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予声声》 1. 第1章 [] 十一月初,金陵下起了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绿绣在屋外跺跺脚,将身上的雪粒子都抖落才走进竹阁。 包了青幔的门刚推开,一阵冷风灌入房中,原半靠在榻上的女子将身后的虎毛大氅又围紧了些,仍能看出在轻轻发抖。 瓷白干净的脸上透出一小团粉,说是捂得太热了,可风一吹又止不住打寒战。 姑娘的脸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垂首往毛领里一埋,便只看得见一双乌曜乌曜的漂亮眸子露在外面。 羽睫纤密浓长,眨一下乌瞳就湿漉漉的,叫人看了心疼又喜欢。 绿绣心底叹气,她喜欢又有什么用,大爷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 谁能想到平时待下人都和颜悦色的姑娘会将大爷气成那样?走时脸色沉得好像要杀人,鞋都穿错了一只。 这没名没分的外室得罪了主子,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偏姑娘想不通,就是不肯低头去说个软乎话。 绿绣将怀里的橘子放在边上,看见炭盆边新放的铁丝架子。 “姑娘是想烤着吃?” 秦霁点点头,目光落向橘子时亮了一瞬。 绿绣也欣慰地笑,“姑娘病了这些日,难得今天有胃口,奴婢这就给您烤。” 她话音未落,紫檀木的房门吱嘎一声,猛地被推开。 来人急急躁躁,话音里是藏不住的高兴,“姑娘,大爷过来了!叫你找身衣服给他换。” 这门开了也不知道关,绿绣本要骂上两句,听到这话后很快把镇定抛开,把秦霁马上就要伸手够到的橘子推到另一边,同样急急躁躁地扶起秦霁。 “姑娘,咱们动作快些,趁大爷换衣服的时候再打扮打扮。” 外面的人声忽而变多,是丫鬟们都出来扫院子了。 沉闷的榴园因陆迢一人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许多。 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好像过上了年节。 除去秦霁。 秦霁不肯动,绿绣见状只得自己打开箱奁挑了套陆迢留在这的衣服交给来人。 将门重新合上后,绿绣又回到秦霁身边,边替她梳发,边殷殷相劝。 “姑娘,大爷惦记着您呢,奴婢是国公府里出来的,自幼跟在夫人身边,从前没见大爷和哪个女子亲近过,更别说闹成上次那样了。” “夫人常说他不懂怜香惜玉,可奴婢看啊,大爷懂,他这不还是回头来找您了么?这情闹一两回是趣,闹多了可是要生分的。” 这话偏颇得实在过分,叫秦霁想气都气不起来。 绿绣还要再劝,听得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沉缓的脚步声踏入房中。 绿绣放下木梳,去到外边行礼,“爷,姑娘知道您来,正催着奴婢梳头呢。” 男人黑沉的眸光因这句话而添上一抹柔和,落在屏风投出的纤弱身影之上。 “你出去吧。” 久违的声音叫秦霁心里紧了紧。 回首时,人已经越过屏风径直落入眼帘。 陆迢换的是那件云纹刺绣玄色锦袍,劲瘦的腰间紧束着一条白玉腰封,举手投足都显出一股闲适的风雅,全然见不出风尘仆仆的痕迹。 他停在几步外的酸枝木挂屏前,目光幽幽投了过来。 秦霁心虚起身,她没忘记自己对他做的好事,也没忘记自己现下的处境。 “大人。”她走到陆迢面前,微微仰脸。 秦霁知道怎么做最讨人欢心,可是认错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干巴巴地睁大眼睛,无辜懵懂。 陆迢静静看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 半晌,捂热的掌心才伸出去捏捏她的脸。 温声问道:“这几日还难受么?” 他就这样揭过去了? 秦霁心中讶异,并不显现出来,笑了一下,“好多了。” 她去牵他的手,男人的掌心宽大,秦霁只能牵住一点儿,刚刚拉起,他的手就滑掉了出去。 秦霁低头去寻,才牵起又掉了下去。 她鼓了鼓脸颊,缩回手,转身的一瞬那只频频落空的手被陆迢牵起来。 方才还勾勾搭搭的纤纤玉指此刻被陆迢牢牢控在掌心。 “你怎么总不用力气?” 他说得漫不经心,平缓的语气却叫秦霁心里一沉。 默默跟着他坐到榻边。 榻上摆了一张小案,上面摆着好几本闲书,陆迢抽出倒扣的那本在手中翻看。 秦霁瞧了眼,没去管他,只惦记着自己的烤橘子。 那书是绿绣前些日找人买回来的,劝着她多看,秦霁压根没当回事,每日只倒扣两本做做样子,全了绿绣的心意。 陆迢这会儿看得认真,叫秦霁不用费神应付,她欣慰地想,绿绣这书倒是买对了。 秦霁将橘子架好了放在炭火边上,托腮闻着丝丝缕缕的橘子香气,不时看一眼陆迢,乖巧对他笑。 努力粉饰太平。 陆迢将那些书都粗略翻了一遍后,脸色沉了许多,对上看过来的那双笑眼时,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温润模样。 他捏住女子精巧的下颌,“你这些天过得倒是自在。” 不知怎的,秦霁从这话里听出了一股怨气。 她病了许久,没力气再同陆迢吵一架,不管吵赢吵输,吃亏的总有她一个。 “哪有?”秦霁将他的手推下来,在膝上摊开,将自己的掌心贴上去,无聊地比了比大小。 她刚刚烤完火,手心还温热着,只碰了一下,又要收回。 陆迢握住即将溜走的指尖,轻轻一带,便将人揽入自己的怀中。 埋进颈间闻了闻,是浅淡的药香。 “真不难受了?”他低声问。 侧贴在颈上的鼻梁微冷,然而他说话时喷出的吐息又是温热的,冷热交替,有些不合时宜的痒,惹得秦霁脖子往后缩。 想退开时腰已经被扣住,男人抬首,幽沉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 意味已经十分明了。 算一算,上一次到现在的确隔了不短的时日。 难怪他今日肯收着脾气,秦霁回答得不像之前那样肯定。 “好了一些。” 箍在腰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男人的吻紧随其后。 被放在床上时,秦霁已经被亲得晕晕乎乎,男人放下珊瑚红的床帐,带起的风惹得她一阵瑟缩。 “冷”秦霁语气弱弱,推拒得不算明显,全凭陆迢的良心来做决定。 “等会就热了。” 他解她衣带的手未见犹豫,一层又一层,总算剥到了最后的这张,指尖轻轻一挑,可怜的肚兜就被扔到了一边。 秦霁咬唇,如渐沉的夕阳般,从颈边到耳根都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对上男人阒黑的双眼后,秦霁忽然明白过来,上次的事根本没完。 为时已晚。 陆迢终于卸下所有伪装,他才不是什么体贴的温润君子,这人一直霸道又蛮横。 床榻之上更是如此。 秦霁只出神一瞬,他便要千百倍地讨回来,攻城掠池,步步紧逼。 秦霁无处可躲,被按住腰肢不断索取,直叫她喘不过气。 嘤嘤呜呜好一阵才能使陆迢“大发好心”,让她喘着缓上一会儿。 他这时便看着她,丹凤眼半眯起来,瞳孔幽深微缩,仿若兽类捕猎前的竖瞳,紧盯着猎物的一切变化。 等她颊边潮红渐退,以为过去了,将将闭眼时,他便又覆身而上。 像释放了卑劣本性的野兽,给走投无路的猎物留出一丝希望,又在其即将逃出 2. 第 2 章 [] 嘉庆三十五年冬,年节刚过。 劈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时响起,小贩的叫卖也比往常要响当,京城市坊之中仍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只有永昌坊的御史府除外。 大门萧瑟,牌匾掉漆,在这到处都挂着红联的街上显得尤为不合群。 秦霁的父亲自那天上朝未归,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这些日子御史府周围多了不少耳目,吆喝做工的,推车卖炭的,好些都是生面孔。 如今府中只有秦霁与秦霄姐弟,两人这些日子不曾出门。御史府不大,围墙极高极结实。加之有护院的看护,无人能随意进入。 说来秦霁本不姓该姓秦,她父亲秦甫之是陇西李氏的一支表亲,但二十几年前秦甫之同李氏划清了界限,还把姓氏改为了母姓,与族人再无往来。 秦霁的母亲则是一介平民,在生下小儿子后就去世了,这么多年,家里再未进过其他人。 现下,秦霁裹了件斗篷,独自在后院的石阶上坐着。 漫天鹅毛纷飞,院中栽了一树梅花,这还是她八岁那年,秦甫之升迁带着姐弟搬入京城,他亲手为秦霁栽下的。 穿着深蓝粗布棉袍的男孩在窗边看了她好一会儿,推开房门走到秦霁身旁,用手拂去她眉睫上的雪。语气里满是低落。 “姐姐,你看我这样行吗?” 秦霁眨眨眼睛,找回思绪,视线落在秦霄身上。 小男孩棉袍陈旧,上头还打着几个补丁,头发也是几日未洗,乌糟糟随意扎出来的发髻。 原本端正的五官要被两道皱在一起的眉毛挤到无处可去。 十二岁的男孩个子迟迟不长,如今才只到她的胸口。秦霁俯身用自己冰凉的手在秦霄脸上胡乱搓了一顿,笑着说道:“挺好的,冷不冷?” 秦霄低声回道:“不冷。” 秦霁收回手,像以前母亲叮嘱她一般,叮嘱自己的弟弟。 “师父爱玩,你跟着他能去很多地方,见识很多东西,只是莫只顾着贪玩忘了读书。” “可是看不到你。” 秦霄忍住泪,声音哽咽。 “什么?”秦霁好像没听清。 “知道了,我会好好读书的。” “还有好好玩。”秦霁这才笑了一声,拉着秦霄去房里,往他脸上又补了两层黄黑的粉,末了再涂上一层胭脂。 秦霄白净的脸变得黄里透红,身上邋里邋遢,像个普通百姓家的混小子。 出来时,扶风扶青二个护卫已经打扮好站在院内等候。 秦霁将秦霄推到他们面前,“一路要辛苦你们了。” 侍女彩儿匆匆跑来,“小姐,外面有人一直叩门,说是要饭。听着是祖孙两人,隔着门赶也赶不走。” 秦霄不安地望向秦霁,拽住她的衣袖。 秦霁拍拍他的头,对彩儿道:“把帷帽拿来,我要出门。” 她说完又转过头,“我会将那些耳目引走,扶风扶青,你们找机会带秦霄离开。” 扶风犹豫起来。 小姐的意思是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那怎么能行。 “小姐,不如我同你——” “不必”秦霁轻声打断,从袖口中拿出三个荷包一一递给他们,“这是静安寺求来的平安符,迟来的岁礼。” “多谢小姐,我们定会护送小少爷平安去到甘南。” 秦霁弯眉展颜,眼眸明亮洁净,看不出半丝愁绪:“不只秦霄,你们两个也要平平安安。” “扶青,你路上可有的受了,身边跟着扶风这个闷葫芦还有我弟这个苦瓜脸。” 扶青挠挠后脑勺,咧开嘴角:“能者多劳嘛,这是我该受的。” 不多时,彩儿拿了帷帽出来给秦霁戴上,两人移步要走。 “姐姐!” 秦霁闻声回头,撩起白纱,秦霄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了一个非常乖巧的笑。 她想起再小一点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的笑一口一个姐姐,赢得京中不少闺秀的关照和关爱。 只是现在的秦霄衣表邋遢,黄脸透红,泛红的眼睛半眯着害怕再流出泪。笑起来带着几分滑稽。 秦霁没忍住噗嗤一声,挥挥手,回身同彩儿去到前院。 显然有人已经等不及了,院中无人回应还一直叩响门环。 “救救我们吧,好心人,我爷爷要死在你家门口了。”是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 从爹爹未归那日起,秦霁将御史府本就不多的仆从又精减了一番,只留下信得过的,吩咐下去不放任何人进来,能隔着门解决的就隔着门。 两名守在门口小厮前来弯身回禀:“小姐,外面那人好像晕过去了。” 彩儿愤愤道:“年刚过完就在别人门口哭,这街上那么多人家非守着咱们府门口,真是晦气。” 秦霁道:“把门打开吧,去端碗热饭来。” 大门打开后外面一个小孩急急忙忙探头往里看。一个老叟穿着破破烂烂的夹袄躺倒在门口,听到动静后头也朝这边歪了歪。 还有不少过路人侧目看向这边,秦霁的面容隔着白纱看不真切,披了斗篷的身形依旧窈窕。 她以御史之女的身份出府时,常常戴着帷帽,并不是讲究什么女子不能在外抛头露脸,而是秦甫之有先见之明。 她十二岁生辰那日,秦甫之送了她一个帷帽。劝她要少出风头,尽量少让外人知道他的女儿长成这副样子。 秦霁听了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流,以为是自己长得丑被嫌弃。秦甫之一拍脑袋,忙给她递手帕擦泪。 “与你无关,是爹的错。爹在这个位子上得罪了不少人,我年纪大了,为人处事这辈子是改不了的,只怕哪天连累你们受苦。” 秦霁一点就通,至此外界只知道御史家有个女儿,知书达理,温婉大方,至于长相嘛……肯定算不上好看甚至丑陋无比,不然怎么总戴个帷帽不敢以真容示人呢。 对高门大户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夸不了长相就夸性格,若是脾气火爆一点的,就夸她性真率直,爽朗可爱。 她很好地将自己泯然众人。 秦霁出来后大门又关上了,她双手端了个乌木漆金长方匣,立在一旁。 “饿了对吗?”她淡淡问。 “是,我们已经几日没吃饭了也没地方住,求小姐可怜,收留我们吧。” 小孩跪在地上正要跪拜,彩儿上 3. 第 3 章 []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而是那恶徒痛苦地闷哼一声。 李思言握住那人半空中的手臂往其背后拧去,男子面容痛苦跪倒在地,磕在之前的碎碗瓷上,发出一声惨叫。 他扭头对一旁道:“带下去。” 秦霁在街上见过他好几次。他是陇西李氏一系旁支的人,现下的禁卫军指挥使。 她微微垂首,“多谢大人。” 秦霁的帷帽本就在刚刚的拉扯中松斜,这么一点细微的动作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帷帽划过她的乌发轻轻落在地上。 李思言转过身来与她的目光对上,神情微怔,眉宇间的寒意消散些许。 “转过去。” 秦霁不明所以,转过身子。 发顶沉了一下,帷帽重新回到头上。 “不知大人因何来此?” 秦霁此刻心跳如擂,想要听到答案,又害怕那答案自己承受不住。她蜷起手指,掌心被割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不管他是来干什么的,她都要尽可能拖久一点,让扶风他们顺利离开。 “今日巡街,听闻这里有人闹事。”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秦霁转过身,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这才想起那个乌木匣子,撩起白纱一角环视四周,也不知那小孩带着去哪儿了。 李思言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抬手示意。 立刻有人将匣子呈过来,“大人,那个小孩也抓到了,等您一并去审。” 李思言接过匣子,慢悠悠在手中掌了掌。 秦霁静静等着他还给自己。 “刚刚的恶徒身份有异,恐怕要劳烦秦大姑娘跑一趟去京兆尹做个证人。”李思言开口道,没什么语气,教人辨不出他的想法。 “我有事在身,能否让我的丫鬟前去?” “大人,奴婢与小姐一同出门,从头至尾都看得清清楚楚。”彩儿急忙表态。 “可。”李思言将匣子递向秦霁。 秦霁接过匣子,他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大人?” 李思言握紧这盒子向她走近两步,低声道:“不许去找李尚书。” 李尚书是李家如今的家主,工部尚书。若是她爹爹没断了这层关系,她或许还能叫上一句二表叔,很远的那种。 “若我非要去呢?”秦霁用力将匣子拿回。 李思言松开手,俯身靠近那层白纱,嘴唇翕动。 说完后转身离开,几个士兵过来请彩儿跟上。 秦霁抿唇站在原地,掌心有轻微的痛意。 “小姐,先去包扎,我很快去找你。”彩儿看到了她的伤口,频频回头。 “我知道的,不用找我,你自己回府。”秦霁笑着安抚她。待那列禁军人影彻底消失后,深呼出一口气。 她独自上马,去往李家座落的通成坊。 两家的位置也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才走不远,就见到了前方拐角处抱剑倚墙的李思言。 “秦小姐记性不好?” 他的语气称不上友善,刚才自己分明说过,她今日过不了玄武街,李家无人会见她。 秦霁当然知道李尚书不会见她,稍微知道内情的人都该绕着她走。 李思言一步步朝她走近。 秦霁牵紧缰绳带着马后退两步,终是妥协。 “我只去玄武街,不会去找二表叔的。” 他不做回应,漠然从旁走过。 秦霁拐了一条道,打算去广聚楼,那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达官子弟们摆宴玩乐的好去处。 流言传起来也快。 如今是正月初,不少回京述职的官员还停留在京城,忙着宴饮应酬。 酒过三巡,席间免不得谈论哪家的娘子。 “听说沈兄和清乐县主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明晃晃的幸灾乐祸,谁不知那清河县主家世好,有个陈王爹爹。仗着家里宠爱养成了副火爆脾气,还当街拿鞭子抽过男人。 沈七这阵子一直为这事发愁,年也没好好过。蓦然被戳到痛楚,一脸烦躁,对着那人说道:“总不像你,去年还眼巴巴的请了尊大佛去那御史府提亲,听闻那位听了你的大名可是连茶都没让喝完就赶出来了。” 提起旧事,席间顿时哄笑一片。 王泊川急了,“你们懂什么,这亲事是我后来毁掉的,只是怕她女儿家抹不开面子。才这样传罢了。” 说罢眼睛找到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起哄的陆迢,仿佛找到救星。 “陆兄你有所不知,那秦家大姑娘其实貌丑无盐,平日出门都要戴着顶帷帽。我本也不是看重皮囊的人,只是她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我们可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就凭你一张嘴胡说。” “这……”王泊川眼轱辘一转,瞥向另外一人,秦霁和他的一个表姐关系好。 当初就是他同王泊川说秦大姑娘其实是个大美人,还带着王泊川去赏花宴上偷看过角落的秦霁。 当时两人都躲在树后,王泊川不过略挑唆一番,这人便逞意气前去调戏秦霁,不料被那个以温柔善良著称的小姐一巴掌拍了回来。 那人心里一直记恨这件事,闻言马上会意。 之前还顾忌着秦御史,如今无甚可怕,诋毁起来十分的顺心应手。 “王兄说得不错,我在亲戚的赏花宴见过她一面,她那眼睛如花生米一般大小,嘴又大又凸,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是啊,我险些羊入虎口。”王泊川连忙补充。 “秦御史而立之年也是风度翩翩,他的女儿能长成这样?” 这质疑倒也没错,秦甫之丧妻后,不少人想给他当填房。 陆迢的姑姑就是一个。不知中了什么邪,上赶着要给两个孩子当后娘。 他姑姑长得可不差,还比这秦甫之小上十岁,却被这老匹夫一口回绝。 你还有什么可挑的? 要钱没钱,不通人情,也只有这张脸过得去,平白耽误他姑姑这么久。唯有人品还算说得过去,从未将这件事对外传出,也算是保全了他姑姑的名声。 一生就只有一个妻子,在他看来就是为了名声在做戏,他从来不信男女之爱。 “谁知道呢,听说今早禁军指挥使见了她的脸直接叫人转过身去,戴上帷帽后才肯跟她说话。” 在座又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陆迢听着有些腻烦。他不喜欢秦甫之,更无心听他那个女儿的长相。 杯中酒一饮而尽,陆迢起身向众人告辞:“我酒量不佳,不扰各位的雅兴了。” “无事,依陆世子的能力只怕不久就能调任京城,咱们改日再聚。” 陆迢听罢又笑饮一杯:“承兄台吉言。”在赵望的搀扶下悠悠离席。 走出厢房,陆迢拂开赵 4. 第 4 章 [] 陆迢和赵望就在不远处,看了个全也听了个全。女子背对着他们,只一瞬瞧见了半张侧脸,与先前宴席上全然不是一番模样。 这一番行径倒是个会勾人的,和她那个古板的爹大不相同,陆迢心中嗤笑,面上显出几分不屑。 “我并非想要缠着李公子,刚刚有歹人追我,我太怕了才……” 秦霁正在表演嗫嚅后的哽咽,半途被来人打断。 “时安,怎么佳人有约,便不去见我了?”陆迢轻笑走来,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说得仿佛她碍了他们的事。 李去疾看到来人,眼睛一亮,“昭行,我正要去找你。” 遂撇下秦霁迎了上去。 二人好一番寒暄后视线双双停在她身上,虽没说话,她却能感受到里头隐藏的含义——你怎么还不走? 秦霁那点泪意早被吹干,再要哭诉就变得难了起来。 李去疾瞥了秦霁一眼,互相引见了两人,态度坦坦荡荡。 “秦姑娘,这是魏国公府的世子,陆世子。” “昭行,这是那位秦小姐。” 秦霁攥紧衣袖,对陆迢欠身,又转向李去疾想要继续解释。 李去疾先一步开口:“我与昭行有事相商,你若是害怕,不如我让马车先送你回去?” “三哥哥,你能否告诉我父亲他到底——” “秦霁,圣上当日说过此事不容他人议论。”李去疾皱眉,声音严肃起来。 今日同她真是撇也撇不清了。 “可我是他女儿。”秦霁黯然道。 “我说同你见过并非胡诌,两年前上元灯会,或许你不记得了。我只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见,所以贸然前来把此物送给你,也不算失约。我今日并不是为了图你什么东西——罢了。” 她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手中的乌木匣子也一并给了他。颈背笔直,没有了一点娇弱的影子,不卑不亢转身离去。 李去疾紧紧捏着那匣子,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头脑发晕。 视野中淡去的身影渐渐与花灯夜的那个女子融为一体。 竟然是她么? 陆迢看着李去疾怔怔的痴样,心中对秦霁的不屑又多了几分,这些矫揉造作的把戏竟把好好一个世家才俊挑逗的失神落魄。 时安真是糊涂。 他今日找他本是要谈一桩公事,眼下这副情况想来是谈不下去了。 陆迢半眯眼睛,看着衣着单薄骑马远去的秦霁,把这笔帐也添在了她的头上。 秦霁骑到人少的地方就下来了,这风刮在脸上生疼,衣服也薄,薄得像没穿。马儿跑起来这寒气就像无数根针同时在刺她的骨头。 她往手上呵气,搓搓手,暖和一点后牵着马慢慢地往回走。 身后已经无人再跟,只怕都想办法偷匣子去了。 太阳透过层层云翳洒下淡淡一层日光,她出门的时候尚早,如今已是过了午时。 但愿他们已经顺利离开。 刚刚流了那么多泪,没一滴是真的,到如今鼻头才真正发酸。 “声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这是秦霁的闺名。 刚冒出的离别愁绪被猝然掐断,她回头见到了清河。 对方换了身男装,一看便知又是偷溜出来的。 “找我做什么?” “别跟我装,御史府关了这么多天门……你为什么把我扔进去的包裹扔出来?”清河见她这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除夕前两日自己偷偷去见她,御史府大门紧闭,喊也喊不开,清河给她收拾了一大包过年的物品,喊了两个小厮才扔进她院子,不到一刻钟就被原样扔了出来,回去被父亲发现挨了好一顿骂。 她怎么能这样辜负自己的心意?清河扪心自问,她对自己亲爹都没这样上心过。 今日听说秦霁出府她才跟过来,结果又被甩了冷脸,清河是真的想跟秦霁大吵一架。 秦霁绷着脸不说话,清河鼓腮撩起她帷帽下垂着的白纱,把脸凑进去,见到她眼眶红红一副哭过的模样。 腾起来的火气又消下去一半,她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给秦霁系上。 恶狠狠地凶秦霁,“冻死你得了。” “不要,拿走。” “点心要不要?刚买的徐记糕点。”清河压着嗓子,恶声恶气。 “要,快点给我。”秦霁也粗声粗气。 清河唤丫鬟拿来点心盒,又打开把自己荷包里剩下的银子放了进去,银灿灿一片。 秦霁接过盒子,拇指押在提手处摩梭。 “清河,这段日子我想自己静静,等我好了再去找你赔礼道歉,行吗?” 这不还是不理自己! 清河怒火又冒了出来,又撩起那层纱,把脸凑进去。 秦霁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笑。 清河退出来,仍是不开心:“哦,知道了。” 秦霁拉住她的手,用力抱了她一下。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若是被家里罚了我也会难受,这段日子过去就好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嗯。”清河闷闷点头。 “你还记得彩儿长什么样吗?” “是你的丫鬟吧?” “嗯。她做事伶俐,脑子也清楚。” 秦霁莫名提这么一句,清河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记得。” 秦霁放心地转过身,两人的家不在一个方向。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她直觉这是找自己的。 果然有人跑至跟前:“秦小姐,陆大人想送你一程。” 陆大人?他与李去疾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秦霁将马交给这人,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掀开车帷,一股暖意带着檀香拂动白纱扑面而来。里面放了个小盆正燃着红萝炭,陆迢坐在边上烤手。 秦霁自觉坐在了他的对角处,将点心盒放在一边。车上暖融融的,那炭火发出红灼的光,散发出来的温度让人着迷,秦霁弯了弯手指,传来冰凉的麻意。 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伸手去烤,她已经察觉到对角那人对她的不喜。方才这人就有意提醒李去疾离自己远点,还故意晾着她。 离御史府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她将身上的大氅裹紧。 陆迢睨了秦霁一眼:“你三哥哥不放心,叫我来送你。” 这三哥哥几个字咬得极重,秦霁无动于衷,柔声回道:“麻烦陆大人了。” 她此刻极为正经端庄,全然没有酒楼前的半点影子。 半晌,陆迢嗤笑一声。“秦姑娘好手段,大氅换得如此之快。” “陆大人过奖。”面对这样直白的嘲讽,秦霁依旧柔声回答,就好像陆迢真的是在夸她。 他刚刚或许都 5. 第 5 章 [] 彩儿端来热水放在红木五柱面盆架上,秦霁将脸与手细细清洗一番。 “彩儿,我头上好重。” “戴了半日的帷帽压的?外头风这样大,莫不是吹着凉了?” 彩儿着急忙慌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秦霁摇摇头,露齿一笑。 “把我头发拆了。” 头疼,脖子也酸。彩儿将她发上的簪子取下,将繁复的百合髻一点点拆开。期间几次想说些什么又悻悻闭上嘴。 秦霁端坐着,将那瓶药洒在掌心,清清凉凉,带着奇异的草木香。 “怎么了?”秦霁包扎好后回首看她。 彩儿迟疑开口:“今天早上,那两个人是……” “是贼,偷东西来了。” 彩儿看着秦霁受伤的手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扶风他们走了,我一定会保护好小姐。” “嗯” 半夜,秦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出门先被推搡受伤,后又做戏受冻,苦头吃了,脸也丢了。她知道,这还只是开始,微不足道的一个开始。 几年前父亲就有意无意让她吃苦,比如马车好端端的坏了,趁机让她学骑马。又比如厨娘请假了,言辞切切让她下厨尽孝。 她“尽孝”一次后父亲又开始劝她不要挑食。休沐日常带着她换了粗衣布衫在街上观察人群,教她袖里吞金,辨人识物。 秦霁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她数了数日子,上元节还有五日。快了,从正月十三至十七连着五日都有灯会。 届时四方商贾云集,各路人群攒动,城门彻夜不闭,是京兆尹和禁卫一年来最忙的时日之一。 在那时离开再合适不过。 第二日午时,秦霁昏昏醒来,被提着长枪进来的彩儿吓得心惊肉跳。 “小姐,是我。”彩儿冲外头左右转了转脑袋,确认无人后关上门,走到秦霁面前,神情紧张又害怕。 “昨晚似乎……有人进来了,我起夜时看见院子里有人提着一盏灯,步子又轻又快,还听到了说话声,不止一个人,在门口徘徊一阵就走了。后来我便一直醒着,他们没有再来。” 秦霁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怕,他们不会伤人的。” 不会伤人,小姐的意思是这些狂徒难道还会夤夜来这翻翻找找? 彩儿听后把长枪握得更紧了。 早饭后秦霁带着彩儿去了秦甫之的书房,推开门两人都呆了一瞬。 这里有明显的被翻动过的痕迹,就连秦霁母亲的画像也从墙上取了下来扔在地上,这些人简直嚣张至极。 彩儿屏声看向秦霁,怕说错话叫她伤心难过。 秦霁俯身将那些散落的书籍画卷一一拾起,未有多大反应,只转头道,“去将我房中的梨花木箱子拿过来。” 箱子搬来后秦霁把自己关在房中拾拾掇掇一整个下午,彩儿再进来时发觉空旷了不少,再移目就看到了眼眶红红的秦霁。 “小姐,你饿不饿?我们去做饭。” 见秦霁点头,彩儿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知要如何劝慰才好,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御史府就像从高塔上跌了下来。 小姐才及笄就要面对这样险恶的情况,换成别家的早就慌了阵脚。 能撑到如今才哭已经很不容易,她还怎么去劝呢。 秦霁哭过后又无事一般,只是到了夜间,房中那盏始终未吹灭的油灯,到底暴露了少女的惶恐不安。 夜深时烛火闪烁摇坠,秦霁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那些人是否会伤害她? 秦霁想起在书房看见的那方带血的纸张,后背一阵战栗。 他们会的。 她现在十分肯定,只是不知这些人耐性还有多久,今上到现在还未在明面上发落父亲,会不会也快了呢? 若是抄家来得快,她会被送去当别人家的奴婢,又或是教坊司,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好似要将她撵入深渊。 院外又传来不小的动静。秦霁下了床,裹上大氅后吹灭油灯,靠在一架柜子后的墙边凝神细听。 雪夜寂静,人声清晰可闻,约有十余人在府外跑了起来,这动静像是在追人,甲胄摩擦时发出的沉闷碰撞声提醒了这些人的身份。 是巡逻的禁军。 秦霁咚咚跳的心口平复下来,摸黑躺回床上,被窝里那点热乎气早就跑光了,钻进去冷的人发颤。 她睁眼看着雪映在纸窗上的微光,半点睡意也无。这样冷的天,爹爹关在牢中肯定不好受。还有秦霄,他自小就身体弱,万一冻病了该如何是好。 * 上元节前日,大晴。 朱雀街上因这好天气而熙攘起来,一辆华盖朱顶的马车在道中缓缓行驶。 马车车轩处的帘子一直未落下,陆迢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李去疾,这人全然未觉,仍是那副痴痴的神情望着窗外。 若时安非他好友,陆迢真要赞一句秦氏女好本事,都两日过去,还能叫人念念不忘。 “昭行,这几日你酒席不断,不若我们今日去喝喝茶。”李去疾终于放下车轩的帘子,“安善坊那处有一家茶馆,说是一个道士开的,他家的梅花茶在京城出了名,存松上之雪,煮寒冬之花。不若我们今日一起去看看。” 去安善坊是假,路过那御史府是真,陆迢提唇一笑,并不戳破,“好啊,只是不知这冬日能开出什么好花。” 积雪初消,道上还有些泥泞,街道司的人穿插在巷陌间清扫着未化干净的残雪。明日就是上元节,街上到处都要出摊,因此派出来的人手也多。 路过御史府外时,马车行的更慢,李去疾早早掀开车轩处的帘子。 御史府的门难得开了道缝,这两日府上未再出什么事,秦霁在深夜总能听见外面的巡逻动静,因此安心许多,也敢睡着了。 如此以来白日便没有那么乏累,秦霁惦念着上元节,昨日拆开家中去年的旧灯笼,琢磨许久,将将才做成两个新的。 她们一家不拜神佛也不拜道士,唯一看重的是年节习俗。 上元节挂灯笼,可祈团圆幸福。 若非要信些什么,秦霁信的大概就是灯笼。毕竟这前十六年,她过得一直很幸福。 秦霁爬上梯子,彩儿在下面扶着。她今日没带帷帽,只覆了一层浅粉面纱,越往上爬梯子越晃,秦霁不敢往下看,只牢牢抓着梯子两边。 一抬头,还差着好远。秦霁一时有些腿软,咬咬牙又爬了两级,黑色的瓦顶笼下一片阴影。 “给我吧。”秦霁向彩儿要灯笼,一开口嗓子都在发颤。往下看的一瞬总觉得自己要掉下去。 灯笼递到手中后秦霁更加寸步难行,一只手紧紧握住梯子,在细细的梯木上踮起脚,另只手拖起灯笼底往上凑。 彩儿在下面给她看位置,“往左边靠些。” “咦。”彩儿后退两步,“哦,是右边,小姐你再高一点就能够上了。” 灯绳与房梁上的挂钩总是擦着过去,只差一点,秦霁试又往上踮了踮,鞋尖在细细的梯木上着力,不自觉的颤动。 灯绳在钩子周围绕了两三圈总算套了进去,秦霁踮的腿酸,放平身体时忘记脚下只有一根梯木,骤然失了重心往后倒去。 胸口有一瞬的急停,紧接着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是撞,不是掉。 头磕得实在是太疼了。 秦霁闭着眼,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放了下来。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李思言,只有扑扑跳动的心口才能证明刚才确实发生了些什么。 “谢谢。”秦霁在男人冷淡的气场下心虚地咬住唇瓣,“大人来有事?” 李思言不答,指了指剩下的一个灯笼,问她,“还挂不挂?” “我自己来,刚刚只 6. 第 6 章 [] 上元节夜,金吾不禁,城门大开。 秦霁早早地将彩儿打发出去买花灯,自己已经换好装扮,翻出早就备下的行囊。 这一夜,天有月色溶溶,城中有灯火万千。 月色花光,在雾霏中融成了一片。 城中的开宝,景德,大佛寺外都设有乐棚,放万姓入内烧香,作乐燃灯。而贵家的车马则鳞次栉比往南而去,游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的大殿前亦设有乐棚,禁军的乐人在此吹弹,两侧的廊下挂有诗牌灯,年年换新。陆迢侧目,左边题的是“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① 寺内资圣阁前供奉佛牙,阁外设有花灯。陆迢进里烧完香后去了放水灯处,他二叔家的堂弟陆迩已经提前占好了看席。 “大哥。”陆迩挥手招呼,提了两盏荷花灯看向他,“你放不放?” 陆迢还未走近,河边就哄闹起来。盖过喧闹的一声咕咚落水后,众人齐齐围向一处。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 “我今日先给你这个王八蛋放水灯!” 一众人疾呼劝阻,“县主!县主不可!” 又是接二连三的咕咚落水声传来,水中的荷花灯都翻了好些, 陆迩转头回去看热闹了。 …… 等到人群被拨散,陆迩仍旧目瞪口呆站在一边,陆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水的原是那日酒宴上的人。 多嘴多舌之徒。 陆迢收回目光,拍了拍陆迩的肩。“走吧。” 两人放完花灯后回去路上,陆迩仍未能回过神,他有两年未来过京城,这次一来颇觉新鲜,喋喋不休地在陆迢耳边唠叨。 先是将这城中新鲜玩意夸了个遍,又将其与金陵做了一番比较。好一番啰嗦后又说起了京城中的女子。 “大哥,这京中女子实在彪悍,竟因着口舌之争就将人往水里推,若非旁人拦着,恐怕这县主真会叫这公子溺在水中。” 陆迩心有余悸,“大伯还说要给你选京城的女子为妻,我看还是咱们金陵的好。温声软语,婉转似水。” “她做得倒也不错。”陆迢转头看向路边军巡铺赶去灭火的卫兵,在陆迩疑惑时补充道: “话密的人就该多呛些水,省得说出来别人不爱听。” 陆迩向来慢半拍,还跟着点头附和。 “大哥说的也对,这祸事本也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好端端地当着人说什么发善心替秦家大姑娘放一盏,哪有这样咒人的。” 他说完陆迢没应,目光落向四周,旁人都在驻足回首——西面两条街外的永昌坊处好大一片火光,浓烟滚滚上冒,几乎要点亮半边天。 “那边不是永昌坊?好大的火。” “可不是,估计谁家房子烧了。” 陆迩跟着停下,朝西边望去,猝不及防遭人撞了个大趔趄。 撞他那人也没好到哪去,怀里抱的花灯和大包小包的点心通通散了一地。 陆迩正风度翩翩站着,等这丫鬟给自己道歉。 结果她看也不看一眼就略过自己跑了? 还扔下这一地的东西? 陆迩傻了眼,转向一旁的陆迢,“大哥,你来京城次数多,京中的女子都是这样彪悍?” “也并非如此。”陆迢扫过这一地的东西,挑了挑眉。 说起京中女子,他这几日为了躲着家中安排的相看,常常外出赴宴,唯一一个能想起的竟是秦氏女。 她和彪悍可差得远。 若是没记错,刚才那个丫鬟是昨日同她挂灯笼的侍女。 而西面的永昌坊——就是御史府所在的地方。 道中马车上有人探出车轩,嘿了声,“陆兄,你也在这边?” 是几日前因着与清河县主的婚事愁眉不展的沈七。 他这会儿明显开怀许多,叫停了马车下来与陆迢二人同游。 沈七在大相国寺见到了方才的闹剧,这下总算有理由推辞了,心中舒畅不已。但这话不好同旁人说,在京中传出去了恐怕要被清河县主上门算账。 于是这天大的喜悦只能自己憋着,直到刚刚见着陆迢,他过得两三日就要南下,且非多舌之人,正是最合适的倾诉人选。 沈七刚一开口,就和旁边的陆迩对上了眼神,双方都在心中断定彼此是个话篓子。 沈七不负陆迩所望。涛涛不绝,口若悬河,从相看前两日的惴惴不安再到方才的心中大石头落地。 街上的人都换了两拨。 陆迩听完后也是替他松了口气,笑道:“如此说来,沈兄还要多谢那个人。” “害,我谢他做什么,这大嘴巴活该。我还是谢谢清河吧,谢谢她肯给出这个机会放过我。” 沈七接着说道,“陆迩贤弟,你若是以后想娶京城的姑娘,可要离这人远着点。” 陆迩好奇,从陆迢身旁探出头问,“这是为何?” 沈七隔着陆迢拍上他的肩,神秘地笑了笑。 “他咒的这个秦家大姑娘我虽没怎么见过,但我妹妹倒是认识,京中闺秀同她关系都是不错,清河今夜不就是为她出头么?秦姑娘还有个弟弟,也颇讨人喜欢。你是不知,他有次受了欺负,满京城都是要为他出头的姐姐,欺负他的那人愣是半个月没敢上街。” “这还真是有趣。这个秦家姑娘莫非是……”陆迩把脸转向陆迢,京城中姓秦的人家他早前也听过一家,那家也是有子有女,陆迩这时才想起来。 他们姑姑当初可不就是为了个拖家带口的秦姓老男人耽误到现在。 “秦御史的女儿。”沈七忙把话接上。 陆迩一时失语。 三人身后排排禁卫从街上穿过,路边人挤着人,陆迩不由感叹,“这些人还真忙,上元节还要各处跑。” “可不是,越是节庆他们就越忙,要抓的人多着呢。是吧陆兄?” 陆迢被夹在两人中间,耳边就没清净下来过,他含笑点颌,转而面向陆迩,眼神冷漠地提醒他快些结束。 * 已经二更过半,城门处灯火点点,不时有百姓出入,要回去的多是那些住在城郊的村民。 一个打扮简陋的瘦弱少年正要走过,守门的士兵将其拦下。 “军爷,怎么了。”少年开口,声音嘶哑不堪。 士兵从旁边捡起一盏灯笼递过去,“拿着吧小子,今夜的月亮虽大,但郊外的路可不比城中好走,就你这身板别再摔个跟头,大过节的惹爹娘伤心一场。” 秦霁把手缩在袖子里,接过灯笼低声道谢。 待出了城,眼前只剩一片幽寂的边野。秦霁循着天边引路的星往南走了许久,直到一条拦了路的宽河才停下。 她在河岸歇脚,灯笼里的蜡烛只剩下指甲盖这么一小截,苦苦支撑着一点微光。 秦霁将其放在一旁,拉开了衣袖。细白的手臂只有长长一道红色甲痕,并未见血。 她将颤抖的手伸进面前盛着月光的河水中,借由凉意消去心中的恐惧。 秦霁今日第一次杀人,或许一个,或许是两个。那帮人动作比她想得还要快,快到不容她有一丝迟疑。 她把人锁在了里面,那里有泼在地上的酒,和她放倒的灯烛。 秦霁听到了里面的惨叫和痛苦拍门的声音,但没有回头。 她杀人了。 愣神之际,身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秦霁顿时心跳如擂,渐近的笃笃马蹄每一下都像踏在她的心口,给她带来无尽的绝望与不安。 眼前平坦一片,可供遮挡的林子在河对岸一里外。 眼下能供她藏身的只有……眼底下这条河。 可是她不会水。 秦霁抿唇犹豫着,回首后顾。 马背上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秦霁一只脚也已经踏进了河边浅草。 那人影抬高了身子喊起她的名字,“秦霁” 低沉声音搭载着月夜的风向她而来。 是李思言,只他一人。 秦霁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他下马来到了她面前,一路赶的太急,气息尚有些粗重,“认识路?” 这是头一回他主动同自己说话,秦霁没有回 7. 第 7 章 [] 陆迢晚间去给他祖母宋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身边的青萍端着食盘远远地走了过来。 “大爷,老太太气着呢,您进去多哄哄她。” 陆迢颔首,从她手中接过蜜渍梅花粥,进去偏厅。 都掀开珠帘走到跟前了,老太太仍对其视若无睹。 陆迢将梅花粥放至一边,笑着坐在下首。老太太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开口:“你还笑得出来!” “别家小子十七八岁就定亲,你却说仕途才刚刚起步,到处奔波不好耽误女子。后来你调回金陵,总算稳定下来,又念叨有什么桃花劫,不宜嫁娶。比那些神婆弄得还要玄乎。” “宋侍郎家就这么一个姑娘,精心教养长大,人家看得上你是你走运!你还不知把握机会。二十二了,大哥儿。跟你同年的卢家小子已经儿女双全,你倒好,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 陆迢最不耐烦这些唠叨,奈何座上之人是他祖母,只得连连点头。 “祖母别气,是我的错。只是宋家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总不能叫人家姑娘一时喜欢同我去了金陵,日后有家难回。我也是不想她来日后悔,时日久了夫妻不睦。” “就你借口多,你——”老太太话未说完,陆迩嬉皮笑脸走了进来。 “祖母,怎么镇日同大哥说这么多话,我来这坐不上一盏茶您就叫我走呢?” 陆迩说着看见了桌边的粥,端到自己手中,“这梅花粥凉了可不好喝,都怪大哥坐在这倒了祖母胃口。有人来登门送礼了,大哥去那边接待那些老东西去吧。来祖母,这粥还热着,我来喂您。” 老太太拍开他的手,假意嗔怪:“你这猢狲!” 旁边的丫鬟都笑作一团。 陆迢舒了口气,从陆迩身后快步离开。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赵望翘首等在一旁。 “大爷,行本真人听说您要离京,遣身边的小道童送了句话来,说是祸福未发,犹可化也。还带来了这样东西。” 陆迢瞧了眼他手中刻了经文的黑木匣子,冷声道:“扔了。” 赵望看看匣子,又看看陆迢,顿了一瞬后应声称是。 大爷前些年不是深信这行本真人的话么?一句桃花劫四五年不定亲,莫不是个幌子来的,将他也唬住了? 一时间赵望茅塞顿开,暗骂自己蠢,还被大爷知道了。 隔日,陆迢因着要赴任,先众人一步启程离京。 走的是水路,赶着汴河初春化冰的汛期,十五日内可抵镇江。 他们乘的是名工匠建造的大型官船,可载八百斛,船身由楠木制成,朱漆画刻,进入河道时船帆宽阔鼓起,发出哗哗的破风之声,颇有“身疑龙背生,帆与浪花平”①之势。 渔夫的扁舟在旁边犹如山石比之高山,极易被撞翻,小些的船只都远远地避开了它。 因而陆迢乘的这艘官船在河道上并不算堵,不过五日,就抵达了东昌府。 傍晚时分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雨越下越大,见不到停势。 船长问过陆迢后停靠在附近的浅水湾,今夜暂且歇在此处。这湾口还停着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客船,同是为了避雨停靠在此处。 雨滴砸在涂了沥青干料的楠木船舱上,发出杂杂切切的崩溅声。 很吵。 这场雨至半夜才停,是时所有人都已歇下,四周彻彻底底静了下来。 陆迢独自起身,走到了甲板上。 夜空经水洗过,呈现出剔透的墨蓝色,一弯新白的下弦月在其中崭露头角。 河面盛着月光,粼粼闪动。 陆迢很快就注意到对面的船只上也有个人没睡,他初时还带了疑心,但见此人扶着船舷干呕了两回后,陆迢蹙眉,去了另外一边站着。 秦霁紧接着又呕了第三回。 她很少坐船,以前至多坐着游船同其他娘子在湖中玩上半日,上岸时亦会头晕难受。 遑论在这样的水面上飘飘荡荡,简直要了她半条命去。 秦霁没吃多少东西,呕的都是些酸水。 呕完后漱了口,总算好过些。 这是第七日。 她蔫头蔫脑地趴在船舷边,撑着一丝神智思索。 金陵还是很远。 坐这条小客船从运河南下到镇江需要十来日,再换马行上两日方至金陵。 她要去金陵为父亲寻一条生路,渺茫又虚无的生路。 秦霁对那位故人知道得并不多,脾气,长相,住处,全都一片茫然。 只知道一个金陵。 濛濛月色下,她依稀望见对面的艘船甲板上立着个人影,于是趴在手肘上闷闷转了个方向,虽然心里明白不会是大费周章来抓自己的,但心中仍然有种排斥。 若是乘那艘定会快上许多,只不知上面又坐着去哪里的狗官。 第二日秦霁在船舱内昏睡了一个白日,到夜间再出去甲板时先前的官船已看不见半点影子。 水上没有新鲜事物,她每日只啃半块饼子,有时也在别的船客那里换些干果。 每日除了在船舱坐着就是在外面吐,日夜颠倒,食欲不振。 秦霁在外透了许久的风后又往船舱客房去,她本是自己出钱包了单独一个客房,但这船家贪心,收的客多。 这船只上男女都有,鱼龙混杂。有单独上船的可怜女子因着钱不够叫赶到过道上睡,秦霁注意到了那些对女子上下窥视的不善目光,便收留她同自己住在一间。 秦霁刚走到客房外,就听见里面窸窣的动静,她站定不动。 “啧,什么都看不到,明天白日去我房里。”男人喘着抱怨道。 紧接着什么东西磕到了地上,船底板传出沉闷的响声。 女人发出一声痛吟,哭着骂,“你要死,你那边住着三个人也叫我去。” “你就装吧,臭娘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白天想被那哑巴玩。” 秦霁想起了男子的声音,是住在隔间对面的全身黝黑的胖子,眼神极其猥琐。 女人鄙夷地哼了一声,“你以为谁都像你,拿钱来!” 银钱碰撞,清脆的响了几声后,女人小声咒骂,“死穷鬼,抠死你得了。” 胖子出来的时候被闷声站着的秦霁吓 8. 第 8 章 [] 接下来的几日,秦霁夜间不再出去,只待在船舱客房中。 这艘客船上载了四五十人,男多女少。经过昨夜之事,秦霁以为梅娘会去找其他男人住。 但她没有。 梅娘就坐在这间客舱的外边,邻着房门。她和经过之人搭话说些什么,秦霁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有人刻意羞辱她,梅娘会将其骂得狗血淋头,什么粗鄙之词都蹦得出来。 若是来人问起过去和家计,梅娘也会大方与其攀谈。 秦霁昨日从她们的谈话中知晓,梅娘有一个身体羸弱的孩子,她丈夫常常打她,婆家对她也不好,动辄刁难羞辱。 秦霁见过识过的人有很多,但如梅娘一样的女子,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见。 在她心中,关于自尊一词的明确界限因梅娘而变得模糊不清。 现下,梅娘坐在外面又与人攀谈起来,几日的功夫她已认识了好几个妇人。 那些妇人都是跟着家里男人兄弟一起来的,知道这路上不易,更可怜梅娘身世,常来与她说几句话,也算是帮衬,不教别人轻易欺负她。 这船沿着运河南下,一路经停不少渡口,船上的客人走了又来,到这会还能见着眼熟的人,便也更加亲近。 她们今日要下船,是来同梅娘道别的,还送了剩下来的干粮和一些小玩意给她。 还有些空,几人又在外面聊起了去处,梅娘说她要去金陵,一妇人正好也是金陵人。 她问梅娘,“你去金陵做什么?难道你婆家交待你跑这么远做事?” “今日就要分别了,我跟几位姐姐说实话吧。”梅娘苦笑。 “其实我本就是金陵人,被那冤家花言巧语骗着去了京城。好几年没与家里通消息,去年底才收到一封信,说我爹爹得了重病。现如今我是自己跑回来的。” 几个妇人听得唏嘘不已,有的甚至流了泪。在舱房内的秦霁心中亦不是滋味,手停在门边犹豫着下一步。 是这样么? 她缺钱才如此? “好妹妹,你也太可怜了。”那个金陵的妇人带着哭腔道,她亦是远嫁,知道里头的苦三言两语不能道清。她直接说起了金陵话,“这几两银子你拿着,给家里买些什么。” 梅娘亦用金陵话回谢。 船家大声在外吆喝,淮安的渡口要到了,几个妇人又散开了,匆匆回去拿包袱行囊。 秦霁坐回床边,在腿上摊开一本泛黄的金陵游记。 父亲许多年前在金陵任过官,秦霁当时年幼,对金陵的印象并不多。 如今虽仍能听懂些金陵话,但一句也不会说。 客船到了渡口后还要休整一晚,第二日再启程。 南边虽然更暖和,但眼下到底是初春,船在水面上行进,风大且多。梅娘从下午便开始咳嗽,声音隔着薄薄的木门传进来。 到夜间,梅娘咳得更严重了,一声声好似要把肺撕开。 秦霁在小小的床上辗转反侧。 一会儿后,门口响起细细的敲门声 秦霁坐起时只觉心头大石落地,她提着匕首蹑步走到门口。 “小哥,你睡了吗?叫我进去好不好,今日太冷了,我就歇这一晚。”梅娘的声音有气无力从门下飘进来。 秦霁将门打开一条缝,确认只她一人后将短匕收回袖中。 她微微颔首,随后坐回床边看着她。 梅娘关好门,感激地看向秦霁,“谢谢小……”话没说完,忙拿袖子掩住唇鼻压着嗓子又咳嗽起来。 她咳完后歉意地笑,“对不住小哥,我轻点声,不会吵到你吧?” 秦霁垂眸:“会。” 她其实不喜欢别人一直在旁边咳嗽。 梅娘脸上的笑僵住。 秦霁将自己那床被褥搬到了她睡的地铺上。“这不要紧。” “再有两日我也要下船,这两天你可以继续睡在这里。只是不可与人——” 梅娘即刻摇头摆手,没忍住又咳了两声,她捂住嘴,“小哥你放心,我已经攒够钱了。再不会做这种腌臜事。” 她说得如此直白,反叫秦霁顿住。 半晌,秦霁道:“嗯。” 这两日船上讲金陵话的人也多了起来,她默默记了一些,自己趴在船舷处轻声跟着念,总念不出那样的口音。 梅娘的咳嗽昨日就好上许多,她难得看到秦霁白日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凑上去时听到秦霁在碎碎念着金陵话。 “小哥,你想学金陵话?直接找我呀”她搭上秦霁左肩,秦霁神色冷淡,向右躲开了她。 梅娘笑了声,两只手拍了拍,站在旁侧同秦霁一起望着河面的行船。 “一个人去外地很不容易呢,我刚去京城的时候就总上别人当,后来遇见一个卖豆腐的阿婆,多亏了她,我才有如今这样。” “小哥是京城人吧?一口的官话,金陵的坏人可不比京城少。这边是大商埠,生意人各个都掉进了钱眼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梅娘黯然说道。 这是自认识梅娘以来,秦霁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低落的样子,声音平静得没有起伏,眉间却拢上一团愁雾。 秦霁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投向水面。 船尾跟着一阵阵翻起的浪花,这是船底津人合力在踩着浆轮,推动这艘客船缓缓前行。 其它大小船只也是如此,在它们后面跟着一团团白色浪花,拍打出潺潺水声,像一条条欢腾的尾巴。 客船甲板上各路人来来往往,引朋道友,围坐饮食。多是些头戴布巾,衣着光鲜的行商之人。 已经可见镇江繁盛的一角。 秦霁望向绿水深处,几日前的一小团影子如今已经可以辨出模糊形状。 “小哥,你要去哪儿?这一路多亏你收留我,江南这一块我都熟,叫我也帮帮你的忙。”梅娘又恢复爽朗,向秦霁靠近了些,搭在船舷处的手肘贴着秦霁的。 “不用了,多谢你。” 秦霁不打算与人为伍。 梅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小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该不会把我一个弱女子当成坏人给防着吧?” 梅娘脸都笑红了,秦霁不解,“你为什么笑?” “我也不知道,笑习惯了。”梅娘擦擦眼角笑出的泪。 秦霁跟着微微翘起唇角,柔声道:“我不是怕你,也没有生你的气。” 一个女人抛下一切从南到北,又两手空空踏上归途。 经历了这般多的难言之苦后还能与人开怀谈笑。 秦霁感到钦佩。 “也 9. 第 9 章 [] 那影子在转角处消失不见,秦霁在一处摊边停下,买了两份澄沙馅蒸饼。 往回走时,左肩被人拍了拍。“小哥!” 是梅娘,她刚才没看错。 秦霁眼风往她身后扫去。 梅娘在她眼前挥挥手,问道:“看什么呢?你找到歇脚的地方没有?” 秦霁拂开她,将蒸饼递过去一份,“找到了,你呢?” 倏而后悔,她多嘴问这个做什么。 “我还有事,先走了。”秦霁没等她答,加快脚步回去。 “哎哎哎!”梅娘跟在身边抓住秦霁的手臂不放,“小哥,你是不是去金陵?我们同路,这边路上不太平,不若我们两个结伴一起去,我一个女人容易受欺负。” 秦霁停下来。 梅娘满怀希望看着她,从纸袋掏出两个干果塞到秦霁手里。 “我家在金陵就是做这个的,这儿卖的味道和我家的差不多,你尝一尝。小哥,我不占你便宜,到家后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你想去金陵哪都行,我给你带路。” 去金陵哪里都行,给她带路。 秦霁默默看着她。 梅娘已经走了这么远,如今家在咫尺,她该帮一帮她的。 “我后日动身,你若要同行,便在此处等我。” 秦霁用了些力才将梅娘的手推下去,浅浅一笑,“我先走了。” 梅娘应声好,站在原地,看着人重新走进客栈。 眼中伤惘一闪而逝。 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在她身后重重一咳,梅娘回头。 “怎么样?能不能到手?”刀疤脸邪笑,凑近问梅娘。 嘴里喷出来的臭味叫梅娘皱眉,她一掌将人拍开,不耐道:“你给我死远点,她答应了后天走。” 刀疤脸收起笑,“嫌弃老子?要是这个卖不出好价钱,你就没路可走喽。在京城晃荡这么久,还不是要靠江南的大夫。京里的什么济世神医你也信,都是狗屁!” “只有钱才是救命良药!” 梅娘经他提醒,沉默了下去。 他说的没错,钱才是救命良药。 善儿的命全靠那百银一两的雪芝吊着,少不得一日。京城也根本没有什么神医,全都是披着人皮的吞金兽。 钱就是药。 善儿绝不能出事。 梅娘转向刀疤脸,“你现在去找马车,我们今夜下手。” 梅娘有预感,后日她不会来。 * 秦霁回房时,水还未送来。 她再等最后一下。 秦霁慢条斯理吃完了蒸饼,打开房门还未迈出去,一楼的小厮看见了她,喊道,“客官你再等等,热水马上就送来。” 秦霁又关上房门。 坐回桌边,油纸上还放着两个梅娘给她的干果,是开了背的糖炒栗子。 她将这两个栗子包在油纸里团成一团。 秦霁发现梅娘时她身边还有个男人身影。 找过去后却只见梅娘一个,秦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她同自己说话的时候,秦霁余光发现了躲在小摊后打量自己的男人,左眼下有一道疤,贯穿整个中庭到右脸,像一条肉虫。 可怖又恶心。 梅娘对她撒了谎。 思索被敲门声中断,小厮在外喊道:“客官,您的水好了。” 秦霁开了门。 二十几日顶着这张黑黄黑黄的脸,秦霁终于将上面的灰泥全部卸下。 她将自己家中带来的汤料放进热水,从头发到足尖都仔仔细细地清洁了许久。 再出来时已是日暮。 秦霁终于摆脱在客船上浸出来的潮味,换上棉布长衫后,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她对着镜子看了许久,这次不能再灰头土脸,不然去个正经客栈都要被为难。 秦霁将胭脂盒盖上,里面装的早已不是胭脂,而是黄栀子做染料制成的膏泥,她打算明日走前再涂。 明日一早就得走。 匕首,银票,假牙牌,和一枚信物鱼佩。 秦霁将所有重要的东西贴身放着。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远行,没有丫鬟,没有侍卫。 只有要小心提防的生人。 二十多日,秦霁在船上从未安心歇过一刻,一直警惕着船舱内旁人发出的动静。 担忧官兵抓来,担忧被发现女身,担忧被偷走东西。 如今只有秦霁一人躺在房中,房门落了闩,自己身上终于干净,疲惫催使她暂时忘却了潜在的危险。 在夕阳将落时她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沉,头沉,眼皮沉,嗓子也沉。 到后来,秦霁觉得自己不是在睡,而是已经醒了,被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她听见敲门声,随后窗户那里传来敲打的动静。 眼前一片黑暗。 这个梦由听觉构成。 纸窗被破开,重物落进房中砸出咚的一声。 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越来越大,最后停在自己身边。 秦霁闻到了一股臭味。 是在淤泥和烂菜叶混在一起的腐臭。 窸窸窣窣的声音到了自己面前。 还在不断靠近。 那股臭味也越来越浓。 她感到呼吸困难。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急促,也更加用力。 令人作呕的黑气在敲门声中散去。 恍然间,秦霁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顿时汗毛倒竖,四肢冰凉。 秦霁想醒,眼皮却像被粘连在一起,怎么也无法撕开。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果然是个上等货,不知道还干不干净,我先看看。” “把你的脏手拿开!老娘看过,是干净的。” “你装个什么劲?这会儿良心发现当上好人了?真要当大善人当初就别给她下药,坏事做尽还想要福报呢。” “这等品貌的雏是什么价你心里没数?你现在手贱弄丢的可不止百两银子,你究竟要钱还是这一时痛快?蠢货!” …… 再睁眼是在马车上。 外面的日头直直照进来,刺得秦霁眯起眼睛。 梅娘见她醒了,放下车轩处的帘子,柔声道:“你醒啦?咱们很快就能到金陵了。昏了一天一夜,定然饿了,想 10. 第 10 章 [] 陆迢回金陵已有二十余日,他任知府一事早有邸报传至地方官衙。 一群溜须拍马之辈应势而来,如过江之鲫,望不到尾。 精怪虽小,多了也恼人。 陆迢州府公务缠身不说,下了值还要打发各路人马,这二十几日过得很不舒心。 就连家中也不是好去处,他母亲大宴小席不断,各种名目邀着年轻女子来家里看。 总有办法和他撞上,防不胜防。 今日休沐,陆迢索性提了陆迩出门来,靠着他这张嘴替自己挡下不少唠叨。 陆迩出来后兴致盎然要去游湖。 “春深四月,正是山青水碧,花繁胜锦的好时候。大哥,你再不去就要错过今年最好的春了。大哥年轻力壮,雄姿英发,一天到晚和公衙里的老滑头呆在一起不难受么?” 陆迩看着他,语气里藏了点恨铁不成钢。若是自己有这张脸,什么宴不是占上风,还用得着苦心作诗么? 这书真是一点也不想读! 他又看一眼陆迢,大哥长得这么俊做什么?他又不爱给人看? 暴殄天物。 陆迢道:“走吧。” 陆迩:? 陆迩说:“去哪?” “游湖。”陆迢手中折扇往他肩上一拍。 他忙点头,“好啊好啊,正巧今日游湖的小娘子也多,要我说啊,大哥你不喜欢叔母给你安排相看,不若自己挑个合眼缘的。” 虽然目的达成的意外顺利,陆迩觉得仍有必要补上这一句,这句话他昨日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陆迢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这口舌功夫若是能用在辨学论道之上,方夫子的晚年想必会过得轻松许多。” 陆迩失语,落在后头与赵望并肩。 他不服气地推了推旁边抽搐的赵望,低声道,“你偷笑什么?” 赵望清清嗓子,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小人没笑,这是嘴痒了。” 他们到练湖时,湖心已经泛了不少轻舟,花枝在游船中抛来接去,丝竹管弦之音也在湖面飘来荡去。 桥上湖边站了不少人,都在跃跃探首,面上藏着兴奋之色。 “今日的人怎么这么多?”陆迩奇怪,湖面上的众多舟楫都在围着什么,不时发出呼声。 放眼望向湖心,有两只装饰了珠帘纱帐的画舫停在那儿。 一只船舱外还挂了紫藤花作点缀,琴声从舱内传来,在船舱外,一红衣女子在和乐而舞。 另只画舫外挂的不是花,而是一张张仕女图,舱内笛箫合鸣,同样有一女子在和乐而舞。 “这是赶上了醉春楼和揽玉楼掐架呢。”陆迩有些讪讪,“大哥,要不我们去别处?” 陆迢神色不动,道:“来都来了,租条船去看看。” 这又出乎了陆迩意料,他一口答应下来。 这等热闹他当然想看,陆迩总算找到了一点他与陆迢共同的爱好。 也不算一无是处了。 两人乘上舟楫,陆迩称他选的是最好的轻舟,被陆迢白了一眼。 这“最好”二字并非指舟,舟再好,湖面也只有这么大。 而是指的船夫,缺德,脸皮厚,划船快且稳。 春夏秋三季,每季一次。东边的醉春楼和西边的揽玉楼会挑出新入楼的几个姑娘来此处斗舞斗乐,打响名号。 这些船夫在此时有许多好生意可做。 他们轻易挤进了湖心处。 两艘画舫周围浮满花枝,斗舞正到了高潮,琴声与笛声一变一追。 花舫上的女子着薄红春衫,身姿丰盈尽显,她的舞步随乐声变得更加紧密,手腕上提时,宽大的袖口往下堆叠,露出一截莲藕似的白臂,叫人看得心头直痒。周围一阵叫好。 画舫上的女子也不输其后,窄袖黛裙,腰肢纤细上挂了一串银铃。 她的身姿更为柔软,扭动起来如一条灵蛇般自如,一抹白在腰间若隐若现,随着乐声到达最动情的部分,她足尖点额,腰间银铃清脆作响。 从船上到岸边都爆出了响亮的喝彩声,花枝从四处抛向黛裙女子,黛裙女子向四周行了礼后撑开纸伞。 在旁边舟楫中的小厮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揽月楼的琴衣姑娘,年十六,善琴善舞。” 更多的花枝朝她抛去,落在伞面,船板,如花雨一般,久久未停。 揽月楼的王妈妈颇为得意,这次总算出了被压过去两次的恶气。她看向与之对比下显得冷清的花舫,对着相邻的舟楫里面嘲讽。 “今年就这样同我们比?我看你们醉春楼还是别做了,早点带着姑娘们当姑子去吧。” 醉春楼的柳妈妈气定神闲,“谁跟你说比的是外面那个?我们楼里真正的姑娘可还没上场。” “哟哟哟,一个不行就换一个,也亏你想得出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出个谁能同琴衣比。” 王妈妈挑衅完未听到回复,心中没底气起来,又望向那艘花舫。 舟楫上醉春楼的小厮正开口要引出花舫里的人时,旁边忽然一道尖叫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杀人了!” “我家公子落水了!” “救命!” “有刺客!” “啊啊啊啊啊!!!” 不知从哪只舟中最先发出的尖叫,随后是落水声。 水面上逐渐漾开的红使周围惊成一片,个个都如惊弓之鸟般要振翅而去。 方才还争先往里挤的舟船此刻后悔不迭,被外面划不动的船夫堵了个严实。 有轻舟相撞,双双翻倒,湖面上咕嘟冒泡的人多了好些个。 有船停下救人,有船又急着走,堵在一处,叫骂哀嚎不断,整个湖面乱成了一团麻线。 陆迢对着赵望和船夫说道:“去把掉水里的人捞起来,堵住的地方赶开。” “是,大人。” 陆迩坐在舟上被晃了一下,望着踩上隔壁舟楫的陆迢,云里雾里,“不是有刺客吗?大哥不先把我送回去?” 赵望道:“大爷去抓刺客了,您不会出事的。” 陆迢穿过那舟楫悄然上了花舫。 里面的人正在说话。 “求你了姐姐,我知道你有匕首,我从没揭穿过你。你也帮我一次好不好,若是走不了我宁愿一死!”女子泣道。 “若是生不如死呢?你也愿意么?”秦霁看着女子发红的眼眶,继续道:“眼下虽是一团乱,但岸上有很多人看着,她们的舟楫未必会走远。” 她不是蓄意恐吓,而是这些天见到了 11. 第 11 章 [] 陆迢想了想,道:“不必。” 要紧的人已经抓到了,见她只是耽误功夫。 这女子抓他衣角时用的力气不小,只可惜他从来不是什么英雄救美的人物。既然藏了匕首便该自己抓住时机不是么? 陆迢不喜欢麻烦。 于他而言,女人就是麻烦的一种,他手上的大小公案多到数不清,哪有心思管一个青楼女子的事。 秦霁被柳妈妈遮得严严实实带了回去。 “得亏把你压在后头,若是这次露了面,那你以后的去处可要打不少折扣了。”柳妈妈心有余悸地说道。 秦霁附和着她微微一笑。 眸光冷冷清清看向别处。 这种地方的去处竟然还能分出好坏,大打折扣的只是她到手的钱而已。 她舒出胸中郁气,转问道:“妈妈,如兰呢?” 如兰正是刚才跳水的女孩,秦霁琴弹得一般,柳妈妈特意让如兰在里面弹,她只装装样子到时候抱琴出去就行。 听到如兰的名字,柳妈妈冷笑一声,“如兰?她敢和别的男人勾搭逃跑,现下已经被知府大人带走了。算她走运,等这小蹄子出来后有她好看。” 柳妈妈说完后又换了副笑脸,握住秦霁的手,殷切道:“我的儿,还是你懂事。今日吓坏了吧?回去后好好歇一歇,今后不带你出来受累了。过几日你玉梅姐姐的成花夜,我便趁那时在楼里把你玉兰名号砸出去。” 秦霁眼睫轻轻颤动,垂下头,娇声中透出怯意:“都听妈妈的。” 柳妈妈眼中精光一闪,对她这副模样很是满意。 男人可不就喜欢这种。长相美若画成,举止端庄温婉,你稍微吓唬吓唬,她又变得娇娇怯怯,叫人想可着劲欺负。 这姑娘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她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当夜梅娘开口就要六百两,她以为来了许多人。梅娘说只有一个时所有人都当作听笑话。 六百两是什么价?她们这里次一点的姑娘卖出去也就这样了,醉春楼可不做薄利的生意。 然而梅娘一点也不肯让,将晕了的人直接搬过来。 烛光映照下,小姑娘未施粉黛的脸美到让所有人都静了一瞬,弯弯黛眉,挺翘鼻尖,还有这樱红的薄唇,宛若话本中吸人精气的妖精。 是一种妖冶又清冷的美。闭眼时高高在上,叫人不忍亵渎。 然而睁眼后,一双水汪汪的葡萄眼又将她拉回人间,添了几分清纯懵懂,使人不自觉就想同她亲近。 别说六百两,就是八百两买来她也能大赚一笔。 今日虽然没能叫玉兰露上面,但她们揽月楼露面的多少砸了自己的脚,这样一想,柳妈妈心情更加的舒畅。对着秦霁笑得也就越发亲切。 玉兰不像别人,被抓来后要死要活的,自己说什么都肯听。想来她出身不差,是个吃不了苦的主,虽有些清高,但清高并不多,这样的人最好拿捏。 “我的儿,你放心,妈妈一定为你谋个好去处。” 秦霁勾勾唇角,嗯了声。 柳妈妈体谅她今日受了惊,没让她学什么,只叮嘱在房中好好看些图册。 夜间接不了客的花娘和尚未接过客的花娘们都宿在出鱼居,秦霁有单独一间。她回去时,收拾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提醒她,如梅正坐在她的房中。 小丫鬟抓住她的袖子,“姑娘要小心着些。” 秦霁柔柔笑,“多谢你告诉我。” 从秦霁住在这儿的时候,如梅就跟她不对付。 秦霁倒也不怕她,毕竟眼下她有柳妈妈看重,受不到切实的伤害。 说来可笑,她居然要靠着害自己的人来保护自己。 才推开门,秦霁就见自己屋内乱做一团。一地碎了的瓷盏茶水,被褥也落在地上沾湿了。 见到秦霁,如梅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而是挑衅地看着她,抬腿在被褥上重重踩了下去,两个湿哒哒的黑印子骤然显现出来。 “玉兰妹妹,你的被子可真软。”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听了叫人难受。 “发完了疯就出去。” “怎么,今日才得意一回,就不把我放到眼里了?” 秦霁对她笑了笑,“我什么时候把你放在眼里过,如梅姐姐。” “如”字的音被她发的格外重,如梅的脸色黑沉下去。 醉春楼按女子的“品级”赐名,玉,如,绿,小。越往下名字里有这个字的人就越多。 如梅自小跟着她姐姐在醉春楼长大,两姐妹模样好,学的也刻苦,琴舞歌诗样样精通。 姐姐去年得了玉梅这个名,今年空出的玉兰本该是她!不料在前一夜出了个秦霁。 玉只能有两个。 因而她现下叫如梅。 如梅被戳到痛处,气得要伸手打她,在即将落到那张脸上时又停了下来。她强压下怒气,绕过秦霁往外走,在踏出门槛时对着秦霁挤出一个笑。 “你尽管得意这回,就看看我们姐妹和你,谁笑得更久。” 秦霁将门“砰”地一声重重合上,刚刚回身过去的如梅被吓得肩膀一耸。 她愤愤转回来拍打门格,“你是不是有病?想吓死我?没门!” 秦霁踹了把门,咚一声又把外面的人吓了个激灵,咬牙切齿说了句你给我等着后哒哒哒踏着步子走了。 秦霁气得头晕。 她才有病。 多大了还弄这种蠢把戏。 秦霁很不耐烦,心里的焦急烦躁一股脑的冒了出来。 陆大人? 他与她没有交情。 照此人今日做派,休说帮她,若是发现她在这恐怕还会兴高采烈的将她送给上峰去。 秦霁再次认识到一个绝望的事实,没有人会来帮她。 一个也没有。 敲门声响起,“姑娘,我来帮你收拾。” 是出鱼居伺候的丫鬟小珠。 秦霁开了门,小珠还未走进来就“啊”了一声,嘴巴半天没能合拢。 虽然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这准备还是太过单薄。 秦霁扯扯头发,颦眉道:“我和你一起,随便收拾下就行。” 小丫鬟忙拦着她,“姑娘,你找个地方坐吧,别伤了手。” 她给秦霁重新抱了床被子回来,进门前眼睛还在朝着外面滴溜溜转。 秦霁从她手上接过被子,小珠转身关上门,跟到她身边用气声说话,“姑娘姑娘!” 秦霁在床上放下被子,“怎么了?” “玉梅姐姐被人挑中了。” “成花夜不是还没到?” “哎呀,听说是个当官的偷偷定下了,我昨日就听到一点风传,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小珠一脸激动地摇秦霁手。 “玉梅姐姐说不准能给大官做妾室呢!” 这有何可高兴的 12. 第 12 章 [] 这可不符合当下的为官之道——人不拦我,我不阻人,不沾不惹,稳步直升。 汪原再度开口时结巴了一下,“那…那接,接下来我们……” 陆迢屈指敲了敲桐木桌面,“汪大人,接下来就要劳烦你把人看好了,不得出事。” ? 汪原对看好人一事并无异议,不过怎么就他一个人守着? “那你呢?” 陆迢挑挑眉,“我?我今日休沐,当然是回家去。” 汪原手一拍额,失悔道:“也对,陆大人你都这把年纪,今日难得休沐,只怕家中正着急呢,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儿今天交给我了。” 陆迢迈出府署门槛前脚步一顿,随即丝绸的墨绿长衫擦出厉声。 上了马车,陆迢身上仍旧笼罩着一层阴云,他捏了捏眉心,不知在自问还是问人。 “二十二很大?” 赵望转过头对着门帘。 心想,大不大得看是什么身份。 二十二岁当父亲正好,当儿子自然是“这把年纪”。 半晌后赵望觉得这样不行,怎么也不能把大爷给晾在一边,他今儿心情本来就不怎么样。 正要开口之际,陆迢淡淡道:“我没问你。” 赵望将嘴合得严严实实。 陆迢摸了摸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派暗卫将今日死的人查清楚,若是行商之家,将生意所涉地界也一并查清。” * 戍时,更鼓响了三声,代表着城中已入夜。 大街小巷的人影渐渐褪去,被安静的夜色笼罩。 而醉春楼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燃不尽的灯烛照得整座花楼明明如昼,在外看去,好像将黑夜烫了个洞。 花楼中的浮言浪笑丝丝袅袅飘到楼外,穿着单薄的姑娘们在楼上栏杆处扶手招揽过客,走动时一双双玉腿若隐若现。 叫过路的人直走不动道。 秦霁平白歇了一日,到晚上再没有闲着的道理,早早被叫了出去。 眼下柳妈妈虽“看重”秦霁,不打算叫她接客,但也没好心到真把她当女儿养。 弹琴跳舞,鼓瑟吹笙,能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秦霁前几日被这里的几个“姐姐”轮着番教,眼下只有弹琴拿得出手。 今日花台中献舞的主角是如梅,旁人皆着白,独她一枝红,跳的是西域传来又经改进后的拓枝舞。这舞需要女子身姿柔软灵活,展动时仿成绽放的花朵。 秦霁前几日被抓着压腿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还摔了一跤,手肘上一大块青,柳妈妈这才放过她。 给如梅伴奏的花娘有五六个,秦霁覆着面纱躲在后面滥竽充数。 花台周围都是今夜来的客人,怀里抱着姑娘,亲着摸着,眼睛也不能得闲。 不管来多少次,周围直勾勾的眼神总让秦霁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她以前看见花楼至多远远看上两眼,何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沦落在此处。 台中的如梅共换跳了三支舞,秦霁的手两个时辰未能得闲。 终于轮到了自己被换下去,旁的姑娘就趁着这时对在座的客人勾搭几眼换个赏钱。只有秦霁避之不及,她一向是走得最快的那个。 她没有提灯,走到后门处时,察觉到身后鬼鬼祟祟跟着个人。 秦霁停步,在月光下翻开掌心,柔嫩的十个指头全是通红的,她弹得实在敷衍才没有擦破皮。 仍是疼的,碰琴弦时就像将手指主动往钝刀上抹。 身后的人终于耐不住走了出来,嗤笑一声,“知道自己琴弹得不好,灰溜溜滚回去了?” 秦霁露出担忧的神色,轻声询问如梅:“你是不是有病?” 如梅将秦霁用的那架琴换成了另一架粗弦的,不仅粗,好几根弦上还有许多未理好的滚刺边角。 她也不打算藏着,反正秦霁也拿自己没办法,如梅笑得更加得意,她看一眼天边的月亮,道:“我今日还真是好得很呢,反倒是你,回去后可一定要好好歇歇。” 秦霁白她一眼,提步往回走。 出鱼阁在醉春楼后,从后门出来,就是触目可及的一堵堵高墙,并没有什么树木水池做景观。 这里出不去,唯一留出的小门通着专门招揽贵客用的后院,叫沉鱼阁。 门口时时有人守着,有时是两个老婆子,有时又是…… 秦霁想起不好的回忆,低下头,踩着石子路快步往回走。 “玉兰妹妹。” 一道人影从暗处走出来挡在她前方,说话时似乎闷了气在喉中想显得声音沉稳,然而经过被糙纸摩过的喉咙后又变回难听的鸭嗓。 听起来十分别扭。 秦霁在原处站定,今夜的月光太亮了,亮到她能看清对方脸上的麻子,还有……裆处丑陋的鼓起。 “我要回去了。” “我可是等了你好久呢,玉兰妹妹。”来人紧盯着秦霁的脸,声音是受了某种刺激后的干哑,脸上笑得猥锁。 他的背躬了起来,一只手伸进衣下迅速抽动。 秦霁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眼睛聚焦在虚空一点。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躲,越躲这些人越兴奋,做出的事也越恶心。 没一会儿他就怪叫出声,手往衣服上擦了擦。 秦霁嫌脏,屏住呼吸绕过他往回走。旁边人蓦地朝她走近,秦霁汗毛直竖,随即退开好远,警惕看着他。 “妹妹怕什么,我不过想把你看得更清楚些,看看你这样的仙女对哥哥来说已经足够了。”二麻睁大眼睛看着秦霁,奋力在胸前摇手。 “你放心,那夜的事我谁都不会说,只是你……下次再离我近些。” 秦霁眸中一暗,拳头攥得更紧,十个指头在掌心挤得生疼。 她还没出去,不能同此人撕破脸。哦了一声,绕过他往回走。 到了出鱼居外,里面只有几间房零星染着灯烛。秦霁松开紧咬的唇壁,站在台阶前抹了下眼角,一汪凉泪淌上莹白手背。 她平缓下情绪,走到自己的房门前,里面并未燃灯,黑漆漆一片。 惨白的月光照在窗格纸上,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风吹动书页时的沙沙声。 秦霁的手在门前停下,她轻轻捞起门锁,猛地咳了几声,在这声音的遮掩下将门锁 仅仅这样一个动作已经耗尽她全身力气。 腿是软的,手是疼的,眼是酸的。 今日如梅做得实在明显,就差没把“我要害你”四个字写成花贴送给她看。 秦霁下了台阶,站在院外大口喘气。 方才准备推门时她隐约闻见门缝中传出的异香。 如梅的心思实在歹毒,可秦霁知道也拿她没有办法。现下是醉春楼生意最忙的时候,她既然没出事柳妈妈便不会管。 她若出了事,柳妈妈更不会管。 一个是在楼里养了多少年的,还有个前程大好的花魁姐姐。一个不过是长得好点,能多卖钱而已。 柳妈妈不会傻到为了一个半亲不亲的秦霁去伤了“自家人”的情分。 远近亲疏,在哪里都有。 在这种地方,体现的尤为明显。 13. 第 13 章 [] 柳妈妈神情慌张,看到秦霁后火气腾地蹿了起来,喊得震天响,“你还站在这儿?刘公子呢?” 秦霁敛眸,指了指屋里,“那里面好像有个男人。” 柳妈妈的眉心拧出个川字,狠狠掐了秦霁胳膊一把,恶狠狠道:“不省心的东西,成日就知道勾人。坏了老娘规矩有你好看!” 秦霁埋着头要躲,柳妈妈使了把力,将她推在地上,急匆匆往房里去了。 跟着柳妈妈的婆子落在后面,啐了秦霁一口,“我早就看你不老实,该学的学不会,尽使些狐媚法子勾男人?” “嬷嬷以为自己平日开销的钱从哪儿来?你会得倒是多,怎么不见你去勾男人挣钱?”后边的花娘见柳妈妈走远了,忙过来扶秦霁,对这婆子斥了回去。 “如月姐姐怎么能这样说?嬷嬷可是老实人。”另一个花娘也走来,笑嘻嘻在旁边帮腔。 那婆子被说得面上一红,转头看柳妈妈已经进了房里,没法给她借势。这帮接了客的花娘又不由她管,怪里怪气地哼一声后快步往房里走了。 “真是个笨丫头,我那日给你压腿时你嚎起来的劲呢?” 来扶秦霁的月娘点了点秦霁鼻子,她和秦霁不怎么熟,只教她练过几回舞,两人在一间屋子里躲过懒的交情。 “小姑娘被吓傻喽,平日又羞又躲,今儿床上可是躺了张活册子。”另个花娘在秦霁身边蹲下,好奇地看着里边。 问道:“你如何站在这儿?莫非如梅见那人是刘公子,将你赶出来了?” 秦霁靠在月娘怀里,听见这话后眸子微微放大,一头雾水看着两人。 那边如梅已经被揪了出来,正抱着柳妈妈的腿又哭又嚎。 出鱼居的屋子里接二连三点起了灯火,临着院子的窗纷纷推开了来,好些花娘披着发探出头来看热闹。 正愣神之际,出鱼居外忽地闯进了十来个家丁,守在月洞门附近,皆穿着齐整,身材精壮,俨然是把这儿堵上了。 月娘她们拉着秦霁随便敲开一扇门藏了进去。 于是这间屋子的窗边探出四颗圆绒绒的头。 这群家丁身后走进一个老嬷嬷,不慌不急,面容肃正,到秦霁那间屋外站了好一会儿。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走了出来,衣服皱乱不堪,虽一直低着头也能看出他的不耐。发上那顶麒麟金冠在夜里都亮眼得很。 月娘二人将秦霁夹在中间,齐齐啧了一声。 “好厉害的场面。” 事情在第二日平息下来。 柳妈妈一早将秦霁唤去,见到她便放下了手里的桃酥,拉着她坐到自己边上,见声不见泪地哭,“我苦命的儿,昨儿妈妈冤枉你了不是。” 在旁侍奉的丫鬟给秦霁捧上一盏热茶,秦霁垂眼一瞧,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接下来那丫鬟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如梅存心要害秦霁,使了些钱给楼里一个得了病的跑堂,在跑堂的面前把秦霁夸的天花乱坠,叫他躲去秦霁屋中。 恰巧被路过的刘公子给听见了。跑堂的收了钱仍是怯,被姓刘的钻了空子,他又给了份钱自己躲进秦霁房中。 秦霁屋子里的窗户从来时就被封死了,如梅在屋中点了最得劲的七日香,他在里面待了许久,门后终于来了个女人,这下可不分是谁了。 这些是跑堂的招出来的。 那丫鬟怕秦霁还不明白,又多说了几句。 刘公子大名刘朝,父亲是知州,家中资财不小,在外头豪横惯了,是金陵城中各个潇湘楚馆里出了名的常客。 偏今年家里给娶了个妻,是按察使经历的女儿,给他好一顿收拾,奈何这人死性不改,不到三个月又溜到这地方来。 昨日被他妻子亲自到这儿抓回去了。 秦霁心口突地一跳,柳妈妈为何忽然说这么多给自己听? 对了,如梅。 她昨夜后没见过如梅了。 秦霁委屈地抽噎了两声,捏着帕子拭眼角,“我回去时听见屋里动静,以为如梅姐姐放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才不敢进去。” 她越说越伤心,放声哭了出来,“妈妈,如梅姐姐向来是不喜欢我,昨夜还使出这样的手段,咱们之间可不能落得生分,像这样的家我去了是万万活不成的。” 柳妈妈满是怜惜地给她抹泪,又哄了好些话才把她劝回去。 看着小姑娘抽抽嗒嗒走远后,柳妈妈重新拿起盘中的桃酥咬下一口,眯了眯眼,一边的丫鬟立刻上前给她锤腿。 这才满意地靠上椅背。 昨夜定是给玉兰吓坏了。成,知道怕就成。 这样的女儿家只怕没吃过多少苦头,好拿捏。便再吊着她些日子,几日后将她欢欢喜喜送到老爷们的床上,只怕她更加感恩戴德。 如梅这丫头算亏大了,脸上被那夫人刮花一道,谁也没拦住,这可是提刑按察使司经历的女儿,知州的儿媳。 谁敢拦着她? 醉春楼还在不在这儿混了? 她只怕那夫人昨夜没出够气,以后横生枝节。如梅从小养在楼里,吃穿用都是费了心的,比那些养瘦马的开支甚而更大。 这钱不能白亏,原本想着玉兰这丫头送给官老爷去攀权势,现下还是给那些个经商的换实在的银子回来才好。 回出鱼居时,秦霁又看了一眼西屋的墙面,她站在水缸旁边,怎么也看不出里面有这样一条窄道。 往后又挪了挪步子,离开水缸后,这才能觉出一点儿痕迹。 西屋不常照得到太阳,这墙缝也常日笼在屋檐的影子之下。因而之前秦霁并未发现这里的不寻常。 有小丫鬟在廊下朝她看过来,秦霁揉揉眼睛,走回了屋里。 * 应天府署,陆迢已经翻批了半个时辰的公文,汪原才晃晃悠悠荡进官厅。 眼下挂着两个铜板大的黑圈,上面一双眼睛倒是瞪的发亮。他见到陆迢不仅不心虚,还兴冲冲凑了过去。 活像个要扑人的鬼。 < 14. 第 14 章 [] 他昨夜做了一个梦,真实无比。 梦里一女子勾着他的手,将他推到了榻上,而他竟然也未拒绝,将错就错。 醒后徒有衣上一片狼藉。 一股无名之躁油然而生。 甚而醒了许久之后,他都能清楚记得里面的每个细节,包括那人的动作和长相。 正是昨日在船上拉他衣服的女子。 陆迢觉得自己疯了。 他不仅在梦里被人冒犯,那人还是一个花楼女子。 以至于他计较到现在,有气也不知从何处出。 分明无所思,何来有所梦。 大抵是家中人念的太勤,又或是昨日难得歇息,种种外因下,才会梦的如此荒唐。 正是如此。 陆迢成功说服自己。 三日之后,暗卫的密信送了回来。 死者白墨,生员,中富之家,前些年主营丝绸,这几年其兄长做起了胭脂生意。密信上布满了黑压压的小字,陆迢一行行看过去,注意力落在最后一句。 白墨兄长于今年三月初运一批胭脂去往济州贩卖,归来后复匆匆离家,现今下落不明。 夜深月明,窗外有乌鸦飞过,凄怪地叫上两声,扑腾进了树影当中。 陆迢将那纸折成小块,放进了灯油快要燃尽的烛盘之中。 火苗转瞬蹿高,明亮灼目的焰芯之上,冒出团团黑烟。 这些天,如兰二人关在应天府的大牢中,陆迢下了严令,不得放人进去查看,吃食亦是放了眼盯着。 至于那伤人的案子,便交给了汪原出面,暂先对白家拖着。 如此又过得几日,有人坐不住了,这日一早给陆迢马车当中递了封拜帖。 来人是布政使司的参议陈寻,官级与陆迢相当,论起实权却差的远了许多,犹如一握沙和一块石。 陈寻此人极擅钻营,早早就对陆迢周密打听了一番,得知这把年纪还没娶亲,心中一喜,他手上正好有现成的不是。 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在陆迢下值经过的酒楼等着,里面倒是宽敞,软枕香垫一应俱全,乌木小案上摆着一套黑釉盏。 茶香袅袅。 陈寻亲手掀开车帘,请陆迢上来。 他二人不在一处共事,只在别人家的宴席上见过几面,二人年纪差上一轮半,也未一起说过什么话。 然而此刻,陈寻却一口一个陆兄,对他热切招呼起来。 陆迢嘴角僵了僵,很快笑着与他应和到了一处。 马车在醉春楼前停下,陆迢上马车时已经换下官服,此刻作寻常穿着,天青杭绸直裰,无甚雕饰的白玉冠,手持一柄无字折扇,也带上了几分风流。 楼上揽客的花娘眼力好,一只花躲过人群恰恰扔到他跟前,陆迢未捡,倒是一旁的陈寻抬了头。 花娘心里丧气,不忘抛个媚眼,“爷,奴等你好久了,您今儿可得陪奴喝上几杯。” 陈寻只笑,转向陆迢,“陆兄不知,这里的小娘子颇有几分意趣,今夜还能见着她们花魁献舞,不知多少人要一掷千金。” “哦?”陆迢颇感兴趣地挑挑眉,同他一起入了二楼的雅座。 雅座处摆上了精致的小菜点心,两个貌美花娘入座相陪。 浓香绕鼻,莺语絮絮,低眼就能望见下面的靡靡人色。 曲奏了一半,已经步入高潮,堂下舞娘展开水袖,舞步轻飘若游影。然而花魁到现在还未出场,被这成花夜的噱头哄来的人并不少,此刻已经不耐催促起来。 他们一声高过一声,台上的舞乐瞬时停了下来。这些人正疑惑之时,乌压压的客座上方忽而落下一道菱白丝缎,一女子踏在其上滑至花台当中,所经之处飘落粉白花瓣。自她腕间落出,带起阵阵香风。 堂下沉默一瞬后爆出震楼的喝彩之声。 陆迢被陈寻劝了两杯酒,一直心不在焉。这会儿直接将身前的花娘推开,目光一转不转落在堂下,语气里隐隐含着赞叹。 “果然有副好颜色,不知今夜谁能抱得美人归。” 陈寻会心一笑,屏退了两个花娘,“这成花夜说是价高者得,可砸钱的未必能有这个好福气。有些东西还是得看缘分。” 陆迢笑着朝他看去,“原来陈大人还信这些?” 陈寻道:“这是自然,命里有时终须有,瞧您陆兄,您就是有这个的人,少年英才,大好前程就在脚下,旁人拜上三辈子的神佛也未必能求来。” 他说着给陆迢倒了一盏,又给自己这杯续满。 “听说您如今尚未娶妻,这玉梅姑娘也还是朵花苞,未经折过,偏偏在今夜撞到了一处。依我看,你们之间便很有缘分嘛。” 陆迢心中升起几分不耐,假笑着点头,偏首又看向堂下。 * 醉春楼中来客如云,欢声雷动。而后院的出鱼居中尤为冷清,只有两三间房中点了烛,有人的就更少。 其中一间里坐着秦霁,正靠在榻上恹恹喝药。 她这几日拼了命地跟楼中几个教习的花娘学东西,跳舞,弹琴,还有伺候人的功夫。 众人都以为她是吓坏了,害怕被随意送出去才这样费心。 月娘甚而劝她,“你多歇会儿吧,能好过几日便好过几日,能改变她们念头的只有钱,和你怎么表现关系可不大。真当人家卖女儿呢还会替你想。” 月娘说的都是实在话,秦霁在昨日听到鸨母与旁人的对话,要将她卖出去,什么都不拘,只论银钱多少。 那二人甚至还盘算是把她留在楼里卖还是一次卖出去赚钱。 秦霁一阵恶寒,但这些东西照练不误,时常独自学到深夜,不忘到柳妈妈面前卖惨讨乖。 柳妈妈心底则十分高兴,想这玉兰已经完完全全被自己拿捏了,对她暗中的看管也松了些许。 昨日晚上,秦霁突然病倒。柳妈妈只以为是她日夜苦练累着了的缘故。今日放话容她歇上这一日,没再过问。 眼下玉梅的事才是大事,噱头早早放了出去,今夜的来客都比往常多上一半。 入夜后,哪怕带了月事的花娘都得去楼里招呼客人,出鱼居里的丫鬟和经过之人晃眼可见少了许多。 秦霁好不容易才熬到这时候,她解开李思言送的短匕握在手中,架着小丫鬟的脖子把人绑了起来。 明明拿刀的是她,可吓得厉害的也是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月不甚明亮,周身团了一层黑云,应景的凉风在院中穿梭。 秦霁钻进了上次梅娘带她躲进去的西面墙缝里。 出鱼居到醉春楼后的偏门处是出不去的,客多的时候门反而守的更严。 她跑过一次,也吃到了教训。 如今只能在这处试上一试,院子隔壁走上一段便是沉鱼阁,贵客留宿的地方。 沉鱼阁外还有一道门,要容易过些,走过那扇,就等同于是逃出去了。 秦霁侧身穿过漆□□仄的一段窄道,站到了月光能疏漏洒下的地方,面前是一堵墙。 她在这处耽误了许久,终于爬上墙头,院子内先前细细的脚步声变得纷杂,人显然多了起来。 随 15. 第 15 章 [] 来人在门口停了一瞬,随后朝这边走来。 走得并不快,约莫因着身长迈出的步子大。 不过两三息,就绕过了屏风。 隔着重重纱帘,秦霁见到了一个高大笔挺的模糊影子。 正朝她走来。 踏在竹木地板上的步伐声缓慢又清晰,每响起一次,就使秦霁的神经更绷紧一分。 秦霁握着短匕的手紧了又松,将其藏到腰后。 她吓丫鬟的时候都手忙脚乱,更无可能直接伤的了这样一个男人。 掌心浸出薄薄的冷汗,她在袖上擦去,低头时见到了胸前一片晃眼的白。肚兜上鸳鸯绣的一丝一线都清晰可见。 秦霁强自镇定下来,坐在了床上。 纱帐被男人一手掀开,秦霁极力忍住内心的羞耻和慌乱抬起了头。 两相对望,彼此都是怔了怔。 是他? 秦霁认出了陆迢,不知他是否记得自己,毕竟之前见面她都蒙着脸。 记得又如何,此人并非善类,对她还有敌意,若知道是她或许会直接将她交给上峰换取利益。 此刻秦霁脑中唯一出现的救命稻草竟然是花娘们说的那些“学问”。 身子迟钝地站了起来。 陆迢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那日舟上一眼也是如此。视线下滑到女子手上时,粉白干净的指甲让这种感觉更甚。 陆迢眉心一跳,秦氏女的模样很快从脑海中浮了出来。 陆迢过来本是要这花魁去另边呆着,然而此刻他一言未发,而是站在原处,细细打量着她。 害怕他认出自己,秦霁微微垂着头,没再看陆迢的脸。但能感受到那沉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目光让她浑身发烫,迈出去的步子也变得更重。 终到了男人跟前,他仍是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秦霁捏了捏拳,她知道这身薄纱如同没穿,却也别无他法。 自己的衣服早被这些人扔了,这几日的衣服都被玉梅以各种名目换成了布料最少的。 她咽了咽,开口并未有想象中那样难。 “大人,奴家叫玉兰。今夜换了我来陪您,长夜难消,奴陪您做些什么?” 这声音已经尽力控制,却仍是没能藏住紧张的微颤。 女子的金陵话称得上地道,美中不足的是最后两个字走了调,声音倒是没变。 当真是她,秦氏女。 陆迢屈指挑起秦霁下颌,目光在瓷白透粉的肌肤上巡视。 “玉兰?”他唇角擒起一抹假笑,俯身靠近,“你打算做些什么来消磨长夜?” 男人的吐息拂过耳畔,秦霁从低沉的声音中再次感受到了之前品过的恶意,疑心这人认出了自己。 她扭头避开他的手,眸中泛酸。 若是他真的知道,若是他真的知道…… 秦霁憋回泪意,恶向胆边生,牵起他的手,仰脸盈盈一笑,“大人想去哪儿?” 女子的声音又娇又嗲,落进耳中甜的腻人,陆迢忽而想起那天在雪中见她,她就是这样同李时安说话,此时的声音甚而比那时更加勾人。 穿着无法蔽体的衣,说着勾人欲望的话,但眼神却清澈无比。 秦氏女还真是有本事,他反捏了捏手中葇荑,拇指抚过她的手背,软,滑。 又捏了一下。 秦霁神色僵住的一瞬让他更加愉悦。 想去哪儿?她说得倒是熟练。 这儿明面上虽是个厢房,但布置出来的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房间宽敞,花样更是层出不穷。 大可卧人的雕花摇椅,三面艳画的屏风榻,博古架上小玩意琳琅满目,就连书案都比寻常的高。 秦霁反被陆迢带至书案边,流露出的疑惑被男人看在眼里。 她这些天已经见过许多下流的东西,然而对于下流的想象仍然有限。手被放开后,秦霁站着没动。 在她心里,陆迢与那些男人并无区别,都是禽兽,唯一的不同是这只禽兽有副好皮囊。 这男人直接背对着她坐了下来。 书案上纸墨齐全,陆迢正展开能占去半张书案的宽纸。 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靡艳的梦,秋水翦瞳,葱白玉手。 鼻尖盈着女子身上春雾般的淡香,让他的梦更真实了几分。 两人身后灯架上,红烛明明摇曳。 房内传来隔间的丝竹声,伴随着女人似恼似欢的吟唱。 陆迢眉心轻蹙了一下,仍在慢条斯理铺纸。 男人的脖颈近在眼前,秦霁恶念猛涨,此人的身手她那日在舟上见过的,当面刺他绝无可能。 可现在…… 秦霁摸向腰间短匕。 匕首晃在他颈后时,白纸上投出的影子让秦霁心口猛地一慌。 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刺的更加坚决。 然而这男人背后生了眼一般,在刃尖即将触到他时起身,身下的黄花梨椅被一股力道推着后移,椅背边角径直撞向秦霁小腹。 她猝然受痛扑向了一边,椅子也被她带翻,撞落了书案上的花瓶,一连串动静叫人惊心动魄。 隔间的乐声一时小上许多。 秦霁脑中一片空白,旋即右手手腕被箍住上提。 男人的手指瘦削而修长,然而发出的力道却可以轻易将那截皓腕拧断。 手上传来的痛楚让秦霁清楚明白此时自己和他的差距。 “做什么呢?”陆迢语气稀松平常,看向秦霁紧握着的匕首。 很是不屑的眼神。 秦霁心中一刺,松了匕首。 短刃滑落时在陆迢手上留下一道红色血线。 他没放开她,足履勾起一边的椅子,在秦霁面前坐了下来。 “想找死?” 死? 秦霁半跌在地上,脑子里环绕着柳妈妈和花娘们挂在嘴边的话。 她不要死。 忽地横冒出一股勇气,廉耻,矜持,这时全抛在身后。 秦霁往他跟前挪了挪,丰沛的桃尖贴上男人的小腿。 她眼中蓄起泪珠,拉过陆迢受伤的手,和脸埋在他膝上呜呜哭了起来。 露出的一截细白藕臂贴着陆迢,似有似无地摩挲着他。 女子细细的啜泣像羽毛抚过喉咙,带起轻微的痒意。 从陆迢的视角看去,女子如瀑的乌发垂泻,红纱不过堪堪遮掩,跌跪的姿势显出了玲珑曲线。 窈窕,雪白,诱人。 若是时安见到这幅场面恐怕命都要拿出来给她。 陆迢轻笑一声,秦氏女有好手段,只可惜用错了人。 他漠然抽回自己被压着的手,“别哭了,说说想怎么死,嗯?” 说完,就见面前的人抬起了头,眼眶红红一圈,眼睛湿漉漉的,像水洗过的玛瑙石。 明亮又可怜。 这双漂亮的乌瞳里面映着烛火和他的倒影,如一汪月下湖水。 让人想捞一捞,探一探。 陆迢静静凝视,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正悄然流向他。 两道目光像交织在一处的蛛丝,一张网在水面徐徐展开。 秦霁悄悄撑在他的腿上,她第一次离男人这么近,近到……伸出舌就能碰到他的脸。 她微微启唇,男人未躲,即将迈出这一步时—— 吱呀一声 16. 第 16 章 [] 陆迢上半身后退些许,眯了眯眼。 他厌恶秦甫之,对他的女儿也无甚好感。 可眼下他真真切切被秦氏女勾起了欲念,陆迢舔过后槽牙,独自品了会儿这种不受控的,原始的冲动。 他不是正人君子,不会为了君子之德压抑自己。 以前不要是没有,所以他厌恶那些送上来的人。如今有了,他亦没理由端着忍着。 况且,是秦氏女自己送上来的,她方才还想杀他,取回些代价并无不妥。 “方才不是还要杀我?玉兰。”陆迢靠在黄花木的椅背,中指和食指不紧不慢地敲着刻雕扶手,懒懒看着她。 声音低沉,像桐木琴被拨动的第一声。 “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要杀您。”秦霁跪坐在地上,红纱顺着圆润小巧的肩头滑下。 她牵着陆迢的衣摆,仰脸时的神情真诚无比。“那日练湖惊鸿一瞥,奴早已喜欢上大人,特意买来给您做礼物,不想弄巧成拙闹了这样的笑话。” 陆迢又想起了初见时她扑进李时安怀中的样子,一脸委屈说出的那些想来也是这样的鬼话。 他心中发笑,唔了一声,俯身捏住这张在撒谎的精致小脸。 “别人碰过没有。” 陆迢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指甲是,人也如此。 话音刚落,就像触碰了某个机关。他面前的秦氏女睁大了杏眼,泪珠接二连三涌出眼眶,温热的泪从腮边流到了他的手上。 手背的伤口因此泛出细微的刺痛。 陆迢神色随之绷住,他移开视线,蓦地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要起身出去时,小指却传来一股阻力,柔软又不愿退让。 他回眸看去。 女子乌瞳中水光盈盈,眼睫还挂着未落的泪珠,唇角却泛出讨好的笑。 她一字一句,“没有,哪里都没有。” 坐上书案时,秦霁的脸颊通红一片,陆迢双手撑在她身侧,脸色说不上好看。 “你这副模样到底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 不情不愿像个被迫来的民女,衬得他像个恶霸。 不是她先亲他的么? 秦霁外面那件没用的红纱早被剥下,两条雪臂露在外面,冷得轻轻发抖。 她自觉能做到这样已经十分不错,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听见这样尖酸刻薄的话。 转瞬,隔间传来了好大一声叫唤,秦霁忽地明白过来。 这里是花楼,而她现在——是花娘。 秦霁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柔声道:“是我求您,我喜欢大人,想永远留在您身边。” 纤纤玉指搭上男人的手背,顺着筋脉凸起处轻轻摩挲。 挺厉害,鬼话说得这么真。 陆迢嗤了一声,抽出手,转而覆上女子的细腰,将人轻轻抬起,落下时,碍事的菱白中裤已经滑落至案下。 后背贴着冰凉的木案,身前是男子灼热的胸膛,秦霁被夹在其中无处可躲。 狼撕咬猎物时,往往从脖颈处开始撕咬。 陆迢不是狼,他只吮舔。 闻着有股子香,尝起来……也很不错。 想起梦中靡艳,陆迢的眸色又沉了几分。 然而,将人抱到榻上后,这姑娘的动作全不是那么回事。 替他解腰间玉钩时尚算顺畅,到后面像她就像被截流的河道,干巴,堵滞,一通不通。 一张小脸快要烧起来,陆迢禁不住想,她家那日的大火,莫不是她脸红烧起来的。 秦霁被啃了半天脖子,手放在他胸前没动过。 触到男人不满的眼神后,她退开些许,说话也结巴起来,“大人,这里好像有图册,我……我先去看……看一眼。” 陆迢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秦霁牵住男人的小指,不敢看他眼睛,视线落在男人喉结处,有一点儿心虚。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被赶出去。 小声道:“奴学的很快……” 陆迢被哽住。 他傻么? 还是她在暗示什么? 在这种时候让姑娘去看图册,自己像颗白菜坐着等。 他还没疯。 可叫陆迢像个楞头青在这烟花柳巷之地草草做完,他也不愿。 显而现在的一切出乎了意料。 陆迢扣住她的手,颇有暗示意味地捏了捏几个指头。 喑哑问:“这个会么?” 这个秦霁见过。 “会。”她轻轻点头,垂下的羽睫轻颤。 全然不知这是一副任人施为的可怜模样。 陆迢喉咙滚了滚,带有薄茧的掌心从春腰滑下,覆上她的手。 到后头,他的呼吸越来越粗,甚而直接咬起了她的脖子。 秦霁一个激灵,将手挣脱出来。男人的喘息停了半晌,随后秦霁的脖颈处一凉,肩上压着的重量也没了。 两人视线刚对上的那一刻,烛火燃尽最后一点油,扑哧熄灭。 秦霁去叫来了水给亲手他擦干净。 很是细心地给他包扎好。 “大人,您还疼么?”她轻轻捏住他的指尖,切切关心。 “无事。”陆迢抽回手,视线从她脖颈上斑驳的红痕上移开,“歇吧。” 陆迢先躺下,秦氏女慢吞吞吹了灯,在床边停了一会儿,随后去了外间的小榻上。 陆迢没有留她。 他心中并不痛快。 灯灭前那一眼,她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委屈。 陆迢国公府世子出身,长相好,才学佳,十七便拿下两榜进士,打马游街数不尽的花枝落在他身上,道旁的树都秃了。 他当惯了天之骄子,从来只有别人讨好他喜欢他的份。 偏偏这秦氏女,先是想杀他,接着对他又亲又摸,说话也妖里妖气。 勾起他的邪火后自己还委屈上了。 他是有多便宜? 事后又做出乖乖巧巧的模样,指责出来反而是他小气。 陆迢心里的郁气还未散去,便听到了一声抽噎。 在落针可闻的屋内尤为清晰。 陆迢刚要开口,又听到略生硬的两下咳嗽,秦氏女在榻上翻了个身。 又来,陆迢舔了舔后槽牙。 秦氏女,厉害。 外间,秦霁屏住呼吸,盯了一会儿纱幔处,那边毫无动静。 他应是没有听到。 秦霁抹抹眼睛,松了口气。 这人之前刻薄的话在她心里烫了个印子。 提醒到她,她现在的身份不是秦家大姑娘,御史府 17. 第 17 章 [] 沉鱼阁侧门处停着一辆乌楠木马车,没有过多雕饰,掀开灰白干净的绸帘,里面布置的也是一丝不苟。 秦霁坐在中间,想了想,又挪到边上。 陆迢半晌后才上来,在她这一侧坐下。 车辕在街道上碾出辚辚之声,车厢里倒是安静,两人谁也没说话。 过得一会儿,秦霁偏首看陆迢,这人已经靠在车厢阖上了眼。 她掀开车轩处的竹帘往后看去,醉春楼外飘着成片的彩色绉纱,欢歌堆出的噩梦窟在视野里渐渐远去。 秦霁将手头那根金簪扔了出去。 出来时,柳妈妈看着她眉开眼笑,与昨夜扬言要给她颜色瞧的鸨母判若两人,还给她插上一根金簪做“嫁妆”。 秦霁从一旁的契书上瞥到了数目。 两千两。 父亲一辈子的俸禄也填不上。 今日是个阴天,灰厚的云层越积越重,竹帘不时被风吹起,拍打在厢壁。 陆迢仍旧是闭目,只眼睫动了动。 秦霁抬手将竹帘按住。 马车兜兜绕绕行过三五条道,在一座僻静的院落前停下。 赵望在外面道:“爷,下雨了,您先等会,我去里面要伞来。” 秦霁闻言掀开竹帘,素手伸出车轩,一两滴凉雨落在手心。 “这雨不是很大。”秦霁没话找话,回首对陆迢笑。 “江南多细雨。”陆迢手里握着折扇,在露出的一截皓腕上轻轻一敲。 她抬手给他按了一路的竹帘,被突然这么敲一下,疼是不疼,却酸得很。 秦霁嘶了声,手立马掉下去,月白的细腕也落回衣袖当中。 陆迢勾勾唇角。 赵望取了伞回来。 踏上青石台阶时,秦霁抬起头,朱红雕檐下有一道方方正正的门匾,行书写着榴园二字。 秦霁脚步一顿。 这是待客用的园子。 陆迢的伞没等她,凉风裹着漫天的雨丝将她缠绕起来。湖蓝的衣裙飘飘摇摇,融成了一汪水。 秦霁回头望,身后已经无人。 她提起裙边,轻轻吸气,才侧过身手腕就被人捏住。 油纸伞截断了如丝的凉雨,陆迢冷声问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秦霁被刚刚冒出的念头吓到魂飞魄散,此刻男人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她站在原处说不上话。 陆迢松开她,冷嗤一声,“很好。” 他抬步往上走,秦霁的理智重新回流,倏尔跟了上去。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陆迢身边,手牵住他的衣袖,不肯松。 两人走上了游廊,陆迢收伞,抬臂时秦霁识相地松开手。 油纸伞束拢,伞面的水聚到了伞尖,淅淅沥沥的水珠在石砖上汇出一道细流。天色沉沉,这雨一时停不下来。 秦霁环住他的腰,声音闷在陆迢胸前。 “大人是好人,是救奴于水火的恩人。” 陆迢准备提着她的后颈带远些,哪想到视线一垂见到的是她颈间或红或紫的印子。 一腔的沉郁又被打散三分。 又。 陆迢冷下心肠,“松开” 秦霁不仅松开了他,还乖觉地后退两步。 先前在石阶处,这人知道他自己被想成了那种人而生气。 来时柳妈妈说的最多的便是不要惹怒主家,要想办法伺候主家高兴。 两千两,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会看着买来的东西溜走。 她方才若是真的跑了,只怕这会儿已经走上一条绝路。 秦霁在短短一瞬将其中的关窍想通。 她楚楚望着陆迢,却等到一只手蒙上了眼睛。 “我不是什么好人,救你也不是因你受困。”陆迢沉着声,折扇拍了拍不盈一握的细腰。 面前的姑娘身子轻轻一颤,折扇依旧停在腰间,力道不轻不重地抵着,他沉着脸。 “两千两是花来买爷高兴的,懂么?” 秦霁喉头发涩,忍住眼角酸意,说:“我知道了,大人。” 掌心被细软的眼睫轻轻扫动,陆迢放下变得温热的手,面色亦是不虞。 眼前骤然变亮,秦霁眯了眯眼才重新睁开,对上陆迢的目光后咬了咬唇。 又怎么了? 还没消气? 陆迢怔了一瞬,他以为她又哭了,如今眼角一滴泪也没有。 他面色缓和些许,触过她颈上红紫的地方,带着些微力道按了按。 “摆的清自己现在的位置么?玉兰?禾雨?” 禾雨是秦霁假牙牌上的名字。 秦霁没有躲,她的自尊心从昨夜开始被他反复磋磨,到此刻坚硬了许多,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有听到上一句时那么难过。 以至于此刻能腾出理智好好想想他说的“位置”。 男女之间若无血缘,在一处能对应上的关系无非四种。 妻,妾,外室,通房丫鬟。 这间院落是外宅,里面假山曲池,游廊亭台俱是全的,可入眼的仆人寥寥无几,应是不常来人。 秦霁道:“我是大人的……外室。” 她不敢说的太肯定,万一他其实心中鄙弃自己是“玉兰”,再嘲讽一遍岂不是成了她自取其辱? 陆迢颔首,领她去到后院的竹阁。 两个侍女在一盏茶前被告知榴园要住进一个姑娘,早早就等在了外面。 “这里是我的私宅,不常有外人来。” 陆迢不咸不淡地留下这么一句后转头走了。 后院只剩下绿绣和绿珠,她们对着秦霁介绍了自己一番,又帮忙将她的东西安置好。 秦霁拿出自己的包裹时两人怔了怔。 就这么一点儿? 她们虽诧异却没问出口,绿绣道:“今儿下午我去请绣娘来,替姑娘新做几身衣服,两日便可做好。” “爷不常来这边,许多东西都放久了,如今住进了姑娘,还有许多东西未来得及添置。待会儿便去采办,姑娘可有什么要吩咐的,奴婢这就记下来。” 秦霁道:“按大人平时用的准备便是。” 若她真自己想,必然什么都要好好挑拣一番。 也不知他有何忌讳。 万一冒犯,定会被冷嘲热讽一番。 秦霁对这些东西的接受范围很大,合意便开心,不合意也无妨。 秦霁转眼打量起这间屋子。 一张漆嵌山水四扇曲屏将屋子划为内外 18. 第 18 章 [] 翌日,应天府署。 到了下值的时辰,汪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道,“得掷且掷。” 遂将手中剩下的案子一搁,靠进了椅圈。他歪头看向陆迢。 “陆大人,你急着回么?” 陆迢取下官帽放在桌上,“直说便是。” 汪原一听,苦了脸道:“我的马车今日在路上坏了一半,拖去修了,你助人为乐送我回去吧。” 汪原家住在城西桂花弄,离府署有段路程。 陆迢并无急事,也好说话。“走吧,先送你去。” 马车掉了个头驶向城西,绕了个圈才从另一头进了桂花弄,桂花弄是一条窄巷,因着巷口有两棵百年的桂花树而得名。 里面略显拥挤,院墙挨着院墙,家家户户的炊烟都混在一起,是寻常百姓住的地方。 到了巷尾,才出现一间稍大的宅子,青瓦白墙也还像样。 赵望叫停了马车,先前没开口是怕冒犯,可再走就要出桂花弄了。 他不太确定地朝里问道:“汪大人,可是此处?” 正五品的官就住在这种地方?稍好些的富商也住的比这儿好。 汪原撩开帘子一看,嘿嘿一笑,“就是这儿,有劳了。” 他刚下马车,一个还梳着垂髫的男童口中喊着爹爹跑了出来。 汪原笑眯眯地把他抱起来,转个圈后指着陆迢,“这是陆叔叔,他送你爹爹回来的,跟叔叔道谢。” 汪小来和汪原一般,生了一双弯弯笑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颇有喜感。他盯着陆迢看了半晌,咧嘴一笑,露出两个豁口。 “谢谢陆苏苏。” 两个人也没忘下赵望的一句苏苏。 汪原放下汪小来先进去,邀请陆迢留下来用晚饭,他解释道:“我前几年便带着妻儿分了家,在这处方能置办出一个三进的宅子,一家三口倒也自在。” 恩恩相报不得了,陆迢没同他客气,索性去吃了这顿。 待出来时,夕阳已快要落下山去,红霞滚满了半边天,在巷中残照出昏黄的影子。 陆迢上马车后赵望问道:“爷,今夜回琅阁?” 天快要黑了,从这儿回国公府却还要小半个时辰,琅阁是陆迢的私宅,离这里近上许多,陆迢不回府的时候多半在那里过夜。 陆迢点了点膝,沉声道:“去榴园。” 榴园和先前一样的安静,外面也是空空荡荡,怎么也瞧不出多住了一个人。 陆迢走近后院,绿绣和绿珠见到陆迢过来了,面上又喜又慌,行完礼后便要去喊秦霁。 陆迢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止住她们。 这个时辰,她饭也不用,躲在房中做什么? 陆迢推开门,房中并无人影。 他继续往里走,绕过屏风,看到了睡在榻上的秦霁,盖了薄薄一张毯子。 陆迢并未刻意放轻动作,就这样走近了,她也未醒来。 他在榻边坐下,垂首看她,许是睡得太久,雪白净透的面颊泛上一层薄红,墨瀑的柔顺青丝铺满了枕头。 脸是鹅蛋脸,鼻也挺直秀气。 乌黑的眸子闭上后又显出几分岭上霜花的意思,清冷高贵。 陆迢见过的姝色不在少数,早过了以容貌取人的年纪。 然而不知为何,此刻他仍旧觉得这个外室,生得很美,很合他心意。 陆迢这才发现,她的耳尖也红了。 她怎么睡觉也会变红? 陆迢伸出手,捏住她丁点大的耳垂,顺着薄韧的软骨往上抚。 不仅红,还是热的。 莫不是炭火变的? 陆迢才捏一会儿,便见她眼睫动了一动。 他面无表情收回手。 秦霁睁开眼,瞳孔仍涣散着。 脑海里仍一幕幕上演着梦中的场景。 她昨夜忐忑地等了一夜,到今早也毫无睡意。 满脑子都是自己变成了陆迢的外室。 直到用过午膳后倦意上涌,然而,梦中也不得安宁。 她梦见陆迢来了,他脱她的衣裳,逼着她一遍遍哭。后来又梦见他对她柔情蜜意,什么都来,哄着她一起学做图册里的东西。 秦霁在梦里开始了一遍又一遍。 喉咙发干。 成簇的光线涌入眼中,焦点逐渐回聚。 秦霁终于看清身旁还坐着一个人,她怔了一怔,眼神又恢复成一片茫然。 日昼睡久了闲觉的人清醒得慢,尤其像秦霁这种十天半月没睡过好觉的人猝不及防这么一躺下,醒得就更慢了。 她掀开薄毯,在榻上撑坐起来,与陆迢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脸对着脸。 她里面只穿了件月白中衣,秦霁来得突然,昨夜换上的中衣是绿绣从陆迢以前没穿过的中衣里找出来的,穿在身上大了许多。 杭州良渚的丝绸,绸面光滑无比,在她起身的一瞬便悄然滑下了肩头。 两边都掉了下去。 秦霁看着陆迢,眼神迷迷蒙蒙,然后伸手攀上了他的脖子,在他颈间埋首。 刚睡醒的人不仅脑袋醒的慢,身子也慢。 她浑身软绵绵,没有骨头似的,心里用了拼命的劲使出来也没多少力气。 陆迢被她晾了这么久,心中是存了不满的。 偏她睁眼又是一副无辜天真的模样。 陆迢分明早就做好准备,提前离她远了些。 仍是没能躲开。 才一日,她胆子大了不少。 颈间传来断断续续的湿热,酥麻。 这是舔么?还是给他挠痒? 陆迢抬手穿过如瀑青丝,按在她纤细后颈。 听到这姑娘唔了一声。 这声音又轻又撩,像一颗擦起的火星子,落在了前夜未能燃尽又迅速长满的野草之上。 顷刻便有燎原之势。 放火的人尚且不察,一心想着要和他拼了,使尽全力在他颈间“嘶咬”。 贝齿一张一合,夹住的硬肉又掉回去。 迟迟没能将他咬出血,反而是自己腮帮子有些酸累,秦霁没轻易放弃,仍旧一遍遍地咬下去。 直到被一把按住后颈。 “睡醒了么?”陆迢沉着声问。 男人胸腔处的震鸣与他的话声一起贴耳传来,秦霁停下动作,脑中的困意消散大半。 她擦去嘴边沾上的涎水,茫然又无措地开口,“大……大人?” 声音还留着未睡醒的娇憨。 陆迢似应似嘲嗯了声,大掌托起桃臀,将人抱到了紫檀雕蝠磐纹拨步床上。 “学会了么?” 陆迢漫不经心问,垂首解她腰间的系带。 因着这中衣实在大了不 19. 第 19 章 [] 秦霁自己一步步挪了过去,泡进水中那一瞬,疼得她指甲嵌进了肉里。 绿绣被秦霁留在屏风外守着,听到里面响起了水声。 她不禁有些好奇禾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她与绿珠自幼在金陵长大,也没听闻哪个禾家有这样的姑娘,美得像个仙女似的。 也难怪大爷一下将人带了回来,才一日便又往这边来了。 不管如何,绿绣心头一轻,她们在这园子里总算也有了前程可奔,说不准比留在国公府要更好。 正想着,一道低低的哭声传入了她的耳朵。绿绣提起精神细听,又只剩哗哗的水声。 许是听错了? 水声停歇,绿绣听着动静,自然而然地绕到屏风后要给她擦身。 两人相对,都是一惊。 绿绣愕然站在原地,秦霁捂着胸躲回水中,眼眶红红,说话带了恼意。 “我自己来,你到边上守着便是。” “是,姑娘。”绿绣连忙退出去,将蜕巾挂在架子上,又背身把更换的衣裙送到里面。“奴婢将衣服放在这边,若是少了什么您便唤我一声。” 重新回到屏风外头后,绿绣用力抚抚胸口,努力忘掉刚才看到的情形。 姑娘脖颈间又多了几道深红,其它几处也布满了斑斑红印,在雪白的身子上尤为瞩目,特别是这双长腿中间…… 绿绣猛掐自己一把。 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走到外面,仰头看。夜空被涤净,一整片都是墨蓝,一弯弦月挂在当中,月光幽幽落在深院。 廊檐下还滴着积雨,掉在下面的水坑中。 滴答一声,便打散了月亮,溅出一小圈水纹。 秦霁收回视线,转身时往对面的竹阁扫了一眼,倏忽顿住。 两道目光在月下相接。 铛—— 铛—— 铛—— 古寺的钟声悠悠而来。 以后的许多个难眠的夜里,陆迢都会想到这夜的钟声,还有这夜的她。 秦霁只觉得烦心。 绿绣道:“姑娘,快些进房吧,才下一场雨,已经夜深,别吹着凉了。” 秦霁答好,快却是快不了的。 待过得一道长廊,竹阁西边的偏厅已经里亮起了灯烛,明晃晃的光落到了门外。像有了实质似的,拦在身前,教人抬不了腿。 秦霁抿唇,又望了眼隔间的竹阁,微不可闻地叹声气,脸颊鼓了鼓,又打起精神走进了偏厅。 陆迢坐在黑漆螺钿嵌桌旁,秦霁走过去,将他身后灯架上的烛台往旁边移了一个位置。 陆迢回首,见她唇边盈着浅浅笑意。 秦霁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做么?” 陆迢道:“饿了,坐这儿陪我用些饭。” 他回身后闭了闭眼,见黑漆桌面映着的烛火亮点已经换到了边角,没再晃着他。 陆迢转眼看秦霁,她在他对面坐下。同前日一样,他望过去,她的唇角就变弯。 挺像那么回事。 陆迢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对她回了一笑。 秦霁脸上的笑险些没挂住,别过头去看一边的圆凳。 平常心论,陆迢这个人长得不错,眉目英朗,轮廓深邃,乍一看容易将他误会成一个有匪君子。 秦霁见过清河花重金制成的京城英男册,其中令两人同时点头的佼佼者,皮囊也未必在他之上。 可这个人性格阴晴不定,对她还很凶。 没等多久,绿珠提着食盒进来了。 几碟小菜铺上了桌面。 清笋夹桃仁,蜜渍假牛乳,杏仁杨花粥。 陆迢挑眉,夜深了,现在点些汤荤做出来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他方才吩咐照今晚准备的上。 这便是她今夜本来要吃的? 榴园他虽不常来,但厨子和伙计也是有的。 陆迢一抬头,见秦霁眼巴巴看着他面前的那碗粥,他虽不饿,也拿起调羹喝了一勺下去。 等他喝了两勺,秦霁才动筷。 她中午也没吃多少,再坐下来就到了这时候,食物摆到面前,瞬间唤醒了辘辘饥肠。 饿虽饿,秦霁吃起东西来依旧慢条斯理,一浅勺一浅勺慢慢地咽。 陆迢拨了拨勺子,这粥实在不怎么样,难为她喝得认真。 他朝秦霁睨过去。 她坐圆凳也是直着背,姿态端端正正,一碗粥喝得像本圣贤书。 和她父亲倒有一点相似。 陆迢眯了眯眼,放下粥碗。 秦霁听到声音,略带疑惑抬起了头。 陆迢出去时在她旁边停住脚步,伸手揉她的发顶,手顺着青丝滑到她肩上捏了捏,低声道:“吃完去床上睡。” 秦霁浑身僵住,动也动不了,好在喉咙勉强还能听使唤,发出了“嗯”的声音。 他是懂扫兴的。 秦霁瞧了眼剩下的小半碗粥,明明还饿着,胃口已经全无。 磨磨蹭蹭捱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竹阁。 陆迢已经躺下,秦霁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吹了灯后才解开身上的裙裳挂在一边。 床上的被褥已经换过。 陆迢睡在外面,他身量高,几乎将从床头到床尾都占满。 秦霁只能从他身上爬过去。 她已经尽力放轻了动作,然而上身越过陆迢,手肘撑在里面时,拨步床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 她屏住呼吸去看陆迢,好在他没—— “进来。”陆迢闭着眼,掀开靠内的被子一角,一只手拍了拍里面。 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困意。 秦霁动作迅速地钻了进去,里面还有男人的体温的余热。 她忽然想起梅娘说过的话——男人都是脏的臭的。 秦霁悄悄埋进被子闻了闻。 没有味道。 她放下一颗心。 翌日,晨光穿过窗间砂纸落进屋中,屋中的一切逐渐现出轮廓。 陆迢是被窗外说话声吵醒的,她们絮语几声后又退了下去。 陆迢闭了闭眼,身上有种渴念被填满的感觉。 这感觉来得莫名。 他坐起来,才发现身边还躺了一个小小的人。 鬓发散乱,娇容妍丽,两颊有微微的酡红。侧卧在一旁,离他不远不近。 秦霁身上的被子被掀起一半,也渐渐睁开了眼。 目光一转便与陆迢对上。 她这会倒是清醒的快,伸手将肩上滑落的中衣给拉了上去。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醒后在同一张床上看到旁的人 20. 第 20 章 《留予声声》全本免费阅读 秦霁当然想得明白,陆迢出去后她坐到圆凳上。 细嫩嫩的手指绞起了裙裳,既懊恼,也后怕。 怎么能把这件事忘了? 在醉春楼中待了二十多日,以前信耳听来的悚闻都变成了一幕幕发生在眼下的现实。 在楼里,避子汤是抢着喝的好东西。鸨母吝啬,接客不多挣不上银的花娘是没有避子汤喝的,等她们生下孩子,孩子也是花楼里的人。 若是不小心死了,就正好省下她们吃喝的钱,再买些新的过来。甚而还有些畜生,就要挑那些有孕的。 秦霁见过月娘喝这个。那还是有天半夜,秦霁从楼里回院子,月娘拜托她去煎出来的。 月娘说,这药要立时喝下效果才最好,喝了避子汤仍怀孕的事也不少见,这样的孩子多有先天不足,生产时一尸两命是常有的事。 她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秦霁独自心惊许久,推开房门,正撞见往前门去的陆迢。 “大人。”秦霁着急唤他。 陆迢停下来,她小步快挪地走过去,跨上游廊脚一抬,绊到了台阶,在这男人跟前猛地一个踉跄。 秦霁眼疾手快揪住了他的衣服才没倒下去, 下面被劈开了般,钻着心的疼。 她咬住唇,鼻子一酸,又把泪收了回去。 陆迢则一动未动,手负在身后,掌心将扳指握得却是紧了些。 到秦霁直起身子,他才淡淡地问,“你还有何事?” 她定是又想了什么招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秦霁对这张冷脸露出个讨好的笑,嗓音清甜,“大人,能现下找人送避子汤来么?” 阳光穿进廊亭,映在她藕粉的花褶裙边。 晃晃悠悠,显出几分娇俏来。 陆迢没有应声。 她这句话,在他脑中过了三遍。 直到秦霁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才听到陆迢口中落出一个“好”字。 秦霁眨眨眼,渐渐消退的笑容重新放大,两只纤细的胳膊虚抱住他的腰,“奴想要最好的,不伤身子的,成么?” 她摸到他负在身后的手,学着他捏自己般,捏捏他的手,头靠在陆迢胸前蹭了蹭,声音放软。 “我会喝光的。” 陆迢这次只将她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抽出手提着她的后领,将人往后移出一步远。 幽深的眸光停在秦霁脸上,半晌,他讽笑一声,薄唇轻启,“如你所愿。” 秦霁心中巨石落地,没听出来陆迢这会儿的不悦,即时推着他的手肘往前,嗓音仍是甜甜的,“那大人快些去上值吧,这会儿想必要迟了。” 太阳都照到哪儿了,别呆在这里吃空俸禄。 陆迢正转身,被她这么一推不由顺势走了几步,绷着脸咬住了后槽牙。 她是把这里当作了京城,他还要上朝点卯么? 到底是没回头和秦霁说出这句话。 上了马车,第一件事是将赵望赶下去。 “去杏和堂买副避子汤送回来。”陆迢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她用的药。都要最好的。” 杏和堂是南边唯一一所挂了牌子称主要为妇人看病的药局,里面坐堂的医者都是层层考试筛选而出,且多为女子,在金陵多有美誉。 赵望昨夜已经震惊完了,此刻显得较为冷静,“是,大爷。” 秦霁没有说错,陆迢真的迟了。 他进官厅时,汪原已经坐在那儿喝上了茶。 他笑嘻嘻打招呼,“陆大人,稀奇了,你还是头回比我来的迟,莫不是昨夜路上耽搁了睡觉的时辰?” 陆迢瞥了眼他面前冒着热气的茶盏,“汪大人来得早,却会给自己找清闲。” 汪原讪讪一笑,将茶盏推到旁边。 这人嘴忒坏,谁一大早惹了他? 陆迢一坐下,两人便掉进了满案的呈文之中,汪原每摘录完一张就要啧啧两声。 一是太多了,二是手太累。 陆迢这些日要他翻看的都是济州近三年来的呈文,收粮账目,官员迁免,还有上报过的案子。 都是费眼费手费脑的活。 这埋人的呈文就他们两个人梳理,汪原摸着良心说,这可列入他入仕以来最累的一段日子之一。 本来这偌大的官厅不该只有他们二人的,一个府署往往配有三个同知。 汪原另外两个同僚,一个过年时丧父现如今在家丁忧,还有一个去年年末摔断了腿,告假在家养病。 新来的还不知道从哪过来,上任遥遥无期。 汪原看着成堆的公文,心想这几日的用墨和用纸快赶上府署里年末官员审定那段时间了。 好容易到了下值的时辰,汪原今日那句话还没问,他走到门口又转回来。 “陆大人,那二人做何处置?压了这么些天,这罪状文书也要写下去,被杀的那家富户家中遣人来问过两次了。” 陆迢捏着眉心,略有倦意。 他听汪原提完那两人不免想到还等着交代的陈寻,想到陈寻不免又想到那天晚上,想到那天晚上不免又想到了秦霁。 陆迢眉心挤在一处,“不急。就这两天。” 汪原难得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了然点点头,又劝慰道,“你也别太憋闷,火慢慢烧起来也是好的。” 陆迢面色一滞,声音冷了下去,“汪大人马车修好了,还是趁早回去。” 汪原全然未觉,而是如释重负地一叹,总算扯到了正题。 “陆大人,我那辆破马车在府署前的街口那儿又给颠坏了。” …… 陆迢的马车又去城西转了一圈,这次二人没在汪原家中用饭。 汪原进去后,赵望在外面犹豫了一下,问道:“大爷,咱们往哪儿回?” 陆迢冷声道:“回府。” 哪壶不开提哪壶。 车辕辘辘往城东滚,陆迢坐在里面抵住眉心,经过去往榴园的延龄巷时脑中又浮现出秦霁今早那个可气的样子。 她要避子汤的心真的不能再真。 呵。 这是第几回了? 她先诱他,到最后又流露摆出嫌弃他的做派。 她是觉得所有男人都会被她的手段耍弄? 可笑。 * 榴园,秦霁将将睡醒。 涂过药后身上已经好多了。 她平躺在榻上,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房梁。 陆迢现在还没过来。 他今日会来么? 这人今早是不是生气了? 秦霁仔细回想一番,神思顿时清醒不少。 他真生气了。 秦霁抓了把头发 21. 第 21 章 《留予声声》全本免费阅读 瓷美人般漂亮的脸蛋忽地停在近前,直瞧着自己。 绿珠脸微微一红,声音小了些许,心中的欢欣却不住往外冒,她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绿珠从大油坊巷里酥酥生点心铺的趣书生讲到了折菊巷中杯莫停茶楼里的杂耍班子,节日不必提,那时候必然到处都是好玩的。 绿珠每讲完一处,秦霁都随口问上一问。 绿绣在旁边听得入了迷,不时补上两句。因着现下四月末,她们又聊到了庙会游观时的盛景。 “过不了几日便是长生大帝的诞辰,想来大一些的寺庙附近都会开市。说不准还能见着那些道士和尚扮一出钟馗嫁妹呢。” 长生大帝的诞辰? 秦霁想起了那本金陵游记所录,江南庙会与京城的庙会略有不同。 其一便是名目。 京城的大相国寺为了货贩生意,每月开市五次。 而江南因着巫神之说成风,则借神诞的日子举办庙会,大大小小的道君,菩萨,轮着番过生,庙会跟着一场接一场。 每逢神诞,便会有商人趁此良机在庙前开办大市小市,游客在庙中烧完香后又能逛市游玩一番。 绿珠问秦霁:“姑娘你看过瓦官寺去年的庙会么?” 秦霁双手撑着腮,摇摇头,抬眸时露出一缕疑惑。 “瓦官寺,是个很大的寺么?” 绿绣在一旁道:“瓦官寺是前朝留下来的旧寺,说小不小,但也谈不上大寺庙。要说金陵城中的大寺庙,头一个便是先帝下令在这儿建成的大报恩寺,其次便是定林寺,毗卢寺。这些寺庙都要比瓦官寺大。” 前朝的皇帝笃信佛教,都城还是在这金陵,江南各地为了迎合圣意大肆兴建起了佛寺。 曾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里的寺庙果真有很多,漫长的九年过去,能保全名姓留在秦霁记忆里的东西实在是少。 “原来是这样。”秦霁微微一笑,又问绿珠,“去年的瓦官寺怎么了?” 绿珠说了这么久,没见秦霁丝毫不耐,而是一直在认真地听。这让她受宠若惊,放下了先前那一点儿害羞,转头说得更加来劲。 “去年夏,我在那儿看的城隍庙会,便有一出钟馗嫁女。那钟馗站起来还没有他妹妹高,衬得妹妹都有些魁梧了,这二人动作利落潇洒,还改了词,很是有趣,只是可惜他们没演完就换了人。” “说得我也想看看了”秦霁眨了眨眼,似是羡慕。“你去年就来了这园子么?” “我与绿绣姐姐皆是四年前来的这儿呢,是国公府的家生子来的。” 秦霁点了点头,回之一笑。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去。 陆迢今夜没来。 秦霁上床后茫茫然睁着眼,绿绣给吹灯前看了看她,小声说道:“姑娘若是想看庙会,不如同大爷说,他说不定会带您去呢。” 秦霁“啊”了一声,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那我能自己出去看么?” 她忍得住不问陆迢,却忍不住不问这个。 绿绣立时慌了,摆手道:“这可不行,大爷交代过了,姑娘是不可以自己出榴园的。” 忍了好些天,得到的是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 “我好想大人。”秦霁对着绿绣念了一句。 随后不看她的反应,认命地躺回床,合上双眼。 绿绣提着灯笼走了出去,房门咔哒一声合上后,竹阁里便只留下满室幽暗。 秦霁重新睁开眼。 绿珠说的那些街巷名字,她只对其中一二稍有些印象,还是在家中偶尔与父亲闲聊时提到的。 她与父亲之间,除却那段往事,提及金陵的次数实在是不多。 秦霁凭着刚刚听到的那些,在心中粗糙描绘了一个金陵的巷道走向。 榴园是在城西的延龄巷,往东便是城中的主街…… * 第二日,应天府署的狱房最里。 如兰和照升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一连多日,除了送饭的狱卒外再无他人踏入此地。 牢房墙沿最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眼窗,天稍稍阴一些,里面便暗得分不清白天黑夜。 墙下堆着积久未换的箍拢草,不知多少人在这上面躺过,上面的血污脏垢实在太多,已经看不出这草原本的颜色。 受了潮,便往外发散着令人溺毙的腐臭。 照升卧在这堆湿扁的干草之上,被这股腐臭死死压着胸口,越压越沉,他猝然睁开眼,猛地咳嗽起来。 另一边的如兰即刻揪起了心,扶着木栏往他这边查看,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照升哥哥,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照升咳完平复了一阵,起身到隔着两人的木栏旁边,宽大的囚服罩在这个清瘦的十九岁青年身上,入目可见的狼狈惨淡。 照升笑了一笑,憔悴的眉眼重新冒出一点鲜活气,他轻轻揩去如兰眼角泪珠。 “说什么傻话呢?此事与你能有什么关系?是我没用,不能带你走。” “不……不怪你……照升哥哥。”如兰哭得更加伤心,连声哽咽起来。 怎么能怪他呢? 如果不是因为要救自己,照升哥哥不会伤人起事,他书读的好,一次便考中秀才,还是里头最厉害的廪生,再过几月便是三年一度的乡试,举人必然也是囊中之物。 他这时本该在书院读书,为奔向以后的大好前程而努力,而不是陪着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当中苦等发落。 “莫要伤心,兰儿,我们都会没事的。” 照升伸手越过木栏,拍着她的头柔声安抚。 十六岁的小姑娘,虽无衣食之忧,但家中父亲懦弱,继母不慈,受过的委屈一点也不少,好在还有个不时过来的义兄关心着她。 二人互相陪伴,情意早就远胜常人。 虽知晓这不过是句安慰,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便能让如兰心安,如兰收了泪,闷闷点头。 有差吏从外进来,脚步声离两人越来越近,那差吏打开了王照升这间牢房的门锁。 “王照升,走吧,知府大人要见你。” 陆迢在刑房单独见他,刑房的窗比牢房的大,里面陈列的各类刑具都清楚可见。 陆迢坐在太师椅上,睨了眼笔直跪着的王照升。 “王秀才,还是站起来回话吧,不然这廪生岂不是白考了?” 秀才与普通百姓不同,可免除徭役,见官也不必下跪,还有许多实打实的好处。 陆迢这语气听起来像是寒暄客套,却叫王照升心中冒出一股冷意,腰背不受控微微弯了下去。他垂下头,视野中仅留下陆迢正红官服的一角。 这一角的红像是一团火,在他眼中暗暗灼烧。 王照升摆出十二分的恭敬:“小民鄙薄,不敢冒犯。” 他话音刚落,陆迢便朗笑一声,如清风过竹,俊雅挺秀。 王照升释了口气,以为方才是自 22. 第 22 章 《留予声声》全本免费阅读 王照升被点醒了,不断摇头,“不……不……” 他从凳上跌跪到地上,颤声说道:“请大人明示!” 王照升死死低着头,看到天青缎面的皂靴与糙墁砖地相接,肃正的朱色官服一角来到了眼前。 陆迢冷着声,“王照升,你从杀人那日开始,给自己留下一条的就只剩一条死路,谁也救不了你。” 王照升脸色灰败,落臀于地。 “那知府大人何必同我一个将死之人废话?” 陆迢俯低身子,点了点他的左手手臂,缓缓说道: “去年十月,你毒杀济州州衙的主簿卢临。本官希望你写下供词后再死。” 王照升捂住被他点过的地方,薄薄一层囚衣之下,是一块触目惊心的浅粉肉疤。 他怎么会知道? 王照升陡然睁大眼,惊疑不定地朝陆迢看过去。 去年他迫于无奈应了一位贵人,替那人给义父下药,那药粉入水后无色亦无味,饮下不久便能使人昏迷。 卢临不爱喝茶,他于是多加了些药粉。想着昏睡怎么也不该害了性命去。谁知卢临发作后倒下,手边那半杯茶倾倒在了自己手上,不多时自己这处便灼痛溃烂,许久才好。 可当夜他是偷偷去的卢府,也没叫任何人发现他,这人究竟……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陆迢依旧是一副漠然的态度,缓缓开了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死不足惜,但有人不该死。” 话音落地。王照升捏紧拳头,他怎能不知他说的是谁? 兰儿与他青梅竹马,是他早早就开始照顾的小姑娘,他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她不再受人委屈。 他怒道:“你想对兰儿妹妹做什么?她与此事无关!” 陆迢嗤笑一声,全然未将他放在眼里。 “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到底是谁会对谁做什么,本官只按律法办事。” 王照升顿住。 义父死了,那两位大人也相继出事,他们还要自己杀了白墨。这样的人,当真会放过自己吗? 自己的挚友这么快就落得惨局,纵然兰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这些天一直与自己在一起,那些人怎么会信? 是他害了兰儿。 王照升彻底从幻梦中清醒过来,他扑倒在地,紧紧抓住陆迢的衣角,腰拱成一道弯。 “大人!我可以写,您能不能救下兰儿?她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独自一人绝无法在这样的险境中活命。” 陆迢蹙眉,“我会将她送走,至于送去哪儿——” 他将自己的衣摆抽出,缓缓续道:“端看你这份供词能给我减多少麻烦。” 王照升很快会意,向陆迢要来一方布,咬破了自己的指头。 良久,他面色苍白,唇色发灰,终是将一份血书交到了陆迢手上。 在陆迢提步要出时,王照升跪在他身后问道,“大人,我何时会被处刑?” “从速” “大人能否允我再见兰儿一面?” 王照升没问陆迢是否会遵守承诺,他不犯糊涂的时候一点都不糊涂,自己没有任何筹码,这官想糊弄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只能信他。 “可。” 陆迢侧首应了他。袖中揣着那份血书,从刑房走了出去。 回到官厅,赵望将今日上午竹阁来传来的密信给了陆迢,上面简要记载着秦霁昨日的所言所行。 这密信薄得可怜,陆迢将其打开,上面的字连这样短的纸也填不满: 上午,发呆 下午,睡觉 晚饭后说大人不在很是冷清,后问起金陵好玩之处,听了许久。 睡前说道,很想大人。问可否自己单独出去看庙会。 她倒是很警惕,还不忘糊弄他。 陆迢面不改色地看完后,将这纸涂黑。 到了下午,王照升被提到公堂问审,公堂外亦有围观者。 王照升与白家人分立堂下两侧。 白家人请的讼师告其谋杀,王照升拒不承认,然人证物证俱全,辩驳亦是无力。 依当朝律法,诸谋杀人,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堂上代表即刻执行的火签落地,清脆一声响后,便有官兵上前将王照升拖去刑场。 陈寻一个时辰后便知道了此事,心中巨石落地,亦是喜不自胜,当即推开怀中的美人,亲手写了一封请帖,邀陆迢隔日去茶楼相见,遣了得力之人给他送去。 “大人,您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把奴给晾到一边。”美人心有不满,柔弱无骨的藕臂伸进陈寻的衣领,贴在他耳边娇声呵气。 “小妖精。”陈寻将她一把揽到自己腿上狠揉两把,听得耳边莺啼阵阵。 美人吟哦的姿态使陈寻越发不能自抑,他抱起她走向床榻,“本官这就来好好审你这个贼妇人!” 一刻钟后,鸳鸯被中的红浪止歇下来。 陈寻从欲望中抽身,心想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年过三旬尚且如此,何况那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自己这步棋倒是走对了,若是能将这人也拖下水,这江南一带,他们大人还有什么不能成事的? 唯一一点不好,便是那夜陆迢收的不是他准备的人。 这好处,算收还是没收? 这可不能含糊过去。 到了下值的时辰,陆迢上车后,赵望朝里问道:“爷,咱们——” “回府。”陆迢沉声打断他。 马车一路东行回了国公府。 书房,陆迢拿出那封血书,王照升在这上面交待的极为仔细。 他童试时作弊被人抓住了把柄,然而那人一直等到去年夏才找到他,威逼利诱之下,王照升便答应替他给卢临下药,却是被那人蒙骗,亲手毒杀了自幼对他多为照拂的义父卢临。 随后偷走了那人所指要的一份账簿。也正是在交账簿的时候,王照升见到了陈寻。自以为要被栽培,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才有了为他唆使去杀白墨之事。 当真是被蒙骗,全然不知那药有毒? 陆迢不信。 他从书房博古架后的暗格中取出一个乌漆梅花纹雕檀木匣子,中间的锁身是金溶成的并蒂莲。 匣子用了许多年,边角无可避免地掉了些许漆皮,露出泛黄的木身,但仍旧是完好的,定时用桐油擦拭,乍看之下簇亮如新。 足见出主人对其的爱惜。 陆迢打开了它,里面放着一本因浸水而变皱发黄的手札,血书与这手札一同被封进了匣中。 去年十月,陆迢在济州附近的渝州探望病重的恩师,夜渡四水时在里面捞起一个重伤的少年。 与今日王照升所书,囫囵拼凑出一个全景。 卢临当时口喷鲜血,却并未死绝。昏倒一阵后又醒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这无人知道的手札托付给府上一个十二岁的小仆。 可惜那少年出府没多久就被人发现,好在其身形瘦弱,易于躲藏,强撑着一口气又遇到了他。 陆迢将匣子锁好,放回原处。 回到黄花梨透雕书案前,那上面还留有一封突兀的红绫烫金双贴。 陆迢看完后略沉吟一阵,唤来了松书。 松书是大房奶妈的儿子,与陆迢同年,陆迢进学后便一直是松书替他打理内务。 松书进来打了个揖,“爷,您有什么吩咐?” 陆迢问道:“我库房中女子穿戴的首饰可多?” “多的,耳环,步摇,发簪,手镯,占有两个八宝盒。”松书回忆完后又补充了句,“都是小姐们喜欢戴的样式。” 小姐们喜欢戴的样式。 这后半句入耳后陆迢有些不悦,“你从哪儿听来的?” 松书被问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