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灼》 1. 第 1 章 [] 《隐灼》by池芒/晋江文学城 北城五月的天,一早失了春色。昨夜一场雨,倒似应了刚过的节气,日头明晃晃地悬着,有些燥人。 郑姨手里拎着一小袋子姜,匆匆踏进朱漆广亮门,来不及细看青石影壁上那只鸱吻是不是被鸟啄了眼,用不太符合她年纪的速度,左旋身,右旋身,拾阶而上,利索越过垂花门。 朝内院望了眼,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赶紧沿着东厢抄手游廊往后罩楼去。 只是跨过门槛,不仅脚步,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东侧里降香黄檀案上,伏着个睡熟的小姑娘。 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苍葭色苎麻倒大袖旗袍,本是放量有余的宽松款式,此刻倒因她偏头伏案的姿势,勾勒出玲珑曲线。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婉顺斜铺在她脂玉似的侧颊上。明暗交叠处,唇角延出隐约笑弧。 郑姨吁吁的薄汗都似褪了去,没来由地不忍叫醒她。 宋朝欢迷蒙间听见人声,同梦里声音重叠了一瞬,又迅速割裂。 长睫翕动,她听见郑姨压着声音说:“没有去哪儿,手机没电了。” “睡着了,很着急吗?” “……等一等,太太好像醒了。”声音大了些。 宋朝欢半睁开眼,撑着桌案缓缓直起身。 郑姨“好好”两声,挂了电话,要紧走近同她说:“太太,先生让您准备一下。晚上在西园胡同有个小型慈善晚宴,公司有些忙,他没空去,傍晚会让老陈来接您。” 像是还停留在梦里零星又捕捉不到的温暖碎片里,宋朝欢对郑姨嘴里的词汇感到陌生,茫然地点了点头。 郑姨见她乖顺的模样,有些疼惜,只是看见她手边精致细巧的双色金鱼盘扣,绣绷子上活灵活现的芙蓉鸟,还是不得不提醒她:“先生说……让您挑件他给您买的,不要穿自己做的。” 许是还有些恍惚,宋朝欢下意识抬睫,顺着郑姨的话头问:“是先生打回来的?” 小姑娘声线柔软,眼里是清凌凌的水色。 她双眼皮褶皱窄而深,是典型的凤眸,下眼尾却微微向下垂着,古典又温婉。 脑后及腰长发松散绑了个鱼骨辫,此刻微歪在一边,倒比平日安静柔顺的模样多了两分娇俏。 更像是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跳脱期盼。 郑姨望着她这般神态,张了张嘴。 宋朝欢一顿,随即弯唇笑了笑,同郑姨说:“您炉灶上是不是还炖着荸荠汤,我都闻到甜味了。” 她中午吃完饭清咳了两声,郑姨便慌得张罗起来。 郑姨一拍脑门:“我得赶紧去看看,新来的那几个帮厨也不晓得利不利索。” “好,”宋朝欢温柔点头,“您快去。” 临出门前,郑姨又忍不住瞥了眼似是还没睡醒的小姑娘。 她手肘边的梅子青观音瓶里,斜插着一株今早被风打落的栀子。 花苞半拢,还未绽放,却已清丽又馥郁。 穿过东耳房的回廊,郑姨终于叹了口气。 那栀子折了根,就算放在花瓶里精养着,也不过几日的光景。 养花人动辄十天半月地不出现,倒是不怕错过了花期。 这回更甚,已有月余。 她伺候过的主家也有两三任,像这样家里摆一个,外面置一堆的,仿佛是这些世家豪门里心照不宣的默契。 郑姨早就见怪不怪了,又不免有些可惜。 过了仲夏生日才24的小姑娘,怎能这般地善解人意。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吃过苦头堆出来的好脾气。 郑姨想完,又轻啐了声。仿佛要把方才的念头吐掉。 只觉这善解人意,并不是什么好词…… 郑姨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宋朝欢还坐在原位没动。 像还没真正地清醒,又像怔愣着回忆。 居然记不得了,但总归是个好梦。 外婆同她说话了。 - 老陈来接宋朝欢的时候,日头已经渐西,正是北城每日里最拥堵的时段。 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短短一段路,开了半小时。 车子往前滑了两寸,又停住,老陈忍不住感慨:“真堵啊。” 远处长龙,像玩具车浸泡在橘子汽水里,宋朝欢挪开视线,温声应道:“是啊。” 也不知是否福至心灵,老陈望着眼前下一回滑行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的车队,突然道:“先生不常回来住,也是因为这段路早晚太堵了些,去公司不方便。” 黄昏仿佛只有一刹那,刚还金丝交错的天际,此刻已混茫一片。 宋朝欢笑了笑,轻声应他:“嗯。” 老陈说完,又觉得这话极其此地无银,誓要找补:“下午先生听说诸特助打不通您的电话,差点叫我上门来寻。” “这样啊。”宋朝欢唇边仍弯着弧度。 看见后视镜里那抹无声的笑意,老陈愣了愣。无端觉得自己像个替同性扯谎的倒霉男人,倒是后悔起自己的多此一举。 车厢里纯音乐声量高了些,重新安静了下去。 车子行至一处旧时使馆改建的私人会所边停下,建筑外立面还遗留着浓重的西洋风格。 宋朝欢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这不是正门。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老陈连忙贴心安抚:“太太,您别多心。先生只是知道您不喜欢应付那些呱噪的太太小姐,才特意吩咐我带您从侧门进的。”又补充,“门口那些记者也不会打扰到您。” 宋朝欢随意扫了一眼。 正门草坪上衣香鬓影,红毯尽头菲林闪烁。 她身边一早等候引路的侍应,身着复古制服,恭敬又安静地站在一侧。 倒真有些像两个时空的世界。 “好。”宋朝欢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陈叔。” 随侍应入场。 会所内里已是中西合璧的格局,侧门延伸开的这段走廊上,波斯地毯花纹繁复,快尽头处摆着一台古董留声机。钢针划过唱片,咿咿呀呀唱出略带杂音的旋律。 宋朝欢轻怔,竟是《四季歌》。 外婆无事时,最爱哼的小调。 仿佛在证明下午的梦境,真实存在过。 像玲珑剔透的欢乐事只想自己知道,女孩子微敛颌,长睫垂开阴影,无声弯起唇角。 笑意轻淡又柔软。 侍应余光瞥见那抹弧度,恍了恍神。 在这个地方工作,没少见过各色女星名媛。可像今晚这位,乌发下天鹅颈漂亮纤细,礼服华贵昳丽,气质却独特得和这浮华声色截然不同的,倒是少有。 好似从民国画报里走出来的姑娘,带着旧时温润又坚定的暖意,让他在初见的惊艳里,又多了些莫名的怅然。 侍应引她进专属电梯,宋朝欢这才在茶色的玻璃上隐约看清自己的样子。 有些陌生。 下午郑姨同她说完没多久,那位见过两回的造型师便带着两位助理一道上了门。 礼服、发型、妆容,都是那位老师帮忙挑的。 帮她化妆时,助理在一旁接打电话,帮那位老师同别人预约时间。宋朝欢听见两位当红女星的名字。 她想,从性子到长相,晏峋大抵是喜欢艳丽些的。 不似她这样,寡淡又古板。 拍卖会还未开始,侍应引她经过餐前酒会场,直接入了宴会厅一早安排好的座次落座。 宋朝欢的短暂出场,引得众人纷纷猜测,这又是哪家被长辈护得周全,到如今才初入名利场的千金小姐。 只有知内情的几位,好似狗熊闻见蜂蜜,嗡嗡地聚到一起。 “你们看见宋朝欢身上那件没?” “当然,我又不瞎。” “几百万的春夏高定,就穿来这样的晚宴?” “难得能露一次脸,可不得紧着最好的穿?”几人听罢,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仿佛如此定义,连艳羡都占了上风。 “嗳,”像是发现了玄机,有人问,“她怎么没从正门进?” “那宋家不是一贯如此?当年突然冒出来的宋家二小姐,说是小时候身体不好,寄养在南方乡下,谁知道到底是谁生的。” “笑死,也就宋家那样的破落户才做得出来这种事。” 有人叹了口气:“哎,也就是如今世道好,摆个太太在家里要名正言顺。要换了从前,顶多和今天一样,一顶小轿子抬进旁门,摆在家里镇宅就是了。” “你这嘴啊。”似是嗔怪的语气,笑意倒是赞同的。 “不过话说回来,就宋朝欢那副长相,不是那些男人最喜欢的么,怎么……” “滞租商铺里陈列的假人模特,”同伴打断她,慢条斯理笑着道,“再好看,也不过是落落灰的摆设。” ………… 几个女人身后,不知道何时经过的旗袍太太,擎着红酒杯,白眼翻到天上去。 一声不屑的“嘁”淹进小提琴弦声里。 - 内场落座七八分时,不知是哪位姗姗来迟的大人物,引得宴会厅门口一阵骚动,连快门声都密集了起来。更有已然落座的宾客,拧过身一探究竟。 宋朝欢下意识顺着声音抬眼望过去。 等看清人群中簇拥的中心时,连脊背都有些僵硬。 那两位,像是被记者和人群攒进来的。 “今天这晚宴的主家是谁?连这位大少爷都请得动?” “今天这晚宴不就是为了李家那片湖心别墅开盘办的,晏少爷为发小兄弟撑撑场子,倒也说得过去。” 话题最中心的那位,薄唇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像是恰巧越过人群,懒散随意地同她对上。 男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粹着碎光,眼尾掀开微挑的弧度。冷白皮在宴会厅暖黄色灯光映衬下,仿佛覆了层时光的滤镜。 像旧时十里洋场走出来的大少爷,矜贵倨骄。又像港娱最繁盛的年代,杂志封面上的男星,风流不羁。 宋朝欢从来都知道,他是聚光灯下最夺目的存在。 或许耀眼的星星,本该和明亮的珍珠放在一块儿。 譬如此刻,手腕勾在晏峋西服臂弯处,站在她身侧的女伴。 “晏少爷身边的那位是……李思?” 2. 第 2 章 [] 回来的车程,只片刻。 车子停到这座路面开阔的三进四合院门口时,晏峋并未下车。 他在路上接到个电话。 宋朝欢只听见他说:“知道了,待会儿过来。”说完,漫不经意扫了她一眼。 她安静地坐好,什么也没问。 车子是靠右停的,陈叔下车替她拉开车门。 宋朝欢绕到副驾准备进门的时候,看见后排的车窗一早落下。晏峋侧过脸,头微低,薄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正看着她。 像在耐心地等着什么。 脚步顿住,宋朝欢想,或许是在等她同他道别。 像是窥见她的犹疑,体谅她的怔愣,亦或是心情有些好,晏峋低声笑了下,干脆侧过身,手肘搭住车窗,慢条斯理地问她:“不同我说再见吗?” 胡同里安静,晏峋的声音像在青石砖墙上滚了一圈,带着低荡又清朗的回音。 晕黄路灯下,他薄唇扬笑,墨发乌眉,五官深邃却精致,那双望谁都深情的桃花眼,正一瞬不错地盯着她。 莫名给人一种错觉——原来玩世不恭的大少爷,在送心爱的人回家时,亦会依依难舍。 这画面浓郁又深刻,像镌进窟壁上的画,千锤百凿,又用上好的石黄着了色。美得叫人心惊。 即便不可能拥有,仰脸多望一会儿,也是好的。 宋朝欢嚅了嚅唇,答非所问:“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吗?” 好似比先前清减了些。 晏峋几不可见地微顿了一瞬,也不作答,只恢复了他一惯的疏懒腔调,像个轻世肆志的纨绔少爷,戏谑调笑般慢声问她:“这么关心我,怎么不来看看我。” 他脸上仍挂着笑意,宋朝欢却把眼别开了。 其实她是去过的。 只是在很久以前。 新婚数月的时候,晏峋也才刚回国,初入晏氏核心,工作繁杂又阻挠众多。来这座四合院的次数,却比如今频繁许多。 有一天晚上吃饭,他明显是心情不错。 宋朝欢好奇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他“嗯”了声,放下筷子靠进椅背,似要同她好好说,顿了一瞬,却只问:“想要什么?” 宋朝欢愣了下,只当他生意上顺利,有了大的进项,便要送她礼物。 本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却改了注意。 到底是还做着梦的年纪,她抿了下筷子尖尖,颇有些期待俏皮的意味,轻声说:“请我吃饭?” 这下倒像是让晏峋愣了片刻。 宋朝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垂了长睫,手指抵在桌沿边那只青釉茶盏上,像抚弄她下颌般描摹。 他手指颀长漂亮,整只茶盏,都似被他控在了掌心里。 片刻后,晏峋有些兴味地轻笑了声,懒声道:“行啊。” 他们约了明晚。 翌日下午,宋朝欢去大学时便有合作的一家成衣定制店交旗袍。 回程时突发奇想,生出了像普通情侣一样,等晏峋一道下班的念头。 宋朝欢后来想,或许是她没有恋爱便结了婚,才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妄念。 那是她第一回去晏氏集团的大楼。 踏进大厅的那一刻,宋朝欢才想起,自己贸贸然地过来,可能见不到晏峋。她让到一边,拿出手机拨了晏峋电话。 无人接听。 那时候,她还没有诸洋——如今联系她,比晏峋还频繁的那位诸特助的电话。 挂掉没人接听的电话,宋朝欢走到前台。她想,还是再试一试。 她和晏峋结婚的时候,只在晏家主宅办了场小型婚礼,寥寥几人,更没有对外公布过婚讯,前台小姐自然不会认得她。 于是宋朝欢温声询问:“你好,能麻烦拨一下内线,找一下晏……”她不知道晏峋是什么职位,“晏峋吗?”又补充,“麻烦告诉他我姓宋便好。谢谢。” 只是没料到她后半句说完,前台小姐的脸色就微妙起来。 下一秒,没待她疑惑蔓延,就有人给了她答案。 高跟鞋气势汹汹的嗒嗒声靠近,一阵香风朝前台一靠。 宋朝欢寻着气味望过去,隐约记得这是位最近挺火的小花,叫宋恬恬。 是晏氏娱乐力捧的新人。 一个不受控的念头,像被人点燃引线,嘶嘶作响。 “宋小姐,您这就要走了吗?”那位妆容一丝不苟又职业的前台小姐,热情地同宋恬恬打了招呼。 语气熟稔。 宋恬恬瞥了宋朝欢一眼,或许是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威胁,收回视线,有些不满地抬手扇了扇侧颊空气。 中指上一枚硕大的钻石火彩刺目。 “走了。就会送点东西哄人开心。前天晚上在我那儿明明说好了今天一起吃晚饭的,我等到现在,居然放我鸽子!” 前台小姐安抚似的对宋恬恬笑着点头。 然后侧头,“抱歉,这位宋小姐,”她礼貌同宋朝欢微笑,那宋字却咬得有些重,“没有预约,是见不了我们晏总的。” 原来,不是所有的宋小姐,都不能上去找他的。 宋朝欢有些忘了,她那天是用什么样的状态走到大厅外面空地上的。 只是突然觉得,胃里有些难受,像反胃一般,有些干呕的冲动。 她想起答应嫁进晏家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劝过她。 可她始终觉得,她记忆中的少年,从来不是他们口中的模样。 却忘了他们有交集缺失的四年,横亘在俩人之间。也忘了四年前晏峋出国的那个晚上,一切并不愉快。 宋朝欢站在太阳底下,皮肤涔出一层冷汗。 她微弯腰,摁住绞痛难忍的胃,突然觉得:男人昨晚的停顿和兴味,原来如此合理。 ………… 宋朝欢是被晏峋勾着后脖颈弯下腰才回的神。 他不知什么时候从车窗里探出了小半个身子,长睫半阖,微错着脸,气息骤然迫近。 唇瓣贴上一抹柔软,却有些凉。 宋朝欢来不及反应,有些无措地僵硬住。 像是挺满意她的慌乱失措,男人唇略退开,低谑道:“又傻了啊。” 却也没有同她继续调.情下去的时间与兴致。他车座上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晏峋并未看,只放开她重新坐回车里。 “去吧,”他伸手捏了捏她有些凉的胳膊,声音轻到有些温柔的意味,“别着凉。” “好。”宋朝欢轻声应下,转身。 拿着外套来门口迎她,不知道看见了多少的郑姨,正一脸笑意地在朝退到一侧等候的陈叔憋眉眼官司。 肩上被搭好外套,身后陈叔笑意盈盈:“太太慢些。” 宋朝欢却莫名地有些发冷。冷到心脏都骤缩了一瞬。 这情景如此熟悉。 仿佛古时帝王的轿辇在哪处冷宫前多停了片刻,那些嚒嚒总管便要觑觑地对视一笑。好似这片刻停留便已是隆宠。 宋朝欢抬脚踏上台阶,觉得自己宛如一只木偶,晏峋则是位出色的控线人。 他轻易地操控着她的情绪,她七上八下地任人摆布。等抬头看时,才惊觉悬着的丝线只剩了一根,再生出些向前一步的执着妄念,便要万劫不复。 门口台阶旁那一对兽面衔环上马石,踏步上微凹的旋涡中还蓄着昨夜那场雨水。映出乌凌凌的夜色。 西式的晚礼服有些长,曳地的裙摆在石阶上拖行。 宋朝欢突然想,这世上或许就是有那样一种人,深情又薄幸,多意又寡情。 同此刻的她一般矛盾。 - “太太,您昨晚没睡好吗?” “嗯, 3. 第 3 章 [] 晨光在碧色的栀子叶间追逐,叶缘的绿像梅子的青,一晃眼又成了松石的绿。 琐碎光点跳上她裙摆,像给她杏仁色的麻绸料子泼了幅逆光的水墨像。 宋朝欢想,外婆家的那株栀子树,不晓得多高了。 也或者,早已经不在了。 细风抚了下长睫,宋朝欢垂开眼。 不知道是昨晚缺眠的缘故,还是最近总会想起许多从前的事,让她胸腔里不时滞闷。 宋朝欢胳膊支在身侧,撑住藤椅,轻浅又绵长地,呼吸了一下。 她想,最近还是得寻个时间去趟医院。或许,她需要的不是身体检查,而是心理医生。 想到这里,宋朝欢起身踏进后罩楼。 临靠后院窗台开阔的降香黄檀长案上,整齐堆叠着她的画样手稿和刺绣草图。东侧里靠墙的一边,两架同花色的攒接井字棂四层书格,依年代码放着收集来的古籍纹样和制衣册子。 西侧里是她囤攒的各色面料、制衣工具。 墙根贴脚处老红木楼梯延至二楼,大体布局同一楼无差,只西侧摆放数排通体光素的博古架,搁置文玩小典。 除了外婆最宝贝的那只滴翠镯子,宋朝欢小时候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却不时能从外婆口中听到不少。那细细描绘的场景,好似身临其境。 因此也明白,除开这四合院本身,这屋里小到一尊指节大的纸镇,都有市无价。 人人都说,晏峋待她不薄。宋朝欢也觉得是。 是对待女人一视同仁的好。 譬如这后罩楼的所有陈列摆设,都是婚后晏峋差人置办的。 替那朵观音瓶里的栀子残枝拧了后院的清水换上,宋朝欢找到昨天半夜留在后罩楼的手机,点开微.信划了一会儿,才在后排找到昵称是“SZ”的那格。 【宋昭哥,你下个月还在海城吧?】 宋昭是在她五岁时搬去南亭镇的,住她们家楼上。因为和她同姓,名又和她的“朝”同音,小时候的她没少闹笑话。 她来北城之前,宋昭是除了外婆之外,另一种家人的存在。 但她一直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外婆便同她说过:宋昭毕竟不是你亲哥,等你们长大了,各自有了喜欢的人,各自有了工作,不管是避嫌也好,还是没有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再分给对方也好,关系疏淡了,是再正常不过的。 更或者,只是因为分隔两地,连见一面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这话在后来自然而然地一一应验。 宋朝欢有时常会想,是不是因为外婆一早在她人生的小锦囊里塞好了各色签语,所以她早早做好了准备,等那些事真正在生活里发生,她便好似都能平静地接受了。 尽管长大后,她和宋昭早已不同儿时那般亲近,但新年和生日,还是会互寄一份礼物。 毕竟,那是她和南亭镇的唯一一点联系了。 习惯了不会立刻得到回应,宋朝欢退出和他的聊天界面。 工作原因,宋昭的手机经常不在身边。 只是目光落到这些年一直待在第一格的那个称呼时,宋朝欢还是本能地滞了滞。 不用点进去,就能看见她最后发的那条消息。 暗灰色的文字,淡得好像快消失,时间是三年前。 她说:外婆,我今天要结婚了哦。 宋朝欢发呆似的定了会儿,只觉得鼻腔里有些不受控的直冲眼底的异样。 她唇微翕动,垂手撇开眼。 正准备放下手机,把那家成衣店的订单收尾,电话就震动起来。 等看清屏幕上的来电人,宋朝欢微顿了瞬,又立马划开接听。 “沛容阿姨。”她温声道。 “没有多睡会儿吗?”沈沛容问她。 宋朝欢抿了抿嘴,没作声。 两边同时沉默了两秒,沈沛容好似知道她在嫌弃什么,有些好笑她的孩子气,轻笑了声。 宋朝欢微垂脸,很浅地弯了弯唇。 “晚上有空吗?”沈沛容问。 宋朝欢明白,宋运盛是搬她来做救兵了。 但沈沛容只说:“回来吃饭吧。”又说,“一个人回来也没关系。” 宋朝欢颤了下眼睫,片刻后,轻声道:“好。” 挂了电话,宋朝欢盯着被窗棂切割开,斜贴在案几上的日光。 厚重的色泽,仿佛不用做旧,就将她轻而易举地拉进了老时光。 她是初三暑假里来的北城。 离开生活了14年的南亭镇。 宋家派来接她的人说,当年她母亲年轻不知事,有了身孕还同她父亲置气,任性离开,杳无音讯。 他们也是找了十几年,才终于找到了她。 她不想走。 可那天,从小到大都没同她说过一句重话的外婆,让她不走便不要同她说话。往后都不要同她说话。 她那时候还不明白为什么,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听知了叫得比往年都大声些。 一整个下午,不晓得是汗湿了整个脸颊,还是别的什么。 她最终还是乖乖听了话。 因为,那是外婆啊。 她记得刚到宋家的那天,偌大的客厅里,站着一个年纪同她相仿的女孩儿。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沛容阿姨的女儿。比她大一岁,叫宋清佳。 那时候的宋清佳,怨愤地瞪着她,又突地冲过来,用力搡了她一把,指着茫然无措跌坐到地上的她,哭着朝宋家长辈喊道:“你们让她滚出去!滚出去!凭什么小三生的孩子,要来我们家?!” 那一瞬,宋朝欢整个人都僵麻在原地。 她不明白,她好好地生活在南亭镇,这些人为什么要出现。 又为什么要骗她。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灼烧又冰凉,那滚烫的热意充斥进眼眶,她咬着牙,抬头看向本应是她长辈的那些人。 没有任何人替她说话。 只有沛容阿姨拉开了宋清佳。 “卿卿,”她平静地叫着宋清佳的小名,同宋清佳说,“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的母亲,也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体面些。” ………… 沛容阿姨,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宽和的女人。 可她们因为一个男人,又好似天生地站到了对立面。虽不会恶语相向,却本能地不可能亲近如真的家人。 和晏峋结婚后,宋朝欢有某一刻不可抑制地想过,如果她站在沛容阿姨的位置,她会是什么样。 她想,她做不到这么体面。 - 傍晚,宋朝欢才踏进宋家别墅的大门,便被佣人领着去了二楼宋运盛的书房。 一进门,宋运盛便笑盈盈地站起来,从书桌后灵巧地一绕,撇着脖子朝她后面望。 可等佣人替他们把房门关上,眼前还是只有宋朝欢一个人,他脸上笑容便跳闸似的,消失得猝不及防。 “你一个人还回来做什么?”宋运盛皱眉不满道。 宋朝欢沉默地看着他。 这平静模样,一下让宋运盛会错了意。 笑容像被人推上电闸,突兀地一续,语气都缓和下来,“是不是晏峋晚上才过来?” 宋朝欢淡道:“他不来。” 线路又负载过重,梆得一下,“你说说看你到底有什么用?你和晏峋刚结婚那会儿,他还陪你回来过两次,现在怕是你自己要见他一面都难吧?” 宋朝欢无甚表情,温温吞吞地“嗯”了声。 心里却猜测这般变化的速度,若是只老式的钨丝灯,再猛不丁地被人点亮一回,怕是要连芯带灯一块儿炸了去。 大概她这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彻底激怒了宋运盛,她听见男人声音大起来,咒恼似的,“钱大师还说把你接回来宋家就能高枕无忧,我看他一世英名都要毁在你手里!” 骤然又听到这话,宋朝欢闭了闭眼睛,甚至有些想笑。 那年她到了宋家数月,才从佣人的壁脚碎语里知道,她被接回宋家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宋家那位老太爷笃信的所谓大师断言:只有她能保宋家百年基业。 连她这样平淡的性子,当初都被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可再听下去似乎又明白了。 那“大师”在宋家,原来早就战功赫赫。让宋运盛削尖了脑袋也要娶到沛容阿姨,便是那钱大师的手笔。 后来在北城见得人多了,宋朝欢才笃定,都是豪门里养出来的子孙,纨绔公子同不学无术,还是有云壤之别的。 可偏偏有人凭着谎言与欺骗,竟也能活得如此潇洒。 宋朝欢不晓得那大师还在不在世。或是肢体可还康健。 毕竟泄了天机,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 “当初晏峋看上你,我还真当他是神仙转世,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女儿?你知不知道晏氏董事会变更协议一出,晏家的一切就都握在了晏峋手里?你连现在都只能空顶个晏太太的头衔,到时候我看你还抓得住什么!” 宋朝欢回神的时候,宋运盛还在骂。 她低头摸了摸手里的袋子。不知道油纸袋里的枣花酥还有没有余温。 “欢欢啊,”像老式的用电池的收录机,一开始唱得太响亮,后半截歌便无力为继地荒腔怪调起来。宋运盛竟有些伤怀似的,放缓了语速,“你妈妈会让你姓宋,肯定是还念着我的。你就当帮帮爸爸,好不好?” 宋朝欢手一顿,抬头,十分平静地告诉他:“我姓宋,跟的是外婆的姓。而不是因为你。” 某些不知何来的自信却让宋运盛坚信:“那是你妈妈骗骗别人的说词,你怎么也信呢?” 宋朝欢知道他又要换上电池,人都渐渐烦躁起来。 她所有的恶毒的情绪,在幼时那些围着圈笑骂她是野种的模糊面孔上都生不出来,偏能在宋运盛身上滋生得毫无节制。 “她会生下你,会让你姓宋,还不是忘不掉我?好有一天能让你们母女回到我身边?” 宋朝欢捏着牛皮纸袋子的指节缩紧,唇微翕,开始盘算如果告诉他,晏峋不仅不会来,她空顶的晏太太名头大概也撑不了几日,杀伤力到底有几何,却被两记敷衍的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没等宋运盛说“进”,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你做事怎么总是这么温温吞吞磨磨叽叽的?”宋清佳一身休闲装扮,抄着手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只问她,“周婶说看见你买了我妈爱吃的枣花酥,叫我上来拿,东西呢?” 也不等宋朝欢回答,她漂亮凤眼微吊,又蹙眉,“怎么这么一大袋?你自己拿下去吧,我可拎不动。” “佳佳啊,见了爸爸怎么也不叫人?”他难得回来一趟,但到底还是自己第一个孩子,宋运盛在宋清佳面前,似乎还有两分慈父轻嗔似宠的嘴脸。 宋清佳却好似没听见。 见宋朝欢有些呆愣,不耐烦道:“还站着干什么?真当你是大小姐啊?还要人三请四邀的。” “哦,”宋朝欢眨了眨眼,轻声乖乖应道,“好。” 人说着也朝她走去。 宋清佳握住门把手一让,嗙地一声把门关上。 宋运盛似乎还在里面说着什么,声音被夹扁在门缝里。 下楼时,宋朝欢见牛皮纸袋子上有些透出来的油迹,怕碰到宋清佳,干脆抱进了怀里,然后轻声道:“谢谢你啊,清佳。” 她知道宋清佳不喜欢别人叫她佳佳,可是她也不好开口叫她卿卿。 宋清佳头只微侧,露了半张最近轮廓更清晰了些的侧脸,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答非所问:“我妈就是被你这副温温柔柔的样子骗了。” 宋朝欢抿了抿唇,朝宋清佳柔软一笑。 宋清佳嫌弃似的嗤了声,往下一步。站在比她矮了一级的台阶上,都同她一般高。 “慢死了,等你拿下去枣花酥都能出土参展了。”一把拿过她怀里的袋子,利落短发在她头顶上蓬蓬地跳,“我先下去。” 看着宋清佳颇为不耐的背影,宋朝欢很小心地,无声笑了下。 又突然想,她和晏峋能有交集 4. 第 4 章 [] 晏峋不来,宋运盛本来是想走的。 可一想到如今这个家里,宋朝欢也就愿意听两句沈沛容的话,还是勉强自己留下来吃了顿饭,应付一下这两个女人。 等坐上餐桌一望,满桌子菜,没一个是他爱吃的。 宋运盛也不在意,反正是留下来做戏。 “沛容啊,”他替沈沛容夹了一筷子,递进她碗里,像个体贴的丈夫,“多吃些,你最近都瘦了。”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滞。 沈沛容端碗的手顿在半空。 宋朝欢停了进食的动作,抿唇。 宋清佳蹙了蹙眉,无语道:“爸,您不知道我妈不吃虾吗?那是宋朝欢爱吃的。” “周婶,替我换一碗。”沈沛容垂手,连碗带筷搁到一边,拿起餐巾掖了掖嘴角,淡淡道,“沾了腥气。” 周婶立刻上来,瞥了宋运盛一眼,“好的小姐。” 新的碗筷摆好,宋运盛却不见尴尬,反倒好似抓住了什么,转头看向宋朝欢。 “你看你沛容阿姨多疼你,知道你要回来,专门叫人做了这么多你爱吃的菜。”他语重心长,“欢欢啊,就算不想帮爸爸,也要替你沛容阿姨考虑考虑。” 沈沛容一僵。 她是家中独女,既被保护着娇养着长大,又从未被养出跋扈的性子。 那时家中长辈的教养,总还是谦和老派一些。 她平顺地念书,长大。父亲却极少教她生意上的事情。 他总说,舍不得女孩子吃太多苦。 可是不知道,那些没有吃到的苦头,总会在其它地方找补回来。 年轻时的宋运盛,是她平顺人生的例外。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炽烈的爱意。 父母虽有些不满宋家以往的风评,但也算门当户对。 况且是女儿钟意的。 可她不知道,男人的野心配不上能力时,他们便能成为这世上最好的演员。 宋运盛是何时懒得做戏的,大约是她生下卿卿之后。 如果父母同意她和宋家联姻,尚且能弥补。 那选择扶持宋运盛,便是最大的错误。 他们赌待他如亲子,人总会有些良心。 殊不知,良心才是这世上最有市无价的东西。 沈沛容后来常想,如今这世面上看似拙劣,外人一眼便能识破的骗局,是不是也同她这场婚姻一样。 被打了最高剂量的麻.醉.药,一步步抽骨剥皮,等回过神,枝干早被人盘根错节地扎入,充当起寄生植物的养料。 后来的那些年,不是没有女人跳到她面前来挑衅。 如果宋朝欢的母亲,也是那样的女人,就算宋家老太爷再施压,她都不会同意如此荒谬的决定。 可她看见的,是一个同她一样的女人。 被欺骗,被背叛,被羞辱。 戏剧收场,演员恢复本性的那一刻,那个小姑娘,比此刻卿卿和朝朝还小的年纪,比朝朝更温婉柔顺的性子,却果断地逃离,销声匿迹。 沈沛容躲在暗处,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目睹了她的整个故事。 每一步,都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对她沈沛容伤害最小的选择。 明明她们都没有错,可为什么,这么痛苦。 ………… 宋朝欢捏紧筷子。为男人赤裸裸的要挟作呕。 这世间多少女子被教予宽容、怜悯、体面。可这些美好的特质,却成了那些卑劣者反刺向她们的利剑。 宋清佳眯了眯眼睛,筷子几乎是扔的搁到筷架上,声音也冷下来,“您什么意思?” 那点遥远的父女情终不及父权被挑战的尊严,宋运盛拍桌道:“看看女儿都被你教成了什么样子?!一个没大没小居然敢跟我大呼小叫!” 宋运盛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年轻时生得一副好皮囊,教训起人来,还有两分公子哥的气势。 此刻人到中年,配上他极不自律日渐发福的身材,和小人得志般扭曲的面相,再发起火来,便显得面目尤其可憎。 宋朝欢盯住他。 宋清佳噌地一下站起来,椅子都差点带翻,“我妈怎……” 宋运盛却已经抬手指住了宋朝欢,声音一下盖过了她,“一个自以为攀上了晏家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晏峋连顿饭都不愿意陪你回娘家吃,你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只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当没了宋家做靠山,你这个晏太太的位置还能做多久?!以晏峋现在的位置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摆出这副清高面孔给谁看?!怪不得晏峋在外面……” “够了!” “姑爷来了——!” 沈沛容的低喝,同花园里周婶的一声长呼叠合在一起。 偌大客厅蓦地一谧。 本面无表情听宋运盛陈述自己“罪状”的宋朝欢,却没来由地不知道是错愕还是别的情绪,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意识先于身体弹开,朝门口看去。 进门的正是晏峋。 这场闹剧的中心。 他今日黑发朝后梳开,额前发梢蓊郁随性垂于颞骨,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 门厅处明亮的灯光落上他镜脚,冰凉金属碎光流转,矜贵又疏离。 宋朝欢猜,他大概是刚从公司过来,或是车上仍在处理公事——他平日极少用眼镜,宋朝欢只见他在书房戴过。 晏峋目光透过镜片,似和她对了一瞬,没看真切,宋朝欢便见他已经侧转身,微敛颌,单手摘了眼镜,又慢条斯理脱了西装外套,微笑颔首,交于周婶。 那身黑色暗纹的高定西装,被他穿得熨帖又随便。 总能叫人忘了去看那上乘的料作,得体的裁剪,只注意到他本身。 不同于面对宋运盛的表情,周婶笑意满面,接过他西装,又叫新来的佣人引晏峋落座。 宋朝欢看见晏峋朝他们走来时,唇角仍是一惯疏淡的轻弧。 当是他的教养也好,当是上位者的不屑轻嘲也罢,全凭见者的心境。 男人本就生得高,此刻仰视的角度,更让她莫名生出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宋朝欢突然觉得,他就像个高高在上的悲悯者,从不会被世人拉下神坛。 “晏……女婿,你终于来了!快快快,快坐。我刚还和欢欢说要不要去门口迎一下你。”宋运盛又展现了他仿佛失忆般的演技,也把宋朝欢从自己的情绪中拉回现实。 晏峋朝他笑了笑,看不出情绪。 转头道:“沛容阿姨。” 沈沛容牵了牵嘴角,声音淡,“来了。” 晏峋点头,落座。 还站在餐桌边的宋清佳看着这急转直下的剧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宋朝欢结婚后,她也没见过晏峋两回。但对晏峋这个人,还是有些耳闻的。毕竟高一那会儿,她也在北城一中待过两个月。 反正站在她的角度,对晏峋没什么好印象。 况且,宋朝欢能喜欢上晏峋,还有她当年阴差阳错的推波助澜。 这情况就很尴尬。 而且她总有一种错觉,晏峋对她有敌意。 绝对不是她见晏峋怵啊! 宋清佳想找个理由开溜,正巧放在桌上的手机震起来,宋清佳干脆不坐下去了,也不管是谁,直接贴到耳边震得耳朵发麻,跟沈沛容说:“妈我同学叫我出去哈,她家狗坐月子没人陪,我今晚不回来了啊!” “……”沈沛容张了张嘴,有些无奈地看着宋清佳逃窜的背影。 宋朝欢却没忍住。 像是这个晚上,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放松的一瞬间,她看向沈沛容,唇角翘开,弯出笑意浓重时左颊边才有的小梨涡。 沈沛容笑着摇了摇头。 本低头慢条斯理解开袖扣,挽起衬衣袖口整理的晏峋,动作几不可见地滞顿了瞬。 他没听见她笑开的声音,却看见她笑得肩膀轻轻颤了两下。 “公司有事,才来晚了。” 宋朝欢一顿,那点短暂的快乐,像被吸进了他淡漠的声音里。 她有些滞顿地偏过脸,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速度和表情收回的笑容,只诧异他为何要同她解释。 她甚至完全不明白晏峋为什么会来。 至于晏峋知道她的行踪,宋朝欢却不惊讶。 毕竟陈叔郑姨说到底,领的都是晏峋的薪水。 “没事没事,”宋运盛殷勤道,“我们也才吃。”又赶紧招呼周婶给晏峋盛饭。 却想:到底是还鲜嫩的面孔,就算性子无趣,男人偶尔换换清淡口味,倒也有些别样的情.趣。 晏峋好似没听见宋运盛说什么,只盯着她。 甚至在宋朝欢不解的目光里,侧头看着她,微弯下腰。 “不想吃饭。”他头低得像是要埋进臂弯里,目光却始终衔着她,轻声同她说。 宋朝欢一怔。 男人自然到近乎亲昵的孩子气,让她没来由地心慌。 晏峋那模样,仿佛真如初次上门,想给岳父母留个好印象,却因为吃不惯,同恋人讨饶求援的准女婿。 这回,不光是宋运盛。连沈沛容都有些惊异。 毕竟,晏峋无需同任何人演戏。 宋运盛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昨晚喝醉了在岚亭会看见的到底是不是晏峋。 像是怕让人窥见她一层层结好的血痂内里,还有没长好的新鲜皮肉。 宋朝欢有些狼狈地站起来,她撇开同晏峋对视的目光,低声却难得急切,“我去煮些面。” 男人盯着她似落荒而逃的背影,慢腾腾直起身,翘了翘唇角,说:“好。” 宋朝欢不知道晏峋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还是人天生就会对某一类食物不感兴趣。晏峋的确不太爱吃米饭。 倒是挺喜欢她下的清汤面。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外婆最常替她煮的夜宵。 炉灶上,锅中煎焦香的荷包蛋加水,入面。白瓷汤碗底,铺上切碎 5. 第 5 章 [] 当初晏峋年纪轻轻便结婚,说到底,并非他本人的意愿。 晏家几代基业,在晏峋之前,牢牢掌权的,是晏家那位老太太,晏峋的奶奶。 晏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已逝的大儿子,便是晏峋的父亲。 不知道是为了弥补对大儿子的疏忽,还是为了在临走前能看见尘埃落定,晏老太太在晏峋刚回国时,便作主让他成家。 晏家来求亲的消息,是宋运盛带回来的。 那是她大四即将毕业的一个普通周末,在这座宋家,沛容阿姨的房子里。那晚宋运盛欢天喜地的模样,仿佛年过半百中了举人。 宋朝欢起初听到消息,还有些做梦似的恍惚。 要知道,晏峋出国后,他们已失联将近四年。 不是没有双方的联系方式。 晏峋离开后,她不止一次地给他发过消息,打过电话。 因为宋朝欢知道,那个夏夜,晏峋同她一样,经历了最不愿经历的事情。 骄傲如他,不知道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问她,要不要和他走。 可她……还是拒绝了。 她没有被拉黑,但所有的文字和无人接听的盲音,都像是被扔进了看不见的黑洞,毫无回应。 那时候的她,就像个被人用粉笔画了个圈,怎么都找不到缺口走出来的蚂蚁。 可十六岁的宋朝欢,到底勇敢。或是无知无畏。 她找到俩人共同的朋友,问他们,有没有晏峋新的联系方式。 共同的朋友好心,替她把那圆圈擦去一抹灰,好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走出去。 他们说:晏峋原先的号码,可以联系到他。 最后一回给他消息,是晏峋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 她已经大一,在宋运盛的阻挠下,没能进设计学院,而是去了美术系。 用宋运盛的话说——宋家的女儿去给人做裁缝?什么下三滥的东西。你要实在喜欢这些,就去画画吧,回头像某某家的千金一样办个画展,又让某某家的少爷一见钟情,倒也算时兴的体面。 宋朝欢沉默地接受了自己一半的前路。 那年北城飘落第一场雪,似是又给了她新的勇气。 宋朝欢想,她一定要再试试。 【晏峋,你现在能收到包裹的地址,可以给我一个吗?】 【之前答应你的生日礼物,我一早准备好了。】 【图片】 回信像一夜过去,未曾在枝桠上留下任何痕迹的初雪。 路上车马如龙交错而过,熙来攘往各奔前程…… 直到她在宋运盛说完后的那个夜里,收到了晏峋时隔四年发给她的第一条消息。 他问她:【结婚吗?】 心跳像看似已经燃灭的乌炭,只消风一吹,便能轻而易举复烧出腾腾的殷红,迸发开无法躲藏的劈啪作响的爆燃声。 那一刻,她表面依旧平静而镇定,却连呼吸都像是新学的。 指腹有些没节奏地将对话框往上划,她看见晏峋离开那晚发给她的消息。 他那时问她:【在哪里?】 那四年缺失的时间在这两句话面前,仿佛她做盘扣时,将本不可能相交的绸绳两端,用丝线穿过,抽紧,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她深深地吸进许多空气进肺腔,却没有多少犹疑,只回他:【好。】 那声“好”,她是用文字回的。 她终究不是八面玲珑讨人喜欢的性子,即便晏峋愿意,她也实在不知道,如果现在打去电话,或是同他见面,该说些什么,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 得知她答应嫁进晏家的那一刻,好友劝过她:朝朝,这场婚姻对你来说意味着暗恋成真,但对晏峋来说是什么,你清楚吗? 可她却说:我想试试。 只是在她答应后,晏峋又同那四年一样,再没回应过她只言片语。 她不可抑制地不安起来。这才明白,她四年来看似安稳淡然的状态,只是因为留在了那个粉笔圈里,未曾试图离开。 宋朝欢是在婚礼那天见到的晏峋。 婚礼在晏家老宅举办。 寥廓的漂亮的草坪,晏峋站得好远,远到她看不清他表情。 她忐忑地想,是否真如旁人所说,他娶她并非自愿。 洁白迤逦的婚纱,是晏家差人送来的。 有些过分地长了,长到她终于快走近他,近到能看清他表情时,不小心踩到了裙摆,差点跌一跤。 浅浅的懊恼间,她听见他叫她:“朝朝。” 是他曾经年少恣肆的中学时代,从未叫过的她的小名。 那声“朝朝”,弥散进耳边顿挫抑扬的小提琴曲间。宋朝欢终于听清,那位音乐家演奏的,是《仲夏夜之梦》序曲。 清新跳脱的旋律,如夏至夜徘徊于森林,会将人带入奇妙幻境的精灵。 似是见她怔愣,晏峋唇角浅翘,又同她说:“慢些,不着急。” 戏谑似的掺笑的慢语,淹没在那日为数不多的笑声里。 那一刻,即便前路未知又迷蒙,婚前所有的不安和焦虑却悉数隐去。 宋朝欢弯唇,柔软地朝他笑开,轻轻同他说:“好。” ………… 树影顿歇,宋朝欢垂眼,听见那房子里灯串又关了一盏。 她看不见晏峋脸上的表情,只弯了弯唇角,轻声说:“好。” - 后院栀子花的骨朵,又换了一批新鲜颜色。那只梅子青观音瓶,也一早空置。 北城的天,又热了些许。 郑姨从门口回来,抱了一堆杂志。 晏峋出生时,郑姨便在晏家做工。虽然后来离开了晏家,但到底有多年的情分在。郑姨看晏峋,既有对主家的忌惮,又多少带着点长辈与有荣焉似的骄傲。 所以晏氏传媒旗下的几本纸媒杂志,她都有订阅。 却不爱看。 倒是里面有两本时尚杂志,宋朝欢会拿去翻翻。郑姨也不太分得清时尚杂志和娱乐杂志的区别,在她看来都是漂亮的男男女女穿着漂亮的衣服,接受些一早写好脚本与答案的采访,没什么大意思。 还不如每天现看热搜上的八卦来得有劲。 所以一股脑儿地将手里那堆放到后罩楼宋朝欢的案几上,郑姨便说炉灶上还炖着给她补身子的虫草老母鸡汤,要赶紧去看看。 “郑姨,您慢些走,走路就不要看手机啦。”宋朝欢从窗户里望出去,有些好笑地同她叮嘱。 郑姨在后院里回过头笑:“这手机捏手里,就忍不住看两眼。” 宋朝欢唇角的笑意没落下,低头整理先前接单的那件旗袍要配的盘扣。 西侧里,挂在人形模特架子上的那件缠枝纹琵琶襟开叉袖旗袍,今晚赶一赶,明天便能拿去店里交货。 浅郁金的宋锦料子,像碧油油的茶色里煎出来的。 宋朝欢捏了颗黄润润的玉石珠子,站定到它跟前,往衣襟上比了比。 不晓得这旗袍主人性子如何。若是温婉低调的,该是钟意这沉稳些的颜色。若是张扬洒脱的,这同色系的,怕是不合心意。 宋朝欢退开些,盯着旗袍腰臀与下摆归拔出来的曲线,又有些不甚满意。 她想,若是明天去交货,还是要和新来的负责人再谈一谈这量体的问题——她不是店里赁工的师傅,为了避免客人和她直接接触,都是店家提供尺寸和部分面料,她负责设计裁剪和缝制。 刚抬手,想把那玉石珠子再比对一番,就听见郑姨咚咚咚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宋朝欢下意识偏头望过去。 郑姨气喘吁吁迈过门槛,见那叠杂志还堆在案几上未曾挪移,顿时松了口气。 她还没走到厨房,就看见热搜上自家那位大少爷,和李家的小姐,以一种隐晦又直白的简称——寻思是真的,遥遥领先挂在首位。 郑姨起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啥玩意儿寻思是真的?到底谁寻思是真的?她倒要寻思寻思什么是真的。于是点了进去。 待看清内容和照片,这才倒吸一口凉气。 这聚光灯下脚本似的漂亮男女合照,这场地,怎么那么像月初小太太去的西园胡同那儿的会所呢? 待她点开了照片放大细看,这才确定就是! 远远的角落里,还有个小太太看不清晰的细小侧影。那衣服她认得,就是小太太当晚穿的。 那热搜还提到了李思接受的一家纸媒采访,提到和晏峋青梅竹马的情谊。提到要是喜欢李思的粉丝,或者好奇晏公子幼时模样的网友,都可以去看一看那本杂志。 郑姨猛地站定,一拍脑袋,那不就是今天刚拿回来的杂志吗! 她虽然也没少在热搜上见过自家大少爷的绯闻,可那些到底只是公司里明面上的女明星。按老式的说法儿,大户人家捧角儿,出钱出力,给喜欢的角儿登报出书那都是有的,不足为奇。 更何况如今这些“角儿”,说到底还是在给他们家大少爷生钱卖力。 但李思不同。不论是家世,还是从小和晏峋他们几个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都不是“绯闻”两个字可以糊弄过去的。 幸好他们家这位小太太,比她这个老年人还像个小古董,人人都捧着手机的年代,只要没人找,她可以半天都不带看一眼的。 “郑姨您……”宋朝欢看着郑姨摆摆手来不及同她说话,就直奔那堆她好不容易搬来的杂志,懵懵地眨了眨眼。 终于将那堆杂志抱进怀里,郑姨微弓着腰,边往外疾步走边讪笑道:“家里新来的那几个也想看看,我给他们长长眼。” 郑姨教人打扫这后罩房二楼博古架上的瓷器古玩,都没有那么大的口气,几本杂志而已,怎么会如此说。 虽有些疑惑,宋朝欢还是笑着点点头:“好,那您慢些。” 郑姨“嗳嗳”应着。宋朝欢却眼看她抬脚的幅度就要被门槛绊到,赶紧上去扶她。 “哎哟——!”还是晚了半步。人是被扶住了,那怀里的书却是一本不剩。 “您小心些……”宋朝欢搀着她胳膊,无奈道。 可郑姨今天却活泼得很像个顽童,这边后半只脚面绊在门槛上还没踩实,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弯腰去捉那翻出去的书。 嘴里还纳闷儿似的“嗳,嗳?”着。 哗啦啦的一阵,仿佛大风吹乱散了一地。 “郑姨您别动。”宋朝欢这回没再由着她。近古稀的人了,真跌一跤,怕是不好说的。于是边温声劝住她,边豪不松手稳住她身形。 侧身一只脚跨出门槛,宋朝欢弯腰垂手,“我来……” “不用不用太太!我来收拾就行!” 刚刚着急来凑手,那颗黄润润的玉石珠子不小心从指缝间松脱。混乱间,宋朝欢还听见了它滚落时同青石地砖相撞的脆响,一转眼,却已经寻不见。 枝头鸟鸣朗朗。 宋朝欢看着那本郑姨着急捉住,却还是翻开了的杂志,无声笑了笑。 真是清风不识字。 那页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晏峋。 那个十六岁少年之前的晏峋。 宋朝欢有些没想到,杂志翻印的老照片上,七八岁模样的小晏峋,是这副漠然冷淡的模样。明明应该是还不知世的年纪呀,怎么倒比长大了还老成些。 眉眼倒一眼便能认出是他。 瞳孔是幽深的黑,吸引人的漂亮。 宋朝欢想起,在她近乎执拗地想拥有家人,又认为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孩子更合适的那一小段时光,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她想要个女儿。 如果是个女孩儿,大抵会和晏峋一样好看。 她会有双漂亮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墨黑的。不像她,总会被人摇头说:这双眼好看是好看,但总瞧着叫人心疼。 似乎是福薄的模样。 小晏峋身边坐着的,是小时候的李思,蜷曲的洋娃娃一般的长发,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她似是有些生气,鼓着嘴,在不知道谁家的沙发上斜撑着身子。视觉上的叠影,让两个人靠在了一起。 宋朝欢盯着杂志上的相片,突然有些庆幸。 庆幸晏峋没让她有个女儿…… “太太,您别多想,”见她弯腰怔愣,郑姨赶紧说,“先生同那些女明星,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宋朝欢指节下意识地往里蜷了蜷,长睫垂敛,笑了笑说:“嗯,我明白的。” 顺势弯下腰来,替郑姨盖上不想让人瞧见的那页纸。 像是也觉得自己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这是李思。 “您将来再生个小少爷,这晏太太的位置,一定还是您的。”郑姨手上也忙开,只是又叹了口气,以一种过来人 6. 第 6 章 [] 宋朝欢第二天便把旗袍拿去了成衣店。没让陈叔送。 晏峋在这一点上,倒并不像宋运盛那样干涉她。大概站得足够高,这些花腔的“体面”,反倒不在意了。 也或者是她做什么,晏峋都不在意。 出租车在成衣店附近停下,今年常接待她的一个小姑娘,叫苟乐心,已经等在路口。 “朝欢姐!”苟乐心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纸袋。 宋朝欢弯唇道谢,下车。 这家成衣店开在胡同里,苟乐心却不往前走,欲言又止道:“那个,朝欢姐,我们新来的主管让我带你……” 脚步一顿,宋朝欢猜道:“今天是需要,从后门进去吗?” 苟乐心抓耳挠腮的,“抱歉啊朝欢姐,今天前厅有个大户在,我们主管怕她……怕你……” 宋朝欢笑了笑,温声道:“没事的,走吧。” 从前的负责人也会避免让宋朝欢和客人接触,但是只会关照苟乐心引宋朝欢直接穿过前厅去她办公室。等忙完接待工作,再来同宋朝欢交接成衣和安排下一单的合作。 “嗳好的朝欢姐。”苟乐心又道歉了好几遍,反惹得宋朝欢不好意思起来。 本来就只是在这儿工作的小姑娘,又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听见宋朝欢温温柔柔地安慰了她好几句,苟乐心又偷偷瞄了她好几眼,脸莫名热热的。 身边的女孩子,美院名校毕业,一手古法旗袍做得比他们店里十几年的老师傅还要地道。 关键是客人喜欢,好几个女客都说她的旗袍和别人的瞧着就是不同,有灵气。 其实宋朝欢和她一样大,只是她觉得宋朝欢这么厉害,直接叫名字不太尊重,宋小姐有些生疏,宋师傅又老气横秋的,这才叫她朝欢姐。 都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宋朝欢优秀,漂亮——甚至让她觉得不是漂亮,是美,美丽又美好,性子也温温柔柔地叫人心软。 而且很神奇的,明明很年轻,身上却总让她觉得有种悲悯和宽容的神女感。 苟乐心心里这么想,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小声嘀咕了出来:“真羡慕朝欢姐以后的男朋友。” 有这么招人疼的女朋友,哪个男的还舍得让她自己出来送旗袍啊,不得颠颠儿地保驾护航着。 宋朝欢闻言,微嚅了下唇。 本想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朝她笑笑,当作是道谢。 苟乐心带宋朝欢去了新店长的办公室,替她沏了杯茶就忙去了。宋朝欢等了很久,才等来一位中年男性。 她站起来,微笑同他打招呼。 那负责人愣了愣,起初的惊艳,立马转为审视。 仿佛一个女人在长相上过于出色,她的能力便叫人怀疑起来。 检视成衣的过程倒还算顺畅,负责人只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要用这个颜色的玉石做盘扣,别的倒也没细究,便签了单。 签完单,他便拿着那件旗袍要离开。 宋朝欢礼貌叫住他问:“孙经理,旗袍的量体很重要,您最近给我的那些数据是不够的,要是店里的师傅忙不过来,能不能让乐心学一下,我来教她。” “宋小姐,”孙经理还算客气,就是有些着急出去的样子,语速很快,“我们店里的员工都是分工明确的,再说苟乐心就是个二本毕业实习生,我们后续都不一定会用她,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宋朝欢有些怔然,只好先问:“那,我刚刚跟您说的,根据客人的性格喜好,脸型身形……” 孙经理打开办公室门,“苟乐心,来送一下宋小姐!”又转头对她说,“好的宋小姐,谢谢了,我会考虑的。” 宋朝欢张了张嘴,没再阻止他走。 从后门出来慢慢踱到胡同口,宋朝欢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明白,新来的负责人,是不会把她的提议实践下去的。 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侧身坐上去的时候,看见胡同口停着的一辆黑色齐柏林被人拉开车门,一位身着旗袍的太太正欲坐上去。 宋朝欢记得她。 刚结婚时,晏峋唯一一次,带她一起参加的一场家庭晚宴,她是那家的女主人。 出租车汇进主路,宋朝欢收回视线,微垂眼,无声翘起唇角。 有些庆幸后来没用那黄润玉做盘扣。 宋朝欢想,她应该是喜欢的。 因为她看见那位太太手腕上,系着她昨晚用盘扣做的手环。 - 送完衣服,宋朝欢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去了趟医院。 说来有些可笑,她以为这段时间不时的憋闷气短是心理原因,理所当然地去了精神科。 结果,倒真是器质性的问题。 先天性房间隔缺损。 她还记得刚刚精神科大夫陪她做了一沓心理问卷后无奈的笑意。 “别人都是觉得不舒服,疑神疑鬼查了半天,什么问题都没有,还是不愿意来我这儿。你倒好,把我这儿当考场了?” 大夫最后建议:“你要不还是,去做个心超?” 二甲医院,下午人不算多,宋朝欢拿好出结果的心超报告,坐在等候区,等着给临时挂号的医生再看一下。 因为宋昭的关系,她了解过一点这方面的信息,倒是不算担心。 有许多人跟她一样,毫无症状地生活了几十年,偶然的身体检查才发现自己有这样的问题。算是先心病里较轻微的一种。 广播里机械的叫号声,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儿,让她不免想起那位,在生命终点前短暂陪伴过的老人——晏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是在他们结婚后第二年,正式从晏氏最高位退下来的。 倒不是舍得放权了,而是一身的老年病,不得不退。 那小半年的时间,老人几乎都在私人疗养院里度过。 某个春日的午后,宋朝欢陪她在花园里晒太阳。 人被暮气笼罩时,似乎晒着正午的日光,意识都有些难归拢到躯壳里。 老太太眼神有些虚焦地看着辽远的围墙,声音疲累沙哑,却像是断言:“阿峋那孩子,其实是喜欢你的。不然按他那个性子,就算是我明天就要断气,拉着他的手求他赶紧结婚,他都不会答应。” 宋朝欢定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想,若是刚结婚时的她听了,或许还会有两分信以为真的欢喜。 但如今,她已经不再做梦。 自从这场高嫁该遵守的“规则”被挑开后,晏峋的“逢场作戏”便毫不避讳地高调起来。 晏氏太子爷和旗下女星的绯闻,不知养活了多少营销号。 那张宴会上,宋恬恬帮他点烟的相片,甚至被当做了俩人CP超话的背景图。 相片里,他微侧头,视线落在火舌上,唇角笑弧若有似无。矜贵倨骄的模样,和在她面前,也没什么两样。 花园里沉长的呼吸,淹没进草木娑娑间。老太太也仿佛从没说过刚刚那句话,并未因为宋朝欢长久的沉默而再出声证明什么。 宋朝欢坐在长椅上,很轻地笑了笑。 她想起俩人新婚时,她其实也是不安的。 因为晏峋又同结婚前那段日子一样,在她看不见他的时候,很少回复她的消息,也不常接她电话。 有时隔了许久回一条,也从不会解释刚刚在忙些什么。 而当俩人在一起时,那点不安又会在晏峋真实又浓烈的占有下消失。 那点温存和确切的体温,总让她觉得——晏峋是需要她的。 可当他们分开时,那些不安又会从各处缝隙间挤出、攀爬,将她裹紧。 那时的宋朝欢总安慰自己,晏峋一定是太忙了。 也更期待可以真真切切看见他的时刻。 直到后来的某一刻才恍然,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是在自欺欺人。 当一段感情需要想方设法替对方找理由寻借口,才能给自己一点捉摸不定的安全感时,不用怀疑,它的确是已经出了问题。 那段时间她日夜地待在疗养院,晏峋大概觉得,她担心自己“晏太太”的位置坐不稳,选择另辟蹊径。 某天深夜寻来,没有酒意,异常清醒。来接她回家。 疗养院独栋小别墅的门口, 7. 第 7 章 [] 宋朝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问出那样一句话。 或许是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她也反思过,当年答应嫁给晏峋,仅仅只是因为喜欢吗? 还是更想有个“家人”。 她并不想依靠任何人。 她只是想有个家人。 或许这两年有些可笑的坚持,只是为了像今天这样,在看病的时候,还能有个……可以填在家属栏的名字吧。 至于她想自己签字,不想让晏峋知道,可能只是怕看见,他依旧云淡风轻的随意。 人人都说,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虽然她这个毛病,无关生死,甚至即便手术,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操作。 却让她从长久以来,执着到近乎执拗的念头中,猛地抽离开一瞬。 仿佛一个沉在深不见底玻璃鱼缸中的人,以为周遭明亮可见,便不是禁锢。可就在刚刚那一刹那,她才猛然惊觉,若是再不探出水面汲取空气,她往后再多挣扎可能都将是徒劳。 明明已经到路边门口,身后医院的冷气却好似仍在源源不断地朝她吹来。宋朝欢冷得微弓住肩,抬手攥紧自己一侧的胳膊。 “漂亮姐姐,要气球吗?” 一只鹅黄与白色的双层气球,载着奶声奶气的一句甜甜问话,飘到她眼前。 宋朝欢回神,下意识低头看去。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幼儿园的年纪,同卡通片里一样团乎乎的脸颊,睁着圆圆杏眼,肉肉的小手紧紧扯着手里的丝带,正仰脸好奇地打量着她。 那鹅黄白色的气球飘飘摆摆,同她一样可爱。 宋朝欢蹲下,嘴角下意识地翘起,温柔道:“要叫阿姨哦。” 小姑娘抿了抿唇,歪着脑袋把她看得更仔细了些,决定仍坚持自己的想法:“姐姐,要气球吗?” 宋朝欢笑,看见她身后不远处,也捏着两只同款气球的女人,应该是小朋友的母亲。 想到现在许多家长,会让小朋友“体验生活”,于是真心实意地柔声夸道:“你好厉害呀。那气球,怎么卖呢?” 小姑娘却不回答,又踮着脚尖朝她身后望了望,然后问她:“姐姐,你一个人来看病吗?” 宋朝欢笑了笑:“是呀。” “那就不要钱哦。”小姑娘软糯糯地说,又极其果断地一伸手,“送给你呀!” 宋朝欢微愣。 “小姑娘,你就拿着吧。”小女孩儿的母亲走过来,笑着同宋朝欢解释,“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幼儿园作业,给一个人来看病的勇敢小朋友送气球。结果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多了,好不容易才遇到你一个。” 这话一出口,小女孩儿妈妈就觉得不太合适,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 宋朝欢抬头,柔软地朝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小女孩儿的妈妈微愣,奇异地安心下来。 “那谢谢你呀。”宋朝欢接过气球,看着小姑娘温声道,“姐姐好喜欢。” 小朋友盯着宋朝欢的脸,突然不知怎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得脸粉扑扑地,一把抱住自己母亲的腿,脸半埋在妈妈身上,小声问宋朝欢:“姐姐,你妈妈呢?没有陪你来看病吗?” 宋朝欢愣了愣,无声弯唇,声音都不自觉地轻下来:“姐姐的妈妈,也需要人陪呀。” 若是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那妈妈或许,也还是个小姑娘。 小女孩儿却以为,姐姐的妈妈也病了,需要人陪,所以不能陪她。 小朋友用自己本能的体悟和表达,突然松开自己母亲,朝宋朝欢扑过去,给了她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然后奶声奶气又中气十足地告诉她:“姐姐,你也好厉害的!” 宋朝欢有些没反应过来,眼微睁圆,只本能地一手攥紧气球,一手托住小朋友后背,以免她蹲着没站稳,往后倒的时候摔到小朋友。 “嗳?嗳?你干嘛呢宝宝?”小女孩儿妈妈也愣住,都来不及拉住她。 小女孩儿抱了会儿,有些留恋地松开宋朝欢,重新跑回母亲身边,把脸埋进自己妈妈腰间。 姐姐不仅长得好看,身上还香香的。 “实在抱歉啊妹妹,”怕这个陌生又漂亮的小姑娘觉得女儿太没有边界感,小女孩儿妈妈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哭笑不得地同她道歉,“太自来熟了。” “不会,”宋朝欢看了眼害羞的小女孩儿,又看向这位母亲,柔声笑道,“很可爱,您教得真好。” 没有哪个妈妈会不喜欢旁人对自己女儿真心实意的赞美,女孩儿妈妈笑着同她道谢,俩人又同宋朝欢道别,朝着和宋朝欢不同的方向走远。 身后交谈,伴着小皮鞋踏在人行砖上的稚拙,小声却愉悦。 “妈妈,我觉得姐姐,好像很羡慕我哦。” 母亲好笑,“你才多大,就懂什么是羡慕了?” “嗯——嗯——那——”小女孩儿自我怀疑起来。 母亲故意逗她,“你有什么好羡慕的呀?姐姐那么漂亮。” “羡慕我有这么漂亮的妈妈!”小女孩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笑声渐大又渐远,绣进路两旁梧桐沙沙的叶隙间。 宋朝欢垂眼,柔软地弯起唇角。春末夏初的阳光对她来说,温度适宜到正好。 真好啊。她想。 - 就算下午的医院不算拥挤,宋朝欢离开的时候也几近傍晚。 怕堵车,她走去了最近的地铁站。过安检的时候才知道,气球不能带上地铁。 宋朝欢懵懵地眨了眨 8. 第 8 章 [] 诸洋助理说,会在大厅等她,陈叔将她送至晏氏大楼,便去停车场候着。 宋朝欢不带情绪地,第二次踏进这个地方,却一进门,就看见了大厅里的热闹。 “我要见晏总!你们凭什么拦着我?!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一个约摸五六旬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偌大门厅里高声叫嚣。宋朝欢看见他的高奢西装,因为挣扎的动作,被扯开了第一颗扣子。衬衣下摆外翻。有些后移的头发,因为汗湿更显窘迫。 “李董,您已经不在晏氏任职了您忘了吗?”两名身着制服的安保无奈地边控制住他,边同他说话。 “不不不……不可能,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们让我上去,上去和晏总谈谈。”李正志疑神疑鬼般嘀咕了一会儿,又突然大声喊道,“我可是功臣,是功臣!” 安保人员头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李董的卸职公告书,可是连试用期的保洁阿姨都收到了啊。 宋朝欢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微愣了一瞬,便平静地绕过人群走开。 周遭人窃窃私语,却也没多少人敢明目张胆地停下来看这场热闹。 倒是因为宋朝欢的出现,把目光和注意力分给了她不少。 缀着瓦松绿盘扣与绲边的荔肉白素绉缎及踝旗袍,衩尾落一小团手绣青绿木绣球,同她人一样,清微淡远,又不乏柔软生机。 明明像画布上走下来的清冷仙子,偏手里小心翼翼攥着只鹅黄白的气球,平添茫茫然的烟火气。 不得不说,晏氏这位太子爷——哦,如今得叫新皇了,眼光确实卓然。 这又是什么时候签的新艺人?这样的气质和样貌放进娱乐圈里,也是独一份的。 宋朝欢四下里扫了眼,没看见诸洋,也不着急,干脆走到角落的休息椅上坐下。 有人想看八卦不敢看,也有人不仅敢看,还敢拍。 宋朝欢看见两个年纪同那位李董相仿的男人,光明正大地站在热闹旁边。 “张董,您这是准备抢年轻人的饭碗,改行做自媒体博主了?” 那被唤作张董的男人手机仍举着,抬头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般嗤笑了声:“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可是咱们如今这位晏总最擅长的。祁董,我劝你还是未雨绸缪,别活得太安逸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谁知道这是王莽篡汉,还是真的改朝换代了呢?毕竟晏家,可不是只剩了他晏峋一个。 祁连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说话。 不管是曾经的晏家老太太,还是老太太一手教出来的晏礼——晏峋的小叔,祁连穹更欣赏的,却是晏峋这位后辈。 晏家老太太是真把这商场当朝局搅弄了大半辈子,自己是坐稳董事长的宝座了,可晏氏内部的积弊沉疴,却跟她那一套封建王朝似的主事方式一样,越累越多。 倒是晏峋回来的这短短三年,祁连穹看着他一步步斩旁枝辟新天,于人不觉间蚕食错节,快刀乱麻又不乏掌控人心的本事。 譬如如今,人人都以为晏峋实控晏氏后,第一要做的便是昭告天下替自己加冕,结果先公布的,却是一份各部门人事任命调动书。 这一步,不仅敲山震虎,让还有异心的各路人马收敛安分,也是在佐证,即便他晏峋还未正式继天立极,依旧可以操控晏氏高层的罢黜擢用。 凡此种种无一不在昭示:晏氏如今的话事者到底是谁。 至于此刻赖在地上的李正志,祁连穹却是半点不同情的。 那李正志本来就是“皇叔派”,晏峋放出的鱼饵近乎是直钩,就叫他紧紧咬住不放。 如今大局已定,李正志这样的人,本就用不得。 毕竟鸡鸣狗盗的伎俩,生死夜奔时用,那是上位者的知人善任,开疆拓土时再用,那就是负土成坟了。 况且,除了失掉手里的实权,晏峋也不算薄待“功臣”,只要别太贪心,也弄不到如今的局面。 只是人啊,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就算依旧有利可图,也像是男人断了春.药,无以自遣。 ………… 宋朝欢坐在休息区,远远从几名安保的腿缝中,看着跌坐在大理石地面上,撒泼打滚的男人。 嘈杂的声音,在缝隙中晃动得有些混沌。 宋朝欢想,若说年少时的晏峋,还有些路见不平的少年意气。 如今的晏峋,倒是早已披得一身掌权者该有的杀伐果决…… “抱歉抱歉宋小姐,我来晚了。” 宋朝欢回神,来人正是诸洋。 诸洋头一回见宋朝欢的时候,还是没从国内top2商科毕业的研究生,不知是口误还是紧张,开口便叫她“宋小姐”。刚叫完,便觉得有些不妥。 一边的晏峋却没有纠正,仿佛理应如此地轻笑了声,淡然牵住宋朝欢手,拉着她上了车。 这称呼就一直没变。 “临时接了个重要电话,又回顶楼传了份文件。实在太抱歉了,”诸洋看了眼已经移动到大厅门口的混乱,有些小心地问宋朝欢,“没伤到您吧?” 宋朝欢已经站起来,无声笑了笑:“没有。” 跟着诸洋往另一侧,应该是专用电梯的方向去。 经过前台时,她看见那位熟悉的前台小姐。比两年前,稍成熟了一些。 其实她和晏峋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的照片,也不是没有被曝光过。 只不过晏峋都叫人清理了。 她的存在,仿佛始终应该隐形不见光。 所以宋朝欢在此刻的前台小姐眼里,看到了一种“原来灰姑娘不择手段终能上位”的油然敬佩。 宋朝欢移开眼,自嘲般,无声弯了弯唇。 - 诸洋将她引进晏峋的办公室便退了出去。 晏峋似是要走,已经在整理桌上文件。挽至手肘的白衬衣,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腕。 听见声音,他目光从落地玻璃天幕前抬起,隔着镜片,朝她看过来。 宋朝欢站着没动,仿佛打开任意门,突然穿梭到她意料之外的场景,有些恍惚。 她看见晏峋身后的天,像画了金碧霞色的宣纸,被人竖着边,浸进浓墨里。 仿佛无数个他们在教室里一同看过的,埋首在书案间的落日傍晚。 见她发呆,晏峋笑了声,单手摘了眼镜搁到桌上,边起身边边和她说:“今天回家吃吧,我下午问过郑姨,她已经叫人做了。” 宋朝欢闻言,本能地回神,又微愣住。 她不太明白晏峋说这话的意思。仿佛叫人接她来,只是为了要她陪他一道下班,回家,再一同吃顿晚饭。 晏峋已经朝她走过来,取了衣架上的西装,扫了眼她手里的气球,微挑眉,随口问道:“哪儿来的?” 想到刚刚那一幕,软软小小的一只抱在怀里的感觉,她不自觉地弯唇,笑意柔软清浅,对晏峋说:“是个小朋友。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儿送的。” 晏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的表情,翘了翘唇角,意味不明道:“这么喜欢小孩儿?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儿呢。” 是他惯常的慵懒随性的语气。 宋朝欢攥着气球丝带的指节紧了紧,微垂睫,唇角弧度落了点,没说话。 “最近睡不好?”晏峋问她。 “嗯。”宋朝欢跟着他朝外走的脚步,转身,“有点。” “忙完这一段,多陪陪你。”晏峋说。 宋朝欢笑了笑,像执行程序般乖顺:“好。” 晏峋西装搭在臂弯里,没往门外走,低头看着她,也跟着弯了弯唇。 他下意识抬手,像是要揉她脑袋的动作。 阴影盖过来,宋朝欢一愣。 晏峋也微怔住。 像是终于想起,如今的 9. 第 9 章 [] 晏峋那晚并没有回来。 一周后,和晏峋电话一起来的,还有热搜上晏氏集团的董事会变更决议。 晏峋正式任董事长兼总裁。 此后,他便是晏氏明面与实际真真正正的话事人。 “我知道你不待见沈确,所以之前和他们碰面,都没叫你。”手机那端,晏峋似是在同她解释。 乍然又听到这个名字,宋朝欢有些木然地不是滋味。 听见沈确,势必想到这位的前妻,孟沅——她来了北城后,唯一的好友。也是长这么大,唯一的好友。 在南亭镇的时候,不仅是因为有宋昭陪伴,她的身边没机会有新的朋友。 更是因为对小地方的人来说,“热情友善”,是有条件的。只有把你归为他们的同类,才能享受那样的待遇。而她和宋昭,一个属于“野种”,一个属于“没妈要的孩子”,自然不在被善待的范围。 而偌大的北城,大多人来去匆匆自顾不暇,“忽视”反成了另一种保护的屏障。 宋朝欢有时觉得,很难说这两者孰优孰劣。但对于十几岁的宋朝欢来说,有外婆在的地方,才算家。 她当年并不是一开始便同孟沅有交集的。 而是在她被那几个要“教她做人”的女生欺负了之后,沛容阿姨不知道同宋清佳说了什么,宋清佳自己提出要转学,孟沅才主动接近的她。 正是因为和孟沅成了好友,她接触晏峋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那之后,宋朝欢见证了孟沅和沈确从青梅竹马成为恋人,又从恋人步入婚姻。 又在半年前,以不太平和的离婚收场。 从前孟沅还在国内的时候,他们几个男的聚会,只要沈确在,都会叫上孟沅。 那时的沈确,还俨然一副“我们家家风就是这么严”的理所当然态度。 而只要孟沅去,便会叫上她。 后来孟沅和沈确离婚,没多久又出国。之后那样的场合,她便再没有出现。 ………… “但今天不一样。”晏峋说。 宋朝欢明白。 今天的晏峋,需要最好的朋友见证。 而她,就好比那些只属于男人的庆功宴,总要些美人点缀的添头——如果她还勉强能算的话。 “打扮一下。”他说。 “好。”她柔顺应下,又问,“是依旧……不要穿我自己做的衣服吗?”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晏峋突然轻笑了声,慢声道:“朝朝,你要知道,” 晏峋一同她这样说话,宋朝欢便像条件反射一样,绷直了脊背,却听他又说,“我是最喜欢看你穿旗袍的。” 宋朝欢微顿。 “可又不想叫旁人看见。”他声音轻磁掺笑,隔着微弱电流,像上好丝绸上的刺绣,指腹掠过,软软荡荡,又不容忽视。 长睫微遮,宋朝欢低声道:“好。” 她想,如是再小些年岁,她是不是会有一些欢喜。一些隐秘的,即便知道并不值得欢欣推崇,依旧窃窃的欢喜。 而如今…… 挂了电话,宋朝欢走进西耳房——被晏峋改造成她衣帽间,堆叠那些奢丽礼服与首饰的地方。 打开衣橱,挑了件看上去最暖和的连衣裙。 - 临出门前,宋朝欢对着孟沅的课表算了下时差,给她去了个电话。 “晚上要去动物园儿了?”孟沅接得很快,没给他打招呼的机会,就来了这么一句。 宋朝欢反应了两秒,才明白她的意思——一屋子狐朋狗友,就她一个正常人。 有些好笑,宋朝欢“嗯”了声,猜她大概也看见了那则新闻。 “你今天不打电话来我都要打给你。”孟沅似乎在烧东西,像用耳朵夹着手机,不远处还有油煎着食物发出的滋滋声。 “怎么了?”宋朝欢有些担心起来,人都站直了些。 孟沅去了德国后,和国内有六七个小时的时差,再加上她念的法学,授课用的还是当初不是第一外语的德语,课业重得比她们高三那年还紧张。所以这小半年她们联系得也不多。但只要在微.信上聊起来,就算对话断得莫名其妙,也能在下一次丝滑开启别的话题。 譬如孟沅上回抱怨沈确那个狗东西竟然让她去德国念法学硕士。 宋朝欢便安慰她,幸好不是去德国念哲学。 那次的对话就戛然而止地非常彻底。 孟沅三天后才给她的两段可爱猫猫小视频发了“呵呵”两个字的点评。 “我给你寄了生日礼物,待会儿把单号发你。”孟沅说。 宋朝欢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准备了,笑眯眯地应道:“好呀。谢谢沅沅。” 孟沅没好气地嗤了声。 宋朝欢明白,这是在嫌弃她“太客气”。心虚地眨眨眼,没反驳,问孟沅:“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煎土豆饼和鸡腿。”孟沅说。 宋朝欢愣了下。从前的孟沅,可是连半根薯条都要严格计算卡路里的小姑娘。 像是猜到了宋朝欢的念头,孟沅不甚在意地说:“一是这里这些东西便宜。二是我待会儿要去打工,吃这些扛饿。” 宋朝欢鼻子有些发酸,慢吞吞地问她:“不能不去吗?” “不打工你养我啊?”孟沅打了个哈欠,混着似乎因为哈欠微哑的嗓音,懒洋洋问她。 “好呀。”她这些年做旗袍攒下的钱,也有不少。况且,她还没有需要在北城买房的压力。 宋朝欢毫不迟疑地说,仿佛一早考虑过这个问题。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我这人太难养了。我自己也知道。”孟沅又恢复了她一惯的,好似看什么都有些嫌弃的调调,“不过有你这句话呢,还是让我多了不少底气。实在不行我就回国,勉为其难跟你过苦日子呗。” 她后半句话似乎还是那副语气,却莫名让宋朝欢觉得有些发涩。 “哦对了,跨国快递实在太贵了,我寄的海运,便宜好多。下个月记得接陌生电话。”从前只知道阳春白雪的大小姐,如今连这点钱都要斤斤算计。 孟沅叹了口气, 10. 第 10 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晚上,陈叔送她去了岚亭会。 不同于一般的私人会所,岚亭会并不公开招引会员,而是邀请制。 宋运盛会触到这里的橄榄枝,也是在她和晏峋结婚后。这样的地方,背后老板总有些手眼,倒也不算奇怪。 宋朝欢不是第一回来,由侍应生引路,穿过气派的撇山影壁,踏进朱漆广亮门。 岚亭会是座四进四合院改造的建筑。按它在这四九城里的位置与制式格局,从前也该是哪位一品大员的宅邸。 横穿过月亮门与垂花门,一路沿着东厢抄手游廊往中院去。 这里的庭院改造最多,没了北方花园的规整与端庄,倒多了些轻巧与秀雅。像乾隆帝南巡数趟,便把江南园林的精华搬进了颐和园。倒是和晏峋置的那座院子有些相似。 包间在中院正房,空间与私密性俱佳。 侍应生轻推门,邀她入内。 宋朝欢微抬眼,瞥见梁柱间荔枝红与竹叶绿相间的蔓草回纹雀替。 蔓草回纹,有绵延往复,地远天长之意。 宋朝欢垂眼,踏过门槛。 不晓得修葺这宅邸的主人,知道如今这屋子仍在供后人消遣,算不算全了这年深岁久的心愿。 绕过《层叠冰绡图》缂丝屏风,内里层高开阔,分区用各式小物间隔,功能明确又不失雅意。 宋朝欢望了眼,那张大理石红木小圆餐桌上还未坐人,猜晏峋他们大概在内间。 下一秒,淡竹造景墙后,果然传来了人声。 “朝朝妹妹,你可算来了!”扑克牌随手扔上桌的声音,“来来来,你陪他们玩儿。就我这心眼子,再多十个都不够他们仨填的!” 声音由远及近,绕出来的人正是李想——晏峋的发小好友,李思的亲哥哥。也是孟沅和她的高中同班同学与朋友。 他穿着一惯随意的T恤休闲裤,套着冲锋衣,头发有些凌乱。个字不算特别高,人生得清秀,皮肤偏白——对于一个沉迷钓鱼的人来说,这么白的肤色,已经有些逆天。 宋朝欢朝他笑笑,问:“在玩儿桥牌?” 从前孟沅在的时候,这项活动通常是晏峋他们三个男的,外加孟沅和她俩人当作一人,两两分组对局。李想则坐在一边,认真看他的海钓视频,研究最新的红外线探鱼遥控小船,下单买他需要的浮标和各式鱼竿。 李想叹气,边点头边摇头:“你知道跟他们仨玩儿有多痛苦吗?上学那会儿一个个的成绩吊打我就算了,现在玩儿个桥牌都他妈一副看傻子似的表情盯着我,我欠他们的?一群活爹!” 宋朝欢好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李想却朝淡竹后看了眼,再转头看她时,神色都严肃了起来,压低了些声量,同她说:“对不起啊朝朝。” 宋朝欢微愣。 “上个月初西园胡同的那场晚宴,本来应该是我去主场的。但我妹刚回来,说她想去露露脸。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生意,不讲究传男不传女。她就算明天说想继承家业,我爹妈也乐得帮衬着。”李想说。 宋朝欢微弯唇,点点头。 “再加上世钓户外巡回赛的时间和那活动也冲突,那我就让她出面了呗。都是临时改的主意,真没让他俩一块儿出场。”李想一脸歉意,“你看我这也是刚回来,一刷手机才知道……” 宋朝欢倒是理解。 并且觉得最重要的,是他说的后面那个原因。 毕竟李想的人生唯有三个目标: 钓鱼。 钓大鱼。 钓更大的鱼。 晏峋他们几个,没少取笑过李想的人生爱好,比别人少走了几十年弯路。 可又有些分不清,李想说的到底是事实,还是他一厢情愿的理解。或是晏峋对李想来说,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挚友,就算同她关系不错,远近亲疏,总还是分的。 宋朝欢想不太明白,微垂下眼。 “这事儿也怪我,忙着比赛,忘了跟你也通声气。”李想说。 宋朝欢一顿,又了然地微扬了下眼尾。所以,李思会去,晏峋还是知道的。 “朝朝,你放心,”李想见她怔愣,又郑重道,“就算李思那丫头真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我和我爹妈也是绝对不可能放任不管的。” 宋朝欢抬头,朝他弯了弯唇,平静温和道:“我明白。” 李想又叹了口气:“小时候她身体不好,我们一家人就对她宠了点儿。没想到宠出了这么个脾气。” 他本还想说,朝朝妹妹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一点,可转念又一想,这是你家的妹子,又不是人家的妹子,凭什么要人家多担待? 再说了,人家宋朝欢,还比你妹妹都小几个月呢,人家自己都还是要人担待的小姑娘,凭什么让着你家的。 心思一转,心道幸好没有嘴快。 于是一本正经后退一步,冲锋衣袖子哗哗作响,朝她作揖道:“朝朝妹妹,以后有用得到我李想的地方,尽管开口。如果我办不到,就让晏峋那狗东西给你匹马当先万死不辞!” 他后半句话,说得格外认真又文绉绉的,宋朝欢有些好笑。 久等人不进来的晏峋绕开淡竹隔断,出来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 极简的白色长袖及踝软缎礼裙,纤秾合度地勾出小姑娘一手可握的细腰与玲珑曲线。只肩颈剪裁大度,露出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与锁骨。 女孩儿唇角弧度同轻笑声一道,像被意识扯了扯,很淡地飘开来。 晏峋却突然有一刹那近乎错觉的,难以言明的不安。 仿佛瞧见了一座荒弃的古宅落里,恣意绽出一朵白色的风铃草。 明明是再娇弱不过的,却偏偏无需任何人的呵护照料,也能生得柔软坚韧,又旖旎美好。 微眯了瞬眼,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垂落在身侧的手被人捉进掌心,又稍用力地捏握住。伽南与冷杉糅杂,温情又疏离的浅淡男香靠近。 宋朝欢听见晏峋站到她身边,漫不经意问道:“在聊什么呢?” 李想见他这副不爱叫的恶犬最护食似的嘴脸,没眼看地“啧”了声,故意道:“聊你个没良心的资本家,苛刻我们朝朝妹妹呢。瞧把她饿得瘦得。” “嗯?”晏峋微挑眼尾,握着她的手没松开,人却弯下腰来,斜偏过头,凑近她鼻尖去看她。 宋朝欢顿住。 他气息贴得太近了,她甚至能看清他弧度优越的鼻峰上,同少年时那般细小柔软的茸毛。只稍一靠近,便能触上他唇。 男人明目张胆调.情般的小动作,让宋朝欢本能地有些脸热。站得笔直。 晏峋长睫动了下,喉间掺着笑意“嗯”了声,慢腾腾地直起身,赞同似的对李想说:“是我的错。” 李想皱着一侧眼睛抽了抽嘴角,没眼看。 跟在晏峋后面走出来的男人,穿着宽松简单的白衬衣牛仔裤,懒散得没骨头一般,连淡竹都要靠一靠。 他面色淡淡地看着牵手而立的俩人的背影,声线慵散:“还玩儿吗?” 宋朝欢被晏峋牵着转过身。却听声音便知道,这是晏峋的另一位发小,江随。 坠在最后出来的男人,便是沈确。 黑色暗纹衬衣扣至喉结下,衣袖随意挽起,露出一截精瘦腕骨。他一言未发,神情凉肃地瞥了俩人一眼。 宋朝欢嘴角很淡地提了提,稍点头,同他们打过招呼。 “不玩儿了。”晏峋微偏头,垂睫看了她一眼,笑意轻佻得像个纨绔公子,慢声道,“这个点儿,我们家朝朝该饿了。” - 这场除了她之外,只属于“自己人”的庆功宴,并没有维持多久。 这一晚,除了晏峋和在世界巡回野钓锦标赛上拿了冠军的李想,沈确和江随一个沉默,一个心不在焉。 吃完饭,几人进茶室泡了一开清茶。 沈确终于开口,同晏峋聊了两句颐园二期几个小股东的出资占比问题。 不知道是对俩人的话题不感兴趣,还是今天这顿晚饭碳水吃得有些多,宋朝欢不受控地掩唇打了个小哈欠。 打完,放下手坐好,眼底蓄起水汽,耳边谈话声像消失了一样,人都有些茫然的懵。 身边晏峋突然随意道:“早点儿回吧,困了。” “什么玩意儿你这个点就……”瘫沙发里刷着手机挑线组的李想抬眼看他,刚想损两句,余光一扫跟他上数学课走神似的宋朝欢,立马改口,“该早点睡!”说着收好手机站起来,“回了回了,我明早还约了王大爷晨钓呢。” 宋朝欢回神,乖顺地被晏峋牵起来,跟着几人往外走。 几人走得突然,尽管会所侍应见他们出来,一早预叫了泊车人员将他们的车开来门口,或是通知了他们各自的司机,晏峋和李想还是稍等了会儿。 各自道别,沈确上了他的连号幻影后座,江随开走了他低调到不行的黑色揽胜,陈叔也将车停到了岚亭会门前。 只有李想还抄着冲锋衣兜站着。 “你车呢?”晏峋问他。 “我没开车啊。”李想理所当然。 晏峋:“?” “坐地铁来的。”李想说,“我明早真要去晨钓,今晚住锣鼓街,明天跟王大爷一块儿,直接坐8号线上林萃桥。” 晏峋看着他,无情道:“那你怎么还不走?” “送送我朝朝妹妹不行啊?”李想理直气壮。 晏峋微挑了瞬一侧眼梢,半点没有要送他的意思,牵着宋朝欢往车边去。 几句话的功夫,朱漆大门里又出来个男人。 一身烟灰色定制西装,五官轮廓深刻清瘦,鼻梁上架着银丝边方框眼镜。底色便是精英模样。 宋朝欢记得这个男人。 在她和晏峋签婚前协议的时候,在晏家老太太遗嘱公示的时候,都是他出的面。 “魏律?”倒是李想先出了声,“巧了今天这是,你也在啊?” 问完,又瞬间了然。算算时间,该是听侍应打了招呼,特意出来找晏峋的。 几人简单寒暄,魏律便说明了来意。的确找晏峋有些事情。 晏峋侧低下头,捏了捏宋朝欢手指,低声同她说:“先送你回去。” 宋朝欢轻声道:“不用。” 魏律倒是没打断他们,只抬手看了眼表,又看向晏峋。 宋朝欢于是再次说:“让陈叔送我就好。” 晏峋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 宋朝欢上了车,看着李想陪晏峋一道,三个男人重新进了那 11. 第 11 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回了四合院,宋朝欢洗完澡,换了件小圆领软绫及膝旗袍。 皦玉白的料子,同色宽绲边,只在襟边蜿蜒至领口与下摆一侧,斜斜缀绣了几株凤仙花。 其实不同于许多影视作品中极其贴合曲线的港工旗袍,苏派海派京派旗袍,从剪裁用料到款式花色都各有千秋。 尤其旗袍最初的出现,是作为时装被推崇的。是女性对舒适与自由的追求。 自汉代后,汉族女子的着装,逐渐成了只有上衣下裳的“两截衣”款式,“袍服”成为男子的专利。民国初期,女性为寻求独立与解放,纷纷效仿男子着长袍。旗袍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融合古今中西演变改良而来。[注] 宋朝欢做了好几件宽松舒适的平裁旗袍,做居家的衣物。 出了正房,绕进后院,跨过后罩楼的门槛,宋朝欢往西侧里的楼梯走去。 橘红色的凤仙花似要从竹绿色的枝蔓上落下来,不时扫过暗红色的木质楼梯。 刚刚在岚亭会的园子里,倒是没来得及让她作出什么反应。 那面生的侍应,大概是回来瞧不见她人,急得报了当值的领班一道过来寻她。反倒解了她一时的窘态。 只是见那侍应闯祸了似的神色,宋朝欢说,是她来了几回,都没逛过岚亭会的园子,才同那新来的侍应说好,要在园子里看看再出去的。 并说,今晚不早了,下回要是再来,让他领着一道,再看仔细些。 那领班迅速望了晏峋面色一眼,随即恭敬同宋朝欢礼貌笑道:“好的宋小姐。下回一定还让他接待您。” ………… 踏上二楼平地,宋朝欢没去看右手边博古架上又多了什么稀奇玩意儿,直直走到北面临街的窗边,倾身探过狭长的案几,伸手推开镂刻的木雕窗花。 这是这座院子,唯一能望得到外面的地方。 但二楼的窗外,早被丈高的栾树填满。 葳蕤碧绿的顶端,簇缀着明亮而稠密的金黄碎花。 宋朝欢还记得它们去年秋天的模样。在花落净后,渐次生出三瓣叶子合靠似的果。像个小灯笼。 它们由绿转黄,再成绯。即便是一株上,仍有新的细小黄花不停长出,拥在一串串荷粉色淡绛红的小灯笼边。是挤挤挨挨的热闹模样。 此刻,外面的叠碧簇金流动摇曳,倒显得她的窗棂,像个画框。宋朝欢定定地盯着,莫名生出些怅惘的意味来。 仿佛今年秋天,她不一定能再看见那样的美景。 为自己这样的念头顿了瞬,她听见街对岸的红墙下,有音乐声传来。 宋朝欢怔忡,好熟悉的旋律。 音乐声里夹杂着带笑的人声,她听见有女孩子说:“你站到那个角度去拍啊,要把红墙全部露出来。” “可这明明是双人舞啊。”男孩子的声音。带着笑意不满埋怨。 女孩儿笑得恣肆,耍赖般:“我不管,我要独美。” 手机里有些失真的音乐声未停,宋朝欢撑着案几探身出去,弓下腰,努力想去看看那舞步。 却只隐约看见一抹跳跃的秧色,在叶隙间看不真切地晃过。 捉了片刻,确定真的不能看见,宋朝欢慢吞吞地缩回窗框里,却也没离开。 干脆坐了下来,支着一条没收回来的胳膊抻在案几上,将头靠过去。 她轻轻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晃起一条墨绿色的长裙下摆,在20岁的伊丽莎白踮起的脚尖边旋转,旋转。 蹦擦擦,蹦擦擦……旋转,在舞会泱泱的人群里,遇见命定的达西…… “嗳,那边拍视频的,要闭园了啊,晚上这边不能待。”工作人员的声音。 “啊,”舞步骤停,女孩子诧异,“你拍好了吗?” “拍了拍了,保你满意!”男生赶紧说。 “我怎么这么不相信你的技术呢。” “不满意我明天再陪你来呗。” “明天还要去别的地方呢。” “那就明年再来,下回再来。我陪你。” 画面像小时候在客厅里看的电视机,因为没通知的突然停电,猛地连屋顶上的灯光一道消失不见。 眼睫毛动了动,宋朝欢含混地轻笑了声。 她仍没睁开眼睛。 安静地听着耳边最后一点热闹,缓慢地,又仿佛刹那间消失在沙沙叶缝里…… 她不知道何时下的楼,又为什么会走在这条红墙里闭了园就不能通行的街道上。 四周安静得有些失真,不是她喜欢的光景。宋朝欢茫茫然地往前踏出一步。 这才看见栾树下还站着个人。他侧身而立,头微低,指间夹着香烟。 是晏峋。 她本能地有些欢喜。 这街上不再只有她一个人。 她弯起唇角,想再朝他走近些,腿脚却像被什么束缚住一样。 宋朝欢疑惑地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穿的不是旗袍,而是一条橘红色的过膝连身裙。那颜色,仿佛小时候外婆替她用凤仙花染的指甲。 连身裙泡泡的短袖,方领掐腰,鲜艳又复古。 宋朝欢总觉得有些眼熟,却来不及细想。衣料摩挲的声音,晏峋已经侧头望过来。 她抬头将视线对上去。 看见晏峋唇边烟尾橘色火光忽明忽暗。像晃了朵凤仙花。 宋朝欢细细地盯了会儿,才惊觉它不是凤仙,而是一朵颓靡的罂粟。 本能惶然地后退了一步,又见那橘红的一片在他翘唇笑出眼苔时,一瞬间枯萎下去。 她失重般跟着那枯萎的黑色一块儿陷落。 再睁眼,已经斜斜跪坐在明亮的舞室里。 半人高的透明的玻璃窗,连同虚掩的门缝里,透进银雾似的光。 却又是安静到令人心慌。 掌心下撑着的,是枫木色的地板。宋朝欢想站起来。 舞室的门却发出吱呀呀的一阵轻响。 宋朝欢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又留堂了?” 年少时的晏峋,白衬衣同门缝里透进来的银雾融为一体。唇角一惯闲适不经意的弧度,居高临下看过来。 宋朝欢怔怔地望着他。 她终于想起,这是高一快结束时的那个初夏。学校的百年校庆,他们班决定表演的节目——是双人华尔兹集体舞。 宋朝欢没有学过跳舞。 或者说,曾经浅浅地尝试过——小时候跟着电视机里的漂亮姐姐扭过两下,随即很有自知之明地果断放弃。明明腰肢软得像柔韧的蔓草,偏偏就是没有这个天赋。 可集体的活动,她必须参加,也想参加。 并且不愿意拖大家后腿。 于是第二次排练过后,她便决定每天留下来多练习两个小时。 这是她单独排练的第二天。但好像一个人练习,效果并不好。 见她怔愣,少年懒散抄兜,头微斜,靠在门框上,意有所指道:“还没好?” 宋朝欢回神,明白他指的是:自从后脑勺在墙上撞了一下后,似乎傻病一直没好。 因为孟沅的关系,她那时与晏峋已有些交集,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正如晏峋说的那样,直愣愣地看 12. 第 12 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宋朝欢是被唇角若有似无的轻啄扯出那个舞室的。 像被什么小动物的鼻子嗅了一口。 她眼皮动了动,那温热微凉的柔软触感,也跟着更加清晰起来。 宋朝欢一惊,像睡熟的猫被人戳了下尾椎。 晏峋却干脆将一只手扣住她脑后,更明目张胆地吻起了她。 宋朝欢不知道是因为尚未醒得彻底,还是梦里避无可避的心动延续进了此刻的现实,她未作抗拒地,任由他撬开唇齿。 这点近乎邀请的乖顺,让男人更放肆起来。 宋朝欢只觉得她脸被捧住,整个人被横在腰上的手提起来,一瞬间,后腰就抵上凉硬的案几。 他唇始终没离开,宋朝欢也没睁开眼,只是不知道他喝了什么,烟味淡到几乎尝不到,只剩下一点清凉的,又带着淡淡气泡酒似的薄荷味。 混沌间,她严丝合缝地被晏峋抵在案几上,整个人往后仰。宋朝欢觉得自己,都快跌到画框外面去了。 男人却渐渐有些不满足起来。 她旗袍下摆往上滑,软凉同微粝的触感混杂在一道,像蔓草,从膝窝一路攀缠上去。 宋朝欢微僵。 男人动作停住,却仍抱着她。 唇上温软若即若离地退开,宋朝欢额头被抵住,听见他低磁黯哑的声音,同呼吸一道,掺杂进窗外沁进来的夜风里,更显炽.热。 “朝朝。”他低声唤她。 睫毛轻颤,从刚才到现在,宋朝欢终于尝试着睁开眼。 她上楼时便没有开灯,此刻屋子里,仅靠从栾树叶隙间渗进来的一点月光,或是那一排稀疏高擎的路灯,照出来一点微弱的光亮。 与梦里的明亮截然不同的光景,宋朝欢突然很想看看他。 可抬睫时,却听晏峋说:“我想要你。” 宋朝欢猛地一顿。 她看见他眼里,似乎覆了层薄雾似的水汽。 像柔软的期待。又像同七年前那个夜晚的某一瞬间,有片刻的重叠。 突如其来的,宋朝欢又自暴自弃般心脏酸软起来。 她其实并未想好要如何决定,但只这一刹那的犹疑心软,便敏锐地被晏峋捕捉了去。 他唇角轻勾,错脸啄了下她唇,随即扶抱着她,低下头去。 像树林里的兽遇见小溪,低下头,隔着浮萍,慢条斯理啜饮。 宋朝欢脊背一下绷直。 黑暗里,所有感官被无限放大,意志却似被蚕食,无限削弱。 宋朝欢抿紧唇。 “别怕,”男人却好似能看清她一样,揩她下颌,气息是压抑的烫,话音却轻佻同调.情般,“外面没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人被扳转过去。 膝边开衩,似又有蔓草攀缠进去。燎着火的蔓草,一路隐隐地灼烧上来…… 宋朝欢觉得自己,如同一抹荒山寺庙前香客点燃的烛火,不停被风吹得向前折。 时而跌出画框外,似要触到那叠碧簇金的美景。 不知是主动的,还是不受控的,她仰起脖颈,看见窗外夜空成了深海的蓝,跃出海面的栾树似海妖挥拍着翅膀,唱出蛊惑人心的节律,诱她沉沦。 “朝朝。”耳尖连同柔软的耳骨,有些吃痛地掉进温润齿间,又被释开。 脆弱咽喉被指掌掐扶,微粝指腹在她青色血管上摩.挲。灼.热气息吹拂起凉意,喉管里漾开间或轻微的窒息感,她听见最温柔的黯哑,同她说,“叫出来,我想听。” 那翅膀不知疲倦地在同她招手。 宋朝欢像困极似的,挣扎着,长睫缓慢开阖。终究闭上眼,堕进最原始的欲.念…… 烛火倏然被吹灭的那刻,她仿佛听见晏峋同她说: 朝朝,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 宋朝欢是在卧室床上醒过来的。 布帘子上透出窗棂勾勒的月色。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夜倒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腰身被男人从后往前揽住,均匀的呼吸窝在她颈项里。 她身上早已不是那件旗袍。真丝吊带睡裙,柔软地服帖在男人怀里。 除了许久未曾放纵后的那点异样和困倦,浑身干净清爽。她甚至模糊记得,洗完澡之后,晏峋将她盘起的长发散开,仔细吹干。那烘热的温度,连同他指腹一道,贴进她发隙。 不可否认,若不太贪心,晏峋的确是位出色的情人。 不知道是晚上那一点点酒精的作用,还是这段时间为了晏氏更迭,男人确实忙碌疲累,一向浅眠的晏峋,在她拎着他手腕,掀开他扣住自己腰身的指节时,他只是极轻微地,无声动了动。 宋朝欢定身般等了片刻,确定又听见他绵长的呼吸,才小心翼翼起身下床。 进西耳房换了件衣服,四下看了看,晚上那件旗袍不见踪迹。 宋朝欢有些可惜。 那旗袍上的凤仙花,是她特意绣的,费了不少功夫和时日。 呼吸般叹了声,宋朝欢轻手轻脚,掩上门,出了西耳房。 正院里,弦月东悬。 今年节气有些晚,宋朝欢还记得七年前这个时候,已经过了端午,再过七八日,月亮就该慢慢圆了。 她低头往正门去,想起昨天夜里的荒唐,有些惘然。 在李想他们面前,晏峋对她总是不掩亲狎的。仿佛给足了她面子。 只有她清楚,那回在书房,她当面得到晏峋的“规诫”后,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地亲密过了。 起初是她无声的抗拒。 到后来,是晏峋不再尝试。 宋朝欢明白,尽管在这种事上,他的欲.望同他的野心一样蓬勃,但到底是不愿意勉强人的矜贵性子。 她不愿意,他便不提,也不问。只回这座院子的次数日渐零落。偶尔同床,也只是从身后揽着略显僵硬的她,一道安安静静地睡觉。 至多在睡前,轻轻啄吻她的头发。 她既平静地放下心来,又没来由地忐忑不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混乱的。 其实她喜欢,很喜欢和晏峋在一起的感觉。甚至是有些贪恋地,想长久沉沦进那骨血相融般的纠缠里。 可又总觉得,人还是得有一点点活得不糊涂的地方吧。 于是她茫然地抗拒,又迷惘地清醒着。 可似乎,人的确是不清醒些更快乐。 除了昨夜最后那一刻,有些后悔——她没想到晏峋会什么措施都不做。 毕竟从前,在他们还没有等同于分居的,新婚的那半年,晏峋从来都是自己做防范的。万无一失的防范。 从开始到结束,滴水不漏到让她渐渐明白:他不想要孩子。 宋朝欢不知道,他是不想在那时候要孩子,还是不想要和她一起的孩子。 后来,便干脆不用去想了。 掩上身后的朱漆大门,宋朝欢极长地,吁出一口气。 如今看来,晏峋大概是不愿意在那样的时候,有后顾之虑吧。 可现在,倒是换她有旁顾了。 - 胡同口24小时营业的药店里,晏峋的电话,同热心又怒其不争的阿姨声音一道响起。 宋朝欢顿了瞬,又下意识地很快接开。 “去哪儿了?”电话那头,晏峋声音有些不同于往日的随意与闲适,伴着走动的杂音,低声问。 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细想与回答,阿姨便重新替她挑了一盒,大声道:“小姑娘,这个牌子的好,副作用小一点。但紧急避.孕.药都对身体伤害很大的,可不能当常规避.孕手段用啊!” 听筒那端脚步声一顿。 宋朝欢稍掩了掩手机话筒,柔声同阿姨道谢。再将手机贴回耳边时,对面仿佛连呼吸声都暂停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