goes By。 “You must remember this 你一定还记得 A kiss is still a kiss 一个吻仍然是一个吻 A sigh is just a sigh” 叹息也只是声叹息 …… 沈星鲤试探着撬开他的齿关。 没有遭到半点阻拦,舌尖顺利地滑了进去。 起初,钟馥屿只是被动地承接,放任她灵活的软舌探过来,在属于他的领地里自由梭巡。 片刻后,他终于失去耐性,反客为主,将一个充满柔情的绵吻变得狂野而激烈。 陡然加剧的攻势令沈星鲤难以招架,他掠夺式地挤压着她胸腔里的氧气,把她变成一个快要溺水的人,只能紧紧地抱住面前这根浮木,迫切想要得到救赎。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 沈星鲤前额的刘海被细密的汗珠打湿,整个人脱力地攀在他身上。 太刺激了。 只是一个吻,她却淋漓得像是刚从海里被捞上来,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 她身上是一条交叉肩连衣裙,有点像《爱乐之城》的海报上,女主角穿着的那一件,饱和度极高的明黄色,衬得肌肤雪白。 夏季的衣衫轻薄,被汗珠打湿后服帖地黏在身上,裙下玲珑的身体曲线尽现。 钟馥屿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此刻酝酿着一场风暴,再开口时,清冷的嗓音掺上了哑欲。 “还要继续吗?”他问。 她没有说话,做了刚才就很想做的一件事,亲吻他喉结上方的那颗小痣。甚至充满好奇地,试着舔了一下。 这个举动无疑是熄灭理智的那一道开关。 他捉住她的腕骨,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拂面的晚风催人清醒,可她还是坚定地选择尾随他,共赴一场春夜的绮梦。 藏蓝的天幕上明月澄澄,是这场梦的见证者。 恍惚中,沈星鲤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里面有段剧情。 男主角给女主角打电话,问她:“流苏,你的窗户里看得见月亮么?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 那男主角这样问,是想到流苏的房里去看月亮的。 而今晚。 她会在他的房间里看月亮。 …… 钟馥屿住的是独栋的别墅套房,一楼四面皆是宽幅的落地玻璃,户外有一个恒温的无边泳池,延伸着连接天地。 沈星鲤只来得及参观了半秒,他已经把她按在门背后重新吻上来。 炙烈的体温碾过躯体,燃出燎原的火焰。 情与欲顺着他游走的手指寸寸绽开,沈星鲤已经酥软得站都站不稳,被他的手臂捞起来,整个人悬空挂在窄劲的腰间。 他退至沙发边坐下,让她保持着跨坐上方的姿势,手引着她的纤指,从锁骨抚至喉结。 “喜欢舔这里,是吗?”他微眯起眼眸,一字一顿地问。 沈星鲤已经被前所未有的体验冲击得头脑空白,她目光迷迷离离地追随着他,开口时却只能发出几声娇软的轻哼。 这样的姿态轻易地激发出男人更多的占有欲。 钟馥屿收紧指节,指腹下泛着绯色的肌肤细腻而纤薄,轻易地被印上来自他的记号。 后半夜,沈星鲤双手撑着玻璃幕墙,如愿望见了窗外的月光。 夜色旖旎,明黄的倒影荡漾在水面,被风吹得一层层皱起。而她也似这池被搅动的澈水一般,随着风的方向,摇曳曼舞。 …… 日光从半敞的窗帘间漏进来,暖融融地洒在象神图腾地毯上。 沈星鲤慢悠悠地睁开眼,陌生的房间陈设与酸软的四肢都昭示着昨夜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昨夜一道纵情的男人已经起了床,坐在窗边看着手提电脑。衣冠楚楚的样子,宽肩窄腰全藏在高级面料下,变得清冷又禁欲。 沈星鲤眨了眨眼,随思维一并清晰的,还有那些缠绵悱恻的画面。 染着情欲的眼眸,煽情的低喘,腰腹间的肌肉在紧绷中牵扯出好看的线条,蕴含着强有力的冲击性。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游走过的地方好像还在微微发烫。 沈星鲤不受控制地重温着种种旖旎,脸蓦地红至耳根。 好不可思议。 她与她觊觎的男人不仅有了飞跃般的进展,还是实质性的。 正胡思乱想着,柔软的床垫凹陷下去。 是钟馥屿走过来坐在了床边。 沈星鲤第一反应是闭眼。 天早已透亮,没有酒精助燃,也不再有夜色作掩护,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装作仍在熟睡,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应对。 应该要显得比较洒脱,比较随意,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才对吧? 一只手轻轻抚过脸颊,将几缕乱发梳至耳后,指腹的温度激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酥痒感。 沈星鲤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的手指卷着自己的发丝,半晌,听到他懒洋洋地发问。 “还不打算醒么?” 原来早被发现了。 沈星鲤睫毛颤了颤,悠悠地睁开眼。 钟馥屿看上去神采奕奕,一只手撑在床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目光触及他深潭般的眼眸,明明是同一双眼,脸上也没有任何外放的情绪,她却觉得他的眼神像黏着丝。 她根本不敢与他对视,迅速地垂下眼睑,视线降下一寸,落到喉结处…… 身体里像有一捆干柴在噼里啪啦地烧出脆响,沈星鲤低低地呛咳了一声,挥开脑海里少儿不宜的画面,尴尬地开口:“早……” “早。” “几、几点啦?”沈星鲤说着,想要起身寻找自己的手机。 看出她的意图,钟馥屿体贴地把正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递给她。 “谢谢。” 屏幕上方的时间显示现在已经是10:57,底下亮着好几个陌生号码打来的未接电话。 号码的归属地是泰国。沈星鲤想起自己还预约了今早的攀岩体验,拥着被子惊坐起来:“都这么晚了!我本来还约了九点去攀岩……” “ 7.07 [] 沈星鲤快速冲完热水澡,换回自己的衣物,又简单化了点淡妆。 出来时,钟馥屿正倚在房门对面的墙壁上,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 见到房门被推开,他将手机向内一收,站直了身体。 “久等了。”尽管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沈星鲤还是不好意思地道了歉。 “不久。” “那件衣服,我洗干净再还给你。”沈星鲤说。 “不还也没事。”钟馥屿一脸无所谓,顿了顿,又补充,“你穿着很好看。” 他的语气很是正经,什么夸奖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显得格外真诚。 沈星鲤的脸又是一红,心里叹着,在这场名为风月的游戏里,她与他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她是连新手村都没出的初级小白,而他简直是尽屠满天神佛的大魔王。 度假酒店里有好几间特色不一的餐厅,钟馥屿让沈星鲤来决定,沈星鲤研究着指示牌上的餐厅装潢图片,指指其中一张:“选这个?” 那是在海滩上直接进行野餐的户外式餐厅,浪漫的白色软帐融入在自然风光里。 “可以。”钟馥屿没什么意见,只是额外提醒了一句,“这个时间可能会有点晒,介意么?” 沈星鲤无所谓:“没事,我有防晒霜。” 用餐区域需要临时搭建,两人挑了一处空旷无人的沙滩,等待工作人员帮忙布置环境。 不远处的敞篷观光车上,沈星鲤吃了几片餐前面包垫下肚子,从沙滩包里翻出防晒喷雾。 她上下摇了摇金属瓶,将防晒霜喷在光洁的小腿上,由下至上一点点涂抹均匀。 “需要帮忙吗?”一旁的钟馥屿突然问。 “……” 这问话怎么听怎么暧昧。 沈星鲤摇着防晒喷雾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拒绝:“嗯,不用了。” 这款防晒喷雾里掺着闪粉,在阳光映照下,肌肤亮莹莹地闪烁,透出妩媚的光泽。 沈星鲤并没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有多么撩人,直到腿部最纤细的位置被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身形僵了一下,抬起头。 钟馥屿正握着她的脚踝。昨晚就发现了,她的骨架细得只需要半只手指就能圈紧,好像轻易堪折。 “这里,没有涂均匀。” 钟馥屿另一只手将她腿侧的一片皮肤细细地揉擦了一下,对上她呆滞的目光时,面不改色地解释。 “哦、哦,谢谢。”沈星鲤迟钝道。 唉,她怎么忸忸怩怩的。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怎么现在他不过是帮抹了一把防晒,自己都能僵硬成这样。 大概要怪这光天化日,乾坤朗朗,照得她的害羞无处遁形。 “不客气。” 钟馥屿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却没有从沈星鲤身畔退开,一只手臂斜撑在她背后,远远望过去,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对寻常的恋人,在海岸边甜蜜地私语。 属于男性的气息侵袭而来。只需一扭头,她就能碰上他的唇。 沈星鲤暗暗吞咽了一下,尽量保持若无其事。 “什么时候回国?”他的问话落在她耳边。 “后天中午。” “回苏州?” “嗯,要先飞上海,然后再转动车回去。”沈星鲤老老实实回答,“你呢?” “我还留几天。” “噢。”沈星鲤点点头。 “明天呢,什么安排?”钟馥屿接着问。 “还没想好。” “那就空出来,留给我?”钟馥屿用着商量的问句,语气却不太容她拒绝。 沈星鲤巴不得如此,心里雀跃得不行,但嘴上又忍不住拿乔:“考虑一下。” “行。”钟馥屿纵容地笑笑,“我晚点再问一次。” “那,明天去做什么呀?”沈星鲤没等他晚点再问,直接就松了口。 她主动提议:“今天耽误你安排了,要不,我明天陪你去潜水吧。” 正好,她也想体验一回穿全套潜水服,背着氧气瓶与海洋动物亲密接触。 “你后天不是要回国?”钟馥屿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搭飞机的前一天不适合潜水,容易引发减压病。” 还有这样的说法。 沈星鲤遗憾道:“是吗,我不知道……” 一不小心又暴露了自己无知的部分。好在钟馥屿丝毫没有因此看轻她,与他相处的时候,她只感觉到放松。 用餐区域已经布置好,工作人员来邀请他们移步。 白橡木支架交叉着撑出一片遮光弧顶,幔帐下的沙滩被藤编草垫覆盖住,上方摆着松软的布艺沙发与矮茶几。四周错错落落地置着鲜花与烛台,驱蚊的香氛轻烟袅娜,营造出一方舒适雅致的空间。 海浪就在前方涨落,头顶是婆娑的椰影,在这样充满阳光与自然气息的地方用餐,连胃口都能比别处好些。 期间,钟馥屿的电话响了几次。 他蹙着眉挂断,最后索性调了静音,不管不顾地将手机扔在一边。 打电话的人却契而不舍,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屏幕上。 最后是沈星鲤看不过眼,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不需要接一下电话?我可以回避的。” 钟馥屿这才把目光重新投至屏幕,曲指滑动接听。 “稍等。”他朝沈星鲤说着,一边把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回竟然能够接通,静悄悄的,半天没有说话。 钟馥屿耐心等了一会,开口问:“有事?” 沈星鲤专心埋头吃饭。 但这方矮几很窄,两人坐得近,她还是隐隐约约能听出那边是一个年轻男性,说着一串语速极快的粤语。 钟馥屿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也用粤语短促地回应一两句。片刻后,似乎又换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亲昵地喊了他一声“阿屿”。 沈星鲤听得清晰,识趣地把头埋得更低。 是谁在给他打电话呢。 照理说这轮不到她来探究。 只不过她猛然意识到,钟馥屿说不定有正牌女友这一点。 尽管两人之间只是走肾不走心的露水情缘,就算有对伴侣不忠,那也是渣男单方面的道德低下。但对自己有可能不小 8.08 [] 夜里,绮梦再度延续。 无需言明,他们已有共通的默契。 钟馥屿房间里的浴缸宽阔得像一个温泉池,轻易将彼此容纳。 灯光在水面摇曳出幻影,翻涌的欲念随蒸汽袅娜四起。 他一只手臂搭在浴缸边缘,指节穿过她发间,起伏的肩背蓄满力量感,弩张即发。 水珠自他身上滚落,温凉地砸向她的眼皮。 沈星鲤闭起眼,感受到他的唇在她薄而湿润的眼睑上流连,随后又游移而下,撬开她的齿关。 “乖,别紧张。”他低头咬她的唇,“除了我,没有人能听到。” 他的嗓音半是蛊惑半是诱哄。 她抱紧他的头颅,抑制不住地逸出娇脆的音节。他却变本加厉地索取更多,在翻手间轻易操纵风浪。 ……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瘦劲的手臂将沈星鲤从水中捞起,用浴巾整个裹着抱出浴室。 神经久久无法从过载的情绪中剥离,沈星鲤虚软地陷在他臂弯里,仿佛此处是唯一可以倚靠的真实。 钟馥屿放她在洗手台上坐定,探手要去拿电吹风。身体却被她软若无骨的四肢牢牢缠在原地,最后只能抱起她一同走过去。 柔和的暖风拂过颈脖,降过噪的风筒声如同夏虫在田野间嗡鸣。 那双游遍发肤的手此刻捧着她的发梢,动作细致地梳理。 沈星鲤的发质很好,顺滑浓密,瀑布似地倾泻至背部,丝毫没有被烫染损伤过的痕迹,不知有多少女生对这头密云般的长发充满艳羡。 但头发太多也有令人苦恼的地方,每次清洗吹干都要耗费大量时间。再配上学校宿舍里那台功率极低的电吹风,屡屡让沈星鲤有立刻去剪短发的冲动。 但钟馥屿没有展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倒像在享受这个过程。 而比这更耐心的是他随后的一系列举动。 她以为已经偃旗息鼓,谁料方才的一切不过是这个夜晚的前菜。 “宝贝还想要吗?”他贴鬓厮磨,轻吮耳垂。 明知她已经坠向边缘,偏还要故作绅士地询问意见。 要她按捺不住地自行探寻,要她明确地清晰地提出要求,再由他来一一满足。 室外夜雾赤凉,她却只感觉到烫。 交错的倒影落在泳池边缘,一同沉浸于水面的,仍是那一个月亮。 天地如此广袤,银辉洒落在世间,刷出清冷的光晕。 而她只融困于他制造的情潮里。 …… 醒来时天已大亮。 沈星鲤朦胧地揉了揉双眼,适应着一室透亮的光线。 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醒了?” 沈星鲤彻底醒过神,发现自己正枕着一截属于男性的手臂,慵慵懒懒地窝在某个人怀里。 钟馥屿看上去早就醒了,只是手臂被她枕着,所以迟迟没有起身。 两人挨得很近,他垂眸看她时,鼻尖亲昵地与她相蹭。 钟馥屿神情自然:“现在是十点二十三分,想吃点什么?” 沈星鲤缩在被子下,贴着他手臂的那半张脸热得发烫:“都可以,你决定吧。” 钟馥屿联系客房管家叫了早午餐,又把二楼的洗手间让给沈星鲤,自己率先下了楼。 沈星鲤洗漱完毕走出来,透过二楼的落地玻璃,看到钟馥屿正站在户外泳池边抽烟。 窗外的景致如同被四角玻璃框住的田园风情的油画,日光将满簇的花木映得火红翠绿,画面中央的人背向而立,即使站姿随性,也透着一种风骨端正的优雅。 早午餐很快送到,品类丰盛地摆满两个餐车,各式乡村面包与干酪从竹篮里探出头来,甚至还有一节风干黑猪后腿被卡在松木架上。 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师在现场为他们烹制,介绍食材时使用的单词沈星鲤大多都没有听过。 直到摆盘精美的菜肴一道道呈上,她才大概认出其中的一些主要食材。伊比利亚火腿卷蜜瓜、黑松露酸奶松饼、鱼子酱缀生蚝、柠檬鲑鱼塔、芒果薄荷蔬菜卷…… 热带水果色彩鲜艳地拼成一座尖顶小宝塔,无酒精的莫吉托带着香茅与荔枝的香气。 沈星鲤专心地肢解着面前的炖牛肉,听到钟馥屿问:“下午想去做什么?” 沈星鲤卷起餐巾擦了擦嘴,一时也做不出决定:“你有好的提议吗?” 到最后还是去体验了攀岩。 钟馥屿带着她选了一个初级的线路,就在莱利湾岸边。 同行玩家大多是新手,雀跃又新奇地聚在悬崖下方,等着听教练讲解注意事项。 钟馥屿手把手教着沈星鲤打攀岩绳结,一边鼓励她放松心态:“一会儿你就看着心情来,我会在附近陪你。” 周围的同行者大多是欧美面孔,一个独自来玩的年轻女孩听到两人在讲中文,厚着脸皮跑过来向钟馥屿请教。 钟馥屿耐心回答了她的疑问。 年轻女孩道了谢,过后又悄悄跑过来与沈星鲤搭讪。 “你男朋友一看就很专业,是专门陪你来走初级线的吧?” 钟馥屿正在不远处与领队聊天,沈星鲤扭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要否认“男朋友”这个称呼,但又不想同陌生人解释太多,最后只含糊地笑了一下。 接收到沈星鲤投来的视线,钟馥屿走回来:“怎么了?” 沈星鲤说:“没什么,就是在想,你好专业。” “专业远远谈不上,若是算上今天,也就玩过六七次吧。” “那不就更厉害了?” 钟馥屿垂眸笑笑:“是厉害,也就骗你这样的小女孩。” 沈星鲤却想,她今年研二,其实早算不上什么小女孩了。 何况他看起来也没比她大多少,目测二十七八上下。莫非,是保养得宜? 攀岩比想象中更有挑战性。 沈星鲤摸索着嶙峋的怪石,努力寻找下脚之处,没过多久就感觉到筋疲力竭。 她仰头望向遥不可及的崖顶,心中苦苦哀叹,果然,自己就是不喜欢这类高体力需求的运动。 钟馥屿出发得比她晚,但很快就来到她身边。看她神情沮丧,他掌心扶着她的后腰,给她喂了半瓶水。 “不着急,觉得累就先缓一下。” 有了外力的支撑,沈星鲤感觉轻松了一些,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核心力量有多强悍。 明明昨晚抱着她悬空托了很久,现在居然还能显得如此轻松…… 等等,不能再继续想了。 被他温和的声音鼓励着,沈星鲤不好意思太快打退堂鼓,集中精力又向上攀了一大段。 攀爬到中上段时,她悬吊在高空,自悬崖峭壁间扭头眺望。 原始的丛林苍翠繁茂,细沙洁白柔软,清澈的海水蓝绿变幻,颜色由深至浅逐层递减。 被这个角度俯瞰到的风景所治愈,沈星鲤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继续向上。 钟馥屿已经先一步上到崖顶边等她,又在她手脚并用地翻到平台上时,带头给她鼓掌。一时间,整个悬崖上下的游客与向导都在为沈星鲤欢呼。 沈星鲤坐在地上平复着心跳,随后搭上钟馥屿朝她伸过来的手,被施力拉站起 9.09 [] 飞机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 机舱里变得热闹,各种消息提示音、交谈声、通话声此起彼伏。 沈星鲤打开手机,系统检索到定位地点的改变,已经自动将时区切换回东八区。 北京时间刚过了20:00。 天空飘着细雨,冷雾在舷窗上蒙了一层薄霜。 沈星鲤几乎是最后从座椅上起身的,尾随人流向机外缓缓移动,寒意从四面八方窜涌,实时气温显示在3摄氏度,但体感温度还要更刺骨一些。 摆渡车驶向灯火通明的航站大楼,沈星鲤仰起头,对着洇湿的天空呵出一团白气。 属于亚热带的潮润与暑意眨眼消散在上海的冬夜里。 爸爸妈妈临时决定从苏州开车来接她,沈星鲤拖着行李箱去到P2停车场,看到熟悉的生日号车牌被挂在一台黑色立标奔驰上,还傻眼地愣了一下。 正想退后再看一眼,妈妈苏敏云降下后排车窗,探头喊她:“招招,愣在外面做什么。” 沈星鲤这才醒顿地走过去。 “太久没回来,差点忘记家里换新车了。”沈星鲤躬身坐进车内,边摘围巾边说,“我还第一次坐呢!” 沈星鲤的父亲自千禧年初毅然决定办理停薪留职,从机关单位里跳了出来,与朋友合伙开办了一家包装材料公司。 随着电商物流的飞速发展,市场对包装产品的需求量一并攀升,沈家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如今在苏州和宁波拥有自己的生产厂房,还经营着一家对外贸易公司。 沈星鲤记起两个月前跟家里视频的时候,爸爸有提到过,说那台开了六年多的旧7系三天两头闹小脾气,前几天在高速路上跑着,还突然熄火报故障,怎么打也打不着,差点误了正事。 过后爸爸打车回家路上拐去奔驰4S店转了一圈,恰好有台迈巴赫S级现车在店,从内饰到配置都令人十分满意。索性直接拍板下订,作为自己辛勤多年的奖励。 “怎么样,乖囡,爸爸这个新车够档次吧。”沈立峥握着方向盘,炫耀般扭头问。 沈星鲤歪在座椅里,舒展着伸了个懒腰,很配合地夸道:“哇,这个后排好宽敞。” 沈立峥笑呵呵地抱怨:“你妈哦,自从我换了新车,就再也没上过副驾,光觉得坐后面舒服。” 从上海开回苏州大约要一个多小时。 一路上,沈立峥都在美滋滋地向沈星鲤展示新车的各种功能。一会给车里调了一个粉蓝渐变的氛围灯,一会要沈星鲤鉴赏大柏林音响的各种声道。 车里正放着老上海歌手吴莺音的《我有一段情》,留声机质感的曲风,婉婉转转的软语调子,唱腔靡丽:“我有一段情呀,说给谁来听。” 沈星鲤额头抵在窗边,想起她给钟馥屿唱过的那首《秦淮景》,开头也是差不多的一句: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 窗外雨势未歇,透过隔音玻璃望出去,雨丝潇潇地打在昏黄的路灯上,像一部缠绵的默片。 离开不及24小时,她已经开始怀念那个充满阳光的热带岛屿。还有,某个名字里也带“屿”字的男人。 沈星鲤解锁手机,再次点开那个小白熊头像。钟馥屿的朋友圈停留在好友的婚礼仪式当天,再没有更新过。 她缓缓吐了口气,重新把头转向窗外。 回到家,沈星鲤将内存卡里的照片全部导出,整理了其中一些,发布一条总结旅程的朋友圈。 五彩缤纷的九宫格里没有出现其他人的身影。 除夕很快来临。 全家人一早醒来大扫除,沈星鲤一个个房间地擦净玻璃,在窗户中央贴上新年的剪纸窗花。 窗花图案是特意买的小猪佩奇一家,佩奇和弟弟乔治骑在一条锦鲤上,两旁荷花环绕,头上顶着四个圆滚滚的红字:猪年有余。 夜里的团年饭是在酒店里吃的。 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包厢里,墙上的电视播着春节联欢晚会当背景音,圆桌上,酱鸭、如意菜、红烧鱼、蛋饺一道道在眼前旋转。 除了偶尔被长辈们点到名字回应几句,沈星鲤大多数时候只顾埋头苦吃,间或扭头扫一眼手机。 各种拜年祝福已经提前刷屏,大大小小的聊天群里都在接龙发红包,热闹喜庆的气氛强烈得就要从屏幕里溢出来。 宴席吃到后半段,长辈们掏出红包开始轮番派发,沈家的规矩是但凡没结婚的小辈无论年龄都有份。沈星鲤尚未毕业参加工作,更是领得心安理得。 “我记得招招囡囡今年都26岁了吧,还不准备结婚呐?”问这话的人是奶奶最小的一个妹妹,年纪只比沈星鲤的父亲大七八岁,沈星鲤照着辈分叫一声姨奶奶。 这位姨奶奶平日长居在横泾,一年里也就逢除夕见这一次。大概因为沈星鲤是沈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女孩子,对方回回都揪着她追问终身大事。 “姨奶,我96年的,今年是23。”沈星鲤捏着一叠红包,小心翼翼地纠正。 姨奶奶“哦”了一声:“我讲的虚岁嘛。” 再怎么虚,也不至于虚出个三岁。沈星鲤暗暗腹诽。 她老实回:“还读书呢,暂时不考虑这些。” “啊呀真是的,年年都这样说。”姨奶奶显然对这个敷衍的态度不满。 “我也没有古板思想,能念书肯定是了不起的呀,但是小囡就是小囡,再怎么,也不能误了头等事嘛!” 沈星鲤乖巧地应着,一边自动将那些老掉牙的念叨封在耳膜之外。 谁让姨奶年年都这样问呢,那她自然也只能年年都这样答。 姨奶奶又提起自己同村的某个乡邻,儿子儿媳在镇上开诊所,经济条件很不错,孙子也有本事,高中毕业就到苏州来闯荡,如今回乡都开着大宝马了。 说着,姨奶奶自作主张拍了板,要趁自己这些天在苏州,给沈星鲤和那男的搭个线,若是投缘就顺势把事情定下来。 沈星鲤的亲奶奶已经过世多年,这位姨奶奶自恃辈分最高,总要求大家对她的决定言听计从。 姨奶奶这厢发了话,几个堂兄弟的目光便齐刷刷朝沈星鲤转过来,对她表示默哀。 沈星鲤当然不可能配合,但也不敢明着反抗,幽怨地看了爸爸一眼,暗暗撇起嘴。 苏敏云出声替女儿解释:“这事恐怕还不合适,小囡毕业还要继续去美国读博士,两个年轻人离那么远,变数还是多,回头怕人家有意见的。” “哦哟!怎么还要去美国呀。”姨奶奶闻言连连皱眉,转头朝沈爸爸教育道,“跑出苏州读书还不够,现在还想跑美国去呀。这去了,搞不好再也不回来的,就这么一个囡囡,你们也放心哦。” 沈立峥陪着笑:“也是没有办法,小囡这个专业,不念到博士不好找工作的。” “所以有时候真的是,书念再多还比不上人家早早进社会挣钱的。”姨奶奶摇头感叹。 “你看你们,生意做再大也没有意思,今后连个可以接班的人都勿曾。依我讲的话,就是孩子生少了呀,要是再多几个儿子,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姨奶奶的火力瞬间调转到父母身上,沈星鲤听着刺耳,黑沉下脸戳着手机键盘,发出一条新朋友圈。 【新年目标: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我们终成富婆,建设美丽中国。】[1] * 同一时刻的广州城。 愈是近年关,繁闹的城市愈是显出冷清来。路上的行人车流逐日递减,街道两旁的小商铺接二连三地拉下了闸门,就连平日最繁忙拥挤的“地狱西站”都变得宽绰。 到除夕这日,如流的繁华淌至尽头,城市翻开它整年里最空荡宁静的一页。 蒋家在二沙岛上的老别墅换了应景的新年装潢。 进门正前方的过道一侧摆着一只道光年间的粉彩八桃橄榄瓶,繁茂的桃枝从瓶口里绽出来,粉红嫩绿簇簇,开得正是俏艳,衬着背后墙上挂的《泼墨荷花图》都变得喜庆而富贵。 厅堂里也难得的热闹。蒋家在岭南一带扎根多年,族脉浩大,庞杂的支脉分出去,名字能谱出厚厚一本。 本家地位最高的蒋显宗年事已高,这些年图清净,旁系的几脉都不被允许在除夕夜登门拜访。剩下最核心的一支,数一数也有近二十人,堪堪坐满一张交趾黄檀圆桌。 钟馥屿的父母籍贯一南一北,岭南蒋家是母亲蒋虹韵的娘家。虽说二人婚后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但逢年时仍是会各家轮流跑。 钟馥屿从小跟着,一年北京一年广州,自记事以来便已如此。 钟馥屿大清早到玉泉山看望过祖父祖母,下午才从北京飞抵广州。跨过半个中国,气温由零下七度拉升至零上二十三度,面前的食物也从饺子变成了盆菜。 主位上的蒋家老爷子手心里握着一截黄花梨手串,眉开眼笑地逗着坐在腿上的小宝宝,脸上皱纹条条舒展。 厅子里荡着小女孩咯咯咯的脆笑声,邻座的几个舅父正在谈论上年度秋季烈酒拍卖会上买到的稀有酒款。 推杯换盏间,不知又聊到什么,有人点了钟馥屿的名字,开玩笑般吐槽了一句:“还是阿屿最过分,每次来香港都不提前通知,总是到临走我才收到消息。” 钟馥屿的目光从绘着五福拱门的黑色酒瓶上剥离,望向那位说话的表兄,解释道:“那几次实在是有要事,去得急也走得急。” “我看阿屿是怕了你,又自作主张给人家牵线做媒。”有人笑着插话,“再不走急些,不知道还有多少个Hilary等着。” 闻言,在座人皆想起钟馥屿当初被某外资投行亚洲区主管的千金一眼相中,跟着他从南到北,声势浩大地追求了半年的陈年八卦,发出一阵闷笑。 “ 10.10 [] 寒假过得平淡又充实。 沈星鲤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刷刷托福机经,跑步时播放听力音频磨耳朵。下午看一看b站上搬运的国外大学相关课程,或是对着电脑生产一些“学术垃圾”。 此外,之前囤积的小说、电视剧也看了不少。 说来凑巧,囤在收藏夹里的好几本言情小说都写的是异国艳遇题材。 旅途中邂逅的男女主角在陌生的国度里碰撞出浪漫花火,分道后,又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和地点再续前缘,牵扯出更多的羁绊。 沈星鲤一章章追读,看女主角性格有趣又会撩,与男主的极限拉扯有来有回,不由得发出感慨。 难怪别人能拥有甜甜的神仙恋情呢! 哪像当时的自己,在艳遇对象面前苯嘴拙舌的,更别提会有什么后续发展了。 但话又说回来,现实生活里哪来那么多机缘巧合。 唯有一期一会,才是人生常态。 有一晚沈星鲤拿起小说就刹不住车,一直追读到深夜。 最新的一章写到女主发现男主早就有家族安排好的订婚对象,两人为此产生矛盾。负气之下,女主提出分开,男主竟然没有挽留,默认了关系的结束。 暴雨夜,女主收拾行李离开男主的住处,顶着潇潇的风雨独自朝地铁站走。单人伞被夜风吹得飘摇,磅礴的雨水溅湿她的鞋袜,渗入刺骨的冷。 或许是夜阑人静,人容易变得情绪化。 沈星鲤沉浸在故事里,不禁代入了女主角的哀伤心境。 “女儿当初就不应该通过渣男的好友申请。把一切都终结在踏上回程飞机的那一刻,就很美好。”评论区有读者写道。 沈星鲤觉得很对,给这条评论点了赞。 关掉小说,沈星鲤又点开微信找到钟馥屿的账号。 小白熊仍然漂浮在冰川上,朋友圈一栏的照片静止在苏梅岛的婚礼。 当初试图要到这个联系方式,是想与他在异国同游。那几日的相处的确很开心,没有遗憾更不会后悔。 那么现在,也到了应该清除联系人的时候。 钟馥屿一定不会在意自己被删掉这件事的。沈星鲤默默想。 毕竟凭他那样优越的条件,处处都是可选余地。她在他的世界里,必然是不值一提的存在。 右上角选择删除联系人,软件弹出提示:将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沈星鲤不假思索地执行,看着这个微信好友如同滑入湖底的石子,眨眼间了无痕迹。 * 寒假余额还没有彻底耗尽,但沈星鲤惦记着课题进度,还是提前一周返了校。 收拾行李时,看到挂在衣柜深处那件男士短袖上衣,沈星鲤还生出一丝恍若隔世的惘然来。 衣服被送去五星级酒店的洗衣部清洁过,带着淡淡的草本植物香气。 质地柔软的衣料从指尖滑过,沈星鲤取下来卷好,一并塞进箱子里。 广州没有很分明的四季,二月末的气温已经称得上是融暖。 大街小巷的紫荆与木棉正逢花期,花蕊沉甸甸地涌在枝头,像一团团粉紫色绵云渲染在空中,肆意又可爱。 校园里也处处是盎然的春色。 从宿舍到实验楼的一段小路被木棉树的落花铺成缤纷的花路,沈星鲤每日在这条行道上来来回回,与一对对携手漫步的恋人擦肩而过。 她没有太多心思赏景,一头扎进没完没了的组会、实验、论文、汇报。 期间在三食堂偶遇过一次前男友。 罗奕端着餐盘路过沈星鲤身边,主动地问候了一声新年好。 沈星鲤抬头朝他笑笑,又低回去看手机。 罗奕并未察觉沈星鲤态度冷淡,看她吃着饭还在翻文献,语气自然地问了一句:“最近一切还好吧?实验都顺利吗?” 沈星鲤的思路再次被打断,不太耐烦地蹙了蹙眉。 “分手后还做朋友”之类的话,不过是一种为彼此保留体面的说辞。对方却仍然认为自己有资格对她的日常状态发表关心。 也许他的问询只是出于友好,却在此时此刻令人无限反感。 像罗奕这种大四下的学生,已经不太需要回学校,他会出现在这里,大概率是来找人。 沈星鲤盖起手机,心生恶劣地问:“对前任的近况如此关怀,女朋友不会介意吗?” “谁?”罗奕下意识装傻。 “上月初不小心撞见你和一个穿JK的女孩子抱在一起。”沈星鲤轻描淡写地挑明,“挺配的,看起来。” 配是挺配,只是上月初,两人还没有正式分手的。 说完,如愿看到罗奕的表情凝滞了一下,紧接着,右手大拇指不自然地与食指搓了搓。 这是罗奕心虚时的下意识表现。总出现在他当着她的面说谎,过后又被揭穿的情形下。 看到这个动作,沈星鲤回忆起郑繁青跑来指控罗奕劈腿时的义愤填膺。心情放松地想,阿青果真没有冤枉他。 罗奕怔在原地,张嘴正欲辩解。 沈星鲤只是不希望他再来打扰,并不准备清算他的行为,先一步端起餐盘,平静地离开。 日子像投影在幕布上的PPT幻灯片,上面堆砌着单调枯燥的折线与表格,每一张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光阴的无形手一页页切换,有时好像只是埋头出了会神,一抬眼页码已经切过十几个数字。 春分那天,是个多云转雷阵雨的星期四。 小老板划了死线,要在周五前把综述投出去。沈星鲤一整天都抱着电脑上演生死时速,总算把内容修改到比较满意的版本。 合上电脑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自习室里仍坐满奋笔疾书的学子。沈星鲤悠闲地玩了一会手机,收拾东西去吃晚餐。 阵雨已经停了,天空是洇湿的灰,偶尔滚来一声闷雷。 沈星鲤在奶茶店买了一杯三分糖的茉香奶绿,捂着温热的纸杯往校门的方向走。 路上接到郑繁青打来的电话,语气懊恼地说自己把装有礼物的纸袋挂在椅背上,出门时竟然忘了拿,问沈星鲤方不方便给她送过来。 郑繁青课余时间在体育西路上的一家教育机构做兼职辅导老师,最近她有个带了一年多的学生不打算再续课,郑繁青很喜欢那个腼腆可爱的小姑娘,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要在最后一节课结束时送给她。 那份礼物还是沈星鲤陪着一起去挑选的。沈星鲤一听立刻答应下来,看了一眼时间,加快脚步朝宿舍赶。 叫了一辆网约车去到教育机构,把礼物交给前台,又给郑繁青发了一条消息。做完这些,已经将近十点。 沈星鲤走出写字楼,终于接收到一丝被忽略的饥饿感。 她双手缩在大衣口袋里,往十字路口的方向走,一边沿途搜寻想吃的餐厅。 马路对面的商场顶部挂着海底捞火锅的大红色灯牌,在湿润的夜雾下夺目地闪烁。 沈星鲤抬头望见,想想自己刚提交了综述的大体定稿,是该吃点好的犒劳身心,于是目标明确地走过去。 商场已经打了烊,隔窗只见一片黑暗空荡,去到海底捞所在的区域,却又呈现出灯火通明的热闹来。 外侧圈起的围挡里仍坐有不少等位的食客,广东人对吃这件事向来有空前的执念。 沈星鲤见怪不怪,朝热情迎接她的小姐姐竖起一根手指:“一位。” 排号机嗞嗞地吐出单据,小桌203号,沈星鲤看了一眼大屏幕,前方还有17桌。 她捏着排号单,准备找个空位坐下,一扭头却与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迎面相对。 那人挺拔舒展的身形裹在一件黑色长大衣里,像是国家艺术馆里最珍贵的收藏品,无需多余布光,天生自带浑然的贵气。也让人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被亵玩的。 沈星鲤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愣愣地钉在原地,看他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五官随着步伐靠近一寸寸变得清晰,最后,与她记忆里的样子贴合重叠。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注视,他的目光也不偏不倚地朝这边扫过来。 她在猝不及防间与他四目交接。 过了两个月,他的肤色已经恢复成原本的冷白。配上疏冷淡漠的神情,更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您好,有位置了吗?” 还在发怔,一旁的服务员小姐姐已经快 11.11 [] 走到最尽头的包厢。 门扇被推开,里面一桌子人原本热热络络地聊着天,见到钟馥屿领着一个脸生的女孩子出现在门边,像在同一时间被点了哑穴。 注意力霎时集中过来,伴随着鸦雀无声的静。 沈星鲤心中不免紧张,垂下眼,肩膀不自觉地与身边人挨近了些。 那几秒钟显得格外长,一群年轻男女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恢复了原本的气氛。 “阿屿。”有人用粤语朗声招呼,“就等紧你开台。” 另一个声音跟着抱怨:“竟然临时临急话唔嚟,你都几无情喔大佬。为咗见你,我专登揸车从澳门过来。” 钟馥屿并不领情,也用粤语回:“为咗我?听日嘅auction唔好俾我见到你出场。” 那男生立刻换上嬉皮笑脸:“啧,做乜督爆人哋喈。” 沈星鲤在广州生活了这些年,粤语的日常对话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基本知道那男生是在开玩笑着抱怨自己为了见钟馥屿一面,专程从澳门开车回来,没想到他竟要临时爽约。但话才说完,又被钟馥屿无情拆穿。 靠里的两个位置空着,显然是被专程留出来的。 钟馥屿很自然地往那里走,又把其中的主位留给沈星鲤,示意她:“过来坐。” 在场众人早就注意到沈星鲤的存在,脸上带着友善的好奇,却又不敢多问。 最后还是先前那个男生率先开了口,热情地问:“阿屿,你朋友啊?” 钟馥屿:“嗯。” 钟馥屿侧过头来看她,四目相对时,用普通话对她介绍:“这些都是我认识很多年的朋友,难得凑巧聚一聚,随意点没关系。” 沈星鲤安了点心,讪笑一下,朝在场人简单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姓沈,苏州人,粤语不太会讲,不好意思。”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换了普通话打招呼。 不知是谁冒出一句:“原来沈小姐是从北方过来的,苏州好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话音未落,立刻有另一道声音扬声骂:“侬帮帮忙好伐,苏州哪能是北方啦。” 那女生飙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在这个陌生场合下格外亲切。 沈星鲤立即朝她看去,对方歪着头冲沈星鲤笑:“这人没文化,沈小姐,你别理他。” 沈星鲤理解地点点头:“没关系。” 不知为何,广东人民大多都有错误的地理概念,理所当然地认为省外的其他地区通通属于北方。 初来广州时,沈星鲤还弄不清状况,每次被误认,都会好脾气地纠正,苏州在秦淮以南,是属于南方的。 但广东同学仍然会不服气地反问:“可是苏州会下雪欸!会下雪的地方还不是北方吗。” 时间长了,沈星鲤也已经习惯,默默地随他们去了。 言谈间,服务员送了些水果和银耳羹进来。 钟馥屿推到沈星鲤面前,低声说:“随便吃一点,垫一下。” 说完,抬头问其他人:“还没有点单?” 一群人又急急忙忙去寻找点单iPad。 最开始跟钟馥屿开玩笑的男生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大声问:“iPad呢?快一点,给沈小姐递上。” iPad被交到钟馥屿手里。 钟馥屿替沈星鲤拿着,伸到眼前:“看看,喜欢吃什么。” 他们热情得过了头,沈星鲤不太好意思地捏紧汤匙。 iPad里已经预点下很多菜,她匆匆扫了一眼,轻声说:“就这些吧,我都行。” 知道她多少有些局促,钟馥屿径自做主,看着添了几样。 包厢门再一次被推开。 一个瘦瘦高高,顶着一头奶奶灰短发的男生疾步迈进来,咋咋呼呼地嚷:“阿屿哥竟然唔接我电话,仲拉埋黑添!咁我哋嘅计划……” (阿屿哥竟然不接我电话,还要拉黑!那我们的计划……) 灰发男生的气焰在看到端坐正前方的钟馥屿时,冻结成满地碎冰。 剩余没讲完的话被硬生生咽下,他眨眨眼,换了副殷勤的态度。 “阿屿哥,你嚟咗啦。” (阿屿哥,你来啦。) 钟馥屿抬眸扫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纠正:“没有拉黑,是飞行模式。” 灰发男生挠挠头,不明白他怎么无端端说起国语。 旋即又注意到钟馥屿身边,正小口吃着银耳羹的沈星鲤,吃惊地问:“呢位靓女……” “这是阿屿的朋友。沈小姐,来自苏州,接下来请收起你的广东话,使用国语。”有人替沈星鲤回答。 “原来是阿屿哥的朋友!”灰发男生恍然,“苏州人呐,难怪难怪,我就讲嘛,广东哪里能出这么有气质的女孩子。” 边说还边贱兮兮打量起身旁的一个女生,毫无意外地收获了响亮的一巴掌。 灰发男生紧接着便窜到钟馥屿身边,撑着他的椅背弯下腰,带着傲娇的语气。 “阿屿哥,你排时最唔中意人哋带女仔嚟,乜你自己破戒先得架。” (阿屿哥,你平时最不喜欢别人带女孩子来,怎么你自己先破戒了呢。) 大概以为沈星鲤听不懂粤语,他声音没有刻意压得太低,尽管语速很快,但沈星鲤还是听懂了五六成。 大意是问钟馥屿明明最不喜欢别人带不相干的异性参加聚会,为什么自己倒先破了例。 沈星鲤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假装没有听懂。 很少有人敢在钟馥屿面前口无遮拦。灰发男生自认他们的关系更密,大多数时候都能被容忍。 但钟馥屿凉凉瞥他一眼,未应半言,瞬间令他哑了火,明白这事属于不可多问的一类。 灰发男生顶着满腹疑惑,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座位。 锅底与菜品上得很快,满满当当地摆了几层架子。 大概因为先前那句“等饿了”,沈星鲤面前的几个小碗总是此消彼长地堆满了食物。 都是钟馥屿给她夹的。 钟馥屿随意地说了一声“吃过了”,一直没怎么碰自己的筷子,倒是专心服务起她。有时杯里的柠檬水喝完了来不及加,他也顺手帮她添满了。 沈星鲤还不怎么习惯,埋头吃得很安静。却不知看在其他人眼里,已经是下巴都要惊掉的震撼程度。 因着沈星鲤的籍贯,席间聊到一些与江苏相关的内容。 有人问沈星鲤看没看过掠影剧团改编的昆曲《长生殿》。 沈星鲤倒是听说过掠影,知道这是一家昆曲职业院团,特色是以偏现代的风格形式改编和演绎传统古典戏曲。 因为打造过不少反响热烈的品牌剧目,在戏迷中拥有不错的口碑。 遗憾的是,她平时几乎没有接触过戏曲类节目,对这方面的了解仅仅停留在最表面。 沈星鲤摇头,抱歉 12.12 [] “今天你生日,送上我祝福,特别的日子有灿烂的笑容。” “我们来相聚,带着满满的关爱,祝福你好运常伴。” 一群工作人员挥舞着灯牌与荧光棒,载歌载舞地朝钟馥屿靠近,那阵仗轰轰烈烈。 沈星鲤就坐在他身边,也避无可避地被热烈掌声包围住。仿若置身演唱会现场。 魔性又上头的歌声萦绕。 尽管主角并不是自己,沈星鲤还是被弄得坐立不安,只恨不能一键遁地逃离。 相反,寿星本尊的反应要泰然得多,看着红红绿绿的祝福灯牌在面前闪耀,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展现出几近完美的表情管理。 “对所有的烦恼说bye bye 对所有的快乐说hi hi……” 在座的一群人起初还能维持体面的笑容,在听到这句歌词之后,终于无法控制地笑得前仰后合。 “救命,点解会咁盏鬼。” “真係笑死人。” 整齐的哄笑声,令沈星鲤回忆起第一次在海底捞听到这首生日歌时的场景。 与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几个广东同学听到副歌部分时都不约而同地愣住,紧接着疯狂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我没听错吧,这首歌怎么骂人?” 沈星鲤当初并没有听出哪里不对,看着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迷茫地追问:“啊?哪里骂人?” 那几个同学又兀自笑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意味深长地解释:“说hi hi在粤语里可不是什么好词。” “就是傻瓜的意思啦。”另一个朋友委婉地补充。 沈星鲤条件反射地抽了抽嘴角,小声问钟馥屿:“他们笑得这么厉害,是因为歌词吗?” 钟馥屿有些意外,挑眉问:“能听懂?” 沈星鲤不好意思地回答:“之前听广东的朋友讲过……说hi hi在粤语里是傻瓜的意思?” 钟馥屿原本没什么特别表情,听她讲完却哑然失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小女孩,不要学别人乱讲话。”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语气好像带着几分宠溺。 沈星鲤脸颊发烫,低下头,乖乖应道:“哦。” 此时又一次即将唱到副歌部分。 工作人员嫌场上气氛还不够热烈,一边拍手一边卖力邀请在座的客人共同合唱。 沈星鲤尴尬地拿起杯子喝水,猛然间被一口柠檬水呛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急什么?” 钟馥屿的嗓音在这样欢乐的氛围里显得愈发清冷,却又听得她格外浮躁。 他的掌心旁若无人地抚上她的背脊,不动声色地顺了一下。 沈星鲤身体僵直,愣愣感受着他的动作。高朋满座里,他们仿佛游离在另一个气层,暗涌的空气里浮动着被放大的亲昵。 漫长的3分44秒总算结束。 工作人员将“水果蛋糕”端到钟馥屿面前,齐声又响亮地说:“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沈星鲤又尴尬地喝了口水,看到钟馥屿面不改色地点头:“谢谢。” 那优雅从容的架势,仿佛是在与米其林三星餐厅的主厨谈论今日菜品。 工作人员却并未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又指着沈星鲤问:“这位漂亮小姐姐是您的爱人吧?祝你们在新的一年里继续相亲相爱,幸福久久。” 沈星鲤瞬间一个激灵,忙否认:“没有,我们不是。” 工作人员却仿佛集体失了聪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为他们献上祝福。 “百年好合。” “白头偕老。” “永结同心。” “花开富贵。” …… 到最后,还“唰”地掏出一张不知何时备好的“最佳情侣奖状”,当场为他们颁发。 “不是,你们误会了……” 沈星鲤还想挣扎,话却被钟馥屿打断。 “收着吧。”钟馥屿说,“何必拂人好意。” 沈星鲤一想也是,双手颤巍巍地接过,小声道谢。 “不客气!一定要幸福喔!”工作人员中气十足地说道,还一边朝她握了握拳。 沈星鲤想不通为什么最后社死的好像是她自己,迅速地把奖状翻到背面,用力捏住其中一角。 一群工作人员笑容满面地离去。 余下的人没有预料能够欣赏到如此精彩的一幕,一时间鸦雀无声,偌大的包间里呈现出喧嚣落幕后的寂寥来。 “这就是你们强烈要求到这来吃饭的原因?”半晌,钟馥屿凉飕飕地问。 “赵昀今的主意。”有个声音迅速指明罪魁祸首。 被点到名字的灰毛男生脸色骤变,跳脚道:“玩不起啊你们,说好一起承担的呢?” “神经病,别乱讲,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还以为就是简单聚一聚。” “我也没想到……不好意思啦阿屿,礼物都没能提前准备。” 一群人甩锅甩得飞快。 灰毛男生一个个眼神飞刀剜过去,最后起身溜到钟馥屿身侧,嬉皮笑脸地辩解:“我只是想给阿屿哥一个印象深刻的生日嘛,这餐我请。” 钟馥屿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没有跟他计较的打算,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示意他现在就去结账。 沈星鲤把奖状收进包里,目及塞在包包角落里的酒红色小本子,主动朝钟馥屿问:“我有学生证,可以用来打折的,你们需要吗?” “你别替他省钱。”钟馥屿说。 “原来沈小姐还在读书?” 灰毛男生眼尖,在沈星鲤缩回手的前一刻看清小本子上方的四个烫金大字。“唷”了一声:“Y大的呀。” “嗯。”沈星鲤笑笑,“正在Y大读研究生。” “Y大我熟啊!”灰毛男生接着问,“沈小姐哪个学院的?” 钟馥屿蹙眉:“哪来这么多问题。” 灰毛男生摸摸鼻子:“随便聊聊嘛。” 沈星鲤倒不是太介意,回答:“生命科学学院,学的是天坑专业第一个。” “那就是生物咯。”灰毛男生秒回。 沈星鲤“嗯”了一声,紧接着满腹心酸地想,“生化环材”这四大传统天坑,果然已经人尽皆知。 “那你应该知道宋苒芝?”灰毛男生说出一个人名。 沈星鲤立即点头:“当然知道,宋师姐是我们生科院的传奇人物。” “那可是我亲嫂子。”灰毛男生得意道。 “是吗,世界这么小。”沈星鲤有些意外。 宋师姐从Y大毕业多年,目前早已顺利拿下斯坦福教职,长居美国搞研究。在生科院的教授与历届学子口中,这位师姐只是一台无情的发paper机器。没想到私下里,还能有精力兼顾感情关系。 灰毛男生还不舍得打住这个话题,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她:“敢问沈小姐具体读哪个方向?” “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这不就巧了。”在座有人笑着附和,“还不趁此机会认识一下。” 灰毛男生已经在打开卡包找名片,嘴上却又不带停顿地吐槽:“有阿屿哥在,谁还看得上我们这种小庙。” 很快,一张雾蓝色矩形卡片递到沈星鲤面前。 灰毛男生自我介绍:“家里刚好从事生物医药行业,这是我的名片,有机会多交流。” 沈星鲤小心接过。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因捷生物的中英文名称与银白色Logo。 因捷生物近些年在生物制药领域声名赫赫。 尽管沈星鲤还没有急着找工作,但也常听一些去了业界的师兄师姐提到这家创新药公司,知道他们专注于肿瘤、代谢、自身免疫等疾病领域的创新药物研发,在行 13.13 [] 仿佛回到他邀请她共进晚餐那一天。他充满蛊惑性的嗓音,令沈星鲤心绪全然乱了套。 事实上,她希望能与他有更多的交集。 并非奢想再续前缘,哪怕做个普通朋友也挺好的。 听他说完这一句,沈星鲤遵从内心,干脆地应允。 “那好吧。” 沈星鲤付清订单取消的违约费用,跟着钟馥屿坐上一台白色猎装版帕美。 车里萦绕着淡而清冽的柏木琥珀香调,伴着高级皮革特有的气味,既清醒又沉醉。 一如此刻的心境。 回程路上,两人也没有太多交谈,似乎也觉得过于安静,钟馥屿随手开了音乐。 都是港乐,但不怎么知名的歌手。沈星鲤在轻缓的旋律里松懈下心情,肩膀挨着车门,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无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困就睡一会。” 分明钟馥屿的视线一直平视着前方路况,竟然也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动静。 沈星鲤瞬间回过神,挺了挺背脊:“还好。” 借调整坐姿的动作,她偷偷转过眼去观察他。 如水的凉夜里,他的面容如精琢的白玉,温润无瑕,自散莹泽的光芒。只令人觉得不是凡间能有的好颜色。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不太像南方人。 尽管仅凭这些浅表的外在去判断有失偏颇,但相比之下,赵昀今才更像她所了解的广东男生,性格随和热情,十分平易近人。 沈星鲤的目光聚焦于中控屏上方的罗盘,出神地想,这样的一个人,于她而言是亲近又陌生的存在。 她能描摹出他衣衫下的体格,匀称的肌理,鼻息与嘴唇的温度,又陌生于他这个人本身。 音乐已经播过好几首,短暂的切换停顿后,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来,清亮的琵琶声流淌,莫名有些耳熟。 没等沈星鲤反应过来,钟馥屿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已经移到控制旋钮上,干脆地关掉了音量。 校园的主大门已经近在眼前,匾额上的暗红色大字被浓雾拢着,看不太分明。 Y大有规定,过零点后,社会车辆进入校园需要人工登记,沈星鲤坐直起来,双手握着扣在胸前的安全带。 “可能要先到门卫那边登记一下。”她出声提醒,“我下去吧。” 钟馥屿却轻车熟路,直直朝车道入口开去:“没事。” 车子在闸门处略略停顿了一下,挡杆便自动升起来。 车灯劈开晦暗的夜色,照亮被风雨拂了满地的花叶。 沈星鲤还保持着刚才的坐姿,表情带着些怔愣。 瞥见她的欲言又止,钟馥屿简单解释:“我外婆曾经在这里教书。” 沈星鲤回过神:“噢,怪不得。” 车子在岔路前降了些速。 钟馥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声地敲了敲:“怎么走?” 沈星鲤连忙回答:“右边。” 接下来,只剩她单方面的说话声,一路指引他开到宿舍楼下。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棵树下停吧。” 待车子停稳,沈星鲤松开安全带。 “那,我就先回去了。”她一边道谢,“辛苦你送我回来。” “早点休息。”钟馥屿说。 沈星鲤下了车,却见钟馥屿也一并跟了下来,站在主驾的门边,揭开烟盒敲出一支香烟。 他侧头点燃,拢着火苗的手一看就养尊处优。 “去吧,我抽根烟再走。” 他朝扶着门框的沈星鲤淡淡笑了一下,指尖一点猩红闪烁,那火光好像能在她心口烫出一抹印记。 沈星鲤收回目光:“好,那你也早点休息,拜拜。” 走到宿舍楼底,又再回头望。 他仍站在原处,轮廓融在夜色里,恍恍绰绰,仿佛只是她凭空臆造出来的幻影,那么不真实。 今夜不可避免地失了眠。 沈星鲤在窄而硬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接连闪过好几段与钟馥屿有关的画面。 她逐帧分析。 今晚的饭局显然是一场很私人的聚会。 席间她暗暗观察了一下,除她之外仅有的两个女生都是跟伴侣一起来的,左手无名指闪着明晃晃的婚戒。 并且,从打扮与谈吐上看,大概率本就是那个圈子里的一员。 钟馥屿是怎么会想要带她出席呢。 沈星鲤迟迟没有想通这一点,倒是猛地想起自己早在放寒假的时候,就把钟馥屿的微信给删掉了。 她“嘶”地一声,困意全消,迅速摸出手机确认。 通讯录从A到#来回翻了两遍,但被清理的联系人已无处找回。 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沈星鲤闭上眼,懊悔起自己的一时冲动。 实在是,言情小说误人。 这事换作是她,都会觉得恼火,何况他那样众星捧月的人。 从他今晚对她的态度上看,大概还没有发现自己早被清理掉的现实。但过了今晚,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吧? * 沈星鲤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醒来时,已经是大中午。 郑繁青正歪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上马不停蹄地跑着程序,旁边支架上的iPad却在播放电视剧。 看到沈星鲤掀开帘子探出头来,她朗声问候:“宝贝梨子,你终于醒啦。” 室友郑繁青研究生读的是生物信息学。 这门学科比较新兴,是生物、计算机和统计学的结合,具体内容是用计算机解决生物学问题,性质有点偏向码农。 好处是不用泡实验室就能发文章,所以比起苦哈哈的沈星鲤,郑繁青能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 昨晚不记得充电,手机电量已近乎告罄。沈星鲤抓过接线插上,慢腾腾地爬下床,朝卫生间走去。 Y大的研究生宿舍条件挺不错,上床下桌的双人间,还带独立卫浴。 沈星鲤洗漱完,对着镜子擦脸,郑繁青就靠在门边与她闲聊。 “还好昨晚有你帮我送东西过来,不过后边你怎么又回实验室了,休息一晚上都不舍得吗!” “没,临时想起有些事情要处理。”沈星鲤若无其事地说。 郑繁青透过镜子看着沈星鲤白皙紧绷的鹅蛋脸,再次感叹上天不公:“大家都是科研民工,凭什么你的皮肤状态就能保持得那么好。” 这样充满艳羡的哀嚎沈星鲤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她收起水乳,笑眯眯答:“天生的。” “真讨厌。”郑繁青重重哼一声,扑过去捧着沈星鲤的脸颊狠狠揉了一把。细腻温软的触感简直令人爱不释手。 “对了,你中午吃什么。”郑繁青问,“我刚叫了外卖,要不要分你一点?” “谢啦。”沈星鲤也不跟她客气。 两人分着吃一份腊味煲仔饭。 郑繁青边吃边看手机,中途不知收到什么消息,扑哧笑了一声,随后用粤语回了一条语音。 郑繁青:“无聊,成日讲埋呢啲烂gag。” 沈星鲤这顿饭本就吃得心不在焉,听到郑繁青用粤语跟朋友交谈,蓦地想起钟馥屿讲这门语言时的样子。 温沉熨贴的声线,不疾不徐的,听着是种享受。 沈星鲤心血来潮,说:“阿青,有时间你教我讲讲粤语吧。” 郑繁青放下手机,诧异地问:“怎么突然要学这个?大一的时候我们说要教你,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最近看了一部老港剧,有点上头。”沈星鲤随口编了个理由。 “哦哦,那你是不是要学那种一句话里夹好几个英文单词的香港话?”郑繁青清了清嗓,模仿起港剧里的台词。 “呢份proposal放工前sent俾我,做唔完就自觉开OT。” 沈星鲤笑了一声:“等等等等,让我试着翻译一下。下班前把这份计划书发给我……做不完就自觉加班?” “Exactly啦!”郑繁青竖起大拇指。 沈星鲤跟着重复了几遍,只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学不来那种唱歌一般婉转的语调 14.14 [] 这几日天气有些回南。 南海的暖湿气流如约而至,与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在广州城上方狭路相逢,揭开雾绵绵的潮湿序幕。 桌角的温湿度计指针越过舒适区域,一路往红灿灿的90%飙去。 从地板墙面到门窗玻璃,目之所及的物体表面都布满湿淋淋的水珠,像林妹妹这一世还不尽的眼泪。 长居北方的人大概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 沈星鲤上午去了一趟动物房,回到工位时,埋在一叠资料下的手机正疯狂地震个不停。 归属地为广州的陌生号码,能打来找她的十有九个是推销诈骗,这样的电话沈星鲤通常不会理睬。 只是这个号码实在过于惹眼,常规的三位数号段后跟着一连串嚣张的9,让人一下子回忆起钟馥屿那块粤A的连号车牌,风格与之如出一辙。 沈星鲤不假思索地按下接听,又在开口前把声音调整得平静又随意。 “喂?” “你好,是沈小姐吧,我是赵昀今。” 对方自报家门,爽朗的声线如穿透水雾的日光,却照不亮心底暗藏的期待。 “是,你好。” 沈星鲤的忐忑顿时卸去,隐隐有失落,同时却又松了口气。 像个巨大的矛盾体。 室内的信号不是太好,沈星鲤朝走廊的方向走,听到赵昀今在电话里问她,为什么迟迟没有联系自己。 赵昀今能拿到她的手机号码,沈星鲤没有太多意外。 他知道她的学校和专业,知道她的姓氏,真有心要打听,一点都不困难。 沈星鲤径直掠过这方面的询问,坦白回答:“我还以为你只是客气一说。” “怎么可能只是客气一说!”这个解释惹来赵昀今的强烈不满,“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语气带着出人意料的熟稔,沈星鲤甚至可以凭空想象出他此刻哀怨的表情,指控她是辜负约定的那一个。 这倒令沈星鲤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说:“抱歉。” 赵昀今也没在意,紧接着抱怨了一句:“我找阿屿哥要过你的联系方式,他都不肯给,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是吗。”沈星鲤无比心虚地尬笑。钟馥屿哪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呢,就是想给也给不了了吧。 “沈小姐最近什么时间方便?我请你吃饭。”赵昀今开门见山地问。 “最近都挺方便的。”沈星鲤捏紧手机,试探着问,“……就我们两个人吃吗?” 赵昀今“嗯”了一声,一本正经解释:“主要是有些正事,想跟沈小姐当面交流。” 顿了顿,又体贴地补充:“你若是觉得不自在,带几个朋友也可以。” 沈星鲤倒不担心赵昀今会对她图谋不轨,听他这样一说,便顺当地应下来。 “那就这个周末吧,我刚好有空。” “行啊,见面再细聊。”赵昀今大大咧咧地说,“对了,晚点我加你微信,记得通过一下。” 沈星鲤慢吞吞地把赵昀今的手机号存入通讯录。很快,微信里就收到一个名为Paradox.Dox的好友申请。 这个昵称莫名地令人耳熟。沈星鲤通过验证后翻了翻朋友圈,才记起东山口有一间被广大男生群体视作朝圣地点的潮流买手店就叫作DOX。 沈星鲤会了解这些,全拜前男友的科普。她甚至陪着他去店里逛过好几次,听着他对满架的高街潮牌如数家珍,临走前还要恋恋不舍地拍照打卡。 倒没想到赵昀今就是这间店铺背后的主理人。 沈星鲤切回聊天界面。 赵昀今已经给她发来一长串的“哈哈哈哈哈”。 Paradox.Dox:【钟表维修沈师傅?】 Paradox.Dox:【哈哈哈哈哈,还诚信经营。】 被赵昀今发现自己“沙雕女孩”的真实面目,沈星鲤毫不在意,回了一个得意转圈圈的表情包。 * 与赵昀今约了周五晚上见面。 赵昀今非说预定的餐厅地点不是太好找,坚持要到学校来接她。 周末傍晚的校门口热闹拥挤。 沈星鲤掐着约定时间向外走,一台台漆色拉风的超级跑车整齐排列在马路两侧,花团锦簇的,底盘一个赛一个的低矮。 Y大有不少家境阔绰的省内学生,每周五下午驾车离校时的场景,令人俨然置身小型豪车展。 沈星鲤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专心搜寻着赵昀今发给她的车牌号。 赵昀今率先看到了她,从一台双门丰田前支起身,招手叫了她的名字:“沈师傅,这里。” 沈星鲤被这个称呼弄得哭笑不得,加快脚步走过去。 车头前还站了两个年轻女孩子,捧着手机笑容乱颤地与赵昀今道过别,从沈星鲤身边擦肩离去,带起一阵香风。 沈星鲤扭头看了一眼,问:“这么巧,遇到认识的人了吗?” “不认识。”赵昀今替沈星鲤拉开副驾车门,一边懒洋洋地说,“她们找我加微信。” 赵昀今比上回见面时穿得更正式一些,从头到脚一身不同材质的黑,看上去冷酷而不近人情。 但一开口却又十分健谈,即使两人并不熟悉,也丝毫没有出现尴尬冷场的局面。 车子在晚高峰的路面上走走停停,一只吊在车内后视镜下的飞马挂件随着启停的惯性前后摇摆。 飞马的两只翅膀看起来是鳄鱼皮材质,沈星鲤坐着无聊,凑近去端详了一眼纹理。 赵昀今余光瞥见,主动说:“要是看得上,随便拿去玩。” 沈星鲤迅速移开视线:“没有,我就随便看看。” “拿着呗!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赵昀今满不在乎地说着,又在某个等红灯的空档伸手要把挂件拆下来。 沈星鲤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不用不用,这个颜色我刚好也有一只。” 赵昀今这才罢了手,饶有兴致地问:“原来沈师傅也是养马人。” “那可谈不上,只是偶尔陪着妈妈买一些。”沈星鲤说。 家里做外贸生意,有时需要买些奢侈品来装点门面,但也仅仅是装点,绝对达不到购买自由。 赵昀今顺势吐槽了一番Hermès越来越离谱的消费机制,顿了顿,又感叹一句:“小蒋阿姨就不一样了,小蒋阿姨是买马具和家俬买到SA追着给她喂包。” “小蒋阿姨?”沈星鲤疑惑。 赵昀今补充:“哦,我说的是阿屿哥他小姨。” 这个名字起落的音节,在沈星鲤心底掠起一层波澜。 尽管理智清楚不可能,但从答应赵昀今的邀请,到坐上汽车副驾的前一刻,她都抱着天真的幻想,期待钟馥屿今夜会一并现身。 她甚至,刻意为此打扮了一番,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学生气。 沈星鲤揪了揪裙摆上的镂空花边,觉得这个样子简直傻透了。 赵昀今察觉不到她的内心世界,又好奇地问:“对了沈师傅,你跟阿屿哥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在一个挺特别的场合……”沈星鲤不知该如何作答,含糊地说,“我们其实也不怎么熟,上次只是碰巧在门外撞见了。” “不怎么熟?不能吧。”赵昀今满脸不信,嘴里嘀咕,“我可从来没见过阿屿哥带女孩子出来吃饭。” “也许是看我一个人在外面等位挺可怜,再说他那天过生日,心情好吧。”沈星鲤讷讷地笑了一下。 赵昀今挑起一边眉毛,似是对这个说法保留意见,但并没有接话。 生怕被追问出异国艳遇的真实过程,沈星鲤飞快地换了个话题:“我看你这台车的样子好特别,是不是改装过的呀?” “当然咯。”赵昀今手指叩了叩方向盘,得意地说,“86不改,不如推下海。” 赵昀今一提到车子就来劲,兴致勃勃地向沈星鲤介绍起改装零件。 言谈间,车子拐入一条窄窄的单行道,抵达目的地。 赵昀今把车钥匙扔仪表盘上,留给泊车员来移车,自己先领着沈星鲤朝行道尽头走。 跨过月洞门,眼前展出一片豁然开朗的桃花源。 飞水碧波,荷池树影交相映着诗意的光影。架在水面的九曲回廊蜿蜒着通向一座青砖灰瓦的独栋小楼。 若是没有指引,外人恐怕很难注意到这条单行道原来通往一座园林式的岭南宅院。 大隐隐于市内,占地面积不是太大,布局却十分精细,处处透着别致的典雅。 赵昀今看上去像是这个地方的常客,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排玻璃满洲窗,往小楼的东北角处走。 他边走边说:“我记得沈师傅是苏州人吧。苏州园林天下闻名,其实我们岭南的园林也别有特色。” 宅院里藏着一家预约制的粤菜馆,总厨每天一早根据时令的食材拟定当日餐单,提前发送给客人点选。 因此两人落座不久,精致的餐肴就陆陆续续呈至桌前。 沈星鲤听着赵昀今给她介绍冰岛老寨的单株头春茶,说是古树纯料里的天花板。 她手指摩挲茶杯,忍不住提问:“那个,不是说找我有正事要说吗,是什么事呀?” “这个不着急,我们边吃边聊。”赵昀今的语气轻松。 因捷生物总部就在广州,与Y大生科院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赵昀今随意捡了些沈星鲤也熟悉的人和事当作开场,席间的气氛还算融洽。 聊到一些专业相关的内容时,赵昀今顺势问起沈星鲤目前的具体研究课题。 当听说沈星鲤本科拿的是生物学与统计学的双学位,还手握好几篇影响因子5分的SCI论文,赵昀今霎时两眼放光,露出一副捡到宝的表情。 “这个成绩,博士毕业都够格了吧。”赵昀今笑眯眯的,“我就知道,阿屿哥的朋友肯定是牛人。” “哪里,都是些凑数的meta分析。”沈星鲤不好意思地解释,“生信相对来说比较好发文章。” 赵昀今起身给沈星鲤续茶,坐下时,终于转入今日正题。 赵昀今换回了正式的称呼,问:“沈小姐应该有听说过昶发集团?” 沈星鲤点头:“当然听说过。” 赵昀今的家族自明末清初时期,便已在广州城里设馆行医,是远近闻名的中医世家。 由赵氏后人所创立的昶发集团业务触角涉及医药健康与生命科学的多个领域,包括基因组、生物化学制药、药物分子毒理学、高通量筛选以及环境科学。 这些是沈星鲤知道的。 赵昀今又说了些她不知道的,关于集团内部暗波汹涌的派系纷争。 昶发是广东地区十分典型的家族性企业,人丁兴旺繁杂,股权架构混乱,内部利益盘根错节。 赵昀今简略地解释完这些,旋即向沈星鲤抛出橄榄枝,问她未来的职业规划,以及毕业后是否有兴趣来因捷生物参与创新药研发。 赵昀今并不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 他希望寻找到有实力且志同道合的伙伴,一方面是为了公司的良性发展,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培养可靠的亲信。 待将来回到大集团出任管理层时,手里能有更重的筹码。 “谈钱就俗了,但不谈也不实际,薪资方面肯定会是一个非常让人满意的数字。” 15.15 [] 赵昀今开在东山口的买手店是一栋民国时期的独栋小洋楼。 沧桑的红砖清水墙,祖母绿琉璃瓦顶,彰显沉稳雅致的历史底蕴。 最顶层不对外开放,是专用于招待朋友的私人会所,内部装潢与建筑外立面一致,走复古的海派风格,中西元素混搭交融,既古朴又摩登。 去到一个加了隔音材料的影音房间,推开门,一群排坐在沙发上的红男绿女正把一支麦克风传来传去,一人一句地唱粤语版《劲歌金曲》。 随着赵昀今的现身,歌声暂停了一小段,众人纷纷转过脸来打招呼。赵昀今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又十分自然地朝沙发最中央的空位上坐。 他抬抬下巴,示意身边人再往边上让,伸手招呼沈星鲤。 “沈小姐,过来坐。” 或许是沈星鲤的风格与惯常出现在赵昀今周围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在场人一时摸不清她的来头,暗暗投来打量的目光。 既来之则安之,沈星鲤也不露怯,大大方方走过去,朝每一个视线相交的陌生人绽出笑容。 赵昀今把iPad塞给沈星鲤,邀请她点歌。 沈星鲤随意翻了翻已点曲目,满屏香港歌手的名字,间或插进几首日语歌。 沈星鲤这三脚猫的粤语水平不敢随意亮出来“献世”,刷遍金曲排行榜,点下一首王菲的国语歌和一首经典英文歌。 矮桌上摆着一排玻璃酒杯,盛满深浅不一的琥珀色液体。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唱完《劲歌金曲》,紧接的下一首又是《劲歌金曲·情歌王》。两首都是由三十多首经典老歌拼成的歌曲串烧,时长足足有10分钟,连在一起能唱掉半节课的时间。 沈星鲤安静地坐着听,喝完赵昀今给她倒的半杯啤酒,还跟凑过来搭话的陌生人尬聊了几句。 期间目光往紧闭的房门处扫过好几次。 她会跟着赵昀今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唱歌喝酒,不是为了社交娱乐,只是想赌。 赌一个钟馥屿会出现的微小可能性。 就算这个可能性低到可以归入统计学里的“小概率事件”,她也不想错过那万分之一的发生几率。 不记得目光第几次扫过又落空,麦克风被递到沈星鲤手里。 赵昀今已经替她把歌顶到最前排,熟悉的前奏回荡在闹室里。 沈星鲤抬起麦克风,温软轻盈的嗓音通过音箱扩大开,荡漾出摇曳的情调。 她没有学过专业的歌唱技法,但胜在声音条件优越。认认真真投入情感地唱,便有自成一派的悦耳。 「It‘s true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 一只瘦劲的手压下房门的外把手,正欲推开,又在听到室内荡出的浅吟低唱时直直顿住,保持住虚掩的状态。 英文歌的旋律偏抒情,是一首呢喃的小夜曲,把酣热的气氛都烘得柔和起来。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吉他的和弦还在悠扬婉转地弹拨。 沈星鲤放下麦克风。 “可以出道了。”赵昀今十分捧场地赞道,“学过?”?? “没有,瞎唱的。” 沈星鲤不好意思地笑笑,目光又不经意地朝门边转,然后直愣愣地定格。 钟馥屿刚巧推门而入,一身极休闲的基本款,即使隔着距离也能看出材质考究。 柔软的质地贴合包裹着那具挺拔颀长的躯体,不过是那样闲适地站着,已经教人挪不开眼睛。 沈星鲤抿住唇,头脑有一瞬的发懵,继而,是如愿以偿的欢欣。 她赌对了。 很快,在场人都注意到钟馥屿的出现。 赵昀今瞬间从沙发上弹射出去,喜气洋洋地迎到钟馥屿面前。 “阿屿哥,你怎么会来。” “不是你叫我来的?”钟馥屿嗓音慵懒地反问。 赵昀今嘿嘿笑道:“也不提前讲一声,我下楼接你嘛。” 沈星鲤坐在原位,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只看到钟馥屿锐利清冷的侧脸。即使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那样微小的举动,也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矜贵。 半晌,便见他转过脸来,视线毫无焦点地扫过室内或坐或站的面孔,似乎并未注意其中有她的存在。 沈星鲤却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急剧加速。 钟馥屿并没有过来这边,径直去了另一侧的吧台处坐下。一只手臂随意地搭上大理石台面,身形有些懒散。 与上一回的私人饭局不一样,今晚到这来玩的人身份不一。 有本就属于这个圈子的,也有像沈星鲤这样,被朋友带着来的圈外人,只是为了尽兴地玩乐才凑到一处,彼此间互不相识。 自然,在场有部分人对这位甚少现身的男士并不了解。 坐在沈星鲤身边的几个女生正把头凑在一处嘀嘀咕咕。 “那个靓仔是谁啊?居然把赵小少爷殷勤成这副样子。” “长这么帅,不会是明星吧?最近有什么明星来广州吗?” “不可能是明星啦,你想,娱乐圈里有这样的极品,大家还会不知道?” “也不是没有道理。” “有眼不识泰山!” 一个明显懂行些的人啧了一声,表情夸张得很,“那位可是蒋家的直系。” “蒋?哪个蒋?” “原来是蒋家啊,那我晓得了,我之前听说过,伶仃洋上那座桥能架起来,有他们家出的力……” “嚯,这么红?” “可是赵家自己也不差吧,赵昀今至于这个态度么。” “当然不止这点好吧。” 最开始科普的那个人示意她们凑近,压低声音暗示了一句。 意料之内的,收获一声声震惊的抽气。 沈星鲤也竖了耳朵去听,却只能捕捉到零碎的字眼,无法具体拼凑。 其实那晚过后,她也偷偷在网络上搜索过钟馥屿的名字。但并没有像赵昀今那样,跳出满屏的词条与新闻稿件。 他是真正没有蛛丝马迹的人,在互联网程度极端发达的当下,想要保持这种神秘性,并非易事。 先前提及蒋家,那群人还敢顺着话题议论几声,此刻,却都默契地住了嘴。这份充满忌惮的噤声,间接坐实了沈星鲤的某些猜测。 仿佛有一盏无形的聚光灯悄然换了方向,把光线独独投落在钟馥屿的身上,在一群装扮时髦的俊男靓女当中,圈出不可被忽视的存在感。 这场派对的主人赵昀今正凑在钟馥屿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几个与他相熟的朋友也起身去同他寒暄,余下的人识趣地收起探究,继续玩起自己的。 第二首歌的伴奏已经播过大半,一句句歌词由白色渐变成蓝色。 沈星鲤重新拿起麦克风。 已经没什么人关注她在唱什么,就连她自己都显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纠结:是不是也该主动过去打声招呼?说点什么比较好?有这么多人在,是该表现得熟络一点还是客气一点? 一番胡思乱想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一个很直白的疑问。 他对她,还会有兴趣吗? 借倾身拿酒杯的动作,沈星鲤装作不经意地望向拢在吧台处的小型包围圈。 流光霏霏,一片斑斓之色。 钟馥屿坐在最中央,身旁的人或坐或站,将他圈在最里层,兴致盎然地谈笑。 他只垂眸安静地听,手心里把玩着一只银质火机,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 沈星鲤喝掉手里余下的半杯酒,把麦克风横放于台面,起身去洗手间。 洗手间在影音室外面,沈星鲤进去时,恰好有另一个女生正俯在水台前补妆,纤细的手腕扣着一只满钻猎豹手镯。 她们的目光短暂相碰。沈星鲤率先释放友好的微笑,对方却只当没看见,亦没有任何要打招呼的意思,下巴微昂着,透过镜子折射投来的视线带着隐约的嘲弄、傲慢。 那种无端被看轻的态度令沈星鲤感到不太舒服。但她很快压下,若无其事地旋出口红补色。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洗手间。 宽敞的圆厅里多了两个人,正背身站在一架三角钢琴旁,对着面前的米白色布面墙体。 那是钟馥屿和赵昀今。 认出他们的同一瞬,沈星鲤的脚步迟疑地滞了滞,一旁的女生已经加快脚步走过去,笑盈盈地与他们搭话。 “昀少,钟先生。” 赵昀今转过身来回应,同时也看到定在不远处的沈星鲤。 他出声唤道:“沈师傅。” 与此同时,钟馥屿也侧过脸,神情清淡地看过来。 这是他们今夜的第一次照面。 沈星鲤迎着目光走上前,漾出笑容,朝他轻轻点头致意。 赵昀今说:“阿屿哥,可惜你来迟一步,没听到小沈师傅唱歌有多好听。” 钟馥屿正凝着她,漆黑的眼眸仿佛一汪幽深的潭水。 沈星鲤飞快否认:“没有没有,就是瞎唱。” “我听过。”半晌,钟馥屿漫不经心地回道,“是还不错。” 明明是很清冷,不加情绪的语气,落在沈星鲤耳边,却缠绕出勾人心痒的暧昧。 脑海里应景地浮现出她曾唱给他听的苏州小调,浮现出关于热带岛屿的风花雪月。 沈星鲤的脸颊蓦地发烫。 赵昀今说:“是吧,我刚才还说呢,可以出道了。” 沈星鲤笑笑,配合地应道:“我可是当真了,要是哪天科研搞不下去,就收拾收拾参加选秀去了。” 赵昀今啧了一声:“哪里需要参什么选秀,我看抱紧阿屿哥这棵大树更实在些。” 沈星鲤沉默片刻,才说:“既然是大树,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抱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也没去看话题人物,却能感觉到陡然加重的视线压迫。 赵昀今哈哈笑起来,又趁机说服她加入自己的公司:“或者你还可以退而求其次,考虑跟我合作。” 在场的另一个女生听着几人的对话,满脸隐藏不住的震讶,连连看了沈星鲤好几眼。 赵昀今大大咧咧的,并没有察觉,她却能敏锐地捕捉到另外两个人之间隐秘而微妙的磁场。 说不清道不明,却很难被忽视。 但她并不在意这些。能够在钟馥屿面前刷存在感的机会并不多,如今既然有,她自然要牢牢把握住。 女生抬手将一侧的发丝撩到耳后,笑着插话:“如今正流行女团组合呢,要是出道还缺个搭档的话,看看我合适吗?” 说着,她朝沈星鲤伸出手:“Hi!我叫Sherry。” 这个在洗手间里不肯拿正眼瞧她的Sherry换了副态度,变得友善而热情。 沈星鲤象征性地碰了碰Sherry的指尖,点头:“你好,可以叫我Echo。” “E 16.16 [] 广东一带的麻将规则与苏州有些不一样。 只能碰不能吃,不允许鸡胡自摸,胡牌后还有摸码翻倍算番数的流程。 所以在这个地区打麻将,人人都抱着“要胡就胡大的”这样激进的思想,不热衷做大牌的玩家是没有出路的。 牌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出牌节奏都很快,唰唰唰的,没打几圈就纷纷盖牌等听。 沈星鲤起初没怎么上心,摸牌打牌都十分随意,满脑子只顾着神游。 这房间里那么多人,钟馥屿为什么独独叫她来替他?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理智却很怕是自作多情。 又轮到沈星鲤摸牌,她掀开一张九万,想也没想就丢了出去。 对家恰好听九万,顺势推了牌,响亮地说:“胡了,清一色。” 沈星鲤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算番。 “清一色”胡牌计5番,赢家摸四个码中了其中两个,又翻四倍,算下来总共输掉20番。 沈星鲤一边数筹码,一边好奇地问:“一番多少钱?” 赢家竖起一根手指。 “一千?”沈星鲤看了看对方的表情,又胆战心惊地改口,“一万?” “没什么好慌的,阿屿又不会怪你。”对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笑着把筹码扫进抽屉。 沈星鲤心头震惊,迅速调整了策略,不求赢大钱,只求稳妥地拖到钟馥屿回归。 赵昀今看她直起背脊,一脸严肃的样子,调侃道:“别替阿屿哥省钱啊,沈师傅,应该学会劫富济贫,我们大家都会感激你的。” “就是就是。”一群人跟着附和。 沈星鲤的对家敲了敲手里的麻将牌,商量似地问她:“沈小姐,我等七筒呢,要不你再喂我一张,赢了我们一人一半。” “这个?”沈星鲤亮出一张七筒在他眼前晃晃。 “对对对。”对家双手合十,“谢谢财神奶奶。” 沈星鲤收起七筒,扔掉一张东风,讨价还价:“一人一半也太少了。” 对家“嘶”了一声:“那就三七!三七分总可以考虑了吧。” 沈星鲤:“好吧,我想想。” 谈笑间,坐在下家的赵昀今已经接连碰了四笔,手里只剩下一张牌单吊着,随时有胡牌的可能。 沈星鲤生怕自己又点炮,越发挺直背脊,变得谨慎起来。 她仔细观察着桌面上的局势,在赵昀今诡异的笑容里慢吞吞地摸牌弃牌,感觉十分惊险。 莫名的,觉得自己有点像《色,戒》里的王佳芝。 ——一个误打误撞做了间谍的女大学生。 为了收集情报,时常要陪着上海滩的官太太们打牌消遣。 既要斟酌每一句发言,不能令人生疑,又要牢记太太们在闲谈中漏出的点滴信息,还要留心牌局变化,尽可能地少输钱。 神经总是紧绷着。 牌局转一圈,又轮到沈星鲤摸牌,她已经开始感觉如坐针毡。 上来一张七条,与她手里的六八条恰好凑成一个组合。接下来,只要把多余的一张六条打掉,就能等听“清一色”。 沈星鲤盯着那张六条犹豫不决。 是打掉六条,保持自己胡大牌的机会,还是拆了组合,打一些不会点炮的安全牌? 沈星鲤扫了一眼牌桌,又扭头去看竖在赵昀今面前的那张单牌,假装问:“赵昀今,你胡什么?说出来,我给你喂。” 赵昀今才不上她的当,手掌一压盖住麻将,笑眯眯说:“不用不用,我等自摸。” 纠结了一会,沈星鲤的手最终伸向六条。 背后有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别打那个。” 钟馥屿一手撑着她的椅背,弯下腰来,替她扔出一张三万。 “打这个。”他看着她说完,很快又直起身。 只是这样短短的一瞬,她感受到他的鼻息浅淡地拂过,一并而来的,还有熟悉而鲜明的水生调香气。 酥酥麻麻,激活着她的神经细胞。 “回来啦,阿屿哥。”赵昀今说。 沈星鲤欲起身把位置让回给他。 钟馥屿的手指从椅背移到她的肩上,轻轻一按,阻止道:“接着打。” 沈星鲤于是又坐回去,看赵昀今摸上一张牌,思考了几秒,把原本抓在手里的一张六条扔掉。 沈星鲤立即仰头去看钟馥屿,心有余悸地眨眼。 就差一点。 若不是他及时返回,她就点炮让赵昀今胡掉一把“全求人”。 钟馥屿原本也不过是随意提醒一句,此时看她满脸庆幸的样子,反倒笑起来,宽慰说:“想怎么打怎么打,输多少算我的。” 这话说完,牌桌上立即掀起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沈星鲤的对家朝她抛去一个“你懂”的眼神:“沈小姐,三七,我们说好的。” 上家也跟着来劲,嚷道:“沈小姐,好巧不巧,我昨晚梦到一台敞篷阿斯顿·马丁,能不能成真就看你打赏了。” “贪心不死你。”赵昀今拿骰子砸他,转脸又冲沈星鲤笑,“我目标很小的,把外面那幅油画的钱赚回来就行。” 沈星鲤被他们弄得不太好意思,腼腆地笑笑:“我尽量吧。” 话虽如此,沈星鲤接下来的手气却出奇的好。 尽管总在不受控制地心猿意马,但又能毫不费力地要什么来什么,胡牌后的摸码环节,也总能中上那么一两个,手边的底牌噌噌噌堆成小山。 战绩用大杀四方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说这屋子里那么多人,阿屿怎么偏偏让沈小姐来替,原来早知道是摇钱树。” 对家给沈星鲤递筹码时,开玩笑似地吐槽了一句。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可是Y大高材生,有统计学学位的。”赵昀今替沈星鲤炫耀。 “哪里,可能是太久没打,带点新手光环吧。”沈星鲤谦虚地说。 其实对她本人而言,今晚赢到的最大彩头,是赌中了钟馥屿的现身。 过了一会,赵昀今接了个电话,开始招呼大家去酒吧开第二场。 牌局也就散了。 起身时,对家非说要跟沈星鲤加个微信认识一下,下回有牌局再约她。 沈星鲤推脱说自己学业忙,很少有时间玩这些。 对家不屈不挠,执意追问:“沈小姐,我输给你一晚上呢,还没资格换个联系方式吗。” “也不算是输给我的呀。”沈星鲤小声说。 她转头看钟馥屿一眼,朝他身后退了一小步,隔着肩膀朝对家说:“要不,你找钟馥屿要吧。” 她这话是站在钟馥屿身后说的,没能看到他嘴角微微变化的弧度。 “自己牌艺不精,怪谁。”钟馥屿懒洋洋地说。 对家怏怏闭了嘴,转身离开牌桌。 房间里人多嘈杂。 沈星鲤磨磨蹭蹭地徘徊在钟馥屿附近,几次试图与他单独说句话,却都等不到合适的时机。 旁边有人在问钟馥屿去不去第二场。 钟馥屿拒绝得干脆:“不了,我还有事。” 沈星鲤正低头看着手机,闻言心绪一沉,迅速打消了跟去的念头。 已经将近凌晨一点。 许是刚才打牌时消耗掉太多精力,这会放松下来,便开始觉得倦。 沈星鲤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借着冰凉的水温清醒片刻。 从洗手间走出来,经过一个黑着灯的密闭房间,有一道影子正站在半掩起的门背后,蓦地伸出手将她拽了进去。 沈星鲤毫无防备,被扯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沉重的木制门在身后合起,将她的一声惊呼匿锁于房门内。 钟馥屿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的食指压在她唇上,出声示意:“嘘。” 漆黑幽闭的房间短暂地蒙住了视觉感官,令他极轻缓的嗓音与气息听上去都那么浓烈。像海顿的《惊愕交响曲》里那个出其不意的属七和弦,激迸的重音演奏出澎湃的情绪。 沈星鲤一瞬间完全清醒过来。 但意识到面前那人是钟馥屿,又放任似地默认自己沉溺下去。 视线逐渐适应了这片黑暗。 沈星鲤看出这里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恒温酒室,房间里的三幅墙都被高至天花板的红木酒柜铺满,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酒水。 而她正被钟馥屿按在门后,身躯紧密相贴。 他倾身而来,薄唇与她之间仅有一个食指的间隔,暧昧至极的举动。 沈星鲤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莫名地觉得干渴。 “你怎么在这里。”沈星鲤小声问。 说话时,开合的嘴唇碾过他的手指,酥酥软软的,像沾了露水的花瓣。 钟馥屿抽开手指,但仍保持着这个若即若离的间隔。 “等着谢谢我的摇钱树。”他这样说。 他的双眸正近近地凝视着她,眼底映出她浅淡的倒影。是这幽暗空间中唯一闪烁的亮光。 沈星鲤感觉自己的脸颊像在被火灼烧,热得发烫。她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偏头躲闪了一下。 这一转脸,嘴唇便不经意地擦过他的。 曾经有过亲密关系的一双男女,调情时的磁场便逃不开欲色的粉刷。 只需要其中飞溅出一点点火星,就能吹拂成燎原的野火。 而这夜摄入的酒精又助长了火势的蔓延。 也不知是谁先主动,或者双方都无意再按捺。在她踮起脚的瞬间,他亦低下头精准寻找到她的唇畔。 一个缠绵的,暗含试探的吻。 他有力的臂弯紧箍着,让她保持这个踮起脚的姿势动弹不得。 沈星鲤后背硌在冷硬的门板上,人却软得像一条柳枝。 呼吸沉重地凿刻于胸腔。 沈星鲤混混沌沌地想,好像那个时候,每到最后关头,他也是这么捧着她的侧脸,要她扭头与他对视,然后舌尖纠缠着深吻她。 愈发剧烈的溺水感中,沈星鲤率先败下阵,偏过头深深地喘气,眼底涌出生理性的水汽。 钟馥屿双眸微微眯起,目光晦暗不明,半晌,伸出手指把她的下巴重新抬正了。 “沈小姐替我赢了一晚上,应该怎么感谢比较合适?” 沈星鲤又喘了好一阵,才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不用谢,钟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是我的荣幸。” “那就交换个联系方式,总方便?” 他一字一句,询问得很是礼貌,但这语气怎么听怎么有兴师问罪的味道。 沈星鲤心虚得很,这会也编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跟他讲,第一次她没什么经验,还以为互不干涉是国际惯例,下回注意。 “钟先生没有我的联系方式?”沈星鲤假装惊讶地拿出手机,“在甲米的时候,我问你要过一次微信,你是不是贵人事忙,给忘记了?” 沈星鲤当着他的面翻起通讯录,意料之内的一无所获。 她满脸无辜地抬起头,钟馥屿正面无表情地观赏着她堪称拙劣的演技。 做戏做全套,沈星鲤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问:“你把我删了吗?还是,我哪天不小心手滑……” 钟馥屿蓦地一笑,大概率是被气的:“既然这样就算了,总不好哪天再手滑一次。” 等了一会,看他丝毫没有要拿出手机来重新添加她的动作,沈星鲤把手伸进包里摸索了一阵。 包里没有纸笔,沈星鲤翻出一支口红,不管不顾地抓过他的手腕,展开手心涂下一串数字。 她写完抬起脸来,黑眸在黑暗中闪动出细碎的亮光。他这时才注意到,她先前应该喝了不少酒,此刻眼底还晃着未散尽的酣意。 钟馥屿站着没动,目光扫过那串手机号码,抬眸淡笑:“看来Echo小 17.17 [] 沈星鲤寻了个理由提前结束行程。 她站在原地目送车子驶远了,才转身走向静静候在路边的那辆豪车。 她刻意走得不紧不慢,不想显得太过心急,车门却先一步敞开,钟馥屿走下车,立在门边等她。 深夜里,整座城市的颜色只有冷调的灰蓝与雾白,沾着油画质地的颗粒感。 画面中央的人只是这么闲适地站着,再是造假高昂的宝马香车也屈降为一件寻常的陪衬品。 沈星鲤加快脚步小跑过去,朝他腼腆地笑了一下。 钟馥屿侧过身,轻抬下巴:“上车再说。” 车里洁净而融暖,驾驶位的司机西装革履,扶方向盘的双手套着白色手套,样子斯文款款,但壮硕的体格看上去又像训练有素的私家保镖。 车里的后视镜被向上翻折起,前排人看不到后排的任何景象。 沈星鲤却还是觉得拘谨,没事找事地理了理头发,将脸侧的长发拂至耳后。 有一缕发丝不安分地黏在脸颊上,钟馥屿抬手替她挽起,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后颈的一小片肌肤,触感细腻却冰凉。 钟馥屿调高车厢内的温度,问:“怎么不多穿一点?” 沈星鲤今日只穿了一件薄开衫配春秋款的连衣裙,在午夜春寒的户外停留了一小会,便浑身泛起凉意。 她闻言下意识地扯紧开衫裹住自己,说:“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会玩到这么晚。” 默了一秒,又很怕他误会,补充了一句:“其实今晚赵昀今找我,是为了谈些专业相关的正事的。” 钟馥屿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很简短地“嗯”了一声。 沈星鲤沉默,转脸去看窗外飞驰而过的夜色。 无需问他准备带她去哪里。 到了这一刻,许多事情的发生都已经是自然而然。 车子最终抵达酒店。 电梯可以从停车场直达顶层套房,进门的长窗正对珠江,圆贝似的猎德大桥熄了灯,在夜雾里只剩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 房间的装潢简约雅致,桌上散着一些私人物品,看上去住客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好几日。 沈星鲤左右看看,没话找话一般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广州人。” “我妈妈是广州人,但我生活在北京的时间更多些。”钟馥屿说,“这几天是来出差,住酒店方便。” 这的确与赵昀今透露给她的信息一致。沈星鲤点点头:“噢。” 钟馥屿脱了外套挂在架子上,转身走过来。 沈星鲤虚虚挨着沙发扶手,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把裙摆揪成一团。 他显然也察觉出她的僵硬,稍稍拉开些距离,温和地问:“紧张?” “没有。”沈星鲤不假思索地否认,“可能是有点累了。” 他并未深究,直起身,用商量的语气:“我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你先去洗个澡?” 沈星鲤知道他是为了给她些时间考虑才这样说,而她恰好需要这样的体贴,立刻同意。 “好。” 湿润的热气蔓延在浴室四角。 沈星鲤光着脚站到花洒下,仰起头,像在迎接一场盛夏的骤雨。 也许是环境与心境皆改变,也许是知晓了钟馥屿的身份背景高不可攀,她面对他时已经很难找回彼时的自然随意。 一颗心被悬在矛盾的钢索上,左右摇晃。 这明明是她期待能够发生的关联,可真到事与愿遂的这一刻,又怕一朝不慎,跌入万劫不复。 沈星鲤关掉热水,裹着浴巾一点点把身体变得温暖干燥。 踏出浴室的同时,她说服了自己。 他对她有极大的诱惑力,大到她明知那条路荆棘多过鲜花,也渴望着寻找到路的入口。 就当是体验一段人生的可能性,就算这样的情感关系注定短暂。 沈星鲤寻找到卧室,掀开被子躺进去。 床垫的包裹性很好,她整个人陷入其中,反复调整着呼吸,努力让自己显得更放松。 或许是今晚发生的一切实在称得上起伏跌宕,沈星鲤闭起眼缓了一会,竟然很快睡过去。 她蒙住半边脸,身体侧屈着,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有小小一团。绵长均匀的呼吸在静静的夜里如同舒缓安神的白噪音。 钟馥屿从床的另一侧坐上来,尽量放轻动作,沈星鲤却仍像有所感应似的翻了个身,面朝向他,蒙在被子里的睡颜也露了出来,清新昳丽的一张脸,即使未施粉黛,也并不寡淡。 黑暗里她薄而透润的肌肤也反射出莹白的光,像阿拉斯加海面上漂浮的蓝冰,素雅、洁净、纯粹,棱角分明却不显攻击性。让人想盛入怀里,一点点凿刻出属于自己的记号。 沈星鲤并没有睡得很沉,在他撑着手肘低眉看她时悠悠转醒。 一睁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 被她发现,他也并未避转,仍是这样温沉沉地注视着她。身上的浴袍披得松垮,露出一截锁骨与肩胛,肌肉线条微绷,莫名的很欲。 沈星鲤小睡了一会,疲倦感消了大半,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也早有心理准备,等了一会,看他始终没有进入下一步的意思,索性也支起身体,邀请似地碰了碰他的嘴角。 蜻蜓点水的吻,一碰即分,花瓣扫过嘴唇的柔软触感。 钟馥屿起初其实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但在她主动的撩拨下也起了些兴致,手臂穿过她的上肢向后游走。 她失去衣衫遮蔽,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与她贴合,后来,手指又变成了唇舌,一寸寸地丈量与标记。 他们重新变得亲密无间。 钟馥屿在这件事情上极耐心,也很有服务意识,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完美情人。 沈星鲤很快被取悦,体验到层层叠加的快乐。淋漓尽兴之际,她柔软无骨地攀附着她,小猫似地呢喃他的名字。 浅睡后积攒的体力在他的抚慰下很快耗尽。 沈星鲤阖起眼喘息,感受到他的体温与重量缓缓剥离。 又平复片刻,她才费力地睁开眼,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钟馥屿倾身吻了吻她的眼睑,温声说:“累了就睡吧。” “可是……”沈星鲤迟疑了一下。 尽管她的确精疲力尽,但也不想做自己吃饱就不顾对方的那种人。 沈星鲤抿住唇,细声问:“那你,需要我帮忙吗?” 钟馥屿微微挑眉,显然对这个提议感到意外。 “准备怎么帮?”他缓缓问。 沈星鲤还没有老练到这种程度,脸上一热,不敢与他对视,她把头蒙进被子里。 半晌,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应该……不难吧?我也可以学。” 旋即听到他低低的笑声,胸腔低沉的震动令她生出一丝无措。 他大概觉得她过于初级。 真想帮还需要礼貌询问么。 沈星鲤窘得不行,不禁懊悔说了这句话。 进退两难间,钟馥屿的掌心落下,隔着薄被揉她的头发:“乖乖睡觉,我去冲个澡。” 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 …… 这一次,沈星鲤是真的熟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早已大亮,偌大的卧室里一片静谧,找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 沈星鲤翻了个身,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床面,陷入一阵恍惚。 中央空调无声吐着暖气,团在臂弯里的薄被还隐约留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她竭力从脑海深处翻找出几块记忆碎片 18.18 [] 豪车太过扎眼,沈星鲤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提前下了车,步行往学校走。 郑繁青是本地土著,周末节假日通常会回家去住,沈星鲤独守整间宿舍,夜不归宿也不需要向谁告知。 今天却不太一样。 沈星鲤进门时动静大了些,被吵醒的郑繁青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梨子?你吓死我了。”郑繁青重新扯过被子裹住自己,睡意朦胧地问,“七点回来就没看到你,大周六的出去这么早?” “嗯,有个朋友到广州来玩……” 沈星鲤猛地把手里的购物袋往柜子深处一推,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子。 “哦,这样。” 郑繁青看上去很没精神,揉揉眼睛,又倒回床上。 沈星鲤拖着心虚的脚步路过她床边,换好睡衣出来,顺手拧开一盒牛奶喝了几口。 随后的整个下午,沈星鲤试图看书、追剧、打游戏,甚至出门在校园里逛了一圈,始终无法将注意力从钟馥屿身上彻底转移。 吃晚饭时,郑繁青跟沈星鲤说起她们村所在的区域上了政府的计划拆迁名单。 其实还八字没一撇的事,父母和几个叔伯就为了补偿的分配方案吵得不可开交。昨晚更是态势升级,从拆迁款吵到老人的赡养问题,最后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摩擦都拉出来数了一轮,闹到差点动手的地步。 好不容易熄下火来,回到家中,她妈还不依不饶地在客厅里念叨到深夜。清早醒来,又坐到郑繁青床边拉着她评理。 烦得她找借口逃离家里,躲到宿舍来补眠。 沈星鲤过去也常听郑繁青吐槽自己的家事,知道她家在村子里手握好几栋自建楼,每月靠收租就能实现财富自由。但与拆迁补偿款比起来恐怕只算小数目。 “富婆青姐,苟富贵,勿相忘。”沈星鲤打趣。 “你放心,真有姐姐暴富那天,肯定少不了你的。”郑繁青豪迈地说。 沈星鲤托着腮开始幻想:“要是哪天我也暴富了,一定要给实验室捐一台插枪头的机器。” “不是吧你……我要是暴富了,这破书还读个屁!”郑繁青瘫在椅子上。 但没隔多久,又坐直起来,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家里的钱是那么好拿的?我妈非逼我嫁人不可。” “你妈又催你了?”沈星鲤问。 “就年前,我妈自作主张拿我的八字去跟她牌友的儿子合盘,算出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天天强迫我去跟别人见面。”郑繁青无语地说。 “就因为八字相合?这么夸张。”沈星鲤又一次对她家的封建程度感到惊讶。 “反正离谱的事情多了。”郑繁青耸了耸肩,在心中叹气。沈星鲤恐怕不知道,自己有多羡慕像她这样的独生女。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 郑繁青伸了个懒腰,问:“对了,你今早不是说有朋友来广州玩?怎么不需要你当地陪了吗?” “他啊……” 猝不及防被问起钟馥屿,沈星鲤的手又无法控制地点开微信里的聊天界面。 仅有的一条消息停留在十二个小时之前,他让她睡醒后回电他。 回忆太过虚泛,只有看到这白底黑字的几句话,才能确认他们之间存在着真实的关联。 “他有其他安排。” 沈星鲤熄掉屏幕,若无其事地说。 * 尽管钟馥屿承诺会再回广州,沈星鲤也没想到这么快又能再见到他。 周二晚上九点多,沈星鲤已经洗过澡爬进被窝里,突然就接到钟馥屿打来的电话。 “在学校里?”钟馥屿问。 “嗯,在呢。”沈星鲤回答,“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刚回到广州,路过你们学校,所以打给你。” 他的声音好听,低醇而富有磁性。通过听筒清晰地传递过来,像有支羽毛在沿着耳廓轻扫,带起一片酥麻。 沈星鲤惊喜得立即坐了起来。 不想表现得太过激动,她把手机移远了些,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 “噢,你回广州啦。” 相较于她的别扭,钟馥屿要直白得多。 他开门见山地问:“方便出来一会儿?我在楼下等你。” 沈星鲤匆匆下床,在柜子里挑选合适的衣物。 听到响动的郑繁青从帘子里探出头,疑惑问:“梨子宝贝,这么晚你还要出去?” “嗯。”沈星鲤弯腰扣好鞋子,走到穿衣镜前转了一圈。 “临时有点事,要是处理得太晚我就不回来了。” “什么事啊要处理一个晚上,需不需要我帮忙?”郑繁青说着也准备翻身下床。 “不用不用!是……有个朋友失恋了,我过去看看。”沈星鲤在急乱中扯了个谎。 好在郑繁青没有追问,撑着床沿的栏杆叮嘱:“那你自己注意点,有什么给我打电话。” 宿舍楼斜对面的木棉树下,一台黑色埃尔法正无声打着双闪。 钟馥屿的座驾挺好认,车牌的后三位尾号都是相同的数字。 先前见过那台宾利上,还挂着一黑一黄两种颜色的车牌,意味着车子能在粤港两地间实现自由互通。 这一回出现的商务车更是拥挤,由上至下挂足香港、澳门、内地三方牌照。 沈星鲤曾听省内的同学科普过,这类牌照的申请条件十分苛刻。 申请者需要在粤港澳三地拥有规模不小的公司,并满足资产、流水与累计纳税额等一系列要求,符合申请资格后才能进行排队摇号。是身价地位的绝对体现。 随着沈星鲤上前的脚步,商务车的电动门徐徐向后敞开,漏出车厢里幽柔的暖灯。 从这个角度望不见车里人,但他应该是在看她。 这令她走路的姿势都变得不太自然。 沈星鲤边走边略带惆怅地想,钟馥屿这个人说来也挺可恨,总要在她刚把心态调整好的状态下现身,把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思绪再度搅乱。 涟漪一圈又一圈,直到搅成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 这是辆右舵车,右前方的驾驶室是空的,司机已经提前被遣开。车里只有钟馥屿一个人,半张脸掩在阴影里,没有表情时总给人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感。 沈星鲤自觉在第二排仅剩的一个空位上坐下,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钟馥屿浅淡地笑笑:“要这么说的话,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晚还让你出来。” 车里温湿度适宜,他穿着质地精良的衬衣马甲,脖子上的领带被扯松了一些,叠着腿闲适地倚在座椅里。 说起来,她还头一回见到他如此商务的装扮,俨然是财经杂志封面上那种运筹帷幄的精英。 但相较大部分世俗里的成功人士,他的眉眼五官又显然过分年轻标致。 即使沈星鲤已经许多次近距离描摹过这副俊朗的面容,但每一次再细看,仍然能萌生出同样的惊艳来。 官仔骨骨。 粤语里这个形容男子气度不凡,风流儒雅的词汇,用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 “你刚从澳门回来吗?”沈星鲤没话找话问。< 19.19 [] 日子开始有所期待。 研二下学期已经没什么重要课程安排,时间相对自由。 白天,沈星鲤照例在实验室与图书馆之间两点一线,临近晚餐时间,钟馥屿若是有空,会提前约她吃饭。 大多数情况下是很纯粹的吃饭,夜里回到宿舍,最晚也不会超过十点。 在郑繁青眼里,沈星鲤向来是卷王,一旦忙起来,晚上直接睡实验室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对她越来越频繁的早出晚归没有任何起疑。 那段时间,沈星鲤去了许多在点评软件上都搜不到名字的餐厅。 她不是挑食的人,钟馥屿领着她吃什么她都没意见,所以常常是到了地方才知道今晚要吃的是中餐还是西餐。 清明前后正是河豚最肥美的时节,钟馥屿还找了个周末亲自开车带她去湛江。 那边住着一位泰斗级的淮扬菜名厨,年轻时曾经多次担任国家大型宴会的厨师长。简单点讲,就是做国宴的。 老先生退休后随着太太定居广东,如今专心做行业顾问,培养苏菜传承人,闲暇时走山访水地收集资料,准备编著一本与烹饪文化、民间风物相关的书籍,已经很少亲自掌勺。 知道钟馥屿要带朋友来,老先生提前好几天手写菜单,从各产地空运来的食材也亲自挑选过目,佐餐酒水和餐具都有专门讲究,那细致的阵仗,倒像在出席一场私人版的“国宴”。 沈星鲤起先不知情,懵懵懂懂就跟去了,穿着打扮都很潦草。 尽管对钟馥屿带她去见这样重要的长辈而受宠若惊,但她过后越想越觉得失礼,忍不住抗议这种不提前告知的行为。 钟馥屿只是笑,偏头扫了一眼她身上的混搭休闲装,说:“这不是挺好看的。” 他越笑她越觉得丢人。 沈星鲤不想说话,嘴巴鼓得像只膨胀的河豚。 钟馥屿正开着车在省道上,侧眸看到她这副蔫样,知道她是真觉得自己丢人现眼了,这才正了神色安慰。 “不就蹭个饭,紧张什么?老爷子是自己人,打扮太正式,人家反要怪你见外的。” 其实钟馥屿自己也打扮得很随意,单色系基本款,从头到脚半个LOGO都没有。但架不住气质与身材放那儿,套只麻袋都显得是高定。 沈星鲤想起饭席间,那位徐老爷子指着钟馥屿对她吐槽。 “当年我在北京工作那会儿,就属这臭小子最爱来家里蹭饭,连吃带拿一点不客气。回头他爸还有意见,怪我把这小子的舌头养刁喽。” “那能一样么。”沈星鲤还是摇头,嚅嚅,“再说了,人家多讲究呀。” “那你想怎么着,要不前边掉头把你送回去,给人赔礼道歉?”钟馥屿故意换了京腔逗她。 说完,又在即将抵达最近的一个出口时,打了转向车灯。 虽然清楚开玩笑的成分居多,但沈星鲤又觉得他是真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那种人。 她赶紧阻止:“别呀,再转回去该多晚了,老人家要休息的。” 沈星鲤伸手按了他的手腕一下,却被反手捉住指节。 他将她的手指压在方向盘上细细摩挲,沈星鲤担心他的不安全驾驶行为,又不敢用力收回,只能着急地嗔道:“你干嘛呀,先好好开车。” 钟馥屿使坏的心已经收不住,索性把车靠路边停下,将人抓过来好好亲热了一会儿。 “你,你就不怕被拍?”沈星鲤一边招架着他的亲吻,又觉恼羞,目光下意识向外搜寻摄像头。 “我又没干什么。”他轻咬她的唇瓣,一脸无辜,“避免疲劳驾驶也不行么。” 重新上路时,沈星鲤终于没再继续纠结今日的穿着打扮,两颊的绯色比地平线尽头烧灼的晚霞还要浓烈。 她挨着车窗去看沿途的风光平原。 汽车在宽敞笔直的公路上驰骋,掠过一片片春日的绿野。 盎然而富有生机的春意里,深埋心底的钟情与悸动伺机破土,跟随万物复苏的势头蓬勃攀升。 * 期间,赵昀今也联系过沈星鲤好几次,约她出来吃饭打牌。 这种纯粹吃喝玩乐的活动,沈星鲤都直接婉拒了。 但有一回收到邀约信息时,她正在跟钟馥屿吃饭,于是把这事拿出来说了一下。 她征求他意见:“我总这样拒绝别人会不会不太好?” “你想去?”钟馥屿问。 “不怎么想。”沈星鲤老老实实答。 她最近的实验进度不太理想,不得不推倒重新设计步骤,剩余的一点空闲时间全留给了钟馥屿,哪里还预得上别人。 “那不就得了。” 钟馥屿显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纠结的问题。 沈星鲤在意的却是另一方面。 “毕竟是你的朋友嘛。”她小声强调。 “所以呢?”他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故意问,“要我去帮你拒绝?” “别别别,千万别。”沈星鲤连忙阻止。 “你要是去说了,过后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要怎么解释嘛。” 也就是平日在他面前随性惯了,心里想着什么话,没过脑子便说出来。 话音方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沈星鲤一边懊恼自己嘴快,一边却又好奇钟馥屿的态度。索性没有说话,静静等待他的反应。 但钟馥屿眉毛也没皱一下,一贯云淡风轻的姿态:“有多难解释,他问,你照实说不就行了。” 沈星鲤的心情重重一沉。 她不敢继续追问,“照实说”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就多吃了几顿饭,多睡了几次觉的关系? 这不就是情人么,或者再说难听些,包养。 也不奇怪,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这样各取所需的组合再常见不过,是可以堂而皇之拿到台面上讲的。 旁人听了,至多是心领神会地笑笑。 是她太天真了。 或者说,是因为钟馥屿待她太纵容,而她心里半点数都没有,竟然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在他眼里,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 沈星鲤沉默得有点久,情绪已经很显然的不对劲。照钟馥屿的敏锐程度,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但他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段插曲以沉默带过。 之后,钟馥屿还是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帮她挑掉艇仔粥里她不喜欢的姜丝。夜里送她回到学校,照例很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叮嘱她早些休息。 如此寻常的温情,却让人一阵鼻酸。 沈星鲤好怕自己当场失态,匆匆应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下车。 进了宿舍楼,楼梯上到一半,她停下来,挨着墙面出神。 真是的。 怎么还委屈上了呢。沈星鲤自嘲地想。 他大概觉得她矫情极了。 其实就算是做情人,钟馥屿也属于最最理想的那一类。说得直白些,花钱都未必找得到这样完美的。 她哪里吃亏了吗?一点也不。 可骨子里的清高劲偏要出来作祟。 他与她之间,粉饰得再梦幻,本质就是这么个本质,她怕最后难堪的只有自己。 过了几日,钟馥屿又打来电话,语气如常地说今晚带她去吃饭。 “会有几个朋友一起,不过也没关系,你穿什么都行 20.20 [] 生命科学学院最近迎来一件大事。 本周四下午,知名学者宋苒芝将在南校区小礼堂出席一个内部性的学术交流会。 作为Y大荣誉校友、Harvard大学脑与认知神经科学博士、Stanford最年轻的外籍助理教授,宋苒芝的传奇经历在院内届届流传。 因此生科院上下,从本科生到博士后,人人都想亲眼见见这位被教授与各路前辈津津乐道的话题人物。 不止沈星鲤和郑繁青,就连生物学毕业后早早改了行的本科室友都特意跑回来凑这个热闹。 宋苒芝这次回国,是参加国家科学研究院的项目筹备研究会,顺道应生科院院长邀请回校交流。 会议还没有开始,宋苒芝人已经到了,被领导们陪同着在校园里逛了一圈,此时回到休息室里稍事休息。 昶发集团作为省内老牌的医药化工企业,与Y大生科院合作颇多,今日亦是这次学术交流会的独家赞助企业。赵昀今作为集□□来的代表,也随着宋苒芝一道在园子里四处参观。 各自进入休息室前,赵昀今朝宋苒芝礼貌颔首。 赵昀今差一点就要习惯性地称呼“嫂嫂”,音节滚到嘴边才刹住,客气地说:“宋教授,我的休息室就在隔壁,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宋苒芝的指尖搭在门把手上,转头朝他笑笑,温和地说:“昀今,我们之间不用这样生分的。” “……好,苒芝姐。”平日无法无天的赵小少爷在她面前怂得不行,咽了咽唾沫,配合地应下。 目送宋苒芝进了门,赵昀今从口袋里取出手机。 静了音的手机里无数个未接来电与问询消息,全部来自他的亲哥赵岭方。 赵昀今摇摇头,拨去回电,心里却不无遗憾地想,宋苒芝越是展现得云淡风轻,越是代表往事已经翻篇。 固执不肯罢休的,只有那个人。 休息室里信号不是太稳定,赵昀今索性出门下了楼,站在礼堂前门的大台阶旁点起一支烟。 “苒芝姐进休息室了,如何,有什么指示?”赵昀今咬着香烟,朝电话里问。 “苒芝姐?”那头的人不悦地纠正,“那是你阿嫂。” “哦。”赵昀今懒得纠结这称呼,抬手看一眼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你真不来?” 那边被问得沉默了一晌,方才低声说:“不了,她也不想看到我。” 沈星鲤几个人也早早来到小礼堂附近,拎着奶茶坐在门前的草坪上拍照闲聊,享受难得晴朗的春日阳光。 本科室友陆琪佳在大学时代就已经看透读生物赚不到钱的真相,早早开始另觅出路。 如今她在一所医美机构上班,事业发展红红火火,一个月提成抵得上沈星鲤大半年的生活费。 同样,穿衣打扮的精致程度,也要甩掉象牙塔里朴素的科研民工好几条街。 陆琪佳的一张俏脸从眉毛到牙齿都不同程度地调整过,尤其适合上镜,甫一坐下,就举着手机不同角度地咔咔连拍,还要拉着沈星鲤和郑繁青一同入镜,上演永不落幕的宿舍姐妹情。 “青青宝贝,你这肤色怎么又暗沉得这么厉害。”陆琪佳忧心忡忡地打量郑繁青憔悴的脸色,“记得抽时间来我这里打打针,女人的肌肤不好好养护真不行。” 郑繁青不太想搭理这个聒噪的人,只含糊地“哦”了一声。 陆琪佳熟练地修起图,放大照片替郑繁青把下巴推尖,继续说:“你要是肯听我的,把眼角开一开,再垫垫鼻头,绝对秒杀四方,上回我发过去那个微整方案你考虑过没有嘛。” 没听到回应,陆琪佳也不在意,P完自己,又把手指移向照片上的沈星鲤。 这样一张纤秾秀逸的脸庞根本无需多余调整,只要补补唇色就很完美。 陆琪佳三两下选好滤镜和贴纸,九宫格发送,之后扔了手机,端起沈星鲤的下巴左右端详。 “鲤鲤宝贝,你真是好看死了。”陆琪佳啧啧赞叹,“不愧是老天爷赏的哇,再牛的医生都整不出这种水平。” 沈星鲤已经习惯陆琪佳的一惊一乍,放松着脸部肌肉任由她摆弄。扭头间,又注意到不远处的大台阶旁,正在打电话的赵昀今。 赵小少爷在人群之中相当招摇,沈星鲤眯起眼确认过一遍,拨开陆琪佳的手,打算上前打个招呼。 陆琪佳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说鲤鲤宝贝,你真不考虑去当个颜值博主什么的吗?我可以给你介绍几家靠谱的MCN,信我,你肯定能火!这比搞科研赚钱多了。” “怎么能这么比?就算是收废品都比搞科研赚钱。”郑繁青幽幽吐槽。 陆琪佳噎了一下,又很认同地点头:“也是哦。” 沈星鲤“嗯嗯嗯”地应着,一边撑住草坪站起来:“你们等我一下。” 赵昀今把烟掐灭在细英石里,双手插袋往楼上走。 沈星鲤快步追上去,隔得远远地叫他的名字。 赵昀今站在高几级的台阶上扭头回望,见到是沈星鲤,长腿立即迈了下来,笑道:“这么巧啊,沈师傅。” “是呀,好巧。”沈星鲤也笑,“你也是来参加会议?” “是吧,主要是来当跟班。”赵昀今耸肩。 “跟班?谁的。”沈星鲤不解。 赵昀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抬起下巴示意:“时间也差不多,一起进去?” “我还要等一会,有同学一起……”沈星鲤说着,转身朝草坪的方向望。 陆琪佳却已经拽着郑繁青主动迎上来。 “鲤鲤宝贝。”陆琪佳扑过来,抱住沈星鲤的手臂,“怎么啦,碰上朋友了?” 陆琪佳的目光锁在赵昀今身上,显然对他抱有极大的兴趣。 还没等沈星鲤介绍,陆琪佳就颇为自来熟地打起招呼:“这个同学好像有点面生呀,是其他学院的?专程来看宋女神的吗。” “同学?”赵昀今笑盈盈的,“我有这么年轻?” “这是因捷生物的技术副总,赵总。”沈星鲤赶紧说。 陆琪佳眨了眨眼,音调不自觉地放得更甜美:“呀,那是我误会了。” “误会吧,没事,赵总哪有赵同学好听。”赵昀今开玩笑说。 陆琪佳极其配合,立刻哈哈笑起来。 会议马上就要开始,几人没有在礼堂外逗留太久,顺着人流往里走。 一楼的台阶旁竖着本次交流会的特邀嘉宾介绍,排在最首位的宋苒芝却是一众大咖里最年轻的一个。 照片上是一张不带笑意的脸庞,轮廓圆润的鹅蛋形,古典里透着冷艳。微微上挑的杏眼沉静地望着镜头,神情略显倨傲。 作为生物学界的知名人士,宋苒芝本人却极为低调,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就连业内的国际年会、大型交流活动都能推则推,是个很神秘的存在。 这一次返校,院方也应了她的要求,并未设置太大型的会场,因此沈星鲤费劲吧啦地到处蹭关系,也才勉强拿到三张小会议室里的位置,只能通过直播屏幕一睹芳容 21.21 [] 这一次内部交流会以圆桌论坛的形式开展。 受邀嘉宾在台上依次就坐,个个都来头不小。 坐在右侧的宋苒芝是最神秘的一位,真人小巧纤细,留一头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眼镜,看上去比照片里更加明艳肃杀,气场十足。 尽管早就知道宋苒芝不仅有极聪慧的头脑,还有不输智商的超高颜值,但此刻亲眼见到真人,沈星鲤仍然被她优越的外形所惊艳。 而随着会谈正式开始,沈星鲤很快忽略了这些外在的事物,专心沉浸于嘉宾们的探讨之中。 整场会谈持续了将近100分钟,氛围相对轻松,但分享的干货满满。各路专家们丰富多彩的阅历,和对自身研究领域的独到见解都令人收获颇丰。 台上的宋苒芝作为除主持人之外的唯一一名女性,以一个独特的视角分享了她的科研历程。 沈星鲤全神贯注地听着,被充满力量的发言鼓舞与激励。 直到离开小礼堂,走在校园的行道上,几个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刚刚散场的交流会,完全拜服在宋苒芝的人格魅力之下。 “我真的真的被宋女神掰弯了!我只见过她长头发时期的照片,没想到留短发这么A。”陆琪佳语气夸张。 郑繁青:“学术成果一长串就算了,一点秃头的迹象都没有,老天爷实在是不公平。” 陆琪佳:“别说你,我都要重燃对生物的热爱了。” 郑繁青:“听说宋女神马上就要回国任职,肯定也会继续收学生吧,不知道需要什么申请条件。” 陆琪佳:“等等,你不是说过死都不会读博了吗!” 郑繁青:“见过宋女神我又活了,不行吗?” 沈星鲤没有加入她们的对话,却仍然满怀憧憬地想,究竟需要多少天份,外加多少努力,才能成为像宋苒芝那样优秀的人。 “别聊这个了,还是先想想晚上吃什么。”郑繁青推了推沈星鲤,“梨子,你说。” 沈星鲤回过神,打开点评软件:“我看看。” 她翻着之前收藏下的各种网红餐厅,其中有一家是河豚料理店。 脑海里十分应景地浮现出某个人的身影。 挺离谱的。 钟馥屿好像在她身上安装了某种机制,每每遇到相应的关键词,总能触发与他有关的零碎回忆。 沈星鲤面无表情地删掉这个收藏,继续向下滑。 陆琪佳也忙着在手机上戳戳点点。隔了一会,她笑容满面地接起一个电话,声线甜丝丝的。 “一起吃饭?现在吗。” “可以的呀,正好我们还没决定要吃什么呢。” “我们在出校门的那条主道上,嗯嗯,不着急,等你哦。” 沈星鲤正与郑繁青面面相觑,便听陆琪佳挂了电话,愉快地宣布:“赵总说要请我们几个去吃饭。” “赵总?赵昀今?”沈星鲤不可思议,“你们这么快就勾搭上了。” 陆琪佳得意地挑眉:“湿湿碎啦。” (这点小意思) “快帮我拿着,我补个妆。”陆琪佳从包里翻出镜子往沈星鲤手里一塞,示意她举起来。 郑繁青抱起手臂,兴致索然:“既然这样我就不去了,反正我也不认识。” “去了不就认识了,因捷生物的副总哎,送上门的人脉啊。”陆琪佳旋紧口红,抿了抿嘴唇。 大约十分钟后,一台黑色奥迪徐徐停在三个人面前。 赵昀今今天没开他那台两座的AE86,而是开了一台商务气息浓厚的A8。 陆琪佳死拽着郑繁青的手臂不让她离开,此时见到赵昀今降下车窗,立即拖着人一同迎上去,春风满面地打招呼。 “没等很久吧。”赵昀今看了沈星鲤一眼,又打趣,“想约沈师傅吃餐饭也挺不容易。” “前段时间实在太忙。”沈星鲤坐上副驾,一边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也忙,阿屿哥也忙,就我闲是吧。”赵昀今啧了一声。 尽管知道赵昀今只是在开玩笑,应该不清楚他们两个人正忙着厮混。 但骤然跟钟馥屿的名字被摆在一处提起来,还是令人一阵心虚。 沈星鲤笑笑:“我们可不一样,他忙是正常的。” “等阿屿哥把汇悦台的房子装修好,说什么也要敲他一顿入伙饭。”赵昀今说。 赵昀今说得无心,沈星鲤却在这条陌生的信息里结结实实怔愣住。 “他在装修房子?” 问完,又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反应太过强烈,忙补充:“我是说……还以为他在广州都是住酒店的。” “我也是前阵子才听他提起。”好在赵昀今并没有察觉异样,“也不算装修,应该是太久没人住了,重新修整一下。” “这样啊。”沈星鲤语气尽量轻松,“听说他最近的业务重心都在大湾区这一带,如果要长居的话,的确住家里更方便吧。” “忙事业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赵昀今笑得意味深长,“我看躲避催婚才是重点。” “催婚?”沈星鲤又是一愣。 “是啊,毕竟年纪也到这了。”赵昀今耸肩,“虽然阿屿哥早就讲过他不结婚,但是蒋阿姨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北京哪有广州自在,是吧?” 沈星鲤垂了垂眼,没再接话。 后排的陆琪佳也没闲着,不停在微信上私聊她。 陆琪佳:【鲤鲤宝贝,你们聊的是谁?】 陆琪佳:【住在汇悦台的,顶级有钱人啊!】 陆琪佳:【鲤鲤?鲤鲤鲤鲤!!】 沈星鲤心烦意乱地吐了口气,把手机扔进包里。 随后的整个晚餐时间,沈星鲤都显得不在状态,满脑子回荡着赵昀今说的那些话。 原来钟馥屿忙着装修房子。 原来钟馥屿正被家里催婚。 又原来,钟馥屿本人从未有过结婚的意图。 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她三天两头与他见面,却仍然对他没有半点了解。 也是,她又算不得什么重要角色,闲暇时凑到一起消遣消遣罢了。 这些私事,他提与不提,都是他的自由。 * 首都国际机场,从波士顿飞抵北京的航班停止滑行,钟馥屿在机组明媚的笑靥中率先走下飞机。接机的车子早已在外等候,他没拿任何行李,径直经要客中心离开机场。 车子一路朝东边开,公路两旁路灯昏沉。 夜里的扬沙乘风而来,细碎地敲击着玻璃,企图给车里人送上一份来自北京春天的厚礼。 钟馥屿按捺住想要开窗透气的手,蹙起眉揉揉太阳 22.22 [] 厨房里炖了红枣燕窝,钟馥屿端了一碗朝楼上去。书房的门虚掩着,他站在外边平静了一会思绪,这才抬手敲了敲。 房里的人应了声“请进”。 钟馥屿推门进去,蒋虹韵正站在一排开放式书架前翻阅典籍,听到动静声头也没抬。 钟馥屿把托盘搁在桃木斗柜上,手肘支着桌面,出声问:“这么忙啊蒋教授,还没休息呐?” 蒋虹韵其实很早就转了行政岗位,如今的职务又向上跳过好几级,但仍然喜欢别人叫她“蒋教授”。 蒋虹韵循声望见是他,脸色瞬间下沉,哗地又翻过一页书,只当人不存在。 钟馥屿挺适应她这态度,神情未变,倒是站在原地回忆了片刻,蒋女士这回又是怎么生起气来的。 蒋女士前天下午在微信上给他发来几张抱着小孩子的合影,底下的语音消息里说:“这是你李伯伯的孙女,你来瞧瞧!多可爱!” 他隔着时差,没能在第一时间回复,把蒋女士急到拨跨洋电话来质问。电话挂掉,又弹来视频让他实时欣赏小朋友们满地乱爬的可爱模样。 一屋子小朋友大笑大叫着在画面里玩闹,画面外的蒋女士语气和蔼,脸上的笑容大概没收起来过。 他才被电话铃吵醒,听到这分贝只觉得头痛,蒋女士偏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到镜头前,教一句说一句地跟他打招呼。 “特有意思对吧?”蒋虹韵问他。 “还行。”他拖着调子回答。 蒋虹韵嫌他这懒散态度碍眼,正欲开口,身后有人率先插话。 “这么喜欢,还不赶紧让阿屿生一个。” 蒋虹韵无奈地摇头:“他呀,得了吧,成天不知忙活些什么。” 插话的老先生抱着小孙女出现在画面里,笑呵呵地对着镜头说:“阿屿啊,成家与忙事业也不冲突嘛,是不是该考虑考虑了?” “李伯伯。”钟馥屿朝对方笑了笑,礼貌地回答,“谢谢您关心,我没考虑过……” “成家”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蒋虹韵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结束了视频通话。 起初,钟馥屿对着黑掉的屏幕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不打算结婚这事儿从未藏着掖着,周围人都知道,换谁来敲打多少遍也是同样的答案。 直到北京时间夜里,老头子打来电话,问他做了什么把他妈气得吃不下饭。 “你乐不乐意成家是你的事,但也用不着敲锣打鼓地四处宣传?”钟远庭叹气道。 “你妈跟少年儿童打了一辈子交道,你知道她发自内心喜欢小孩子的。何况今天这同学聚会,除她之外都抱着孙辈去的,你偏在这节骨眼上刺激她。” “这次是我不妥,您先帮我劝劝。”钟馥屿好声好气。 “劝?你们一个二个的就会拿我做磨心,成天处理这内部矛盾比干什么都累。”钟远庭也来气。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钟馥屿还有心情开玩笑,“您就多操劳这一回,回头我陪您钓鱼去。” “臭小子。”钟远庭骂道,“我劝归劝,但你这表面态度也给我收敛点。” 钟馥屿也感到无奈。 他过去三十年与蒋女士相处和睦。蒋女士在大部分情况下绝对称得上是个开明的家长,唯独这件事谁也说不通谁。 他这次来美国主要是参加两场关于数字货币的闭门研讨会,在纽约呆了五天,与各种相熟的机构投资人餐叙,之后又回了一趟麻省。 原本还准备多消磨几日,但接完钟远庭的电话,他还是取消了后续行程,改签机票回北京。 书架前的蒋虹韵摘掉眼镜揉了揉额角,又把书又翻过几页。 钟馥屿暗暗寻思,这钟老头子究竟都劝了点什么,怎么蒋女士看上去没有半点消气的样子。 他走过去,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拉美文学作品,译者一栏写着蒋虹韵的名字。 “妈。”钟馥屿打破沉默。 “你叫谁妈。”蒋虹韵眼皮也没掀,从鼻子里哼出一句。 钟馥屿觉得好笑:“听您这意思,是不打算认我这儿子了?” “好好说话。” 蒋虹韵特烦他摆出这副顽主样,扬起手里的典籍欲打,但转念一想,这书可比那臭小子贵重多了,遂罢了手,把书往架上一放,走到书桌前坐下。 钟馥屿跟过去,换了规规矩矩的普通话:“您先消消气。” “衰仔!生旧叉烧都好过生你,真係激死人。” (臭小子,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真是气死人了。) 广州人蒋虹韵气到头上就忍不住飙母语。 钟馥屿一言不发地站着听。 蒋虹韵觉得这样犟着也挺没趣,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问:“你说,我跟你爸这辈子也算恩爱和谐,对你的关心也从没落下,照理不该令你有什么创伤阴影,你怎么就对这事儿这么抗拒。” “也谈不上抗拒,但确实不怎么感兴趣。”钟馥屿尽量委婉。 或者说,他是对婚姻这项制度持悲观态度。 蒋虹韵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把斗柜上的燕窝端过来。 等蒋虹韵慢条斯理地吃完,钟馥屿很有眼力见地拆了湿巾递过去。 “实在不想结婚也行。”蒋虹韵把用完的湿巾叠平整了摆在托盘里,抬眸说,“但孩子总要生一两个吧。” 钟馥屿简直哭笑不得,只觉得他妈这思想突然间又开放得过了头。 “我跟谁生去。”钟馥屿好笑地问。 蒋虹韵只问:“你就说,这样行不行?” 钟馥屿当然不可能正面回复:“您就别太操心了。” 蒋虹韵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直截了当地宣布:“回头你找时间,跟我去吃个饭。” “行啊。”钟馥屿应得很爽快,旋即补充,“但生孩子就免了。” 蒋虹韵瞪他一眼,继续接下问:“周映蓁这小丫头你还记得吧?以前咱们住新街口外那个大院的时候,她家就在楼下。” 钟馥屿挑着眉恭听下文。 “小丫头厉害着呢,在北大的时候过了外交部的遴选,毕业顺利进到部里,又去西非外派了四年,年初刚回来。” “人家思想境界比你高多了,事业心强,人也优秀,外派去那种条件的国家,都没找她爸喊过一句。” “她们这个职业听着光鲜,实际也是个苦差,忙起来着不了家的,不过我看跟你挺合适。” “怎么就合适了。”钟馥屿有些无奈,“您别告我她虽然不愿意结婚,但孩子想找人生一两个,回头耽误了人家。” “我事先声明,吃饭这事儿就是人小丫头主动提出来的,我可没掺合过。”蒋虹韵说。 “我跟她都多少年没见过了,路上遇着也认不出来,怎么就主动提了。”钟馥屿更是不解。 “上个月你跟你爸在博鳌,不是碰上周叔叔他们了,当时那小丫头也在呢。” 钟馥屿在脑海里搜罗了一圈,找不出任何印象。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我说蒋教授,好好一亚洲发展年会,当是去选驸马呢。” 蒋虹韵不理会他略带奚讽的发言,自顾自把前情说完,便一锤定音地收尾。 “总之呢,你周叔叔也来找我谈过了,这面你肯定要去见一回的。我的面子不够大,周叔叔的面子你可得在乎。” 钟馥屿面无表情地听着,在心中暗道,他还真不觉得有什么好在乎。自己愿意配合着去,完全是为了哄蒋女士开心。 至于下一步的事,天王老子来了还是一个样。 “知道了,随您安排。”钟馥屿摸了摸口袋里的车钥匙,抬脚向外,“先走了。” 下了楼,钟馥屿没急着离开,站在院里点了支烟。 玉兰的香气幽幽浮漾在空气中,春意已经拂到了这一片,绿树的新枝摇曳舒展,满是流动的生机。 钟馥屿微眯起眼,习惯性地朝西边望。 那个方位是紫禁城的所在之处。若是白日晴好的天气,从他的卧室爬上房顶,可以清晰望见宫里飞檐层叠的角楼。 夜色里灯火疏闪,微弱地 23.23 [] “失恋是第一生产力。” 不知道哪位有识之士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放在沈星鲤身上同样适用。 虽然她与钟馥屿之间并没有真正地开始过,谈不上“失恋”。 却又比真实的失恋后劲更大。 一旦开始胡思乱想,沈星鲤就强迫自己全情投入到学习中去,效率因此得到飞跃性地提升。 也算是,有那么一点值得欣慰的地方吧。 沈星鲤处理完实验数据,对着框架日渐丰满的小论文自我安慰着想。 临近闭馆时间,图书馆里仍然座无虚席。 沈星鲤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把东西一件件收进双肩包里。 最后才去拔接着USB充电的手机。有新消息进来,屏幕随之展亮,又自动面部识别解了锁。 钟馥屿:【我明天回广州,晚上一起吃饭?】 短短一行字映在壁纸上,如春夜惊雷。 沈星鲤迅速扭开头,把手机扔进书包里。 夜幕下的校园空旷幽静。 春意在枝头嬉闹,洒下淡淡的花叶香,潮湿的泥土气息从脚底升腾,闻起来舒缓静神。 沈星鲤却灼躁得好像背了一枚威力十足的定时炸.弹在身上。 要答应他的邀约吗?答案是肯定的。 她还不舍得跟他断掉。 可他们现在这样,究竟算什么呢,她还是很在意这一点。 她知道有些男人会有这样的喜好,喜欢在一些常造访的城市里圈养情儿。在哪座城市落脚,就召出来宠幸。 就算他不介意带她公开亮相,没有避忌周围友人,也不能说明什么。一些不光彩的东西,在那个圈子里是可以被默认的…… 沈星鲤把书包抱在怀里,出神地想,倒不是非要纠结于某个确切的称谓。 但至少,她要确定,在相同的时段里,自己是唯一存在的那个。 这是她的底线。 回到宿舍,沈星鲤才重新拿出手机。 那行询问还挂在屏幕上,等待着她的处理。 沈星鲤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偏又不想回复得太快,假装自己已经睡下,刻意无视了这条消息。 可拦得住手上的动作,脑海里的种种思虑却怎么也隔绝不掉。 一直辗转到深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 那条消息被挤到屏幕的最下方,沈星鲤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敲了个:【好。】 还在缓神,顶上立即出现的“对方正在输入”令她瞬间清醒。 钟馥屿:【大概五点左右,到哪里接你合适?】 沈星梨子:【还是在校门口吧,你快到了给我发个消息就行。】 郑繁青不在宿舍里,沈星鲤独自在窄小的房间里来来回回,实在觉得时间难熬,索性提前出了门,到实验室去晃一圈。 在楼下碰到了同组的师妹。 对方一见到沈星鲤就激动地迎上来,八卦兮兮地怪叫。 “师姐!!!晚上有约会?” 沈星鲤笑了笑,没有说话。 师妹自动当她是默认,露出暧昧无比的神色:“不得了,该是什么样的男人呀,值得你这么隆重的打扮。” “你可别太夸张。”沈星鲤被说得不好意思,扭了扭师妹的胳膊,让人打住。 其实也不算多隆重的打扮,不过是稍稍搭配了一番衣饰,又化了个充满心机的淡妆。 但跟往来于实验楼附近,不修边幅且表情丧得分分钟想要报复社会的大多数学生相比,已经光鲜得可以。 “约会前还不忘来实验室,不愧是卷王,时间管理大师。”师妹感慨了一声。 “临时想起有些东西忘了拿。”沈星鲤随口扯了个理由。 两人一同往楼上走,隔得远远的就看到好几个人围站在走廊的最尽头,同实验室某个大师兄说话的声音从小包围圈里传出来,听上去很是焦急。 沈星鲤与师妹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跑过去。 “出什么事了?” 有人面色凝重地回:“老吴下午去计量院拿校准好的枪回来,结果下车时袋子忘在地铁上了,到了实验室才发现。” 沈星鲤闻言也变了变脸色。 一旁的师妹立即惊呼起来:“啊!那还能找回来吗,总共有多少把?” “一个大袋子,少说也有十几把吧,现在只能让小曦就近去地铁站问一问。” 大师兄打完电话,懊恼又烦躁地在走廊上踱步,半晌,又举起手机:“不行!还是先报个警!” 大师兄说着,一边拨下“110”,又在电话接通后,焦急地对着接线人嚷:“你好,我要报警!我遗失了一些贵重物品在地铁上,想请你们帮忙找回。” “是枪,有大概十几把,全丢了。” * 钟馥屿比预计时间更早地到达了校门外。 趁着等待的间隙,他取出手机处理几封公务邮件,没过多久,几道尖锐的警笛声由远至近,打断了他的思路。 广州这几日又降了温,阴雨绵绵的天气接连持续了一个多礼拜。 斜飞的细雨如春蝉吐出的银丝,絮絮地从空中飘洒下来,好似不知疲倦。 车窗外的世界被细雨模糊成一片水雾。 三台蓝白相间的警车闪着顶灯从车边掠过,朝Y大校园里疾驶而去。 路上的行人被这出警的阵仗吸引,纷纷转头张望。 钟馥屿并未在意,看着时间给沈星鲤打去电话。 “今天天气不好,我车开进去接你。”钟馥屿说。 “对不起啊,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估计没法跟你去吃饭了。”沈星鲤抱歉道。 “怎么,实验不顺利?”钟馥屿随手拨了拨雨刮,扫掉挡风玻璃上的积水,“我也不急,等你就是了。” “不是,哎……”沈星鲤叹了口气,“有警察来了,我也需要配合调查,不知道会弄到几点。” “什么调查?”钟馥屿蹙眉,回想起刚刚掠过去的几台警车。 照这出警的架势,恐怕不是什么简单案子。 “该配合的尽力配合,但不清楚的地方不要乱说,把定位发过来,我去找你。” 不等沈星鲤回复,钟馥屿又加快语速叮嘱,一边开始思索有哪些可能用得上的人脉。 沈星鲤的有些无奈:“也没什么,其实不是大事……” 电话那头有人叫了她一声,沈星鲤也加快语速:“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我先进去了,晚点再联系你。” 沈星鲤没想到自己多余来实验室晃这一圈,最后晃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脱了身。即使身心坦荡,但独自面对警察的问询,紧张与焦虑仍不可避免。 沈星鲤整个人出了一层薄汗,精心打扮好的妆容也开始洇脱,不得不留在洗手间里重新描补。 从楼里出来时,警车早已离开,围观的人群也逐渐四散,只有一台白色帕美仍然静静停在原地,金属质感的车漆在路灯下泛着淡光。 沈星鲤沐着细雨跑过去,敲了敲副驾的玻璃。 钟馥屿抬手解锁车门,一边调高车里的温度。 “又让你久等了。”沈星鲤一脸的不好意思。 目光与他相碰的一瞬,她又尴尬地低下头去,假装要从包里翻纸巾。 相较于他的闲适体面,她显得如此狼狈,这实在是令人沮丧。 < 24.24 [] 钟馥屿直接把车开回到汇悦台。 沈星鲤望着窗外掠过的繁华城景,只以为钟馥屿又要带她去哪个连最低消费都高得吓人的餐厅吃饭。 直到车子在住宅入口的闸门处停了停,她一抬头看清了米色墙面上缀的几个繁体大字。 汇悦台的地下车库没有辜负“城中顶级豪宅”的称号,云集的豪车令人眼花缭乱,连钟馥屿这台帕美混在里面都能成为低调的代名词。 车子停在离入户电梯最近的两个并联车位上,沈星鲤尾随钟馥屿的脚步往楼栋里走,一边在心里默默想,所以他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吗? “我们现在去哪?”沈星鲤明知故问。 “我家。”钟馥屿抬手刷卡,电梯按钮应声闪烁。 沈星鲤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经意:“你不是说住酒店更方便吗。” “是方便,但谁让有些人住酒店还有强迫症。” 钟馥屿并未回头看她,声音从前方飘过来,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沈星鲤的心跳却猛然提速,下意识拽紧了肩上的包带。 下午出门时,她提前预计今晚会在外留宿,所以特意背了一个中号的托特包,塞进瓶瓶罐罐和简单的换洗衣物。 她不习惯把个人物品存放在钟馥屿那里,每次离开都要收拣干净。有强迫症的因素,也有不好明说的另一部分。 ——他们这样的关系存在太多不确定性,说不准有今次无下次。 沈星鲤每一回都要抱着这个悲观的想法,好提醒自己不要陷得太过深。 却没想到他装修房子的原因是在她。 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 专梯直达楼层。 进了门,视野一下变得深远开阔。 目及之处的空间都被打通,没有太多实体隔断,通透的玻璃幕墙框住一幅流动的珠江夜色,凌霄之上,广州城最璀璨的景观全无遮挡。 这套房子清扫完毕后,钟馥屿自己也没上来过,一些生活用品都是底下人照着他的日常习惯新采购的。 “这里很多年没人来住过了,前段时间简单翻修了一下,这些东西都换了新的。”钟馥屿拆了两对拖鞋的包装,顺手摆到沈星鲤脚边。 “不知道合不合你码数。” 也许是巧合,码数正正好,连同她提悬已久的心都像被一只无形手捧住,好端端地降落在绵云上。 沈星鲤受宠若惊:“挺合适的。” 房子里恒温恒湿,体感很适宜,整体的装潢很素,从硬装到软饰的色调都冷清清的。但看似极简的风格里又处处藏着不平凡的细节,是需要近距离观赏才能感受到的奢侈。 沈星鲤驻足于入户屏风附近,好奇地研究墙面上的石材纹路,抬眼看到钟馥屿已经径直往厨房的方向走,也快步跟上去。 厨房里的餐柜和冰箱已经被各式各样的食材填满,钟馥屿依次打开看过一遍,问她:“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沈星鲤有点意外:“你要自己下厨吗?” 钟馥屿理所当然:“既然搬回来住,总要开个火意思一下。” 沈星鲤没想到他如此注重这方面的仪式感,忍不住笑了一下。 “诶,不愧是广东人。” “我帮你。”沈星鲤也凑到冰箱前。 “不用。”钟馥屿顺手给她塞了一杯青柠酸奶,又指了中岛下的一个长抽屉,“饿的话自己找吃的垫一垫。” 抽屉里装满各种类型的小零食,花花绿绿的包装上一水的外文,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文字。 沈星鲤挑挑拣拣地选了一袋巧克力图案的包装,咬到嘴里才知道里面还裹着酒心,酒精浓度极高的烈酒,辣得她的神经游过一阵麻意。 但经过短暂的适应,又觉得这个味道十分上头。 沈星鲤倚着墙壁,又拆了一枚放进嘴里,细细品尝烈酒漫过舌尖的辛辣回甘。 眼前是钟馥屿颀然的背影,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铅灰色厨刀。生来矜贵清冷的气质令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幕变得像高阶的行为艺术。 沈星鲤站在不远处放肆地欣赏,心底一阵恍惚。 好像在体验温馨的婚后生活。 这个离谱的念头冒出来时,沈星鲤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才吃几颗酒心巧克力就能醉成这样?否则怎么敢妄想与他有婚后。 沈星鲤笑着摇摇头,摒弃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所以今天是适合入伙的日子吗?”沈星鲤走上前,刻意打破这份静谧。 “没看过。” 沈星鲤疑惑:“搬家不需要讲究黄历吗?” “毕竟广东血统只有一半。”钟馥屿懒洋洋的开玩笑。 他将热水壶插上电,转过身来看她,神情倒是挺认真。 “不过在我看来,今天这个日子不错。” 房子里空旷而安静,显得他的嗓音低沉又飘渺,一字一字拨乱心弦。 沈星鲤只觉得好不容易按下的酒意又开始乱涌,晕沉沉的,酿出迷情。 她主动迈向前,倾身将他压在岛台边缘,温软的躯体与他紧密贴合。 在他低头的同时,她也踮起脚,纤细的手臂勾住他的颈脖,紧拥着缠吻在一起,黑可可的微苦与烈酒的醇涩在口腔里撞击。 钟馥屿一只手向后撑着台面,另一只手虚拢着她的腰肢,任由她热情地攀附。 片刻后,他勾住沈星鲤的腿弯,转身将她抱放在中岛台上,掌心压着她的后脑,强势地攫取她的呼吸。 高度差骤然变化。 周身被属于他的气息侵略,暧昧的光线中,情愫热烈地发酵。 “钟馥屿。”沈星鲤软着手臂推了推他,气息轻轻地要求,“我想先洗洗。” “嗯。”他的唇仍在与她辗转碾压,嗓音微哑,“抱你去。” 这个夜晚,沈星鲤体验到一种“小别胜新婚”的浓情。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被抛上愉悦的最高点,她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水,密集地浸湿眼睫,又无声滚落于他指缝间。 钟馥屿垂眸与她对视,曜石般黑沉的眼眸里拓出她的影子。他沉默地看着她落泪,身躯仍然不见停怠地带她畅泳,平整的床笠牵扯出激荡的波纹。 房间里没有亮灯,落地窗外缥缈的光线映进来,透着虚妄感。 她的指尖深深嵌入他的肌理,在起伏的心潮中想,任是她再清醒,也不得不怀疑这不过是场梦。 …… 结束后,他抱着她去清洗。 温热的水流由上至下冲刷,他坚实的手臂环住她绵软的身躯,指腹一寸寸抚过她的眼周,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俨然是一个最合格也最体贴的情人。 沈星鲤鼻尖又是一酸,眨了眨眼,再度淌下泪来。 “这么难受?”钟馥屿不解地问。 沈星鲤摇 25.25 [] 钟馥屿绝对是说到做到的人。 再次身体力行地,让沈星鲤深度体验怎么个被伺候法。这一回,沈星鲤连一秒钟胡思乱想的机会都不再有。 到最后也没吃上钟馥屿亲自下厨做的饭。 所谓的入伙仪式,也就是很潦草地烧了一壶热水。 剩下的火,大概都烧到她自己身上来了…… 沈星鲤浑身酸痛地想。 但心情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或许因为这里是完全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与住酒店时的感觉又有些不同。 甚至,从这个房间里望见的月亮,仿佛都比别处要梦幻些。 “想什么呢?” 见她睡醒了睁着眼发呆,钟馥屿靠过来啄吻她的颈侧。 酥酥麻麻的触感。 沈星鲤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一下,拒绝:“真的不要了。” 钟馥屿也知道她已经累到不行,但还是对这个反应感到好笑。 “不要什么?”他偏逗她。 小姑娘脸皮薄得很,立刻就泛起润红色,别开头不想搭理人。 看她缩进被子里,钟馥屿这才正了神色,说:“睡醒了带你去喝早茶。” 洗漱完毕后,沈星鲤又习惯性把带来的梳子、护肤品、眼药水都整理好。 钟馥屿就倚在门边,看她一样一样把私人物品捡进化妆包,抱着手臂出声问:“还打算收回去呢?” 沈星鲤手上一顿,抬头透过镜子与他对视,有些尴尬地找补:“这些,我只买了一套。” 钟馥屿走过来,拎起她的包里的瓶子罐子看了几眼,一长串花里胡哨的名称弄得人头疼,记也记不住。他索性整个拍了照发给助理。 “我让人照着再买一套,下回不用带来带去的。” 站在门边等电梯上升。 钟馥屿又问:“自己记得怎么上来么?” 沈星鲤盯着屏幕跳跃的数字,摇摇头:“不是太记得。” “那就多来几趟。” 沈星鲤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好像没什么发言的余地。她小声应:“嗯。” 下到车里,钟馥屿又记起后排座椅上还扔着两袋新买的首饰。昨天下了飞机,他专程拐去太古汇的VCA挑的。 被后续那出乌龙一闹,倒忘了拿出来。 手里突然被塞进两个白色小纸袋,沈星鲤诧异问:“这个是?” “上回不是说耳钉找不着了,那就买对新的。”钟馥屿说得轻描淡写。 她那是为了光明正大联系他,胡乱编的理由。 想不到他连这也记着。 沈星鲤的胸腔被甜蜜漾满,但旋即又感到惶恐。 她自小受到的教育令她无法随随便便收下他人的赠物,尤其是来自异性的。 “这个也太贵重了。”沈星鲤把袋子放在中控上,缩回手,“而且那枚耳钉后来也找到了。” 她坚持不肯收下,僵持了一会,钟馥屿自己打开首饰盒子。 “昨天见到这个款式就觉得合适你。”他看着她,问得很认真,“也挑了挺久,能不能试着戴给我看看?” 明知他意在何为,可这个请求让人不知该如何拒绝。 沈星鲤还是强调:“那就只是试戴……” 白金蝴蝶造型的耳钉通体镶满白钻,坠在耳垂上小巧玲珑的一只,清冷优雅。 钟馥屿看着她依次将耳钉佩戴好,又主动捉起她的手腕。 沈星鲤避不及,纤莹的腕骨又被扣上一条黑缟玛瑙拼满钻白金的五花手链。 “确实挺好看。”钟馥屿将她的长发撩到耳后,又主动说,“可以了,不喜欢就取掉吧。” “不是不喜欢……” 沈星鲤的手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 钻石的火彩在腕骨间折射出微茫。沈星鲤肉痛地想,这个牌子入门级的首饰就已经不便宜,像这样满钻的款式,赔上她的全副身家也送不起回礼。 她实话实说:“可你送这个也太贵了,卖了我也回不起礼呀。” “谁说回不起的?”钟馥屿侧过脸打量她,打趣,“姑奶奶对自己的身价有些误解。” 沈星鲤听不得这个称呼,声音立即低了两个度,细若蚊蚋的:“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了。” 钟馥屿长指摩挲她坠着蝴蝶的薄软耳垂。 “就这么戴着吧,别摘了。” * 陆琪佳又来Y大找沈星鲤吃饭。 通过沈星鲤的牵线,陆琪佳与赵昀今打得正是火热,不仅朋友圈的画风变得纸醉金迷,连日常装扮也比过去更加珠光宝气。 坐在学校食堂简陋的餐桌前,活像MBA刚下课,顺路来体验民生的富家女。 “唉,被前几天那场车祸搞的,我的右手到现在还抬不起来。”陆琪佳用左手拨着碗里的小馄饨,几只叠戴的蛇骨戒指和手镯随着动作闪出碎光。 汤碗上方飘着一层油汪汪的水花,令人毫无食欲。陆琪佳嫌弃地拧着眉,用小拇指把碗往桌子深处推了推。 要不是沈星鲤总赶时间,不愿意到校外去下馆子,她才不会看一眼大学食堂里的低端碳水。 “怎么你出车祸了?严不严重。”沈星鲤问。 陆琪佳挑眉:“你没看到我发的朋友圈吗?就是我那天跟朋友去肇庆玩赛车,结果速度太快撞墙上了嘛。” 沈星鲤其实没什么印象,但还是点头:“想起来了。” “我就在副驾上,几个气囊都弹出来了,差点没吓死!”陆琪佳说着,从某个群聊记录里翻出一段视频让沈星鲤看。 监控拍摄的视频里,一台明黄色跑车在急弯处速度飞快地冲出跑道,一头磕向最外侧的防护墙,车头处霎时飘出一团黑烟。 即使画面模糊,车子尾部那个属于法拉利的骏马标识仍然显眼。 紧接着好几台贴着统一拉花标识的超级跑车陆续开过来,在损毁的法拉利周围停了一圈。 “这也太惊险了。”沈星鲤说。 “就是啊!还好人没什么大碍,但是车子就惨了,只能运回意大利总部的修理厂检修。”陆琪佳按住胸口。 “不过我这回才知道,车子下了赛道出什么意外保险公司都不赔的,真就几百万的一次性玩具呗。” 沈星鲤这些天已经从陆琪佳这里了解到各种与赵昀今有关的琐碎八卦,连带着也听说不少羊城富N代们挥金如土的奢靡生活。 她边吃边闷声点头,继续扮演一名合格的听众。 但过一会,又想起今早才刷到过赵小少爷的朋友圈,喜气洋洋地宣布自己和团队经过半个多月的谈判,终于拿下日本某设计师品牌的国内独家代理。 她当时简略扫过几眼,还看到陆琪佳在底下点了个赞。 “我以为赵昀今还在东京。”沈星鲤随口接一句。 “哦,他是在东京。”陆琪佳耸肩,回得轻描淡写,“但我现在也没跟他了,换了个人。” 距离这两人在学术论坛上的第一次见面,也才过去半个月。 沈星鲤算了算时间,还来不及对陆琪佳这个无缝衔接的速度感到惊讶,又听她开口:“也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叫梁卓年,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等等,一个圈子的?”沈星鲤在好友面前不会拐弯抹角,直问,“可是这样不会尴尬吗?” “这都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好尴尬的啊。”陆琪佳一脸的云淡风轻。 沈星鲤一时没有接话。 尽管早就知道那种声色场里的人,在情感之事上普遍开放。身边伴侣更迭来去,与跳圆舞曲时交换舞伴没有太大分别。 但真实地听说起,并代入到自己身边的人之中,还是觉得古怪。 陆琪佳并不在意,无比自然地介绍起新一任男友的家世。 “他们家族是做连锁眼科医疗机构的,他自己在跟朋友合伙弄文化娱乐公司,这边好几个出名的酒吧、KTV都有他们的股份,改天叫上青青和敏珍她们去唱唱歌,我们503好久没聚齐过了。” 沈星鲤:“好。” “不过也不要拖太久啊!时间长了还是不是这个人也说不定。”陆琪佳开玩笑道。 沈星鲤也跟着笑:“嗯。” 兴许是沈星鲤的回应太简短,看上去好像欲言又止。陆琪佳托着腮,主动自嘲:“你心里肯定觉得我虚荣吧?” “这我也承认啊,我就是只想找有钱人谈恋爱,就是想跟在他们身边长长见识,大家就各取所需呗。” “再说了,谁不想努力往上走呢。梨子,我知道你家条件蛮好的,但你要是见过更上面的那些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就会理解我在说什么。” “靠我自己奋斗,十辈子也够不着。” 陆琪佳眼底迸发的野心毫不遮掩。 沈星鲤倒有点羡慕这份坦荡 26.26 [] 广州的四月天,气温已经逼近烈暑。 即使坐在冷气森森的室内,仍难驱散晌午的燥意。 自习室里歪歪斜斜地倒了一大片,沈星鲤却随着来电震动猛然坐直,捧着手机快步走出去。 “喂?”沈星鲤若无其事地接起。 电话那头率先传来的是一声低笑,而后是熟悉又悦耳的嗓音。 “刚才撤回什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点错。”沈星鲤下意识脱口否认。 “找我有事?”钟馥屿径直问。 “哦,也没事……” 沈星鲤话说到一半又刹住,不禁嫌弃起自己这副别扭的模样。 不是才下定决心要享受这段关系的么,怎么一对上正主又要打回原形。 “没事不能找你吗?”沈星鲤稍抬音量,反问。 电话那头又是一笑。 “能,怎么不能。” 钟馥屿的声线本来就低,一字一句略带散漫,隔着听筒传来,却有被扩大的杀伤力,在柔软处闷闷地钝击。 沈星鲤也跟着弯起嘴角。 又听到那边问:“方不方便开视频?” 他们两个人还从来没有使用视频通话过。 沈星鲤笑意渐凝,愣道:“嗯?怎么突然要开视频?” “不是说要查岗。”钟馥屿话音悠悠,“有你这么查的?” 迅速撤回的消息原来还是被看到。 沈星鲤不禁恼羞:“你都看到了,还问。” 敢情是在故意逗她呢。 “要不要查?给你个机会。” 他仍是那副逗小孩儿似的语气,于她而言却不可谓不诱惑。 沈星鲤不假思索地切了视频重拨过去,拇指又在同一时刻滑向屏幕顶端的小元件,将摄像头遮了个严严实实。 画面里出现钟馥屿的大半张脸,戴一顶米灰色渔夫帽,同色系的Polo短袖,很老干部式的装扮,却一点不显得老气古板。 他手机随意地往前一抬,就这么摆出个由下至上的死亡角度,在压成二维的画面里依旧眉宇平整,五官深刻,骨相的优越性在镜头下尽显。 钟馥屿微微挑眉,对着一团漆黑的视频通话,调侃:“看来信号不是太好。” 沈星鲤镇定地扮傻:“是么,我这边还挺好的。” 钟馥屿也没说什么,只是对着镜头笑笑,神态很是放松。 沈星鲤身处暗中,与他这般视线交接,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像是能穿过镜头将她摄住,牢牢钉在控制区。 “你在哪里钓鱼呀?”沈星鲤胡乱找话题。 湖光山色怡人静谧,群鸟飞掠水面荡起涟漪,不远处的玉峰塔矗立于山峦苍翠之上。 钟馥屿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回:“就一破湖,瞎找的。” “那能钓上鱼么。” “怎么不能,这不就有一只上钩了。”钟馥屿似笑非笑。 沈星鲤一时没太反应,还很傻的“啊?”了一声。 好在对面人看不到这副呆样。 她回过神,飞快地接话:“那你运气挺好。” 钟馥屿未置可否,想了一会,问:“苏州方言有个什么词来着,把小姑娘称作小鱼?” 沈星鲤的家乡话脱口而出:“小娘鱼。” “嗯。”钟馥屿淡笑,“一时间记不起来。” 沈星鲤觉得惊奇:“连这你都知道呢。” 为了更方便交谈,他们再次换回正常的通话。 沈星鲤把手机重新贴回耳畔,问:“你五一能放几天假呀?” 她想提前打探他的假期安排。 若是五一期间他在广州,她好趁早推掉旁人的邀约。 钟馥屿却哑然失笑。除了沈星鲤,大概没人能对他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他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排山桃与古柳间笔直地站着两名警卫,挺拔的身形掩在葱郁的垂枝下,若不细看很难注意他们腰间都挂着配枪。 或许是周遭环境太过冷肃,倒让钟馥屿觉得与千里之外的小姑娘说闲话比旁的事都有意思得多。 他饶有兴致问:“你想给我放几天?” “我又不是你老板。” “那还能有谁是?” 这句反问过分自然。 沈星鲤暗暗掩住嘴。 哪怕明知他只是随口回这么一句,心底也是高兴的。 她继续闲聊般说起:“几个同学约我假期去香港玩,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又怕挤得慌。” “去香港?玩什么。” “呃,也没什么特别计划啦,就随意逛逛。你有推荐?” 这些现代都市在钟馥屿眼里都大同小异,认真想了一会,只说:“有几家餐厅倒是不错。” 钟大少爷看得上眼的餐厅,合不合口味另说,价位一定很不友好。沈星鲤很有自知之明,半点没有追问的意思。 钟馥屿却主动要替她安排:“你们几个人?我让那边留位。” 沈星鲤赶紧婉拒:“再说吧,我连通行证都不知道塞哪儿了。” 钟馥屿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一时间,两人静静无话。 沈星鲤还舍不得挂掉,在仓促间寻找话题:“对啦,我妈刚刚给我寄了家里做的酒酿饼,我给你留了两盒。” “酒酿饼?” “就是我们苏州的一种传统小吃。”沈星鲤解释,“是时令性的,也就春天才有。” “回头我尝尝。”钟馥屿说。 “不过广州这天气实在是,我担心放不了太长时间诶。”沈星鲤迟疑着,话里有话地补充。 “那是有点难办。”钟馥屿顺势问,“要不,打个飞的给我送来?” 沈星鲤那点试探的小意图被他轻易点破,嘴硬道:“我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哦。” “是么。”钟馥屿低低笑,“我们鲤鲤身价这么高。” 他轻声慢语的,说出来的话却能隔空精准砸中她的心脏。 一时间,按捺在心底的想念与眷恋都从胸口的碎漏处涌出来,酸酸涩涩地涨了满腔。 “那你早点回来不就好了嘛。”沈星鲤情不自禁地说。 未听到钟馥屿回话,却有另一把男性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打断这番闲谈。 “我看看,钟馥屿这边怎么样了。” 那道陌生的男声很有沧桑感,却仍然洪亮清晰,底气十足的,莫名令人生畏。 “那你先忙。”沈星鲤赶紧说。 钟馥屿淡淡应了一声。 电话挂断前,沈星鲤听到那头的钟馥屿喊了声“爷爷”。 沈星鲤在原地继续站了一会,看手机屏幕从亮转暗。 路过自动贩卖机时,她顺手扫了一罐冰咖啡,在锡罐坠入取物仓的闷响声中才真正回过魂,脚步轻快地走回自习室。 到夜里将近八点,钟馥屿再度来电。 沈星鲤吃晚餐时在食堂碰到同门师妹,饭后又被对方拉着一道去散步消食。 天光尚未完全暗下,藏蓝的天幕上白云片片,看得很是分明。 田径场一带正是热闹的时候,被三三两两的学生与教职工家属填充得很满当。 两人沿着塑胶跑道绕圈走,中途沈星鲤去了趟洗手间,她今天穿的连衣裙,拿着手机不方便,索性暂放在师妹那里。 返回后,师妹递上手机,一边说:“刚才有外地的陌生号码打给你。” “来诈骗的吧。”沈星鲤不甚在意。 师妹嘻嘻哈哈道:“也不一定,可能是问你有没有兴趣投资商铺。” “或者需不需要办理贷款是吧。” 沈星鲤笑着接话,一开屏,却见未接来电赫然显示归属地北京。 那串号码的前半截太过整齐,最后五个数字又与帕美的车牌号一致,辨认起来毫不费力。 沈星鲤每次都接 27.27 [] 沈星鲤以为他们会直接进入这一晚的正题。 但钟馥屿抬腕扫了一眼时间,却说:“饿了,陪我出去吃点儿。” 钟馥屿转头进门换衣服,沈星鲤留在玄关,浏览点评软件里的附近餐厅。 才看到第二家,钟馥屿就出来了,沈星鲤放下手机,苦恼:“有点选择困难。” “哪家最近?” “附近有家茶点,看着评分也挺高。” “走吧。”钟馥屿直截了当。 他们就近去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广式茶楼,环境十分清雅别致,点心却是令人遗憾的预制菜。 这类毫无灵魂的食物在钟馥屿眼里跟飞机餐也没什么大差别,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 沈星鲤才没他那么多讲究,明明是来当陪客的,但随着一笼笼点心依次上桌,都是自己爱吃的品类,她还是毫不客气地吃得很欢。 Y大食堂的饭菜出了名的寡油少盐,沿球场绕几圈就消化得差不多,这会儿吃宵夜正正好。 钟馥屿漫不经心地抿着茶,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不知怎么就回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天竺鼠。 那小家伙吃东西时也是这样,投入得很,小腮帮一鼓一鼓的,看着特解压。 那时他把天竺鼠藏在卧室阳台的角落里养了几个月,日日悉心照料,纵容小东西在他的卧室里上蹿下跳,甚至捣毁他收集的限量版模型。 ——直到某天房门没锁好窜出来,把蒋女士吓得叫警卫。 蒋女士是过敏体质兼重度洁癖,最见不得家里有宠物,当场遣人将天竺鼠捉走,又叫来全屋清洁给房子里里外外消毒了个遍。 他回到家时听说小东西已经被送走,其实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情绪。在蒋女士提出要给他买最新发售的NDS后,立即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尽管那是他唯一养过的宠物。但对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而言,新鲜的有趣的玩意层出不穷,眨眼就能被取代。 这厢正想到蒋女士,手机里就弹出蒋女士发来的新消息。 妈:【这是映蓁小丫头的电话,你主动联系一下,看她什么时间方便。】 蒋女士时刻惦记着要撮合他和周家那谁,一逮到他回北京,就忙不迭提起见面吃饭这茬。 钟馥屿差点忘了自己还答应过这件事,闻言忍不住打趣:“不是吧蒋教授,一回来就给我安排政治任务。” 蒋虹韵自动忽略他调侃的语气,继续说:“这不是快放劳动节假期了,我看就从那几天挑吧。” 钟馥屿耸了耸肩,表示听从。 “也不知道她们部里怎么个安排。”蒋虹韵兀自叨念。 “总之你先把从现在到五月的日程空出来。”蒋虹韵沉吟片刻,扭头叮嘱,“人小丫头工作忙,你周伯伯更是不用说,你得就人家的时间。” 这话说得,好像只有他最游手好闲。 “知道了。”钟馥屿说。 既然没他本人什么拒绝的余地,钟馥屿不再多余废话,只希望这个话题尽早翻过。 蒋虹韵并未如他所愿,又十分积极地给他展示周映蓁分享在朋友圈的照片。一会儿夸她才华能力出众,隔一会儿又赞她懂事大方,显然对周映蓁很是满意。 钟馥屿的视线随之落向屏幕上的照片。 那应该是一场外事活动上的工作留影,照片正中央的女生一身哑灰色正装套裙,长发端庄地挽在脑后,望向镜头的目光锐意而自信。 脸庞看着虽年轻,但那种松弛又沉稳的姿态由内至外,令人无从质疑她的专业程度。 钟馥屿已经无法将照片上的人与她小时候的模样联系起来,倒是觉得神态和气质与年轻时的蒋虹韵有那么些相像,都是秀外慧中,精明强干的类型。 也难怪蒋女士这么喜欢她。 钟馥屿关掉手机,假装没看到这条消息。 他又倒了杯茶,记起沈星鲤问过他五一假期的安排,于是顺口提了一句:“下月初我得留在北京,有点私事儿。” “啊?”沈星鲤才把一只虾饺塞进嘴里,一侧脸颊微鼓着。 她将食物咽下,又喝了口茶,才回:“下月初?哦哦,你是说五一假期吗,没事啊,你忙。” “香港还去么?”钟馥屿问。 “不去啦。”沈星鲤摇头,“我有更完美的目的地。” “是么,哪里?” “实验室呀!” 沈星鲤神秘一笑,看钟馥屿略微意外地挑了挑眉,又详细解释。 “你看哦,节假日不会人挤人,不会堵车,不会涨价,不用担心日晒雨淋,全天享受免费空调,还有可能出科研成果。” “除了实验室,哪里还有这么完美的地方。” 尽管实际上是在自嘲,但她笑容狡黠地朝他眨眨眼,那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好像真占到什么大便宜似的。 钟馥屿不禁莞尔,在这一刻突然对她所就读的专业内容生出些好奇。 “之前你说,研究生念的是生物化学?” “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更具体点呢?”钟馥屿继续问,“例如现在的研究方向,或者都做些什么实验?” 钟馥屿过去从未询问过她这些学业上的细节,同样,沈星鲤也没想过要去打探他究竟是做什么工作。 从最开始,他们就默契地将相处时的话题徘徊在吃喝玩乐上,就如他们的关系一样肤浅纯粹。 “怎么说呢……” 沈星鲤一时有些意外,看钟馥屿真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才轻咳一声,开始组织语句。 “我这个专业简单点讲,就是从分子的角度来研究生物现象的,像我们实验室主要是研究非编码RNA的功能、调控机制这方面,还会涉及到生物信息工具的开发和优化。” 沈星鲤尽量用浅显通俗的语言去解释她目前正在进行的课题,以及日常实验里运用到的一些研究手段。 “也就是说,你们有两种实验类型,湿实验是传统的实验室基础操作,干实验是利用计算机生成的模型来模拟分析。” 钟馥屿听完,将沈星鲤的讲解大概总结了一下。 “差不多是这样。”沈星鲤点点头,“其实我个人会比较喜欢折腾湿实验啦,但是干湿结合更容易发文章。” “总之一切为了毕业嘛!”沈星鲤耸了耸肩。 “毕业之后呢,想过去做什么吗。” “继续往下读咯,这没什么好想的,只希望自己感兴趣的小方向能有老板愿意收留我。” 沈星鲤说着,想到申请美国博士必不可少的专家推荐信还没什么头绪,不禁又暗自苦恼起来。 从茶楼里出来,马路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 钟馥屿十分自然地把沈星鲤扯到远离马路的那一侧行道,彼此的肩膀在行走中有节律地交错。 路程并不长,两人沉默着走到距离大门入口的最后一个路灯下。 钟馥屿突然拾回先前的话题,问:“有没有想过,再读一个金融的硕士学位?” “我吗?”沈星鲤指指自己,“没想过诶。” “生物医药加金融,这个专业组合在券商行研和PEVC都挺受欢迎,倒也是条路。” “前景不错。”顿了顿,钟馥屿补充。 “前景?哪个‘qian’呀,金钱的钱吗。”沈星鲤笑嘻嘻问。 “这要看你如何理解。”钟馥屿也淡淡笑道。 “怎么今晚的问题都有点严肃。”沈星鲤顿住脚步,抬头去看他时笑眼还弯着,“钟馥屿,你要帮我做人生规划吗。” “说到钱景。” 不等钟馥屿回答,沈星鲤又抢先开口。 “其实之前赵昀今有来找过我,邀请我毕业后加入他的研发团队,因为他急需从头培养自己的心腹,所以开出的待遇非常诱人。” “不得不说,听着真的蛮心动的。” 沈星鲤话只说这半截,随后猝然沉默下去,目光聚焦向地面流动的树影。 钟馥屿静静看她低垂的眼睫,隔了良久,替她说出那个转折词。 “但是——” “但是!是的,有个但是。”沈星鲤低低吐了口气,“我还舍不得离开基础研究。” 沈星鲤再度抬起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眉眼。 距离何其近,她能从他眸中窥见自己的倒影,被盛在一盏澄酒中央,像是透明的。 四下无人,路灯寂寂地笼罩。 大概因为近日的科研进度凝滞不前,又或者因为时值深夜,人变得容易感性,沈星鲤心中泛起强烈的倾诉欲望。 不知怎么,她觉得钟馥屿能够理解她的纠结。 “我上小学那会,我爸妈的生意刚起步,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经常不按时来接我放学。我们的班主任人特别好,会带我去她的办公室一边写作业一边等。” “当时我们班主任的丈夫在隔壁初中教生物,偶尔来学校里找她,会跟我聊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科普知识。” “差不多从那个时候开始吧,我发现自己对生命的起源、生命的本质这类问题特别好奇,《物种起源》翻了无数遍,还读了好多著名生物学家的传记。” “之后整个学生时代,我一直都是班里的生物科代表,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也顺理成章地报了生物学。” 沈星鲤一口气说完她选择生物专业的契机。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能找到自己热爱的领域,这样不是挺好。”钟馥屿说。 沈星鲤摆摆手:“可是丧就丧 28.28 [] 沈星鲤也未曾预料,她会和钟馥屿聊起自己那些堪称幼稚的科研理想。 有些话,她甚至在同门师兄妹面前都没有讲过。 大部分时候,她与大家一样,吐槽着日常工作中大量的琐碎与重复,抱怨不公的待遇与模糊不清的前路。 但未来无数个埋头搞学术的日夜,内心再度摇摆,耐不住寂寞的时候,沈星鲤总会想起这一个夜晚,有人认真倾听过她的初心。 待浴室顶灯打亮,水雾飘摇四起。 他们又重新变回一对共同寻欢作乐的伴侣,抛却现实中的种种牵绊,坠入另一个梦境。 钟馥屿嘴唇的温度沾染上春末午夜的料峭,落在她肌肤上却仍然燎原般炙热,沈星鲤很快软得站不稳脚。 钟馥屿的吻落在沈星鲤发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她的发尾,忽问:“怎么办,搭夜机有点累了。” 沈星鲤的意识早已迷蒙,闻言勉强睁开眼,喃道:“嗯?那就早点休息?” 钟馥屿的手臂仍有力地横卡住她,不留半分退开的余地,落在耳边的嗓音低沉惑人。 “一会儿让我们鲤鲤自己来?” 钟馥屿将她抱出浴室,面上看不出分毫的疲态。沈星鲤也清楚那句话是故意撩拨她,但也配合地将他按在沙发上。 他由下至上地与她对视,俊朗的五官近在咫尺。最顶尖的骨相,无论细看过多少遍,仍然似最初的惊绝。 她伏身与他额心相抵,鼻息浅浅交融,突兀响起的电话铃音却打断了旖旎的升温。 这么晚了,不知是谁如此的不合时宜。 手机在包里又唱又震,闹得欢快。 沈星鲤起初并不想理会,但那位来电人十分契而不舍,反复地拨打进来,似乎不准备因为“无人接听”而罢休。 铃音唱过第三遍,钟馥屿兴致寥寥地蹙眉,淡声问:“不接?” 沈星鲤只能停住,小声说:“我去看看。” 打来电话的人是郑繁青,焦急又洪亮的嗓门划破寂夜:“梨子你去哪里了,这么晚还不见人!电话不接微信也不回,没出什么事吧?” 沈星鲤今晚出来得急,接到电话才反应过来,她夜不归宿忘了提前知会郑繁青一声。 明明早就是成年人,但沈星鲤还是很难理直气壮地告诉朋友,自己要跟异性在外过夜。过去每次到钟馥屿这边留宿,她总会提前编造些借口。这一次,当然也不方便坦白。 “我没事。”沈星鲤揉了揉眉心,“刚才一直没注意看手机。” “真是,你可吓死我啦。”郑繁青说,“要是再联系不上你,我都想给叔叔阿姨打电话了。” 听到郑繁青要联系自己的父母,沈星鲤登时清醒过来,忙解释:“不至于,我就是回实验室整理数据,太困趴桌子上眯了一会。” “好吧,没事就好。”郑繁青恢复了平日的语气。 “主要是晚上在楼底下碰到你师妹,她说你接了个电话就慌慌张张往校外跑了,看上去有点奇怪,所以我才急着找你。” 沈星鲤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会这样,真是抱歉,让你担心了。” “抱什么歉呀,不用说这种话。”郑繁青问,“那你现在快回来了吗?” “现在……”沈星鲤不禁朝沙发处投去一眼。 钟馥屿已经坐起身,随手从地毯上捞起T恤套上,走到落地窗前点烟。 慵懒的背影陷入晦暗夜色中,又恢复成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那个。”沈星鲤压低音量,“我这边还不知道要弄到几点,要是太晚就不回去了。” “又通宵啊,你身体还要不要的了?”郑繁青责怪了一句,但并未探究,“那你继续吧,我先睡了。” 沈星鲤仓促道别:“嗯嗯,你早点休息吧,拜拜。” 挂断电话,满室的温存早已弥散尽殆。即使屋子里始终恒温恒湿,沈星鲤仍感受到情潮褪去后,薄霜爬上肌肤的凉瑟。 她光着脚跑去浴室披浴袍,路过镜子前望见自己身上星点散布的痕迹,脸登时又烧起来,别过头把宽大的袍子扯得更严实。 钟馥屿仍站在窗边,指间香烟袅娜,他却也只是放任其燃烧着,迟迟有要抽的意思。 沈星鲤轻手轻脚地靠近,身形轮廓在落地玻璃上逐渐放大,直到与他并肩而立。 “我室友打来的电话,我忘了跟她说今晚不回去了。”沈星鲤小声解释。 钟馥屿并未应话,抬手掸落蓄了小半截的烟灰。沈星鲤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转过去,盯住烟头处闪烁的猩红。 “来点儿?”钟馥屿突然把香烟递到她嘴边。 “好啊。”沈星鲤欣然应道。 钟馥屿却又迅速收回手,声音凉丝丝:“也不学点好的。” “你也知道抽烟不好啊。”沈星鲤有点莫名其妙,不太服气地嘀咕,“那你还总抽。” 钟馥屿瞥她一眼,没说什么,却一边顺着这话将烟头揿灭。 他朝她张了张手臂,沈星鲤配合地靠过去,被圈进一个温凉的怀抱中。 他的语调比白日里更加松散,问她:“大学期间一直都住宿舍里?没考虑过搬出来?” “没有。”沈星鲤摇头。 “主要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住宿条件还可以,而且我室友是广州土著,周末什么的都回家住,经常就我一个人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鲤鲤。”钟馥屿凝住她,顿了几秒,缓缓开口,“这间房子除了钟点阿姨每周固定来两次,平时不会有任何人来。” “即使我不在广州,你也可以随时出入。” 沈星鲤愣了一下,又听钟馥屿补充:“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了解这一点。” 沈星鲤当然能听出钟馥屿话里的深意,他希望她搬出宿舍,住到这里来。 但她扮起傻,只是笑着回:“这个我一直都了解的呀。” * 钟馥屿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北京。 认真算算,他这趟在广州停留的时间可能还不超过十个小时。 沈星鲤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闷声说:“这么急,你真是回来拿文件的啊。” 钟馥屿扣衬衣的动作一顿:“有什么文件好拿?就不能是为了你。” 沈星鲤波澜不惊地打了个呵欠,哈哈笑两声:“我有那么大能耐?” 笑完再抬起头,却见钟馥屿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 29.29 [] 天色将亮未亮。 混沌的晨雾里,钟馥屿逆着光站在床边,身上衣物规整完好,优雅得下一秒就能登台亮相,无人可以察觉他破绽。 唯独沈星鲤亲身感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侵袭,未曾因此产生丝毫束缚,甚至与体面这个词相去甚远。 酥麻的触感层层堆砌。 她被架得很高,勉强去连结最契合的角度。在赤诚中迎接海浪,随波逐流,沉沉浮浮地翻卷成各种姿态。 时间所限,钟馥屿还远不到纾解的时候,反倒是沈星鲤体力不支地瘫掉,无比郁闷地想,她原本还打算送他去机场来着,这下整个人全散架了。 沈星鲤已经没什么力气搭理他,偏他还要在她耳边强调:“昨晚和今早都记着,回来补上。” 分别在即,沈星鲤的不舍变得浓重,揪住他衣摆:“那你晚点再回北京。” “今天不行。今天清大校庆日,我得去。”钟馥屿说。 “你还上过清大啊?”沈星鲤无比意外。 她分明记得钟馥屿提过,他是在美国念的大学。 “我哪上过。”钟馥屿耸肩,“我奶奶是清大的。” 清大的校庆日并不是一个固定日期,而是每年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 要说记也挺好记。 今年是建校108周年,对老太太而言又更特殊一些,恰好是毕业60年。 转眼一甲子的光阴过去,当年老太太从园子里毕业,自愿报名去了罗布泊,在广袤荒凉的大西北挥洒青春。虽书写出斐然成就,但身体也因而落下些病根。 如今除了必要的身体检查,老太太已经很少外出,这次也算借着这个秩年返校的由头出去见见人。 钟馥屿是那个负责推轮椅、招呼各方的角色,不可缺席。 “你奶奶好厉害!”沈星鲤低呼,“她在清大读的是什么专业呀?” “自动控制系,现在都归在自动化。” “工科啊,也太牛了吧!”沈星鲤由衷惊叹,“所以她当年怎么会想要学这个呢?” “哪儿来这么多问题?”钟馥屿浮起一个戏谑的笑,逗她,“要不就跟我回去,让奶奶亲自答你。” 沈星鲤被看得恼羞,伸手推他:“那你快走吧,别误了正事。” 傍晚离开汇悦台,照例是王叔开车送她。 钟馥屿身边好几个司机,沈星鲤只见过其中两个。 最常打交道的就是这位王叔,看着约莫40出头的年纪,人很亲切,开车办事都稳当有分寸。 若是沈星鲤上了车没有主动开口,王叔便默认把车往Y大开,又会默认在抵达校门前的那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目送她往学校走。 行车途中王叔很少与沈星鲤搭话,但她独自在后排坐着,也不会感到太拘谨。 目的地越来越近,沈星鲤提前把包包抱在怀里。 “沈小姐。”车子停稳后,王叔转过头看她,脸上笑容可掬,“钟先生专门交代过了,今后您有什么出行需要,请务必联系我。” 沈星鲤蜷起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有点尴尬:“谢谢。” 她匆匆下了车,走到半途又收到王叔发来的短信。 “沈小姐,您千万不要客气,我随时待命。” 沈星鲤攥紧手机,不得不开始思考,要怎么向郑繁青坦白这一切。 回到宿舍,郑繁青正跟着美妆博主练习画眼妆。侧着脸提起一边眼角,近近地凑在镜子前,手边大大小小的瓶罐摆了半个台面。 听到开门的动静,郑繁青本就颤抖的手一飘,眼线斜飞出去。她啧了一声,暂停视频播放:“梨子,你回来啦。” “怎么不开灯。”沈星鲤若无其事地挂起包。 “刚刚试了一下新买的卷发棒,没想到弄跳闸了。”郑繁青摇着卸妆水,“这破宿舍,我也是服了。” 沈星鲤跟着叹了口气。 学校宿舍限制使用大功率电器,这点确实很烦人。放在过去,沈星鲤嘴上骂归骂,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 这时,却想起钟馥屿那句心疼她的话来。 人真是一旦有了选择就开始矫情的生物。 “青,你今晚有事吗,要不我们出去吃?”沈星鲤提议,“也挺久没跟你逛街了。” “可以啊。”郑繁青应得爽快,“你先研究吃什么,我把这边眼睛画完。” 沈星鲤选了一家新开业的海鲜放题餐厅。餐厅走的是高端路线,主打飞机货,号称每周精选全球各地时令食材空运抵店。 菜式看着挺吸引人,环境也很好,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 一落座,沈星鲤就选了最高档次的价位,抢先要付账。 “回头我转你。”郑繁青翻了翻价目表,自觉接话。 “不用。”沈星鲤关掉付款码,“之前我不是帮师兄接了点翻译的小活嘛,劳务费到账了。” “是嘛。”郑繁青也不跟她客气,立即笑嘻嘻说,“那就谢谢我鲤总包养了。” 她们今天来得也巧,恰好遇上从澳洲飞来的野生蓝鳍金枪鱼新鲜到店。 两名刺身师傅将一条光滑圆润的深海鱼扛到板前,铺满整个案台的庞大鱼体在照灯下反射出黑粼粼的光,看着很是壮观。 “哇!他们要现场表演开鱼。”郑繁青探头看了一会,兴奋地拿起手机,“走啊,过去看看。” 沈星鲤隔得远远的都闻出那股淡腥味,飞速拒绝:“我不去了,闻着有点儿晕。” “有-点-儿-晕。”郑繁青一字一顿地模仿起她的语调,疑惑,“你最近讲话的口音怎么不太一样了。” “啊?有吗……”沈星鲤一怔,下意识想遮掩。 郑繁青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眼看刺身师傅已经介绍完金枪鱼身上的各个部位,准备开始进行处理,便急忙赶过去。 留下沈星鲤独自坐在桌前,又是感慨又是好笑地想,她一个在广州上学的苏州小囡,人生的前二十年从来没有在北方生活过,怎么就那么顺口地冒出京腔来。 钟馥屿给她带来的影响渗透进方方面面。 而她本人陷在这份潜移默化里,对细节处的改变远不及外人敏感。 沈星鲤舒了口气,低头用力戳弄起面前的一只芝士焗蟹宝,仿佛那是某位远在京城的“罪魁祸首”。 郑繁青返回座位时,点单送来的菜品已经把桌面铺得满满当当。 沈星鲤迟迟没有动筷,犹自盯着那只被戳得面目全非的焗蟹宝默默出神。 “梨子,你怎么都不吃呀?”郑繁青喊她一声。 “噢,我等你呢。”沈星鲤回过神。 “等我干什么,反正是放题自助,吃完再加不就好了。”郑繁青放话,“我们可要立志吃回本。” “好。”沈星鲤顺着话抿下一勺蟹宝。表层的芝士浓酱早已凉透,口感生硬,腻得她连连皱眉。 “这份是给你拿的。” 郑繁青递来一碟色泽暗红的生鱼片,又指指裹在锡纸里的一小节鱼骨骼。 “还有这个,是金枪鱼的骨髓,我只抢到一块,我们分着吃吧。” “骨髓也能吃么。”沈星鲤讶异。 “我也没吃过,但是听旁边人讲,行家专吃这个部位的。” 郑繁青从鱼骨顶部刮出半块透明胶状物体,直直往沈星鲤嘴边送。 “味道怎么样?” 晃动的鱼骨髓滑入口腔,伴着海水的腥咸融化在舌尖。沈星鲤努力想出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像被海水腌入味的冰淇淋。” “我试试。”郑繁青满怀期待地一口吞下,下一秒立即捂住嘴低呼,“天啊,又腥又酸。” 郑繁青猛吸一口汽水,压下那股蹿涌的腥气,自嘲:“我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话虽这样说,发朋友圈时,郑繁青还是把自己端着鱼骨髓的照片放在九宫格的最中央。 沈星鲤耐心等待郑繁青整理照片,准备找机会转入正题,向她表达搬出宿舍的决定。 谁知郑繁青盖起手机,抢先一步开了口:“对了梨子,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沈星鲤:“什么?” 郑繁青身板挺得笔直,很是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小声宣布:“我可能,从下个月起,就不在宿舍住了。” “你交男朋友了?”沈星鲤下意识地脱口问。 “哎哟,不是啦,我是要搬回家里。”郑繁青长吁口气,解释道,“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我们村有可能要被拆迁的事?” 沈星鲤点点头:“这是有消息了?” “嗯,风声是挺响的,但具体我也不清楚,就是最近家里一堆亲戚为分配方案争来争去,我妈非让我和我弟回家住,随时给她撑场面。” 郑繁青把手一摊:“其实轮不到我们上场发言啦,就是在旁边当一下气氛组。” 沈星鲤听着有趣:“怎么有点像港片里的剧情。” “都是闲的。”郑繁青耸肩。 “那你之后都不在学校住了么?” “也不一定,我想先看看再说,所以没打算退宿。”郑繁青小心翼翼,“我就是怕你会不高兴。” 沈星鲤:“我不高兴?为什么。” 郑繁青:“怕我搬走了你一个人无聊嘛。” 沈星鲤:“怎么会,清净点挺好的。” “这是嫌我吵啊。”郑繁青瞪眼,“忍很 30.30 [] 五一假期结束后,沈星鲤错开客流高峰去了一趟珠海长隆,还过关到澳门玩了大半天。 回到广州那晚,沈星鲤一手拖行李箱,一手提两袋澳门手信,径直去了汇悦台。 推开门,空荡寂静的气息扑面。 时隔小半个月没有人来住,那点拢聚的人气早已散个精光。 尽管这话讲出去着实有“凡尔赛”嫌疑,但房子面积太大就有这点不好,容易显得冷清。 沈星鲤把几个连通区域的灯光全部打亮,又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这才稍稍感觉到安心。 翡翠台这会在播一部上世纪的经典港剧,演员都是TVB里常见的几个面孔,热热闹闹的合家欢场面,很适合在这时候当背景音。 手机电量已近乎告罄,沈星鲤插上电源,给钟馥屿发去一条消息,又盯着电视看了好一会,才起身去洗澡。 再回来时,手机正在地毯上震个不停。沈星鲤拖鞋也来不及穿好,急忙跑过去接。 “到广州了?”钟馥屿问。 电视被按下静音,只余下无声的画面,他的嗓音似拨开夜雾的风,低而轻,却比合家欢剧集更令她有安全感。 沈星鲤扯过一个靠枕抱着,姿势放松:“嗯,已经回到汇悦台了。” “没让司机去接?” “没有。”沈星鲤实话实说,“总觉得被一起去玩的同学看到,会有点难解释。” 宾利本就招摇,驾车人又是一名中年男性,落在旁人眼里,太容易生出微妙的联想。 她可不敢小看流言蜚语的威力。 钟馥屿偏又问:“要是我去接呢?” “那当然没事。”沈星鲤不假思索。 顿一顿,又补充:“我可以说是抽奖抽中的。” 尽管是开玩笑,沈星鲤却觉得这个说法格外贴切。 能够与他产生交集,于她而言,的确像中了头彩。 电话那头传来低低哼笑,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伴随着打火机细微的咔哒声,应该是他点燃了一支烟。 此刻的电视里,女主角同样在打电话,孤身一人躲在红顶电话亭内,捂着听筒神情悲切。而后镜头一转,神色慌张的男主角在霓虹斑斓的城市街头奔跑,匆匆搜寻每一个可能的身影。 不出意外,接下来,男女主角就要热烈拥抱到对方,在逼仄的电话亭里互诉衷肠,誓死冲破家庭的阻隔。 如今看来过分俗套的剧情,放在当年想必也狠赚过万千少女的眼泪。 沈星鲤不禁轻“呵”一声,转念又想,俗套也有俗套的好,就像童话故事书永远有买家,在文艺作品里做美梦是每个人的权利。 “笑什么?”钟馥屿问。 “没什么,我在看电视呢。” “怎么突然有这爱好。” “进门的时候顺手开了,就随便看看。”沈星鲤说,“我还是来广州读书后才知道,原来这边可以直接收看香港的电视节目,也太方便了。” 客厅里的电视纯纯粹粹是个摆设,从来也没有人使用过,连遥控器都不知被钟点阿姨收到哪个抽屉的角落,想要顺手打开可不容易。 钟馥屿摇头笑笑,明明挺大胆一小姑娘,独自出国旅行都敢,怎么还要靠看电视来壮胆。 “自己一个人,晚上会不会害怕?”钟馥屿问。 沈星鲤在这个陈述句的询问里愣了一下。 不知是自己太明显,还是他太敏锐。 “也还好,我睡前把门窗检查一遍就行。” “我尽量周四前回去。” 周四,那不就在三天后么。 沈星鲤不太放心地确认:“是这一周的周四吗?” “当然。” 心情随这个肯定的答案变得雀跃,沈星鲤语气轻快:“嗯,好呀。” 两人提前互道了晚安。 临挂断前,钟馥屿又叫住她:“还有,我不是总有时间看信息,以后找我直接打电话。” “那你忙完再看就好了。”沈星鲤说,“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万一打扰到你就不好了。” 那头,钟馥屿低低叹了口气。 再低,传到她耳边仍在清晰振鸣。 沈星鲤对他的反应感到迷惑。难道一个体贴懂事有分寸的女伴,不是他们那样的人所乐见的么。 通话时间一秒一秒向上跳跃。 过了好几秒,钟馥屿又开口:“再忙,留给你的时间总有的。” 电话挂断,电视里的男女主角也如愿在夜灯下重逢。 本集完。 画面至此由亮转暗,片尾的字幕滚动升起,一行行从眼前闪过。 沈星鲤把脸埋进抱枕里,放肆地笑出声,好似为剧集里的角色松了口气。 * 转眼就到周四。 沈星鲤这天没有出门,把餐桌当工作台,对着手提电脑整理实验数据。?? 到了下午,郑繁青打电话来找她。 “梨子,你在哪里?” 沈星鲤揉揉眼睛,环顾四周,心虚地跳过问题:“怎么了,你找我?” “我来学校跑报销,顺便给你带了我妈煲的老火汤。” 沈星鲤立即坐直起来,抱歉道:“真不巧,我出门买东西去了,不在学校。” “那你多久能回来?” “恐怕还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沈星鲤看一眼时间,“你先回宿舍玩一会手机?” “要这么久,等不了你了,我还赶着去看电影。”郑繁青笑嘻嘻说,“我给你放桌子上,晚上记得喝。” 挂断电话,沈星鲤匆匆换好衣服,想了想,还是主动联系王叔,说要回学校取东西。 想不到王叔就在附近待命,短短十分钟就把车开到了大堂外。不是熟悉的宾利,而是一辆黑色奥迪A6,从车身到内饰都沉稳规矩,唯独号牌还是昭显出几分不同寻常。 沈星鲤并未多想,同王叔打了声招呼,便坐进后排。 去学校的路程其实不算远,但偏不顺利,在一处狭窄路段遇到前方车祸,短短几百米硬是堵了将近三十分钟。 这么一来一回,正赶上晚高峰拉开序幕,本就混乱的地面交通雪上加霜。 钟馥屿的飞机应该已经落地,沈星鲤试着拨电话过去,第一遍仍是关机状态,之后的第二第三遍倒是通了,但始终无人接听。 前方车流队伍长得看不到端头,不时飘来几声刺耳的鸣笛,他们的车子融在一片亮红的车尾灯之中,以龟速走走停停。 拥堵的景象令人煎熬,沈星鲤干脆闭起眼睛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钟馥屿总算回电,开口说话的却是一道陌生的男音。 “您好,沈小姐,我是钟先生的秘书。” 沈星鲤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您好。” “钟先生这边临时需要去一趟佛山,我替他转告您,今晚早点休息,不用等他。” 那位秘书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沈星鲤听着却有些尴尬,忙应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打扰了,再见。” 接完这通电话,一切匆忙都失去理由。 车子回到汇悦台,沈星鲤慢悠悠上楼,慢悠悠开门,慢悠悠洗澡换衣服。 最后慢悠悠坐下来,揭开盛着老火汤的保温桶。 蒸汽腾腾扩散,空气中飘荡着优质食材经过长时炖煮释放出的清鲜香气。 和大部分广州师奶一样,郑妈妈在烹饪方面颇有个人心得,煲靓汤的手艺更是一绝。 扎扎实实的汤料沉淀在底部,沈星鲤用汤勺搅了几圈,粗略辨别,有排骨、薏米、瑶柱、沙虫干、土茯苓,还有几味叫不上名字的中药材。 沈星鲤拨散热汤表面的一层浮油,细细抿了一口,绵密清甜润过味蕾,最大程度治愈了这一刻寥零的心境。 沈星鲤给郑繁青发消息,对郑妈妈的厨艺不吝溢美之词。 郑繁青回她一个龇牙的笑脸。 郑繁青:【好喝吧,可不许剩啊。】 沈星梨子:【替我谢谢阿姨。疯狂比心.jpg】 郑繁青:【要谢自己谢。】 郑繁青发完这句,弹了一条语音通话过来。 沈星鲤接起来,“喂”了一声,听到郑繁青在跟身边人说话。 “呐,有人搵你。” “搵我?”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由远至近,接过电话,用粤语问,“边位呀?” “阿姨好。”沈星鲤赶紧自报家门,“我是沈星鲤,青青的舍友。” 郑妈妈立即爽朗地笑起来。 “噢哟,系小沈呀!好耐没见你了呢。” 沈星鲤已经可以很轻松地听懂郑妈妈讲的“广普”,闻言笑道:“是呀,郑阿姨,您最近都还好吧。” “几好啊,你也都好吧。” 寒暄几句,沈星鲤紧接着说:“我刚刚喝上阿姨煲的老火靓汤,味道真的很好。谢谢阿姨,您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郑妈妈笑呵呵说:“客气什么,就是顺手的事,你喜欢就多饮几碗。” 沈星鲤真心感叹:“我不是夸张,外面根本找不到哪家餐厅能煲出阿姨这个水准。” “自然咯,人家开餐厅做生意,是要赚钱来的嘛,哪里会舍得放料。我年轻时候也开过一阵子大排档,很清楚的。” “煲汤给自己家人又不一样,单单食材就不计成本。”郑妈妈话带得意。 “像我今日用的排骨,专门选的跑山黑土猪,提前成个月向摊档订的,不系老主顾根本轮不上。” “干贝这些呢,也系专登过香港的老字号海味铺买的,货真价实 31.31 [] 属于钟馥屿的气息顷刻将人笼罩。 沙发本就不太宽,他的手臂因此收得很紧,扣着她的腰部轻松向上一带,让她以一个叠加的姿势覆在他身上。 彼此间紧密的贴合,令周遭空气都变得稀薄。 伴随着胸腔炙烈焚烧的热意,沈星鲤感觉自己的呼吸逐渐困难起来,喘气声本能地加重。 她撑着手肘微微支起身体,想要尝试着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而钟馥屿动作更快,先一步压下她的后脑,在她唇上肆意地辗转碾压。充满强势的勾缠,不像是接吻,倒像是在惩罚。 沈星鲤反应有些迟钝,起初只是闭着眼被动承接,任由他的气息与体温将她侵占。但很快,在这几近窒息的激吻中,体会到情动的来临。 她缩回悬空在沙发外的手臂,被潜意识驱使着,顺他的腰侧向下摸索,轻车熟路地探到腹肌处。 手感一如既往的好。 沈星鲤指尖来回勾描着分明的线条。 再要继续往下,腕骨被人握住。 “往哪儿放呢?”他轻咬她的下唇,嗓音慵懒地问。 沈星鲤睁开眼,瞳孔泛了层雾蒙蒙的水汽,显得很是无辜。 虽然把房主锁在门外这事怎么听怎么不地道,但她昨晚着实睡了场好觉,所以这会儿也不怕招他。 沈星鲤理直气壮:“哪趁手往哪儿放。” 钟馥屿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但最终也只是把那只意图作乱的手给放规矩了,抱着她稍稍调整了一下睡姿。 “让我睡会儿。”他说。 在这睡? 沈星鲤没问出声,看他已经重新合上眼,呼吸逐渐放缓。 她一动没动,像只被圈在怀里的人形抱枕,枕着他的肩头,侧耳听得到心脏规律的跳动声。 两个成年人这样挤着躺在一起,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舒适。沈星鲤却在他强烈的存在感之中,收获到安定。 平静之下,她的心跳渐渐与他同频共振,最后竟也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并没有睡太久,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同频共振,他们几乎在相同的时间点醒过来。 沈星鲤睁开眼,直直对上一双深潭般的黑眸。距离何其近,他的眼睫几乎能扫到她的鼻尖。 生来就是上位者的人,即使被动调转姿态,骨子里的矜傲也难被压制。即使从这个由上至下俯视的角度,沈星鲤仍觉得钟馥屿没有表情时的样子充满压迫感。 他抬手拨开她侧脸的碎发,嗓音恢复了清醒:“我去倒杯水。” 沈星鲤很快也起身跟过去。 钟馥屿从餐柜里拎出一只马克杯,回身看到沈星鲤站在身后,先接了半杯热水递过去,转头又扭开磨豆机,开始往里边倒豆子。 磨豆机是房子重装后新添置的,外观长得跟显微镜很像,科技感十足。 不同产区、烘焙深浅度不一的咖啡豆被分装在密封玻璃试管里,整整齐齐码在一旁的试管架上,屡屡令沈星鲤有置身实验操作台前的错觉,半点违和感也没有。 唯独不同的是,自己开工做实验的时候,远没有钟馥屿现在这般优雅。 看着钟馥屿把萃取好的espresso倒入热水,沈星鲤忍不住插话。 “还是不要空腹喝黑咖啡比较好。”她认真说,“你昨晚不是还喝了酒,这样会很伤胃。” “习惯了。”钟馥屿不以为意。 沈星鲤想起冰箱里还剩了一半的老火汤,主动说:“对了,冰箱里有自己煲的排骨汤,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给你热热?” “自己煲的?”钟馥屿有些意外,“什么时候有这闲情。” “不是我煲的啦,是我室友的妈妈。”沈星鲤摆手。 她从冰箱里捧出被保鲜膜封好的汤碗,一边解释。 “我室友是广州本地人,她和她的家人平时对我很关照。她的妈妈厨艺特别特别好,人也很热情,怕我一个人在广州吃不好,经常给我做东西吃。” 沈星鲤利落地架起小锅开始热汤,没一会,汤面就咕嘟咕嘟冒出小气泡。 沈星鲤转至小火,撇掉表面上的油脂与浮沫,先给钟馥屿盛了半碗热汤。 另一边灶台的热水也已经烧开,她又转回身往开水里下了一小把挂面,筷子搅了搅,等挂面煮至七分熟,起锅把水沥干,倒入高汤里,最后又敲了一只鸡蛋下去。 一碗简易的汤面即刻出炉。 沈星鲤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这样煮味道如何,至少闻起来还挺香。 钟馥屿就倚在中岛台旁,很安静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沈星鲤把面端上桌,提前声明:“厨艺有限,你别太嫌弃。” 钟馥屿动作缓慢地拨着汤匙,眉眼低敛,细腻上升的热气将他的脸庞晕得朦胧,沾染出一丝烟火气。 沈星鲤坐着无聊,觉得那杯做好的美式倒了实在可惜,干脆拆了一枚蛋黄酥当咖啡伴侣,趁着温度喝起来。 “就吃这个?”钟馥屿停了筷,蹙眉问。 他欲起身再拿只碗给她分一点,被沈星鲤阻止。 “别别别!我也没饿,纯粹是看不得浪费。” 沈星鲤三两下解决掉一只蛋黄酥,扔了包装袋回来,桌上的汤面已经被吃得见底。 或许是汤底好,怎么煮都不会太差,又或许是他真的饿了,但没有哪个下厨的人见到这个场景会不高兴。 沈星鲤不禁扬起嘴角,成就感十足。 钟馥屿自觉端了碗去洗,低头时目光触及孤零零躺在垃圾桶里的包装袋。 他沉吟片刻,对沈星鲤说:“回头我让人留意一下,请个阿姨来负责做饭。” 沈星鲤一愣:“为什么?” 第一想法是反思自己的厨艺,她追问:“是我煮的面太难吃了么?” “就非得曲解我的意思?”钟馥屿被她弄得,“别总乱吃没营养的东西。” 沈星鲤沉默,低头去喝咖啡,心里却挺不服气。 这些零食怎么没营养了,她深更半夜补实验、肝论文的时候,可就靠它们来供应能量和情绪价值。 再说了,在吃饭这件事情上,他好意思教育她么。 “擅长粤菜的容易找,最好还能找个会苏菜的,轮着来,也方便换口味。” 沈星鲤听着他盘算,觉得这事实在过了头。 专程请几个人来给她做饭,不仅大费周章,也相当令她不自在。何况钟馥屿平时又不常在这,她一个人又跟司机又跟钟点阿姨打交道,已经觉得挺费劲。 但钟馥屿早已习惯身边人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他做下什么决定,例行告知只为体现礼节,并不认为还有征询对方意见的必要。 沈星鲤心知反对无效,一时间没说话。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能够理解在钟馥屿的思维里,他肯花心思对她好,她收着就是了,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亦无需她回馈任何。 可坏就坏在,她偏偏就是会被这类不起眼的细节,提醒两人间身份地位上的不对等,就算钟馥屿本人从未展露过任何阶级方面的距离感。 沈星鲤轻吸一口气,自我劝告地想,要跟少爷仔和谐共处,就该好好收起那颗玻璃心。 总不能指望他屈尊来就她。 沈星鲤按下满腹矫情,抬声质疑:“光请两个哪够呀?我们国家可是有八大菜系呢。” “粤菜、苏菜、川菜、浙菜,还有哪些来着……”沈星鲤点着指头去数,“总之通通安排上。” 钟馥屿蓦地一笑:“吃得过来么。” “吃得过来呀,再说,不是还有你吗。”沈星鲤揪住他上衣的一截下摆,歪过头看他。 “那你也会经常在这儿吃饭么?” 她问得认真,语气乖巧又温顺,一双瞳仁澄圆清亮,蕴含期待地望过来。以至于她跟他谈条件的意图这样明显,他竟也没觉得反感,甚至颇有点欣慰地想,这小姑娘总算长了点本事。 钟馥屿也没明着答应,但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 32.32 [] 沈星鲤毫无防备,被按在中岛台前,与另一具躯体紧密相贴。 他手心的温度沿她腰腹的线条向下流动,落到后膝处时力道变得强势,将她一条腿折到半空架着。 身后毫无倚靠,沈星鲤的腰肢无限后仰,在慌乱中试图用手肘撑住台面,寻找到支点。他却偏又心生恶劣,抽出她的一边手搭在腰侧,沈星鲤差点保持不住平衡,只能本能地将身前这个人缠得更紧。 一个倒悬的视角。 沈星鲤聚焦天花板上的那盏光源,只觉得连吊灯都在晃。快要眩晕似的。 可他其实都还没有正式开始。 他的手指自发梢穿过,托住她的后颈,给了更多栖息的余地。可她仍然不怎么习惯这个折叠的姿势,肌肉自我防备地保持紧绷。 “再试着放松点?”他嗓音低低地哄。 “鲤鲤。” 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片宇宙,空灵遥远,落下时却又很重。 “听话,别绷太紧。” 他体贴地等她适应。 但太缓慢厮磨的过程,渐渐又成为另一种煎熬。 她迫切想要寻找到更多属于他的存在感,声音急盼,控制不住地叫他的名字:“钟馥屿……” 他尤其喜欢听她细细嘤咛着求他,每逢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脸皮与矜持。 而这一次他迟迟没有深度回应她的索求。 直到他终于舍得放过那片布满暗红印记的颈脖,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唇压在她耳畔,气息沉热地碾过过分敏感的肌肤。 话音充满蛊惑。“想要什么自己来。” 沈星鲤已经被磨得不行,听到这句话还是浑身颤了一颤,下意识抗拒。 “我不会。” “那就等你学会。” 他说着,故作贴心地向后退。 沈星鲤脚踝重新收紧交叠,将人卡住。 “你先教我一遍嘛。”她软着声耍赖。 他的笑声很低,振动感仿佛是从她体内发出来的。 “教你的还少?” “总是不够的。啊———”她被突如其来的动荡激得惊呼一声。 灵魂完完全全被席卷。 …… 他的确如她所要求的那样,深入浅出,细致不遗地教她,但过后向她索要的回馈更多。 到最后已经记不清次数,沈星鲤终究累到连抬手指的力气都不再有。 浑身只剩下大脑还在吃力转动,沈星鲤十分认命地想,她在面对他的时候,总不像过去所熟知的自己。 沈星鲤的眼皮像被灌满铅,一合上就睡得极沉,过后被钟馥屿吵醒,很是发了一通脾气。 “不许吵我了,我要睡觉。” 沈星鲤躲开他覆在脸颊上的手,恼火地抗议。 可惜嗓子被过度使用,发出来的调子又细又哑,混着半梦半醒的鼻音,以至于态度再凶,落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只张牙舞爪的奶猫。 钟馥屿顺毛似地理着她的发丝,执意把她弄醒:“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沈星鲤带着起床气:“不吃。” 他却仍然坚持,探身把人抱到肩头靠着,另一只手将盛着热粥的汤匙送到她嘴边。 馥郁腾腾的香气窜入鼻尖。 即使仍然昏沉得不行,但人体内最原始的,对于食物的需求,驱使着她下意识张嘴吞咽。 粥底熬得绵密软糯,入口即化,滑进空荡了一整天的胃里,很快扩散出无限的温暖与满足感。 沈星鲤朦胧间吃下去大半碗,终于补充回被大幅透支的能量。 她勉强掀了掀眼皮,钟馥屿的侧脸轮廓近得不能再近,精致的五官在眼前无限放大,俊朗程度更盛。 沈星鲤一时间有些怔忪,视线游移着扫过他平直的唇角,鼻梁起伏的线条,以及喉结上方坠的那颗小痣。 造物主对这个人的偏爱还真是毫不遮掩。 重点是,她一口气睡到现在,仍然精疲力尽,凭什么他还能维持神采奕奕的样子? 沈星鲤忍不住朝他投去充满怨念的一眼。 钟馥屿不紧不慢地喂完最后一勺粥,又扯了湿巾替她擦拭嘴角,目光触及她幽怨的神色,还扬眉笑了一下。 他抽掉靠枕让她重新躺好,离开时缓缓扔出一句:“吃饱不认账。” 沈星鲤在心底尖叫:何止是吃饱,分明是吃撑了好吧。这谁顶得住。 但钟馥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让她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 房间里又恢复寂静。 沈星鲤在黑暗中睁着眼,左右翻转无数遍。尽管还是很困,却彻底丧失入睡的能力。 她打亮台灯,漫无目的地玩了一会儿手机,很快又觉得无聊,索性起身推门出了卧室。 钟馥屿竟然还在忙碌,面前亮着两台电脑,其中一台连着视频通话。他手里转着一支笔,讲英文的语速极快,似乎与对面人的观点有很大的分歧。 相处时间长了,沈星鲤才发现其实钟馥屿私底下的生活也挺单一,工作与应酬占据大部分日常,乏味程度跟泡在实验室里的她有得一拼。 声色犬马、花天酒地这类形容词,没有一个适用于他身上。 换作过去,沈星鲤只会想当然地觉得身为天之骄子,他背后的财富与资源挥洒不尽,无需花费力气就能活得很自在。 尽管这么描述并没有错,却又无法概括全部的他。 拨开林林总总的光环,近距离接触后才知道,外人看到的只是他轻而易举的一面,可谁的成就都不能随随便便得来。 一辈子挥霍无度固然可以,若有心要争话语权,就不是所有人都肯买这个账。何况他是想从华尔街那班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大鳄嘴里抢食物。 沈星鲤放轻脚步,到餐厅去倒了一杯热水。 她远远注视神情冷峻的钟馥屿,从他发言时的态度与措辞可以推测出来,这个人在工作上的处事风格很强硬,应该是不太讲情面的类型,做他的下属想来也挺可怕的。 但在她的角度,只觉得男人认真工作时会有另一种性感。吸引人的程度,甚至不输别的某些时刻。 或许是看得太过专注,钟馥屿突然顿下发言,视线朝她转过来。 沈星鲤被当场抓包, 33.33 [] 自那日收下钟馥屿送的首饰,沈星鲤就开始烦恼该如何回礼。 沈星鲤甚至在网上收藏了一堆“小众男友礼物清单”作为参考攻略。 送电子产品、服装配饰的最多,烟酒打火机香水也有不少推荐,甚至还有另辟蹊径的情趣小物。 同等价位的礼物沈星鲤回赠不起,过于私密的物件又不适用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买衣服更不容易出错,略有些暧昧,又不至于过火,同时兼顾实用性。 沈星鲤悄悄研究过钟馥屿的衣柜,里面大部分是定制类正装,少量休闲款的成衣,也把领标与水洗标拆得干干净净,令人无法轻易窥探。 最后好不容易从几件秋冬上衣里搜寻到刻有Logo的扣子与拉链,都是没怎么听说过的牌子,沈星鲤拍下几张照片作为款式参考,一入境澳门就直奔专柜。 门店的陈列与灯光温馨通透,不太令人有望而却步的距离感。沈星鲤开门见山地向负责接待的SA展示手机里的照片,询问类似的男装款式。 SA放大细节看完,笑容诚恳地说:“Lotus Flower与VICUNA都是我们最引以为傲的面料,女士,您真的很有品味。” SA领着沈星鲤稍坐,转身去取来几件乍看平平无奇的基本款上衣,捧到她面前展示。 “莲花丝面料我们这边暂时没有售卖,像我手里这几件都是100%骆马绒材质,您看有合意的吗?” 沈星鲤微点一下头,随手指了右手边的藏蓝色廓形大衣,轻轻巧巧地问:“这件多少钱?” SA的声音同样轻轻巧巧,却报出一个十分震撼的数字。 尽管在踏进店门之前,沈星鲤已经对大概的价位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便宜是肯定的。 她做过些功课,知道这是一个来自意大利的顶级奢侈品牌,早年作为面料供应商起家,在针织羊绒这一品类里毫无竞争对手,几乎垄断了全球最顶级最稀有的原材料。 但超过六位数的价格还是让沈星鲤感觉被雷击中,不禁怀疑会不会因为SA的普通话讲得不怎么流畅,自己一时间听错了单位。 但SA很快就贴心地替她换算汇率,把人民币价格敲在计算器上。 沈星鲤表情讪讪,心情复杂地问:“还有没有常规一些,适合春夏季节穿的款式呢?” “有的。” SA推荐了几个系列,夏季面料同样以羊毛羊绒为主,一些款式混纺了亚麻和桑蚕丝,呈现出轻盈飘逸的质地。 沈星鲤小心翼翼关注价格,那串数字仍然谈不上友好,但足够让人松了口气。她接着又给爸爸妈妈分别挑了一件薄针织、一条羊绒围巾,结账时委实肉痛了一下。 SA叠好衣物,一边温馨告知,羊绒类产品娇气贵重,容易起球变形,所以尽量避免连续穿着超过半天,给纤维多一些休息时间。水洗时不要揉搓,平铺挂晾,避免暴晒。 沈星鲤认真听着,暗地里又好笑地想,这些娇贵的祖宗们去到钟馥屿那里,可得不到这么讲究的待遇。 钟馥屿不仅从早到晚都在穿,还能面不改色地坐下来吃火锅。甚至在户外闲逛时遇上飘细雨,还随时要被脱下来给她当雨披。 …… 沈星鲤把收在柜子里的购物袋抱出来,面对钟馥屿时,用着很顺便的口吻。 “逛商场的时候路过这个牌子,好像是你的风格,就进去就挑了两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还预料钟馥屿不会轻易收下,但他毫无推辞之意,极爽快地接过购物袋。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钟馥屿也没打开看一眼,揽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逛商场还记得想我,嗯?” 他的语气暧昧。 沈星鲤背对坐着,看不到身后的表情,只感觉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激起一片酥麻。 明明说的是喜欢她送的礼物,但那咬字,那态度,那加重的音节,却好像在说喜欢她。 沈星鲤享受着这一刻的亲密,顿时觉得这笔钱花得特值,甚至很不恰当地想起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的典故来。 “不想你还能想谁呀?”沈星鲤笑起来,也理所当然地反问。 钟馥屿微曲的指节隔着衣物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腰际,随口问:“去澳门玩了什么?” “也没玩什么,就去了大半天,只能走马观花,吃点当地小吃之类的。” “进赌场了?” “进了呀。”沈星鲤点头,“上一次去澳门我还不满21,没能进里面看看,所以这回专门去了。” “赢了多少?”钟馥屿继续问。 “我可没玩,纯粹参观。”沈星鲤哼了一声,“我才不会把为数不多的运气花在这种地方呢。” 钟馥屿挑眉:“是么。” 沈星鲤疑惑:“为什么要问这些?” “没什么。”钟馥屿垂眸看她,“还当是在赌场上小赚了一笔,所以给我买礼物。” “谁说非要赢钱才能买了?” 尽管刷卡时的肉痛感犹在,但沈星鲤此时还是展现得极有底气。 钟馥屿笑了一下,说:“这么贵合适么?卖了我也回不起礼。” “你别误会,不是很贵的系列……”沈星鲤澄清了半句,才反应过来,这人是故意的。 她扭头微瞪他一眼,不满:“不许学我说话!” 他低低地笑,在这声轻软的嗔怪里抬手抵住她的下巴,让她保持扭头的姿势。 他的气息从耳后游至脸颊,有点痒,沈星鲤缩了缩脖子,但下巴还被固定着,轻易被撬开唇齿。 视线被他英俊周正的脸庞占满。 室外天色敞亮,过分明朗的光线将彼此映得纤毫毕现。 沈星鲤呼吸滞了滞,一时还有些舍不得眨眼。 过后,她认为有必要跟他讲清楚。稍挪开些距离,态度严肃地说:“就当是补送的生日礼物,你可千万别想着回礼了,否则我真要破产。” 钟馥屿难得听到这么滑稽的发言。那一本正经的架势,还真是很认真在担忧自己被他搞破产了。 怪有意思的。 但他到底没再逗她,从善如流地应:“行。” 沈星鲤看了被摆在桌角的红色纸袋一眼,又小声要求:“你要是真喜欢,就多穿几次。” * 那天之后,钟馥屿好像一下子变得清闲。 不仅留在广州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看上去除了跟她腻在一块儿,也没什么正事要做的样子。 沈星鲤倒是一如既往地转得像个陀螺,甚至常让钟馥屿平白等她。 五月中,这个城市下过几场暴雨,彻彻底底迎来夏季。 早晨八点多的日光已经很猛烈。沈星鲤撑着遮阳伞,步伐快速地往校园里走。 只要前一晚没有通宵,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在七点二十左右到达实验室。这段时间因为钟馥屿的关系,往后推迟了一些。 进门时工位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沈星鲤简单打过招呼,开始专心忙自己的事。 到了临近傍晚,钟馥屿发来消息,说现在出门找她。 沈星鲤看了一眼时间,松开鼠标,在椅子里瘫了一会。 毫无进展的,白费力气的,一天过去。 但想到马上就能跟钟馥屿一起吃饭,实验进度卡顿的烦躁迅速得到缓解。沈星鲤没什么心思做事,光顾着猜今晚会吃什么菜。 钟馥屿虽然提过请阿姨专职做饭,过后自己先嫌人多碍事儿,没了下文,最近还是到学校接上她之后在外面吃的多。 大概遇上第二天周末,又赶在饭点,实验室里的人一个赛一个地走得早。 沈星鲤站起来喝水闲逛,注意到还在实验台前干活的一个师姐坐姿怪异又突兀,脊背躬得很低,戴着口罩的脸几乎快要贴到手边的电泳液上。 沈星鲤走过去叫了师姐一声,对上一张冷汗涔涔,惨白憔悴的脸。 “师姐,你身体不舒服?”沈星鲤惊了一下,焦急地说,“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我没事。”师姐的反应已经明显虚弱,说完却又低回头,继续集中精力。 房间里只剩她们两个人,沈星鲤环顾四周,弯下腰劝道:“师姐,我看你现在挺难受的,要不先暂时缓一缓。或者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我这就剩最后两步,不想停。”师姐费力地喘着气,摆手,“没事的,我就是昨天淋雨着凉罢了,能挺住。” 沈星鲤很理解师姐不愿半途而废的想法,但实在不放心她的状态。想了想,干脆说:“什么实验,是我会做的吗?你看要不剩下的我来做,你先在旁边坐着缓缓,帮我盯好细节。” 师姐终于重新抬头,半晌,哑声说:“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沈星鲤不假思索,“我去戴个手套。” 沈星鲤匆匆给钟馥屿打电话解释情况,让他先去吃点东西。待实验结束收拾好工作台,又等师姐的男朋友来把人接走,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 钟馥屿竟然还在车里等她,沈星鲤坐进副驾,发现他已经无聊到在手机上打德州。 沈星鲤没说话,静静等他打完这一局。 心中尽是疑惑,怎么他突然显得这么闲。 是因为他们每天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过去更长,所以对比才如此强烈? 她知道像审计那样的行 34.34 [] 赴港那天,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六。 又恰好是儿童节。 为这点巧合,沈星鲤还极幼稚地窃喜了一下。 今日出门坐的是埃尔法保姆车,沈星鲤曾经见过一次,因为驾驶室少见的在右侧,所以印象深刻。 出于好奇,沈星鲤一路上都在盯着司机打方向盘。 尽管刻意避开早高峰,但广州的路面交通永远混乱,很考验驾驶技术。 钟馥屿往她嘴里塞了半片吐司,问:“看什么呢?” 沈星鲤朝前方努起下巴:“在内地开右舵车会不会很别扭?” “不会,开习惯就行。” “好吧。”沈星鲤收起目光,“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不方便。” “很方便。”顿了一会,钟馥屿又补充,“用来开高速最合适。” “为什么这么说?” 沈星鲤咽下吐司,饶有兴致问。 “高速快车道不都在右边么,右舵超车方便。”钟馥屿答得一本正经。 “噢,原来是这样。” 沈星鲤一时没理解这句玩笑。 倒是前方一直专心开车的司机绷不住神色,无声地笑了一下。 静静吃了几口早餐,沈星鲤越想越不对劲,又坐直起来。 “等等,谁家高速快车道在右边啊?我可是交规满分的人,你少诓我。” 钟馥屿不禁笑了一下,又不紧不慢回:“怎么就诓你了,一会儿你自己看。” 出了城,沈星鲤第一时间去寻找指示牌,每条车道标记的时速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立即扬眉去看钟馥屿。 这人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她一不留神,差点就信了。 但后者淡定地接收她的质疑,根本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沈星鲤懒得跟他胡扯,闭起眼睛休息。 她前一晚没怎么睡好。 或许因为头一回与钟馥屿出远门,心底既期待又雀跃,兼有些微小的紧张,她几乎睁眼到天明。 车子跑上高速,速度逐渐变得均匀平稳,浓重的困意随之席卷。 沈星鲤迷迷糊糊地睡熟过去。 再醒来时,车窗外的城市街头早换了副景致。 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群,窄而拥挤的道路,满眼繁体字招牌,行色匆匆的路人。 每一帧画面都在昭示:到香港了。 “这么快就到了。”沈星鲤清醒过来,握紧搭在身上的一层薄被。 前方驾驶室是空的,钟馥屿还在邻座看手机。 沈星鲤捂住双眼缓了一阵,低头去看时间。 “我们这是在哪里?” “中环。”钟馥屿说,“外面还在排队,你可以再睡会儿。” 沈星鲤顺势往窗外望。 窄窄的街道两旁密集地开满商铺,此时正值饭点,各家食肆内坐满了用餐的人。 其中有间餐厅的人气格外火爆,等候排位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把本就窄小的门面围得水泄不通。 钟馥屿的司机混在一群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之中,也在规规矩矩等待叫号。 沈星鲤打量着陈旧得快要褪色的店铺招牌,和略显斑驳的花砖墙面。 “这家店很好吃?” “还凑合。” 钟馥屿有多挑剔人尽皆知。 还行、勉强、凑合之类的词语,在他这里已经算档次很高的评价。 这么说味道必差不到哪里去。 沈星鲤趴在窗边等了一会,有点坐不住,于是说:“那我能下去转转吗。” 眼下正是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刻,钟馥屿示意她去看车里显示的室外实时温度。 “不嫌晒就行。” 下了车,盛暑的热浪扑面,空气中掺着一丝海风特有的湿味。 中环一带靠山面海,地势陡峭,街道大多是狭长起伏的坡道。 一段台阶连着一个小平台,错综交织的窄巷在钢筋楼宇之间纵横舒展,是沉淀在城市皮肉下的毛细血管,幽微却不缺乏生命力。 沈星鲤走走停停地拍照游荡,沿途与目不斜视,走路带风的行人擦肩而过。 肤色各异的男女三三两两站在栏杆边喝咖啡、聊天,或是围着一只橙色垃圾桶吸烟。 她的脑海里应景浮现出好几部都市背景的港片名字。 一直逛到午饭被打包送回车上,沈星鲤才加快脚步往回走。 * 下午照着预约时间去到医院。 接待沈星鲤的医生很温柔,用普通话细声慢语地向她交代打疫苗的注意事项。 整个接种过程从开始到结束,没有超过一个小时。 左手臂的肌肉还在隐隐酸胀,沈星鲤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她居然这么顺利就把九价疫苗给打上了。 时间拨回那天夜里。 被钟馥屿知道她没摇上疾控的接种名额,他不假思索地建议她到香港去打。 甚至当场就拨了个电话,找人询问相关事宜。 沈星鲤还没怎么回过神,听到钟馥屿用广东话与对面交谈了几句,收线后对她说:“提前一天预约就行,只要你想,明天就能打。” 沈星鲤被这个办事效率惊到,连连表示“也不用这么着急”。 过后她研究了近期的日程计划,这才选中六月初的这一个周末过关来香港。 沈星鲤低头去看手里的注射记录卡,上面标注着下一次打针的具体日期。 九价疫苗总共需要打三针,第一针与第二针间隔两个月,第三针又间隔四个月。 这意味着她至少还要来这里两次。 接种好疫苗之后,还需要留在医院里观察一段时间。 沈星鲤瑟缩着抱紧手臂,小心翼翼地往钟馥屿身边挨了挨。 第一次跟钟馥屿来香港,她为了贪图好看,穿的是一条无袖的复古连衣裙。此刻坐在冷气森森的房间里,简直像跌入冰窖。 香港的室内场所冷气总是开得很足,好像电费不要钱,想不到连医院也是这样。 没病都能给人冻出病来。 钟馥屿注意到她的动作:“怎么了?” “没什么。”沈星鲤不好意思地说,“这里有点冷。” “那还不坐近点儿。” 钟馥屿闻言展臂将她揽到怀里,肢体贴得严严实实。他的掌心温暖,轻易将她攥成拳头的手捂进去。 那温度虽算不得炙热,却是她此刻急需的,唯一可仰赖的热源。 “出去后多喝热水。”钟馥屿随口叮嘱。 沈星鲤乖巧地应了一声。 钟馥屿沉吟片刻,又说:“还需要注意什么来着?不能提重物,不能剧烈运动,按时休息……” “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沈星鲤想也没想就问。 问完,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触犯禁忌。 还能为什么呢。 他肯定不止带过她一个女孩子来香港打针,所以才会如此轻车熟路。 尽管广州离香港不过几小时车程,当天来回也很方便。 但不了解这方面信息的人,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想到这条路径。 心知肚明,和亲耳听他说出那个真实的答案,还是不一样。 她甚至没有立场对他撒娇吃醋,兴师问罪。 沈星鲤不想面对现实,赶紧转移话题:“好像差不多到时间了,我们出去吧。” 钟馥屿并没有感受到沈星鲤内心的百转千回,神色亦没什么变化,轻描淡写地回:“因为我打过。” “啊?” 这个答案比任何情形都令人震惊。 沈星鲤一脸呆滞:“你打过?” “怎么?这很出奇?”钟馥屿有点好笑地反问。 “当然不算出奇,不过确实有一点点没想到。”沈星鲤轻声解释。 虽然在他们周围,也坐着好几个专程来打九价疫苗的男生,可是沈星鲤完全无法将他们与钟馥屿联系到一处。 “也是在这儿打的吗?”沈星鲤多问了一句。 “不是,在美国。” 沈星鲤恍然大悟:“噢。” 严格说起来,这疫苗钟馥屿也不是专程去打的。 那一年他母亲这一边的家族里,有一个表妹到波士顿来念寄宿高中。 他受这表妹的母亲委托,被迫在最初的那一年,扮演小丫头的临时监护人。 这个小丫头是他亲小姨的女儿,出生和成长都在香港,与他年龄差距略大,过去的来往也并不多。 但钟馥屿的童年时代,曾在广州的外祖父母家常住,当时小姨还没有出嫁,也住在二沙岛的别墅里,对他有过诸多照料。 念在这一层旧情,钟馥屿对小丫头称得上百依百顺,这免费的司机兼保姆当得毫无怨言。 有一次小丫头让他送着去打九价疫苗,临到了门外又非说自己晕针不敢进去,让他陪着她一起打。 钟馥屿被期末周弄得正烦,扔下一句“不敢打就算了”,二话不说打道回府。 小丫头哪受得了这委屈,在车里一哭二闹,吵到顶篷都要被她掀开,接着几通电话打回香港去告状。 最后闹到北京的蒋女士那儿,他出于无奈妥协了这一回,过后彻底把这只“山芋”从手里丢出去。 …… 回到车里。 沈星鲤还在暗暗消化刚才的对话。 她依稀记起,曾听去美国读高中的朋友提过,在他们学校无论男 35.35 《京粤小夜曲》全本免费阅读 [] 逛到一片林荫下的池塘,钟馥屿的电话打过来,问她在哪里。 “我在一个荷花池旁边。”沈星鲤绕着池塘走了一圈,“这里有一座孙中山先生的铜像。” “知道了,就在那儿等我。” 钟馥屿去到荷塘附近时,沈星鲤正站在水边,倾身专注地往池底看。 逸夫楼一带茂密的古树遮天蔽日,别样的宁静幽致。 树荫下静读的学子与观光打卡的游客将这片区域据得热闹,但他仍然隔着碧莹莹的莲叶,隔着初露尖角的小荷,一眼看到她。 钟馥屿不自觉放慢走近的脚步。 沈星鲤正在看池塘里来回浮游的锦鲤。 这一群红白或是橙黑相间的锦鲤之中,有一条鲤鱼通体金黄,色泽格外鲜艳。在波光反射下,好像泛着一圈清耀的光晕。 察觉到有人靠近,沈星鲤直起身。发现来人是钟馥屿,她惊奇地指指池底悠哉摆尾的鲤鱼。 “你看这条鱼金灿灿的,好像在发光诶。” 钟馥屿也低头去看:“还真是。” 看来她今天运气不错。 沈星鲤暗暗想着,又扭回头去,很俗地在心底虔诚许愿。 希望自己的博士申请顺利再顺利! 离开荷花池,钟馥屿又陪着她在校园里继续闲逛。 半山处的视野极佳,站在高台处放眼远望,跨海大桥飞架,更远处是错落的高楼与起伏的山脉,衬着天际蔚蓝,游云片片。 碧波粼粼的海面像一块上等的宝蓝丝绸,上面缀满日光碾成的细碎金粉,风一吹舞起层层涟漪。 听到过路行人在讨论徒步到凌霄阁去看太平山顶夜景。 沈星鲤仰起头,兴致盎然地问:“从这里爬上山顶大概需要多久?” “没试过。”钟馥屿说,“照开车的时间估算,最快也得一个多小时。” “那也不算太远嘛。” “是不远,山里蚊子都等着你去送饭。”钟馥屿闲闲地说。 沈星鲤被这句不浪漫发言无语到,但的确彻底打消了爬山的念头。 这晚住在尖沙咀的丽思卡尔顿。 这家号称“全球最高”的酒店就落在维港边上,将近400米的高度足够傲视全港,整个九龙的天际线尽收眼底,连直升机和流云都要被俯看。 登记入住后,就近在酒店里的中餐厅吃饭。 穿过闪着金灯的镜面走廊,一股纸醉金迷的感觉扑面而来。 餐厅的包厢正对着无敌海景,面积很宽敞,在寸土寸金的地带堪称奢侈。 傍晚时分,落地窗外一片火红璨金,夕阳正在天边浓烈地烧,试图把脚下的城市点燃。 沈星鲤本以为到这吃饭是图省事,翻开菜单才知道这家酒店的中餐厅盛名在外,已经连续7年摘下米其林二星。 钟馥屿开了瓶白葡萄酒佐餐,却没让侍酒师给沈星鲤倒。 “最好别碰酒精。”钟馥屿说。 沈星鲤没话讲,老老实实低头去喝面前的椰子花胶鸡汤。 沈星鲤完全不清楚钟馥屿对她啰嗦这一句,已经能算天大的奇事。 他从不爱理会旁人闲事,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漠。 当年他的小表妹打完疫苗出来,立刻就招了一群人到男友家开party。尽管远没达到美国法律规定的饮酒年龄,但不妨碍她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 小丫头摆脱了父母的约束,彻底放飞自我。 钟馥屿知道也不会多嘴管教,他只负责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对生活作风不予置评。 想不到换了一个人,他居然可以这么上心。 主菜一道道上,窗外天色也渐渐暗下。 香江两岸华灯璀璨,正迎来它最幻彩的时刻。 饭后甜点最后呈上来。 是一个旋转木马造型的甜品转台,高低错落的马鞍上摆着一枚枚精致的点心,旋木顶篷上方系着两只漂浮的小气球,极富童真趣味。 “这个好可爱。” 沈星鲤瞬间被惊艳,顾不得用餐礼仪,忍不住拿出手机一顿乱拍。 侍应生举起手里的拍立得,主动提出要帮她与甜品台合影。 沈星鲤看了对座的钟馥屿一眼,点点头,背脊挺直了些,朝镜头露出一抹笑。 “It is a special day isn''t it?” 侍应生笑眯眯地将胶片递给她。 “We wish you forever yound.” 即影即有的胶片上逐渐显出人像轮廓,被框入镜头的只有沈星鲤一个人,在她身畔是维港风采旖旎的夜。 即使只是这样,这张照片亦已足够被她妥善珍藏。 沈星鲤轻轻道了声谢,旋即又注意到钟馥屿面前的饭后甜点跟她并不一样。 尽管也是摆盘精致的中式酥点,但与她的旋转木马比起来,就显得过分中规中矩了。 目送侍应生离开包厢,沈星鲤才小声问:“为什么我们的甜点会不一样?” “不知道。”钟馥屿干脆地答。 过后,钟馥屿还煞有其事地把工作人员召来询问。 对方笑容神秘地望着沈星鲤,对她解释:这是个特别惊喜,只有小朋友才会有。 沈星鲤恍然笑了一下。 心里还在想,真不愧是米其林餐厅,一个六一儿童节也能整出些仪式感来。 即使她已经晋升大龄儿童许多许多年,但照样被这个惊喜哄得很开心。 直到离开餐厅,经过大堂里的一桌桌食客。 没有任何人的面前摆着与沈星鲤相似的甜点台,即使是真正在庆祝节日的小朋友,也只是头戴尖顶彩帽,抓着一块奶油饼干在啃。 沈星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属于她的惊喜恐怕不由餐厅统一赠送。 钟馥屿全程不动声色,却是真正制造浪漫的那个人。 沈星鲤陡然间心猿意马。 身体里好像有无数只蝴蝶同时破茧,汹涌地扇动着翅膀,再也关不住。 他们径直上楼回到房间。 长窗外是同一片海港,90度折角的窗扇令视野更加延展开阔。一只三脚望远镜被架在拐角这端,供住客近距离欣赏这座城市的繁华角落。 沈星鲤分不出神凝望,亦绝不可使她更欣赏。 她被压在落地窗前,紧贴的玻璃随着逐渐急促的呼吸聚起一片濡湿的雾气。 房间很大,暖气还来不及完全升温,至高处的空气将玻璃冻得像一块坚冰。沈星鲤整个挨上去,不由自主地发颤,神经变得愈发敏锐。 “那个,医生说要避免剧烈运动。”沈星鲤轻喘着说。 “嗯?”钟馥屿亲吻着她的耳垂。 “你尽量轻点儿。” 沈星鲤的音节已经开始支离。 钟馥屿沉沉地笑,轻而易举地挑开一侧系带。贴身款式是他最喜欢的质地,薄软的轻纱,像在肌肤上镀了层月光。 明明故意这样穿的,现在却来让他轻点儿。 “一会儿别求我。” 月亮从海里生出来。 来自太平洋的季风吹拂岛屿,渡轮驶过海面,拖出逶迤的长涟。 沈星鲤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阔浪中穿行的小船,任软红十丈的倒影在她脚下晃荡,分不清今夕何夕。 钟馥屿今晚还算克制,倒是沈星鲤始终无心睡眠。 沈星鲤点了一份云吞面当宵夜,吃完扯过一个抱枕压在怀里,倚在沙发里消食。 她翻出一本在中环闲逛时,从路边报刊亭买来的八卦杂志打发时间。 杂志封面排版缤纷花哨,标题怎么吸人眼球怎么来。里面的内容却像是用了加密文字,乍看每个字都是中文,也都认得,连在一起却又变得不知所云。 沈星鲤读得直皱眉,不禁吐槽:“这堆繁体字对我来说跟日文没有分别。” 钟馥屿抽走杂志,随意翻了翻,说:“这是粤语白话文,相当于把日常口语表达用书面的形式写出来。看着费劲,其实读起来很流畅。” “可我以前看过一些香港作家写的作品,表达都挺正常的,没什么阅读障碍。” “一些娱乐杂志为了迎合通俗市场,会用这样的写法,正经的纸媒行文不会这样。” 沈星鲤把头挨在钟馥屿肩上,指着一个汉字问:“所以这个字要怎么念?” “瞓,睡觉的意思。” “那这个呢,招积?是形容词吗?”沈星鲤又指。 “不太好解释,大意是描述一个人招摇高调,得意洋洋。” 沈星鲤认真消化,举一反三:“那赵昀今算不算很‘招积’?” 钟馥屿差点没绷住笑,“嗯”了一声:“也不能说你错。” “诶,这个有口字旁的喺,和没有口字旁的係又有什么区别?” “想学?”钟馥屿调侃道,“再教下去我可要收费。” 36.36 《京粤小夜曲》全本免费阅读 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钟馥屿去了新加坡。 没说去干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再回。 沈星鲤照例不问,按部就班专心自己的学业。 上一回喝完郑妈妈煲的老火靓汤,沈星鲤托妈妈从苏州寄了些丝绸制品过来,准备当作谢礼。 但郑繁青正处于热恋期,跟男友恨不得当连体婴,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沈星鲤联系她几次,都对不上合适的时间。 如今钟馥屿不在,多出来的闲暇间隙里,沈星鲤想起已经有段日子没跟郑繁青见过面。 沈星鲤给郑繁青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方便,打算专程跑一趟,把东西送过去。 “干嘛总这么客气。”郑繁青在电话那头嚷。 “煲那点汤又花不了几个钱,我妈说再收你送的东西,她要打我的了。” “我又不是专门去买的,我妈的朋友有一笔货款收不回来,对方工厂拿这批货抵数。那朋友送了我妈一大箱呢,我自己用不完才分你。”沈星鲤说。 郑繁青才不信:“你想害我被妈妈打是吧。” 沈星鲤干脆说:“反正我知道你家住哪,到时候就去门口守着。” 郑繁青这才松口,说:“那我给你发个定位,你现在来找我吧。” 郑繁青发来的位置离得不远。 沈星鲤照着导航找到珠江边的一座小桥,郑繁青就站在桥附近的一处栏杆边,远远地朝她挥手。 沈星鲤走过去,盯着这个全副防晒装备,仅露出一双眼睛的人看了一会,才说:“穿成这样,我差点没认出来。” 郑繁青一手举着一个小风扇,对着刘海猛吹:“没办法,实在是太晒了。” 沈星鲤也觉得晒。 紫外线太过强烈,把遮阳伞的黑色涂层烤得发烫。她不禁吐槽:“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还有几天就到端午了嘛,我来陪男朋友训练。” 郑繁青抬起下巴,指了指河涌。 “他要代表他们村出战龙舟赛。” 岭南一带庆祝传统节日的氛围一向浓厚。 每逢农历五月初五,珠江水域百舸争流。两岸居民会用扒龙舟的方式来纪念屈原,场面十分盛大。 尽管赛龙舟这个千年习俗在全国各地都有传承,但广东人民的仪式感似乎更强,从节前择良辰吉日起龙,到随后的采青、招景、竞渡、藏龙,都有一系列讲究。 甚至还把龙舟玩出河道漂移、直角转弯、急停掉头等等高难度花样。 汇悦台就在珠江边上,沈星鲤这段时间从早到晚都能听到队伍训练的锣鼓与哨声飘上楼来。 切切实实感受到当地人对这项运动的热情程度。 “你男朋友是龙舟队队员?”沈星鲤开玩笑问,“所以他就是传说中的贵族?” 沈星鲤来到广州念书后,听说过一些民间流传的段子。 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在这边是一项贵族运动,参与者并非职业选手,而是珠江沿岸的城中村村民们。 龙舟上的每一名队员都是腰间挂满房子钥匙的土豪拆迁户,因此被戏称为“乘风破浪的房东”。一条船上的选手翻下水,足够令全省GDP随之晃动。 “神经病。”郑繁青笑得直不起腰,“哪来的什么贵族。” “不是么?”沈星鲤回想起那些流传的说法。 “都说船上队员人均身家过亿,光这几天的训练费就要花掉几百万。” “根本没你想的那么夸张。”郑繁青哈哈大笑,“就算有也是极少部分,只不过我们这边比较重视这个节日罢了。” 闲谈间,一条载满船员的长龙舟敲锣打鼓地靠近。 龙舟的划行速度并不快,经过周围同样在训练的队伍时,还热闹地打起水仗。 郑繁青踮脚看清舟上招展的旗帜,兴奋地说:“过来了!这条船就是他们的。” 沈星鲤也跟着看过去:“哪个是你男朋友?我还没见过真人呢。” “就是第七排中间穿白衣服那个,看到没?” 船上的队员个个晒得皮肤黝黑,一眼望去分不出区别。 郑繁青在岸上奋力挥手,船中央一个留寸头的男青年站起来,朝她抛出一个飞吻。整条河涌上的人都在起哄。 沈星鲤也笑着揶揄:“够了,喂我吃狗粮呢。” 郑繁青撞撞沈星鲤的肩膀:“船上好几个单身,要是感兴趣我帮你牵线。” “我可不敢,我身家是负数。” “少来。”郑繁青白她,“你可是不努力搞科研,就要回家继承产业的江浙沪大小姐。” “神经病。”这下轮到沈星鲤笑得停不下来,“别吹了,太尴尬了。” 龙舟慢悠悠穿过桥洞往远处游去。 郑繁青挽起沈星鲤的手,说:“他们还要练到吃晚饭,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吹空调去。” 这几日高温预警,沈星鲤只在户外停留了这么一会就觉得快要中暑,佩服无比:“这也太拼了。” “当然要拼,这是荣誉之战,要是输了出去喝茶都直不起腰板。” 郑繁青吐槽:“所以他们吃过晚饭又接着练,还要开会讨论战术,我现在是龙舟寡妇你知道吧。” “挺好的,发扬传统文化。”沈星鲤说。 “到端午那天才叫热闹,赛完龙舟还要吃龙船饭,好几百桌人。” 郑繁青遗憾地说:“可惜你要回家,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感受感受。” 若是时间允许,每年端午假期沈星鲤都会回一趟苏州。 倒不是这个节日对她而言有多隆重,而是放假时间相对合适。 这趟回去后,到了七八月份的正式暑假,就该安心留在学校卖命。 生物学这类需要大量现场实验的专业有它的特殊性,加上如今普遍卷生卷死的科研氛围,几乎没有导师允许手下的学生离开实验室太久。 沈星鲤从本科时代起,就没有享受过完整的寒暑假,到了研究生阶段,更是连周末双休都无法保证。 细胞在,不远游。 动物房里的小鼠们也有自己的脾气,一言不合就死给你看。 所以就算没有明确要求,也无人敢轻易松懈。 郑繁青领着沈星鲤找到一间糖水店坐下,充足的冷气总算给人续上命。 两人很久没见面,话题一打开就东拉西扯地聊个没完。 分别时,郑繁青又给沈星鲤塞了几个自家包的粽子,让她带回家给爸妈尝尝。 * 端午这天一大早的飞机。 落地无锡,爸爸的司机黎叔到机场接上沈星鲤,先往苏州近郊的工业园开。 外贸公司与仓库放了假,工厂却没有完全停工。好几个订单催得急,正在加班加点赶工期,仍然有员工愿意领三薪干活,父母也一如既往地留在厂区里忙碌。 节假日的高速有些堵,道路秩序不可避免地出现混乱,饶是黎叔脾气再好,都忍不住用方言嘀咕了几句。 “这条还算不算快车道,闹着玩嘛。” 黎叔滑动右向灯,超过前方的一台SUV,随口抱怨。 沈星鲤在后座听到这声低喃,蓦地想起乘车去香港的路上,跟钟馥屿的某段对话。 她开口问:“黎叔,你晓不晓得为什么人家讲,高速路的快车道都在右边?” 黎叔给爸爸当了许多年司机,可以说看着沈星鲤长大,与她的相处挺随意。 他闻言大笑一声,颇为认同:“确实是在右边嘛。” 黎叔示意沈星鲤注意前方路况,解释:“你就看最左边这几辆车,占着快车道开最低时速,连大货车都跑得比伊快。” “个么不是添堵嘛,想超车都只能从右边。” “可是右侧超车不违法吗?”交规满分的沈星鲤老实提问。 “啊呀,我这也不叫超车。”黎叔朗声纠正,“变道,合理变道而已。” 沈星鲤了然:“难怪说在高速上开右舵车反而方便。” “右侧没有盲区,自然方便了。” 沈星鲤困惑多时的疑问总算被解开,听完好笑地想,原来钟馥屿真不是故意诓她。 他们有两天没联络,但钟馥屿今天凌晨三四点给她留言,说交代司机准备了些茶叶,让她下车时记得带上。 现在这个点,不知道他睡醒没有。 沈星鲤顺势拿出手机,发去一句:端午安康。 晚饭是三口人在家中单独吃的。 沈立峥拎回两条昨晚刚上岸的野生黄鱼,亲自下厨给妻女烧菜。又提前数天开了一坛三十年的绍兴太雕,在饭桌上自斟自饮。 沈星鲤前段时间跟妈妈视频,话正说到一半,爸爸从外面应酬回来,醉醺醺地被黎叔扶上楼。 妈妈赶紧放下手机去接应,回头跟沈星鲤无奈感叹:“这酒啊天天喝还喝不够。” 虽说是大过节的,值得庆祝。 但沈星鲤担心爸爸的身体状况,还是等菜肴过半后,开口提醒了一句:“爸爸,我们不是讲好的吗?没有应酬时少抽烟,不喝酒。” “今天哪能一样。”沈立峥笑呵呵说,“我们囡囡回家了,多高兴啊,总要喝几杯的。” “今天是高兴。”苏敏云脸上同样挂着笑,又给沈星鲤夹了一筷子葱烧海参,“再多吃点,看着又瘦了。” 沈星鲤配合地往嘴里塞食物,一边说:“才没有,我明明胖了好几斤。” “是吗,胖点才好,妈妈真担心你不按时吃饭。” 苏敏云又起身去切水果,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我装些黄鱼干和黄花肚,你回学校后带去给小郑,多亏在广州有她照顾你。” “知道啦。”沈星鲤应道。 爸爸这边的关怀要直接得多,开门见山问:“钱都够花吗?” “够的。”沈星鲤不假思索。 “回头爸爸再给你卡上转一点。”沈立峥压低嗓音,“私房钱,不能让你妈知道。” 沈星鲤扑哧笑道:“那你自己留着嘛。” “别舍不得花,你们努力花钱,爸爸才有挣钱的动力。” 沈立峥心情好,神态也比往日飘些。 眼看苏敏云走出来,便噤了声,朝沈星鲤挤挤眼。 沈星鲤抿着笑,站起来接过妈妈手里的果盘往客厅里端。 “泡点茶喝吧,我从广州带了些茶叶回来。” 茶叶就是钟馥屿送的九窨茉莉。 他还挺体贴,知道太名贵的品类她不好跟父母解释,选了讨巧的花茶,显然也用了心思的。 沈星鲤提前拆了外层的包装,很随意地塞进包里背回来。 苏敏云跟在沈星鲤身后,念叨道:“家里什么都有的,不用考虑往回带。” “我喝着觉得好,就多买点给你们尝尝嘛。”沈星鲤说。 “上回你买的羊绒披肩,肯定不便宜吧?”苏敏云问,“我上手一摸就知道是好料子。” 苏敏云指的是沈星鲤在澳门买的礼物,沈星鲤把吊牌剪掉后才寄回家的。 沈星鲤满不在乎道:“让同学在意大利代购的,奥莱村里打折特狠,划算。” “你的钱留着自己用,给我买那外国货做什么,要说羊绒,我们无锡就有顶好的呀,照我看,一点没输的。” 江浙一带自古就是纺织业发达的区域,本土生产的天然原材料同样品质上乘。 在苏敏云眼里,国产面料的品质已经很不错,平价耐用,性价比高,穿着下工厂不会太心疼。 苏敏云与丈夫白手起家,精打细算的苦日子过惯了,不太讲究这些外在的装扮。也就是这些年手里余了些闲钱,才舍得偶尔进一线大牌门店里消费。 但穿戴奢侈品更多是迫于社交目的,私下里更追求务实舒适。 受父母影响,沈星鲤也很少盲目追求大牌。 本来她一介穷学生,就不太舍得挥霍父母的血汗钱,加上每天泡实验室,再高级的时装穿进去,都要被实验服遮住,还得随时注意,别一个不小心把试剂沾上去,洗都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