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还是死了》 1. 蟹伏浊流(一) [] 睁开的第一眼,淡淡赪霞沉漫在青缈苍天里,傍晚。 灵魂落定躯壳,酸涩从四肢百骸传来,她立刻感知到令人眩晕的震动。 从天空望向大地,入目是殷红的血色,答案呼之欲出,无疑是战场。 盾牌和兵刃撞击发出刺耳铮鸣,飞舞的尘烟被染成红色,千军万马从烟雾中踏破残甲奔向她来。 危险! 呆愣在原地的荞知星抬起僵硬的手臂想走,却发现身下根本不是平坦的地面,是冷冰冰的尸体。 “冲啊——”粗哑的嘶喊声响起,呼号震天。 身后的马蹄声越发促急,她不可置信地回头,氤氲雾气被搅得腾腾四散,冲出来的是另一支千军万马。 “救……救命啊……”荞知星声音软绵无力,她此刻无比绝望,凡人的躯壳太过脆弱,只得困在方寸之间。 “殿下!” 即使身前混乱杂声,她仍听清似乎有蹄声脱离整齐的方阵踏在不那么坚硬的尸体上,朝……她而来! 抬头望向单枪匹马冲向她的人,铜面铁甲,战马上的身形颀秀挺拔,挡住微息日光,铠甲被初升的月光照得铮亮。 “殿下当心!”身后有急切的呼喊。 男子俯身飞掷长剑,从她耳边咻咻擦过,她余光瞥见长剑中正中她身后的士兵,一命呜呼。 “啊!” 分神片刻,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荞知星的手腕,将她用力往上拉,另一只手揽住她腰裙,沾满污泥的衣裙顷刻如花翻旋,从尸骸相枕中跃起,稳稳落在马背上,颠得她呛了口水,久久不能平腹。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她像货物横在马背上,要命的喊叫声在马蹄颠簸中仓皇逃窜。 “如果想活命,就不要乱动。” 洪亮清朗的声音打断她的呼救,脑海中忽然闪过方才仰头那一刻,眼前人的青铜面具狰狞可怖,可一双桃花眼出奇的好看,澄澈明亮,和那天望见的……一样。 天光辉煌,云影消散,让青铜面具镶了金边,面具下一双桃花眼望着她。 四周安静无声,荞知星看见那双眼睛里倒影着一个人,那人鹅黄裙裾,外发髻呈蝶状,明显不是她。 记忆与眼前重叠,微妙不能言明。 是他,一定是他,让灵猫一族身陷囹圄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弟兄们,杀过去,今晚就可以回家了!” “杀啊——” “为大齐而战!” 口号和兵器铁蹄声混杂,震耳欲聋。 荞知星没骑过马,天界的御剑腾云平稳舒适,此刻的她脑袋充血,胃胀胸闷,还未等这匹马杀出重围便已垂眼昏厥。 夜色彻底侵占天幕时,一盆凉水让她浑身寒冽。 “醒醒。” 男子将她拍醒后,扶她起身顺气,动作好不拖沓,差点让她想再次闭眼装睡。 “往前走是边城,有吃食。” “等等!” 青铜面具男子恍若未闻,上马后骑入队列,留给坐在河边的人一条蜿蜒整齐的铁骑将队。 “等等!等等啊!” 荞知星急急喊道,起身小跑却被绊倒在地,她不甘作罢下意识挥动手指,向一排排马身施法。 可是她忘了,在这追溯的历史里,法术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银色盔甲的人长骑绝尘。 “不就是找个人,踏遍大齐我就不信找不到!” 荞知星咬咬牙,迈开腿踩上岩石,避开尸体,水珠顺着下巴一滴滴砸下。 既然来到一千五百年前,又为何会是一躯凡体? 以往那么多次的“追溯”都以魂体出现,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肉身。 不对,不对,这不是她的身体! 荞知星连滚带爬回到湖边,血水倒映下残荷垂折,天边白云险藏鱼影,鹅黄炽纹纱裙,两侧双髻呈蝶状,步摇钗簪凌乱不堪,花袖下半边陌生的容貌撞进她眸子里。 鹿眼珠唇灵动,唯独满眼缀着不可置信。 这个人是谁?她是谁? 可被浑血呛浊的鱼儿不可能回答她。 即便不知身份,任务也不能停止。 从战场到京城,跟随流民北上,没有盘缠,吃喝都用法术辅助解决。 只是一连半月实在太慢,直到站在树间能远远望见皇城,她才趁夜深飞身冲向遥遥的城楼,硬是跳了一夜的树顶屋顶才抵达邺城。 皇城守卫严明,贸然翻墙易被发现,为减少麻烦,荞知星攀在鸱吻后面久久未动,待到深夜守卫疲惫,将烽火符绑上石头往西边扔。 浓烟从院落飘散升起,她率先喊道:“着火啦!着火啦!快去救火!” 肃定的侍卫瞬间如触电般反射动起,等戴浓烟足够将这片区域笼罩时,她敏捷从屋檐跳入院落,融入来往救火的人群里。 区区皇宫而已,她可是天界有名的追凶工具人,不能慌。 她得换一身宫服,可若是打晕婢女换衣,未免连累无辜之人,本就是为救人而来,万分不妥。 随着脚步走远,喧嚣声渐淡,深秋夜里风凉。 荞知星谨慎听着,拐角处似乎有算盘上酒杯相撞声。 “砰!”端着空糕点盘的紫衣侍女应声倒地。 “对不住了小姐妹。” 荞知星将宫女拖入灌丛,照着宫衣用灵力幻化一件崭新侍服,并将原来的鹅黄纱裙烧毁。 把宫女拖回原地后快步离开。 皇宫阔大,不知绕到了哪,情急之下便前去问路边扫地的太监。 “公公叨唠了,奴才新入宫,主子遣奴前去拿衣物,不成想迷了路,劳烦公公指点。” “这儿里离尚服局远着呢,得走过前面那个路口,再往西南走过三个宫门,那是尚宫局,你得啊,再往东南走……” 尚宫局!六部文书和重大典藏都在,也许在那可以找到答案。 “有劳公公。” 点头谢意后,匆匆赶往尚宫局。 尚宫局孤立于各院,并无楼树依傍,瞧着数十个守卫手握玄黑佩刀,荞知星有些失语。 还得故技重施。 所以在尚宫局附近宫殿冒滚滚浓烟,数百守卫赶去救火时,她已经身处书阁处双手翻阅不停。 “宴河十年……” 指尖停顿于行行墨字,呢喃私语。 若她没记错,这一年大齐因政变易主,史书寥寥载记,发动政变者常山王有诸多拥立者,其侄 2. 蟹伏浊流(二) [] 聪慧夙成,宽厚仁德,温裕开朗,博览群书,不失君王风度。 即便只是后世在史册上给予的寥寥字墨,荞知星初读时仍旧摩挲纸页,心生哀怜。 当然,贪财好色,刚愎不仁的奸臣武将她也记得牢固。 有关奸党罪证史册后世没能留下,她只能在早已褪色的历史里再走一遍。 荞知星这样安慰自己,功成便能魂退还身,她和这身体的主人都能在各自的世界好好活着,她会成功的。 低头神绪重新落在墨水横晕的笔尖,先前勉强在楮纸上勾画的大致宫院,各路守卫兵力以及灾情躲避通道。 “宫道每日巡兵值班更换四次,夜里两次,这里是死角……” 凉风吹起薄纸,落叶被推着从脚边划出数寸宫砖,呕哑嘲哳声回响在空旷宫道里格外刺耳。 “咔嚓。” 枯叶被踩碎,荞知星皱眉抬眼,拐角处石狮子后探出小小脑袋,胆怯地瞧着她,赤缇色毛绒袖口沾满露水污泥,也许摔得挺疼。 “你……你身上的是刀吗……” 粉雕玉琢的小脸紧紧贴着石狮子,彷佛拉着法力无边的守护兽。 荞知星看着腰间白日在典铺换回的棠刻佩刀,咽下唾沫试探性地往前走。 “小公主?你是哪个宫的呀……” 谁知话音未落,藕粉团般的小孩立刻扭头跑得无影无踪,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再晚一些回宫了。 无奈神绪被三番五次打断,只得赶紧做下一步。 “既然我已经清楚宫内,那是不是宫外小人布局也该掺和掺和了?” 翌日清晨。 正趴在朝殿屋顶的少女着浅紫色宫服,小心翼翼地揭开半边瓦盖,颇为感慨地看着满朝文武齐齐立于明堂之上。 金光漫透空旷大殿,朱红大柱排排垂影,百阶玉石之上,明黄色龙袍天子仪表堂堂,阶下群臣呈聆听之势。 目光扫视而过,那张在黑泱乌帽和青色朝服中极为出众的脸,让荞知星霎时恍神。 剑眉桃目,高鼻薄唇,是他! 她认出了他,在宗亲画卷里笔墨刚正,写着萧倬二字。 那日尚宫局书阁打斗的黑衣人是他,那日战场的面具将军是他,今日泱泱朝堂之上的也是他。 还有,还有在天庭渊源显露的那一眼。 几百人的殿内老少皆有,整整几个时辰的枯燥早朝,她一直瞧着他。 从他低头听圣到合手递笏上奏,抬首垂目,明眸暗瞳。 她瞧得出神,连手上朱砂串被瓦角划断都不觉,颗颗朱砂四撒迸开,坠入大殿。 “叮!叮!咚……” 珠子弹跳,荞知星终于回过神,在青衫男子抬眼之际将瓦片合上。 “怎么能如此大意!” 她懊恼地拍拍脑袋,想起还未做完之事,从屋顶跃下,轻巧躲过路宫人。 琉璃瓦面已经晒得滚烫,早朝也该结束了。 既然“追溯”之术在历史里不能对活物起作用,那便借与活物有关的死物。 “王爷请留步!” 荞知星徐徐走向眼前停顿的两处身影,待他们转身,微微福身行礼道: “这可是二位王爷落下的玉佩?” 她昨日在尚宫局见过宗亲册的画像,与从前翻阅的史册题词相似。 常山王萧延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仪望风表,迥然独秀。 就是眼前人之一。 荞知星假装递上玉佩之时,手指暗中化法,凝神于萧延身上的朝服上,摘取发生在一件朝服上的所有记忆。 “追溯”之术是灵猫一族独有的法术,对一切被被给予前后因果的事物感知并传达给施法之人。 施法条件不高,灵猫一族但凡灵力尚在都可使用,因为族人神根被毁,所以这个古老神秘的法术十分不稳定,她也因此常常被天庭当成临时追凶的便宜工具人。 虽然常有神仙调侃,让她帮忙探一探灵树活了几百岁,每当如此她都苦笑摇头。 世间法术哪有百施具灵的,不过是古神怜悯苍生弱小所赐予的螳臂挡车之力,除非不得已,否则就是滥用天资,会折寿的。 就像现在其实她并不知道会不会成功,“追溯”之术在天界可以揭露被神力妖力魔力或其他法术遮掩的气味气息,或凝聚与其相关的画面。 可是在早已发生的历史里,她从未尝试过对死物进行“追溯”。 “本王未曾落下,你认错了。” 当画面音色骤然凝聚灌入脑海耳膜,表面波澜不惊的荞知星内心暗喜。 竟然成功了,正在接收“追溯”之术所索取的记忆的她无法动神回话,便小心翼翼恭敬低头退步离开。 被索取的记忆在脑海中重演,被一点点筛选。 —— “皇兄莫急,那小皇帝他不敢真的这么做。” “哼!不敢?今日他在朝上让本王去司州做小小刺史,想拿司州困住本王,可笑!” 茶水溅湿朝服后摔碎于地。 “可笑啊,犬子竟也猜忌起本王来了,可这皇位本就该是他爹萧炀承诺我的!” “皇兄,我们不是还有后备之计嘛?何故如此生气?” “要不了多久,本王要林愔这群人折得干干净净!” …… —— 话音明确指示,萧延要谋反,而无论如何残害忠良,篡权夺位便是不义。 她已经知道结局了,皇上必死,不是吗?该去告诉皇上,让他加以防备。可是皇上会信吗? 他应当知道,那些因改革被黜免下来的佞幸之徒心怀怨恨,纷纷投靠到亲王手下,都是锋利的剑柄,根本不需要她提醒。 荞知星内心慌乱。 寄宿凡躯灵力受限,即便曾经当过追凶工具人,也不过是利用“追溯”揭露凶手身份,天庭自有战神前去捉拿,无需她多动手。 如今面临人心诡辩的政事像一片空白的书页,连纸上谈兵的经验都没有。 望着青衫朝服归于人海,她暗自攥紧袖口,还有七日,她还剩四件事未做,未知敌方势力实情,未取得皇帝信任,未想好如何对付敌军。 一日后,城郊。 秋风卷落一地枯叶,叶片纷扬如雪。 距离史册中的江山易主主还有六日,而离皇宫几里外的荞知星,咬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摊小二。 热气腾腾的粟米羹面从锅里倒出来装到碗里撒上葱花,还没端来,口水就已经顺着筷子沾湿桌面。 “加个水蛋!” “好嘞客官!” 她观赏着手上刚拿到的伪造宫牌,换好身穿夜行衣悠闲自得地享用面食。 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将潜入常山王府寻找兵符及与各相官来往的”罪证“,让他兵不得攻,退有鸿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出意外了…… 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迎来了打破这一切平静的远处城门拉开的轧轧声。 城外铁骑士兵鱼贯而入,犹如野狼久守兔穴,虎视眈眈。 “让开!” “别砸我的摊!求求你们……” 颐指气使的吆喝伴着铁链碰后传进荞知星耳朵里,她立刻放下面碗,顺着声音望去,警惕地询问摊主。 “发生什么事了?” “是兵队,好多士兵进城了,还有,还有一辆囚车!” 四周逐渐聚集围观的群众,荞知星踩上木凳跃至树顶。 远远瞧见为首之人金色流云盔甲骑在马上,大红披风翻扬不止,旌旗波浪滚卷,身后千军万马从城门一路到皇宫。 荞知星讶然皱眉眺望那一条蜿蜒兵队。 队伍中央,高头骏马上,她一眼望见银色盔甲日光下铮亮,身姿凛然挺拔,是萧延亲侄,萧倬。 他身旁驷马拉着两辆囚车,车内人衣衫褴褛,满脸血灰。 她飞身俯向前方簪饰商贩,摸索腰间佩刀,落地间才想起未曾带上。 只好一把碎银掷下,抓起最锋利的长金钗,未等衣裙落定便大步冲入人群。 隔着数行商贩,她眼中错愕未消减半分。 勾栏杂影和条条框框后,依稀明见肃然前进的军队,为了追赶为首骑兵,不留神时被撞倒后又爬起,分毫不敢耽搁。 队伍蜿蜒几里,被拦在朱漆宫门前,拨开汹涌人群,荞知星拼命向那座明黄宫殿跑去。 历史上的齐废帝死于八月初三,并非今日,思及此,她拨开眼前酒家商旗,赶上最前一辆囚车。 囚车上的人长须染血,青布道袍下身子佝偻,浑浊的眼珠似乎也瞧着不明观望的路人。 荞知星想救他,攥紧手中金簪往人群里挤。 可隔着几步之遥,却见萧倬拉起弓一箭射杀拦在马前的年轻男子。 囚车里的人立刻紧紧握着铁柱,满口是血,无声悲泣地摇头,手将囚车铁栏打得邦邦作响。 原本愤愤不平的百姓无一再敢上前,眼看兵队再次往前,她只得转身沿路折返,咬牙跳上屋顶。 兵队已然进入皇宫,兵马已将皇宫团团包围,人马作墙,弓箭拉开齐齐对着殿门。 她在小路的屋脊上跑,跃下宫墙,巡逻守卫长矛瞬间交错相刺。 “什么人?停下!停下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