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可拾(双重生)》 1. 第 1 章 [] 东风吹不到印南山,一任天寒地冻,疾风刮如虎爪,恨不得扑在人脸上挠出道道夹着冰碴的血印。 沈遥凌自个儿掖好斗篷的毛领,若青在旁眉头紧蹙:“小姐,这个天根本不是能出门的,小姐非要去找宁公子?若是实在要去,也等风雪小一些再去。” 沈遥凌眸光同声音都清得如落雪:“我能等得,宁澹那边却等不得。他奉陛下旨意护送我们上山寻药,可不能让他冻坏了。” 皇命在前,若青再心疼主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又伸手把小姐的鬓发也仔细贴进兜帽里,若青看着主子出门,紧张的目光一路追随。 小姐随医塾里的同窗来印南山考校医术,宁公子则带一支飞火军随行,保护学生们的安全。 其他人上山寻药去了,小姐在营寨中整理他们的各类手记,原本熬了一个通宵刚要上榻休息会儿,却突然有人传话来说山上有野兽出没,宁公子为保护学生们,与野兽搏斗时不慎落入一口冰湖之中。 小姐闻言便急匆匆地又装束起来,要去给宁二爷送新的厚衣裳。 说是说皇命难违,其实若青清楚,小姐是心里记挂宁公子,否则何必这样着紧。 但即便知道又有什么办法? 沈家还没人能改得了三小姐的主意。 沈遥凌冒着风雪出门,生怕自己耽误时间。望望陡峭山峰,咬咬牙选了险而又险的近路。 她紧紧抱着那包衣裳,爬到山顶时,手臂比双腿还要麻木。 沈遥凌身上斗篷被雪水浸得沉重,鬓发也乱了,路边树梢的冰屑坠了些许到斗篷里,润湿了内衫,一块一块冰凉地贴在身上。 此种情态难免狼狈,明艳的面容也被冻得发白,沈遥凌看着崖洞近在眼前,匆忙理了理自己的鬓发。 到得近前,沈遥凌迫不及待,冲着洞口喊了一声:“宁澹!” 她手臂高高举起,想要快些把衣裳递出去。 然而随着她的脚步山石转移,视野渐渐开阔,她也看清了,崖壁上的山洞之内,十几名年轻男女在柴火堆旁围坐,个个面色红润,有说有笑,哪里有刚遇野兽的模样。 一人破空而来从树梢跃下,衣摆落拓拂过枝叶,又扫了沈遥凌满头细雪。 沈遥凌仰头,目视着落在她面前的宁澹。 传闻中掉进冰湖里的宁澹手握长剑一身干爽,蹙眉侧目看她,眸光比风中裹挟的碎雪还要冷几分。 “你为何在这?” 沈遥凌嘴唇翕动两下,没立刻说出话来。 她一身狼狈僵硬、抱着一个大包袱傻傻站在雪地里的模样,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顿时爆发一阵轰然大笑。 “喂,我赌赢了!” “我就说吧,沈大小姐会为了心心念念的宁郎,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啧,这么冷的天,谁知道她真能这么疯……咳,算了,给你银子。” 几个围在宁澹身边的年轻公子笑闹起来,你一拳我一拳。 大风雪的天实在无法前进,他们干脆休息。 谁料到雪落得不停,他们在这儿已经歇了一上午,实在是无聊才想出这么个主意,编一个宁澹落水的假消息送下去,赌沈遥凌会不会因此赶上山来,结果沈遥凌当真上钩。 现在山洞外冻得浑身轻颤的沈遥凌,便成了这个枯燥了一上午的山洞中最大的乐子。 沈遥凌自然也瞬时明白过来,她紧紧盯着宁澹。 宁澹似是被身后人群突然爆发的笑声惊扰,眉头刻出川痕,持剑抱臂站着,面上闪过一瞬疑惑,但又很快被不关心遮盖,重归冰冷。 喻家的大小姐喻绮昕就坐在宁澹旁边的一截枯木上,在吵吵闹闹的笑声中朝沈遥凌看过来。 “遥凌,你冷不冷?他们真是胡闹,害你白跑一趟。” 喻绮昕音调温柔,似是关切,但却一点也没有挪动位置。 沈遥凌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开目光。 骗局已分明,说她完全不尴尬,那是不可能的。 寒天冻地赶路赶得周身狼狈不堪,没有哪个姑娘会愿意这样难看地出现在心上人面前,还当着他的面被人当做笑料。 但除了这点尴尬,沈遥凌再没别的情绪。 旁人笑她,无非是笑她对宁澹的情意,以此取乐。 可倾慕一个人有什么好笑的? 在哄笑声中,沈遥凌没有退后,反而上前一步,目光没有偏移半分给旁人,直直地落在宁澹身上,声音放得轻柔。 “宁澹,我听闻你遇险,还好你没事。” 她干脆无视旁人,众人反倒自觉安静下来。 宁澹眉头皱得更深。 “我无事。”宁澹短促地开口,寡言的少年将军连嗓音都如掷地的冰块。 他又扫了沈遥凌一眼:“你快下山去。” 沈遥凌的微笑在嘴角僵了僵。 她一路跋涉,宁澹不留她下来烤火取暖,也不说要送她离开,只是让她走。 对于她明明白白的示好,宁澹就仿佛挥走一道令人厌烦的暖风。 而对于她的心意,宁澹也再一次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 沈遥凌有些不甘。 或许每一个心怀爱慕的人,都会经历漫长的彷徨、忐忑、仅有自知的欢喜,然后在某个冲动的时刻,迫切地想跟对方要一个答案。 她张了张嘴,那瞬没立刻出声。 寒风灌进肚子里去,沈遥凌沉默后呼出一口白雾,终于轻声说了最露骨的一句话。 “我很担心你。”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闺阁少女来说,任她再如何勇敢叛逆,表达爱意时,也还是会感到羞窘。 她将手背到身后,绞缠着,仿佛借由这个动作逼迫自己直起肩背,不允许自己逃避。 宁澹站在大雪纷飞中。 他是很适合雪的,神秘,冰冷,残酷,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若是伸手想碰,只会接住一捧飘雪而已。 他蹙眉,嗓音压低,更加不近人情。 “沈遥凌,你是傻吗?” “我不需要。” 耳畔只剩风声呼啸。 沈遥凌面色苍白,喉咙里的软肉连着心尖一齐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余人都屏息瞧着她。 沈遥凌想,是她自找的。 她已经自找难堪,不能让自己再继续傻站在这儿当笑话。 于是沈遥凌硬着头皮,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也什么都没听到,又挽起笑容。 “东西送到,我先走了。” 得体的笑容只持续到转身,沈遥凌牙关打战,强撑着才不让齿间碰撞出声音,又原路返回一步步地下山。 虎爪似的猛风一阵阵地想将她拍倒,沈遥凌有些晕眩,昏昏之际,眼前忽而斗转星移。 夏日风情摇晃,青砖玉阶,琉瓦彩甍丹墙。 软罗轻帐,倾绿蚁,泛红螺,东华一两杯。 沈遥凌眯着眼迷蒙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原是她方才喝醉了,入了旧梦。 那个在风雪中巴巴地讨好心上人的少女早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人,如今的她身为宁王 2. 第 2 章 [] 沈遥凌年少时从不信缘分一说,想要什么便拼尽全力地争取,无论是名、利、人,皆是如此。 与宁澹的姻缘亦是她挖空心思才求来,在此之前,京城的人总说,沈家三小姐一腔痴情,可惜与宁二公子没有夫妻缘分,痴情又有何用。 但年纪越大,许是受挫越多,沈遥凌渐渐也有些信这“缘”字。 她便是那个不该干扰宁澹姻缘的人。 在旁人眼中,她与宁澹并不般配。 她就像一粒非要黏在缎上的米,或飞在冬日的雁,在外人看来,只觉不谐,又替她辛苦。 她兀自发着愣,宁澹不满。 捏着她耳垂拨弄两下,使人回神:“答我。” 他面容不再如少年,但越发俊美,更有一番成熟的魅力。 沈遥凌视线慢慢聚拢,无力摇摇头:“醉了。” 想拂开他,却推不动。 宁澹手上最后加重一下才放开,嗓子里蕴着怒意:“醉了就可以说胡话?” 宁家的家教甚严,规矩诸多,十几年来沈遥凌仍未完全学会。 此时脑袋晕沉,更不知道自己又犯了哪条家规,懵然睁着眼睛,失力靠回宁澹胸膛上,紧紧闭上嘴。 见她惹事又躲事,宁澹冷哼,摘下她头上发钗,拆了发髻,把人推到床榻上扯下外袍。 沈遥凌浑身松软再无尖利之物,便自觉摸过枕头侧睡。 宁澹随后跟上,一手摁着她沉声警告:“不许再拿夫妻的事说笑,更不许,说那种荒唐话。” 说什么后悔。 听着,让人无端烦闷。 沈遥凌困着,迟滞地缓缓闭上眼。 都到这个年纪了,又不可能真的走回头路。 那些荒唐的念头,说说过个嘴瘾,又怎么了? 人如海浪,被自己的一个又一个选择推着往前走,只是当时不察觉,回视往昔时才“呀”地轻轻遗憾,若能重来一次,大约不会这样选。 然后摇头笑自己,痴心妄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昏昏醒来,沈遥凌只觉额前剧痛。 她也没在意,只当是自己先前醉得过分,招来报应。 紧接着却发现鼻前不通,只能张嘴喘气。 喉咙也剧痛,泛着血腥味。 怎么这么难受。 莫非昨日那酒是假酒? 沈遥凌一急一喘,喉咙里咳出几声。 这一点响动,把旁边的人招了过来,她一只手被紧紧握住。 沈遥凌习惯地偏头道:“宁……” 话未说完忽地愣住。 痴痴地,两行泪忽然从眼角滑下来:“娘?” 沈夫人“哎呦”两声,爱怜地伸过来手帕将她泪痕擦去。 “乖囡真是受罪了,痛得掉金豆豆呢。” 沈遥凌泪光震颤,定定瞧着娘的面容,手中也竭力把对方握紧。 她三十五岁时娘亲已年近六十,生了一场大病后总也调理不好,便随了父亲去南郡休养。 沈遥凌身为王妃困在宁王府,无事不得离京,从那之后,她与娘亲再没见过,已足足两年了。 今日再见到—— 慢着,怎么有些不对劲。 沈遥凌怔怔打量着眼前的娘亲。 恍惚感从脚心钻到脑袋尖儿。 娘亲面色虽有些疲倦苍白,眸光却还湛亮,看着并不像身患重病的样子。 而且面容也比记忆中年轻许多,难不成那南郡小县真有此神仙疗效,能使人返老回春,变回三四十岁的模样? 沈夫人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乖儿,你这场风寒太急,你养了半个月才好些,之后可得好好听话,乖乖吃药,不可再胡来。” 说着又忧愁蹙眉:“你身子骨从小就不大健朗,究竟哪里来的胆子,怎么敢去印南山那种地界。” 沈遥凌听得怔怔。 从印南山回来后患风寒? 那不是她十六岁时的事么。 怎么—— 前后一想,沈遥凌终于觉出不对了。 她左右望望,屋里并没有宁澹的身影,而这间卧房,分明是她出嫁之前的闺房。 沈遥凌竭力撑起身子,艰难伸手指指桌上的花镜。 沈夫人疑惑地替她取来,让她照着看看。 与镜中人对视,沈遥凌呼吸急促,骤然咳得惶惶急切,花镜从手中松出,摔在锦被上。 酒后醉言竟然成真。 她竟当真回到了十六岁。 这一年,她尚未出嫁,她还在单方面痴恋宁澹,在那堵南墙上撞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回头。 从这年开始,她识情爱、识忧惧,顺理成章地见识了生命的种种酸楚苦涩,真正长成了一个“大人”。 长大这件事,最让人无解的是,她总怀疑自己与从前已不是一个人。 她时常意识到,自己整个身心已遭年年岁岁蹉跎换骨,从前那个永远不会感到挫败的少女被扔得远远的,转而安了一个认命的、陈旧的、她不喜欢的人在她身体里。 年岁混乱倒转,沈遥凌乍然又做了一回孩子。 她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委屈,带哭腔嘶声:“娘……” 沈夫人心酸又生怜,弯腰把她抱在怀里,一个劲地哄着“乖”。 沈遥凌尽情哭了一通,身体在患风寒,脑袋有回应地剧痛,灵魂负责在泪水里一遍遍地洗涤。 门外响了两声,若青在外禀报。 “夫人,小姐,又有王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来了,也是说要探望三小姐。” 王家的?什么人。 沈遥凌哽咽着默默回想,想了半晌,才想出些眉目。 她这会儿在家中养病,来探望她的,或许是她医塾里的同窗。 方才柔情百结的沈夫人立直了身子,对着门外冷冷道:“请他们回去,乖儿身子还未好,不能见人。” 若青应了声“是”。 沈遥凌泪韵颤颤,仰头看母亲含怒的面容。 她在印南山遭同门学子戏耍,受了寒患这场急病,母亲心里定是生了不小的气,对她那些同窗,母亲也是无差别地厌恨了,因此全部拒之门外。 而沈遥凌也并没有想见这些人的念头。 毕竟,她十六岁时在医塾求学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她那时其实还算聪明,考入太学院时,许多夫子都对她不吝夸赞,甚至笃定她以后一定有所成就。 可太学院众多学塾之中,只有她就读的医塾,从师长到同窗,都对她并不欢迎。 师长虽不至于多么下作刁难,却对她处处冷待,仿佛她是团空气。 即便她专心向学积极提问、甚至追到师舍里去求解,也只会不耐烦地将门关上,甚至还时常拿她比作丑角,在课堂上隐喻暗讽,惹起一阵又一阵心知肚明的哄笑。 而同窗们呢,见了师长的脸色,对她自然也不会亲切到哪里去,无聊时便合起伙来同她撩闲吵架,甚至打也打过好多回的。 那时沈遥凌英勇无畏,谁厌恶她,排挤她,刻意欺侮她,她都不放在眼里,不觉得需要告状,也不觉得需要倾诉,被惹急了就跳起来真 3. 第 3 章 [] 沈夫人的动作实在迅速。 沈遥凌只说了一句不想再去医塾,沈夫人问她,是不是真心的。 沈遥凌说是。 再过得三日,沈夫人便回来喜气洋洋地同她道,转学塾的一应手续全都已经办齐了。 看得出来,确实是盼了很久了。 沈遥凌失笑。 一切外务都由爹娘包办,沈遥凌便专心养病。 偶尔秋日晴好,她还能抱着绒毯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沈遥凌多年没在自家院里这样懒散地待着,一时有些沉迷。 坐着坐着,就躺。 最后干脆闭眼小寐,昏昏欲睡。 睡着睡着,鼻尖一阵瘙痒。 沈遥凌皱皱鼻子,微恼地睁开眼。 结果看见,她二姐沈夭意不知从哪捡了片落叶,在她鼻尖扫来扫去。 见她睁眼,沈夭意撑腮一笑。 “睡猫醒了。” 沈遥凌无奈道:“你是不是又无聊了。” 睡音缱绻呢喃。 她这个二姐天生早慧,仿佛长了双能看透万物的双眼,因此感兴趣的事情也少,显得性情寡淡,实在有无聊的时候,就捉着沈遥凌玩,仿佛妹妹是唯一称心的玩具。 沈遥凌从小被姐姐揉搓长大,本来早已习惯。 只是现下她的灵魂已是三十有余,还被当成小娃娃戏弄,实在有些局促。 闻言,沈夭意轻哼一声。 “说什么呢。我可是很疼你的。” 疼她? 沈遥凌无言。 分明在她养病时,母亲曾让二姐陪护她。结果沈夭意觉得实在无聊,便拿来一副棋在旁自弈,一手执黑一手执白。 若是黑子输了,沈夭意便在自己额头上贴布条,若是白子输了,就贴到不能动也反抗不了的沈遥凌头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夭意故意为之,最后是沈遥凌贴了一脑袋布条。 沈遥凌又病又气,整个人都更加虚弱了。 她显然不信,沈夭意撇撇嘴。 凑近沈遥凌耳边,轻声道:“我有话问你。” 沈遥凌懒懒丢了她一个眼神,示意有话快说。 沈夭意撑起些身子,俯视着她问。 “我听母亲说,你要转学塾?” 沈遥凌顿了顿。 二姐虽然从小揉搓她,但也是她唯一一个玩伴。 许多话,沈遥凌不能跟爹娘说,也没有什么闺中友人,便只能全都告诉这个欺负自己取乐的姐姐。 尽管她对宁澹的恋慕早已在太学院里传得满山风雨,但在家中,只有沈夭意知道她的心思,也包括她对宁澹那些破釜沉舟的追逐。 沈夭意拿眼睛瞥着她。 “你这是使的哪一招?” 沈遥凌听着,有些好笑。 果然,她年少时实在太疯狂,以至于无论她做个什么决定,知内情的人都立刻笃定地认为,她是为了引起宁澹的注意。 沈遥凌摇摇头。 “不是什么招。” “就是,真的想离开医塾罢了。” 这可是件大事。 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沈夭意有些不信,仍然狐疑地打量她。 沈遥凌想了想,试图同她讲道理。 于是,将印南山上的事,原原本本讲给沈夭意听。 包括宁澹说的那些话。 隔了这么多年,她居然还一字一句记得清晰,复述时也毫无难度。 沈夭意听罢怔然,好半晌,“啊”了一声。 她已能够想象当时的情形。 沈遥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找宁澹,发现自己被骗时,又是怎样孤立无援。 少女心事比朝露更剔透脆弱,怎么能被旁人拿去做腌臜文章。 更何况,沈遥凌从小就最是好强。 心上人就在面前,不仅不维护,那冷冰冰的言语,甚至更像是扇过来的巴掌。 在那个关节,那两句话,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拒绝。 拒绝沈遥凌的靠近、追逐,也拒绝她那尚未开口的情思。 沈遥凌笑笑,摊手道:“他都已经这样说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沈夭意托着下颌,端凝她。 幽幽出声:“我觉得,你不会认输。” 沈遥凌笑意淡了下去。 不愧是她二姐姐。 果真了解她。 上一世,沈遥凌遭逢这样的境遇也并未低头。 重病在家烧得头昏脑涨时,她也咬紧牙关,没有吐露一字半句与宁澹相关的因由。 她知道,若是真的跟家人说了,以沈家护短的性子,她与宁澹,怕是再也不成了。 病养好后,她依旧我行我素。 旁人口中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她全不在意,对宁澹追逐的热烈程度也只比往日更甚。 即便宁澹的冷淡言犹在耳。 即便不少的人在背地里嘲讽她没脸没皮。 她也依旧没肯放弃半分。 她淡然的表现几乎让所有人都相信了,她是真的并不在意宁澹那几句话。 仿佛真的没有受到一点点伤害一样。 可沈遥凌清楚,那时她的喜欢早已掺杂进去许多旁的因素。 胜负欲,自尊心,对种种付出收不到回报的不甘。 幼稚得可笑。 这些其实,都是根本没必要的东西。 沈遥凌默然许久,对沈夭意重新开口。 “二姐,我这回,是认真地想要放弃了。” 沈夭意终于目露意外。 她这个妹妹,不知中了什么蛊,对着一个冰块视若珍宝,私下无人时,嘴边动不动就挂着对方。 她见过自家妹妹夜半痴笑,白日做梦的模样,也见过她踌躇满志,不征服对方不罢休的决心。 却是第一回,听见妹妹说自己要放手,还用上了“认真”二字。 沈夭意没再说什么,点点头。 “是他不配。” 沈遥凌憋了会儿,没憋住笑出声。 从前只有听人说,她配不上宁澹。 这还是第一回听见宁澹被骂“不配”。 确实有些爽。 既已明确沈遥凌的心意,沈夭意也不再逗留。 站起身摆了摆手。 “总之,无论你转学塾后是要学什么,都好好学。莫做出与男人赌气、自毁前程的傻事。” 这话说得沈遥凌倒是一怔。 难怪一心醉于老庄的二姐今日会破天荒地突然关心她的小情小爱。 原来是担心这个。 沈遥凌道:“不会。我从没那么想过。” “那就好。”沈夭意翩然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 微偏过头,扔了一句。 “往后最好别再受委屈。但若是真被谁欺负了,记得同家里说,别再跟个傻子似的。” 沈遥凌怔愣住,看二姐的背影走远,慢慢地弯起唇。 能重新在沈家当女儿、当妹妹的感觉,真好。 同二姐聊过之后,沈遥凌心思越发笃定。 甚至有好几日,都没有再想起宁澹。 某个晴日,沈遥凌点若青作伴,上街市去采买新的学具。 她原先的学具全是为了医塾准备的,什么银针,药包,标了穴位的人偶……如今都用不上了。 这种杂事本可全都交托给仆役,但沈遥凌想亲自动手。 因为一边逛着,就可以一边设想着自己往后在新学塾里求学的日子。 她想真切地 4. 第 4 章 [] 沈遥凌花了些时间,仔细地想了想。 如今的自己与如今的宁澹,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最后得出答案。 什么也算不上。 前世二十年后的宁澹,与她有夫妻之名,至少,也有多年陪伴的情分。 而现在这个宁澹,只是个她想追而没有追到的人。 最多,也就是个在太学院里认识的熟识。 一旦她离开医塾,他们之间,连面都没必要见。 也就是说,一旦她停下对宁澹的追逐,他们之间就什么关系都没有。 重生到这个时候,也挺好。 在宁澹眼里,她或许是个烦人的跟屁虫。 她只需要安安分分地离宁澹远些,就能皆大欢喜。 毕竟,宁澹已经明确说过,不需要她的关心,也不需要她的讨好。 她早该识趣了。 “对不住。”沈遥凌声线清朗,十分平静,“我不该路过这里碍了你的眼。你别急,我马上就离开了。” 宁澹眉心拧了拧。 沈遥凌说着,低头看了遍自己和若青手里提着的东西。 确认都买齐了没有缺漏,便带着若青转身往街尾走。 宁澹微怔。 似是没料到,这回她走得这么干脆。 沈遥凌刚走两步,身后宁澹开口喊了一声。 “沈遥凌。” 沈遥凌顿了下。 她与宁澹成婚几近二十载,时隔至今,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他对自己连名带姓地叫了。 真新鲜。 有点意思,但不多。 她好整以暇地想着,慢悠悠地回头。 宁澹漆黑的眸子有些沉。 “你身子已好全了?” 沈遥凌眉梢微扬。 她养病的这半个月,学塾里与她熟的不熟的都上过门想要拜访,不论真心假意,总之也是个表示。 而宁澹的消息,却从未听见过。 她还以为,他根本早就忘了呢。 突然听他提起这档子事,沈遥凌有些想笑。 她点了点头,答道。 “已经好了。难为你还记得。” 说完沈遥凌再不迟疑,带着若青去街角乘轿。 看着她的背影,宁澹眉心微蹙。 什么叫,“难为你还记得”。 他记性并不差。 更何况,半个月前他还收到了沈遥凌的信,巴巴得提醒着他她生病的事。 今日的沈遥凌,处处叫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直到沈遥凌的背影消失,宁澹才挪动脚步。 他穿过两条街,折返至太学院,撕了院外布告板上的红榜。 过路人见了吃惊,对着他背影试图阻拦:“后生,这是太学院学子们的学分榜,你别……” 宁澹撕完转身,一脸寒霜冻得对方倏然住嘴。 “撕、撕吧,撕了挺好。” 宁澹将那张纸叠好塞进袖中,足尖轻点跃上屋檐。 从屋檐瓦墙间掠过,赶路的速度便快了许多。 直到恢宏宅院出现在视野里,宁澹停下脚步。 他身份特殊,若再靠近,对于世家大族来说,便是冒犯了。 宁澹立在亭台的屋脊上,等了一会儿,江风吹得发带猎猎。 一辆轿辇终于慢慢靠近了沈府,宁澹取出衣袖中的红榜,叠成小块夹在指间,弹射在轿辇的扶手上。 这张红榜贴出已许久了,沈遥凌应当还未看过。 沈遥凌最看重学分,若是病愈,理应第一时间差人来看榜。 但宁澹守了几日,从未见过沈府的人。 他还以为沈遥凌尚在养病,尚无余力关心其它事。 今日却在街市上看见沈遥凌。 而且,沈遥凌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陌生。 下轿时,若青眼尖,发现了钉在扶手上的那张红纸。 哇哇叫着取下来,展到沈遥凌面前给她看。 “小姐又是医塾的头名。” 沈遥凌意外。 太学院的红榜,怎会被她的轿辇顺带过来。 她扫了一眼榜首,看见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当年她在医塾,事事争先,每逢考校,生怕落下哪个第一。 但结果是,最后结业时,整个医塾只有她没有取得学衔。 总之,找了一堆的理由。 说她挑衅同窗、不敬师长、逃课旷课。 结业那天,就以一张白纸告知她,她连反驳的权力都没有。 没有学衔,她无法被提举至任何监所,无法从事任何职业,这几年念过的书,学过的知识,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若早知道这般结局,她根本不会在意这不值钱的榜首。 沈遥凌看完,接都没接那张红榜,而是让若青递给轿夫,又给了些银钱,请轿夫贴回太学院的布告板上去。 宁澹远远站在亭台之上,沈遥凌又戴着帷帽,其实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凭经验猜想,她应当是很高兴。 - 又过了数日,沈遥凌终于要去太学院了。 恰逢太学院里刚休完一个双日,正是复课的第一天。 医塾的氛围分外紧张。钟声还未响,学子们便已自觉坐到了桌前,沉心诵读。 但今日,许多人的目光悄悄地在左移右晃,最后游移至中间那个空着的座位上。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所有人都没见过沈遥凌。 今日却听说,沈家的马车来了太学院。 沈遥凌因他们的玩笑折腾病了,但病了这么久,叫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早已好了,故意在家磨磨蹭蹭,偷懒耍滑不来学堂。 今日来了学堂后,沈遥凌或许会记仇,会对他们大发脾气,那也无所谓,这个医塾里谁没同她吵过架?寥寥可数。 等来等去,李典学来了。 扫一眼下面的十数学生,李典学指了指中间空着的那张书桌。 “撤了罢。沈三小姐已自请离院,从此不会再同我们一道学习。” 沈遥凌由父亲领着,正与祭酒面谈。 沈大人坐着椅子,说道:“我家小女资质浅薄,如今贸然要求换个学塾实在是给祭酒添了不少麻烦。不过,我 5. 第 5 章 [] 祭酒终于大怒。 冲进学舍中一顿暴训,沈遥凌站在屋外,都能听见房梁几乎被震颤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祭酒又重新走出来。 面上的神情又恢复了温和慈蔼,只是整个人看着,苍老了不少。 “沈三小姐,请进。” 沈遥凌点头走入。 学舍中已变得十分安静,学子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桌前,就连方才跑出去的那几个也在,不知祭酒是从何处把他们抓来。 一群人睁着炯炯双眼盯着台上的沈遥凌,仿佛十分稀奇。 祭酒道:“这位便是沈家的三小姐,原先在医塾时便是榜首,而今转来,望各位能以沈三小姐为垂范,用心钻研。” 底下齐齐应了一片“是”。 听声音,还颇为洪亮。 祭酒似是终于放心,指了个位置让沈遥凌入座,又警告地以目光在学舍内扫了一圈,背着手离开。 典学也终于在此时匆匆赶来,领着学子们拿出古籍诵记。 沈遥凌也拿出经卷摆在面前。 《兆域图》、《广舆图》、《大偃郡县图志》。 没错,她选的这所新学塾,便是堪舆馆。 从前,大偃的学府只分为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五类,具体分得并不详细。 自圣上下令改革后,才细分了许多科目,“堪舆”便是其中之一。 堪为天道,舆为地道,天文历法地理都有涉及,此学科应当是仰观天文,俯察地理。 但发展至今十几年,堪舆这一科的现状并不乐观,大多数人将从其业者看作与五行家等同,也就是专看风水的。 从业前景不佳,连带着堪舆馆也成了太学院里最落魄的一个学塾。 连门板都破破烂烂。 对于学子监生,太学院采取用考分来分学塾的方式。 最高分者可优先选,最低分者则最末。 而年年,医塾都是考分排行最尖端者聚集地。 至于堪舆馆,在沈遥凌的印象中,似乎年年都是被最后选的,很不起眼。 沈遥凌的确提前有预料,堪舆馆绝不会像医塾一样辉煌。 但是,同在太学院内,两个学塾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让沈遥凌也有些意外。 沈遥凌一手撑腮,目光偏移。 却忽然看见,斜前方一个学生的书桌桌洞里,有些动静。 定睛看清,那是一只黑灰色的狸猫,右腿被布条包住,正藏在书桌里奋力咬着半条鱼骨。 那学生用身子拦在桌洞前挡着典学的视线,假装挺直脊背认真诵读,待典学转去旁的地方,便偷偷伸进一只手,轻摸狸猫的脊背,似是安抚。 这,应当就是方才他们追着的那只野猫。 沈遥凌唇角轻勾,收回目光,不欲拆穿。 朗读早课结束。 沈遥凌正想起来走走,窗外的长廊上却有些动静。 几个人在那探头探脑地看,目光转来转去,隐晦地落到沈遥凌头上。 沈遥凌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们一眼。 不认识。 看服饰制式,也并非堪舆馆的学子。 大约是隔壁学塾的。 那几个人偷偷摸摸看她一会儿,捂着嘴交头接耳。 “那就是沈遥凌?” “还真离开医塾转到堪舆馆了啊,怎么想的。” “她不转又能怎么办?之前的医塾她还待得下去吗。” “也是,听说,她是被那位宁公子从印南山上赶下来的。” “送上门去讨好人家都不要,医塾里谁不知道?早就传遍了。” “一个姑娘家,这么丢人,无论转到哪个学塾,都恐怕要带坏门风。” 沈遥凌位置靠近窗边,耳朵又不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觉得没必要在意。 也懒得去猜测,这几个人是真的天生好事聚众碎嘴,还是受人指使,故意过来说给她听、也说给她的新同窗听。 想使她名声败坏,自然而然被孤立? 沈遥凌是堪舆馆的新面孔,学舍内,因好奇暗暗观察她的学子不在少数。 自然,也能听到窗外的这些非议。 沈遥凌把玩着一方墨洗,几个堪舆馆的学生忽然朝她靠近。 沈遥凌的桌前骤然呼啦围满了人,阴影重重,显得有些凶恶。 她顿住,视线在这些盯着她的人脸上绕了一圈。 “何事?”沈遥凌问。 “你真是医塾第一?” “怎么做到的?” “那可是医塾。我爹天天都在家烧香拜佛盼着我能挤进去,结果边儿都摸不着。” “你家是不是养了文曲星?” 沈遥凌只问了两个字,却换来七嘴八舌的一连串问句。 从左到右,从前到后,都不停有人跟她说话,吵得她脑仁犯晕。 医塾的课间从不会有人像这般围在一起吵闹,她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沈遥凌揉了揉额角,答了一句。 “没养。” 谁能养得起神仙? 回答完,沈遥凌才忽然意识到。 这几个新同窗,明明听到了方才那些闲言碎语,却一点都没提及。 而且,她被这几个人团团围住,窗外那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也就自然被阻隔了。 忽然,有一人将目光投向了她的桌上。 然后伸手,似乎想要拿什么。 沈遥凌还未出声,旁边一人就阻止了他。 “啪”地在那只手上打了一下,斥道,“拿人家东西做什么。” 那人解释:“我不是拿!我就是,想摸摸看。医塾第一名的书,摸了之后,我能不能也往前考一名。” 他这一提,众人也跟着蠢蠢欲动。 目光纷纷投向沈遥凌,殷切地问:“我能摸一下吗?” 沈遥凌眼神复杂。 沉默半晌,开口道:“你们随意。” 一群人喜出望外,当真排着队挨个在那经卷上摸了一下。 摸完后,又觉不对劲。 一个指着另一个,怒道:“上回考校,你倒二我倒一。那我摸了,我涨一名,你也摸了,你也涨一名。到头来,我不还是倒一!” 另一个不服:“就许你涨,不许我涨?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人扭打起来。 沈遥凌心中从微微的震惊到木然。 还有没有人记得。 摸这个并不能让你们多考几分。 打打闹闹中,典学又来了。 闹成一团的人瞬间作鸟兽散,老老实实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而窗外,那几个闲言碎语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上了几堂课,半 6. 第 6 章 [] 奇怪得很。 她决心不再追着宁澹跑来跑去,不再多余见他,却反而接二连三与他偶遇。 宁澹乌黑的眼珠看着她,接着错开,扑散的眼睫似雪中拂翦。 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问了句:“给我的?” 沈遥凌重新低头,移开左手拇指。 这才发现,在边缘处,的确写着一个“宁”字。 她有些想起来了。 这个盒子里,装的的确是她打算送给宁澹的礼物。 宁澹虽已猜到她的用意,但他负手站着,没有要来拿的意思。 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不想要,还是不屑要。 对他的反应,沈遥凌并不意外。 他一直这样,像个冰冷的谜。 十六岁的沈遥凌或许会心怀忐忑,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礼物,他究竟喜不喜欢。 甚至或许还会被他的姿态吓到,认为并非礼物出错,而是自己不合他的心意。 但如今的沈遥凌猜了他二十年,其实早已将他猜透了。 她知道,就眼下的情形而言,还谈不上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只要她用鹅黄的丝绸包了这个盒子,他就一定不会碰。 沈遥凌也是后来嫁了宁府,终于搞清了皇廷里的那些弯弯绕后,才明白这一点。 鹅黄色在大偃并不特别,十分常见,寻常百姓都可以用,到处都可看见。 但宁澹身份特殊,唯独他用这个颜色,容易犯忌讳。 现在的沈遥凌虽然全都清楚,但也懒得迁就他。 她抬手拆了那条包裹在外的绸缎。 宁澹见了,身子微朝前倾靠近了些。 沈遥凌手上却没停,把里面的盒子也拆开了。 露出一块紫色的玛瑙。 这块玛瑙的原石是她去外家时,亲自在矿山中挖出来的。 她当时见了喜欢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带回来,仔细包起来带在身边,寻着机会巴巴地送给宁澹,希望宁澹能用它做一枚宝石,镶在剑上。 送的时候她还对宁澹说,如果随身佩剑不方便装饰,那么,装在他训练用的寻常木剑上也可以。 贵不贵重不要紧,总之,只要他能时常看见就好。 上一世,宁澹倒是确实也收下了。 但后来宁澹有没有用它,沈遥凌就无从得知。 沈遥凌拿起盒中的玛瑙,让它卧在手心。 欣赏了一会儿,偏头看向宁澹。 “你说这个?” “这透水淡紫颇为难得,我收藏来,打算做一对耳铛。” “怎么,你想要?” 宁澹怔愣,微微前倾的脊背重新挺直了。 “不是。” 沈遥凌于是朝他礼貌地笑笑。 两人四目相顾,再没别的话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 宁澹侧过身去,眼睫似细长冰棱,倏忽一眨。 “医塾下次出巡是什么时候。” 每个学塾都要带学生去出任务、做研究,被称为出巡。 旁的学塾或许到快结业时才有机会出巡,而医塾却每年都能去许多次,甚至还有飞火军全程陪同。 为其投入的人力财力,自不可比。 不过,沈遥凌如今已不在医塾,自然不关心医塾的事。 便摇头道:“不知。” “定下来后告诉我。” 宁澹留下一句匆匆的话,便转身离开。 他内力不凡,倏忽之间,身影便在林子里寻不见了。 沈遥凌张了张嘴,想说的话也没说出来。 坐着发了会儿呆。 从前她最盼的就是医塾出巡,这样她就能有理由跟宁澹成天待在一起。 因此一旦有出巡的消息,她便立刻喜气洋洋地跑到宁澹面前去炫耀。 几乎是得意地告诉他,接下来我会整天跟你待在一块儿哦。 还有山有水,风景美丽。 嫌烦?那也躲不掉的啦,毕竟是陛下命令你来的。 大约次数多了,搞成了习惯。 宁澹竟会这般自然地要她通知,仿佛是她该做的。 可她如今怎么会知道医塾的消息? 沈遥凌想了想。 最后发现,她根本没必要纠结。 毕竟,就算她不告诉宁澹,医塾的典学也会跟飞火军联系的,不可能耽误事。 总之不差她这一趟。 她不会去的。 她不会再主动找他,事实上,会在这里偶遇他,已经是十分的意外。 而宁澹竟主动同她说话,就更是让她意想不到,也不太理解。 上一世她和宁澹从没有过这样的偶遇。 她和宁澹之间,从一开始就是她独自一人的蓄意为之。 她当年在医塾时,和其他学子关系并不好。 或者说,差到了恶劣的地步。 本来沈遥凌就不受师长待见,而医塾又格外特殊,比起其它的学塾,医塾的门阀气息非常重,许多任职的教授、典学,都是医学世家中抽派来的人选。 毕竟,医药一行被世家垄断几百年,其中的关窍旁人根本不会,又怎么能教授学子? 进入医塾的学子中,除了靠考分拔尖硬挤进来的那几个,其余的,全都是医药世家子弟。 沈遥凌曾经天不怕地不怕,得罪过医药世家的大拿,那时并没预料到,这就相当于得罪了整个医塾。 她考入医塾后,师长们自然对她没有好脸色。 而那些沾亲带故的子弟更是有样学样,变着法儿地跟她针锋相对。 再加上,沈遥凌算是有几分天资,每回的课业总是学得最快,处处压其他学生一头。 她本就招人厌,还比人强,会如何? 自然是更加让人讨厌。 沈遥凌几乎不用做什么,就与其他学子势同水火。 在学塾中,大大小小的排挤,沈遥凌没少受。 她也不往心里去,上学路上没人和她同行,在饭堂也没人愿意与她共桌,完成课业要两两组队时更是人人都推拒躲避她,她都可以不在乎。 没人理她,她一个人悠游自在。没人愿意跟她她共同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她就一个人做完两个人的活儿。 这都没什么。 但却架不住,天天有人非要同她撩闲吵架。 沈遥凌是不在乎,却不是爱吃亏,师长讽刺她几句,她尊敬师长可以忍。但同龄人凭什么忍? 被人说了不好听的,她自然也要骂回去。 她不擅长那些指桑骂槐的花招,吵起架来就实打实地揭人短处。 说人好不容易长了个脑子宝贝得很,舍不得用,最简单的题竟然也会写错。 说人手如鸡爪,哆哆嗦嗦开一张药方,字还写得像狗爬。 说人吃得少拉得多,个子长得还没她高,站起来了她都以为还坐着呢。 气得对方急赤白脸,要她闭嘴。 她一脸无辜,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 于是彻底惹恼对方,真要同她打架。 有时候打一个两个,沈遥凌就硬扛着动手打,不管打不打赢,反正使尽吃奶的力。 有时候要打的是一群,沈遥凌就识时务,跑为上策。 沈遥凌一跑,那群人追得更加来劲。 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的医塾学子,每每有失态地在学舍间横冲直撞的情形,都必然是在对沈遥凌穷追不舍。 沈遥凌身子轻跑得快,但打娘胎里身子骨就弱,长了十几年虽然养好了些,体力却绝对比不上其他人。 < 7. 第 7 章 [] 沈遥凌鞋尖在地上碾了碾。 那根木枝,很不友好地插在她脚前一寸,深深没入泥中。 她并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驱赶。 最后她决定厚着脸皮当做不是。 原本沈遥凌是打算进来躲一会儿,等追她的人散了,她就可以绕路回学舍去。 但见到了这片林子的主人后……沈遥凌反倒不想走了。 她在赤野林里留了下来,摆出休息的架势。 并且故意背对着赤野湖的方向,假装自己就是个不知规矩的过路人。 心中默默猜测,要过多久,那个传闻中的宁公子会来赶她。 但是,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沈遥凌却再也没听到对方的动静。 她忍不住回头一瞧。 目光在林子、湖中、天上都找了一圈,却再也没找到那个白色的身影。 像是某种矜贵的动物,原本安静地对着湖水梳理自己的羽翼,结果发现陌生人闯入,就立刻高傲地躲起来。 她揉着膝盖,边想边有些发笑。 一直待到下一堂课开讲,沈遥凌才爬起来匆匆回学舍。 那之后她时常故技重施。 被人追着追着就跑进赤野林,跑得越发轻车熟路。 她去了很多次,但都没有再碰见宁澹。 她也不觉得遗憾,既然此处无人,她就干脆自在逍遥地将这里霸占。 直到在很偶尔、很机缘巧合的时候,她又第二次被宁澹抓了个正着。 这次宁澹靠得近了些,近到沈遥凌终于能看清他露在衣襟之外的修长脖颈,玉石一样莹润的肌肤,面上……面色生冷得很。 他看着像是马上要开口赶人的样子。 沈遥凌早有准备,从旁边捡了一块石子,跑到上回宁澹飞插进泥地里的那根木枝旁。 她沿着那根木枝所在的位置,把石子摁在泥地里,弯腰挪着双腿移动,歪歪扭扭地划了条线。 这条线在沈遥凌和他之间,将这块地盘划分开来。这一半归沈遥凌,那一半归他。 其实,她这分明是强抢。 明明整个林子,都是宁澹的所属物。 沈遥凌心中虽然知道自己此举与土匪无异,面上却一片坦然。仿佛这偌大财产,分她一半,实乃天经地义。 毕竟有的时候,气势很重要。 那时沈遥凌的气势果然起了作用。 宁澹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竟当真没再追究,转头在另一边寻了块平地,安静地撩袍坐下。 他脊背笔挺,修长肩颈如同仙鹤一般。 当他寒冰似的双目阖上时,那张面庞的攻击力瞬时降低不少,才让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琼秀来。 沈遥凌不知不觉看得痴了。等到下一堂课的钟声响了好一阵,她才回过神。 不愿打扰宁澹打坐,沈遥凌轻手轻脚地爬起,几乎踮着脚尖溜了出去,生怕踩到落叶枯枝发出什么动静。 后来沈遥凌再去赤野林,能看到宁澹的次数就变得多了些。 宁澹守在他那一半地界,从不触碰界线半分。 她也保持安静,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偶尔打坐,偶尔练剑,偶尔半躺在高高的树枝上晒太阳。 好像已经把沈遥凌当成了某种非要长在他地盘上的蘑菇,懒得拔去,所以忍了,但是又不怎么喜欢这个蘑菇,所以从不靠近。 对于宁澹的无视,她并不介意,反而觉得颇有意思。 毕竟,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嗜血狂魔,即便被她以土匪手段强占一半地盘,居然也只是生受了,一声都没吭过。 比起她那些动不动就找麻烦的同学,这人已经算得上态度很好了。 对了。 她还未听见过宁澹的声音。 一时念起,便如疯长的柳絮,日日挠得人心痒。 沈遥凌多了个目标,便是要哄得宁澹开口跟她说句话。 她跑进林中,先是对着经卷小声念诵。 接着小声变大声,仿佛沉浸其中。 最后放下书卷,自言自语地反复辩证,仿佛深受书中真理的浸润,余韵未消。 不仅余韵未消,还需要跟人交流,获得赞同。 沈遥凌扭头,朝着水杉背后问:“你说是也不是?” 结果发现原本正常坐着的宁公子已经背过了身去,若他的耳朵能自由闭合,此时恐怕早已关了起来,孤高的背影仿佛透着两个大字:烦你。 沈遥凌摸摸下巴挠挠腮,乖觉地停了声。 此计失败。 不过此后沈遥凌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时不时就要跟宁澹说几句话。 随手捉到蝴蝶了要跟他说,吃了好吃的点心要跟他说,背不下来的题也会跟他说。 她仔细观察着宁澹的底线,一旦对方有不耐烦要起身走开的迹象,她就立刻闭嘴。 渐渐地,这样的单向对话,也变成了新的习惯。 她说,他不知道有没有听,从不回应,但是也不会走开。 就像她第一次闯进来,没经过他同意,但他也没有把她赶走。 再后来,是医塾的第一次出巡,飞火军第一次随行。 宁澹出现在众人面前,其他人惊讶惶恐,沈遥凌却在独自个儿高兴。 像稻草一样低下头不怎么看他的人群中,只有一个小蘑菇仰着脸傻笑。 沈遥凌高兴,是因为她觉得在所有要同行的人之中,终于有了一个让她感兴趣的人。 宁澹在传闻中阴狠、毒辣,人却长得如一羽仙鹤,相处起来,又意外地好欺负。 比她那些同窗,要有意思百倍不止。 她不爱跟旁人讲话,一路上总缠着宁澹。 被好事者发现了,闲言碎语便不断滋生。 沈遥凌才不管那么多,只要一得空,就照样到处找宁澹。 一个穿着医塾学子制服的人突然冲出来拦她。 那人是岳平侯家的长子郑熙。沈遥凌讨厌他,因他总是自诩名门正派,最爱在学舍里呼朋唤友,招揽一大帮人唯他马首是瞻,十分张扬,却没做过一件好事。 郑熙打量沈遥凌,眼神有些阴阳怪气,问:“你又上哪儿?” 他管得着吗。沈遥凌翻他一个白眼,错身想钻过去。 这招她用过,郑熙这回没再上当,反应过来把她拦住,吃了个白眼有些气急败坏:“你想去找宁澹?你可知他家世特殊,不是寻常女子可染指。” 沈遥凌有些吃惊,她的确不知道宁澹的身世,传闻中也只提到他如何如何恐怖,最多只说到他尤其受皇帝青眼,从未说过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旁人都恨不得对宁澹以“那个人”指代,郑熙却敢直呼他姓名,想必是知道些内情。 沈遥凌便停了下来,想听听郑熙还能说出什么。 果然,郑熙压低声音道:“你猜他的宁是哪个宁?那并非正当姓氏,乃是取自封号,宁珏公主的宁!” 沈遥凌愣了下。 宁珏公主乃仙逝的皇贵妃之女,是当今陛下最年幼的女儿。 听闻宁珏公主从未婚嫁,单独住在公主府。原来宁珏公主竟然有个儿子? 既是公主的独子,尊贵如斯,为何没给姓氏。 难道……沈遥凌紧紧皱起眉。 郑熙续道:“当年宁珏公主与腾骑将军暗中生情无人得知,但没过多久腾骑将军葬身沙场,消息传回后宁珏公主才查出身孕。这孩子本来留不得,就算留下也是一桩丑闻,但公主偏要 8. 第 8 章 [] 那时沈遥凌缠着宁澹的次数多了,便自己觉着和他也挺熟的了。 毕竟她在宁澹的林子里看过书,打过盹,请他吃过糖,大大小小的糗事喜事都跟他说了一箩筐,每天不跟他说个几句话就骨头发痒,而宁澹家里的事……她也机缘巧合之下,稍微知道了一点皮毛。 她想着,他们之间,即便算不上朋友,也应当能算得上是熟人。 但她真正意识到,宁澹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其实很是特别,却是之后的事了。 大多数时候沈遥凌都能对同学的嘲讽或孤立视若无物,像是在他们面前砌了一道坚实的城墙,但偶尔也会有抵御不住的时候。 那天她给一个谵妄的病人开了药方,因谵妄是急症,她用药便很猛,结果被典学看到,当场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听着典学一条条的数落,沈遥凌哑口无言,柱子一般站那儿听着。 沈遥凌对自己说,她经验不足,挨训也是应当,但是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抗争,这方子难道就真的像典学说的那般一无是处? 她忍着难受,掐着自己大腿告诫自己不要经不起风雨和批评,却又冒出不甘,愤愤不平地怀疑典学在教训其他学子时用词根本就没有这么难听。 “你这样的人,学了点皮毛就以为自己真有几斤几两,把医塾当你家后院任意妄为!” 旁边围上来几个学子,凑在一处看她的热闹。 沈遥凌自尊心强,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医塾,考校也从来都是拿第一名,哪里受得了这个? 当即再也听不下去典学急赤白脸的痛骂,转身想跑。 典学还没骂完,伸手拦她,其余学子也站上前帮着拦,这一拦一碰,沈遥凌被他们绊倒磕在桌角,脸颊上被木刺划了一道口子,滴滴答答地流血。 这下没人敢拦了,沈遥凌冲出去,习惯性地跑进赤野林,也不管刚下过雨地面潮湿,软着腿靠着水杉坐下来,脑袋埋进手臂里擦眼泪。 她是后悔哭的,一路上越想越气。 方才她为什么非要跑出来,明明应当挺直胸膛将他们一个个地痛骂回去。结果她摔了一跤,还灰溜溜地跑了,像个懦弱的鸭子,像个逃兵! 她气自己不争气,气得掉眼泪,从没有这么委屈过。 沈遥凌心烦意乱,哪里还管林子里有没有人呢? 直到面前递过来一方手帕,沈遥凌才惊怔地抬起眼。 她隔着还在滚来滚去的泪花,朦胧看着朝她微微弯腰的宁澹。 宁澹一身白衣如裹光华,他的身影被泪珠浸润,连衣角也泛着柔彩。 这使他原本周身的冷硬也多出一分熠熠的柔色。 沈遥凌抿紧唇。 接着扭开头,拒绝那张手帕。 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其实她可以一个人干翻他们所有人! 她只是放他们一马罢了。 她不接,宁澹的手在她面前顿了顿。 接着手心翻转,将那方帕子扔到了她的膝盖上。 沈遥凌懵懵地抬头,只看见宁澹远去的背影。 宁澹根本就没有想管她的意思,已经转身走开了。 这时沈遥凌才察觉到自己脚下触感不对。 她赶紧挪开,发现自己踩到了宁澹放在树下的佩剑。 原来她方才匆匆忙忙跑进来,没发现已经越了线,跑进了宁澹的那一半地盘。 那手帕也不是给她擦眼泪,是擦他的剑的。 沈遥凌心虚地赶紧捧起手帕,把那柄可怜的剑捡起来放在膝盖上,快速认真擦干净。 宁澹没有剑使,在那边拿了柄油纸伞代替。 伞柄在他手中旋出花来,飘逸自若,丝毫没了笨重之感。 沈遥凌边擦剑边看,渐渐也忘了方才在伤心什么。 宁澹纵身跃起,如一羽神鸟扶摇直上,轻易便站到了树尖上,他身姿灵动,沈遥凌即便看了这么多次,也还是要努力瞪大眼睛才能追得上、看得清。 她脑袋渐渐往上扬起,追随着宁澹的身影仰望着水杉林上方。 宁澹从树林间掠过,看着轻飘飘如仙鹤落下的一片羽翼,实则每一次落脚都力道十足。 等他来到沈遥凌上方时,沈遥凌还没反应过来,仍在直直地仰着头。 树尖唰唰抖动摇晃,向着彼此点头哈腰,伴着簌簌树叶摩擦声,积雨倾天洒落。 时间仿佛被拉慢了,下坠的漫天雨滴在她眼瞳中放大、接近,像一场透明的盛大烟火,即将劈头盖脸淋到她头顶。 沈遥凌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已经做好要被淋湿的准备,下一瞬,视线被油纸伞淡黄的伞面遮盖。 同时隔挡了朝她扑拥而来的雨水。 “哗啦——” 耳边声响剧烈,是雨珠簇拥着落在伞面上的声音。 雨珠们四散弹跳逃逸,顺着伞骨成串滑落。 沈遥凌愣愣接住那柄旋到自己头顶的油纸伞。 另一只手心里虚握着的剑同时被人抽走,手心划过空空的触觉。 她抬起伞面去看,宁澹负手握剑,衣摆旋荡,在潮湿的草地和带雨露的灌木丛中走过,丝毫也不被沾湿。 为那瞬间沈遥凌愣了很久的神。手心空空,心里也空空的,却又感觉像是胀得很满。 好怪。 后来她回到家中,被父亲看到脸上伤口,怒火滔天要去算账,当即就要替她换一个学塾,沈遥凌却立刻拒绝了。 拒绝的时候,她什么其它的都没想。 只是想,如果离开医塾了,她就很难再见到宁澹了。 她也大概知道,宁澹容忍她在赤野林里待着,是因为她是医塾的学子。 宁澹虽不算是为医塾效命,但也多少有些牵扯,碍于皇命,不会与医塾中人闹得太僵。 她意识到。 宁澹对她只是忍让。 而她对宁澹,却是不肯走开、少看一眼都要不乐意的那种喜欢。 从那日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起,沈遥凌便开始了对宁澹夸父逐日一般的痴缠。 跌跌撞撞,即便受再多次挫折,目中也不见南墙。 往事如繁星粒粒,随手拨弄便是满掌星屑。 沈遥凌发呆好一会儿,抱着那个从医塾拿回的匣子,一样样将旧物看清了,又放回匣中去。 轻轻划拉几下,终究意兴阑珊地阖上了盖子。 “咔哒”一声,连同着上辈子的恩怨情仇,也一并关进匣子里。 沈遥凌走出林子,将匣子托付给了太学院的小厮,请他送给太学外等候的沈家仆婢带回去。 自己则回了堪舆馆。 刚进门,便碰见郭典学。 郭典学慈眉善目,说是博士特意嘱咐他来问一句,她在新学塾里听了半日的课,感觉如何。 堪舆馆里教习的内容与医塾很不相同,很容易不适应。 但对沈遥凌来说却并不难。 她本就喜好读书,并不拘泥于医学一门,虽然别的科目只懂皮毛,但也算是涉猎颇多。 更何况,她毕竟比寻常的学子多活了二十年,见识到底广些,触类旁通,因而学起来很快。 她对郭典学道:“谢典学关怀,我不要紧的。” 郭典学也不知信是没信,仍是慈和笑着,又嘱咐:“有不懂的随时提问便是。” 沈遥凌点点头。 心中却道,还是不问为好。 她从前在医塾时也十分积极,恨不得将所有好奇的东西一日穷尽,常常追着授课的夫子问东问西,后来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 9. 第 9 章 [] 在医塾时,人人都想着往上钻,人人都害怕自己被超越,即便面对面时能露个和和气气的笑容,但也大多都是装的。 师长们则个个绷紧着弦,在学塾里往往来去匆匆,显然除了太学院里的授课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遥凌只在堪舆馆待了一天,但已察觉到,这里和医塾实在是太不相同。 回家的轿辇上,若青观她面色,好奇问道:“小姐在新学塾开心吗?” 沈遥凌靠在坐垫上,懒懒地笑。 “这里很好。比医塾好多了。” 若青高兴:“真的!那就好。” 随即又疑虑道:“可是,堪舆馆的学舍这么破……” 若青一说,沈遥凌也想起来这回事了。 她稍稍坐直,沉吟道:“回去得见一趟母亲。” 若青似懂非懂。 过了傍晚,沈遥凌才从母亲房中出来。 若青顺嘴问了句,小姐同夫人说什么? 沈遥凌伸着懒腰。 “要了点银钱使使。” 若青好笑:“小姐何时缺过月例?夫人最疼小姐的了。” 沈遥凌摇摇头:“这次要得有点多。” “多少?” “两万两。” 若青:“……” 老天乖乖,小姐这是要买啥? 回到院子里时,窗外轰隆滚过一阵雷,天立刻阴沉了,云层看着湿嗒嗒的,像伸手就能拧出水来。 若青望了一眼,啧声道:“不好,要下大雨,小姐现下再出门恐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做什么?”沈遥凌不解。 下雨就下雨呗,她也没打算出门。 结果若青一脸焦急,看看左右,悄悄地同她道。 “小姐难道忘了,今日是会仙节,小姐盼了好久的,今夜要去鹊仙楼看花灯!” 沈遥凌愣了下。 鹊仙楼,看花灯。 若是不说,她都忘了这么一回事。 也还是跟印南山的事有关。 上辈子,她在家养病时也根本没闲着。 对内,她费心费力地瞒着,不敢叫家人知道自己这场病跟宁澹有一丝半毫的关系。 对外,她却是迫不及待地抓住这次机会,想着法子地放出消息去,将自己形容得惨兮兮,病得极其严重,想叫宁澹听到、叫宁澹挂念。 她好不容易“因宁澹”病了一次,沈遥凌面上虽然不提,其实梦里都在幻想着,宁澹会觉得亏欠于她,然后愧疚地补偿她,对她特别特别好的。 但显然,宁澹并没有牵挂她的意思。 她费的那些心思,就像是泥牛入海。 沈遥凌不甘心,又撑着病体爬起来勉强写了封信,指使若青送信去宁家。 信中换了个手段,不再装可怜了,横行霸道地强迫宁澹会仙节那日来陪她看花灯,作为补偿。 会仙节不是什么节,但在年轻男女间却有个盛行已久的传说,说那日放了花灯会得神女庇佑,与心爱之人修成正果。 沈遥凌不信神鬼,却信了这个传说,很想跟宁澹一起去一次。 若不借着“补偿”的借口请宁澹,恐怕以后再没可能叫来他。 沈遥凌写了信,还是没底气,生怕宁澹不肯答应,又补了一句。 她说,如果他不来,她就会很生气,要气得派人把他赤野湖里的鱼全都抓光。 她觉得这样能吓住宁澹。宁澹是舍不得那些鱼的,她还偷偷地看见过宁澹喂它们呢。 为防差漏,沈遥凌嘱咐若青在宁府门口蹲了大半天,终于蹲到了宁澹,亲手交到他手里,并且当场就要请宁澹拆开来看。 等若青回来,沈遥凌急急地问她,宁澹怎么说? 若青背着手,学着宁澹的腔调,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就这三个字,便叫上一世的沈遥凌雀跃了好久,连病都好得快了些。 她多了个盼头,盼着会仙节快快地到。 养病时也盼,病好了去上学了也盼,想着能跟宁澹看花灯,她那些日子对谁都是格外的慈眉善目,一脸好颜色。 好不容易盼到会仙节这日,她早早地赶去了鹊仙楼。 然后,被突然而至的大雨困在楼里吹了大半夜的冷风。 前世的今日,沈遥凌独自一个儿在鹊仙楼等到最后,没有等到什么人,只等到雨停。 雨停了,她灰溜溜地回家了,把穿着她的衣裳睡在床上的若青往里推了推,吸吸鼻子挨着若青睡下了。 好像还掉了几滴眼泪。 记不清了。 这件事她本就记得不是特别深,如果不是若青提起,她早就忘了上辈子还写了这么一封信。 沈遥凌收回神思,懒懒地笑着。 摇摇头说:“不去了。” 若青惊讶,又像是怕她当真不小心忘记了,便悄声地提醒:“小姐不是约了人?” 沈遥凌淡淡道:“没事,他也不会去的。” 若青眨眨眼不理解:“可是小姐当日那么高兴,说宁公子好不容易答应了的,怎么过了些日子,宁公子又变卦了。” 沈遥凌笑得开心:“傻瓜,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吗?更何况,他先前本也不算是答应。” 他只是“知道了”。 知道了她请他就一定要去吗?知道了她的心意就一定要回应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 “那不就是毁诺?毁诺之人怎么算得上君……”若青愤怒,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 这是小姐的心上人,她不敢说对方不是君子。 只好改了话头,低声数落:“宁公子怎么能这样?” “他能的。”沈遥凌掰着指头,“你想想,他若不来,会有什么后果?” 若青讷讷道:“小姐会不开心。” “嗯。然后呢?”沈遥凌摊了摊手,“别的什么也不会有。” 她也不可能真的去把赤野湖里的鱼抓光。 宁澹毁诺的代价很简单。 只需要不在意她就好了。 而这件事,宁澹一直很擅长。 若青呆着:“可奴婢就是不想小姐不开心。” 小姐有多么盼着这一日,她再清楚不过。 结局却是这般潦草。 她这个外人,都觉得不甘。 沈遥凌轻轻地托着腮。 “没什么的。” “期待落空才会不开心。若是没有期待,何谈开不开心呢。” “对了,今日学塾里教了新的东西,我要赶紧背下来,快替我掌灯。” 若青应了一声,赶紧去端灯烛。 没一会儿,暴雨就落了下来,砸得院子里的梧桐噼啪作响。 沈遥凌把门窗紧闭,灯烛点得亮亮的,窝在垫了厚厚软毛的椅子里背书。 脑袋也一刻不停地转着,她感觉得到,这正是自己记性最好的时候。 所有的感受和念头都是那么崭新,让她真切地感觉到新鲜的生命。 每一天,沈遥凌都觉得好像更接近十六岁的自己。 灵魂变得轻盈,少女的活力和心性回到了她的身上,上辈子的事情反倒渐渐变得不真切起来,重生的经历似乎只是带给了她一段多余的记忆。 若青过来给她剪烛。 暖黄光影摇晃,沈遥凌偏头朝若青笑笑,唇边梨涡浅浅。 暴雨总算快要停了。 宁澹浑身湿透,衣摆往地下滴着成串的水珠。 剑身嗡鸣,以内力催动在雨中抖震,洗去厚厚的血污显出本色,银亮如寒月。 收剑入鞘,宁澹往回走。 他没骑马,也没用轻功,从原野 10. 第 10 章 [] 宁澹垂落在右侧的指节蜷了蜷。 他昨夜确实整夜未曾阖眼,但区区这点辛苦还不至于叫他产生幻觉。 那小贩为何耍弄他? 宁澹偏头看向小贩,眸色冰寒。 浑身血腥气被雨水冲刷了一夜仍有残留,丝丝萦绕在身周,好似地狱修罗。 小贩被吓得一个冷颤,警觉地夹起糖人棍一溜烟地跑了。 胆小如鼠,怎会有胆子说谎。 宁澹冷眸看着,额角的疼痛愈发尖锐。 眼前又闪过些许画面,这回比之前来得更要真切。 旋荡的河水,湿透的纸船,纸船上载着蔫儿哒哒的花灯,他的手将花灯捡起来。 把花瓣一点点拆开,花心里叠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 宁澹蠢极,再也不理他了! “……” 尚不及多想,宁澹抬步顺着河流一路往下。 走到河流曲折处,有一口小小的湖泊盛着昨夜丰沛的雨水,亦停驻了许多盏花灯。 目光顺着一盏盏花灯逡巡而去,却始终没有看见他要找的那盏。 宁澹拧眉,回到鹊仙楼最首处,再一盏盏寻过来。 如此来回三四遍,终究一无所获。 宁澹立在原处,眸底难得地染上些许困惑。 - 风急雨骤的夜里关紧门窗,反而比平时更加好眠。 沈遥凌第二日起得迟了些,去堪舆馆时,学舍前已熙熙攘攘地围满了人。 一夜之间,堪舆馆的学舍前坪被整平翻修,入门处一左一右分别放了一座浑天仪和地动仪,顿时显得气宇恢弘。 两台崭新的仪器立在刻有五六只活泼小狮的青石之上,任人赏玩。 堪舆馆的学子层层叠叠地围着看,新奇不已,恨不能整个人都扑上去。 毕竟,这两样东西原先都只有大学士见过!如今竟摆在他们门口,人人都可摸得。 沈遥凌到学塾门口时还没太睡醒,被摇晃了几下才从若青膝头爬起来下马车。 刚走了两步,就被冲上来的人群团团围住。 郭典学把众人拨开,硬挤进来,对沈遥凌激动道:“沈三小姐,谢谢你的资助,堪舆馆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般辉煌。” 沈遥凌瞌睡醒了醒。 她觉得有点夸张。没想到只是请人翻修了一下前坪,学塾里的人反应就这么热烈。 她顿了顿,慢慢说:“时间不够,暂时只能修修前院。我已征得母亲同意,等放长假时,再请工人将学舍翻新一遍。” 至少不能再让门板掉下来。 郭典学心潮澎湃,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沈三小姐,实在是太感谢你……” 此时一声怒吼从人群中传出,打断了郭典学的话。 “还叫什么三小姐,太生分!”一个高高壮壮的少年握拳,怒目圆瞪,一字一顿地喊出来,中气十足,“从今天开始,叫遥姐!” 众人闻言立即振臂高呼,热烈响应。 沈遥凌:“……” 学生们闹得震天,郭典学终究怕他们搞出事来,将人哄散了,各自回到学舍里去准备上课。 沈遥凌穿行而过,一路上一声声招呼全是喜气洋洋的。 “遥姐。” “遥姐好!” “遥姐坐这。” 沈遥凌面无表情,看似爱答不理,其实也有点面皮发热。 不过话又说回来。 若是算上上一辈子的年纪。 这声姐,她确实当得。 又到晌午,李萼跃跃欲试地站起朝沈遥凌走过来,似乎是想再和她讲话。 李萼的心思太好看穿,但沈遥凌也没急着拆穿。 这回她没有别的事,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怀着几分趣味,等李萼走近。 结果被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打断。 一群穿着月白衣裳的学子径直闯入,视旁人如无物,目光寻了一圈看见沈遥凌,便冲她喊起来。 “沈遥凌,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遥凌蹙了蹙眉,揉了揉耳朵。 月白长衫,是医塾的制服。 这群来找麻烦的人是什么身份,显而易见。 太学院几乎是专供贵族上学,而医塾在太学院中又是贵族中的贵族。 大多数人平日里见了医塾里的学子,都恨不得躲着走。 此时不明就里,便一时没有出声,紧张地朝这边看。 医塾的学子向来心高气傲,从不把别的学塾放在眼里,就算被人围观也只当他们都是些木头凳子,毫不在乎。 见沈遥凌不说话,为首的郑熙哼了一声,踢翻挡在中间的一条长椅,道:“这里又旧又破,你为什么待在这里?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医塾。” 堪舆馆的其余学子脸色不太好看,沈遥凌眼风都没往郑熙那边扫一下,略不耐烦地道。 “郑熙,你要是长了眼睛,就能这张课桌上已经刻下了我的名字,我是堪舆馆的学子,哪里来的‘回’医塾?” 她都已经跟医塾撇清关系了,郑熙难道是架没吵够,竟然还追上门来叫嚣。 郑熙面上乍青乍白,说:“你怎么回事,这回气性怎么这么大?印南山上捉弄你的那几个人已经挨了罚,你还想怎么样?” 沈遥凌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 那几个拿她开玩笑做赌注的学子违反学规、欺人在先,受罚是理所应当的,与她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她想怎么样。 她根本想都懒得想。 “难道,真是因为宁澹?”郑熙咬着牙。 沈遥凌始终没搭理。 李萼同她站得近,也被围在中心。 陌生人很多,又吵吵嚷嚷的,李萼就又低下头,有些忍不住地发颤。 沈遥凌余光瞥见,扭头问郑熙。 “你能滚开不?” 她声线平缓带着些许冷倦,郑熙瞬间脸色极差,好似乌云压城。 他没滚开,反而拦在门口不让任何人出入,道:“沈遥凌,你现在回医塾,我替你去跟典学求情,肯定很快就能转回去,不用再留在这里。” 沈遥凌不明白,都是天子特设的学塾,又都在太学院内,为何在这些人眼里就有这么分明的三六九等? 所有人都觉得堪舆馆不好,仿佛她选了堪舆馆就是不可理喻,离开医塾更是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既然他们都觉得待在那个医塾是福气,那自己享福去不就行了? 非要拖着别人干嘛。 沈遥凌脾气本就不好,上一世到了三十多岁时看似变得沉稳了些,其实也只是因为年纪长了,性子更懒,不爱与人争执。 但是现在她在自己年轻的身体里,该发的火绝不会憋着。 她抬眸正视了郑熙一回。 “别在这儿发疯。你们现在都捧着医塾,但谁知道堪舆馆日后会不会比医塾更风光。” 郑熙嗤笑了一声,好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沈遥凌。 “沈遥凌,你还是那么爱做梦。” 说着,他想到什么顿了顿,脸色不佳地从后面扯了几个人塞到面前,低声吩咐,“你们劝劝她。” 沈遥凌看着被推到她面前来的、脸上挂着笑的两个人,眸色更冷。 这对双胞兄弟她很熟悉,在医塾时,她不怎么爱跟别人来往,唯 11. 第 11 章 [] 沈遥凌在一众簇拥下来到饭堂。 两辈子,她第一次在太学的饭堂里走出轰轰烈烈的架势。 此时正是饭点,周围有不少学子捧着碗,围观着沈遥凌像是恶霸一样带着一堆人走进。 “咳。”面对众人目光,沈遥凌多少有些害臊,“两个人去打饭就够了。” 扎着堆过去,别人还以为是抢饭。 李达生得最为高大,听了这话就“吼”的一声,大步走去了前面。 他跟伙夫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传过来听得清清楚楚。 伙夫招呼道:“小哥,又来啦。” 李达有些腼腆:“嗯。” “今天这是第四顿了吧?这么快又能吃了?” “一天五顿不在话下。”李达摇摇头示意不必担心,眼睛都亮了些,“一天十顿恰是最好。” 沈遥凌:“……” 她有些震惊,又有些了然。 难怪李达他们听见她请吃饭会那么高兴。 就照这个吃法,家里给多少月例也能吃穷。 没过多久,李达和王杰一人端了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太学给学生们准备的食宿很精致,每人的份用一个餐盒装着,一个托盘能放下六个餐盒。 他们十二个人,刚好。 除了在家里,沈遥凌还从来没有这样和许多人围在一起吃饭的经历,感觉颇有些新鲜。 连饭菜都似乎香了不少。 吃到一半,李萼有些犹豫地开口。 小声地问她:“沈姑娘……你真的,不会再回医塾了吧?” 这话一出,其余正专心致志扒饭的人也立刻放下了筷子,一双双单纯无辜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沈遥凌,仿佛很紧张她的回答。 沈遥凌失笑。 “当然不会了。” “那就好!”旁边的圆脸女生害羞地笑笑,“我们学塾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看的姑娘,你要是又走了的话,我们,会很舍不得的。” 另一人接话,“还倍儿聪明!” “还有钱。” “还请吃饭!” 沈遥凌听得一愣一愣的。 在他们口中,她好像到处都是优点。 可是在医塾时,同样也是同窗和师长的嘴里,沈遥凌就仿佛哪儿哪儿都做得不对。 看着身旁一圈热情洋溢的笑脸,沈遥凌也忍不住笑了笑。 心中隐隐有了个念头。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同窗。 她以前之所以会主动关照贺武贺金,除了路见不平,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整个医塾都在医药世家的控制之下,虽然名义上是太学的一个学塾,但实际上太学根本就管不了它。 自然而然,医塾之中所有的奖惩、规则,都是由其背后的世家决定的。 排外的现象非常严重。 就好比沈遥凌,她的父亲是户部侍郎,母亲来自江南最富有的矿商氏族,家境绝对算得上优渥,本来绝不至于被欺负,但在医药世家眼中只要是拉拢不了的人便不值一提,甚至,还有可能造成威胁。 沈遥凌便天然成了被排外的对象之一。 这几乎成了潜在的定律,身在其中的人都很清楚,但谁也改变不了它。 毕竟,大偃的医药业自巫医发展而来,自称借了神佛之力。 而在大偃的史书中,有许多起神医于命悬一线的垂危之际救下皇帝的传说。 巧的是,那些被“起死回生”的帝王,后来无一不成了明君。 因此,大偃有了“医者福佑”之说,不少人相信擅医者是神仙在凡世的化身。 医者的地位在大偃自古以来都非常高,几乎是一直跟皇权绑定在一起的。 甚至在最鼎盛之时,还有三位神医被接连任命为国师,名义上与皇帝同权,在长达百年的时光里与皇族共享大偃江山。 现在虽然没有了国师的职位,但医药世家的影响力绵延至今不可小觑。 几十年前大偃曾爆发过一场恶疾,在史书的记载中,当时惨状极为可怖,河中随处可见病得枯槁的浮尸。 在死亡的恐惧下,百姓们比起天子,更常求拜的是神医的雕像,祈求着神医能路过自家门前妙手回春。 但最终当时医师的力量不足以救下所有人,只能等着感染疫病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那场恶疾慢慢地自行消散。 经此一事,当今陛下或许是觉得经过正式培训的行医者数量太少,面对天灾有些无能为力,也或许是意识到了不能再继续神化医师这个身份,否则会对皇权造成威胁,于是施行了一系列举措,最终将医塾并到了太学之下,广开学府大门,意图打破世家垄断,培养出更多学识丰富的医师。 这无疑是打压了医药世家的地位,自然会激起不满。 这几十年来,医药世家明里暗里与皇廷作对,朝廷则连番选择忍让。 毕竟往前的几百年,医药世家一直与各大贵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也不是一夕之间能够改变的。 但当时年少的沈遥凌并不在乎这个。 她是个局外人,不与任何一方有牵扯,自然是看什么不爽就说什么。 她口无遮拦得罪了许多人,又从不跟谁低头抱团,致使被排挤得更严重,于是沈遥凌也就对医塾不满得更厉害。 沈遥凌认为垄断之下的医塾腐朽不堪,她既然已经入了医塾的门,就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从内部开始革新。 便想着拉拢同样被排挤的贺武贺金,帮助他们甩脱世家子弟的控制,想着跟他们结成同盟,成为独立于世家之外的力量。 贺武贺金在京城是崭新的面孔,才华横溢又饱受世家子弟欺凌,理应是沈遥凌同盟人选的最优选。 沈遥凌在他们身上是花了心思的,他们每每见到沈遥凌也总是忘不了说感谢她的话,一副无以为报的样子,言语中也十分附和她的理念。 结果上辈子,沈遥凌最终发现,这两兄弟才是叛变最快的人。 现在再看见这两人,沈遥凌自然没有好脸色。 敌人固然可恨,叛徒却让人作呕。 沈遥凌看一眼周围埋头干饭,像小狗一样单纯的同窗。 像洗了遍眼睛似的,笑容满意地加深。 宁府。 石砖铺就的庭院宽阔延展,所见之处除了梁柱台阶,极少看见仆婢的身影, 12. 第 12 章 [] 不知不觉间,在堪舆馆上学也已经有了些日子。 天气好的时候,沈遥凌跟着他们蹴鞠锤丸,不过沈遥凌身体底子不好,看得多,上场的少。 天气不好,便聚在一起守着火炉闲聊。 李达摇门前枣树,摇下来一盆子冬枣,洗洗干净放在桌上大家拿着吃。 屋外细雪纷飞,有种别样的宁静。 王杰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招呼大家凑近,小声说。 “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学塾里,有个幽魂夫子。” “幽魂夫子?” 这个噱头果然吸引人,众人都面露疑惑,竖起耳朵认真倾听。 王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亲姐也是从堪舆馆结业的,这可是他们那一批才知道的秘密。” “你们看,教算术的是郭典学,教文法的是周典学,对吧,这些我们都认识。但其实还有一位典学,我们从没见过。” “啊?那他是教什么的?” 王杰摇摇头。 “不好说。但是我姐说,大部分考卷都是出自这位典学手中。有些题出得特别玄妙,甚至连专授这课的夫子都讲解不了,最后翻出来,竟是百年前书中的一道题!而学生若是考得太差,批改回来的考卷上会留下一个血手印,就是被这位幽魂典学下了诅祝……” 屋外吹进来一阵冷风,人高马大的李达搓了搓手臂:“王杰你别说了,怪吓人的。” 这种事怎么好说停就停的?越是有人不爱听,便越是说得起劲,主打一个逆反。 王杰阴恻恻地低笑两声:“他的幽魂困在堪舆馆中日日不得安宁,在各处飘荡,偶尔被学生撞见,就会——啊!” “啊!!!” 王杰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所有人跟着大叫,一群脑袋抵着脑袋认真倾听的人直接蹿了起来,在原地弹跳一下,放冬枣的盆被撞到,枣子叽里咕噜滚得到处都是。 众人大怒。 “王杰你喊什么!” 王杰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窗,那扇窗没关紧,被寒风吹得吱吱呀呀地晃。 一开一合间,露出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枫树,枝桠上站着一个神色冰冷的人。 众人皆是一悚。 讲着鬼故事的时候突然看见这一幕真的很吓人好吗。 沈遥凌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讶然喃喃出声:“宁澹?” 那个顶着飘雪站在树上的人,正是宁澹。 他在这里做什么? 沈遥凌不解,李达弯腰到处捡枣子,离她很近,挡住了她的视线。 王杰瞅瞅外面,又瞅瞅沈遥凌,默默地坐得离她远了些。 等李达挪开,宁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路过。 太学虽然大,但也就这么个范围。 沈遥凌收回目光,没再深究。 “那位,就是传说中的宁公子?”李萼小声问,面色有些白,显然她也听过赤野湖的传闻。 方才听了一个鬼故事,现在又想起另一个,实在是有些太刺激了。 沈遥凌点点头,安抚她:“是,不过他不吃人。” “那可不好说。”王杰也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我看那位公子的神色还真能吃人,好像很不乐意我们跟遥姐说话的样子。” 沈遥凌愣了愣,接着嘴角扯了扯。 “你连人都看不清,在这儿胡说什么。” “没胡说,我看清他脸色了,我视力好。” “那还被吓到?” “这……” 钟声敲响,又要上课了,众人停止闲聊一哄而散。 沈遥凌坐在位置上,微微出神一会儿,又看了看走道旁被风吹开的窗。 她跟自己说了不要去深思。 但却还是忍不住想,就算宁澹是路过,也太巧了。 她没看清他的表情。 有没有可能,他刚刚的确在看她? 想到这一步,沈遥凌在脑海中立刻制止了自己。 习惯是很可怕的。 就算决定了不要再追逐宁澹,但习惯却改不了。 她太习惯做这种事。 猜测他的心思,并用各种花言巧语哄劝自己,给自己虚假的希望,他都这样那样了,是不是说明也有可能喜欢我。 暗恋是一场独角戏,戏台上的人一直在自我欺瞒。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坏习惯要改。 典学还没来,学堂里还有些闹哄哄的。 沈遥凌站起身,安静地将那扇摇摇晃晃的窗关紧,牢牢按上插销。 深冬将至,再过一场考试,学塾里就要放长假了。 这个考试让学生们有些心神不定的。 “这次的首名,应该会是沈姑娘了。”闲聊时,李萼说着,“毕竟,沈姑娘在医塾都能拿第一。” 她的神情倒没有什么不甘心或是嫉恨之类的,只是很平静地陈述。 但沈遥凌有些不自在。 她老实道:“医塾的考校是不同的,文试很少,主要是看出巡时能拿多少绩点。” 绩点像一个盘子里装着的糕点,总数有限,甚至常常分不到每个人。 想要拿高分,就一定要和人去争去抢,没有谦让可言,胜负都是裸在台面上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遥凌以前总拿第一会这么惹人厌,甚至被师长训斥“虚荣好斗”。 “这样啊。”李萼恍然大悟,“听说医塾又要出巡了。” 旁边的姑娘接话道:“是啊是啊,我昨天在饭堂也听说了。这次是去禾嘉郡,那儿可漂亮了!说是最适合和心上人去的……哎,我们只能天天待在学堂里,好羡慕啊。” 李萼紧急“嘘”了一声,叫对方不要再讲了。 沈遥凌明白她的意思,笑笑。 “其实出巡也没那么好玩,有时候还有危险呢。” 这话果然引起了两个姑娘的好奇,沈遥凌捡了点记忆里的趣事跟她们说了说,把两人听得一惊一乍的。 转移完注意力,沈遥凌道:“堪舆馆的文试会很难么?” “别担心!”李萼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拉住她的手腕,“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许愿吧。” “许愿?” 沈遥凌被两人带到后山。 这儿远离所有学舍,小坡绵延起伏,青石阶旁冒出几根不畏寒冬的小草,装点了些许绿意。 小路蜿蜒曲折,通向一株巨大的梅树。 这株梅树要五人合抱,树冠硕大,还未靠近幽香便乘风而来,花开得正盛,雪里带粉,树枝上挂满了绸带,飘飘荡荡,美不胜收。 李萼跟沈遥凌解释,这株梅树年代悠久,花期与考试期重合,学子们最爱在考前来许愿,像是一种固定的仪式。 李萼办事严谨,来之前便备下了绸带和笔,此时分给三人,一人一根。 沈遥凌有些好笑。 这也行。 她对考分早就没了执念,拿着笔和绸缎不知道能写什么愿望,又不想打扰李萼她们,便干脆绕了几步,欣赏起梅树。 长短不一的红绸带从她眼前飘过。 有许愿自己能考首名的。 也有盼望自己回家不挨打的。 还有的竟然写着,希望这次带小抄不要被抓到。 沈遥凌看得笑出了声,心想这要是呈给典学,岂不就是铁板钉钉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