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你作甚》 第一章 我叫李焱红 “周秀春!你说你是不是头猪?” “就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你们怎么有脸回来的?怎么不干脆全都死在外面?” “还好意思跟我说东西丢了?你们怎么不把你的命丢了?啊?!” 郭西县县衙二堂,署理县务的曹县丞此时大为光火。听说两名押运秋粮的衙役这一趟竟两手空空回来,他连午饭都没吃完,就立马扔下酒杯,从隔壁的怡花院跑了回来。 二堂地上,现在一名年轻的衙役就奄奄一息地躺着,生死难料。昨夜这个年轻衙役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后,就一直昏昏迷迷到现在。 要不是这会儿正跪在地上苦挨曹县丞口水的周秀春拼了一死地救他回来,恐怕他早就已经被郭西县外的黑石山上的各路土著吃干净了。 那山里什么东西都有,要不是为了赶时间,他们也不会冒险从那儿过。 所以趁着曹县丞骂得满头大汗的间隙,周秀春忙解释道:“曹大人,我们本来是想赶在昨天天黑之前出山的,结果没想到黑石山的山路年久失修,塌了一段。我们中间耽误了两个时辰,才没能在天黑前走出来。 再说这次的事情,也不能完全算在我们头上。是郭阳府那边上一任知府被杀,府内群龙无首、一片混乱,那粮库库管贪得无厌,就趁机坐地起价,不拿够好处就不给我们拨粮。小的在府城那边苦等三个月,从夏末等到秋末,一直等到新知府上任,这才总算拿到半数粮草。 接着小的雇佣当地民夫搬运,又花了几天时间。眼看着再晚几天的话,大雪可能都要封山。万一这批粮草运不过来,我们整个县衙的人都要挨饿,小的这才铤而走险!而且要不是曹大人您执意不肯花钱,派高手来护送……” “放屁!” 曹县丞本来听得好好的,可等周秀春要把黑锅也分他一个,不禁立马就炸,怒不可遏道,“高手护送?什么高手能从那山里过?县衙里每天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哪里还有钱去请高手?” 周秀春据理力争道:“可是大人,就算我们请不起高手,但半山腰上的粮食还是得拿回来的,还有那些民夫,我看八成昨晚上都死得差不多了,总不能叫他们曝尸荒野。万一来個尸变什么的,我们县可就在黑石山山脚下,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们。小人敢问,要是没有高手带队,现在县里谁还敢跟我们回山里去运粮埋尸?” “你们两个废物呀……”曹县丞说话的声音都抖了。 周秀春说得没错,眼看着再过两天就要下雪,如果粮食不运回来,县衙里上上下下百十张嘴,那可真就要断粮了。只是请个高手,人倒是好找,但钱又该从哪里出呢? “高手!高手!高手!就知道找高手,你们这群饭桶,平日里也不知道要勤练武功!”曹县丞嘴里骂着,又忽然看到地上的年轻人好像没了动静,怕晦气的他赶忙吼道,“躺地上那个!死了没?死了就赶紧埋了!” 周秀春转头一看,眼见年轻人好像真的咽气了,连忙求情道:“大人,大夫已经在路上了。” “埋了,埋了,赶过来也来不及了,就这种伤势,治好了也是个残废,浪费县衙的钱。”曹县丞拿出手帕,捂住口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边上几个曹县丞的心腹衙役,对这种情形倒是见怪不怪。 他们纷纷围上去,一人低头看了眼,伸出手指在年轻人鼻孔前一探,立马起身,表情欢快地说:“太好了,又能多吃一份空饷!我去库房拿石灰!” 另一个接道:“顺便拿张草席来吧,裹一裹。” 随即连曹县丞也连忙说:“对对,裹一裹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就不用浪费棺木、浪费柴火了。这么年纪轻轻的,死了也是好事,早死早投胎,生不出什么怨气。” “大人!李捕快是为救小的才死的,你不能连口棺材都不给他啊!他全家祖孙三代,都是为县里办差,以身殉职,现在香火断了,总不能连个正经坟头都不给弄吧?” 周秀春急忙要给李捕快出头。 曹县丞却把脸一拉,没好气道:“现在什么世道?哪儿还顾得上这个?粮草被困在山里的事还没跟你们追究呢,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坟头?他一个小捕快,还想叫县里给他风光大葬怎么的?他家里祖孙三代死在任上又怎么样?这年头谁不是朝不保夕?祖孙三代死在任上的多了去了!你现在马上给本官滚,明天一早你带路,县衙三班衙役,一起上山!” 话音落下,二堂里正活蹦乱跳的其他几个衙役,瞬间全部石化住。 曹县丞看着自己的心腹衙役张龙,也就是要去库房拿生石灰的那个,没好气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么的,伱不想干的?” “不,不是……” 张龙指了指地上,一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缓缓挂了下来,“大人,这小子,动了……” 曹县丞转头一看,就见原本在地上躺尸的年轻人,艰难地翻过半个身,然后仰起头,满脸血污、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 哪怕此时外面正午阳光明媚,可曹县丞还是刹那间就像被浇了一头的冰水,他牙关打颤,指着年轻人,舌头都打了结似的,“天天天……” “天罗附体!” “诈尸啦!” 二堂里的五六个人,顿时吓得四散奔逃。就连救年轻人出来的周秀春,也惊恐万状,冲年轻人喊道:“小李!小李!你你你……你快说句话!” “嗷~”年轻人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紧,他昏昏沉沉,伸长了手,想向眼前的人求助。 可这副样子落在周秀春眼里,那分明就是完蛋了啊! “啊~~~!”周秀春终于也没能顶住恐惧,跟在曹县丞他们屁股后头就跑。 “操,别走啊……” 年轻人感觉自己的声音比公鸭还难听,嘶哑到几乎发不出正常人类的声音。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睁眼的那一刻,就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只是求生的本能,还是支撑着他,费尽力气地站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地往外挪动。 挪出二堂,挪进大堂。 大堂外,此时已经团团围上来十几个人。 昔日同僚们各个满脸惨白,神情惊慌。 他们举着几十根烧火棍,隔着老远对着他。 但却不是攻击的架势,而是为了确保年轻人不会继续向他们靠近。 曹县丞站在众人身后,抱着县衙捕头的胳膊,小鸟依人、瑟瑟发抖…… 可年轻人依然在一瘸一拐,继续往外走去。 大堂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显得有点刺眼。 年轻人下意识地一抬手,挡住了阳光。 而这个动作,却让满堂官差,越发惊恐万分。 “他怕光!” “天罗附体!果然是天罗附体!” “黄捕头!快去叫法师来捉妖!”曹县丞肝胆欲裂。 可就在这时,县衙外,却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佛音。 “不必了!老衲已经到了!” 一个身穿白色袈裟的白眉老和尚,竟径直从外面肉体飞行了进来。 一双布鞋,稳稳踏在地上。 顺势单手结印,一道佛光,直冲年轻人的额头。 可中了佛印的年轻人,却没像老和尚预料中的那样灰飞烟灭,而是径直往前一倒,扑进了老和尚怀里。那一瞬间,年轻人似乎感到有一段庞大的全新记忆,从自己的脑海里爆炸开来。 他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老和尚见状顿时明白过来,赶忙将年轻人抱住,问道:“年轻人,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 年轻人脑海里两段记忆混乱交织,恍惚了几秒,才好像不太确定地回答,“我叫李焱红。” 老和尚转头问众人:“李焱红?” “啊,对对对!” 曹县丞依然满心的紧张,双手紧紧地抓在黄捕头的胳膊上,半个身子也藏在黄捕头身后。 老和尚一笑,把年轻人放到了椅子上,走到曹县丞跟前,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这位大人,这位李焱红施主还能说得出自己的名字,而且不受老衲法术影响,说明他只是简单的受伤而已。老衲这趟出手,只收大人五十文,可否?” “你自己送货上门的也要收钱?” “斩妖除魔是老衲的天职,收钱是老衲的职业要求,两者并不矛盾。” “那本官再请大师帮个忙行吗?” “何事?” “我们在黑石山上……” 曹县丞和老和尚说着话。 李焱红坐在椅子上,恍然间似乎看到老和尚头上有一行字。 “仙师,法力值38,灵器佛珠+8,灵器禅杖+12,灵器袈裟+6,金沙手抄《金刚经》+10……” 但还没怎么看清楚,更没能想明白,李焱红就两眼一黑,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第二章 不可言说 “伤口上的药,每日一换,有半个月就能好。” “多谢大夫。” “也是你自己命大。”郭西县县衙一街之隔的某间老木屋内,大夫背着药箱,推门而出。李焱红穿好衣服,跟出来送一送,却被大夫婉拒,不咸不淡地说道:“李捕快留步吧,我也是收了你的钱才过来给你看病的,你我两不相欠。要是你没钱,我就不来了。” “哇,你们这里的人,都这么现实的吗?” 大夫看李焱红一眼,笑道:“你看来是忘了不少东西,就当重活一回也好。” 李焱红没说什么,目送大夫离去。 然后又多看了几眼门外那古朴又破败的街景,失望地摇摇头,关上了门。 那天魂穿过来之后,他花了三天时间,才总算把这具身体原先的记忆消化掉。但副作用也很明显,就是他居然几乎快把自己前世的经历忘得七七八八。 不管怎么努力去回想,李焱红就是很难回忆起自己的往事来。 现在除了还记得自己前世貌似同样是个孤儿,压根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剩下的,也就是一些零零星星、不具备什么实用意义的属于那个世界的记忆碎片了。 不过这样也好,大夫说得对,就当重活一次吧。 李焱红内心还算平静地回到屋里。昨晚上外面下了雪,他屋子的地炉里一直烤着火,现在倒也不是太冷。这会儿烤炉边上,还热着半只鸡,那是周秀春昨天送来的,李焱红只吃了半只,剩下的一半,刚好用来当今天的午饭。 他拿起地上一把小刀,直接坐在地炉旁,切下一块鸡肉,用手抓着就吃,没什么卫生不卫生的,完全没那么多讲究。毕竟如果需要讲究的话,那这里得讲究的地方,可就太多太多了。 李焱红环视四周,这间屋子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一点都不过分。 家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火坑上铺的那床被褥,早就已经脏得发黑发油发硬,地炉上的水壶也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有多久没人收拾了。 他的全部家当,平时几乎就是全部带在身上的。 两身衙门发的捕快行头,就是他仅有的两身外套,里面的内衬、内裤、袜子,都是洗了穿、穿了洗,有时候晚上没能晾干,第二天甚至得靠体温去解决。 然后就是还有一把祖传下来的朴刀。 那把刀据说是当今大成朝立国时,京城六扇门定做,发到每一个“皇差”手里的。 所谓的“皇差”,就是吃皇家俸禄,子孙都能继承的差事。 也就是你爹干什么,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做什么,属于强行世袭。所以李焱红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他爷爷幸好当初是个捕快,而不是掏大粪的,或者收尸的,或者做其他更恶心的工作。 而且当衙役还挺威风,在自己的地头上,一般无人敢惹,甚至偶尔还能仗着这身皮,搞点欺男霸女的操作,不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能得到满足。 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挂。 在原主的记忆中,他爷爷没活过四十岁,他爹更是三十岁不到就死在了荒郊野外,连尸骨都没能保住。至于他这個新身体的生母,在这个世道,女人是很难被当回事的。 李焱红听周秀春说,好像她是活活病死的。 没钱医治。 而且就算有钱,可能也会选择放弃治疗。 人命在这世道不值钱。 甚至李焱红自己这一回,要不是老和尚出手,他可能也很难从鬼门关那边走回来。是那个老和尚先稳住了他的病情,然后才有大夫发挥的空间。 为了配这点药,李焱红现在甚至都已经把这间房子抵押了出去。 再过几天等他病好,他可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尼玛……父母双亡固然是好事,但没车没房,也难顶啊……”李焱红心里吐槽。 这时外面忽然砰砰两声响,周秀春的声音就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小红!” “在呢……”李焱红有气无力地回道。 周秀春直接推门走了进来,带进来屋外一阵冷风。 “哎哟,可以坐起来了?大夫来过了?” “刚换了药。” 周秀春带上房门,走到地炉前坐下,从怀里拿出一小坛酒和两个油纸包。包一打开,是一小份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肉,还有一大包的花生米。 “这些是我从衙门的库房里讨来的,黄捕头现在是明着吃我们的俸银,就拿这点玩意儿来糊弄我们,饿不死我们就行。要不是你身体没好,我连这点肉都要不来。来来来,你吃,这些肉你都吃了,抓紧把身子养好,这鬼地方也待不下去了,我们早点去郭阳府投奔新知府。反正两边都拿不出钱来,还是府城那边日子好过点,跟着知府总比跟着曹县丞有前途。” 周秀春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李焱红对这番话,也是相当可以理解。 之前就是曹县丞为了省钱,派他们两个“皇班”衙役去府城运粮。不想当时遇上府城大乱,他俩兜里又没钱,别说贿赂府城的粮库官了,就是自己吃饭,都成了大问题。 两个人每天只能在府城内外走动,在城外的荒野上搞点野兔、田鼠,外加上一些野果、野菜,才勉强把那三个月熬了过来,等好不容易盼到新知府到任时,他俩俨然已经混得跟乞丐似的。 要不是身上带着的文书一直贴身保管好,而且身上还穿着衙役的制服,那位康知府都不见得敢认他俩。但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事情还是办成了。 连那些民夫,都是康知府花钱雇的。 至于最后阶段,在黑石山上遇上那些不知道什么东西,那就纯粹属于运气不好。 “那个大师也是真个出家人慈悲为怀啊,去山里收尸,是他自愿去的,也没收衙门的钱。曹县丞就让黄捕头带着人,跟着大师一起上了山,匆匆忙忙顺便把粮食也运下来了。” “那晚上我看得不真切,昨天上山后再一看,那些民夫死得是真惨啊,好多人内脏都没了,尸身也被扔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多亏粮食没事,一车都没丢。” “我们搬粮食下山的时候,大师还一个人在那儿给那几个民夫念经超度,说要把他们的骨灰送回郭阳府去,一点都不怕荒郊野外的那些东西……” 周秀春吃着花生米、喝着酒,自言自语似的对李焱红说着。 李焱红随手拿了一根木柴扔进地炉里,地炉里发出几声啪啪的轻响,他突然问道:“春哥,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是那天伱们说的天罗呢?” “不知道……” 周秀春摇了摇头,“反正那些东西,各种各样的,什么奇奇怪怪的都有。见过的人,基本都死了。就算跟着大师那样的高人一起,估计大师也腾不出手来保护我们,还是得死。” “不至于吧?”李焱红看了看周秀春脑袋上顶着的信息。 武夫,武力值2,朴刀+2,武力4。 虽然和他昏迷前看到的那个大和尚的数值差距不小,可是…… “咱们也算习武之人,想跑还跑不掉吗?” “跑?”周秀春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们这些人,武功一代不如一代,你爷爷,我爷爷,你爹,我爹,他们都没能跑掉,何况我们?” 李焱红沉默了两秒,跟着也坦然一笑。 “有道理哦……” 然后他看了眼自己的战斗力。 武夫,武力值1,朴刀+2,武力2。 这外挂好奇怪,好像不会算数。 为什么周秀春的2+2可以等于4,但自己的1+2,它却不等于3呢…… 还有,为什么从昨天见到周秀春后,就特别有想要砍他一刀的冲动? 难道自己真的被什么天罗给附体了? 我原先的灵魂,就是那个什么天罗? 第三章 杀意 “古人”的体质确实一流,李焱红在家里养了不到十天的伤,肩膀上那个巨大恐怖的伤口,就愈合得七七八八了。 伤口结了个很大的痂,再也不需要换药。 而刚好李焱红把家里这间破房子,连同房子底下那块地卖掉换来的钱,也正好用得干干净净。 李捕快也不知道该说是自己运气好,还是那个大夫的医术高明。 这天早上,听说李焱红伤愈的黄捕头,早早就来到他家里接收房产。 李焱红的这间“祖宅”,正是卖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足足30文铜钱。 这个价格,也让李焱红对此地的物价,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总而言之,就是铜钱的购买力相当高。 “郭西县这边十里八乡的,除了咱们曹县丞和黄捕头,还有蔡巡检,哪個不是穷得叮当响?” 周秀春过来帮李焱红搬家,因为知道李焱红失去了不少记忆,他很细致地对李焱红解释道,“铜板是很稀缺的,大家家里一般缺什么,都是自己想办法去弄。咱们郭西县本来也是中等规模的县,以前听说光是县城里头,就住了七八万人。 可后来不行了啊,从我爹那一辈开始,时局就越来越乱,皇帝一年一换,刚上来一个,连年号都还没宣布呢,到了年底,得,又死一个,又一个新皇帝上来了。搞得朝廷那边都不知道下一年该用什么年号才好,只能把死得比较早的那个皇帝贬了当王爷。 踏马的,这和死了还要鞭尸有什么区别啊?人家皇后娘娘本来刚死了老公,正难过呢。这下好,不光老公死了,她连皇太后都当不成了,皇后变王妃,养老钱都少一半,更踏马难过了。我还听说有死了老公的王妃,孩子被活活饿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周秀春话很多,李焱红觉得这是很大的优点。 因为这样就省得他多问。 不过老周的思路发散得这么离谱,那显然也是不行的。 皇帝那边的事情,离郭西县这边太远,和自己几乎扯不上什么关系,李焱红适时地打住道:“老周,郭西县后来怎么成这样了?” “哦,就是兵荒马乱嘛。” 周秀春道,“一开始是隔三差五地征兵,外面老是有人造反啊,还有上头,新的皇帝上台,那就得搞自己的人马,老的那一批全都不要。除了像咱俩这样,世代吃皇粮的,咱们县里的青壮,基本全都被抓干净了。加上那些个逃去乡下的,饿死的、横死的,唉……”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小李子,咱们算不错了,好歹还有命活到现在。等再过些日子,等雪停了,我们就去投靠了康知府,那日子就好过了。” 你怎么知道,投靠康知府日子就能好过了? 李焱红心里有话,但憋着没说。 他看了眼周秀春的脖子,莫名很有一种想张嘴咬过去的冲动。 然后急忙又转回头,问道:“那县里那些以前被抓走的青壮呢?主家不要他们了,他们总该回来的吧?” “回来?哪儿有那么容易?” 周秀春笑了,“皇帝一死,以前跟他的人,不是被打成反贼,就是跟着皇帝一起被杀死了。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根本不敢回老家。要么只能流落在外打家劫舍,要么就是隐姓埋名,躲到山里头去。不过现在啊,山里头也难啊,像咱们县的黑石山里……” 他欲言又止,不过这回李焱红并没追问。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李焱红已经知道,山里的东西是不能提的。 顶多只能感慨:“要是能有那位大师那样的神通就好了。” 周秀春道:“那样的神通,咱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就别想了。能把家传的武功练好,可以寻一个像康知府那样的主家,就算谢天谢地了。” 说了一圈,老周又成功地把话题转移到了康知府身上。 也不知道他是有多迫切地想要转会跳槽。 说话间的工夫,两个人就从家里,来到了李家祠堂前。 李家祠堂建于四十年前“大成朝”开朝的时候,那是也正是李家最辉煌的时刻,郭西县里县尉、典史、捕头全都出自李家,另外还有县衙下的各房典吏、师爷幕友、衙差杂役,零零总总,可以说小半个郭西县都是李家的地盘。 然而短短四十年的时间,三代人还没死光,李家的好日子就不复存在了。据周秀春说,是某个夜里,郭西县内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案件,全县六七万人,一夜之间死了近万,后来还是朝廷派了皇城卫的高手下来,才好不容易把事情给平了。 并且连皇城卫的人都死伤惨重。 至于李家,更是在那场灾祸中失去了绝大多数的精英。自那之后,李家便陷入颓势,再也没有缓过气来。时至今日,甚至连祠堂都快保不住了。 “要不是曹县丞仁义,你们这鬼地方早该拆了。看看像什么样子,简直是个乞丐窝!影响我们郭西县的县容县貌!”黄捕头再拿走李焱红的祖产后,忽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李焱红看着黄捕头那张很欠抽的笑脸,内心的杀气,竟不由得更加炽盛起来。 然后稍微一集中注意力,就看到了黄捕头脑袋上的一行数据。 “武夫,武力值1,朴刀+2,武力1。” 这位老兄的数据更绝…… 1+2=1…… 李焱红大概有点明白过来了,朴刀虽然能+2,但可能黄捕头根本就发挥不出这把刀该有的威力吧?所以相当于白给。 那么按这个思路,看来他自己的功夫,也是非常蹩脚的。 也不过就比黄捕头好一点而已。 但就这么结结实实1点的实力差距,还是让李焱红在黄捕头面前,有了十足的底气。 砍死这个货,完全没有问题。 “说完了吗?”李焱红食指抵着腰间朴刀的刀锷,轻轻将刀身从脏兮兮的刀鞘里弹出。 刀身才刚露出一点,刺鼻的血腥味,就飘进了黄捕头的鼻子里。 黄捕头吓得往后一退,惊恐道:“李焱红,你想干什么?” 李焱红一笑,说道:“让刀出来透透气,不行吗?李家祠堂这边,这段时间不太平,老是有人莫名其妙就死掉,我这也算做好战斗准备,随时准备保护黄捕头啊。” “你、你、你……” 黄捕头颤抖了,“你别想吓我!我一片好心买你的房子……” 周秀春冷笑接道:“你是不是好心,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们两个……好心当成驴肝肺!曹县丞说了,既然病好了,就抓紧回来上工,县衙里的库房昨天被雪压塌了!不干活就别想有饭吃!懒鬼活该住在这种乞丐窝里!” 黄捕头语速飞快地说着,甚至不敢去看李焱红的眼,话没说完,就跑出去几十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感觉李焱红想杀了他。 “郭西县现在的治安真是太差了!” 黄捕头恼怒地嘀咕着,也完全不顾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 等跑出李焱红的视线范围,已然满头细汗。 连背后的衣服,都微微湿了一片。 第四章 杀机 李焱红的行李不多,一套基本快失去保暖效果的被褥,两身换洗衣服,还有就是一把日常需要随身携带的朴刀,和家里传下的一杆长枪。 这点家当,根本就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空间。 黄捕头落荒而逃后,李焱红和周秀春就很快在偌大的李家祠堂里,找了个相对干净、周围没那么多米田共的无人小破屋。然后放下东西,便马上离开,返回县衙。 只是出门的时候,祠堂里忽然有不少“老住户”冒出来。 这些人各个蓬头垢面,裹着臭到离谱的被子,瘦得皮包骨,脸颊深深凹陷;还有少数不那么瘦的,脸色也不是发青就是发黄,明显身上带着什么病。 他们靠在墙边,一双双眼珠子就那么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他俩。 表情麻木到简直诡异。 周秀春被他们看得有点发毛,一只手不由得握在刀把上。 李焱红却显得很淡定,对周秀春道:“不用怕,都是普通百姓。” ——他当然也能看到这些人的实力。 全都是连“武夫”都不是的平民。 战斗力统统为0。 “兄弟,委屈你了。” 片刻后走出祠堂,周秀春稍微松了口气,又向李焱红道歉,“你先在这里委屈一段时间,我家里你也知道,两个女人,不方便……” “我知道。”李焱红点点头。 接着又听周秀春再一次复读:“等过完这个冬天,我们就去投奔康知府……” 李焱红左耳进、右耳出。 他看得出来,周秀春是真的很期待离开郭西县。 所以也没有打断。 回县衙的一路上,他的耳边始终只有周秀春的声音。 路面上没看到一个人影,寒冬里的整座郭西县县城,宛如一座鬼城。一直等到拐进县衙所在的那条路,李焱红眼前的场景,才好像从黑白重新变成了彩色。 “你们两個怎么磨蹭到现在才来?踏马的懒驴上磨屎……”衙门里姓傅的副捕头,面带愠色走上前,习惯性地就要对李焱红和周春秀责骂几句。 可冷不丁看到李焱红那吃人的眼神,后半句话,又给生生咽了下去。 “武夫,武力值1,朴刀+2,武力2……” 李焱红终于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实力不相上下的人。 方才刚压制下去的那股想砍人的冲动,这时一下子就又蹭了上来。看傅捕头的眼神,也瞬间充满难以名状的饥饿,就像野外的狼,看到了合适的猎物…… “看我干嘛?老子骂你两句不行?” 傅捕头抬高了嗓门给自己壮胆,又赶忙断开和李焱红对视的目光,脚下也和李焱红拉开了几步距离,色厉内荏地大喊,“还愣着做什么?进去干活啊!” 李焱红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进了县衙大门。 傅捕头看着他的背影,心跳有点加速,嘴里继续给自己找台阶道:“他妈个巴子的,什么东西,也敢瞪老子?还不如前几天就死了好!” …… “黄捕头和傅捕头两个人,今天有点怪啊,你有没有觉得?”周秀春反应有点迟钝,或者根本就不可能猜到,李焱红刚才在祠堂里就已经对他起了起码三五次杀心。 “没有。”李焱红摇摇头,不想就这个话题太过深入。 周秀春也不以为意,没一会儿就轻车熟路,领着李焱红,来到了县衙的库房前。 此时库房跟前,不少衙门里的杂役正在热火朝天地收拾。 被大雪压塌的房子里,有很多东西需要搬出来,搬到县衙里的其他空房间里去。 还有些比较贵重的,还得搬去曹县丞屋里。 至于塌掉的库房什么时候修缮,那就是明年的事情了。曹县丞必须先向康知府那边申请拨款,然后康知府又可能向省城那边申请拨款,程序非常复杂…… “李捕快,伤养好了吧?”见到李焱红出现,曹县丞这时马上就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但他内心明显还有阴影,离着李焱红还有两米远,就直接停下了脚步。 同时黄捕头也出现在曹县丞身边,只是看李焱红还是感到怕怕的。于是就躲在曹县丞身后,怀抱朴刀,昂首胸膛,做出保护曹县丞的架势。 李焱红道:“小人托大人的福,伤是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 曹县丞咧嘴笑道,听李焱红能正常说话,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一些,毕竟被那啥玩意儿附体的话,就无法再口吐人言了。他微微站直了腰杆,重新摆起了官架子,“那既然伤好了,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这回为了救你的命,县里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李捕快,你这条命以前是县里的,现在就更是了,我这么说,没什么问题吧?” 李焱红却不买账,转头和周秀春一对眼。 周秀春直接顶上来,双手向曹县丞一礼,“曹大人,小人和李捕快今天来,正是想和曹大人说这件事。我们前段时间去府城押粮时,承蒙郭阳府新来的康知府招揽,已经答应康知府,过完年后,就去替康知府办差。 小人和李捕快,都是朝廷登记在册的‘皇班’捕快,康知府说,按大成律例,只要我们还是当捕快,在哪里当都是一样的。府城招揽我们过去,只需曹县丞这边出具文告,我们马上就能前往上任。还请曹县丞通融。” 周秀春说完,曹县丞和黄捕头对视一眼。 然后两个人立马匆匆茫茫远远走到一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曹县丞才笑哈哈地又走了回来,对李焱红道:“周捕快,李捕快,这个事情啊,好办。不过呢,文告我得花时间准备一下,你们两个要不先回去等消息,可不可以?” 周秀春一脸奇怪:“那今天我们还没干活,饭也还没吃……” “不用,不用干活!李捕快大病初愈,还是得再好好养一养。”曹县丞左右看了看,随手招呼过一个库管,“那个谁,你带两个捕头去饭堂先吃口饭!” 转过头,又对李焱红满脸笑道:“李捕快,你再回去多休息几天,饿了就来吃,吃饱了就回去睡,县衙就是咱们共同的家,不用跟自己家里客气嘛……” 他壮着胆子,和李焱红勾肩搭背,把他送到二堂外。 等李焱红和周秀春跟着库管走远了,曹县丞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又收了起来。 “大人,现在怎么办?”黄捕头走到曹县丞身边。 曹县丞眯起眼睛,目露凶光。 “这些贱东西,本官好心救他一命,他居然要去投靠别人!” “那我们……”黄捕头舔了舔嘴唇,有点紧张。 曹县丞道:“先看看,能劝就劝,要是实在劝不动……哼!” 恨恨地一甩官袍的大袖口,转身走进了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