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殇雪》 1. 第 1 章 [] 这场大雨已经下了半月有余了。 因大雨不停,山庄藏书阁漏雨,东北角的书卷被打湿了不少,教习嬷嬷和夫子忙得脚不沾地,也顾不上她。 在山上清修两月,不沾荤油的餐食吃得腻味。 恰逢此时机,便偷溜到山下买烧鸡。 灵鹫山下的清溪镇本就不大,大雨多日,路上行人更是零星无几。 摊主麻利地把烧鸡用油纸包好,“姑娘啊,这大雨天还出来呢?我都准备收摊了。” 天下雪笑笑没说话,放下银钱,接过烧鸡。 她撑着纸伞穿过清冷长街准备打道回府。 忽地,一锭银子擦过伞沿落在她脚尖前。 抬起纸伞往上看。 酒楼二楼临街的窗户打开,风流清俊的公子探出半个头,摇着纸扇笑着道,“姑娘,你手上的烧鸡可否卖我?我这有一壶上好的梨花雪,缺个下酒菜呢。” 天下雪捡起地上的银子,抛起包在手心,反问“想要我的烧鸡?” 不等楼上的清俊公子回答,她撒腿就跑,“我偏不。” “哎……” 茶楼二楼。 清俊公子收起折扇,不解地问,“陌沉呐,她怎么就不愿把烧鸡卖我呢?”还昧下了我的银钱。 梨花雪斟入杯中,萧誉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目光落在长街的尽头,撑伞的白衣美人消失不见。 “你没有认出她么?” “谁?” 刚刚女子抬伞的刹那,他便认出来了。 天下氏倒是有本事,失踪了八年的人都能找回来。 “喝完酒我们便赶路去延殇城罢,这小城镇,连块牛肉都不好吃。”宴景山用筷子扒拉了一下面前硬如木柴的牛肉。 “你先去罢” “你不跟我一道?” “我去会一会我那哥哥。” …… 他就不懂了,十天前,他在王都收到了天下山庄的来信,道:十二月十四日,天下氏新任家主继位,届时请宴家家主过来观礼。 他原想着,虽天下山庄所在的延殇城离王都较远,他十一月底出发便也来得及,结果,第二天出门便看到牵着马邀请他一同上路的萧誉。 他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虽说天下氏与王族关系亲密,新家主继位倒也不用提早两个多月去祝贺罢?” 那时候萧誉怎么说来着?哦,他说,“延殇城城外的凌宵山,有一种独有的花叫凌霜花,只在十一月初大雪初降的时候盛开。” 他们现在出发,正好一同赏花。 他迷迷糊糊便收拾行李跟上了,结果快到了,他说他有事?去会一会哥哥? 宴景山很生气,“那你能把剩下那一坛梨花雪送我,我便原谅你丢下我。” “哦,我倒也不需要你原谅。” 更生气了。 天下雪第二次看到萧誉,是在灵鹫山的半山。 与第一次相隔了半个时辰。 骑着马的萧誉在大雨里狂奔,身后是一队拿着弯刀的黑衣杀手。 他们打马而过,溅了她半身泥水。 …… 他被追杀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好友当街调戏少女,他能是好人? 还想抢她等了两炷香才等到的烧鸡。 还溅湿了她新做的衣裳。 ——也不知道是哪个有智慧的祖宗把别院建在这个偏僻的山上。让我买只烧鸡都一顿好走。 她骂骂咧咧往上山而去。 临近后山,她正想着这个时辰从哪里进才能避开巡逻的侍卫。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一脚踢开。 地上的人闷吭一声。 是他。 身上好几道伤口,胸前的刀伤从左肩一直蜿蜒到腰腹,血迹沁了半件白衣。 躺在乱草中仿佛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 他在大雨中睁开眼瞧了瞧她,复又闭上。 还挺有骨气。 话本里怎么说来着?哦,不要随便从路边捡男人。 “我没本事救你,如果我带你回去被发现了会被乱棍打死的。” 男人听着这话毫无反应。 现在的她就像悬崖上的采药人,稍有差池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但是,谁让她良善呢? 把伞遮在他身上,把烧鸡放在他手边。 “伞和烧鸡都给你了,剩下的就看你造化了。” 突然又想起什么,从衣襟里拿出那锭银子塞回他手里。 “两不相欠了哦,冤有头债有主。” 出这一趟门,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走了两步还是不甘心。 回首。 他刚好睁开眼,看着她折返回来,打开了他手边油纸包着的烧鸡,撕下一个鸡腿。 “别了。”她拔腿就跑。 …… 回到山上的时候刚赶得上晚饭。 她回房换掉了湿衣裙,匆匆擦了头发便赶去饭厅。 教习嬷嬷正在布菜,看到她进来,沉着脸问,“去哪野了?头发怎是湿的?” “刚急急忙忙过来,忘记打伞了,飘湿了一点点。” “天下氏家规甚严,你都在这习规两个月了,还是这些小门小派上不得台面的作风。今晚去藏书阁抄十遍家规再回去歇息。” “是。”她低眉顺眼地拿起碗筷,喝了一口素菜汤。 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幸亏刚刚还拿回来了一只鸡腿。 抄完十遍家规已是夜深。 她出于好心把伞给了半山的人,便只能淋着雨回去,沐浴后便起了风寒。 上床歇息。 屋外雷雨大作,不由想起躺在半山的人。 应该死透了吧。 也不对,他可是名动天下的萧誉。她可不信他会死在这荒凉的山上。 从前她在天下山庄的时候,萧誉每年盛夏都会来天下山庄避暑游学。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她的堂哥堂姐们欺负她的时候,萧誉从来不会参与。 虽然他不会帮她,可是她已经很高兴了,她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人愿意帮你的时候,你也不能要求别人帮你不是? 至少他不像她那些堂哥堂姐那样把毛毛虫放在她的头发上,把死老鼠放在她的衣襟里。 以前她会哭,可是后来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直到有一天,她躲在院中的假山后面看见萧誉坐在凉亭中帮天下惜敲核桃,看见他甚至细心地将核桃肉外的薄皮撕掉才放在天下惜的嘴里。 说实话,那一刻她是羡慕的,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她也是天下洺的女儿,可是个个都不待见她呢? 她还没在眼前温馨的一幕回过神来,天下映就带着人摘着院中还没成熟的梨子扔到她身上,她身上沾满梨肉梨汁,惹得天下映她们哈哈大笑说,“小贱人脏死了,跟她娘一样脏。” 她在想 2. 第 2 章 [] 用过午膳回房打算偷偷熬个风寒药,结果推门便被房中的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走了吗” “我伤成这样能去哪?早上你婢女过来,我躲起来罢。” 你倒是理直气壮啊。 “你用过午膳了吗?”她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未曾。” “那我去厨房给你偷两个馒头?” “我伤口裂开了,顺便再去偷点药。” “哦。”她关门出去。 萧誉看到她垂头丧气地出门便想笑。 原以为,她在这里,至少会被庄子中的奴仆善待,不承想,是过得水深火热。 不过也是,谁又曾善待过她呢? 不过片刻她便回来了,除了两个大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她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杵臼,从窗边的盆栽里薅了几株草丢进去捣碎,“吃完就过来换药吧。” 大约是饿极了,两个馒头三两下便被啃完了。 天下雪发现,虽是狼吞虎咽,但是他吃东西倒是优雅。 穿着打扮也是风流倜傥,就是不知怎么招人妒恨被刺杀呢? 正在解腰带的萧誉一顿,“姑娘,倒也不用一眼不眨地盯着我脱衣服。” 啊?托着腮的天下雪反应过来,大手一挥,“没事,反正昨夜也看过了。” 回想到昨夜,他看着身形消瘦,脱下衣服却是胸脯横阔,身躯壮硕。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身子,刀痕蜿蜒。 “为什么会有人追杀你?”她还是有点好奇。 他把玩着桌上被磨得光亮的铜钱,漫不经心道,“我那不成器的兄长,怕我跟他争家产。” …… 铜钱从指尖滑落,复又被抓住,“让他再蹦跶些时日罢,也命不久矣了。” …… “你是会算卦吗?帮我算一卦罢。”他道。 “算什么?能不能争到家产?” “不,算姻缘。” 伤口缠上纱布,绑上活结。看着她绕着他走了一圈,抬头便对上那水盈盈的眸光,樱桃色的唇瓣开合,“你不像是缺姻缘的模样啊?” “行吧,就给你算一卦,要给卦金哦。”她拿回铜钱,丢在桌上,看了许久。 萧誉看着她眉头紧皱的样子,忍不住开口,“算个姻缘罢了,不要一副我明天就驾鹤西去的模样。” “你等我一下。”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认真地翻查了起来,“这卦象……” “哦,就是这个,你一生命犯桃花。” “你到底会不会?” “不是我会不会,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她不能接受被质疑。 他扯下腰间的玉佩丢在桌上,“行了,卦金。” “大爷大气,下次再光顾啊。”她笑着拿过玉佩,指尖轻揉,是两条缠着莲花的锦鲤。 “不必了。”翻着书解卦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在街上摆摊不出一炷香就要被人掀了摊子。 他躺回榻上,拥过小被子,“我歇会。” “我一会要去上课了,你不要被发现,我今晚回来给你带吃的。” 他闭上眼,呢喃道,“上什么课?” 没有回答。 他醒来时已是傍晚,夕光隐在山后,一室黑暗。 大约是她房间若隐若现的木樨花香味引人入梦,他许久没睡过这么沉的觉了。 她回来的时候点上了蜡烛,看到他躺在塌上发呆,知晓他无聊,“你喜欢看什么书?我明日去书阁拿几本过来。” “先过来吃饭吧。”她从食盒拿出一碗白米饭,几条青菜,还有一小碟咸菜。 萧誉在桌面坐下,拿起筷子,不动声色地问,“你今晚吃的也是这些?” “对。”她从兜里掏出两颗干枣,“饭后零嘴。” “他们就给你吃这些吗?” “已经很好了,我以前连饭都吃不上呢。”她推了一下碗,“快吃。” 吃不上饭么?他能想到她丢失的那些年不会过得很好,却没想到如此不好。 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受了重伤吃这些是有点难受,我明日没有早课,偷溜出去给你买只老母鸡炖汤如何?” “换了是别人,你也会如此么?” 什么话?“你先搞搞清楚,我一开始可没打算救你,是你死皮赖脸地黏上来的。” 萧誉:…… 夜深。 木樨花枝被月色投在房间内的青石板上,风一吹,花影摇曳。 “能给我讲讲以前的事么?”他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那些他不曾知道的事。 “我们倒也没有熟到这地步,你伤好就快走。”他们好像只认识了两天。 “如果我们有一天很熟悉了,你会愿意告诉我吗?” “再说再说。”她敷衍道。 白露未晞,天欲曙。 她把书放在萧誉手上。 “我下山买鸡了,顺便给你带早饭,侍女今日不会过来了,你就在这看书罢。”她郑重交代,“不要乱走。” 萧誉看着手中的《卜卦一百问》陷入了沉思。 “要这么早吗?不是不用早课。” 天下雪冷哼,“这里离集市这么远,我天亮再出发到都收市了。” 萧誉认真地翻阅了半本《卜卦一百问》,发现自己是半点不懂啊,难为她了。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三长一短,“主上,属下求见。” 翻页的手一顿,“进。” “主上,山上的刺客皆已处理干净,供出了主使人是誓王。据暗卫来报,誊王前几日在清溪镇出现过。” 萧誉勾唇轻笑了笑,“萧誊出息了,还会嫁祸于人。” 天枢沉吟片刻,“誓王来信,沧北山有流寇作案,誊王请兵去收复,陛下准了。” “我这哥哥啊,真不让人省心。”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完,“退下吧。” “卑职告退。”天枢看着萧誉破烂的衣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要卑职给您带套新衣裳吗?” “不用。”萧誉瞧了眼被划破的衣裳气就不打来一处,“派人把萧誊府中的那棵桃花给我弄死了。” ——主上,你这略微有点幼稚啊。 天下雪回来的时候除了拎着一只杀好的老母鸡,一袋馒头,还有一套给他的新衣裳。 “我去给你炖汤,你把衣服换一换。” 接过衣裳的手一顿,“你怀里的是什么?” 一只毛茸茸又脏兮兮的狐狸从她衣襟里探出头来,与他大眼瞪小眼。 “山上捡的,腿好像瘸了,一会看看。”说罢便掏出小狐狸,放在他手里,拿着老母鸡出去了。 天下雪在灵鹫山庄有自己单独的小院,教习嬷嬷不许她自己煮饭,她便偷偷地在偏房支了个小炉子。 她在这里洗衣打扫都是自己做,唯一的侍女只负责叫她起床,偶尔偷懒,更是连起床都不会叫。 她端着鸡汤回去的时候,脏兮兮的小狐狸已经被擦干净了,一身皮毛雪白。 她惊喜道,“是只雪狐。” 拿出草药捣碎,给狐狸断腿敷上,细细包扎好。再把剩下的药草给萧誉换上。 “想不到,我换药都要排在小畜生后面。” 小狐狸听了这话,耳朵一竖,不满得嘤嘤出声。 天下雪:…… 她揉揉狐狸头,该起个名字了,“你就叫富贵吧。” “全名天下富贵么?真是个泽被苍生的好名字。”说罢,便发现天下雪幽幽地看着他。 “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姓天下。” 他讳莫如深一笑,“谁人不知这灵鹫山庄是天下氏的别院。” …… 萧誉在她院中偷偷养伤了半月,伤势好转,他便向她告辞了。 3. 第 3 章 [] 她卷起画像,沉吟片刻,“掌柜,过去许久了,记不住了都。” 掌柜踌躇着问道,“你们又如何知道你们丢失的小姐就在这呢?” 为首之人甚是高傲,“天下氏是什么家族,想找个人还不容易?” “这……我们这一时半会也认不出来。” “行,我们改日再来。”说罢,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想找个人还不容易?”翩翩学着刚刚那人趾高气扬的模样,“这么小就丢了现在才来找。” “画中的小孩穿着连个丫鬟都不如呢。” “看来天下家族也不过如此嘛。” 大家一嘴接一嘴地讨论。 掌柜笑了笑,“行了行了,回去做事吧。” 就这样过了几日,那队人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这天,来的竟是天下家族的家主——天下洺。 她那时正在给几个病患安排床铺,抬头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暗处角落的人。 对视的瞬间,大家都知道对方已认出自己。 “出去走走罢。”男人喑哑的声音传来。 医馆不远处的望月楼内。 天下洺点了一壶茶。 继而相顾无言。 直到小二上茶离去,他才淡淡地开口,“你跟你母亲很像。” “八年了,你还是这个模样,父亲。”这张脸和那些远去的记忆浮现,竟然已经八年了啊。 “回去吧。” “哦?” 天下洺放下了一张纸筏,上面只书天下雪三字。 “下一任家主。” 天下雪淡笑着捡起写了她名字的纸张,“真有意思,一个受尽欺辱的庶女,竟是高高在上的天下氏的下任家主啊。” 她把纸筏一撕为二,轻飘飘地放回天下洺面前。 看着皱眉的天下洺,心中的快意油然而生。 她的举动不过是气一气她的父亲罢了,她一定会回去的,不然,死去的亡灵如何慰藉?血海深仇又该如何安放呢? 天下洺说,继位大典在冬月十四日,由于她从未学过占卜之术,故而把她接去灵鹫山的别院学习三个月。 她应允了。 十二月初的延殇城,大雪。 茶楼二楼临窗的桌子,宴景山点了一桌子的菜,等到菜都快凉了才等到姗姗来迟的萧誉。 萧誉低眸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嫌弃地开口,“过于油腻了。” 说罢放下了一壶梨花雪。 “你来这么晚还好意思嫌这嫌那的,都凉了。” “唔,这大雪天的坐窗边能不凉么?” 宴景山差点跳起来,“不是你每次都要坐窗边的吗?我以为你是觉得世外高人都得坐窗边,这样能显得你高深莫测。” “唔,我吃饭一般都坐雅间。” ……高深莫测是什么东西。 宴景山眼尖地发现,“你怀里什么东西?” 萧誉把富贵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你什么时候养的胖狐狸?” 天下富贵一听就不高兴了,转身用屁股对着宴景山。 “天冷了,我的新手炉。”揣怀里和拥在手上都怪暖和的。 宴景山倒了一杯梨花雪,神神秘秘地开口,“天下雪回来了。” “回来便回来罢。” “你不记得了?她小时候在天下山庄的时候我们还捉弄过她呢?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天下家族的家主,真是让人唏嘘。” 小时候,每年的酷暑,他们这群世家子弟都会被送去天下山庄避暑。 萧誉皱眉,不认同他的话,“你们捉弄她做什么?” “啊?天下映不是不喜欢她么?不说这个,话说本次继任的是位女家主,那联姻的人选就不多了啊。现如今就剩你们三位王子,选中的人便要失去储君之位了。” “宴景山,天子千秋万世,你说这话,不合适。” 宴景山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沉默不语。 萧誉推开了一点窗缝,寒风顿时就灌进来了。 外头大雪飘零,行人稀少,茶楼里的人倒不少。 八年前,他也期待过这场冬雪。 宴景山一把把窗户关上,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跟你说,那个凌霜花确实好看,大雪初降,满山晶莹剔透的花朵儿。可惜你没来。” 他也曾期待过凌霜花开,但是,那个人儿没有赴约。八年了,他每年冬都在凌霄山等初雪,等花开,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因天下氏的换位大典。 这几日的延殇城无比的热闹,城中的客栈都住满了人。 王都中半数的达官显贵都来了。 城中的百姓感慨,延殇城这般热闹,上一次还是三十年前天下洺继位的时候。 长街雪纷纷,萧誉抱着富贵撑着纸伞从客栈漫步而出。 宴景山追了上来,躲在萧誉的伞下。 萧誉侧身躲了躲,“你自个带把伞,两个大男人同撑一把伞像什么话?” “好好好。”宴景山无语,任凭大雪落在他的发顶。 “今朝倘若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宴景山看着这纷纷大雪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首绝句。 一转身,便对上了萧誉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 “话说回来,你都来了延殇城,为什么不住天下山庄?” “住哪不是一样?” “怎能一样?”他叹了一口气,“昨日天下惜派人来约我们去城外赏雪,不是听了你的话,说你还没到吗?她又说她染了风寒,不能赏雪了。她这不是冲着你来的吗?” “诚然天下惜心悦你我一直都知晓,但是你一直这样拖着不说开,对谁都不好。”宴景山絮絮叨叨地说道。 “你今日很闲?” “唔,确实有点无聊。要不一起去城外赏雪?” 萧誉瞧了他半晌,又瞧了一下怀中慵懒倦怠的小狐狸,“去走走罢。” “瞧你把这只小畜生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 雪下得越发大了。 她半躺在回延殇城的马车上,裹着狐裘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还怪想念富贵的。 延殇城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她在江南生活了八年,确实不习惯这样的严冬。 突然,前方的马大声嘶鸣,马车急速停住了。 马夫大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莫挡了路。” 她从马车上下来时,便看到一女子趴在路中央,死死地抱住一男子的腿,旁还有两个侍从模样的人一直在扒拉女子。 这……是在干什么? 被抱住腿的男子愤怒地喊道,“我都说我没有偷你的钱袋。” 女子一身破旧的棉衣,哭得不能自已,“我当时身旁就只有你一人,不是你偷的还有谁?我就剩这么点钱,只够买半个月银碳了,我冷死了做鬼的都不会放过你。” …… “多少钱?我给你还不行吗?”男子无语,不就是一点银子吗?至于吗? “你看我就说是你偷的。” “你怎么这般蛮横无理?” 电光石火间,天下雪好像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两个月前的清溪镇,那个要买她烧鸡的贵公子。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后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她。 她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姑娘,这天也太冷了,你先起来罢,莫染了风寒。” “对对对。”宴景山附和道,半点没想起眼前的人就是那个昧了他银子又不给他烧鸡的人。 女子抽抽噎噎地起身,终于放过宴景山的那条腿,“算了,反正那点钱也只够买半个月的银炭,到时也是要冷死的,罢了。” “姑娘你是有难处?” “我父亲半年前娶了续弦,把我赶去了破了的旧房子,我又没有谋生的手艺,怕是熬不过这冬天了。”女子看着地方的积雪,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别哭了,不就是钱吗?我给你便是。”宴景山马上去掏他的钱袋子,嗯?“我的钱袋子呢?哪个杀千刀的偷我钱袋子?” 众人:…… “姑娘,我身边缺一个侍女,如若你没有地方去,便跟我一起回去罢,能吃饱穿暖。”天下雪邀请。 “可 4. 第 4 章 []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十四。 天下家的继位祭祀大典是在后山坛前。 风雪停歇,难得的日照当空,四周燃着炭火,宾客络绎不绝,倒也不觉得冷了。 宴景山送上一尊玉雕作贺礼,便被引导入座。 旁边是一早便来了的萧誉。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低声问道,“你知晓这大典是做些什么?” “族老会上去说三个时辰的天下家史。” “什、什么?三个时辰?”在这寒冬?在这山边?宴景山震惊。 不多时,吉时至。 天下雪从容地走上高台,一身白色的繁复衣裙,一袭月白色的滚毛斗篷。金钗步摇鬓边摇晃,明艳照人。 “她不就是那个,前几日在城外的那个?”宴景山激动地拍了拍萧誉。 “开心吗?你曾在城外偶遇过天下家主。”他面无表情地回道。 ……被你这么一说就不太开心了。 天下雪把三尺长的高香从天下洺的手里接过,插在香炉上,磕了三个头,便走了下去。 随后族人将一桌一椅搬上高台,八十岁的族中长老坐下,拿起桌上的家史,朗声开口。 “就这?” “对,就这。”他得知传位大典是这个流程的时候也很惊讶,他以为会上表上任家主天下洺的功绩,天下家对未来的展望,隆重而又盛大的祭祀仪式,结果,是念三个时辰的家史。 真是有意思的一个家族。 一个时辰后,宴景山昏昏欲睡,只能没话找话了,“也怪我们,来的时候不对,如果是第一任家主传位,大约听半炷香便结束了。” 不知为何,萧誉听了这话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岁月辗转千年,这家史,确实太长了。长到快要不被王家所容了。 萧誉发现了,这天下家的家主,最有出息的几位,都尤为短命,大约是勘破天机的报应罢了。 晚上设了流水宴,从天下山庄一直摆到延殇城的主街上。 城中的百姓皆可来过吃一顿水酒。 大约是因寒冬凛冽,故桌上每个位置都放了一个炭炉,炉上是用铜锅装着的骨汤,桌上是一大盘一大盘的肉。 酒是上好的江南春。 在这冰天雪地里,倒是应景。 彼时,天下氏的族人都在祠堂祭祖。 天下雪捧着连笙的牌位,尊敬地放置在桌上。 下方族人祭拜,她看到前头的阔兰,手背青筋暴起,不情不愿地跪下去。 不甘吗?这只是开始。 礼毕,众人散去。 天下洺落在后头,低语道,“我原以为,你不会把你娘亲的牌位放在这里。” “她大约是不喜欢在这里的,但是,我看到她们憋屈地跪在下头,一脸地含恨,我又觉得快意了。”她笑得风轻云淡。 “我不愿你此生只为仇恨而活。” “父亲应当偷偷看过我的命书吧?” 天下氏出生的孩童,除了在周岁的时候占卦赐名,还会批命书。 这些东西都会放在西楼上,只有家主能进。 而她的命书只有八个字:颠覆天下,二十二终。 “这天下家倒是富甲一方呐。” 宴景山还在感慨,便听到天下惜娇俏的声音,“陌沉哥哥,你来了怎么不找惜儿?” 一身华服的阔兰款款而来,“惜儿,怎么一见面就喜欢缠着你陌沉哥哥玩?” “姑母。”萧誉浅浅一笑。 阔兰是上任家主天下洺的夫人,也是当今圣上萧君论的表妹,萧誉喊她一声姑母。 “惜儿一直想去城外赏雪,如若你们没有别的事,明日便一起出去走走。”阔兰建议道。 “前几日听景山说惜儿染了风寒,这身体刚愈,还是莫要吹风的好。” 天下惜从看着萧誉一脸期待到看着宴景山一脸愤恨。 宴景山:…… 天下雪刚走到前厅来,便看到他们谈笑的一幕。 “怎么了?”九月不解地问,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幽怨盯着宴景山的天下惜。 “是不是很可爱?连生气都这么可爱。” “谁?”九月不解。 “天下惜,小时候我最羡慕的人就是她。”羡慕她虽然父母双亡却能得到所有人的宠爱。 天下惜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她的父亲在她四岁那年外出办事,路遇劫匪再也没有回来。 老太太便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扶养。 所有人都很疼爱这个妹妹,包括一直带头欺负她的天下映。 “天下家主。”宴景山发现了她们,愉快地跟她们招手。 “你们认识?”阔兰问道。 不愧是当了二十多年的庄主夫人,端庄识大体喜怒不形于色。 “前几日天下家主帮了我一个大忙,还没有好好感谢呢,若明日有空,我在潇湘楼设宴,亲自款待天下家主。”宴景山愉快地邀请。 天下雪慢慢走近,点头算打过招呼了,“举手之劳罢了,据说潇湘楼的冬日宴名满天下,早就想尝尝了,得宴公子请客,便却之不恭了。” “那九月姑娘也一起来。”宴景山道。 “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惜儿身为东道主,明天带着他们一块出去罢。”阔兰笑笑,提点天下惜,“我先去忙,惜儿照顾一下你陌沉哥哥。” 阔兰走后,剩下四人相顾无言。 还是天下惜打破沉默,“陌沉哥哥为何这么晚才到?” “路上有些许事情耽搁了。”说罢便瞧了一眼天下雪。 天下雪:…… “家主,刚刚族老喊你过去呢。”懂事的九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天下雪舒了一口气,带着九月走开。 这到底是什么人间修罗场啊! 快要走出前厅时,忍不住回望,便看到萧誉一直瞧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回头,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话说回来,为什么萧誉看到你不意外呢?”九月低声问道。 天下雪讥笑,“都是一个山上的妖怪。” 大家都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不说破罢了。 第二日,只停歇了一日的大雪又落得纷纷扬扬。 她不想与天下惜同路,便早早带着九月出门。 雪天的长街冷冷清清。 九月给她打着伞,低声和她汇报,“天下映三年前就嫁到王都了,你猜猜嫁给了谁?” 她这几日都没有在天下山庄看到天下映,她这嫡姐,连家族的继位大典都不回来,让她好生奇怪,她便让九月探查去了。 她身为家主,倒也不至于连这个也不知晓。“嫁给司马丞相的次子司马宜了。” “对,但司马宜是个瞎子。” “哦?”这就有点意思了。 天下氏的家主是命定之人,皆由卜卦而出,一日未出新家主,凡是天下氏血脉都有机会,天下洺和阔兰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将唯一的女儿远嫁去王都,还是嫁了个瞎子。 “最有意思的是,嫁给司马宜是天下映自己决定的。这桩婚事吧 5. 第 5 章 [] 午饭过后,小二撤了残羹剩饭,拿了个小炭炉上来煮茶。 “对了,天下家主,给我算个命呗。”宴景山兴致勃勃地提出。 “不行呢,家主只能给王族算,不过我可以给你算啊景山哥哥。” “你算得准吗?” “信则准不信则不准嘛。”天下惜拿出五帝钱,“说吧你想问什么?” “姻缘,帮我算一下我什么时候成亲?” 天下雪想回去了,看到九月兴致勃勃地看着,不忍心打扰,便小声跟她说:“我先回去了,你晚点自个回来。” 她走到门前,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才惊觉把伞留给九月了。 刚走两步,一把纸伞遮在她的头顶。 “怎么不拿伞?”抱狐狸的仙人开口。 “你怎么下来了?”她无比顺手地接过富贵。 他没有回话。 临近过年,虽是大雪,街上却无比热闹。 长街两旁全是卖年货的摊档,行人提着新买的物品喜气洋洋。 路边卖糖葫芦的商贩吆喝,天下雪瞧了两眼。终究是过了吃糖葫芦的年纪,从前没有尝过,如今好像也不太想吃了。 萧誉从衣袖中取出碎银,一抛,便落在摊上,顺手拿走了一支又大又圆的糖葫芦,脚步未停。 “你从前悄默默地冬天来延殇城作甚?”她挺好奇的,这冬日的延殇城也平平无奇,若说赏雪,王都的冬天也下雪。 周围是吆喝的摊贩,热闹的行人熙熙攘攘,显得闲庭信步的他们与这世间格格不入,“小时候约了一个妹妹去看凌霜花,但是她失约了,我便每年都过来看看她有没有赴约。” 这句话宛如一颗雪粒落在心上,冻彻百骸。 八年前的初秋,即将启程回王都萧誉跟她说,大雪初降的时候,他会来延殇城带她去看凌霜花。 那时候她心里是很难过的。 很久以前,天下映他们也是这样骗她的。说一起玩捉迷藏,骗她躲起来便去其他地方玩去了,剩她一个人躲在假山后一个下午,被蚊子叮得全身是包。也会跟她说一起去踏青,等她在后门等上半天也不见人,最后才知晓他们早就出去了,哄骗她这个傻子罢了。 所以后来,她再也不相信了。 以至于萧誉跟她说一起去看花的时候,她是不信的。 撑着纸伞的贵公子停下来,目光沉寂如潭水,“其实这么多年了,我很想问她,如若当初她还没离家,会赴我这个约吗?” 会吗? “会。”她回答得坚定。 她一直觉得萧誉是在骗她,但她一定会赴约的。 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想不遗余力地抓住一切可能,纵然她不相信是真的,但又如何呢? 但是,很可惜,命运如此,谁都挣不脱逃不掉。 那个冬天,她没有等到那一场初雪。 因为唯一会对她好的娘亲,以一段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那日如往常一样,她在院前玩耍,天下映带着一行人过来,她已经学会不逃避了,让她们欺负完她就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天下映却拉着她说,祖母在前厅设宴,让她过去。她不信,并不想理会。 不久后祖母身边的侍女却亲自过来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说出的话跟她一样刻薄,“怎么?一个低贱的庶女难道还要老太太亲自来请吗?” 那时的她还小,不懂什么是阴谋,就这样跟着去了,她原以为,最坏的也不过是被毒打一顿罢了,她习惯了。 她从来没有去过前厅,纵然过年过节天下氏都会在前厅设宴,而她从来没有资格参加。 那日的宴会很寻常,大家都开心地吃吃喝喝,没有人找她的麻烦。 那时候她还天真地以为,家里人开始接纳她,只是她想不到,回到她和娘亲的院子的时候,看到的是娘亲晃荡在半空中的双脚,她原以为她可以一直被保护安然地活下去,当这 6. 第 6 章 [] 转眼便到了过年。 除夕夜那日,在梧桐寺礼佛的老太太回来了。 大约是因为天下洺做了二十年的家主,所以老太太在这个家积威已久,她回城那日,天下氏的族人都门前迎她。 但是天下雪没去。 彼时她正在落雪居睡大觉。九月在算青竹镇那几家医馆一年里的账。 九月算得唉声叹气,“亏了不少,年年亏年年亏。” 睡得正香的天下雪被吵醒了,满不在乎地道,“都亏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习惯吗?” “酒肆的钱又要补贴不少过去了。” “那你明年给梨花雪涨价不就好了。”天下雪一副多简单的表情。 醒了就睡不着了,起来挑一身今夜团年饭的衫裙罢了。 “你不当家是不知道柴米贵?你又不让多酿几坛,非要说什么物以稀为贵。”多酿点不就挣得盆满钵满了吗? “前些时日的流水宴不是定了一大批江南春吗?横竖亏不着?”她拿着一条浅金色绣海棠的衣裙和一条朱槿色比划。 “红色。江南春是卖了不少,快卖完了,那明年卖什么?来得及酿吗?” 放下浅金色的裙子。 “茶香酿也差不多了,定价再高一点。” “翻倍价钱卖。”盖上账本,难题迎刃而解。“你说宴景山怎么做成王都首富的呢?” 天下雪试探性回答,“因为他不用补贴亏损产业?” …… “这样,你进京找个由头把我托付给他一阵,我去偷师学艺,争取成为青竹镇首富。” 不愧是你。 天下雪沐浴更衣完毕,穿上了九月选的朱槿色衣裙。她鲜少穿这么艳的颜色,还有些许不习惯。 九月沉吟,瞧着她半晌,“能把红色穿出清冷感的也就你。” 天下雪:…… 根据规矩,家主团年饭前要去祠堂祭拜先祖。 九月感慨,不愧是神秘的大家族,规矩真是又多又奇葩。 大雪已经停了,萧萧的寒风却不休止。 天下雪把香插入香炉,跪下三叩首。 突然,大门徒然被人打开,冷风涔涔而入,门外一大群人蜂拥而至,为首的是天下洺的母亲,紧紧跟随的还有阔兰天下惜,身后全是天下山庄的族人。 天下雪从容地起身,绝美的容颜露出丝丝笑意,她含笑的眼眸扫过众人,“这般晚了,大家来祠堂干什么呢?” 意料之中地没人回答。 老太太越过她走到案前把连笙牌位扫落地上,恨恨的眼神盯着天下雪,带着冷笑,“这样的贱人怎么配跟我们天下氏一族的先人放在一起,脏了置灵位的桌子。” “我是天下氏的这一任家主,我的母亲难道不应该入天下氏的祠堂吗?”淡漠得没有感情的声音。 “一个通奸的女人不配。”阔兰开口冷笑道。 “是吗?”天下雪停顿了一下,“真相如何,难道上任家主夫人不是最清楚吗?” “我最清楚的就是连笙那个贱人勾引男人,丢光了天下山庄的脸。” 天下雪丝毫不受阔兰说的话那么难听所影响,“如今你口中这个贱人的女儿却是天下氏命定的家主,而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后裔却不是,确实应该心有不甘。” 杀人诛心。 你们这些人不是一向自诩高贵么? 老太太的拐杖用力怵地,“不愧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捡起牌位,接过九月递过来的帕子细细擦干净,温柔地放回在桌上。 “祖母,你也要尊称我一声家主。”她淡漠地笑了笑,“过完年祖母就早点回去梧桐寺罢,手沾人命的人啊,是该吃斋积德,不然得下阿鼻地狱。” “你、你这个贱人。”老太太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扶着的天下惜赶紧给她抚背顺气。 “祖母别气。” 天下雪越过众人往门外走去,没人敢拦着,她在门口撑起白色的纸伞,淡漠地说道,“不想吃团年饭的人就不必去了,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罢。” 余下的人气到面容扭曲。 最后是匆匆赶来的天下洺让人把老太太送回房间,让余下的人赶紧去前厅吃饭,结束了这场闹剧。 是夜。后山。 天下雪提着一盏灯笼慢慢走来。 “父亲有事找我便去落雪居,这儿太冷了,我不喜。” “这大过年的你又何必跟祖母置气呢?” “父亲是觉得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对了?” “你祖母都是半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她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日子在家里,算了。” “行。” 她瞧着桌上温在炉子上的江南春,自己坐下倒了一杯。 “倒是好酒。” “数月前去青竹镇接你,在一家酒楼吃饭,店家上的便是这江南春。说是他们镇上有名的酒肆酿的,我喝着不错,我便定了一批。” “酒肆的老板娘跟我说,她尝试了几年的新品成功了,今年夏天便能出售,父亲若喜欢,我便让老板娘留个几坛。” “甚好。” 他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延殇城,感慨道,“千年了,朝代更迭,几经战祸,天下氏还能偏安一隅确实不容易。” “海有潮汐,人有祸福,皆是命数。父亲看开点吧。”她饮尽杯中酒,便起身回去了。 她这个父亲,把肩上的担子看得太重,以至于对身旁的人,全是算计。 她父母的爱情里,天下洺又付出了多少真心呢? 真是可笑。 回到落雪居刚好遇到回来的九月。 “天下山庄的账都看完了?” “看完了。这梧桐寺啊,就是天下山庄出的香油钱盖起来的,香火不怎么旺盛,每年都是天下山庄一笔一笔银子补给过去。” “行了,明年这笔补给就断了罢,银子就用来盖医馆。” 九月就开心了,青竹镇的医馆全靠着酒肆补贴。如今这延殇城的医馆有天下山庄补贴,不就是等于花别人的银子经营自己的产业么? 过年的延殇城是全城盛宴。 初一一大早,天下氏便会在城门口摆设祭坛,为新的一年祈福,保城内百姓安康,远离灾祸。 祈福大典结束后,天下家主会在城楼上为大家发放福袋。运气好的还能拿到有转运金珠的福袋,是全城百姓最为期待的环节。 福袋发放完毕,便是花车游街,好不热闹。更甚有附近城镇的人过来游玩。 从初一到初七,会有天下山庄的人在主街两旁摆设算卦的摊子,一个铜板的卦金便能算福祸,如若遇到凶卦,也能免费化解。 今年是天下雪继位的第一年。九月是很懂事的,把福袋里转运金珠的数量翻了一倍。 城墙上的天下雪看着下面人头攒动,人潮汹涌,感叹这盛世真美好。 福袋丢下城墙,众 7. 第 7 章 [] 车轮压过枯叶,万籁寂静,只余马车跑过的声音。 她们惯例在城里过夜,一早出城赶路,因为去沧北城的官道坍塌,她们借道沧北山。 车夫说沧北山前段时日有流寇作乱,但是他们借道的这段不会经过。 车夫是九月在延殇城雇的,天下雪说不用天下山庄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天下雪总觉得心绪不宁。 她开了一卦,卦象依旧是逢凶化吉。她若有所思地收好了铜钱。 不多时,她便发现她的预感是对的,因为九月便开始头晕想吐了。 “下车歇歇?” 九月摆摆手。沧北山可不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流寇作乱,遍地尸骸。 “还是歇歇罢。” 马车刚一停稳,九月一下车便吐了。 她给九月拿了水,又给她顺了会背。 九月瘫在路边的大石块上,好久才缓过来。 “走吧,这里不安全。”话音未落,便见到数个蒙着脸的人慢慢围了上来。 不远处方便的车夫看到这么多人,头也没回,撒腿就跑。 蒙面的人没有追,看来就是冲她们来的。 天下雪轻轻地笑了笑,“各位不过也是求财罢了。”说着接过了九月递过来的钱袋掂量了一下。 为首的人有点心动,拿着弯刀,慢慢地挪动过来。 天下雪其实拿不准他们四人到底是真的流寇,还是老太太抑或阔兰雇的杀手。 不过,逢凶化吉卦,就赌一把罢了。 她提起钱袋,用力地往右边一扔,拉起九月就往左跑。 那四人没有管被丢掉的钱袋,拔腿就追了上来。 确实比较像杀手,还是不太入流的杀手。 就在刀差点砍上来的那一刹那,一个黑色身影闪身而出,一脚踢翻了弯刀,回身又一脚踹上了为首那人的胸口,为首的劫匪摔落在地,剩余三人不敢妄动,却也不敢走。 黑色身影不认识,大概是好心过路人。 她们也不敢妄动,空气凝固了一瞬。突然,原以为无人的树林走出数人。 为首的白衣男子笑着道,“这么快又见面了天下家主。” 确实挺快,这人不久前还约她在王都赏桃花,没想到这么快就在这里碰见了。 九月本就不舒服又狂奔了一段路,看到是熟人,一松懈下来,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吐了。还吐得天昏地暗,面如菜色。 额…… 大家都愣住了。 天下雪慌忙递水,低声说,“她今早起就身体不适了,又受了惊吓……” “天璇。” “属下在。”一黑色衣裙的女子出列。 传闻中萧誉有七位武功高强的暗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数,确是七位,悉数到齐在这冤魂比人多的沧北山。 真让人好生奇怪。 “把九月姑娘送到沧北城治病。”萧誉吩咐。 “属下领命。”说罢便走过来搀扶吐得一塌糊涂的九月。 天下雪:…… “我跟天璇姑娘一道去罢。” “你跟我一道,我送你去王都。”萧誉淡淡地开口。 嘴唇毫无血色九月朝她点点头,她只能松开手,“那我们王都见。” 如今这个情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们确实分开走比较好。 她们刚刚丢下的马车和钱袋都被人拿了回来。 天璇把九月扶上马车,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主上,这几个人?”刚刚踢倒寇首的天枢问道。 他神情平淡,从容一笑,“杀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如传闻中的萧誉,春风和煦,杀伐果断。 身后是长剑入肉,重物落地的声音,她不敢回头。 “怎么?未曾见过这样的我?”白衣公子理了理衣袖,大步向前而去。 风吹起白色衣袂,宛若谪仙。 “不,我就是想问问,我们走路吗?” …… 其他人看着他们离去,身影瞬间消失在树林中。 余下地上的四具尸体。 萧誉把她带到沧北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 村庄很小,也就数几十户人家,萧誉的房子更是……一言难尽。 三家茅草房并排,厨房是草棚搭的,已经垮了一半。外面园子围了一圈篱笆,缝隙大得什么都挡不住。 因为一只大黄狗半个身钻进篱笆,瞧见他们又缩了回去。 这…… ——虽然我能吃苦,但是也不必如此。 “你……真住这里?”天下雪试探性问道。 “对,前些日子买下来的。”萧誉回身拉上了篱笆的木门。 她很想说,这木门也没有关上的必要。 “其实吧,我也可以跟着天璇和九月去沧北城的。” “主要是,我有事要求天下家主帮忙。” 她看着这几间似乎随时坍塌的茅屋,并不觉得是求人帮忙的模样。 “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进来,外面风大。” 里面估计也是四面透着风。 果然,房子四处漏风,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但桌上放着一套明德窑的冰盏茶具,不出意外的话,紫檀木茶盒应该装着一年一载的玉上银针。 “你不是说在王都等我赏桃花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沸水冲入茶壶,细细地清洗这茶叶,“前些时日,一封沧北山有流寇打劫杀人的折子递到了天子案上,那时我被刺杀在灵鹫山养伤,我哥哥就自动请缨,领兵剿匪。” 第一泡的茶汤倒掉,又注入第二泡的沸水,“我那哥哥呢,又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我觉得不对劲,便过来瞧了瞧。” 茶叶在壶中舒展,他倒了一杯,轻轻推到她的面前,“我在这里一段时日了,把沧北山都快挖地三尺了,也没见着流寇的身影。”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倒是今日遇见了。” 天下雪回想一下,“我觉得不像流寇,倒是想杀我们。”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四人,没什么武功,也不太像杀手。” “但是,杀我和九月绰绰有余啊。” 萧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其实,她们出现的时候天枢早就发现了,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她们会不会武功罢了。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演一场戏。” 哦? 第二日,天下雪起床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她被邻居的鸡晨鸣吵醒了。 她掀开蚕丝被,穿衣洗漱。 这房子虽然看着破破烂烂的,但是被褥都是蚕丝新被。 她穿上萧誉给她准备的衣裙,随便用木簪挽了个发髻。 出去的时候萧誉也穿戴好了,正坐 8. 第 8 章 [] 午饭时摇光就来了,用牛车拉了一车的木材,后边还有几个修葺师傅也拉着车。 天下雪怀疑摇光这个时间来是给他们送午饭的。 她果然猜对了,摇光带来了一只烧鸡和一袋馒头。 烧鸡的味道比不上清溪镇的那个小摊,她难得偷吃一次,还只吃了一个鸡腿,真是让人可惜。 萧誉看着眼前吃鸡腿的人一脸气愤,不太理解。 “那只烧鸡好吃吗?” 萧誉听到她这般问,便反应过来了,她问的是灵鹫山那只给他留下的少了一只鸡腿的烧鸡,“好吃,就是凉了。” 他俩在里屋吃烧鸡就馒头,摇光开始带着师傅们动工。 “你不会是真的打算在这修座大院吧?” “怎会?”面前的人啃着馒头依然优雅,更甚,开始煮茶了。 …… 午后,因为萧誉是瞎子人设,所以被派去午睡了。 天下雪就在院里监工。 不多时,早上遇到的王大娘便过来了,好奇地瞧着他们。 “大娘,在散步吗?”天下雪打招呼。 “你们这是修房子?” 天下雪点点头,“我们买的时候也不知道这房子这么破,夏天雨水多,就趁现在先修一修。” 王大娘又闲聊了几句,说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说罢便回家去了。 夜里倒是没什么事情发生。 天下雪还在想她是不是想错了,其实这个村子就是个正常的村子。 但是他们走了几日,发现这村子,确实没有妇人和孩童,诡异得让人诧异。 第三日,房子也修葺得差不多了。 摇光带来了一个消息,其他几个村子也跟这里一样,没有妇人和孩童。 “萧誊啊,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萧誉讥笑道。 领兵剿匪,实际上没有匪,山脚下的村子不是正常的村子。一切谜题都迎刃而解了。 彼时摇光正和他们一起吃饭,看到他们恍然大悟的表情更迷茫了,“什么意思?” “摇光我问你。”天下雪放下碗筷,“如果你要豢养私兵,你又不能光明正大,他们平时空着的时候可以让他们干什么?” “干什么?就放着啊。” “但是一堆人就在这吃吃喝喝的是不是很引人注目?” “那……让他们去打工?” “对,你让他们去种田是不是就很合理。” “所以……这里?”摇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大概是了。 有人在这里豢养私兵,但是又不能被人发现,所以便放出谣言说沧北山有流寇作案,让大家对沧北山畏惧不敢靠近。 但是,不知道流言怎么就变成了折子。天子知晓了,便只能派人镇压。 实际流寇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能被拆穿,所以只能自个人领旨出征,平息这件事。 “你们通知其他人撤离,留一人看着便可。”萧誉也吃完了,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手,“摇光,去洗碗吧。” 摇光:…… 翌日。 天下雪坐在院子里刚打好的摇椅里思考,他们这么高调地在这里探查真伪,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撤退呢? 如果是她,会怎么做? 她冥想了一刻钟,觉得最好的法子便是原房主来把这房子讨回去,把他们赶出去。 如果原主是这村里的,会不会发现这村子变得怪异?还是村民会认出这原主呢? 还没想出结果,便看到萧誉把眼睛蒙上邀她出去散步。 刚走出没多远,一个带着家丁的老叟便跑了过来。 “陌老板啊。”看到他们修葺好的房子急得直拍大腿。 刚准备去农田的几个村民停下来瞧热闹,听到声音的王大娘也出来了。 天下雪赶紧阻止道,“老先生,你先别着急,慢慢说。” 老叟看了看天下雪,又看了看他们扶着的手,“哎呀,这位想必就是陌夫人了。” “到底怎么了?”萧誉不耐烦地打断。 老叟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陌老板啊,最近这段日子啊,我去世了几十年的老父亲天天在我梦里对着我哭,我问他咋回事他也不说。我去给他烧纸钱呐祭拜啊也没有用,那可急死我了。后来我去找了懂行的婆子问。” “说重点。”萧誉更不耐烦地打断。 “婆子说,是我那去世的老父亲怪我把祖宅卖出去了。” …… 萧誉绕过他们抬脚就走。 老叟又急匆匆地上来拦着,面露苦色地说道,“陌老板,我知道我这也不厚道,但是这几日我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天下雪叹了口气,“老先生,您看,这房子我们也花钱花时间修葺好了,你这……” 老叟马上接道,“你们修了多少钱我都认,卖房子的钱我双倍奉还。” 见他们不说话,老叟看着王大娘,“王家嫂子,你帮我说道说道,我确实有难处。” “王老头,你这事确实做得不厚道,你说说你都在城里挣了钱,也不差这一点银子,你卖祖宅干什么呢?” 王老头直叹气。 “你这样我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地方搬啊。”天下雪为难地说。 王老头一看有戏,迫不及待地说,“你们来我家宅子住几日,我一定帮你们找到合适的。” “我们要回去收拾东西。” “好好好,不急的不急的。”说罢,众人散去,天下雪便扶着萧誉回屋。 关上门便悄悄松了一口气,这种事可真考验演技。 萧誉一扯眼前的素帛,便开始收拾行装了。 …… “这都是你安排好的?” “是。” “这王老头不会说出去吗?”天下雪疑惑。 “不会,他不敢。” 可见这王老头的演技比她有过之无不及。 原本这里就只打算落脚几日,故而行装不多,一个时辰便收拾妥当了。 当即坐了王老头雇来的马车回沧北城。 摇光被留在这里探查,如若过段时日,这里的人要撤退换地方了,便也证明他们演技不好,打草惊蛇了。 如若没什么动静,摇光可和留守在其他村庄的几人共同回京。 到沧北城刚好晌午,他们谢绝了王老头极力邀请去他家住的请求,找了一家客栈。 店小二开心地迎上来,把他们的行囊搬上楼。 天下雪上楼的时候看到小二只给他们开了一个房间,“哎。” “怎么了夫人?” 萧誉出声打断,“送些饭菜上来。” “好嘞。”说罢高高兴兴去安排了。 “我们住一起不太好吧?”天下雪歪着头瞧着他 9. 第 9 章 []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去算卦。绕了一圈出来时他顺手放了一颗金铢在功德箱。 功德箱旁的小沙弥看他出手大方,问他要不要去用斋饭,他谢绝了。 出来寺庙门前有一个画扇面的小摊子,摊主是个清秀的书生,说二十五文钱可画一把扇面。 书生说可在扇面许愿。 画的人很多,她便在后面排队,萧誉瞧着这长队,“你想画什么样的?我回去给你画。” 一幅画作千金难求的萧誉说给她画扇面,她是高兴的,如若有朝一日落魄,也能卖不少钱,“不,在这儿说不定就很灵验。” 萧誉诧异,“刚刚在里面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天下雪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是人啊,也会有所求啊。” 排了半个时辰才到他们,她选了一把紫竹材质的扇骨,问书生能不能自己写。 书生把扇面和毛笔都递给她,她不带犹豫,挥毫落下早已想好的四字:长命百岁。 书生待扇面干透,便帮她细细贴上扇骨,最后用一个绒布袋子装起来。 “这便是你的心愿么?” 心愿吗? 她笑了笑没说话,与其说心愿,不如说是贪念或是求而不得。 她留恋这人间。 他们第二日便离开沧北城,南下。 出了城,萧誉便买了两匹马。 那时她在城外的草棚吃豆花,看着萧誉牵过来的马陷入了沉思。 “出发罢,天黑前能赶到沧南城。” 天下雪拿着刚打包好的几个烧饼,犹豫了半晌,终是开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骑马呢?” 这次轮到萧誉陷入了沉思,会不会骑马这个事儿,从不在他的思考范围。 每年的王家狩猎,他身边的友人一个个比他冲得还猛,这……不会骑马。 他沉思了良久,到底是共乘一匹马呢?还是花一天教会她骑马呢? “老板,帮我再装几个烧饼。” 天下雪看着手里的几个饼,难道对萧誉的食量做出了错误估算/ “我们今天不去沧南城了,去煤山镇。” 当然,她不会自取其辱地问为什么不去沧南城,但确实没想到萧誉竟是要教她骑马。 她在马背上坐得晃晃悠悠,他牵着缰绳走得闲庭信步。 路人瞧着他们的眼神充满了疑惑。 晌午时,还遇到了一个骑着毛驴的少年,少年表示他们这样骑马实在过于暴殄天物了,不如他们换一换。 然后……就被萧誉狠狠地拒绝了。 少年头一扭,傲娇地走了。 浮云遮日,落叶纷纷。 萧誉让她慢跑几步,一开始学得还挺好。萧誉挺欣慰的,看着她越跑越快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还没教她如何勒马? 他飞奔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枯叶上了。整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树梢头。 “摔哪了?”他细细地打量,好像没有出血。 那是天下雪第一次看到如此慌张的萧誉,但是,别人慌张的时候她都无比淡定,“大约是腿断了吧。” “痛了可以哭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这些年他身边唯一一个女子便是天璇,但是天璇是个暗卫,莫说断了一条腿,便是双腿尽断,也会紧握着刀杀出去。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但是我不想哭。”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他好像忘了,她从前就不是被捧在手心里宠的娇小孩。 他把她抱起来,一路往煤山镇都很沉默。 天下雪安慰他,“真的不怎么痛。” “小时候吧,流浪到青竹镇,认识一个开医馆的老先生,他会收草药什么的。 那时候没什么求生技能,还穷。想着我也可以采药卖给老先生啊,能挣钱能吃饱饭。 但是我又认不得草药,就求老先生教我认草药,我比市价便宜卖给他。 其实给他采药的人很多,大约是看我可怜吧,他答应了。 采那株半夏的时候,我知道我不该贪心的,但是它就在眼前,伸手可及。 所以我掉下山的时候,实在后悔。” 抱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她笑了笑又继续,“我从山上滚下来,伤得不是很重,就是断了腿,跟今天一样。 那山上人迹罕至,我当时在想,不会没人路过吧,那个地方我看着也不是特别喜欢,当我埋骨之地我实在不愿意。 过了很久,有一个少年路过,我求他背我回镇上,背篓里的草药都给他当报酬。 其实我当时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万一他把我的草药抢走把我丢在这里怎么办?我可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呢。 幸好,这个世间还是有好人的,他把我背回了青竹镇。” 听到这里,萧誉越发沉默了。 他恨十四岁的自己不够强大,没有把她带出牢笼。 而且故事发展到这里,就该是——少女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但是她回来的时候是孤身一人的,不会是少年出了什么意外?然后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天下雪看到他皱着的眉头,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知道他把我背到青竹镇的医馆里,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说,老子忍你很久了,老子是女的。” 萧誉:…… “是九月吗?” 他果然知道九月的真实身份。 “不是,她说她的理想是当一个保家卫国的女将军,然后她拿走了我的所有存款,说追梦去了。自此多年,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所以朝中有保家卫国的女将军么?” 萧誉思索半晌,“没有。” 天下雪有点低落,“那看来是她还没有实现梦想。” “你怎么知道不会是她半途改变了梦想呢?” “也对。”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一边走一边学骑马的话,傍晚前就该走到煤山镇了。但是由于她摔断了腿,马也受惊跑了,萧誉抱着她走了一段,后来大约是觉得这样行程太慢了,焉知半夜能不能赶到。 恰好路过一块田地,买下了一头毛驴。 她坐在毛驴上哈哈大笑,“如果你答应了用马跟少年换毛驴,那我们就省了买驴的银子了。” 他们到煤山镇的时候已经入黑了。 煤山,顾名思义这附近盛产黑煤,故这镇子的名字听着就很富有。进了镇,才发现,这个镇是真的很富有。 街道两边的店都装得金碧辉煌,街上的红灯笼都比别的镇要新净。 用萧誉的话说就是,这个镇连赋税都是很高的。 他先是找了一家医馆,大夫表示这腿问题不大,接上骨头用木头固定,很快就好了,年轻人身体好,不怕的。 晚饭照例是在客栈解决的。 天下雪表示不太饿,因为她在小毛驴上啃了一路的烧饼。 她啃着梨子,宽慰他, 10. 第 10 章 [] 这是他们在玉璧山镇的第三日。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她支了个算命摊子在街上讨温饱。 蒙着眼睛的萧誉坐在她身后的小马扎里。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的夜里,他们在煤山镇的客栈遭遇了萧誉二哥萧誊派来的杀手刺杀。 萧誉抱着瘸腿的她一个打八个,最后只被流箭擦伤手臂。这个故事如果在话本里就能体现男主的所向披靡、杀伐果断、举世无双。 但是现实就是很残酷。 流箭上淬了毒药,而她并不知道这个毒药是什么,只能就地找了些常规的解毒草药做了处理。 然后简单包扎了的萧誉就背着她往下一个城镇而去。他们不敢回煤山镇,也不敢往前去沧南城。 因为萧誉说,根据他对这个哥哥的了解,大概会派人在城中埋伏他们,所以他们绕路沥水河,落脚在玉璧山镇。 天下雪原以为玉璧山镇跟煤山镇一样,因玉璧而有名,故也该很有钱。 但是萧誉说,玉璧山镇只是希望跟煤山镇一样富有故而起了这个名字。这个镇子,没有玉,也没有壁,更没有钱。 所以他们在这里看大夫的时候就被狠狠地宰了一笔。 夜半被袭,逃跑匆忙,他们的行囊一应没有拿上。 只有萧誉身上的一枚玉佩和绾发的一根玉簪子,反观天下雪,更穷。 因为和九月一起出门,怕被贼惦记,连绾发的簪子都是木头的。 典当了萧誉玉佩和玉簪,然而他们看了一次大夫便用了一半。 其实她的腿换药是花不了多少银子的,问题出在了萧誉身上。 前面不是说道他被划伤的箭是淬了毒的,天下雪也给他处理了。但是她只是个懂药理不懂医术的人,故而为什么萧誉背着她走着走着眼睛开始看不见了这件事,她其实也不晓得为什么? 根据玉璧山镇的大夫说,他这是毒气攻眼,多吃几副药就能看见了,问题不大,就是药有点贵。 大夫说的几副药也没具体下来到底是几副,稳妥起见,他们就打算找个营生法子。一边看眼睛一边等萧誉的护卫们。 但是一个眼盲一个腿瘸,找个工作实属不易。 那日他们看完大夫出来不远,便看到了一个算命摊子。他们在算命摊子对面的汤粉摊子吃完了一碗粉,也没瞧到一个主顾上去算命。 而算命先生也一直在打瞌睡,看起来就挣不到钱的样子。 他们吃完粉,萧誉便背着她走到摊子前,让先生给算一卦。 她坐下,萧誉站在她身后。 先生瞧着他们半晌,嘴里说着不准不要钱,但是竖起了四根手指,天下雪懂事地给了四个铜板。 先生像模像样地把铜钱放在龟壳里,让她摇出来。 看着卦象摇头晃脑许久才道:“你们这一生碌碌无为,但是平淡是福嘛。姻缘嘛,倒是不错的,能白头偕老。就是多灾多难,要另外花钱化解。” 行,就是胡诌的。 “老先生,化解就不用了,我就问问你这个摊子出租吗?” 老先生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个是我吃饭的营生,一天得给我二十个铜板。” 原以为没戏得天下雪:…… 原以为天下雪没戏的萧誉:…… 也就是说这个人一天都没几个客人,敢情他们就是一天里那唯一的大冤种。 最后她砍价成一天十五个铜板,便租下了这个摊子。 老先生可能觉得有愧,还附赠了她一堆风水算卦的书。 这堆书简直就是给瞌睡中的人递的枕头啊! 身为天下家主,她算卦是很准的,但是学算卦的时日太短,她大部分解卦都记不住。 萧誉有点不解,“不是说家主只能给王族算么?” 天下雪啧了一声,“那不也是天下氏自个儿定的规矩么?规矩嘛,便是用来打破的。不然还能如何?让你一个瞎子去当苦力吗?” 言之有理。 萧誉闭嘴了。 这个算命摊吧,原本生意是真不好。 大约是因为摊子换了主人,还是个女先生,故而好奇的人还是多的,天下雪收费也便宜,头两天来算命的人还是不少的。 但是第二日下午,她带萧誉去医馆复诊,把剩余的存款花完时她就开始焦虑了。 她每天挣来的钱除了给老先生的租金,房租和吃饭,基本所剩无几。 再没有钱,萧誉的第二次复诊都是个问题。 所以第三日,她决定涨价了。 大约是前两日积攒的名气,第三日涨价后,来的人竟只多不少。更甚者,连午时饭点,也还有两人在排队。 之前都是他背着天下雪去前面的饭馆去买饭,今日实在太忙了,她便随手抽出一条肉干给他,让他先填一填肚子。 他捏着手里的肉干轻笑出声,天下雪这个举动,跟安抚富贵的时候一模一样。 想想在王都吃香喝辣的天下富贵,心里生出一股羡慕之意。 他起身,杵着竹子摸索着向前,“我自个去买罢。” 他们夜里收摊,也是在那个小饭馆炒两个菜吃完再回去。没别的,只因他们两个都不会做饭。 饭馆老板认得他,见他一只手杵着盲杖,还给他用食盒把饭菜装起来。天下雪一起去的时候都是一手端一碗,晚上再把碗还了。 他走的时候老板还给他拿了两个梨子,“今日送来的梨子新鲜,拿去吃,晚些让你夫人也帮我算一卦呗,看看我什么时候能开上分店。” “谢谢老板了。” “跟我客气啥啊?”老板乐呵地送他出门,“小心台阶,来。” 天下雪刚把排队的两人算完,想着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想起身看看。 隔壁胭脂摊的老板娘正吃着闺女送过来的饭,示意她看街头。 街的那头,蒙着眼的青衣男人拎着食盒,慢慢走回来。 “你那夫君,模样姿色那是顶顶的好,对你也好,就是可惜了眼睛。”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板娘又说了,“你们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啊?一个瞎眼一个断腿的。你们啊,也不给自己算算。” 他们接过摊子的第一日,便免费给老板娘算一卦,可能日后要麻烦人家也说不定。 老板娘是不太信的,因为原本的老先生是什么德行她可太清楚了。 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竟然全给她说中了,自此老板娘逢人便夸她算得准。 大约他们这几日生意好,老板娘功不可没。 “咱们做这行的,给自己算不出来,福祸 11. 第 11 章 [] 由于摊子被砸坏了,下午就只能把摊子修一修暂停营业了。 幸亏老先生那个盘包浆的古董龟壳没坏,不然这五两银子得分出去一半。 她坐在一旁指挥萧誉敲敲打打,胭脂摊的老板娘拿来了一盘瓜子邀请她一起嗑。 “你夫君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这身手不错的呀。” “他呀,以前在大户人家里当护卫的。后来因为眼睛看不见了,那户人家补了一笔银子,便退下来了。听闻玉璧山镇有个大夫医术不错,我们便来这里瞧瞧,但是这医药费太贵了,我也只能干起旧营生。” “我跟你说啊,今天来这三人啊,是玉璧山镇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他们专门来找麻烦,然后要钱的。我们每个月都交不少银子,你们呀,是第一个从他们手里要钱的呢?”说罢老板娘吐出瓜子皮,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事官府不管吗?” “官府?”老板娘冷笑一声,“他们一伙的。” 萧誉听到这话停了下来,半晌又继续敲打。 “这为首的,便是官老爷的小舅子,多少人去告官了,有用吗?” “没事,他这种人作恶多端,活不了多久的。”她忽地转移话题,“姐姐你这做胭脂的技术不错呀。” “那是,我还有些老顾客千里迢迢从隔壁镇过来呢。”老板娘傲娇地说道。 隔壁镇倒也用不上千里迢迢。 老板娘又继续夸她的口脂颜色如何艳丽好看,香粉如何细腻柔软。说着还要送一盒羊脂膏给她,“抹着睡觉脸嫩嫩的,保证你夫君啊,摸着滑不溜手。”说完嘿嘿一笑。 倒也不必如此。 摊子修好已近傍晚,他们便直接去回香楼吃饭了。 路上萧誉压低声音问她,“你今日说的,窥探了天机便会遭到反噬是真的吗?” 天下雪玩着羊脂膏盒子的手一顿。 遭到反噬是真的,天下氏历来最有出息的家主都很短命,不过是因为看得太真,窥探得太深,遭到的反噬太狠罢了。 “假的,如果是这样天下氏早该死绝了。” 这话萧誉是不信的。天下氏一个繁盛了上千年的家族,到如今只余这百来人,怎么看都不像人丁兴旺的样子。 “你这几日算了那么多卦,会有影响吗?” 她只能活到二十二岁还怕什么反噬啊?啧。 “就这区区几个卦就有影响,我这家主不用当了。” 萧誉:……是他见识浅薄了。 为了庆祝今日的意外之财,她多点了一个洄鱼羹。 回香楼的老板笑呵呵地问道,“陌夫人今天生意不错吧?” “还行。” “那你能帮我算一卦不?卦金就抵饭钱了如何?” “你想算什么?”天下雪掏出铜钱。 老板局促地搓搓手,“我的分店什么时候能落成?” “只要不走歪路,两年内便能成。” 听完这话老板道了谢便若有所思地进厨房了。 倒是萧誉起了疑问,“果真?” “真。”她愉快地拿出茶壶开始沏茶。 他们租住的院子在回香楼后面的巷子走到尽头,房子不大,胜在干净整洁。 院中还有一小池的荷塘,池里游着两尾锦鲤,晚春的小荷才露尖尖角。 月色静谧。 池边有一小石桌,回廊转角的灯笼恰好能照亮,她便在这里给萧誉换药。 她解开纱布,随口问道:“你的护卫大约什么时候到?” “最快后日清晨。”大约是久不见光,忽地朦朦胧胧,看到檐上灯笼在微风中摇曳,烛光明明灭灭。“好像,能瞧见些许了。” “哦?”天下雪惊喜地捏起他的下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的双眸。“瞧我能瞧真切不?” “模模糊糊只能看见影子。” “哦。”她失望地放下手,拿起桌上新捣好的药,慢慢用手指涂抹。 蘸着药的指尖微凉落在他的眼皮上,喉头滚动,他倏忽地抓住她的手腕。 “怎么啦?弄疼了吗?”她顿住,细细地瞧着,也没很大力啊。 “无碍。”声音喑哑压抑。 “明日一早先去找大夫看看,说不定睡醒就看见了。” “好。” 她用手绢把手指擦拭干净,剪了一截干净纱布给他蒙上,轻轻地打了个结。 “天下雪。” “嗯?”这是他第一次喊她全名。 “再不回去,京郊的桃花要谢了。” 第二日一早,他们去吃了回香楼的包子豆花,便去找大夫复诊。 大夫表示能隐隐约约看到东西,约莫估算,这两日就能彻底瞧见了。回去好好吃药就行,能看见了也不用回来复诊了。 天下雪对大夫道了谢,拿了三天的药。 他们一合计,反正也没事做,今日再摆一日的算命摊子,明日就启程回王都。 原本也是寻常的一日,他们晌午时还寻了空子,去跟老先生说摊子不租了。 夕阳西下,他们准备收摊回去。 倏忽间,马蹄声由远至近,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一身黑衣的人穿过人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膝跪在了摊前。 背景是血色残阳的天边。 “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 七暗卫之一的天玑。 镇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慢下脚步好奇地瞧着天玑,连隔壁老板娘都一脸吃瓜地看着他们。 天下雪呆滞当场,她前两日怎么无边无际地给老板娘编故事,如今就有多尴尬。 颜面涂地矣! 最后还是萧誉打破了尴尬,“你先找个地方待着,晚些再来寻我。” “是,主上。” 看着天玑消失在人群中,老板娘挤眉弄眼地小声说道,“瞧你们的模样气质,就不像你说的样子,什么在大户人家做护卫……” 姐姐,求求你别说了。 东西收拾妥当,他们回去的路上,天下雪小声地问,“不是说最快也要明日一早吗?这……猝不及防啊。”毫无心理准备。 “来的人不该是天玑,他有别的任务。” …… 晚些时候,天下雪在院子里煎药,天玑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头顶是溶溶月色。 坐在竹椅上的萧誉蓦然开口,“说说吧,来的怎么是你?” 天下雪回身一看,才发现小院里多了一个人。 天玑无声跪下,“悟城的任务提早完成了,得知主上遇刺,便快马加鞭地赶来。” “你该回王都的。” “我来护送主上回王都。”他跪在地上,“回去我便自行 12. 第 12 章 [] 天下氏在王都有个别院,名唤扶桑苑。 天玑把她直接送到了扶桑苑,还送了她一对楠木的拐杖,亲自交到管事的手上,然后对天下雪道,“九月在宴家主那里?” 说罢便告辞离去。 进了大门,院中艳红色的重瓣扶桑花映影重重,在微风中摇曳。看得出这花被照看得很好。 “这花全部铲了吧。”天下雪淡淡地开口。 “什、什么?”管事愣在当场,“但是这花,天下洺家主他……” “秦叔。”她停下脚步,抬手止了侍女的搀扶,表情冷淡地道,“如今天下氏我说了算。” “是。”秦叔低声应和。 “扶桑苑也改个名字罢。” 连笙都死了八年了,也不知道天下洺这副做派是给谁看?自以为是的深情,啧。 她小时候曾经问过连笙,为什么只有她们的院子里有这种红色的花?连笙说:因为我喜欢呀,你外公曾经送了我一座山,满山都是红色的扶桑花,开满山的时候别提多好看了。 她那时候想,如果她能亲自看看就好了,但如今,她看着院中的扶桑花,却觉得碍眼。 由于这大半个月她都在路上,族中的事务现在才得空处理。 拆开第一封信,是她祖母写的,通篇污言秽语,最后的意思就是让她赶紧把香油钱送过去给梧桐寺。 她捏成一团丢在纸篓,“满纸荒唐。” 第二封是天下洺的,大约的意思是:她断了梧桐寺的香油钱这事不厚道,下次做这种事前请仔细斟酌,这次从他私人的银库里先拨一笔过去应付。 她捏成一团丢在纸篓,“多管闲事。” 秦叔和侍女从禾在旁边看着,不敢说话。从禾是个机灵的,连忙出去说煮个甜汤给家主润一润。 秦叔:…… 九月回来的时候刚好晚饭,她开开心心地洗了手便坐下一起吃饭,还很顺口地让秦叔给拿一副碗筷。 然后在秦叔和从禾一脸震惊的表情中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是个侍女,“额……”她连忙站起来。 “无碍,坐下一起吃罢。”天下雪发话。 他们自觉退下,九月自己去拿了碗筷。 “我这几日跟宴景山学了不少东西呢。”九月开心地扒饭,随后又低落道,“但他大多时候都是在吃喝玩乐,真没意思。” “你明日有什么安排啊?”九月又问。 “进宫面圣,天子安排了宴席。” 九月哦了一声。 饭后,她从木箱里抱出一套衣裙,白色丝绸底绣着银色暗花,外面罩着浅金色的云纱。“前些日子我跟着宴景山巡视布庄,一眼就看上了这匹布,连忙要过来找绣娘做的裙子,明日进宫穿刚刚好啊。” “怎么不给自己做一套?” “你怎知我没有?”说罢她又抱出一套石榴红的流纱裙。 天下雪认认真真地瞧着,点评,“眼光不错,这颜色衬得你肤白。” “我就说,宴景山那狗东西懂什么?他竟然说这个颜色我穿会艳俗。哈?艳俗?” 等了半天发现没人跟她一起骂宴景山,她瞧着躺在榻上静静喝茶的天下雪情绪低落,“你怎么了?” 天下雪看着屏风上画着的扶桑花画,美人在扶桑花林起舞,还提了一首酸诗,落款还写着,天下洺赠连笙。 啧,真是一刻都要住不下去了。 “九月,你明日去看看宅院,我们搬出去。” “嘿嘿。”九月没有问为什么住得好好的要搬,“宴家旁的府邸要出售,我前两日瞧见了,明天我便去盘下来。” 因为九月要去买房子,故而陪着天下雪进宫的是从禾。 她拄着拐,从禾扶着她,因天子体恤她断腿了,允她坐马车进宫。 宫宴很热闹,朝中大臣都带着家眷参加,但是看着那场景,倒是都像冲着萧誉来的。 从禾小声地在她耳边说话,“誉王很受王都贵女的欢迎,这里有一半女眷都想嫁与他。” “那另一半呢?”天下雪喝着葡萄美酒低声问。 从禾低头陷入了沉思。 萧君论来了宴席开始,一曲歌舞终,他便退席了。 坊间传闻,萧君论患病,恐怕没有多少年活了。 天下雪瞧着他这个脸色,好像比坊间传闻还要严重些。 她大约明白,为什么天下洺这么急着想要天下氏借死而生了。 萧君论原是诸侯国的一个世子,父亲是尧国国君,延殇城是尧国属地。 前朝天子有意想与天下氏剥离开来,王族依附天下氏太久了。那时候天下洺继位不久,大约是想保住天下家族的地位,他与萧君论合作上了。 萧君论有将侯之才,而天下氏有名有钱。 原本谋反是大忌,但是天下氏是何许人? 恰逢黄河水灾,天子不仁,赈灾的款一层一层拨下去,没到地方,银子便没了,百姓连口薄粥都没吃上,人间怨声载道。 他们便是那时所出,萧君论带着将士一路打到了王都,天下氏在后出钱出力不少。百姓原本还在骂尧国趁着国难谋反,仔细一看,连天下家族都参与其中。 天下洺听了这些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一句话让原本的诛九族谋反变成了名正言顺。 所以说,萧君论坐上这个位置,天下洺功不可没。 但是,就是因为萧君论太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如今萧君论身体每况愈下,若他不能在死前解决了天下山庄,无论他哪一个儿子继位,若天下山庄趁这个空当横插一脚都是一个麻烦。 他不会想看到三十年前的历史重演。 而天下洺是陪着萧君论打江山的人,萧君论了解他,他也了解萧君论。 天下洺曾对她说过,那时的他太年少气盛,他一个新家主想做出功绩,名垂千秋。他没有想过后路,而等他终于想明白了,却快要来不及了。 朝中事务大多交由萧誉一母同胞的哥哥,先王后所出的嫡长子萧誓处理。 ——传闻翩翩贵公子心狠手辣,当今圣上共有十一子,为了助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萧誓登上储君之位,把剩余的手足基本杀绝。 她当时不能理解为什么传闻说的是助萧誓登上储君之位,如今好像有迹可循了。 萧誉一直在外,朝中事务交在萧誓手上。这不就等同于王位是给萧誓的么? < 13. 第 13 章 [] 京郊的桃林山上。 百里桃花灼灼盛开,漫山遍野的桃粉色。三月的春雨夹着桃花瓣飘零而下。车轮压过桃花瓣碾在土里。 马车慢慢往山上而去。 马车内,天下雪拥着天下富贵,今日倒春寒,比昨日冷了不少。 她慵懒地倚在车厢边,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出神,青朦朦的天色,一望无际的薄粉桃花,真好看。 宴景山捏着折扇撩开琉璃珠帘,“我来赏了这么多次桃花,还是第一回坐着马车边走边看呢,别有一番滋味。” “你们以往都是走路上山?”九月好奇地问道。 “西边有九百九十九级的石阶,可以一边上山一边赏花,这条山路,寻常都是封着的。”他说完便笑着瞧向萧誉。“托了天下家主的福,我才能坐上马车赏花不是?”宴景山笑着揶揄道。 “对了家主,你这腿没有让御医瞧瞧看能不能早些好吗?” “看了。”昨日宫宴散了,萧誉便找来御医给她看,御医说就骨头裂了,没有断,差不多也快好了,再过几天不用拄拐也能走了。“快好了。” 马车内温着梨花雪,还有砍成块的烧鸡。 萧誉给她拿过一只鸡腿,“宫里做的,应当比清溪镇的好吃。” “哦?”她掀起眼皮,接过鸡腿。 萧誉又给她倒了一杯梨花雪,“暖暖身。” 宴景山:我觉得自己有些许多余。 恰好马车行至半山,桃花林蒙蒙雨雾,隐约看见侧前方有青石板阶梯和上山的行人。 行人的嘈杂声夹着雨声传来,九月回身问,“这里走到山上要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宴景山答。 “走,我们走着去。”九月兴奋地邀约。 拿着鸡腿的天下雪看着走远的两个身影:…… 九月穿的是那条石榴红的裙子,走在青色锦衣的宴景山身边,有种别样的和谐。 刚好睡醒的富贵儿,看到天下雪手里的烧鸡腿,毫不犹豫地啃上去。 折扇轻敲狐狸头,“你不能吃烧鸡。” 她放下富贵,复又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桃花春雨。 “真好看,如果每年都可以看就好了。”她忽然提起了兴致。 “你若想看,我每年都陪你来看。” 每年。他说的是每年,“好。” 桃林山上有个桃花庵,萧誉定了午时的斋饭。 他们到桃花庵的时候还尚早,春雨停歇,山上薄雾朦胧。庵中有一池塘,荷角初露。池塘中央屹立着一棵百年老桃树,树上桃花开得正艳,木枝上挂着数不清的桃花笺。 桃树修了栈道到回廊。 他们沿着回廊往前去,却遇到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桃花树下,一个貌美的紫衣女子拿着刚写好的桃花笺,对着身边的俊朗男子甜甜地道:“夫君,听闻这棵桃花可以求来世的缘分,我们一起挂上去吧。”说完扬了扬手里的竹笺。 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一对相爱的璧人。 但俊朗男子甩开了女子的手,冷声道:“天下映,这辈子相互纠缠还不够吗?” 天下映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冷笑一声,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府来的恶鬼,“够吗?我生生世世都会缠着你的。” 说罢便抓起司马宜的手,一起把桃花笺挂在枝头,笑意盈盈,“真好看不是?” 司马宜拂袖而去,他转身的刹那,天下雪看到他无光的双眸。 他摸索着往前走,天下映却快步向前扶住他的手臂,“小心点,别摔了。” 微雨打湿他们的发梢,却无一人在意。 她原以为天下映嫁给司马宜是因为他们两情相悦,这样看来,似乎不是。 那两人转眼便消失在回廊,天下雪把目光收回到萧誉身上,据说这段姻缘是萧誉促成的?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萧誉察觉到她的目光,“怎么了?” “他们什么时候到呢?” “约莫两刻钟。” 前殿游客不绝,后山却清幽安静。不知名的鸟雀隐在苍翠的梧桐枝中,叫声谱一曲天籁。树下搭建了竹亭。 他们走上竹亭,小沙弥尼已经泡好茶了,她说:“萧施主,庵主有请。” 他把小狐狸递给她,说他等会就回来带她去吃斋饭。 她轻轻挠着狐狸下巴,看着萧誉的身影走下石阶,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冷风涔涔,泡着的茶飘来阵阵青竹香。 “真是你?”天下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身,便看到天下映走进竹亭,紫色的裙摆洇湿,她坐到了她前面。 “恭喜啊,都当上家主了。”她不冷不热地说道。 逗狐狸的手停顿半晌,天下雪皱着眉头问,“你有事?”虽然她想会一下这个姐姐,却一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外面桃花正艳,在这里聊腌臜事真是罪过。 天下映突然就安静下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一杯茶。 “我们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倒茶的手一顿,天下映冷笑一声,瓷杯落在石桌上,茶水四溅。 被溅湿了毛的狐狸受惊,一跃到天下雪怀里。 “天下雪,从前我欺凌你,是因为你弱小无人撑腰。如今你掌权,也可以打压我,甚至杀了我,我拭目以待。”她哈哈大笑,起身走进微雨中。 她皱眉,以前的天下映恶毒、无事生非,但是好像还没有这么疯。 她没有等到萧誉回来,宴景山和九月倒是先来了。九月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路上的风景,山路上还有卖木雕的小摊。 “便宜,还雕得栩栩如生。”九月拿出一串吊饰,桃核雕的小篮子,桃木雕的骰子。“老板说可以辟邪。” 说着萧誉便回来了,他走近,看到富贵雪白的屁股有一块茶色的渍,他拿过富贵,仔仔细细地拿起来看,这块毛色出门之前好像不是这个模样。 天下雪已经拿帕子擦过了,“天下映刚刚过来了,倒了茶水,溅湿了它。” 萧誉垂下眼帘,不知情绪,“她来做什么?” 她浅笑,沉默不语。 “斋饭已备好,我们过去罢。” 她拄着拐,萧誉落下一步给她打伞。宴景山和九月走在前边。 宴景山摊手,“还给我吧。” “什么?”九月不解。 “我的桃木骰子。” “?”九月十分不解,“那是我的。” “我给的银子,理应是我的。” “那是你主动给的银子啊。” “对啊,所以是我的。”宴景山嘴角噙着笑意,“还我吧。” 九月大力地把骰子丢在宴景山的手上,冷哼一声,转身就跑。 宴景山看着差点就掉落在地的骰子,连忙接住,妥帖地放在衣襟里。 …… 天下雪看着这一幕,总觉得两人在不知不觉中暗生了情愫。宴景山的为人确实不错,但是家世,和九月简直 14. 第 14 章 [] 车外烟雨朦胧,车内小案香炉中苏合香正浓,白瓶插着新折的桃枝。 萧誉倒了一杯热茶,淡淡地饮上一口,才慢悠悠地道,“关于他们的事我无可奉告。” “听闻是你促成了这桩婚事。” “是。” 她静静地瞧着眼前的人,墨衣黑发,眉眼淡漠。她其实,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九月回来的时候心情愉悦,拿着一串桃花手串,宴景山一直说要拿骰子跟她换。 两人在大声争吵拉扯。 萧誉翻过一页书,不耐烦地道:“不能多买一串吗?怎么?一样只有一个不成?” 他确实不太理解,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争抢的? 九月放下珠串,小声地道:“确实每样只有一个。” …… “行吧行吧。”她拿过骰子,把桃木串丢给宴景山,“换了就是了。” 天下雪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宴景山在主动。 九月说已经把新宅子买下来了,所以她们是直接回去新宅子。 宴景山得知她们搬到了他家隔壁,说什么都要去蹭一顿饭,“新宅子嘛,让我们也瞧瞧。” …… 饭后,她们送萧誉和宴景山出门。 临别时,“宴家主,我这几日忙着国占的事,若宴家主有空,便带九月四处走走?”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其实,她压根就没有什么事要忙,自打在扶桑苑住了两日,她的情绪一直不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而关于扶桑苑,九月曾问她怎么处置?卖了还是放着? 她其实没有想好,这是她母亲从前在王都的居所,卖了便像抹杀掉她从前存在的痕迹。 先锁起来罢,不看着便好受一些。 九月对于学经商这事是兴致勃勃的,每日早出晚归。 她无事可做,处理完族中事务便抱着富贵儿躺在院子里的摇椅里发呆。大约是怕她无聊,前几日萧誉把天下富贵送过来了。 倒春寒过去了,天气渐暖。 她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拄拐也能自行走路。 她自己去了一趟桃林山。 那日清晨,晞光未至,她拿着瓷碗承装桃花露水。 日出至,天气大晴,碧空万里无云。她提着竹篮在半山采摘桃花。 那日宫宴,她承诺了萧誉会还他两坛酒。桃林山上的桃花开得正好,拿来酿酒再好不过了。 她忙活了两日,把桃花醉封坛。给誉王府递了拜帖。 萧誉收到拜帖略微有些惊讶。 天玑解释,“我去送雪狐那日跟天下家主说你要出门几日,她估计怕你还没回来。” 萧誉了然。 誉王府离她们的住处只隔了一条街,她问秦叔要了一辆板车,把两坛桃花醉搬上去,亲自拉去誉王府。 穿过小巷便是誉王府的侧门,由于她高看了自己,以至于忽略了在青石板路上拉板车是让人痛苦的事,更何况是她的腿还没好全。 虽然她觉得去人家家里拜访,走侧面确实不太礼貌,但是,她真的走不动了。故而,她看到侧门的侍卫,就忙不迭地把拜帖递上。 守卫瞧着她半晌,虽是疑惑,也让同伴进去禀报。 大约是来王府送礼的人尤其多,所以侍卫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不屑,尤其还是用木板材拉的两坛不知名的物品。 …… 不多时,萧誉便匆匆赶来。天下雪以为来的是天玑或是管事,没想到他会亲自出门,一时间有些无措。 萧誉皱着眉看着她,“腿刚好点就要折腾了吗?” 看到车上的两坛子酒,“这是什么?” “宫宴那日,不是说还你两坛酒吗?”她愉悦地拍了拍坛身,“呐,在这。” “我亲手酿制的哦。”她笑得乖巧。 萧誉示意天玑去搬酒,他带着她进门,她进门之后在四周遥望。 “在找什么?” “找个地方埋酒啊。”她看到院中西侧角落的香桃木,青葱玉指一指,“那里不错。” 于是,萧誉让天玑放下酒坛,去拿个锄头过来。 院中的石桌上泡着茶,放满了一盘盘的点心。 她坐在石凳上,倒了一杯热茶润喉。转身便萧誉拿着锄头在认真地选地方,不解地问道,“你要亲自动手埋?” “家主亲手酿的酒,我亲自埋有何不可?”他选定了地方就开挖。 天玑看着他认认真真的模样,心想一定要告诉天枢他们,他们大约不会信吧?主上看着他们杀人埋尸的时候多了,何时自己动手挖坑。真是,让人不可置信呐。 坑挖好了,酒坛下坑后填土,“什么时候能喝?” “三年,最快三年便可。”三年后的酣春,桃花醉酒香正浓,如若能到她的埋骨之地与她共赏桃花,独饮一壶,那再好不过了。 桃林山上风光甚佳,她喜欢得紧。可惜了,她打听过,那是王族的地儿,萧誉十二岁生辰时,天子送给他作为生辰礼。葬在桃林山估计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妄想。 萧誉皱眉,“太久了些。” “唔,是有些久,但是好酒不怕迟嘛,而且这桃花醉外面买不到。” “比梨花雪还好?” 她点头,“比梨花雪还好。” 埋好酒,萧誉身上的白袍也沾染了泥印,他匆匆回卧房换衣裳。回来时拿着一副棋子。 他邀她下一盘。 她拿着棋子细细观察,玉质上乘,触手温润,雕工了得,“是副好棋。” “前些年征战北疆偶然所得两块奇石,切开恰好是一黑一白,想着拿来做棋子正好,便亲自雕刻了一副。” 天下雪心底有些痒痒,“我今日送你两坛桃花醉,这棋子你可愿割爱相赠?” 萧誉沉吟片刻,“相赠不是不可,但是你不是说这是宫宴你说还我的两坛酒么?” 他率先落下一子白子。 被拆穿了,她也不气恼,她捏着白子冥想片刻,轻轻敲在刚落下的黑子旁,“那咱们不说酒的事,你把这副棋子送我罢。” 萧誉:…… 棋局下到黄昏,却是平局。就如这个世间的人和事,没有绝对的输赢。 萧誉邀她去城西吃饭,她抱着新收来的棋子喜滋滋地跟上。 白日繁华的大街夜深已然安静许 15. 第 15 章 [] 天下雪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帐上绣着清荷,是她的卧房。 她锤着脑袋,想着昨夜的事,最后的记忆是店小二送上来的漠北烈酒。 从禾刚好推门而入,托盘里端着清粥小菜。“家主,起来吃早饭,你昨夜喝得太醉了。” “醉了?” “嗯~还是誉王送你回来的。”从禾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誉王脸色好像不太好。”她看了看天下雪,复又低下头。虽然昨日家主是誉王殿下抱着进来的,但是他一脸冷意,瞧着让人打冷颤。 她下床洗漱,随后又比划着问道,“我有没有拿回来什么东西?” 从禾指了指卧房一侧的桌子,“是那盘棋子嘛?你昨夜一直抱着不放手,誉王殿下掰了半天才从你怀里掰下来。” “那这个桌子呢?”放置棋盘的桌子从未见过,是张梨花木的四方棋桌。 “哦这个呀,是誉王今早派人送来的。还把小雪狐抱走了。” 所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誉一夜没睡。 昨夜他们从风月楼出来,马车里。她说完那句“你真好看。”就闭眼倒在他怀里。他满腹话语发而不得,终得一句叹息。 奈何下车的时候,她醒过来了,一直在找她的棋。看着她毫无章法地找寻,他按了一下胀痛的脑门,说让她先下车,随后让天玑帮她拿上。 她竟不允,不找到非不下车。 终是找到了,却一直抱在怀里不松手。被她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他回到誉王府已是四更天了。 晚春的夜里微凉,他用冷水沐浴才压了一身的火气,处理事务到天亮。 被抱回来的小狐狸情绪一直低落,他批折子,它也不睡,就一直用屁股对着他,偶尔哼唧两声。 笔杆轻戳狐狸屁股,“你娘亲有事要忙了,没空管你。” 富贵不听,继续犟着。 …… 三日后的国占,定在了帝陵鹿鸣山。 桃林山春秋季节游客络绎不绝,与霜江一江之隔的鹿鸣山就鲜有人烟。 三十年前春,萧君论亲自带着一千骑兵,绕路鹿鸣山潜入王都,不料身中埋伏,受伤突围时遇到一只通体雪白的鹿,跟着白鹿走竟突出了包围圈,故而萧君论继位后,便把鹿鸣山定为帝陵,更是每年春都安排狩猎,兴我尧国国祚。 但是,后来的三十年里,年年春猎都再也没人见过那只通体白色的鹿,更是坐实了神鹿之名。 以上这些是萧誉告诉她的,彼时,他们正在鹿鸣山的别院后山看落日。 “所以真的有神鹿?” “不知呢?”萧誉轻摇折扇,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父王没有跟我说过。” 天下雪思考了半晌,估计这神鹿就不存在,大约是天下洺的主意,让天下人觉得萧君论坐上王位是天命所归。 日薄西山,余晖敛去最后一丝光,东边弦月初上。 三日后国占,所有人都要在鹿鸣山别院沐浴斋戒三日,国占结束,便转道鹿鸣山的余脉狩猎。 今年的彩头,是一个藩国进贡的异域美人。 “你有信心能得到美人吗?”她调侃道。 “家主不如担心下自己,万一在天子朝臣面前翻书解卦多不好。” ——你是懂阴阳怪气的。 自从风月楼喝完酒后他便是这个模样,表情似笑非笑,说话阴阳怪气。 天下雪起身便走。 “怎么啦?不一起赏星吗?” “不了,我要回去背卦书,不能丢了天下氏的脸面。” 萧誉:…… 因国占是大事,天下氏的族人基本到齐,除了在梧桐寺礼佛的老太太。 她回去,便是参加族里的夜宴。吃饭时大家都较为平和,饭后,天下惜便说出去走走,去找她陌沉哥哥玩耍。 九月听了这话偷偷翻了一个白眼。 “你呢?不去找宴家主玩耍么?” “啧,他有什么好玩的?”九月不屑。 看来,宴家主任重而道远呐。 暮春的微风不燥,前方高山耸立。 国占祭典在鹿鸣山下开始。 献官就位,执事焚香,迎神奏乐,奠帛献礼,万人跪拜。 最后是天下家主占星算卦,写卦书,上献天子,礼成。 他们剩下的人转道春猎。天子回宫,天下洺与他一道。天下氏的人除了家主没有资格参加春猎,过两日便要打道回延殇城了。 王宫里,萧君论看着大篇幅的卦书沉默不语。从前,天下洺写的卦书,若有天灾,也只有时间。而天下雪的卦书,时间地点无比详尽,更甚的是,连死伤人数也有。 “你这女儿,青出于蓝啊。”天子感概。 “是我无能。”天下洺其实是知道自己的能力如何,在历代家主中是不够看的。天下氏能保住如今的地位,不过是他当初野心太大,当机立断投诚,跟着萧君论谋反。成了,名留千秋。败了,把天下氏拖入泥渊,把历任家主的功绩一抹殆尽。 天下雪确实是难得的百年不出世的一人。天下氏每个族人出生都会有族老写命书,而每个人的命书都会放在西楼束之高阁,不能查勘。 天下雪的命书是他以家主之权偷看的,他看到的时候便知道,天下氏的命已经走到头了,而她是转机。 但是,真的是转机吗?他不确定。 “跟天下氏联姻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吗?”萧君论卷起卦书,递给旁的人。 “全凭陛下做主。” “那便让孤好好想想。” 春猎三日,营地在一条水涧旁。山清水秀,绿树成荫。是个踏春游玩当咸鱼的好地方。 因他们到达时已将近傍晚,故而在营地里安排了对诗投壶等玩乐。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高声说了一句,“没有彩头多没意思啊。” 萧誓举手止住了众人的呼喝,“若今日赢了的人,明日可提早带队早出发半个时辰。” 人群里又传来一阵欢呼,大约是有了彩头,大家都热情高涨。 天下雪倒是兴致缺缺,一来她不会骑马,二来她不会射箭,这种活动很有趣,就是与她无关。 她坐在一旁兴致缺缺。 倒是萧誉过来问她明日有什么想吃的? “富贵儿喜欢吃兔肉,要不你猎几只兔子,咱们烤烤吃?” “背着富贵偷偷吃烤兔肉?”萧誉笑了。 “那又如何?富贵又不知道。” 第二日他们一早便出发上山,营地的女眷们相约去踏青。连九月都被宴景山叫走了。 她一人沿着涧水拾步而下。 前方有几人在涧里取水,谈笑着。 “听闻司马宜也来了?” “来了,我早上瞧见他了。” “啧,也不知道一个瞎子来凑什么热闹?”< 16. 第 16 章 [] 暗色帐幔掩了窗外月色流淌,院中银杏花枝摇曳,卧房帐中人影交叠。 左手揽过不盈一握的腰肢,右手抚过背脊,一串一串数过骨节。怀中美人抬起头,樱桃色的唇张合,她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 “嗯?”一室寂静,唯有他沙哑的嗓音低哄。 “萧誉。”美人音声轻柔,仿若带着暖意的暮春微风,拂过皮肤酥彻百骸。 他闭着眼,呼吸一滞。骨折分明的大手抚过美人发端,轻按下,咬上那娇嫩津甜的唇瓣。 她双手抚过他的脸颊,唇瓣微微退开。温热的手沿着下颚线落在颈脖,她用力,耳畔是她温软的话语,“我们不可能的。” 他骤然惊醒。 卧房冷清,只有他一人。温热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是趴在他脖子的雪狐。他一把拂开富贵,坐起身来,周身的躁意快要压抑不住。 他这一生中所求不多,却从来没有什么得不到。 如今他求而不得,她却敢翩然入梦。温软的婀娜身姿覆在他身,语气轻柔,醒来却只道是梦,一室缱绻具是假象。 唯有窗柩外的月色是真的。 但,那又如何? 春猎的第一日,他便以有要事在身回了王都。 回去的第二日,便被父王召进了王宫。身旁的宦官拿过一青木匣子,翻开,是国占那日天下雪写的卦书。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沉默不语。 萧君论挥手,宦官收好卦书,盖上匣子退了下去。 “明日春猎结束,天下家主便回延殇城了,赐婚的圣旨会一同到达。”萧君论揉了揉额头,轻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萧誉又继续道,“联姻的人选明日定了便不能改了。” “成大业者不能优柔寡断。”他看着自己杀伐果断遇事从未犹豫的儿子,劝诫道:“我在这个位置上也孤独了几十年了,很快便能去陪你母后。” 他一生只立了一个王后,而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已孤寂地在鹿鸣山帝陵躺了二十年了。他们在鹿鸣山初遇,最后一起葬在那里,想想好像也不错。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却一日比一日期待他们相见的日子。他这辈子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对她的亏欠。所以,他不能看着他们的儿子行差踏错一步,不能看着他走进深渊埋没了自己。 “你知道从小到大,我都对你从无要求,因为我知道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离这唾手可得的位置只差一步之遥,你要放弃吗?” “你一直都很懂事。” “儿臣明白。” 其实这个不可能他已追逐多年,他一步一步往前,退无可退,但是,依然想求来慰藉那个荒芜孤寂的灵魂。 鹿鸣山的天峰崖别后,是天璇送她回营地的。 一路上天璇都欲言又止,最终一路沉默。 其实天下雪知道天璇想说什么,但是她与萧誉隔着天河,这不是谁能妥协就能成全的缘。贪欢三载,她碧落黄泉,他又如何?得到过再失去还是求而不得更让人痛不欲生?她不知道。 当晚的营地,一群人围着篝火烤肉,喝着鹿血酒大声唱歌。异域舞娘在高台上跳舞。 弦月高悬,好不热闹。只有她一人兴趣缺缺。 他们分别以后,萧誉再也没有出现过。 九月给她取来了一只烤鹿腿,她摇摇头,刚吃完兔肉不久,实在不饿。 “看今天的情况,估计彩头要被誊王得了去。” 她抬头去瞧抱着美人热舞的萧誊,“确实。”最能与之匹敌的萧誉猎到一半跟她烤兔肉去了,赢的概率不得大幅提升。 “今天好玩吗?”她看着九月问道。 “还行,没猎得什么东西,但是在林中肆意奔跑确实美妙。你不去可惜了。”她大口咬着鹿肉,给天下雪的青碧酒盏斟满鹿血酒。 她端起,与九月碰杯,衣袖轻纱滑落露出莹白手臂,叮当双镯宛若一湾清泉缠绕腕间。 九月执起她的手,细细地打量她手里戴着的手镯,好奇道,“你不是一贯不喜爱戴这些金银首饰么?” 她淡定地收回手,“旁人送的。” “哦~旁人。”九月的表情一脸玩味。 这对玉镯,是在玉璧山镇买下的。他们到玉璧山镇的时候典当了萧誉的玉佩和玉簪,走的时候萧誉带着天玑去赎回来。 大约是店里的掌柜见他们穿着华美气宇不凡,便拿出了一对玉镯推荐给萧誉,说这是他们的镇店之宝,寻常人都看不着,就适合他们这样的贵人。 萧誉伸手摸上去,触之冰凉。天玑说:“主上,我不懂女儿家的饰品。” 掌柜笑呵呵地介绍道,“这对镯子可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就像条小溪流,又清又澈。” 大抵是这句话让萧誉想起了天下雪,清澈冰凉。他买下了,送给天下雪。 从此清溪在她腕间流淌,他亦欢喜。 九月没陪她坐多久,宴景山过来就要把九月拉走,说抓了几只稻香蛙,再不去就要分完了。 九月拉上她一起过去,分食了烤得香脆的稻田蛙,一群人击缶歌舞,她在一旁用竹筷轻敲酒盏伴奏。 春宵梦短,不如回去睡大觉。 他们启程回延殇城那日,收到了萧誊的拜帖,邀她到风月楼一聚。 她想知道萧誊找她何事,便欣然赴约。 中午的风月楼没有歌舞,只有琴女弹奏几曲,倒显得清静风雅。 萧誊在门口等她,亲自迎她上二楼的雅间。吃饭时也一直给她倒茶,热情得仿佛他们是认识许久的良友,偶尔在此间一聚。 她直接开门见山,“誊王找我何事?” “久闻天下家主大名,家主在王都多日都未曾宴请家主一聚,唯恐怠慢。” 嗯?不接招? 她轻轻一笑,如同春雪消融,“天下雪便在此谢过誊王了,若誊王得空来延殇城,必尽地主之谊。” “据闻家主算卦奇准,可否给本王算一卦?” 她拿出五枚铜钱,示意萧誊择一下。 天下雪看着卦象,“多行不义必自毙,多做善事攒功德。” 萧誊:……说了又好像没说。 “那本王能否做人上人?” 天下雪懂他的言下之意,能不能问鼎王座? “誊王已是人上人了,出身显贵,母族掌权。”她收好了铜钱,“有些事,顺应天命便可,不必强求。” < 17. 第 17 章 [] 是夜,星子漫天,弦月高悬。 初夏微风不燥,西楼上美人凭栏夜观星象。 和她成婚的是萧誉没错,但是很有意思的是,意旨没有婚期,换言之就是她没有看错。纵然他们有婚约,等天下氏覆灭,这婚约自然是不作数的。 大概联姻的人是萧誉过于出乎大家意料。早上宦官宣读完圣旨,天下惜便直接昏倒在地上。连阔兰都怔愣在当场,还是天下洺反应快些,让人把天下惜送回扶风院。 这事对天下惜打击是灭顶的。 从前萧誉他们盛夏过来避暑,在天下山庄小住。大家年纪差不多,都能玩到一块儿。唯有萧誉不喜与他们一道,却对这个小几岁的妹妹甚是照顾。 大家都道萧誉对天下惜不一般。 且萧誉是极可能登上高位之人,所以阔兰和老太太,都把天下惜当未来帝后培养。她对萧誉有情向来爱慕有加,而天下惜从小也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成为王后的人。 原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皆是泡影。一直以为能拥有的位置不过是南柯一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 在天下山庄里,所有人都亏欠她,唯独天下惜没有。 所以,如若她能拉天下惜一把,也是好的。 她饮尽了壶中的江南春,身子一软,便躺在西楼第七层的回廊上。浮云遮月,后半夜竟下起了小雨。 延殇城在北方边陲,与多雨的江南不一样,其实延殇城甚少下雨。这场雨落得真让人意外,就如世间的事,你以为自己已经算尽看透,最后还是发现抵不过变数。 而萧誉便是那个看不透的变数,真让人惆怅。 雨渐大,透过镂空的围栏落在她身上,湿了半身衣裙。她半梦半醒间,看到那个远在王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一身清冷的白衣谪仙提着酒坛缓慢而至,雨雾在他身后飘摇。 她轻笑出声,“西楼与九重宫阙一般,能看到仙人?” “所以你是想看仙人才在这里淋雨?”萧誉蹲在她身旁,杯盏和酒呈轻放在一旁。 “我在赏星来着?”躺在地上的人回答。 她轻轻笑着,复又闭上眼。不胜酒力的娇柔模样落在他心上,她永远懂怎么在不经意间撩拨他的心弦而不自知。 萧誉看着外面浮云满天的夜空,无半粒星辰可赏。 他曲着腿背靠着墙坐下,扶着她的腰把她揽在身前,脊背靠着他的胸襟,头歪在他的臂弯。 “现在星是没有了,赏赏雨倒是不错。”他拿起她柔弱无骨的手把玩。 原以为怀中的人熟睡,不会回应他的话,“冷。”她小声呢喃。 “哦?”他脱下雪色外袍披在她身上。“还冷吗?” 她答非所问,“西楼是禁地,谪仙也不能来。” 他哈哈一笑,“是么?” 西楼外雨渐大,半个时辰前的微雨落成大雨滂沱,雨声淅沥,俯瞰黑暗里的延殇城别有一番滋味。 “喝酒吗?”他空出一只手,从酒坛里倒出一杯入酒盏,端起递到她的唇边。她无意识地含了一口,不经意被呛,酒顺着嘴角流出。 粗粝的指尖擦过红唇,在唇瓣上狠狠蹂躏,良久才擦干酒液。 “不好喝。”她摇头。 他轻笑出声,“漠北烈酒,你不是尝过吗?再喝一些?”他温柔地低声哄骗,又灌了她两盏。 “反正你明日睡醒也不记得了,不如我们来做坏事罢。”他像隐在黑夜的妖魅,惹过路人沉沦,恨不得把自己跳动的真心挖出来献给他。 他松手,空着的酒盏轱辘轱辘滚远。 他起身,把她轻轻放回地上,拿着酒坛猛灌了一口含在嘴里,俯身印在她的唇瓣上。烈酒入喉,她无意识张开嘴,滑舌被他拖去含在嘴里轻轻逗弄。 她原本苍白的脸染上绯红,他用指尖替代唇瓣按在她唇上轻轻抚揉。 “我真是爱惨了你这个模样。” 她眼皮微掀,凝着他的双眸宛若含着春光。他的大手盖在她的眼上,嗓音低沉沙哑,“不要这么看我,对你我没有多少自制力。” 云纱滑落,香肩半露。冰凉的唇印上去。 楼外是无边风雨。 茶月居内,烛光明明灭灭,桌上粉瓷瓶里梨花枝开得正盛,床边檀木香缭绕。 她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帐上入目的暗色绣花让她觉得陌生,身上穿着的绸丝寝衣也未曾见过。她依稀记得昨夜独自一人在西楼喝酒,然后……哦,看到了神仙。 后面的事就全无印象了。 所以这到底是哪呀?总不能是九重宫阙罢? 大约是房内动静惊觉了外头的人,门开侍女推门而入,“家主你醒了?” 她仔细认真地打量着侍女,陌生面孔,不认识。 “这是哪里?” “回家主,这里是茶月居。” 茶月居?哦,茶月居,她有印象,萧誉在天下山庄的居院。她晓得自己对萧誉心思不纯,但是也不至于醉酒后摸入他的居院,睡了他的床榻罢?还惊动了人家的侍女。 侍女拿过洗干净的衣裙外袍,“侍候家主更衣。” 光天化日之下,她其实很惆怅怎么才不动声色地走出茶月居,如若传出去她夜宿客苑,阔兰那边肯定大作文章。 说起阔兰,最近好像安静得过分了。 从前她在天下山庄可是嚣张得很,仗着自己是郡主,是王公贵族,从不把天下氏放在眼内,如今天下雪回来继承家主之位,她甚是低调,偶尔也只是仗了老太太的势。也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真真让人好奇。 她洗漱更衣完出去,见到一个预想不到的人。 那人在院中煮茶,拿着一本书,瞧见她只是平淡地来了一句,“醒了?” 所以,昨夜她看到的不是琼楼玉宇的神仙,而是那个应该远在千里外的人。 “你怎么在这?” “来找我的未婚妻培养一下感情。” 天下雪:…… 他怎么会告诉她,因为担心她的安危,所以一路暗中护送。直到昨夜,不忍她在西楼上睡一夜染上风寒,便把她带了回来。 “其实我来,是有事找天下家主的。” 侍女听到此言,便自觉躬身退下。 “不过,倒也不急。” 天下雪:…… “你来延殇城天下山庄有人知晓吗?”连她这个做家主的都不晓得,大约其他人也是不知情的。 “不知。” “那便好,你这几日不要随处走动。” “为何?” 为何?那当然是天下惜还处于失恋之中,若是见到本人,不得哭瞎过去? “反正你莫要随处走。” “哦?”萧誉一把合上手上的书籍,“你要把我藏在这里不成?” “那倒没有,只是给殿下一个提议,殿下也可以不听。”反正天下惜拽着你袖子哭的时候可别怨我。 天下雪在茶月居吃了一碗软糯浓稠的热粥,便打算回去 18. 第 18 章 [] 茶月居院中的萧誉一下把天下惜推回到侍女怀中,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而天下惜趴在侍女肩头,用力拽紧他的衣摆,哭得不能自己。 “陌沉哥哥,为什么与家主联姻的会是你?” 萧誉哭笑不得,“陛下决断。” “不、不是的,我这么喜欢你,你不能娶别人。” 萧誉:…… “我一直,只把你当妹妹看待。”之前宴景山便和他说过,天下惜对他的感情不一般,但他扪心自问,他对天下惜和对旁人没什么不一样,绝无半点私情。 奈何天下惜不是这么想的,“陌沉哥哥,我给你做妾,只要能嫁给你,我作什么都可以。” “我不愿。” “为什么?是惜儿不好吗?天下雪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不过是撞了彩才做了家主,她有什么好?”她大声痛哭,脸上的脂粉都哭花了依然娇美动人。 天下雪正想要不要悄然离去,但此时萧誉回身,便一眼瞧见了她。 萧誉眼神示意她赶紧把天下惜弄走,她假装听不明白,慢慢后退。 这事儿确实麻烦大了。 转身离去的刹那,她听到天下惜大声地叫喊,“她就是天下山庄一条任人欺辱的狗,谁都能踹上一脚,你娶了她只会污了你高洁品貌。” 天下雪走得快,故而没有听到萧誉后边的话,“谁又比谁高贵呢?” 天下惜瞪大眼睛看着他,最后哭着跑了出去,她的侍女在后边追赶。 他讥笑,高洁品貌?何其好笑。他这一生弑杀手足,算无遗策,那些妨碍他的人一个个除掉,别人看他光风霁月,他只知自己满身泥垢血污。 何谈高洁?真是讽刺。 两日后,沧无白如约遣人上门提亲。 大约是因着天下氏不与外姓婚娶的家规,这些年上门提亲得未曾有,以至于接待的族人不知所措,急忙喊来了天下雪。 前厅里,装了礼的红木箱摆满了半个厅,沧无白坐在客座上品着香茗。 天下洺和阔兰坐在主位,天下洺和沧无白寒暄,阔兰脸上是笑着的,笑意却不打眼底。 倒是被提亲的当事人天下惜没有出现。 天下雪到的时候便是这个场景,诡异又和谐。 见到她来了,便起身迎上去,直入主题。说完那番早已准备好的话语,便拿去聘书。 阔兰看到天下雪伸手欲接聘书,脸上笑意顿时碎裂,高声阻止道,“天下氏家规便是不与外姓婚往,你是想违抗家规不成?” 天下雪接过聘书,笑着对沧无白道,“城主先行回去,七日后我与族中长老算好日子,便来通知沧城主。” “甚好。” “天下雪,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阔兰站起来,想过来打断两人的话,却被天下洺拉住手臂,阻止她上前。 天下雪完全无视阔兰的话,唤来九月,“送一送城主出门。”而后让下人把聘礼搬入库房。 沧无白刚一出门,阔兰就再也忍不住,一把挣开天下洺的手,“天下雪你疯了?你为什么要接聘书收聘礼?天下氏的家规你是无视得彻彻底底啊?” 天下雪冷笑,“无视?不,明日就没有这条家规了。” 她唤来家中管事,“阔兰不懂尊卑,罚三个月的俸禄。” 天下洺让阔兰的侍女冬葵把她带回去,“跟我来一下书房。” 她浅笑,“晚些罢,我还有事要忙。”说着不等他说些什么,便转身走出前厅。 阔兰把冬葵推开,冷笑着看向天下洺,“天下洺啊,这便是你养的好女儿?毒如蛇蝎。她把惜儿嫁出去,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夜,除了天下洺和阔兰,十二族老齐聚祠堂。 天下雪十分不解,为什么天下氏但凡重要的事便喜欢在祠堂集议?怎么?重要的事非要故去的祖宗听着才算数? 许是今日沧无白的聘书太过骇人,夜里的众人都尤其沉默。当然,他们不开口,天下雪也不开口,正好有时间品一下前段时日送过来的春茶。 大约是一直僵着不是个事,年纪最大的族老率先开口,“今日之事我等已听闻,明日便把沧城主的聘书退回去罢。” 香茗入口清冽,余味回甘,真是不错的茶。“为何?”她浅啜一口。 “天下氏一向都有不嫁外姓人的家规。” “那大家在这里正好,趁着人齐,今晚把家规修改一下,把这条删了吧。” 五族老怒而拍桌起身,“放屁!” 天下雪唇角轻轻勾起,“你们一直说与外通婚,血脉淡薄削弱天赋,但是依我看啊,你们这些血脉纯净的人也是资质平平,不过尔尔。 不然怎么轮到我一个外姓血脉来当这个家主呢?一千年的糟粕,是该废除了。” 十二族老未曾说话,阔兰坐不住了,她起身指着天下雪骂,一身风度仪态全然无存,“怎么?你才做了几个月的家主便来质疑天下氏千年流传下来的家规吗?” “哦?那我倒是想问问遵守家规的前家主夫人。”她这句话一出来,阔兰便知道不好了,果然,“天下映怎么就嫁到了王都司马丞相家了呢?” 此话一出,祠堂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天下雪看着众人脸上色彩纷呈哑口无言便笑了。“既然大家都说不上来,便按我说的做。” 她理了理衣袖,率先走出祠堂,一只脚才跨出了门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道,“下次集议去花厅,祖宗们大约是不喜欢有人半夜在他们面前又吵又闹的。” 众人:…… 后山凉亭,蛙叫蝉鸣。 夜风微凉,她一袭浅金色披风提灯而至,花灯琉璃珠串一步一摇。 凉亭里的人已温好江南春。 花灯挂在凉亭一角,美人看着山外夜里风光,“明日便让管事在这条路上装上灯笼,父亲经常在夜里行走往来,莫要摔倒得好。” 天下洺给自己倒了一杯温酒,“沧无白是怎么回事?” 看着山外风光的姿势未变,“他前几日跟我说心悦天下惜很久了,我便让他来提亲。沧北城城主,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外貌不俗,怎么说配天下惜都绰绰有余。” “你明知道她对陌沉情根深种,你……” 天下雪打断他,“父亲,那你是希望萧陌尘一并把她纳过去吗?”天下家族上千年,每一任家主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曾纳妾养外室,纵然一方故去,在世的人也不曾续弦。天下洺,是唯一一个离经叛道纳妾的家主。现如今,还能让家主夫婿娶自己的妹妹作妾室不成?这话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父亲也明白她与陌沉是不可能的不是吗?那她嫁过去沧北城又有何不可?” “你这也太快了罢,至 19. 第 19 章 [] 萧誉终是想起了正经事,拉着她的手腕拽过来。 长案上铺着一张舆图,是沥水河江南段的城镇分布图。其中十五个城镇被萧誉用朱砂圈起。 天下雪当即就明白他找她想做什么? 国占大典的时候,她写的卦书,是关于今年七月沥水河发洪灾。而萧誉圈出来的地方,便是受灾的区域。 五座城,十个镇,数不清的村庄。 “现在已经安排人去加固河堤,尽量减少伤亡。赈灾物资现陆陆续续安排了船运送过去,但是不能直到那里,在附近城镇上。”黑色墨水圈了一块,是受灾区域附近的城镇,不靠着沥水河,故而影响不大。 迁城来不及,而且人数众多没办法全部迁走,还会引起恐慌。现只能先把附近村庄的百姓安置好,但是很难。种庄稼的汉子不想搬,刚种下的秧苗还要养护,家人就更不走了,家业全都在这儿,怎么走?而且,只因天下氏的一句预言便要背井离乡,很多人都不愿。 这次,影响真的太大了。 倒是天下雪宽慰他,“自古以来天灾人祸便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能提早知晓,便提早预防。” “赈灾的银子不够,天下山庄可以拨几笔,物资延殇城也可以想法子。” 得了天下家主的话,萧誉便放了一半的心,随即把舆图卷起。 “事情基本安排妥当了,明日我便下江南。”他伸手挽了一下她发上欲掉的珠花。“趁夜色尚早,陪你下一局。” 棋笥打开,是那副玉制棋子。 “此番前去江南,只有你一人么?”黑子率先落下。 “我先行。”萧誉拿过一块桂花糕,“尝尝,未姹做糕点很拿手。” 确实很好吃。不甜不腻,桂花香席卷口舌。天下雪动了心思,“你在延殇城的时日也不多,不如,让未姹过来落雪居?” 她狡诈一笑,眼眸宛若盛夏的星辰,又大又亮。他怎么忍心拒绝? 他唇角微勾,轻轻啜了一口桂花茶,“怎么?还没成婚就来使唤我的人了?” 天下雪差点忘了这一茬,“未姹,你明日便来落雪居罢?” 未姹:“是,家主。” 萧誉挥挥手,未姹自觉地下去了。 “这段时日不太平,九月有事忙,你便让未姹跟着你。”他放下茶杯,微张双手,空出怀抱,“过来。” 素手放下一子,“不好吧?虽说我们有婚约,但未成婚,不妥不妥。” “我要下江南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殿下,一晌贪欢不是你的风格啊。” 他轻哼。 天下雪认命地站起身,绕过石桌,坐在他怀里。 他把头埋在了她的颈间,吸了满腔馨香。 从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四殿下,终究是不舍于温香软玉。美色误人栽! 天下雪坐在他怀里,在月色下,下完这盘棋。 终是,萧誉输了。 她把棋子一颗颗收拾回棋盒里,“四殿下是让我不成?” 他自嘲一笑,“美人在怀,心难静。”风过有痕,一缕缕的檀香沁入口鼻,手臂上环着不盈一握的腰肢,如何心静? “什么时候走?” “晚些,船已经在渡口了。” “你要忙富贵儿怎么不给我送回来?” “你也不闲,我在府中给富贵建了个冰窖度暑。”雪狐怕热怕酷暑。 天下雪听闻这话倒是挺放心的,他把富贵养得很好。 “你要的东西我会尽快备好。” “好,过段时日我会遣人往来延殇城,把物资交予他便好。” 月上梢头,茶花猎猎。纵然再不舍,也是要分别的。 天下雪把他送到侧门,天玑已经牵着马在等了。 萧誉把她的披风系紧了些,对着她吩咐道,“赶紧把天下惜解决了,我下次来不想看到她在我面前哭。” 天下雪哭笑不得。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 天下雪歪头,想了半刻,“哦,我给你算了一卦,要保重身体。” “这回要给卦金吗?” “不用。”小手一挥甚是豪气。 双手扶着她的肩,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卦金。” 天玑未姹瞬间低头,这是他们闲杂人等能看的吗?啊! “行了,回去罢,风大。” 天下雪转身就走,未姹在前面引灯,她直至消失在庭院深处也未曾回头。 “小没良心的。”萧誉小声道。 夜深的延殇城一片寂静,他们怕城中策马扰民,故而牵着马步行到城外。 天玑汇报,“主上,沧北山已经查清了,确实是誊王豢养的私兵,要怎么处理?” “誊王那边先不管。其余的人安排好了吗?” “回主上,安排妥当了。”天玑犹豫了一下又道,“主上,你真的这么相信天下家主吗?如果她算得不那么准,这次这么大张旗鼓的,到最后都会变成参您的折子。” 萧誉冷笑,“我再如何没用,也轮不到这些人爬到我的头上来。” 如若他连天子案上参他的折子都怕,他又如何成为她口中的建立累世功业的君主?瞻前顾后不是将主所为。 况且,他很相信她,毕竟如果不是她的能力,天下洺多的是法子把她拉下来,连天下洺这个任了三十年家主的人都没有办法,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 这个古老的家族太神秘,以至于这么多年往来,他从未窥见一丝一毫。 与此同时,王宫。 萧君论一身寝服靠在榻上,身后宫女替他按着头颅。 宦官通报誓王和誊王到,他挥挥手,宫女便行礼退下。 萧誓首先开口,“深夜父王遣我等入宫是有要事吗?” “你们这两日动身下江南罢。”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为。 “天下氏预言今年七月沥水河发水灾,预计受灾甚广,陌沉一人顾不过来,你们下去帮帮他罢。”萧君论示意宦官端着两份文书上前。“你们一人守两座城池,也算储君考核了。” 萧誓捏着文书欲言又止。 萧誊告退,萧君论才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父王,为什么与天下氏联姻的会是陌沉?” “天下氏这事只能他去。” “可是,你不是属意他继位么?”萧誓不解。他与萧誉都是先皇后所出,他身外嫡长子理应是他继位,但是将王出身的父王,更属意有帝王之才的弟弟。 外面传言父王病重,他监国是因为他会继承王位。但是只有他知道,他的才能与萧誉比相差甚远,说是他监国,不过是他在宫中稍稍处理一些文书。虽然萧誉一直在外,大多数的事务都是他安排妥当。 “下去罢。” 萧誓见他一脸疲惫,不想再说什么。便只能吩咐宦官好好照顾,他退下。 萧君论看着这华美的宫殿深深叹了一口气,身边的老宦官劝慰,“陛下,他们都是优秀的孩子,交给他们放宽心罢。” 萧君论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20. 第 20 章 [] 延殇城的药坊已经落成,九月也得了空。天下雪把灾粮的事交给九月正想着歇一歇的时候,老太太回来了。 老太太从前排场一直摆得足,出远门回天下山庄必定要全族在门前迎接。天下雪看不惯,发话下去说当寻常事就行,就算家主回来也不用出门相迎。 所以老太太这次回来,一下马车,门可罗雀,连守门的护卫都没有在。整个人气得发抖,拄着拐杖就要进去打她。 彼时天下雪刚把庄中事务处理完毕,准备喝一口茶水。门口吵闹,仔细一听是未姹把老太太拦在门外了。 老太太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你敢拦我?” 未姹淡淡一笑,“不论是谁,没有家主口谕,便不能进书房。” 未姹是个人物啊。天下雪放心地在里面把刚准备喝的茶喝了。 茶汤清澈,入口甘甜。从前她是不会品茶的,渴了都是喝那种五文钱一大把的粗茶叶泡一大碗。和萧誉多了,喝久了他的茶,也能品上一二。 老太太在门口中气十足地喊了许久,天下雪也没法放任不管任由她大喊大叫。刚走出去便看到天下洺和阔兰匆匆赶来。 她心想:早知道便晚来一步,让天下洺把她劝走算了。 天下洺真是头疼,母亲强势多事,女儿倔强不听劝。从前未曾体会到婆媳矛盾,如今算是懂了。他夹在中间,连鬓边头发都白了许多。“母亲,你刚回来奔波劳累了一路,不下去歇歇来这里作甚?” “作甚?”老太太面目狰狞横眉瞪眼,“你看看她做了什么事?才继位多久就爬到我头上来了。” 天下洺着实头疼,劝道,“行了,别站着这,去偏厅坐下说。”他看到转身欲走的天下雪,“你也一道。” 偏厅里,大家都不说话。 天下雪慢悠悠地喝着茶,手边还有专门未姹给她做的绿豆牛乳糕。 不多时,天下惜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进来。一身浅粉的衣裙,脸瘦了一圈,下巴尖尖,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老太太见了急忙迎了上去,“唉哟我的乖乖,一阵子没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快让祖母好好看看。” 天下惜欲语泪先流,哽咽了半晌,才道出了一声祖母。 天下雪叹了一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一伙人虐待天下惜了。 老太太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不怕不怕啊,万事有祖母做主。” “祖母,惜儿不想嫁那劳甚子沧北城的城主,只想侍奉在祖母身旁。” 天下雪冷笑出声,“怎么?嫁给沧城主很委屈你不成?” 老太太说话掷地有声,“惜儿的婚事我们自有定夺,不用你来操心。” “很可惜,我身为家主已经把这桩婚事应下了,下次祖母要操心便请早罢。”她吃着绿豆牛乳糕,味道刚好,不会太甜,配上一口茉莉香的清茶,真真惬意。如果不是看着眼前这群让人烦躁的人的话。 “惜儿是我们以帝后仪礼教养出来的,绝不能随随便便地嫁人,区区一个沧北城城主凭什么娶我们惜儿。我们惜儿要嫁,当嫁给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 天下惜哭着摇头,“不是的,祖母,我只愿能嫁给陌沉哥哥。” “陌沉是要娶家主的,说句不好听,便是来天下山庄当赘婿的。你就死心罢。我明日便写信给陌泽,让他求娶你。” 当今天子的嫡长子萧誊,字陌泽。 “祖母……” 天下洺看到天下惜这般对萧誉深情不寿的模样,便知道,天下雪把她嫁出去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她不能在天下山庄这般行事,出了什么事,惹怒了萧君论和萧誉便得不偿失。 天下山庄如今的地位也是摇摇欲坠,若这桩婚事让天子找到能除天下氏之而后快的理由,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他母亲想得他也明白,天下惜从小得萧誉宠爱,如果萧誉继位,她不被纳为王后也能在后宫占一席之地,故而他母亲和阔兰都是从小带在身边以王后仪礼教导。若天下惜能登高位,天下山庄的地位便再能上一层。 但是嫁王族这事根本就是她们一厢情愿,因为萧誊从小与天下氏便不亲近,若他有心想娶一个能助他王权的帝后,天下氏根本不在他的选择内。萧誊的母族,已故的先皇后娘家也是一等一权势的家族。退一步说,萧誊要娶自己心爱的人,那就更轮不上天下惜了。 天下洺叹了一口气,“惜儿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推了有损天下氏的颜面。陌泽那边也不用找了,天子没有定下储君人选,说这些都为之过早。” 老太太坐不住了,“我们天下氏何等荣耀,同天子讨桩婚事也不成吗?阔兰,我明日与你一同上京,亲自面见天子。” 听了这话,轮到阔兰坐不住了,“母亲……” “行了。夫人,你送母亲回去休息,她今天舟车劳顿够累的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谁都别再说了。”天下洺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推下去。 天下雪见人都走完了,茶盏见底,绿豆牛乳糕也吃完了,便用手绢把指尖擦干净,起身欲走。 “你当了这家主时日也不长了,还要把家中弄得吵吵闹闹,需要我在你身后解决这种麻烦事。你……” 她站定,“怎么?父亲连我也要教训吗?” 她轻笑了一声,“在我看来,天下惜这桩婚事是铁板钉钉上的事,祖母最多吵吵闹闹一阵子,算不上阻碍。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就算萧誉没机会,还有一个萧誊。父亲莫不是这么天真真地以为你们天下氏能出一个帝后吧?天下氏算什么东西祖母看不清,父亲还能看不清吗?说是给我解决麻烦,但是在我眼里,算哪门子麻烦啊。” 她理了一下裙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约是今日的事传到了沧无白的那里,她晚些时候便收到他的书信,邀她到潇湘楼一聚。 她出门的时候便看到了天下惜,大约已经站了很久,头上的发丝被晨露打湿,黏黏糊糊的贴在额上。 “有事?” “你真的这么容不下我吗?你已经得到陌沉哥哥了,我只是想做他的妾罢了,有何不可?从前你被欺负,我从来都没有欺你辱你,你现在这样对我吗?”天下惜的眼睛里是她从没看过的怨毒,从前的她单纯善良,不应该有怨 21. 第 21 章 [] 暑至。天下山庄书房。 第一批的赈灾粮食已经准备就绪,天下雪看着清单一一核对完毕无误,便写信通知萧誉的人来接手。 书房门被推开,室外烈阳洒了一地。未姹端着冰镇的绿豆牛乳汤进来。 这些日子,未姹天天给她做各式各样的甜汤点心,她的脸圆润了不少。未姹把甜汤放下,收拾了一下桌上杂乱的书纸,随口道:“惜小姐说要见你,门外等候了一阵子了。” 写着的书信最后一个字落笔,她待墨水干透,拿信封装好,“让她进来罢,顺便帮我送一封信。” 她大概知道天下惜想找她说些什么?前些日子,她跟天下惜说嫁不嫁想好来找她。两日后天下惜没来,她也没催。又过了好几日,倒是她先沉不住气了。 她这边想着,天下惜便进来了,瞧了一眼她,自顾自地在茶案处坐下。 她不说话,天下雪也没理她,拿出管家送过来的账簿认真地看了起来。 “你说,我真的不能嫁给陌沉哥哥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像自顾自地呢喃,又像问她执着地要个答案。 翻看账簿的手一顿,她轻叹了一口气,没好气地说道,“想嫁给他可以,我死了,你当上家主。” 天下惜一脸愕然,脸顿时煞白,“你为何要说出这种话羞辱我?”天下氏的家主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当的,十二族□□同占卜出的命定之人有资格继任。天下雪说出这话,不就是在羞辱她没有这个资格吗? 天下雪:…… “反正我让你想清楚再找我,没想清楚就再回去想想,我很忙的,没时间跟你谈心,开解你。” 她不说话,低头咬着唇想了片刻,终究是道,“我嫁。” 天下雪不说话,她自讨没趣,便自个儿地走了。 处理完所有事务,天边恰好拢上最后一丝夕光。书房内暗下来,穿堂风过只有四周的烛火明明灭灭。她突然羡慕起萧誉的夜明珠宫灯,亮堂还不会被风吹熄。 未姹进来,道晚饭已经备好,可以过去用膳。 “接了信的人说明日便过来天下山庄找家主。” 吃饭的时候九月也在,细细想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九月一起用晚膳了。她们都很忙,各自忙各自的,鲜少有时间碰面,更不用说一起吃饭了。 九月倒是高兴,吃了两大碗饭,一直夸未姹做的饭好吃。 “终于能闲下来了,未姹,我明日跟你学做糕点可好?” “不、不好吧。”天下雪首先拒绝,她与九月相识多年,她们都很了解对方,所以对对方的厨艺天分都有深刻地体会。从前她们做的饭,连大黄都不吃。对,大黄就是她们在青竹镇养的狗。 九月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所以天下雪决定给她找点事做,“你有空去泠玉阁问问有没有夜明珠?” 泠玉阁是延殇城最大的玉楼。 “夜明珠?买来做什么?”九月一脸莫名其妙。 “买来做宫灯,就先买十颗罢。” 九月:…… “我跟你说,你这种奢靡之风不可取。是蜡烛不能用吗?是蜡油不能用吗?”九月劝诫道。咱们都是穷苦日子过来的,不能过上吃饱饭的日子就要乱花银子,不可取,真真不可取。 “九月你有没有想过?” “嗯?” “蜡油会用竭,但是夜明珠不会。” 九月陷入了沉思。 翌日,管事来说,门外一少年求见,并递上了拜帖。 大约就是萧誉的人,来接赈灾粮的。她让管事带进正厅,便写了手书过去。 正厅中少年乖巧正坐。她认出来了,立夏那日长街上的少年,潇湘楼的店小二。 少年看到她也很惊讶,大约猜到她就是那个传说中很神秘的天下家主。少年看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便急不可耐地解释,“姐姐,不,家主我……我不是店小二。” 天下雪:……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少年红着脸,沉默了片刻,才道:“天下家主,我是誉王派来接粮的人,我叫解辛。我从漠北军营过来的,因在城中听候差遣空等着无聊,便去潇湘楼打了几日的零散工。” 天下雪递过手书,“拿着信笺便能取粮。” 少年谢过,“家主,半个月后我再来。” “来得及吗?”半个月时间,从延殇城到江南来回,甚艰难。 “我们走河运顺水而下,我再八百里快马加鞭回来,定然赶得及。” “那便好。” 连漠北军营的人都要调遣来用了吗? 七月初,连绵大雨。 延殇城是北方小城,多数时日都是无雨干旱。下了好几日的大雨,连九月都觉得不寻常,但是九月也是第一年夏天在延殇城,便也没多问。 但是一直在延殇城的未姹就察觉了,“这多日大雨真是怪。” “哦?” 夏日暴雨,闷热又让人心烦。未姹把南边的窗推开吹风,“延殇城以往一年下的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且就算下雨,也就下一两个时辰,最多不过一天。这都下了好几天了,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茶月居的山茶花都被雨淋败了不少,根都被冲出来了,天晴了还要种回去。” 天下雪便忍不住笑了,“你就光顾着茶月居的山茶花啊?” “那是殿下年少种下的,从不让人采摘,可见心中位置不一般。若他回来,看到满庭残花,估计要把我埋下去做化肥。” 天下雪:…… 她这几日夜里都上西楼,但是层层密云不见半点星子,想一观星象也毫无办法。 连延殇城都几日大雨,更不用说一向多雨水的江南了。也不知道萧誉提早修葺的河堤管不管用? 延殇城。七天的连日雨,终是放晴了。 萧誉一直没有信传来,倒是坊间很多消息,因为连绵大雨,沥水河水暴涨,冲垮了很多城镇和村庄,许多百姓无家可归。幸好朝廷早有准备,救灾放粮。 这些日子,延殇城也来了几十个难民。九月在城门口施粥,把药坊空余的床铺安排给老弱妇孺。倒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半个月后,来延殇城竟是当初在沧北山只有一面的开阳,萧誉的七暗卫之一。 22. 第 22 章 《延殇雪》全本免费阅读 [] 悟城,乌云压城,又是一场风雨欲来。 距上一场暴雨才过去五天,再下不知道又该死多少人? 正值夏天,却不觉热,风吹过来甚至有点阴冷。 萧誉站在城墙,看着城外试图想冲进来的难民有些头疼。悟城离受灾的五城相距二十里远,他们与悟城为点收匿粮食和药草。 他三日前还在云井城安置难民,一切都在预想中发展。被毁村庄的农民安置在五城中,其他受灾小镇的人也陆陆续续逃了过来。 城中混乱有序,广施薄粥派放衣物。 但是,难民中开始有人患上疫病,大灾后必有大疫,他也料到了,故而早在城中安排一处地方封禁起来,患上疫病的人关进去,定时送吃食和汤药。并命人不停巡查严加看守,死了的尸体在义庄当场烧掉。封闭城池,只进不出。 死的人越来越多,也幸而封城的缘由没有波及附近其他城镇。 直到昨日,萧誊看守的暮城有难民造反冲了出来,百数十人直奔悟城而去。那时候解辛在悟城清点物资,得了消息当机立断带着人出去拦着,把带头闹得最凶的人杀死在长枪之下。 又有好些人勇猛地试图冲破防线,解辛没有手下留情,一枪一个刺穿心脏,没挣扎几下便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一下一个好几具尸体,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被吸进土地里。 难民被满地的鲜血和死人吓得不敢动了,过了一会才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说自己只想活着,不想死。 滴血长枪指着地下,一身盔甲的少年郎大声喝道,“大家的命是命,城中百姓的命也是命。今日我就站在这里,看谁不想活了。” 萧誉得了消息来到悟城城门口时看到的便是两方对峙的景象。 解辛站着不动,身后同样是拿着弓戟的守卫。五丈开外是衣衫褴褛蠢蠢欲动的人。难民不敢动,只要敢上前,解辛的枪便如长了眼睛一样精准地刺入胸口。 萧誉命人把城墙里用木桩隔开五尺,令城中百姓不能靠近城楼。今日守城的士兵近距离接触过逃难来的人群,人群中有没有染上疫病的谁也不知晓。故而,他让守城的守卫全部在城外扎营轮流看守巡视,不能回城中,也不能让难民靠近。 他吩咐下去,命人拿了锅白粥和几桶馒头给城外的人分发。大约这些人在暮城时习惯了排队领饭,一阵混乱过后,便安安静静地排着队领吃食。 不消半个时辰,锅见底,馒头也分完了。前方的人吃得狼吞虎咽,甚至有没吃饱的壮汉想抢旁边的女人没吃完的。 解辛看见了,拎着枪就往前了一步。壮汉顿时就不敢动了。 萧誉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便好声好气地劝诫道,“诸位,悟城是不可能进去的了,与其在这里风餐露宿,不如回去暮城去,至少有瓦遮头。” 人群里有人不服气地反驳,“你们这些做官的就是贪生怕死不管我们的死活。” “你们在城中吃香喝辣,我们无处可归。” “对。” “就是。” 萧誉冷笑一声,“既然不想回去,就下黄泉吧。”他转头看了一眼解辛,“杀。”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面无表情风轻云淡,仿佛只是来看了一场闹剧,并不把人命放在眼中。难民们开始慌了,惊慌地退后,又不甘心就此回那个人间炼狱。便在那里踌躇不敢向前。 直到傍晚,天边黑云散开,竟露出一丝橘光。 金光敛下,暮色四合。有些人三三两两地走了,还有些估计是无家可归的,还在这里不肯离去。 萧誉命暗卫去通知其他城镇不允许难民进城,只留下开阳替代解辛原本的工作,看管粮仓分发粮食。 他在悟城城墙站了三日,看着难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少反增。 他瞧着天边的黑云,估计今夜有雨。其实他不会观气象,如果天下雪在便好了,她肯定知道哪个时辰开始下雨。不过这里饿殍满地,瘟疫横行。她那小身板,啧啧,在这熬不了几日。 他又想起八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她在灵鹫山的半山淋了一会雨就发高热了,身体真是娇气得紧。 不过嘛,身体娇气,性格倒是硬气。 他其实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她了,他这段时日忙得脑袋都未曾空闲下来,不知道为何今日就很想再见她一面。大概是因为,他开始发热,身子也越来越沉。 大概是染了疫病。到目前为止,染了疫病的人不是病死了,就是要死不活。他不敢倒,他死了也就死了,那些受灾的百姓便要苦不堪言了。也不知道他死了她会不会哭? 暴雨以来,他投身救灾每日都睡不上两个时辰,刚合眼便要起了。与漠北军营相比不分伯仲。 他叹了一口气,便打算回云井城了。他染疫病的事不能传出去不然军心不稳。他牵着马匹走到城门口,叮嘱解辛守好悟城便可。 解辛拿着长枪巡守,闻言问道,“殿下是要回云井城吗?” “云井城不能无主。”云井城的城主十日前救被困在树上的孩童落入水中不知所踪。 “属下一定会好看这里的。” 萧誉去漠北军营历练的时候才十四岁,那时候解辛还是个七岁孩童。他父母是个往来漠北运货的商贾,路上被土匪杀死货物被抢夺一空。他无处可去,便偷偷在军营偷东西吃,还是萧誉发现了他。 七岁的解辛瘦小,睁着大眼睛害怕又懵懂。萧誉便让他加入伙营打打下手。他不到半年个头拔高了不少,跟萧誉说要跟他一起上阵杀敌。 萧誉在漠北军营三年,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他离开漠北回京的时候解辛已经是个小将领了。 他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保家卫国的。兵法学得快,听话又能打。把他留在这里守悟城,怎么能不放心呢? 萧誉上马前瞧了一眼在不远处席地而睡的难民,大约是他三日前的狠厉让大家惊入骨髓,他停下来时让原本低声说话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今夜恐有大雨,愿意的人可跟我去云井城。” 他骑着马头也没回慢慢渡走,仿佛不在乎他们要不要跟着他走。有人想了片刻,便爬 23. 第 23 章 《延殇雪》全本免费阅读 [] 烈阳当空,天气闷热。 昔日繁华的悟城如今百姓足不出户,长街空荡荡,偶有一两人出来买粮食也是步履匆匆,宛若身后有厉鬼在撵。 一车车的粮食运进粮仓,开阳拿着簿子一一清点。 天下雪站在长街的尽头,轻纱蒙面。身后的未姹给她撑着一柄素色油纸伞。 悟城是离青竹镇在最近的一个城镇,她从前也时常过来悟城。 有一年的上元灯节,她和九月过来游玩。整个长街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路两旁摆着摊位,游人络绎不绝摩肩接踵,满眼都是繁华。 而如今,小摊贩不见踪影,唯有守卫在街上不停巡逻。 “前面的人站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守卫喝住一个步伐匆匆的头发花白的老头。 她停下脚步不走了,看着前方的小动乱。 头发花白的老头停下来赔着笑,“官爷。” “拿的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没什么,就刚买的东西。”老头支支吾吾。 “拿出来。” 老头颤颤巍巍地打开手里的纸包,是包干草药。 “不是说了不允私自采买采药,若病了要上报官衙。” “不是、我……” 开阳小声地给天下雪解释,“怕他们病了不上报私自买药,疫病传染得太快了。” “药坊还开着吗?” “不给开了,不知道这老头怎么弄来的?” 天下雪听了便来了探究的兴致,走近一看发现老头很是眼熟。她低头想了片刻,灵光一现想起来了,那个在玉璧山镇给萧誉治眼睛的老大夫。 老大夫一看到来的几人脸色更青了。 “老大夫你怎么在这里?” “唉?”被吓青的脸色好了不少。“你认得我?” “你不是在玉璧山镇吗?” 老大夫一听便知道是熟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我前段日子过来悟城探亲,谁知道遇到了这种事。” “家主,这位是?”开阳问道。 “前些日子殿下受伤承蒙这位老大夫医治。”老大夫放下了一半的心彻底放下了,谁知天下雪话锋一转,“就是把我们身上的盘缠都狠狠要走了,我与殿下沦落到摆摊为筹药钱。” 老大夫目瞪口呆,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开阳:…… 咱们主上何时受过这种苦啊? 天下雪忍俊不禁,“把药还给他吧。”都是些强健体魄的药草罢了。 守卫长把药还给老头。 大大夫急忙道谢,转身欲走。 天下雪笑着认真地看了开阳一眼,开阳叫住老大夫,“老先生,前些日子城里不是出了告示医者都要去城主府么?老先生为何还在这里?” 老大夫:……我就知道。 “我一个外地来的赤脚大夫,哪算什么医者啊?”老大夫嘿嘿一笑。 开阳客气道,“那只能麻烦老先生跟我们走一趟了。” 老大夫一副是福不是祸的绝望表情望着天。 天下雪笑了,“老先生还有家人朋友在此吗?”她看向刚刚老大夫想进去的巷子,巷子幽深,巷口如此大动静也没有人出来看热闹。 老先生搓着手叹了一口气,“我那老友半个月前的病死了,我来送他最后一程的。” “节哀。” 老大夫跟着他们一路走回城主府。 天下雪安慰他,“老先生不要这么低落嘛,此趟虽然危殆,但我们还是会尽力保全你性命的。如若老先生能研制出治愈这场疫病的药,先生便是拯救苍生的名医,名扬天下史书上定有老先生的名字歌颂千秋。” 开阳听了怔愣住了:我跟了主上这么久,从未吃过如此之大的大饼。 老大夫一听更难过了,“我不想什么名垂千史,我只是个贪生怕死又爱好钱财的俗人。” 城主府到,开阳吩咐人给老先生安排厢房。 “我想先去见一下殿下。” 开阳此时真的怔愣住了,“主上不在悟城。” 天下雪更是莫名其妙,“他身染疫症,不在悟城养病在哪?” 开阳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告予她,“回家主,主上在云井城。” “云井城如今深陷泥沼,他还在那里?”不过也是,半年来的相处可窥见一斑,萧誉这人,天下苍生为重,在乎的人为重,但不会是他自己。 “我明日去云井城。” “家主万万不可,主上知道会杀了我等。”开阳跪在地上,试图让她改变主意。“我带家主过来已经是万罪,如若家主有什么闪失,我难辞其咎。” 她讥笑,“等他活着回来再说罢。”她转身,裙摆拂过门槛,木门被关上。 她说要去找萧誉,当然不是单纯地去送死。但是萧誉目前的境况,跟在那里自生自灭没什么两样。 她从前在青竹镇医馆里做事的时候,曾经看过大夫开过类似疫症的药方。她拿出笔墨纸砚,把记忆里的方子写了出来。她不敢肯定有没有记错,也不敢肯定这个方子有效。所以她拿着药方去找老先生。 老先生看方子看了很久,又拿出自己祖传的那张对比,最后添了几味药材。 “这方子可以熬出来试试,就算不是十分对症,也不会加重病症甚至可能减轻病症。” “好,我先去一试,倘若有效,还要麻烦老先生亲自去一趟。” 老大夫瞪大双眼,“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要折腾啊?” 天下雪笑了,“老先生洪福齐天。” 她拿着方子去找开阳抓药,三天的量,先试试。 开阳默默照办,一句话也没说。 备齐所有已经入黑,圆月在东方冉冉升起,月色溶溶。 开阳跟她说,如若真的要入城,最后选夜半无人的时候。“届时我送家主前往。” “不用,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延殇城么?你帮我准备一匹马,我自行前往。” 她原是不会骑马的,上次摔断腿之后,她意识到不会骑马确实不利于行走江湖,回延殇城后便找了个夫子,忙里偷闲地学了些时日终究是学会了。如今总算派上用场。 子时一刻,明月高悬。 整个悟城黑暗沉寂。 黑色骏马从城门飞驰而出,冲进夜色中。惊起城门前聚集的难民。 马背上美人面纱遮脸,粉白色衣裙在风中飘曳如盛夏绽放的莲花。瞬息见便消失不见。 云井城,今夜在城楼值更的是天玑。 他看着远处深不见底的黑暗,心一直往下坠。好消息是从昨日起,已经没有难民从城外来了。但是坏消息是,云井城又数十人染上了疫症。 城中的大夫们用尽毕生 24. 第 24 章 《延殇雪》全本免费阅读 [] 她一夜未睡,药熬好已经天光乍亮。 厨娘已经做好早饭,她拿了一个馒头,舀了一碗稀粥,低垂着眼坐在小板凳上一口稀粥就着一口馒头。 厨娘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沉默地看着她吃完早饭。 天下雪吃了两个馒头一碗清粥,便起身把刚刚煎好的其中一碗药喝了。 她从老大夫那里出来的时候,被他叫住了,老先生说:“这个方子能煎出两碗药,你自己要先喝一碗。” 真是一个爱财又善良的老头。 她喝完了药,便拿出食盒把萧誉的早饭和药放进去。 江南的盛暑,果真闷热,从厨院走到萧誉的寝居已然出了一身香汗。 她在门口敲了门,等了半晌,太阳照在身上更为热辣。里面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任何声响,大约他还在睡,她只好直接推门而入。 她拿出走之前老先生给她的一包药草,倒在地上的铜盆里用火折子点着。盆中干草慢慢燃上,霎时间异香飘满卧房。 老先生说的,燃犀照草和喝过药,就算与疫症病人接触,也九成不会被传染。 她当时多嘴又问了一句,“剩下一成可如何?” 老先生当场翻了一个白眼,“那是阎王爷要人。” 明白了。 她把清粥和两碟子小菜放置在桌上,便拿起一旁的铜盆出去给他打水洗漱。 一切都准备好了。 她走进内室,一眼便瞧见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的男人。上一次见,还是在延殇城一起下棋,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何曾会想到会变成而今这个病怏怏的模样。 不过,如今这般姿态,倒有一股病弱美男子的模样。 她进来的时候他便是睁着眼睛,听到声响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不可置信稍纵即逝被了然所替代。 她不解。 直到听到他很轻的声音说,“哦,原来今日出现幻觉了。” 幻觉? 她轻笑出声。 萧誉却闭上了眼再也不理她了。 天下雪:…… 她看着他干裂的唇瓣,便出去给他倒了一杯水过来。 “起来喝杯水润润口。”她坐在他床沿,手握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 直到此时此刻,萧誉才反应过来,原本远在延殇城的天下雪,真的来了此间。 “谁让你来的?”声音嘶哑如同被碎石碾过。 她不应,执着地给他喂水。 “你现在让天玑送你去悟城。” 她搁下茶杯,把置在方桌上的外袍拿过来给他披上,“我便是从悟城来的。” “一个人。” “骑马。” “萧誉你看,虽然与你相比,我什么都不会。但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很好学,也很勇敢。你可以试着相信我真的不是来找你殉情的。” 听了这话,原本抿着唇的萧誉绽放出一个浅笑,“我认识的家主,无所不能。” “我给你熬了药,你先起来喝药。” 他站起身,穿上玄色外袍,走向外间的时候,脚步虽慢,却也很稳,无须搀扶。 天下雪一直以来提着的心稍稍安了,大约他平日体魄强健,他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她前日夜里做梦,梦里的萧誉跟她说,“此生我先行一步,在黄泉路上等你。”她当时就醒了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很怕她迟来了一步,听到萧誉的噩耗。转念一想,他是紫微星降世一生功绩的帝王,心里便好受些。但是再转念一想,万一她学艺不精,,看错星象呢? 她这几日备受煎熬。 萧誉坐在桌上就着小菜喝粥,终是发现了异香的来源。 他指着铜盆上燃着的草药,问这是什么? “你还记得玉璧山镇的老大夫吗?” “我昨日在悟城看见他了,是他给的草药,说在卧房里燃着,我便不会染疫病。” 老大夫的医术他们是有目共睹的,且能再相信一回。 “你先吃完早饭喝了药,我有事情要问你。” 病弱公子慢条斯理地吃完。手帕擦了下唇角,“问罢。” “听天玑说,你前几日都有喝药。你喝完是什么感觉?还记得吗?” 看到他点头,她便掏出纸笔认真地一一记录。 “我从天玑那里拿了你这几日喝过的方子的,待老先生晚些过来我们再细细研究一下。” “希望老先生不负所托。” 萧誉虽然封锁了消息,但是早晚会传到天子那里。天子身边的暗探不是吃白饭的。 只要萧君论知晓,一定会让他们撤离,封城防火,一劳永逸。 如今瘟疫没有扩散出去,只有这五城中。所以他,想再尽一下自己的努力,如果能把活着的人救下来,那也是好的。 萧誉喝了药,便有些昏睡了。她帮他盖好被子,把外间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便拿上记录出去了。 她让厨房去杀只鸡,厨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去杀了一只,开膛破肚拔毛,无比熟手。天下雪拿了两只鸡腿打算给萧誉炖汤。剩余的鸡肉便让厨娘拿去做给其他人吃。 “姑娘你不吃吗?”厨娘告诉她,“因为瘟疫,这附近所有的鸡畜都死绝了,剩的这几只,还是一直养在这里的,大家都不敢吃。这些时日,大家都是吃青菜白馍馍。” “没事,你去炒了让大家这顿好的,这些时日都辛苦了。” 中午的时候萧誉用了膳,趁有些精神头,便处理了写积压的公务。 天玑来报说老先生到了,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她把空碗收拾妥当,又给他手里塞了一纸包着的零嘴。打开,是几颗翻糖山楂。 “早上看到厨房有一筐山楂,便做了些零嘴。” 她又在铜盆中加了些许犀照草,便找老先生探讨方子去了。 老大夫辛元春在前厅拘谨地坐着,桌上的茶水渐冷,也没敢喝上一口。 天下雪匆匆赶来,“不好意思老先生,刚刚有事在忙。”说罢便递上一包翻糖山楂赔罪。 拿着山楂的老大夫:…… “老先生你看一下,这是殿下这几日用的方子,你是用了方子对应的症状。” 辛元春捏着手上的纸张沉默了半晌,终究是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能否先给我 25. 第 25 章 《延殇雪》全本免费阅读 [] 萧誉:我用得着你陪我睡觉? 萧誉:“出去。” 天下雪没理他,“老先生说了,你今日睡太多了,今晚不能睡太早。” “这是什么道理?”萧誉坐起身,“你快些回去,莫要传染了。” 天下雪抖开被子,盖在身上,“你之前说过想知道我从前的事,而今我可以讲给你听。” “我很想知道,却也不希望你冒险,这里太危险了。”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回去罢,咱们来日方长。” “好吧,其实你知道天下氏刚出生都会写命书,我偷偷看过自己命书的,我命不绝于此。所以……来来来,咱们开始聊天。” 萧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乖觉地拉过被子。 窗外花枝摇曳,云层不知何时散开,露出一轮明月。 夜深人静,唯有卧房内月色如水。 “从哪里开始讲呢?” 萧誉凉凉的声音响起,“就从你为什么没有赴我的约讲起吧?” “你为什么对这个事情这么执拗呢?”天下雪其实有些不解,小时候他们也没有过多接触,论感情吧,属实没有。 但是他瞒着所有人,一年又一年不远千里地去赴一个约,等一个失约从未出现的人。 “哦,因为你是第一个毁我约的人,且是唯一一个。” 萧誉何等骄傲的一个人?那是少年第一次约人赏花,瞒着所有人,一个人从王都骑马迎着初冬的凛冽寒风奔赴延殇城,不敢多歇息一会,生怕误了花期。最后却被天下氏告知天下雪两个月前就偷跑掉了。 那日大雪初降,他披着毛领斗篷却冻得四肢僵硬,心脏宛若被人丢在雪地里还狠狠踩上几脚,又冷又疼。 他当时便觉得,一个十一岁的孩童怎么会自己偷偷跑掉?多半是在天下山庄死于非命,天下氏搪塞外人的说辞罢了。 他在天下山庄待了些时日,查清楚了确实是失踪,至少还活着。 未姹是第二年夏被放在延殇城当探子的,为的就是有一日她回来,他能知晓。 但是每年入冬,他还是亲身走一趟延殇城去看看凌霜花,她没看到,便替她一并看了。赏完花,独自去潇湘楼吃一桌冬日宴,再独自一人策马回京。 “我真不是故意毁约的。 那一年我娘亲有天下山庄死于非命,你也晓得我的处境,不跑就是死。 我娘亲更早的时候已经做好出逃计划,去哪里落脚?从哪里走都是安排好的,她死了,我便跟着她的计划走。 那时候天气越来越冷,再不走便要下雪了,下雪了会冻死人的,那时候我还不想死。所以我把冬衣都穿在身上,偷偷跑了。” “后来呢?”他问道,这么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睡前故事真是难以让人入睡。 “我一路南下,不敢拿很多盘缠,大多数时候都是拿一枚铜板买两个馒头就可以吃一天了。 走了半个月,天气越来越冷,还遇到了雨夹雪,好在我跑得快,躲在一个破庙里。破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怀里只有昨天吃剩的半个馒头,吃完就没了。但是那个庙,有香火,有贡品。 那天夜里,我跪在菩萨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吃案上的贡品。” 他哑着声音打断,“别说了。”心像泡在八年前的雨夹雪里一样,痛得不能自已。患了疫症全身骨头都像被打断的痛,也及不上她一句。 “都过去了呀。”曾经的苦难可以淡然说起,不过是早已放下毫不在意罢了。伤疤捂在不见光的黑暗中,只会在时间流逝中慢慢溃烂,摊出来让大家看看,还可以让眼前的男人心疼。 “既然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她问了一遍,“嗯?” “继续说,我想听。” 天下雪觉得眼前这人有点自虐的倾向,明明听不得,又不肯放弃。 “刚刚说到我偷吃贡品,我吃的时候怕菩萨责怪我,还一直念念叨叨说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他们重塑金身。我没有食言哦,三年前我就把破庙修葺一通。下次路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让我也故地重游一下。”她决定换一种陈述方式,真怕他今夜一整夜都睡不着。 “我在庙里躲到第二天,天晴了,我准备继续上路,破庙来人了。是个五旬的老婆婆,我躲在佛像后面,看着她瞧见供品空了愣了一下。她什么都没说,上了香放下新的贡品就回去了。她每天都来,每天都做一样的事。 那时候外面太冷了,庙虽然破了点,但是我睡在干草堆里,穿着冬衣倒也能熬下去。我当时在想,如果老婆婆每日都来,我吃着贡品熬到明年开春再走好了。 其实老婆婆是猜到有人躲在庙里的,所以有一日,她去而复返,逮到了偷吃的我。 她跟我说,一个小女孩躲在这里太可怜了,她家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跟她回家。 我当时是有点将信将疑,出门在外应该多点心眼,不要轻信别人不是?但是我想,一个天天拜菩萨的老婆婆应该不至于坏到哪里去? 我跟着她走,其实心里一直想着该怎么逃。她就住在庙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大概是上天眷怜,她真的是个好人。她儿子十几年前外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天天拜菩萨就是希望儿子能回家看她一眼。 但是十几年了,如果要回早就回了,估计是没了。 她一个人孤寂太久了,我陪着她,她很高兴。我当时还在想,要不不去江南了吧,就留在这里。 可惜,冬末的时候她染了风寒,我背着她去镇上找大夫,半路上就咽了气。” 那个冬末,冰雪消融,她背着瘦到没几两肉的老婆婆往镇上而去,布鞋被雪水浸湿冷到没有知觉,耳畔是大风呼啸而过。她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直到背上的人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手臂无力垂下再也抱不住她的脖子。 她擦了擦眼泪,又背着她往回走,回到那个等了她儿子一辈子的家。 她挖坑的时候还在想,也挺好的,跟她的家人都团聚了,也不用孤苦 26. 第 26 章 《延殇雪》全本免费阅读 [] 天下雪带着老先生到萧誉寝居的时候,他又在昏睡。 老先生说草灰泡水喝也可以预防疫病。她把盆中的草灰倒出来装进布袋里,又加了些犀照草。 辛元春戴着面巾进去给萧誉号脉。 一刻钟后,一脸凝重地出来,看到天下雪惋惜地摇了摇头。 天下雪脸上血色尽退,白得宛若天山的苍雪。 辛元春一看就懵了,心知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不是。我是说暂时不用调整方子。” 天下雪一颗心放回原处,无语地径直转身向外走。 今日阴天,凉快了不少。 辛元春追上来,有些许手足无措,“殿下这种情况有点棘手。” “他身上的疫症是快好了,可能与他的身体素质也有关系。但是我也不晓得他为何会昏睡。” “老先生。”天下雪停住脚步,“你可否记得,在玉璧山镇的时候殿下眼睛看不见是因为我给他解毒不完全对症导致的?” “记得。” “那时候你是怎么治疗的?如今可以按着这个思路去医治么?” “那我要再想想。” 天下雪继续往外走,“殿下用过的这张方子,我让人熬出来分下去给染疫病的人喝。” 他们分头走,各自去忙。 午饭,依旧是鸡汤和撕碎的酱拌鸡腿。 “你吃过了吗?”萧誉问,“陪我吃点?” 天下雪捂紧了面纱,“不,太危险了。” 萧誉:…… “那你昨夜怎么不怕?” “老先生说,与你接触万不能脱下面纱。我只是遵医嘱。” “行了,你快吃,一会还要喝药,别耽搁了。”天下雪催促道。 贵公子纵然有病在身,吃饭依旧是优雅矜贵。 “你饭后要处理事务吗?我让天玑过来一趟?”天下雪试探道。 “不了,我想再睡一会。”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昨日饭后还找来了天玑汇报事务批复了文书,今日连天玑都不想见了。 “好,那你再睡一会。” 萧誉睡下,她便出去找老先生去了。 辛元春拿着一个菜包子,一边啃一边看医术。 看见她进来没好气地说道,“你一天找我八百遍我也还没想出办法来。” 天下雪满腹话语发而不得。 她低着头。也是,就算逼死他也没用。 “要不试试,再加一味从引草?” 天下雪觉得奇怪,之前老先生改药方子可从不问她的。 “天玑送过来的药单里,没有这一味药。” 从引草不少什么稀有名贵草药,只不过有剧毒,能用得上的病症的时候不多,且也不是治疫症的药,故而没备上。 “如果老先生确定可以用的话,我可以寻来。” 她跟天玑交代了一番,便策马而去。 青竹镇后边有一座山叫秋至山,她从前便在那里采药为生。那座山她很熟悉,每一寸土地她都踏足过,有一处山坳长满了从引草。 最快到达青竹镇秋至山的法子,便是穿过悟城。 她在悟城城门口被拦下时,才惊觉自己没有带令牌。 “解辛在吗?我有急事借道悟城,诸位若不能做主,便禀报解辛一声。”她拉着缰绳高声道。 城墙上巡逻的人深知兹事体大,便匆匆派了一人前去禀报。 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驻扎的难民都不在了,空荡荡的只余她一人。 城门开了,一队守卫走了出来。里面没有解辛。 为首的人相比其他人个子较为矮小,看样子是个小将领。他们即将走到她面前时,队伍最前面的那人眉清目秀的脸有些眼熟,她蓦然想起,那个在秋至山把她背回青竹镇说要当大将军的少女。 她惊呼出声,“你不是说要去当保家卫国的女将军吗?为何还在此地?” 此话一出,为首的人便捂着脸转身就走,还招呼其他人快走。 天下雪:……她就知道她没有认错人。她之前问过萧誉,得知当朝没有女将军的时候,亏她还为她难过了一下,怕她没有当上女将军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她当时还把她所有的家当都拿走了,说什么去漠北军营很远要很多盘缠。结果就来了青竹镇门口的悟城! 她正想上前拦住。解辛便匆忙而来,“天下家主。” 她翻身下马,“我有事去一趟秋至山,需要借道悟城。对了,此番前往需要找个人帮忙,可否向解将军借用一人。” “好。”少年瞧向守卫,正想着哪个人合适。 “就她了。”天下雪手指一指,捂着脸的人顿在原地。 她不满地嘟嘟囔囔,“我不要跟她去。” 解辛道,“那庄青便与天下家主同往。” 她们二人策马,直奔秋至山,走到半山处便不能走了。 树林郁郁葱葱,唯有一羊肠小道直往山顶。她们拴好了马,便走路上山。 “从小到大我都好讨厌爬山。” “不知道你叫我来做什么?” “我拿你的银钱你是自愿的啊。” “何况我还救了你一命。” “话说回来,几年不见你都当上了家主了。” “解将军唤你天下家主。” “天下这个姓氏,好像只有延殇城的天下氏才能用啊。” “你不会就是那个天下氏吧?听说很神秘很厉害的啊,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当上的家主啊?” 天下雪语塞,“你从前话不多的。”把她从秋至山一路背回青竹镇,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不是啊,我一直话很多,就是太累了说不出话。” 天下雪:……敢情我一直误会了。 “那你现在不累吗?”天下雪问道。 “还不累,所以先聊一会,一会累了就聊不上了。” 天下雪:…… “所以你赶紧跟我讲讲你怎么当上的家主?让我也往这个方向努力一下。” “我能当上家主是因为我爹就是上一任家主。” 庄青顿时就萎靡了下来,有点失望,毕竟她没有一个当家主的爹,也没有这个当大将军的爹,现在果然是拼爹的时代啊! “有点不对劲。”她用许久不思考的脑子想了片刻,“不对啊,既然你爹是天下氏的家主,你为何从前过得如此凄惨可怜?在青竹镇靠采药为生。” 天下雪继续瞎彻,“哦,因为继任家主都要出门 27. 第 27 章 《延殇雪》全本免费阅读 月色皎洁,弦月西移。 她一身水汽,慢步穿过回廊,推开了萧誉的房门。桌上蜡烛燃了过半,他手撑着头倚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书。 看到她回来,只是慵懒地掀了一下眼皮,复又翻了一页书。 “怎么还不睡?”她把外衫挂在架子上,随意问道。 “还不困。” 天下雪:怎么那么不可信呢? “睡罢。” 她进内间正打算铺上铺盖,却看到床旁多了张榻。她歪了歪头。 萧誉没理她,“昨日说到你一路南下。” 天下雪:……真执着。 她躺在榻上,看着窗外摇晃的树枝,缓缓开口。 “我到青竹镇的事你也知道了。我跟医馆的大夫学药理,上山采药卖给他。后来老先生过世了,他没有家人子嗣,他徒弟便接手了医馆。原本医馆也不挣钱,老大夫去世医馆就更没有名气了。 他徒弟也是有妻有子的人,后来就跑了干别的营生去了。我接手了医馆,也不挣钱,时常入不敷出穷得搓手。” 天下雪顿了顿,又继续道,“后来遇到了九月。她家跟医馆在同一条巷子里,一来二去也熟悉了。 她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留了一家酒肆给她,在巷子的最深处。世人常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奈何,九月毫无酿酒天赋,所以跟我穷得相像。 后来,我想了一下,医馆想挣钱不易。所以便从酒肆下手了。 我与她天天夜里在酒肆里摸索琢磨,后来用药材酿酒,来的人愈发多,酒肆越来越有名开始挣钱,医馆便有钱继续往下开。 我俩也不会医术,只能聘请大夫来坐诊。现在医馆里的妹妹,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能有瓦遮头,有口饭吃。” “你做得很好,在那个处境,不会有人做得比你更好。”他夸赞道。 “好了,故事已讲完。”她盖好被子。“你要早些歇息了。” 她刚刚来之前丢了个卦象,是吉卦。明日睡醒,但愿能有好消息。 翌日一早,她用新方子熬了药端给萧誉。 萧誉一饮而尽。 这次更是连辛元春都过来盯着萧誉。 萧誉走到哪他便走到哪,寸步不离地看着。萧誉倒是淡定,该睡睡,该走走,该处理公务便处理公务,一点都没避着。 直到晌午吃了饭,辛元春才把心搁下,回去自己的卧房睡觉去了。 疫症的症状减退,也不见嗜睡。 新方子看来是有用,辛元春的意思是让萧誉明日再吃一帖药,若无其他问题便可熬药分发下去。 她让天玑带一队人去秋至山采药。 “悟城守将庄青晓得路,你让她带着去。” 她白日无所事事,便坐在回廊下纳凉。 萧誉也无所事事,问她今晚吃什么? “鸡汤和鸡腿。” “不能吃些别的?”萧誉不解,除了昨晚吃了一碗小菜清粥,他这几日天天都是鸡汤和鸡腿。 “啊?”天下雪更不解,“我只会煮汤。” 萧誉:……倒也没必要天天亲自动手。 “你不想吃吗?”她看着他,“也无甚要紧的,今日厨房把最后一只老母鸡杀了。明日你也吃不着了。” 吃过晚饭,天还没黑透,萧誉说晚些无人时想出去走走。她欣然应允。 街上寂寥无人,唯有他二人闲庭信步。 一路无话。 巡逻的守卫偶有路过,鹿皮靴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响起,随后归于寂静。 他们路过柴堆的时候听到了细微不易察觉的声响。 萧誉停下来看着她。 她随意扫了一眼,“野猫抑或是老鼠罢了。” “走吧。” 话虽如此,两人却心照不宣地没动。 下一瞬,萧誉便把发出声响的柴堆推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约莫五岁的女童藏身其中。眼睛里含着泪,眼睛瞪得大大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们。 天下雪生怕吓着她,轻声问,“妹妹,你为何一个人在此?” 女童怯生生,不敢回话。 “家里人呢?”她又问道。 大约是这个词触动了她,泪水夺眶而出。 “爹爹被抓走了。”女童咬着下唇,抽抽噎噎地不敢哭得大声。黑糊糊的手擦眼泪,把脸擦得更脏。 “爹爹是生病了吗?” 女童点点头,“娘亲不动了,有人进来说要把娘亲烧掉,我怕也把我拿去烧掉,我害怕,我不敢回去。” 她跟萧誉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父亲染了疫病被关起来,母亲去世。无人可顾亦无家可归。 “那你可有不适?” 女童怯怯地摇了摇头,眼泪又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萧誉道,“先带回去,明日让天玑寻一下她父亲。” 她朝女童伸手,“你叫什么名字?” “宿月。”女童牵她温暖柔软的手,低头擦干了眼泪。 天下雪牵着宿月的小手,和萧誉并肩走在夜半无人的大街上。 翌日,天玑来报,说宿月的父亲,被带过去的第三天就病逝了。消息已经告知了宿月的母亲。 辛元春也一早过来给萧誉把脉,说药喝完今日就不用再喝了。 既然萧誉病好,她也不用操心事务了。她无事,便顾着宿月。 昨夜天玑带着人采回来了从引草,城中的药坊都开炉熬药,人手不够忙不过来。辛元春也不多耽搁,正准备去帮忙。 走的时候遇到牵着宿月进来的天下雪。 “老先生,你帮我瞧瞧这孩子,她父母都染了疫症。” 辛元春在院中的石桌坐下,便让女童过来。宿月不作声,乖乖地走过去。 “她一直与患病的父母同吃同住吗?”辛元春疑惑问道。 “是,她母亲去世,她自己偷跑出来了。”昨夜回来,她没管萧誉。带着宿月去找了个空房间,烧了热水给她沐浴,去问厨娘讨了一件她女儿的旧衣。给她洗澡的时候便把这段时日的事都问了个清楚。 辛元春撤了手,把物品都收拾起来,感慨道,“运气不错。”说罢便出去了。 她瞧了瞧宿月身上起了毛边的旧衣,寻思着上街给她买两身新衣 28. 第 28 章 《延殇雪》全本免费阅读 天下雪执笔沉思了片刻,最后决定给天下洺写一封信。大约的意思就是:父亲在暂代家主的时候不作为,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发生这种让天下山庄丢脸的事真是太不应该了,望父亲好好反思。 写完信装进信封里,她的心才舒爽了不少。 喝了杯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未姹和宿月在做什么。她往厨房而去,便看到未姹正在给小人儿做甜汤,而宿月站在旁边的小矮凳上,奋力揉摁着手里的面粉团。 脸蛋上沾了面粉,唇角却带着微微的笑意。这是从昨日到现在,宿月唯一的笑容。 未姹把甜汤盛出来,打开了糖瓮,发现里面空了。 “宿月,我们出去买糖好吗?” 宿月看了未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底下的面粉团子,不太想出去的模样。 天下雪忍不住上去揉了揉她的脑袋,对未姹说,“我去买,你看着她。” 城主府就在主街上,穿过两条巷子便到杂货铺子。未至巷口,便看到眼底下乌青的庄青从巷口走出来。 “你昨夜没睡吗?”天下雪疑惑地问道。 如同行尸走肉的庄青抬起头看了始作俑者一眼,恨恨地道,“都怪你,昨日为什么让我去采药,我一夜没睡将近天亮才回来,没睡够几个时辰便要起来值更了。” 天下雪讪讪地笑笑:“解辛没让你休息一天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休息。哼”她头一转,不理她。 “约你今晚值完更一起喝酒啊。” 庄青回头瞪了她一眼。 她买完糖便回去了。 回到城主府的时候,宿月已经把粉团揉成一个个糕饼的形状,正在一个个刷上桂花糖。她把买来的糖放下,未姹给她端了一碗甜汤加了一大勺的白糖粒子。 她便端着甜汤坐着木凳上看着宿月仔细地把桂花糕置入蒸笼里。 “宿月喜欢做糕点吗?” 宿月点点头。 “那以后跟未姹姐姐学好不好?” 宿月又点点头。 五岁的小人儿真的好乖,跟富贵一样乖。 其实天下雪没想好怎么安置宿月。带她回天下山庄并不是最好的选择,现在的天下氏如同大海里飘摇的木筏,稍有不慎便被掀翻在水下,自身难保。交给萧誉,估计萧誉也不会带在身边。 未姹见她含着甜汤发呆,便走过去,“家主是担心宿月的何去何从么?” “如果你把宿月交给主上,宿月就会是第二个我,或者第八个暗卫。” 她听明白未姹话里的意思。萧誉身边的人,只会被安排走上武道。 “其实也无甚不好,至少能吃饱穿暖不是?”未姹接过她吃空的碗,“宿月也未必不愿意。” 说完她便把宿月放好的糕点放进了蒸锅里,然后带她把脸上的面粉洗干净。 洗干净的宿月,慢慢地走过来,跟她说,“姐姐你一会可以尝尝我做的桂花糕吗?” 她笑得明媚,“好啊。” 她们三个,就坐在闷热的厨房里,等着桂花糕蒸熟。 夜半,凉风拂过带着丝丝凉意驱散了白日的热气。 宿月喜欢跟着未姹,她便得了空在院中纳凉。她今日原是约了庄青喝酒的,但是没问她什么时候值完更。看着桌上的盐水花生和五香毛豆,还有一坛子江南春。估计是不回来了,不如睡觉去,明日再说罢。 她正想着,庄青便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眼底依然乌青,仿佛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没两样。 “你这么困还是回去睡觉罢。” 庄青摆摆手,“困过头了反而不想睡,喝完酒回去再睡。” 天下雪的院子有个竹梯可以爬到房子的瓦顶上,庄青身手好,便拿着酒和下酒菜先行上去,天下雪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爬。快到顶时,她伸手拉了一把。 今晚月色不错,照在屋顶上亮如白昼。 她一把拍开酒坛的泥封,把江南春倒入碗中。 “你还没跟我说呢?为什么来悟城?”天下雪拿了一颗花生剥开,唔,味道不错。未姹的手艺真是不错。 “那时候我想去漠北军营来着,这不是走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城门口贴着告示招守卫么?我一合计在漠北保家卫国和在悟城保家卫国也无甚不一样啊,便在悟城安顿下来呗。” 天下雪:这不一样真不好说是不是不一样。 庄青单手捏开一颗花生,把花生米丢入口中,贱兮兮地凑过来,“听说你跟誉王很熟是不是?” “一般般熟。”她谦虚道。 “你能不能跟他说说再给我升两级,你看,我在这里也付出了很多功劳和苦劳的。” “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的,你带着人去把从引草挖回来救了五城人的性命。这功劳,啧啧。” 庄青一听就马上兴奋起来了,照天下雪这个意思,连升几级都没有问题。正这般想着便看到天下雪大笑起来。 庄青;“你又忽悠我是不是?” “没有的事。” 两人又继续倒酒,坛中酒已喝了过半,五香毛豆也吃完了。天下雪不胜酒力地躺下,手臂搭在眼皮上,遮住了月光。 庄青不满地推她,“你起来继续喝啊。” “阿青,我问你个问题。” “有屁就放。” “有一样东西,你很想拥有,但是你知道拥有之后会失去,你还会想要吗?” “要啊,怎么不要?及时行乐不就好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天下雪看着天上的圆月若有所思。 “还有个问题。” 庄青不耐烦,“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啊?” “那我们喝酒不就是东聊聊西聊聊吗?” 庄青一想也是,“那你问。” “你有一个东西,有人想问你要,但是你以后会拿回来,你还会给吗?” 庄青:…… “不是,你应该问他要不要,不是你决定给不给。” “但是我也不能跟他说,他以后会失去是不是?” “滚滚滚,不想跟你聊了。” 她又给她倒了一碗酒。 “阿迟,人生短短在世,你多想想自己,别人失去伤心难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你伤心难过。” 天下雪:……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庄青严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天下雪笑了,笑容比高悬的明月还要明亮,“阿青,你今夜像个哲学家。” “呸,狗屁哲学家,我是要当女将军的人。” < 29. 第 29 章 《延殇雪》全本免费阅读 窗外月色如水,也如她眸中清光。 “长命百岁”的纸扇还捏在手上,他原以为是她自己的愿想,却不曾想,是给他祈的。他何其有幸能得她青睐。 在他怔愣间,她轻轻一笑,提起身子,温热的唇瓣印了上去试探性地伸出舌尖,描绘着他凉而薄的唇瓣。 战栗通彻百骸。 萧誉目光幽深,晦涩不明。大手环上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用力把她按在怀里。 她闷哼一声,头越发的昏沉。她有些不知所措,伸手便要推开他。 把想跑的美人按回怀中,他闭了闭眼,尝试找回理智。片刻后,只轻笑道,“家主凭什么觉得,勾引我不用付出代价?” 他眸中情愫暗动,抚着腰的手向下,抱起她反手压在床褥上。 水蛇般的双臂环上他的脖子,腕上玉镯叮铃作响,如同敲在灵魂的暮钟,引他堕入黑夜沉沦其中。他不再忍耐,舌头长驱直入,惹来身下美人娇吟出声。 吻沿着娇嫩的肌肤一直往下,落在耳畔。 “今夜为何喝酒?” “嗯?”美人睁开眼,疑惑地想了一下。“想来见你。” 意料之内的答非所问。 温热的手掌按在腰间,轻轻摩挲。“再像之前一样醒来不记得不认账,我便把你锁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记起为止。你说,好不好?” “嗯?” 好不好? “萧誉,我们来睡觉好不好?” 她亲自邀约,那当然是好的。与她一起共赴巫山云雨,是他在梦里也想做的事。 得他应允,她便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头埋在他的胸膛,就这样睡了过去。 被吊着不上不下的萧誉:…… 他怎么就相信她了呢?她就是个没有心肝的。 这一夜的誉王殿下,像被热油炸了一遍又丢进冰水里泡着,辗转不得安。想起夜洗个凉水澡,又怕吵醒怀中熟睡的美人。 就连梦里,都是缠在他身上的玉臂和美人的嘤咛。 灵魂煎熬,引而不发。 翌日,天光乍亮。 一夜半梦半醒的萧誉听着窗外蛙鸣蝉噪,玄鸟呖呖。 大约是日光亮眼,她不满地翻了个身,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他的手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抚着她的发端,哄她再次入睡。然后,他感受到怀中的人僵住了。 他轻笑出声,“醒了?我们聊聊。” 怀里的美人一动不动。 原本抚着发丝的手沿着脊背下移落在腰间轻轻揉捏。 酥麻遍彻全身,天下雪此时更不敢动了。他寝衣带子松散开来,露出健硕的胸肌,她脸埋在其中,满腔苏合香正浓。 她不敢说话,前两次跟萧誉一同酒醉,醒来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为什么这次如此清晰地记起昨夜的所有事情? 喝酒了就去睡觉啊!非要过来撩拨萧誉,还要策马跨城而来。而且,为什么撩到一半自行去睡觉?! “嗯?”他闭着眼,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昨夜为什么偷偷喝酒?” 揉着她腰的手越发的重。 装睡要装不下去了。 他低低地笑着,“为何来找我?” 她退开了一些,与他四目相对,“为何不能来找你?我想找便找了。” “哦~想找便找了。”他垂下眼眸,手从腰间滑过,轻轻一扯,腰带松开衣裙滑落露出白皙的肩膀。 粗粝的指尖滑过。 突然,门外敲门声响起,天玑在门外道,“主上,下属有要事。” 他对着天下雪轻轻一笑,她却看到了他眼中的顽劣,他说:“进来。” 天下雪:!!?你为什么要让他进来? 萧誉看着美人惊慌失措地埋进自己怀里的模样,心情舒畅,昨夜抑郁一扫而空。 天玑站在屏风外,有点奇怪,平日主上是起很早的,绝不睡懒觉,今日都日上三竿了还没起床,甚怪甚怪。 萧誉揽着怀里的人轻轻拍着背,“何事?” “主上。”天玑一下跪在地上,“传旨的宦官已至悟城。” 萧誉冷笑,拍着美人的手却没停,“你们如今真是越发不成器了,我让你们把人拦着,你们便是这么拦的吗?” “请主上责罚。” “出去。” “属下告退。” 见天玑退下,天下雪才舒了一口气。随即想到天玑说的事,传旨的宦官已经到了悟城?“陛下,等不及了?” “无事。”如今药已经熬下去分发了,病症重的人偶有去世,但尚在可控范围,瘟疫得以控制,好全是迟早的事。 他们到悟城的时候,宦官一行人已经在城主府的前厅饮茶。 天玑、未姹、解辛站在一旁低头不敢语。 他们站起来跟萧誉行了礼,正准备张口说些什么,被萧誉制止了。“我们刚从云井城过来,还未吃早饭,请各位稍等片刻。” 然后在宦官一行人惊讶不解的目光中带着天下雪往偏厅去了。未姹跟在身后。 天下雪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就这样晾着吗?” “不用管,先过来吃早饭。” 未姹很懂事,立马让人上了清粥小菜和包子。还给天下雪单独端上了一碗桂花牛乳茶。 宿月躲在门口看着。 “你想喝点吗?”天下雪给宿月招招手。 未姹笑着道,“今日的包子是宿月一大早就起来一起做的。” 她摸摸走过来的宿月,夸赞道,“宿月好乖哦。” 小宿月腼腆地笑了笑,眼睛弯弯如月牙。 “天玑查到了,宿月还有舅舅、舅妈在云井城,事情告一段落便把她送过去吧。”萧誉道。 她倒是忘了宿月可能还有亲人在世这一茬,不过也好,跟着自己的亲人总归是好的。 她揉了揉宿月的脑袋,把桂花牛乳茶端给她。 吃过早饭,萧誉不紧不慢地从架子上拿过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看。他不急她也无事可急,便逗着宿月玩儿。 未姹把碗筷收拾好,又擦干净了桌子,便出去忙活其他事了。 直到一个时辰后,前厅的人茶水都添了十几壶,茶叶都换了两茬,茅厕都去了七八趟。萧誉才不紧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