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梁,反贼竟是我自己?》 第一章 李晋的机关 近两年开州府的夜,与往年不同。 城内夜晚的雾气日益沉重,月光难至。以前还是偶有发生,可近些年越来越频繁,尤其到了冬天,几乎日日浓雾,往往子时刚过,白雾便凭空走出来,接管了原本空空的夜。到了三更天,更是如置身于云海,三步开外就已难辨雌雄,这对身为皇城的开州府来说,是重大的安全隐忧。 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却完全不怕这死寂的黑夜,胡乱扎着朝天的小辫,怀里抱着个东西,一蹦一跳的从雾中走来,嘴里还唱着幼稚的童谣: “执红卫,执红刀,一段红绳城里飘,飘到官衙官爷死,飘到将府将军逃。” 走到东市的街角,孩子把怀抱的东西扔在了地上,脱下脏兮兮的衣服,盖了上去,然后蹲下身,侧着耳朵,似乎在等什么。 片刻,孩子突然跪了下去,双手撑地,高高昂起脑袋,然后拼尽全力,死命地向地上撞去。 咚!咚! 一下、两下。 伴着“咯吱”一声,孩子的颈骨瞬间断裂,圆圆的脑袋失去了支撑,耷拉到了胸前,一张稚嫩的脸歪在一边,被浓雾映照的阴森惨白。 而地上如擂鼓般的“咚咚”声却并未停止,缓慢、规律、力道十足,一下下飘散在寂静的夜空中。 “咯咯~”孩子非但没死,更不哭喊,听到这鼓声反而清爽的笑了起来。 只见他爬起来,转过身,又一蹦一跳的向来时的路走去,任由垂着的脑袋甩来甩去,向北一转,很快就消失在了迷雾中。 开州府内,有一人,正在等这鼓声。 “哪处瓮响?”正在值房伏案小憩的李晋猛然惊醒,一跃而起,压住了桌上的横刀。 “报,东市瓮响,常乐坊。” 常乐坊,尚未到东市,距此仅有一里又二百步。 “快追!”李晋招呼一声,带着一同当值的校尉佥事几人,夺门而出,一头扎进夜色中,迅速向东奔去。 李晋,是武机局缉卫营下属的一名御察使。 开平元年,衙府司军都统领梁王率兵反叛,建立大梁。 梁王登基后,一直担心有人上行下效,拥兵叛乱。于是便设立了这武机局,专攻情报、调查、缉凶、平叛等特殊任务,又令皇太子亲自坐镇指挥,“上察众司,下摄百官”,查案时,如天子亲临,有着极大的权力。 “老大,今天这贼捉得,怕是又得不少赏钱,若是能供出三两,说不定太子还赏一枚武机印呢。”李晋亲军出身,脚底下轻快,三两步就跑在了前面,这可苦了后面紧跟的几名校尉,尤其是说话的这小校皮三儿,人矮腿短,没跑几步,就有些吃力。 武机局内,几乎人人都有点看家本领,别看这皮三儿虽然其貌不扬,身形瘦小,但最善混迹市井,谁家的当铺又收着上好的冥器了,谁家的寡妇又跟谁半夜厮混了,全逃不过皮三儿的耳朵。 “还想赏钱?这次贼人再捉不住,你我就十八年后再相遇吧。”李晋见皮三儿分不清厉害,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虽然平日里能躺平就躺平,可这天理军却是反贼,这月内已三次前往梁王专为侍卫亲军设立的玄医局偷盗,前两次都在逃亡时自杀身亡,没能留下任何线索。 梁王震怒:若再次失手,当值人等,皆以同党论处。 事态的严重让李晋一改往日的不羁,严肃地向几个手下喝道:“你们几个,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了,是生是死,就看今日了。” 顷刻间,几个人已接近东市,浓雾之中,前方瓮声依旧,“咚,咚,咚”缓慢而规律,只是随着李晋等人越来越近,声音就越来越清晰。 发出声响的装置叫做“听翁”,是李晋的得意之作。 街角的鼓腹大瓮埋在地下,用陶瓦作瓮身,再以皮革蒙在瓮上,上边铺上浅浅的浮土,夜晚很难察觉。若贼人经过时踩踏触碰了鼓皮,大瓮便会发出响动,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夜晚也可传一里多远,开州城内设置了八处这样的装置,把玄医局合围在了中间,形成重重警戒。 可这会儿,听着这“咚、咚”不止的瓮声,李晋却得意不起来。这听翁是埋在路上,若是贼人经过,踩在瓮上,也就几声而已,直到贼人跑到下一个埋瓮处,才会再有响动,怎么今日这瓮却一直在响? “老大,你听这瓮声,不正常啊?”皮三儿“呼哧呼哧”地追上来,从后面戳了戳李晋。 “我听出来了,是有点儿不对劲,等再凑近些看看。”话说的轻松,但李晋脸上已经难得的紧张起来,甚至停下来打了个“噤”的手势,示意身后的校尉们收声,然后放慢脚步,向前慢慢摸去。 就这样摸了十来步,眼看离听翁越来越近了。 透过浓雾,借着月光,十步之外的听翁上趴着一个的穿着小褂的孩童,此刻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浑身还不停地上下抖动,伴随着缓慢的翁声,十分诡异。 李晋一伸手拦住皮三儿几个,回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左手按住障刀刀鞘,右手握住横刀刀柄,蹲下身子,背靠墙边,从走动变成了挪动,几名校尉见状,也依样学样,谨慎起来,紧紧跟在李晋后边。 这横刀本不稀奇,是当朝军队中将士们的基本兵刃,可在武机局手里,这横刀却有一处极其与众不同。 武机局所用的横刀,刀柄上缠着一卷三股合捻的细绳,两股红色,一股银色,以作剑疆。查案时,无论是尸体还是器物,武机局校尉们只需从刀柄上取下一截细绳,系在上面,则无论是刑部京兆,还是州府县衙,均不可触碰,示意此案乃武机局调查,谁也不能干涉。因红绳刀柄执于手中,所以武机局的官差校尉,无论官职大小,都被百姓称为“执红卫”。 而李晋的刀更加不同,刀身刻有一枚“武机印”,标致着刀主人曾在极其重大的案件中立有首功。而如能获得六枚“武机印”,更是可以请奏天子,以朝廷之力满足你一桩心愿。 可收集六枚,谈何容易,别说六枚,就如李晋仅有一枚,便已经是执红卫中的翘楚。 “老大,这是不是什么邪祟啊,咱们武机局可是只管查案,不管捉鬼啊,要不咱先回去,请两个道士来看看。”看来,紧张的不止是李晋,皮三儿说这话时,似乎都哆嗦起来。 “瓤茬。”李晋被皮三儿聒噪,不由得骂了句土话,大致就是“软蛋”的意思。 “老大。你平时摆弄些机关,兄弟们是服的,但这拼勇斗狠你还是差点意思,降妖除怪你更不沾边,可别带着咱们硬闯啊。” 可能是觉得凶多吉少,皮三儿不小心说了大实话。 听着营里小弟竟然这么说,李晋心中不爽,可也没好发作,因为前面这个邪祟的妖童确实诡异,像是受什么鬼魅在后面操使,一直在地上作死地扑腾,每扑一下,甚至还扬起些许尘土,低沉而有节奏的瓮声如水银泻入耳膜一般,一下一下地在脑子里漾着,教人焦躁不安。 李晋比了个手势。身后一名壮硕的团牌手一步一挪,率先向地上的“妖童”逼近。 第二章 妖童?搞错了,重来。 此刻的夜,静的出奇,除了眼前的瓮声,开州城内几乎再没有任何声音。 墙边的民住廊房内,缓缓飘着几缕暖炉未烬的青烟,先在房檐下画上一道如云流龙行的痕迹,又顺着罗瓦缓缓游走在梁瓦之间,最后幽幽的旋起,将末梢融在浓雾之中,俨然已不是人间烟火。 团牌手沉稳而刚毅,谨慎地蜷缩在皮盾之后,伸手用刀尖去挑那“妖童”的衣服。 忽然,“噗嗤~”一声响,伴随着一缕白烟,那身形巨大的团牌手竟然闷哼一声,应声倒地,没了动静。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虽然是身经百战的执红卫,此刻也都瞪大了眼睛。 “怎……怎么办?”皮三儿几乎想跑。 是啊,怎么办?是葫芦娃救爷爷还是一拥而上一起送命? 撤是肯定不行的,被皮三儿几个瞧不上事儿小,“与反贼同罪”可是要杀头的。 李晋在心里掂量了掂量,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儿,忽然转过头,端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兄弟们,你们说,我李晋是不是义气之人?” “如是如是。” “尚可尚可。” 说实话,义气二字,放在李晋身上,不说毫无瓜葛,也至少是互不相干。 但御察使这话,既然问都问了,也只好敷衍一下,又不能当面给顶回去。 “哼!”李晋把眼一瞟:“兄弟们,你们劫数来了!我看这妖童似是异灵幻界虚天魔鲲,是天下三大奇门驱兽秘法之一,若不能降服,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魔……魔鲲?”皮三儿心说什么玩意儿?“鲲不是该在海里么?” “呃,这只,是两栖的。”李晋随口敷衍,又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兄弟们,恶兽凶险,本御察使不忍你们送命!你们就只管原地等待,今日我李晋作为你们的带头大哥,身先士卒,与他斗斗,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兄弟义气。” 说罢,李晋就地取材,从刀柄上取下一节红绳,缠在手上,双手捻指,口中嘀咕了几句“咒语”,朝着“妖童”一扑而上。 “老大!” “李御察!” 这一顿行云流水的骚操作,直接给皮三儿几个看懵圈了。“怎么着?领着三千的饷钱,整三万的活?李御察这是要搭上命啊。” 说是一“扑”而上,还真是一“扑”而上。 本应手持桃花木剑踏着七彩祥云降妖除怪的李御察,飘在半空却被横在地上的团牌绊了一下,狠狠的扑在了“妖童”的身上。 皮三儿几个,却根本没发觉李晋是真正的扑,都还以为是什么降妖除怪的“身法”,因为平日里能躲就躲的李御察,今天实在是太一反常态了。 就在脸着地的瞬间,那“妖童”居然既不反抗,也不逃跑,更没有烟雾放出,而是应声滚向了一边,偃旗息鼓没了动静,砰砰的瓮声也随之而停。 李晋趴在地上,悄悄哎呦了两声,探手摸了摸躺在旁边的团牌手,发现呼吸均匀,只是昏了过去,这才选了个漂亮的姿势缓缓站起,轻轻拍了下尘土,高高昂着头,用鼻孔向后招呼了一下。 见李晋没死,瓮声已停,惊呆的众人也不再惊呆,提着横刀伴着杀声一拥而上。 “御察真是神人啊,居然还会作法捉妖。”皮三儿跑过来兴奋地喊着,一脸崇拜。 “哪里哪里,有人刚才说我差点意思来着。” “老大,是我,我有眼无珠,我脑子差点意思。” “那刚才还有人说我什么毫不沾边儿来着。” “老大你不是毫不沾边你是法力无边!” 见“妖法”破解,危机排除,众人也和着皮三儿附会李晋的勇敢,一会儿一个义薄云天,一会儿一个勇冠三军,左一句右一句的捧着,能整的词儿都给他整上。 甭管是不是跟对了老大,但毕竟他有事儿真上啊。这时你不捧着,下次他不上了可怎么办?毕竟说几句好听的,又不花银子。 “别,别,停!”孤胆英雄李晋一脸满足地享受着众人的捧杀,指示皮三儿拎来被自己脸砸烂的“妖童”,心里嘀咕起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件破旧的孩子衣服下面,裹着一个木制人偶,一尺来高,顶上有一个吊着的木槌,上面悬着丝线,丝线下有一铜摆锤,摆锤每来回摆动一次,连着的丝线便拉紧一分,若干次后,丝线完全绷紧,顶部的木槌便会落下,敲击一次地面,而后又迅速回位,如此往复。 人偶上喷射毒烟的触线机关已经空了,残存着一些灼烧的味道,外面还洒落着零星的黑血,李晋一闻,一股死了多日的腐臭,想来是作法驱动人偶时洒的鸡血吧。 果然,在团牌手触动人偶的一瞬间,李晋的观察和判断没有出错。就像一颗炸雷不能引爆两次,这种触线机关也不可能多次触发,不过这种事情以后还是要少赌,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万一碰上高手,别说收割一众死忠,怕是小命都得搭上。 李晋重新把人偶平放在地上,用手捶向旁边的地面,人偶顶部卡扣蓄能归位,又“嗒嗒”动了起来,皮三儿好奇,凑上来说道:“老大,这天理军的妖法很厉害啊,这一什么鲲……” “是‘异灵幻界虚天魔鲲’!”见皮三儿夸赞人偶,长贼人志气,李晋心中不悦。 “哦,对对,一零……魔鲲,是哪朝哪代,哪门哪派?” 要说拼杀打斗,李晋确实是能躲就躲,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可这追凶推理、尤其是机关之术,自己却不见得服谁。 可今日不同,如果轻蔑这人偶,刚得的人设不就白立了?于是顺嘴应付了一句“西周,西周。” 见皮三儿有点意犹未尽,李晋又端起架子周周整整地加了一句:“这是上古秘法,早已失传千年,当今世上能解之人,不超过三个。” 对嘛,你不说玄乎点,我们怎么替你吹呢?众人的虚荣这才满足起来,一起吆喝道:“御察大人,唯我独尊,机关秘术,天下绝伦。” 说话间,铜摆逐渐式微,摆动幅度越来越小,没有人去施加外力,这个东西不能启动,也动不了多久。 李晋再去敲打时,那蓄能启动的卡扣竟已经完全毁坏,散落在地上,无法复原。 这说明贼人在逃时必从此处经过,但下一步会往哪边逃窜? “贼人为何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忽悠归忽悠,案子还得办。李晋不理解的是,天理军素来高手如云,行事诡异,深不可测,这次布下如此精妙的机关到底用意如何呢?难道只为撂倒一个执红卫立威? 又或者是调虎离山? 毕竟是在缉凶捉贼,李晋心里还是有谱的,手里这人偶既不是失物,更不是窃贼,光凭这个是万万交不了差的。 抬头环望,脚下这十字街口,向东三百步,可到内城东宣门。这一带,多的是教坊胡商,里面鱼龙混杂。可贼人肯定不傻,把执红卫引到这里,必不是从东宣门逃走,这样做,定是声东击西,为自己从别处逃走争取时间,引开围捕。 可这机关人偶,不能事先设置,必须由贼人经过时敲击启动,才有效果,也就是说贼人在逃时必从此处经过,但下一步会往哪边逃窜? 水路! 开州城一更宵禁,如果贼人想逃走,便只有走水路才有可能潜匿出城! “通知金水河北岸值守的兄弟,来大活了。” 李晋说罢,便不再作停留,迅速带人向南边的金水河奔去。 可他们却完全没有发现,就在身后不远处的墙角,真正的“妖童”正歪着脑袋坐在地上,惨白的脸上凝固着天真的笑容。 第三章 天理军是阴兵? 开州城内夜晚雾浓,视野不佳,于是州府每隔几条街,就在街角设了一座石柱莲花,三尺来高的石柱子上,雕着一朵中空的莲花,既能起到装扮街道的作用,又能在失火、失窃时用来传递信号。 一名校尉听李晋吩咐,从腰间抽出一条一尺多长的皮绳,插入石柱莲花下面的石盘底座里,来回用力抽插了几次,皮带摩擦着底座上的突起,和石柱上空心的莲花发生共振,发出嗡嗡的声响,三长一短,比地下的翁声大得多。 城内虽然水路众多四通八达,但东市离河都较远,唯独向南不到二里便可达金水河边,是下水最近的路。 李晋等人一路奔袭,石柱莲花的响声从耳边掠过。 追不过几百步,李晋便看见一男人抄手靠在路边树下。 宵禁之夜,不是他还有谁?纵使李晋料事如神,猜对了贼人的去向,也万万猜不到贼人居然在这里等自己。 不是咱就说现在的反贼都这么狂吗? 能不能认真一点,这到底是谁捉谁啊? “兄台,不要跑了。”李晋停下缓了口气,抽出横刀,努力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喊道:“你跑不了了,跟我回去叙叙。” 话没说完,李晋自己都觉得很假,说什么回去叙叙,武机局的酷刑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跑?我有跑吗?李御察要不你看看,咱俩谁在跑?”贼人抬起头来,淡然的哼了一声,似乎还有些轻蔑的笑意。 在贼人喊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间,李晋有点慌了。 眼前这人瘦弱不堪,阴死惨白,短巾抹额里拢住的发髻十分凌乱,黑瘦的脸上神色空洞淡然,面颈上还有几处污秽的伤痕,活像一具刚从坟里爬出的死尸,可奇怪的是,一身黑色常服却干净整洁,连折痕都还在。 “你认得我?” “偌大的武机局,百名执红卫,又能有几人的刀身上能刻有一枚显赫的武机印呢?” 贼人说话不疾不徐,有条有理。虽然外表看上去形容枯槁,但不知为何,口中传来的声音却中气十足、声如洪钟,简直不合常理。 李晋抽空小小得意了一下,这象征极高武勋的武机印,所有之人确实很少,若能再得五枚,便可奏请梁王天子,以朝廷之力满足自己一桩心愿! 但转念一想,少归少,可又不是蝎子的粑粑独一份,仅凭这个就能叫出自己? “李晋,我不光认得你,我还知道,你若获得六枚武机印,将作何用。” 听到这里,李晋大惊失色:“作何用?” “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入武机局之前的事?” 一句话,像一把刺骨的冰刃,从脊梁深深划向了天灵。 平日里表面游戏人间,实际心思缜密的李晋,此刻如同一个赤裸的婴儿般,暴露在一个天理军反贼的眼前。 这世界太不真实! 没错,李晋脑子里的记忆,是从进入武机局当差开始的,之前的事儿,全不记得。自己爹妈是谁,出身哪里,全不清楚,好像是从天上掉到这武机局当差的。 向户部查问时,只说自己曾是亲军银枪效义营的小校,前年偶遇重病,愈后就调往武机局差遣,再往前,就全无记录了。 可今夜,一个天理军的反贼,一个夜盗玄医局的盗匪,却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自己的心结。 他又如何知晓这一切? 想是这么想,可却不能被手下看出自己的慌张,李晋故作镇定道:“编,接着编。”心说等下捉回去,再撬开你的嘴,看看藏着些什么秘密。 那天理军不但不怕,而且还使出一招反招安:“李御察,不如投靠天理军,凭天顺理,我们帮你解开这一切,无需什么破烂武机印,可好?” “切!就你?你们有什么能耐?就凭那破烂妖童机关?”李晋不屑地喷了一句。再怎么说,官也是官,贼也是贼,你一个贼,口出狂言,不觉得冒昧么? “妖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贼人闻之色变:“可是一个六七岁、扎个羊角辫的小男孩?” 李晋心说什么狗屁男孩,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武机局的阳光开朗大男孩!抽出横刀,把手一挥,就让身后的校尉们往上冲。 “等等!”贼人一抬手:“还活着吗?” “想知道,就乖乖跟我回武机局!”李晋不想再跟他废话,迫不及待地跟着手下冲上前去,想要直接把他拿下,问个明白。 贼人见李晋没有否认,神情瞬间绝灭,毫不犹豫,赴死般扭头向金水河边奔去,把李晋丢在了身后。 一个虚弱细长的身影,跑起来却闪转腾挪,一纵身足足有丈余,动作轻快迅捷,居然能在雾中留下叠影,活脱脱一只成精的僵尸。 遇到贼人之前,李晋凭着人偶猜测了很多种他的样子,或神秘高深、或干练机灵、或训练有素、或视死如归,总之得有个不同凡响的形象,可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个不同凡响。 上蹿下跳的,一点儿也不像个正经反贼。 不过这人所说的话,却是字字霹雳。 没追几步,那贼人已被李晋等人堵到了金水河边。 金水河的岸边被州府的差奴打扫的干干净净,除了冬天里枯黄的蒲子芦苇,就只有一行低垂的旱柳。河道下的卵石缝里,停着几盏燃尽的河灯,似乎记录着这里傍晚的喧闹。 石柱莲花发出的警报,早已传到了此地,值守的兄弟们摆开了阵势,一个善水的校尉还下到河里断了水路,此刻,贼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已成瓮中之鳖。 “兄弟,我们知道你是为玄医局的方图而来,也知道你是天理军的人。”恐有暗器伤人,执红卫们先是试图劝降:“但这些都不妨事,只要你跟我们走,武机局保你死得爽快。” 这也太扯了,天理军乃是反贼,会“死得爽快”?这司卫营的人,都跟他们统领一样,谎话一套一套张嘴就来,什么“坦白从宽,放马归山,抗拒从严,边疆种田。”这些话连李晋都不信,更别说那贼人了。 贼人眼见没有什么去路了,索性停了下来,选了一块河边的巨石作为归宿:“你保我?你武机局凭什么就能保我?” 眼神中看不到一丝的恐惧,也没有了刚才的居高临下,反而是充满了绝望,本身就散乱的头发也随着汗水贴在了脸上。 “兄弟不要紧张,我武机局天子亲设,太子直管,行事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保你一个区区天理军,又有何难啊?” “哈哈!”贼人莫名狂笑起来,“你区区武机局难道比……。” 话没说完,被一个敦实精壮的汉子,悄悄摸到身后,只一脚,踹到了水中。 “跟他废什么话!”那汉子收刀入鞘。 刀还是那把普通的横刀,可刀身上,却赫然刻着整整五枚武机印,象征着无上功勋的武机印。 第四章 留下了一个字 刘刈,武机局缉卫营统领,李晋的顶头上司。 别看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一生征战无数功勋卓著,前年奉旨拿下谋划叛乱的刑部尚书杨为忠之后,获得了第五枚御赐执红印,可称天下第一执红卫。 贼人吃了一脚,落入齐腰深的水中,尚未反应过来,一众执红卫电光火石般一拥而上,将其摁在中间,李晋心急,自然冲在最前。 就在众人以为缉凶功成,不再“与反贼同罪”时,忽然,伴着一声炸响,只见一样东西拖着长长的火花,从贼人背后冲天而起,飞至十数丈高,旋即急速坠下,坠落时底部燃起一朵蓝绿色的火花,在雾中盈盈闪闪。 “窜天猴?!” 李晋伸手去拦,可还是晚了一步,贼人在这火花冲起的同时,身体一梗,倒了下去,同时,水中似乎有一条硕大的黑鱼一摆而过,倏地钻入了下游的黑暗中。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别说去捉,就是看也未必能看的真切。 李晋见贼人倒地抽搐,在心中狠狠地骂了句娘,蹲下捏了捏贼人咬紧的牙关,知道他虽然还未气绝,但明显已经没救了。 第三个了,到玄医局盗取方图的天理军,似乎个个英勇刚烈宁死不屈。李晋心想,这般忠烈死士,若为朝廷效命,必当大受重用,不说荣华富贵,至少也能按时领俸、衣食无忧,又有何不好?如此将死生置之度外,这些反贼又是图的什么?谁当皇帝,又能怎样?我们这些普罗大众,还不只是混口饭吃? 现在可好,这人明显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可现在线索却断了。更重要的是,现在一点儿线索都没,明日仍会“与反贼同罪论处”。 贼人身上飞出的机关落在不远处的地上,皮三儿乖巧,颠儿颠儿的拾了回来,递给李晋。 李晋转手交给刘刈,可刘刈看都没看,面无表情的吐了一个字“查!”,便带着几个人向武机局走去。 没人敢顶撞刘刈。 倒不是他敦实的身材和不凡的身手。 这么说吧,你去惹他吧,这个拥有五枚武机印的男人,只需再得一枚,便可集齐六枚,召唤梁王天子,为所欲为,一个马上就要梦想成真的人,谁敢惹? “你说这天理军,费尽周折不惜死生,到底偷的是什么玩意儿?”贼人自尽,不能复生,此时与其着急懊悔,不如找找失物,对于此案来说,失物比一个撬不开嘴的天理军,更重要。 李晋把机关拿在手里翻看了一圈,这装置为竹篾所制、铜丝回环,形似一个倒扣的封口碗,巴掌大小,肚子里支楞巴翘有一些竹片,但经过灼烧已经看不清具体结构。竹碗下面有两个铜镣扣,应该是连在贼人身上,弹射而起。 李晋拨弄着机关上的竹篾,一股浓浓的蒜味扑鼻而来,顺着鼻子冲上了印堂,呛得他一闪。 “老大,这就是传说中的飞火鸢吧。”皮三儿凑上前来问道。 “这算哪门子飞火鸢。”李晋扇了扇蒜气,拆下一根竹片,轻蔑地塞到嘴角:“这就是一破蝈蝈笼子,看到没有,就是这两个铜镣扣,搭在贼人身上,镣扣连接皮绳,一松带扣,这破蝈蝈笼子就被皮绳弹上天了。” “哦,那这可比老大做的听翁差远了。” “来闻闻,什么味?”李晋顺手把这竹碗往皮三儿眼前一凑。 “啧啧,好浓的蒜味,老大,难不成这是个天理军的厨子?” “什么厨子。”李晋敲了一下皮三儿的脑袋,“这是白火石,竹篓子飞起来的时候速度快,里面装的白火石和空气一摩擦,就燃了起来,你是没用过火镰啊。” “火镰也没这么大味儿啊。” “那是使得少,哎,这是什么。”李晋突然发现,木碗底部有一块蜡封,大约一寸见方,里面似乎刚好可以藏下一张叠好的纸或者绢布。 一颗炸雷不能触发两次。一颗炸雷不能触发两次。 李晋一边默念,一边翻来覆去又谨慎小心的看了几次,确定机关已经烧毁后,轻轻取出嘴里咬着的竹片,又放回嘴里抿了抿,朝着蜡封用力捅了下去,心想,贼人所盗玄医局的方图八成就藏在里面。人已经死了,若是能发现失物,明天也算是交个差,再加上今晚破解妖童的神勇表现,一定够能脱罪。 “噗嗤——”刚一捅破蜡封,一团蓝火迎面喷出,直冲李晋面门而来,幸亏他反应迅速,下意识伸出左手挡住了火焰,不然眼睛必被这火灼瞎。可这一挡,火苗就包住了左手,钻心的刺痛瞬间袭来,刺得李晋撒手就摔掉了手中的竹碗。 旁边的几个执红卫都被这突发的火激愣了一下,然后才上前抽出手来拍打,可谁知这火谁碰烧谁,一下子几人身上都沾上了火,你蹦我跳,顿时场面大乱。 皮三儿机灵,从河边捡了片破瓦,舀了半瓦河水,冲上来就要泼,李晋见状大喊:“用土、用土!” 这一通火,搞得李晋颜面全无,刚才还轻蔑不屑的表情,一下就消失殆尽。抬手看了看冒着烟破了皮的左手手腕,除了蒜味似乎还有一股硫黄的臭味,李晋一脚把地上的竹碗踩得稀碎,又冲过去气急败坏地猛踹了几下地上的尸体,骂道:“他娘的天理军。” “还愣着干嘛,查尸!” 皮三儿领着几个小校干净利落的搜了尸体,又从刀柄上截下了一段红绳,系在了尸体手上。“报御察使,贼人身上无图,不仅无图,什么都没有。” 李晋用竹篾拨开残碎的竹碗,竟然在蜡封的灰烬里,找到一丁儿点烧焦的纸片。 擦燃火折,李晋举起残破的纸迎光望去,居然还真就留有一个字: “医” 李晋一瞧有了失物,担忧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大半:“是了,皮三儿,咱们有救了。明日请太子到玄医局对比失物线索,便知反贼的目的,按例,线索查清之前,定不再被同罪论处。” 第五章 美女与野兽 开州府的清晨,雾已散去。 日轮擘水江面宽,遥波蹙鳞开金盘。 月未落,日已出,霞光映履踏冬寒。 城里的一切,似乎还幽幽地冒着冬夜里的寒气,早起的脚夫、小贩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奔波。 折腾了半夜,贼没捉到还挂了彩,李晋不免有些丧气。 “老大。”皮三儿可是最解人心,安慰起李晋:“走吧,我请你去吃早点。” 想着离应卯还有一会儿,李晋便应着:“走啊,去哪儿?” “那自然是‘娇娘饼摊’咯,不然,哪里还配得上咱老大呢?”皮三儿笑着,拉起李晋就往东市走去。 “‘娇娘饼摊’?你请?不是吧三儿,你昨天下半夜兼职去了么?”眼瞅着平时一分钱掰成八瓣儿花,从牙缝里攒点儿钱就往赌坊跑的皮三儿,居然请自己去吃“娇娘饼摊”,李晋满脸的不相信。 这家早点摊儿,虽说摆在东市平民往来的市井里,做的也都是最普通的穷人营生,可价格却一点儿都不便宜,堪称架子车里的劳斯莱斯,全是因为这汤面虽然普通,可卖汤面的娇娘却一点儿也不普通,说白了,人家讲的是故事,卖的是情怀。 “老大,我这钱,再精贵,哪儿有你的命精贵呢?昨天捉那什么鲲……” “异灵幻界虚天魔鲲。” “对,捉那鲲的时候,你拦着咱们,自己往上冲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了,以后啊,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屎。” “这话,怎么这么别扭。” “嘿嘿,老大,就这个意思。” 人都说“娇娘饼摊,开州一绝”,不知道这“绝”说的是这胡饼,还是这摆摊的娇娘,反正对这些匆匆忙忙的食客来说,吃饱了肚子,心情自然就好,要是能插科打诨的关心下娇娘昨夜是否睡得够美,那更是能舒畅一整天。 可李晋这时却没心思逗那娇娘,他耷拉着包扎着白巾的左手,右手一边举着胡饼,一边还要费力的把盛着馎饦的碗往嘴边送,心情无论如何都舒畅不起来。他眼神机械地瞟着牵马坊来来往往的人群,恨不得能从中揪出几个天理军的同伙,带回去拷打一番,解解心中的闷气。 “老大,手如何了。”皮三儿一边专注地把饼往碗里掰,一边问道。他素来除了赌钱就没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成迷的身世烦恼,所以他并不会像李晋这么丧气,更没有盯着来往的人群。 实际上这周围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哪怕是哪里多了只耗子,他都立马知道,说不定还能分出公母来。 “真是晦气,服备营的医师说,这火石烧伤,上了药也好得慢。”李晋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伤都不打紧,只是这贼没捉住活的,怕是你我都不好过喽。” “老大,不是有方图碎片吗,不必太过担忧,回头等仵作验尸看能发现些什么,还有,你昨夜破解那一零鲲的英勇事迹,都在局里传炸锅了,应该能将功抵过。” “异灵幻界虚天魔鲲。” “对,老大。” “怎么传的?” “都说你是三眼五显仙人转世,哎,老大,你说这丢了什么方图,都统领去玄医局一问便知了啊,哪里有丢了什么东西,非要我们找到了再去核查,反而主人家不知道的道理?难道都统领没有这个权利?” “权利?人家都统领是太子储君,天下早晚都是他的,什么权利没有?” 正说话间,李晋听见旁边桌子的人在悄声嘀咕。 “听说没,昨夜东市闹鬼。一个孩子样的小鬼,在东市墙边坐了一夜,啧啧,死很久了,脑子都流干了。” “没听说啊。” “州府封锁消息了,我兄弟早起巡查发现的,不知谁家的孩子变了怨鬼,真可怜。” 李晋一听,想起昨夜那贼人也问起孩子,正要转头来问,可饼摊上却吵了起来。 原来是个满脸胡子的壮汉,撩了娇娘的裙子。 “哪里来的棒槌,大清早的,上的什么脑!”娇娘急了,叫来了伙计,一边骂一边想往后边的门脸里躲。 可那壮汉不依,腆着肚子张开双手,堵住了娇娘的去路:“都说开州的娇娘一绝,你不让我胡巴老爷试试,我怎么知道哪里绝。” 一旁还有两个小弟,也跟着起哄。 娇娘姓潘,人如其姓。 虽说“娇娘饼摊”主打的就是个“娇”,潘娇娘也很会撩拨擦边,但真要上手,恐怕没几人敢。 这牵马坊紧挨着常乐坊,早几年这里还是几条凌乱小路凑成的驴骡早市,遍地污秽、杂乱不堪。随梁王登基后,州府的多次整改,这里竟已变得井然有序,顺街汇聚起了一溜各色早点经营。 有用龙头铜壶煮着的沸滚油茶,也有用车子推着的各色小食,还有的蹲着吃的杂碎汤饼,过往的平民、小吏、力夫、生员,都会到此端上一碗,所以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潘娇娘能在这里做的风生水起,必有他的道理,况且,很多人借着这里做掩护,谋划些秘密,互通些情报,很难说娇娘跟哪一方有些什么交易。 可胡巴不懂这里的行情,流着哈喇子一把抱住了娇娘,样子又淫又邪。 皮三儿看不过去,刚要起身,却被李晋一把拉住:“看把你能的,这么多人,自有人出头,这乡里百姓的治安,可不归咱们执红卫管,府衙的事,你穿着常服,别人不认得你,你也莫要越权,躺平看戏就好。” 皮三儿悻悻坐了下去,可旁边的一个年轻食客看不下去了,估计是娇娘的忠实拥趸,舍不得自己的娇娘受委屈,二话不说站起来就推了壮汉胡巴一把,胡巴也不含糊,只一拳打在食客面门,又准又重,瞬间迸出鲜血。 这下可惹了众怒,食客们纷纷起来指责这恶汉,可这胡巴身形实在强壮,又有两个帮手,所以没人敢上。 娇娘躲到伙计身后,喊着:“哪里来的下作疯子,快走。” 那胡巴看都不看地上的年轻食客,顺手端起桌上的面碗,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伸手一推娇娘跟前的伙计,嘴里的臭涎喷了娇娘一脸:“美娇娘,来,喂我吃了这碗面,我便走。” 伙计伸手去挡,却被胡巴捉住一拧,撂在了地上,又伸出一只脚,踩住了伙计的脑袋,手上的面碗,直接凑到了娇娘嘴边。 人群中又有几个少年想上时,两个帮手抄起凳子一扫,人群便又退了半步。 “报官,报官!”不知是谁,带头喊道。 “报官?”恶汉胡巴丝毫没把这群人放在眼里,一只脚踩在伙计脑袋上,一边说:“报什么官?大梁的官,还管得了我大余的使者?”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使者令牌,朝着人群一扫。原来是西域来做朝贡贸易的官商。 外国的使节,欺负本国的娇娘,可无奈这早点摊儿吃饭的,都是平民,谁敢管这官商的事儿? 胡巴见震住了众人,啐了一口,得意地说:“我看谁敢动。” 可这一口浓痰,却差点啐到李晋碗里。 这还能忍?李晋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胡巴一瞅有人出头,举着令牌的手转了过来,使劲在李晋眼前晃了晃。 切!一个破令牌,在执红卫跟前嘚瑟?没见过世面。 想虽然这么想,但李晋对比了下恶汉和自己的身形,觉得还是不要硬来,换了副笑脸,假意才看清令牌,说道:“哟,原来是大余国的大使。” “知道就好!”恶汉胡巴揣回令牌,耀武扬威的说道:“爷爷我可是专程给玄医局送资材来的,别说摸你们一个卖面的贱妇,就你这开州府街上的女子,老子想上谁就上谁,你又能怎样。” 话虽然说的满,可李晋觉得,这么不知礼节,应该只是个随行或者打手,狐假虎威而已,真正的贸易使节应不至于这么作死。 “既是玄医局所需,那的确没人能怎样。”李晋见恶汉不知轻重,知道就算报官,等州府来人时,娇娘必定已经吃亏。 “多管闲事。”恶汉胡巴见没人治得了自己,更是变本加厉,坐了下来,一拳砸在桌上,叫嚷道:“我今天就是要你们的娇娘,嘴对嘴喂爷爷吃了这碗汤面!” 人群被恶心的不行,却只是跟着唾骂,无人敢上。 李晋走上前去,笑了笑:“好汉,我闻大余的勇士最为勇敢,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一听有人出头,更多人站起来怂恿叫好,还真是,吃瓜的从没有嫌瓜大的。 一个好心的老者拦住李晋:“小兄弟,看看人家的块头,你不行的,快走吧。” 恶汉胡巴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晋:“就你?你这瘪犊子,吃得了我一拳?” “好汉,不是打斗,虽然你的拳头更大,但有血也会污了衣裳,有辱你大使的身份,咱们只比胆量。” “怎么比?”毫无疑问,胡巴雄性动物奇怪的好胜心起了作用。 “咱就使一枚铜钱,丢到煮面的锅里,谁敢从沸水里徒手取出这枚铜钱,谁就赢,如何?” 恶汉听闻,满脸不屑:“比就比,刀山火海爷爷我都上过,害怕你一盆热水?只当是给爷洗个手。” 说罢,放开地上的伙计,拉着李晋走到灶台锅边,吃饭的乡民也涌了进来,加上看热闹的路人,将店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六章 跟禁军俩嘚瑟? 胡巴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枚铜钱,扑通一下甩入一尺多深的铁锅中,伸手便要去捞。 李晋却拦住了他,“好汉莫急,先说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好,你说。” “你要输了,这碗面你倒进娇娘的夜壶吃了,再出十两银钱给那受伤的小哥。若你赢了,就让娇娘陪你睡上三天,如何?” 胡巴大笑:“哈哈,好,赢了我也要吃!” 娇娘一听,有点崩溃,合着你们打赌,拿我当筹码呢?“要陪你陪,我宁死也不陪这恶心的东西!” “若好汉不嫌弃,我陪也成啊。” 旁边的皮三儿一听,急得差点原地去世:这位御察使同志,若你想盛开,请自行盛开,去打开你的新世界,但请不要带上执红卫们的脸好不好。 “成交!”恶汉胡巴倒是来者不拒。 话音未落,李晋抢先一步,撩起袖子,飞快地一伸手,又稳又准,一下就捞起了那枚铜钱。 由于速度极快,加上刚才胡巴与人争吵时自己偷偷在手臂上擦了些香油,此时手臂只是被灼的通红,但并未受伤。 李晋擦了擦手,顺便也将铜钱在怀里擦了一遍,又丢回了锅里。 笑道:“好汉,该你了。” 胡巴有样学样,也把手伸入锅中,摸住了铜钱。 可谁知,往起拿时,这铜钱却像生了根一般,任他怎么抠,也纹丝不动。 围观的人见胡巴好像一时拿不出,于是起哄起来。 那胡巴本被烫得想要缩手,一听这起哄,就咬着牙继续往起抠,眼看手臂在沸水中就要煮熟,于是用另一只手按住锅边,想要借力。 可这烧着的铁锅可比锅里的沸水要烫得多了,刺啦一下,瞬间就烤熟了手上的皮肉。 胡巴痛的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慌乱中打翻了铁锅,一锅沸水迎头浇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顿时沸腾了,左一句右一句,尽情地嘲笑起狼狈不堪的大余勇士。 而刚才还在担忧的娇娘,也由阴转晴,捂着嘴笑了起来。 “好汉,你输了,赔钱吧。”李晋伸手假意去拉胡巴。 胡巴惨叫着被两个小弟扶起,瞪着眼睛大吼道:“你们使诈,都给我等着!” 说罢拨开人群,狼狈地逃了。 出了恶气,人们围着李晋欢呼起来,只要是捧杀,那都是稳赚不赔的两头好看,好在李晋并不介意。 娇娘走过来,拿起李晋烫红的手臂,放在胸口贴了贴,心疼地说道:“小哥,没事儿吧。” 好家伙,众目睽睽之下,这一暧昧的举动,即使在民风开朗的大梁,那也是相当炸裂的。 快来看啊,开州一绝潘娇娘雷霆出击了啊! 从来都是擦个边儿,可还没有人真能和娇娘贴贴,周围的人见了,都羡慕的口水横流。 就连刚才吃了一拳的小伙,也凑到跟前,排队似的痴痴望着,心说救人我也有份儿啊,娇娘你可得雨露均沾啊。 可娇娘看都没看那小伙,只对李晋感激地说道:“小哥,娇娘别的本事没有,以后若是饿了,随时来找娇娘。” 李晋平时来这饼摊儿,都是远远望着娇娘,偶尔靠近,也是端出一副正经样子,哪里想过这般场景,羞的满脸通红。 娇娘直爽地道谢,一边儿张罗着伙计收拾锅灶,嘴里嘀咕了一句:“哎呀,跑的倒挺快,只可惜这碗面没人吃了。” “我……” “我什么我!”皮三儿见李晋魔怔,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从人群中拽了出来,拖着就向武机局的方向走去。 “还不快走,等那恶人发现你掉包了个磁石做的铜钱,事儿就闹大了!” 李晋明显还沉浸在欢乐中,笑着说:“怪我?谁让他出门不带脑子。” 没走两步,一队军士威风凛凛的从两人旁边经过,自东向西走去。 这百来名士兵排列有序、队形整齐,虽然未着重铠,只穿着褐底云边的常服,别着轻便的短刀,但依然森严威仪。士兵们在队列中昂首肃立、目不斜视,没有吊儿郎当不守规矩的,更没有三三两两聚首交谈的,这跟李晋他们执红卫平时散漫随意的作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皮三儿拉着李晋往墙边靠了靠,脸上一副羡慕的表情:“老大,这又是玄医局给侍卫亲军玄生的日子吧。” “应该是吧,你看这装束,应该是北衙府司的金枪效义军。” “老大,你以前不也是衙府司军的嘛,怎么还应该是?”皮三儿看着眼前这队士兵,眼红地说:“都说咱们武机局是亲娘养的,依我看,这侍卫亲军才是,三天两头的保养玄生,过得滋润,可咱们这一宿没睡还得应卯。” “衙府司军你都敢妄议,我看你是活腻了。”话虽这么说,可李晋心里其实颇为不屑,幸好自己被差调到了武机局,不然整日似这般循规蹈矩不苟言笑,怕是早都憋死了,真不知自己之前在银枪效义营是怎么过来的。 李晋不懂,自己这种随意率性的作风,怎么可能曾是衙府司军的一员,这差别也太大了。 “杂怂别走——” 两人正靠着墙边说话间,只见那胡巴举着刀从前边迎着衙府司军的队列冲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操着棍棒的家伙。 这么快就叫人来寻仇了?李晋心说不好,提手就要抽刀。 皮三儿见状,一挺身挡在了李晋身前,说道:“老大快跑,我来抵挡一阵。” 李晋瞅了瞅眼底下猴子似的的皮三儿,又看了看前边水牛模样的胡巴,心说你这还不够给人当个串儿的。 不过心里还是有点感动:“不行,怎么能让你抵挡!” “哎呀,御察使快走,我看他也未必敢杀人,何况以后再有那什么一零鲲,还得靠你呢,你命比我值钱!” “是异灵幻界虚天魔鲲!” “知道了知道了,异灵幻界虚天魔鲲。快走!” 眼前的道路本就不够宽阔,还被行军的衙府司军占了一大半,往来的行人都和李晋两人一样紧贴着墙,让出路来给亲军行路,只有那恶汉胡巴提着刀耀武扬威的冲来。 胡巴的眼里只有李晋这个仇人,哪还管路上有什么人。一下子冲进了衙府司军的队列,将一个军士撞了个趔趄。 可他一个胡人,哪里知道衙府司军的厉害。 嚓—— 只一瞬间,一颗满脸胡子的人头,滚到了地上。 血都没来得及喷出,胡巴的尸体,就砸在了开州的街上。 衙府司军,侍卫亲军,行军依旧,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甚至所有人都没看清是谁动的刀。 武机局下察百官,可以先斩后奏,而梁王最为倚重的衙府司军,却可以只管斩,不管奏。 第七章 玄医局,出发 武机局就在皇宫正门崇元门以南五百步的地方,整座建筑均以黑瓦白墙而饰,砖墙石柱,均高丈余,几乎不见一草一木。 庭院结构坐南向北,南狭北阔,高耸的大门沉重深晦,镶嵌着黑质白章的门钉、金漆兽面的铜环,无论谁从这里过,都能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和威严,这种压抑,一半是来自这庭院,一半更是来自执红卫手里的红绳横刀。 武机局一进是操练场,东西阔十丈,用大块青石覆地,几无草木,操场两侧的抄手回廊前,摆放着一些兵架、石锁之物,再往前便是仿制六骏石刻,特勒骠、青骓、什伐赤、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个个腹鼓蹄长、形态威武。太子从来都对这石刻的六骏喜爱有加。 二进至内庭分布是赫赫有名的武机局六大执事营,按六花阵法排列,分工明确: 左厢武习营,主日常操练,教习法度;统领是曾任梁王武师的当朝第一刀手——“金刀”谢君奇。 右厢缉卫营,主拿私缉凶,警事查案;统领是号称天下第一执红卫的刘刈 左虞监察营,主人事选调,局内督审;统领是传说能“见色读心”的任为峰 右虞司卫营,主问审定罪,押解移送。统领徐戎面善心黑,为人圆滑,又常使泥鳅对囚犯用酷刑,人称“活泥鳅”。 左后经历营,管文书案牒,府内开支;统领是号称“铁嘴无言”,太子带来的东宫主簿康严。 右后服备营,管军备伤药,器械制造。统领是匠作巨擘,公输班三十四代弟子崔瞳。 而院子最后的罩房就是都统领太子殿下的公房书寝之地,是一座同为黑瓦白墙的二层小楼。 太子不愿受东宫礼制的约束,经常就在此安寝过夜。 李晋和皮三儿还没进武机局大门,迎面就撞见了一队执红卫正往外走。 为首的校尉一看是李晋,上前恭维道:“哟,李御察,听说昨夜立了奇功啊。” 后边的佥事也笑脸附和:“李御察,厉害啊,崔统领正迎你呢。” 李晋一听,心里舒服,脸上却端起了架子,说道:“什么奇功,小事儿一桩,你们干嘛去啊。” “去查莱州录事参军案,拿个证人,李御察,要不要等你一起去呀。” “等我干什么,我才懒得去呢,快走快走。”说着,李晋赶忙闪进了武机局内,生怕被拖去查什么不相关的案子。 院内立着服备营统领崔瞳,一瞅李晋进门,忙走上前:“李晋,昨夜那机关呢?” 李晋一瞧,这崔瞳,平日里跟没睡醒似的,走路见谁都当没看见,理也不理,但一听说昨夜拿了贼人的妖童机关,一下就来了精神。 李晋说道:“崔统领,那机关昨夜放在缉卫营,我这就让皮三儿给你送去。” 崔瞳说道:“好,那便赶快,在你们去玄医局之前送来我瞧瞧。” 玄医局?对呀,差点忘了,今日要去玄医局查那纸片失物。 李晋心说,这事儿可不能躺平,别处都可以不去,玄医局我可得去。 可皮三儿没忘,早就惦记这事儿呢,舔着脸拉住李晋:“老大,听说玄医局全是女官,一个男的都没有,是真的么。” “说是都这么说,我不也没去过吗?” 玄医局设立以来,除了玄生的亲军,就没有人能踏足半步,即使所需的药物资材,也都是送往太医院,再派专人转送,武机局的执红卫们,包括太子在内,也都没有过机会去见识见识。 “那要不也带我去瞅瞅呗。” “带你?叫人家玄医局的女官觉得我们没人了?” 李晋一翻身,跳上了操练场中间的台子,清了清嗓子,叫道:“哎,哎,小的们,都听好了,谁想去玄医局的,报名报名。” 一听李晋摇人去玄医局,武机局年轻的执红卫们瞬间炸开了锅,纷纷放下手里的事围了过来,房间里的人,也都闻声跑了出来。 “我去,我去。” “李御察,带我带我。” “都别闹。”李晋站在台子上指挥道:“来,想去的,都往前一步。” 唰!所有人都齐刷刷上前了一步。 李晋一瞅,昨夜那身形硕大的团牌手,此时已经恢复,也混在人群里。 李晋拿手一指:“你,你干嘛,出去出去,不要大象。” “都听好了,身高六尺以上,年龄二十五以下,只要长得好看的,你们那些歪瓜裂枣的,没有头发的,挺着肚子的,别往上混啊,别去给我丢脸。” “李御察,办个案,还卡颜么?” “咋了,颜值御察使。” “李御察,选我,选我,我心理年龄十八。” 李晋:“死开,幼稚老头儿不要!” “李御察,身长不够,有其他特长行不行!哈哈。” 李晋:“什么特长亮出来看看,不敢亮滚远点!” “李御察,必须带我呀,看我,攻能妙手摧萝莉,受能提臀迎众基。” 李晋:“那你还去玄医局干嘛,武机局还满足不了你嘛。来,你跟刚才那个,你俩凑一对儿,哈哈!” 一说起玄医局,武机局的年轻小伙子们都放肆地嬉笑吵闹,完全没了往日的威严。 李晋也一边笑骂,一边跟着起哄,片刻后,精心选好了几个爽朗俊秀的执红卫,列队在操场正前,只等一声令下,便携带贼人身上写着“医”字的残片,前往玄医局对症失物。 没选上的,各自不甘,但也只能羡慕地看着。 见列好了队,李晋便朝刘刈营房走去,毕竟这缉卫营也不是他说了算的,还得请示刘刈。 “刘统领,去玄医局的人我都选好了,您要不去看看?” “走。”刘刈正在营房内整理衣甲装备,看也没看李晋。 虽说得了失物的线索,但贼人又死,太子会不会怪罪,李晋也吃不准,心里不够踏实,于是他朝刘刈探探虚实。 “刘统领,太子没来吗,昨夜这事儿,应该没什么……” “吃不准。” “昨夜我……”李晋帮刘刈递上横刀,又取下墙上挂着的一个弹弓别在了刘刈腰间。 弹弓上扣着一张网,唤作机天罗,极细而轻,是以精麻寖油百日而成,网间系有很多锋利精巧的小铜钩,弹射出后,能死死扣住文山甲的甲片,让原本作为保护的甲胄,反而成了束缚行动的累赘。 没错,这也是李晋业余时间的小发明小创造。 “昨夜你又开光了?”刘刈平日说话一般不超过三个字,但一旦超过了三个字,便意味着三步之内必有人被骂得狗血淋头。 “刘统领,太子应是不会怪罪了,昨夜我那听翁又立奇功,还有那妖童,本是上古妖法,多亏我李晋……” “行了。”刘刈明显是听惯了李晋的夸大其词,没好气地骂道:“干啥啥不行,邀功第一名。” “额。”李晋乖乖地闭上了嘴。 “李晋,别人当差全靠本事,怎么着你当差就全靠会报告呗。一分功劳,什么时候到你嘴里都能变成十分,是当我和太子殿下傻还是瞎?你就真是指望着这破网,还有你的破听翁,再混五个武机印?” “没有。刘统领……” “什么没有?脑子被吃了?你看你这所谓的机天罗,我就问问你,咱们又不是上战场,抓的哪个人是穿了甲的,你这破网有什么用?还有你的听翁,能干嘛?‘沉锤重鼓伴我眠’?还不如找个猎户下两个夹子强。得,玄医局你也别去了,横刀你也别拿了,缉卫营你也别待了,明年转到服备营上山叉几个兔子还能贴补军资。” 李晋知道缉卫营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得刘刈顶着,得罪了刘刈,那很多事儿就得自己上了。所以也没还嘴,任他一边输出,一边陪着笑向外走去。 “胖子!”刘刈正出门时,迎面撞见一人:“刘胖子你还真去啊。” 第八章 去不了的玄医局 那人一进门,就拾起桌角一块抹布,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笑着。 李晋一看,正是武机局六大统领之一——司卫营统领徐戎。 和刘刈完全相反,徐戎表面上待人和善,实际上世故圆滑,年龄还大刘刈两岁,他们二人,一个是人老实,话不多,另一个是人老,实话不多。 徐戎最擅长钻研各种严刑逼供的手段,据说,打娘胎里,就给他娘折腾的够呛。 如果你有幸进了武机局,如果你恰好还是个犯人,那么恭喜你,想得起来的,你慢慢想,想不起来的,徐戎帮你想,他那渗人的笑,能帮你顺利想起所有能想起的和不能想起的事情,也将是你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后一种表情。 刘刈一看徐戎手上的血,说道:“徐戎,你又把污血弄的我房里到处都是。” 徐戎呵呵一笑:“嗨呀,昨日那犯人,不听话,跟我两个嘴硬呢,我今儿个亲自给他上上强度。” “你有时太急也不行,要慢慢审。” “刘胖子你说笑呢?慢慢审?谁不知道咱武机局大牢床位紧张啊。赶紧弄死腾床位。” “你早晚要把咱武机局给弄成阎罗殿。” “嗨呀,这话说的,刘统领,咱武机局可不就是阎罗殿么?”徐戎丝毫不在意刘刈的话,仿佛手上的根本就不是人血,边擦边说着。 “这次又发明什么酷刑?”刘刈问道。 “你别说,真是新手段,我把那人犯后庭撑开,坐在热水里,在水里放几条活泛的泥鳅,那泥鳅热的受不了,直往那人犯身体里钻,不一会儿就招了,哈哈。” 李晋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听得头皮发麻,刘刈也奚落他道:“太子殿下说了多少次了,让你‘科学逼供,人性拷打’,‘科学逼供,人性拷打’,怎么就不听呢?” “哎,胖子,你别说我,我不听?我看你才是不听吧,你们就打算这么去玄医局?” 李晋一听徐戎话里有话,问道:“徐统领,人我都选好了,这会儿正在外面排着队呢,怎么着?这么重要的物证,就不去核验了?” “哎呀,李半仙,昨晚这一折腾,把你的上进心给折腾出来了?什么时候对公务这么着急了?”徐戎看李晋着急,知道他并不是想去查什么案,而是想去玄医局看妹子,忍不住揶揄起来:“要说这玄医局真是有魔力,一个吊儿郎当的李御察,居然惦记起核验失物来了。” 李晋见被徐戎看穿,笑道:“那我还不是想着为太子分忧么。” 徐戎道:“行啊,昨晚上的事儿,太子可都知道了哈,李御察一反常态身先士卒,捉那什么鲲?” “异灵幻界虚天魔鲲。” “啊,对。”徐戎道,“这么着急,难道是想去玄医局捉个貌美的女鲲?” 李晋咧嘴一笑:“徐统领,我这想去又没罪,任谁谁不想去呢?” 那可不是吗,玄医局的粉瓦,就像个次元壁,墙外一世界,墙内一菩提,哪怕是只鸟飞过,都得抻着脑袋往里瞅瞅。 “瞧瞧,我没说错吧。” “徐统领,大不了,你跟咱缉卫营一起去呗。” “我可不敢去,你们俩啊,冒失!我问你,玄医局丢了东西,可曾来报过失物?”徐戎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把手里沾满血污的抹布随手丢到了桌上。 “没有。” “那你们去玄医局,有没有梁王陛下的天子谕旨?” 李晋一听,真稀奇,武机局办案,还要什么谕旨,说道:“没有,不是,徐统领,这核验失物不是依例行事么?” “李晋啊李晋,陛下的‘不近玄医’令你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啊,就你和刘胖子这脑子,说书的也保不了你俩能活到第三回。” 李晋琢磨了琢磨,武机局的“例”确实是想查谁查谁,可按玄医局现在的地位,你这“例”弄不好还真没人家的“例”大。 “那这案,就断了?” 刘刈也问:“那你的意思呢?” “去还是得去,但是咱们得先整点大活才更顺理成章。” “先拿肖英?”刘刈问道。 “对!” 南衙府司军副统军肖英,狗胆包天,不仅抗旨不参加侍卫亲军的玄生,反而在玄医局出手伤了玄生的女官,梁王陛下听说后,让太子“好好查、细细查、慢慢查”,认定肖英定是与天理军勾结,才能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出格之举。 本来是要查的,可这几日天理军接连作案,太子还没来得及安排,这下正好,拿了肖英,再带去玄医局对质伤者,不就成了顺便“查查”失物的绝好理由,不管查不查得到什么线索,总得先找理由先去了再说吧。 李晋不禁赞道:“高,徐统领果然老谋深算啊。” 徐戎笑道:“哪里哪里,怎比得上李御察妙手擒鲲?” 二人相互商业吹捧了一番,李晋又回到了操练场里。 见那队精选的执红卫,还在列队等待,李晋说道:“兄弟们,咱们晚上先去请肖英归案,协助调查。” “肖将军?”人群立刻传来了质疑,“不是去玄医局么?” “是刘统领吩咐,先抓肖英。”李晋光速甩锅。 一听要去抓肖英,大家不乐意了,一边是玄医局的美女,一边是侍卫军的猛男,这差别也太大了。 尤其那肖英,还号称衙府司军第一猛将,这样去“请”,人家配合还好,若要不配合,说不定还得和府军动手,那衙府司军可是正规部队,勇猛异常,执红卫们弄不好还得受伤,原本的美事换成了苦差,当然没人愿意去。 “早知道就不站出来了。”说好的事儿,怎么说变就变,底下人都觉得被李晋骗了,支支吾吾起来。 有胆大的,直接说:“李御察,我大姨今晚准备去世,我得回去看看。” “不准死!”李晋骂道:“都听好了,抓得了肖英,明天还是你们几个去玄医局,抓不了肖英,那明天就换一拨人。” 第九章 玩命八字刀 是夜,南衙府司军副统军肖英宅前。 刘刈与徐戎率一队执红卫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与护府的军士对峙起来。 一个刚猛的汉子从府内走出,此人身高八尺,熊形虎背,圆头豹眼、苍髯如戟,站在府门口,如一座山一般,透着常人难有的威猛刚毅之气。 此人便是肖英,天祐之乱时,他一人连斩宣州节度使、宣王属下宣州军精锐悍将一十八名,每次上阵时,便将这一十八颗人头用长矛穿了,列于身后,威风无比,对阵战将无不胆寒,堪称梁王治下第一猛将。 徐戎看见肖英出来,说道:“肖将军,奉梁王谕旨,请将军到武机局协助查案。” “谕旨?谕旨在哪里,拿出来看看!”肖英并不想束手就擒,也根本没把几个武机局的执红卫放在眼里。 李晋心说,好家伙,见到武机局不腿软,反而伸手来要拘捕令的,肖英算是第一个。 执红卫们见肖英傲慢,收紧了一下队伍。眼下如果要动手,那必然是两败俱伤,府军虽然是在编兵士,但执红卫中也不乏高手。 不过,肖英是勇猛,不是铁憨憨,跟太子领衔的武机局动真格的,就算赢了,也无异于自掘坟墓。 徐戎脸色一变,给执红卫立威,厉声喝道:“武机局本就替天子行事,何来处处都要手谕。” “你武机局替天子行事,我衙府司军就不是替天子行事?” “你已被革职在家,还提什么衙府司军。” 要说这徐戎可真不是什么好人,一句话,直接刺中肖英要害。 “老子被革的只是官职,武职尚在,若要请我,要么让监军来,要么就请圣上手谕,不是你说有罪我就有罪。”肖英果然上当,即刻血气上涌。 徐戎一指与执红卫对峙的府兵:“你若无罪,在家安排这许多卫兵又是为何?身着重甲又是为何?” “少废话!”肖英抽出佩刀,横在府前,看样子要硬刚到底。“若要拿我,就请圣上手谕,否则,就试试我宝刀是否锋利!” “我刀也未尝不利!”一直没搭腔的刘刈见肖英准备硬刚,恐徐戎不敌,抽出横刀,一纵身跃在阵前。 想象中——刘刈与肖英,两个英勇的男人,一个敦厚结实,一个高大威猛;一个是武机局第一执红卫,一个是衙府司军第一猛将;一个沉稳老辣,一挥手,执红刀一出,文武百官无不胆寒,一个百战无敌,一跺脚,十八颗人头,阵前三军尽皆丧命;二人刀对刀,脸对脸,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现实中——刘刈一跃而出尚未站稳,一十二支丈八长枪便齐刷刷抵住了他的胸口,身后还紧贴着上来劝架的李晋,此时的二人,但凡敢有一个表情,这十二根签子就会串出一串儿史上最贵的荤菜。 徐戎吓得惊呼:“肖将军不可!”却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肖英站在后边,动都没动,一脸的不屑,心说也就是给你执红卫三份薄面,换做其他人敢说什么“我刀未尝不利”这种废话,我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此时,李晋脸紧贴着刘刈的后脑,胸口也紧挨着刘刈的后背,俩人就这么杵着。李晋后悔死了,没事躺着不好吗,非来拉什么架,这下惨了,来时好好的,回不去了。 他本来是想拉住刘刈的,可只猜到了刘刈的鲁莽,却没猜到刘刈不仅鲁莽,还鲁莽的如此之迅捷。 周围的一切,都瞬间寂静,只剩下府军枪尖的缨子,微微抖动。 “统领,你挡得住吗?”李晋的意思,你要是挡得住,那我就先后撤一步了,毕竟咱缉卫营统领一职,也得有人继承不是。 “你觉得呢?”刘刈头没敢动,垂眼扫了一下胸前十二支铮亮的银枪。 “我觉得可以试试。”话虽这么说,李晋可没敢真试,毕竟自己身手再快,也快不过府军手里的长枪。 “李晋你不讲义气。” 李晋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讲义气?还不都怪你,没事儿逞什么英雄,还‘我刀未尝不利’,这可是衙府司军,真正的士兵,怎么着。你跟亲军两个秀拳脚,在坦克面前玩武功呢?? 可不是嘛,人家亲军阅兵,整的是东风快递,你武机局阅兵,最多能演个摩托车挂人,论实战,不在一个档次上。 “统领,我看你先把刀扔了,再慢慢跪下,磕几个响头,或许可以活命。” “那我宁愿死。” “也成,那你死了,可不可以把那五枚武机印转赠于我。” “……” “服了,服了。”李晋把双手举过头顶,大喊:“衙府司军,无敌雄兵,将军肖英,势若雷霆!肖将军,误会,误会。” 一边悄悄在刘刈耳边说:“快把刀扔了,跟我喊。”接着,又喊一遍:“衙府司军,无敌雄兵,将军肖英,势若雷霆!。” 刘刈脸色铁青:“我武机局从没有你这种贪生怕死之人。” “喏,现在有了。” 李晋可不管那么多,一抬手,把自己手里的刀扔在了地上,还用脚踢开了几步远,再用膝盖去顶刘刈的腿时,刘刈却似铁塔一般,宁死不跪。 “哈哈哈!什么武机局,枉费了陛下的饷钱,一群废物!”肖英见掌控了局势,一昂头,发出了刺耳的嘲笑。 府兵见李晋丢了刀,但短粗的黑塔刘刈并未屈服,一十二枝长枪稍微回撤了一点,但仍然是指向二人。 肖英高昂着头得意地笑着:“我衙府司军,随陛下……” 可就是这一撤枪,给李晋找到了机会。 肖英话没说完,李晋悄悄将手探入刘刈腰间,轻轻一拍,一张大网“扑”的一声从刘刈腰间弹出,竟然将前排的三名府兵罩了起来,只见那机天罗网结处的铜钩扣住了士兵身上的山文甲片,被罩住的士兵站立不稳,居然应声而倒。 李晋:还搁这儿衙府司军呢?现在是武机局的时代了,懂不懂。 其余几名府兵也随之一震,但不愧是衙府司军精锐中的精锐,各个能征善战身手不凡,很快,一名士兵便反应了过来,一把银枪直直向刘刈刺去。 要说这士兵,也是个铁憨憨。 肖英布阵,只是自保,被梁王下令捉拿,心有不甘。 事后是死是活还未知呢,你这一枪刺去,看把你能的。若是杀了执红卫,那肖英还能有活路? 就算不死,伤了刘刈,那徐戎恨得牙痒,肖英被带回武机局后,也必是“科学逼供、人性拷打”,就算想死,也没那么痛快。 可这枪已出,谁拦也都来不及了。 这一队府兵,列阵护在肖英之前,本就与刘刈李晋二人只有两步的距离,此时银枪抬手,如箭矢一般,只需一个闪念,便将贯通刘刈的心脏。 李晋心说不好,没想到玄医局去不成,反而要葬身在此,拉了一下刘刈,连忙要向旁边闪躲。 可谁知刘刈不但不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面无表情,身如铁塔,提起手中横刀,自上而下,直向那士兵劈去。 李晋一瞧,这死胖子要一换一啊。 那士兵一枪掼来,其实也没想着就一定能杀到人,毕竟对面也是赫赫有名的执红卫,本想着能逼退二人,再做好第二枪的准备,哪里想到刘刈居然不躲。 眼看自己这一枪,确实能戳中刘刈,但与此同时,那把横刀,也必将砍中自己脖颈。 怎么办? 攻还是守? 这死胖子,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旁边的李晋也看呆了:胖子这算是哪门子刀法,只攻不受,全靠玩命吗?这一刀下去,没有感情技巧,全靠八字够硬,这难道是叫玩命八字刀? 第十章 肖英你玩赖么 刘刈的横刀迎风呼呼落下,银枪的枪尖也几乎要抵到他的胸前。 电光火石之间,见刘刈丝毫没有撤刀躲闪的意思,那府兵条件反射一般,居然被迫将银枪一收,双手横架,去挡刘刈这一刀,可毕竟犹豫了一下,手上就慢了,这举枪一挡,虽然卸去了大部分力量,但刀锋一偏,还是划掉了府兵的一只耳朵。 其余士兵,这才缓过劲儿来,一齐上前,护住受伤的同伴,但被刘刈这孤注一掷的玩命八字刀法,摄住了气势,也不知道眼前这敦实的男人到底有几斤几两,所以只是采取守势,没敢轻举妄动。 武机局这边,徐戎也赶忙招手,令执红卫一哄而上,围在刘刈身边。 肖英一生征战无数,哪里吃过这种血亏,又见还未交战,士兵便挂了彩,瞬间开启了狂暴模式,大喝一声,提刀向刘刈腰间横劈过来。 要说这横刀的刀法,已经发展了数百年,一招一式,原本都是有迹可循的,一招过来怎么抵挡,挡完之后怎么还击,都是有严格的规范和严谨的操练。 按招式,刘刈右手的横刀此刻应该刀尖向下,护住身体左边,用刀身进行格挡,挡开攻势后再顺势斜上回手一撩,这才是正常的刀法。 可刘刈却完全不理,脚下动都没动,眼睛眨也没眨,依旧提起刀来,自上而下,朝着肖英劈来。 格挡?不存在的。 玩命八字刀,主打的就是一个蛮不讲理。 又来?肖英虽是久经战阵的猛将,但万万没想到刘刈居然又使出这同一刀。 横刀刀法千变万化,两次对招,不同的对手,不同的兵器,不同的角度,刘刈却只以这一刀粗笨的竖劈应对,你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呢? 可就是这一刀,却依然有用,肖英虽然手上未停,但身子一侧,虽然刀尖依旧划破了刘刈的衣服,但自己的肩甲也被刘刈的横刀砍落。 若非着甲,这一条左臂,多半就要交代在此了。 身边的士兵见主将吃亏,下意识地挺枪,护住了肖英。 执红卫也纷纷挺刀,又上前一步。 作为衙府司军第一猛将,肖英刚刚说了大话,但面对一个武机局区区官差,只交锋一招,不但没有手刃敌人,还被卸了甲。肖英的狂暴更加升级。 眼看主将单挑,马上就要演变成一场混战,肖英扯了一把府兵身上的罗网,又看了一眼捂着耳朵的士兵,向府内怪叫一声:“你他娘的炮呢?” 话音未落,府中应声现出若干军士,推出几架炮车,左右横列,三人成排,执旗军士,英武威严。炮阵气势如虹,出列英姿飒爽。 只见那炮车一现身,尚在十步开外,不由分说就对着大门就开了一炮,一支四尺长的大箭不偏不倚射中了门口的石狮子,伴随着一声炸响,炮车发射的箭簇没入石中竟然有三寸有余。 武机局执红卫,皆哗然而退。 李晋定睛一瞅:急龙炮?! 此刻,无论是刘刈、徐戎,还是身后的所有执红卫,尽皆面容失色,惊呼:“急龙炮!急龙炮!” 只听过,没见过,天下第一大杀器,急龙炮! 不是,肖英你是不是玩不起?我们本来只是请你去武机局喝个茶,你倒好,二话不说直接整上了战略武器,糟糕的家伙你不讲武德! 要说这急龙炮是梁王开国的第一功勋,一点儿也不夸张。 之前李朝天祐元年,北方三镇节度使拥兵谋反。率兵十万击败当时的亲军,攻克开州府,胁迫昭宗皇帝退位,史称天祐之乱。 随即,各镇手握兵权的节度使纷纷进京勤王,但李朝已衰落多年,各路勤王节度使也是心怀鬼胎,他们大多打着旗号勤王是假,取代三镇节度才是真实目的。 汴州节度使梁王驻兵距开州府最近,率先领兵到达,但可惜所辖不是戍边重镇,治下士兵不足三万人。 然而梁王其人,用兵奇诡,军纪严明,极其能征善战。此外还喜广交奇人,精研奇术,发明了一种特殊作战兵器——急龙炮,配备下属一营,唤作“急龙军”,肖英便是当时的急龙军营参事中郎将。 急龙炮为步兵弓弩手操控的强力机弩,两轮推进,轻巧机动,单兵即可操作。 弩上驽巢纵列四根箭道,其中三根预备箭道,一根激发箭道。驽巢内装备连珠大箭,四支箭为一组,以柔韧细丝相连,箭长四尺,使用倒刺铁镞或火药炮镞。 使用时,将一组大箭从上方插入箭道,弩手摇动机关,绷紧机弦,点燃炮镞,第一道箭矢发射的瞬间,刀片旋转撩断丝线,上方预备箭矢顺势落入激发箭道,又自动射出,一瞬间即可发射四支火炮大箭,压制力十足。 由于急龙炮是机关发射,射程极远,甚至一里之外仍能造成伤害,而普通人力箭弩只能射百余步。一旦三百步之内被急龙炮射中,无论是明光铠还是山文甲,甚至步兵阵盾,均能连人带甲贯透,炸的面目全非。 急龙炮是当世无敌的大杀器,也是梁王三万兵力就敢勤王作战的法宝。 梁王克敌后,杀了三镇节度使,拥立新帝,改元天祐,同时被赐封为王,自此掌控南北衙府司军,权倾朝野。 武机局的人只是听过急龙炮的威名,哪有几个真正见过这种战争机器。 “讲讲道理好吗,这哪里还是箭,这不就是火药标枪嘛。”李晋看着没入石狮子的四尺巨箭,又看了看武机局弓弩手用的三寸细竹签子,心说,这仗还怎么打,这明显玩赖啊。 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向人群后面挪了两步。 在战争的残酷面前,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你李晋再浪、刘刈再壮,机关再强,横刀再亮,也不过是插标卖首而已。 肖英确实拼了,几门急龙炮齐刷刷地对着门口,只需手指一动,这群执红卫将立即全员归西,莫说去对抗,但凡有人能哼出一声,那都将名流千古。 可肖英也是粗中有细,刚刚这一箭,有意射偏,算是给自己留了点儿余地。 空气都吓得凝固。 正在这时,封锁的街巷中,驶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不疾不徐,轻轻停在了肖英宅邸门口,挡在了府兵与执红卫之间。 车上下来一个俊秀的少年,风度翩翩,只轻轻唤了一声,便浇灭了这一触即发的战火。 “肖叔叔。” 第十一章 太子的计划 次日清晨,武机局司卫营。 营前是明亮的院落,营后是阴暗的死牢。 经过这里审判的犯人,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死刑,二是死刑立即执行。 肖英此刻已卸了甲胄,跪坐在地上,腰背笔直,脖子硬挺,仍如一座山一般,透着常人难有的威猛刚毅之气。 徐戎是没有资格审理肖英案的,只能陪审,倒不是因为肖英官居四品,而是因为肖英是南衙府司军的重要将领。 “肖叔叔,伤势如何?”少年没怎么看跪在地上的肖英,表情中也透着一丝冷淡,所以这句话说出来,虽然言辞似是关心,但给人感觉未免机械化、程序化了一些。 “殿下!”肖英扑通一声匍匐在地上,竟然被这冷冷的关心触动了情绪。 太子殿下大约十七八岁,和征战的父辈们不同,显得清秀而文弱。一袭青绿色袍杉以白玉腰带而束,肩上披了一件银丝缎织的对襟小云肩御寒,领袖和衣摆的边缘,都缀上了一圈雪白的狐绒,胸前和下摆都以金丝绣纹轻轻作饰,举手投足,拿的优雅,放的轻盈,浑身上下透着淡雅脱俗的气息。 “肖将军,父皇对你不好么?”也许是因为初出茅庐的青涩,太子的声音一贯温和平淡,对谁都谦恭有礼,也正是这样,你很难从太子的语调中读出什么心绪。 肖英虽然是武将,但好歹也做了多年的亲军高管,一听就知道,太子这是暗讽自己恩将仇报呢,连忙迫切地表态:“圣上对臣甚好,龙恩齐天。” “肖将军,小王年幼时,在汴州节度府军中,你便经常带小王玩耍,你陪杨为忠常与父皇谈论军事,可曾记得? “臣记得。” “那你为何要私通天理军呢?” “讹传、诬告!”肖英情绪激动起来:“殿下!殿下明察,臣是一路从普通军校跟陛下拼杀过来的,势必不会谋反,更不会和那天理军有任何瓜葛。” “肖将军,小王以为,天理军首脑是谁,军队何在,有多少兵卒,都没有定论,反观天理军的种种行为,除煽动军心、蛊惑民众、收买官员外,其余犹如作奸犯科,令人不齿,从没想过会与你堂堂侍卫亲军南衙府司副统军肖将军扯上干系。” 太子确实不能理解,就算天理军能够谋篡上位,以肖英这样一介武夫的权谋手段,充其量也就是个普通将领,与当下无异,既然这样,那又何必要勾结?要说肖英通敌,根本毫无道理。 “殿下,是谁告的我!我视天理军为草芥,哪日若我捉得一两个天理军,定一拳将他头颅打碎。”肖英脱罪心切,说这话时猛地站起身,涎唾横飞、咬牙切齿,伸出手来,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碗口粗的白松木瞬间木屑横飞,摇摇欲坠。 谈话谈到这儿,肖英与太子,已经高下立见。 太子一张口,就先给肖英扣了“恩将仇报”的帽子,占据心理优势后,又带着肖英“忆苦思甜”,大打感情牌,最后又从投资回报比的角度,分析造反的无理,这一波节奏拿捏,肖英每一步,都被吃的死死的。 徐戎见肖英难以自制,呵斥着上来阻拦,生怕他按奈不住野性,伤了太子。那肖英也不理会,兀自说着自己冤屈,任凭徐戎如何使力,也岿然不动。 太子知道,若肖英发起狠来,除开刘刈,眼前这几人,还不够他一拳抡的,但更知道,肖英绝非这等不知尊卑之人,所以既不躲闪,也没劝阻,任凭他发泄着心中的怨气,情绪失控,是好事,失控了,才有真话嘛。 太子见肖英已经乱了阵脚,话锋一转:“肖将军,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可肖英完全没能听出太子话中有话,只继续辩解道:“殿下,陛下起兵之时,你尚年幼,我们梁军不足三万兵力,夺了天下,且陛下待臣不薄,臣一介兵卒,如今锦衣玉食,如果要反,我等当初何苦拼死保梁王之事?” “可天理军越是在暗处,就越有可能酝酿着更大的危险。肖将军,你明白吧。父王登基已七年,要说根基牢固,小王觉得过于乐观。” “可殿下,我为人……” “你为人如何,小王心里有数,但有无勾结,不是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你懂么?”太子仍未动什么神色,但话锋已转,表情却依旧淡定平和,看不出任何波澜。 “陛下要杀我,我无怨言。”肖英把头一垂,做出一副就算为梁王冤死,也无怨无悔的样子。 见肖英即使这样,也没什么要招的,太子便说:“父皇指示,在此案查清之前,你与你的近侍卫兵共一十二人,就在我武机局小住,小王定为肖将军洗冤。” 太子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肖英归根结底曾是父皇心腹,他俩的事儿,我还是少参与,既然父皇说要“细细查,慢慢查”,那就先关起来,等父皇想通了,再自己发落,不要哪天等他问时,我说“人已杀了”,那恐怕是忤逆了父皇的初衷。 “殿下。”一直立在旁边的徐戎接了话:“武机局牢房恐怕容不下这么多人,不如转至州府大牢如何?” “我说过要下牢么?” 在徐戎眼里,太子还是个书生。审犯人哪有这么审的,武机局又不是刑部大理寺,更不是县衙京兆,什么“五听”“察问”“无得鞭背”“拷满放取”的审讯规定,完全可以不理,只要剜出眼球,再塞进两条活泛的泥鳅,使针线一缝,哪有不招的道理?上至三省六部,下到平民百姓,武机局没有不能抓的,更没有不能问的,像肖英这样的军将,虽是梁王亲信旧部,但比起杨为忠,还是差远了。杨为忠一个刑部尚书,都可以说抓就抓,说杀就杀,区区一个从四品副统军,何必这么客气。 太子见第一桩事儿说完,紧接着又问道:“肖将军,这第二宗罪,你率所部卫兵一十二人,拒不应诏去往玄医局参加亲军玄生,还打伤玄医局女官,你可认?” “殿下,这玄医局去不得啊!玄医局有妖法!!”肖英一听说起玄医局,扑通一下又磕在地上,刚才平缓的情绪再次被炸裂。 “妖法?” “殿下,我们衙府司军,素来最讲义气,阵上能厮杀,阵下能豪饮,多么快意,可自从去年玄生以来,你看看我们兄弟,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个目中无光,口中无话,哪里还像个人,全成了活机器。” “可军中都说,衙府司军现在纪律严明,战力大涨,不似之前涣散。” “殿下,之前那不是涣散,那是兄弟义气!” 也就是肖英,换其他人,敢在太子面前犟嘴? “上阵厮杀,靠的是军纪,不是义气。”太子道。 “可这义气,是咱们在汴州军时,便有的义气。”肖英仍然不服。 太子见肖英不服,遂转过身去,说道:“汴州军是汴州军,现在,你们是亲军。玄医局能使将士们收心敛性,帮助你们整顿风纪,这不正是父皇想看到的么?” 虽然太子抬出梁王天子说事,但肖英却仍是忿忿不平,吼道:“殿下,我统亲军,凭这义气,就从未输过,何须他人妖法!” 太子把头一转,盯着肖英,一字一顿地说道:“肖英,父皇起事前在衙府司军时,你们——也——很——义气!” 寥寥几个字,虽不动声色,轻描淡写,但立即点醒了肖英,怼的他哑口无言。 肖英若是真傻,此时再说,不就印证了真有反心? “徐统领。”太子见肖英不再说话,便吩咐徐戎。 “在。” “带上肖将军,我们先去玄医局,查问伤者,对质人证,至于私通天理军一事,日后查清再两罪并罚。” 肖英一下泄了气,两样都是死罪,并不并罚,又有什么意义,所谓调查天理军,也只是多活几天罢了。 “还有,去玄医局,事关重大,也要立即差人请奏父皇,让他知晓。另外,东宫的侍卫不便参与公事,你带几个兄弟,保护本王的安全,以免肖英途中生变。 “好!” 都喊肖叔叔了,怎么会生变?这分明是给缉卫营去玄医局查案找的借口。 徐戎何等聪明,一听便知太子何意,连忙跑出通知刘刈,整备列队,前往玄医局。 第二十一章 不是意外的意外 太子殿下生于军营,多历战乱,加上梁王的言传身教,从来都很内敛,梁王常说:“夫君王者,喜怒不形于色。”这不仅能保持帝王之威严,也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 太子年轻,学的不像,所以想要的内敛,往往在别人看来是冷冰冰的感觉。 但俗话说大隐隐于市,也许痴傻莽撞或聪敏机灵才是真正的内敛,比“喜怒不形于色”更高阶的“内敛”,也许是“喜怒常形于色”或者是“喜怒无常是本色”。 所以说,太子做出来的“内敛”不见得就比杜冲的坦荡、刘刈的耿直、徐戎的油滑更加内敛,谁还没有点秘密呢。 不管怎样,听见杜冲无罪,太子的脸上终于划过一丝难得的欣慰,若在儿时,想必一定抱着杜冲雀跃了。 听到消息,左耕文早已围了过来,杜冲也急匆匆从营房内冲出。 而此时,时间恰到正午。 左耕文见状连忙逢迎道:“我就说杜冲无罪嘛,太子殿下真年轻有为,武机局下,竟培养出李御察如此心细渊博之人,殿下有福,大梁有福了。” 杜冲就没那么拘束了,拉着皮三儿刘刈,接连确认了三遍,这才抱着李晋连蹦带跳:“不是我吧,不是我吧,我就说不关我事吧!” 毕竟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杜冲悄悄在李晋耳边说:“大哥,说吧,要我怎么报答你。” “不用报答,那三千钱,说话还算数吧!” “不算数了,算什么数,以后我的就是你的。” 太子任他二人狂欢,只唤来经历营统领康严:“说道,康老师,你看这案宗怎么写?” 康严是太子从东宫带来的人,与太子亦师亦臣,深受太子信任。这康严也有一“特长”,那便是保守秘密,倒不是他意志力异于常人,而是自小患有癔病,平日还好,越是紧张,就越是失言,不光是不能说,写也写不出来。就连著名的五星逼供专家徐戎也说:“康老师是我唯一审不下来的人。” 康严回道:“殿下,开平七年冬,北衙府司军都统领、车骑将军易天方在家中服用山参后暴毙,大理寺初查未果,圣谕武机局查办此案,经查,乃是药材运送到易府之后,易府保管不善,生毒醭,易天方误食,致死。” “不可。”太子看了看墙边的山参,低头沉吟了片刻,说道:“康老师,这样写,大理寺初查未果,圣谕武机局查办此案,经查,易天方家仆张三,私通天理军,收取钱财,在汤药中施毒,致易天方暴毙,罪谋反,斩立决,夷三族。” 言下之意,杜冲不死,不代表可以有人不死;更重要的是,易天方不能白死。 啧啧,想想我们的二十岁,再看看人家,比起常人,太子的确有过人的政治智慧。 “高!殿下,老臣未曾想到。”康严忙奉承道。 李晋心说:没想到?赫,看到没有,这个老狐狸,这才是真正的内敛。 “李晋!”太子又向李晋说道:“你立奇功,我奏明父皇,再授一枚武机印与你!” “!!!” “什么?武机印?”武机局的执红卫们,瞬间炸了。 “李晋这小子,什么运气!每天悠悠逛逛,躺着都能被武机印砸中。” “居然这里能出一枚武机印,上一枚还是捉刑部尚书杨为忠。” “是啊是啊,杜评事太有牌面了。” “可不是么,像我们这样拼死拼活,一辈子也拿不到一枚。” 就连刘刈、康严这五大统领,也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是武机局开局以来的第九枚武机印,之前八枚,刘刈独占五枚。 “谢殿下!!”李晋听到突来的消息,大喜过望,激动得砰砰砰磕了三个大礼,这可比杜冲那三千钱价值大多了。 说实话,能又混一枚武机印李晋是真没想到。原本只想救杜冲一命而已。 李晋瞅了一眼杜冲,甚至有些感激,算是因祸得福吧,在今天之前,虽说杜冲与自己的关系远远比不上他与太子亲密,但好歹也能算是朋友。 不过这会儿,杜冲回看李晋的眼神却有些变化了,竟然比跟太子还要亲切许多,不禁让李晋心里有点发毛。 嗯,我得找点事做,刚才有什么事儿没做完来着?李晋心里想着,不能再让杜冲就这么盯着自己。 目光扫了一圈,瞥到了墙角的红油纸鸢,李晋突然想起,心说:“哎呀,忘了。”赶忙向门外跑去。 李晋心里明镜似的:我只是区区一个从六品御察使,杜冲能活,不是意外,这功劳算在我身上,才是意外。 不信你看: 偏偏有人在这无风的开州府中放纸鸢,你敢说这是意外? 偏偏这纸鸢缺心眼儿地用红油纸做成,你敢说这是意外? 又偏偏这纸鸢就跟被扔进来一样,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砸中皮三儿的脑袋,你还敢说这是意外? 武机局高墙之外西侧的小巷,狭窄安静,如往常一样一个人也没有。 开州府那么大,谁家的孩子会不知死活在这威震八方的武机局外放纸鸢呢? 李晋顺墙走到纸鸢坠入院内的地方,只见地上还有几处新落的鞋印。 这可逃不过李晋的眼睛,毕竟这勘验痕迹、推理研判可是他的看家本领。 鞋印长不足一拤,轻轻拓在浮土之上,确实是个孩子的脚印。 可这鞋底的花纹却极不一般,就算是官宦富贵人家,鞋底最多用粗线绣些宝相、团花、卷草的简单纹路,可眼前这鞋印上,居然清晰可见一朵精巧逼真的重瓣桃花。 这可完全超出了李晋的认知。 以他的俸饷,完全不能理解,这得多有钱才会在鞋底上做这么繁杂的绣饰? 啥家庭?有矿么? 再仔细一瞧,鞋印只有后面大半截,鞋尖处却有缺失。 李晋脑子一转,这人肯定不会只有后半只脚啊,那为何只有半只鞋印? 翘尖小靴?只有鞋尖翘起,才会只有半边鞋印。 天! 半抹萍踪红尘落,竟是仙女下凡来! 是个女人?! 第二十二章 给大哥打包 李晋的贫穷是个客观存在。 武机局的执红卫,虽然威风十足,可俸饷实在不多。 加上李晋这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是身病医好、心疾未愈,外朗内晦,以至于记忆模糊,进入武机局之前的事儿才都不清楚。 所以为了治好这所谓“心疾”,李晋常使银钱四处投医,汤药针灸、请神驱邪、贴符做法,几乎来者不拒。想着若能恢复,说不定自己身世如何,父母在哪儿,都能迎刃而解。 今夏时,李晋在城内遇得一个游方的道医,仙风道骨、器宇不凡,在城内安邑坊弄了个门脸,开坛布道,讲授一些保健养生之法。 不但不要钱,还偶尔送些珍贵的东西,有时是一个鸡蛋,有时是半钵羊奶。 李晋跟着听了几日,那道医又拿出一批玉枕,唤作“太虚雷电枕”,说有雷公电母做法,睡在上面酥酥麻麻,包治百病,还信誓旦旦地承诺定能治好他这“心疾”,李晋本来不信,可眼看一同听讲的人都买了,也稀里糊涂使了三四贯钱请了一尊。 谁知用了这“太虚雷电枕”后,不但“心疾”没好,还日日落枕,脖颈歪斜,再去找时,这道医连同那医馆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让他郁闷不已。 本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预备——起!”——“恩人好!” 李晋跟着杜冲,刚一走进他的大宅,门边的侍从、仆人、杂役、丫鬟足足站了四队,为首的管家一声令下,大家齐刷刷往地上一跪,磕头如捣蒜,谢起恩来。 李晋这前半辈子只有给人跪的份儿,除了犯人,还从来没有这么多活人给自己磕头,一下子吓得不轻,一边喊着“承不起”,一边跳着脚就要往外跑。 杜冲哈哈大笑:“你个没见过世面的。”说着,拽住他就往府里引。 李晋这是第一次来杜冲府邸,更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来到这么大的宅子。 杜冲之父虽然只是礼部侍郎,但梁王赐的这宅子,却丝毫不比城内任何一座王公府邸逊色。 三进四院、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奇花异草自不必一一叙说,只让跟在杜冲后面的李晋转的头晕。 杜冲死里逃生,兴致颇高,一边介绍,一边还对旁边跟着的管家说:“杜管家,李御察是我大哥,今后若要使用布帛银钱,只管来府上取,不问数量,不必禀报,可知?” 老管家姓杜,应该是赐姓,只在后面应允:“好好!李御察有任何需要,吩咐就是,府里有的,随意取用,府里没的,老仆即刻采办。” “得,杜白圭,我可不要,若太子知道,以为救你是图钱财,到时收了我的武机印了。” “武机印武机印,成天就是武机印,你拿了六枚,又能如何?”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这么阔绰,当然看不起武机印了,钱就能解决很多问题,可我们穷人要翻身跨阶层,还不只有靠这武机印? 李晋想岔开武机印的话题,指了指回廊里的瓷器:“这些都是上等的黄冶三彩,别人都是摆在正堂,你就这么扔着?” 杜冲不以为然:“喜欢么?杜管家,来,给李大哥装上。” 杜管家信以为真,李晋给拦了下来。 一边嬉闹,杜冲一边神神秘秘地把李晋引到侧厢一间大房前,说道:“这是我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 李晋抬头一看,“筑基堂”,心想,这一定是杜冲的大梁筑基堂医药集团总部所在了。 推门进去,没成想,房间内,完全不像商贾办公之地,反而密密麻麻排列着大大小小的书架,中间整齐地摆着几张精致的书案、茶几,还有五六个年轻书生正在有模有样地奋笔疾书。 “这是我看小说的地方!”杜冲就知道李晋猜不出。 “哇杜白圭,你是真喜欢看小说啊,就你家这条件,怎么也得弄个私人会所吧,读书人真可怕。” “私人会所,有什么稀罕的。” 李晋虽然嘴上在夸,但愣是一眼都没看那些书,反而对着房内一尊三尺高的鎏金菩萨净瓶流香银熏炉,把玩个不停。 香炉通体镶金,嵌满宝石,是一尊卧姿观音,面容安详饱满。莲花座下,埋着几座沉香塔,烟气却是从菩萨手里的净瓶中均匀地流淌出来,香气四溢。 “杜白圭,你这书房,还自带修真特效啊。”李晋打趣儿道:“这香炉什么来历?民间不可能有这么华丽的设计。” “喜欢么?杜管家,来,给李大哥装上。” “又来?装上装上,我可没处摆,再说就这沉香我也烧不起啊,如此精巧的熏炉,这得几万钱吧。” 在来杜冲家之前,李晋对钱的概念,一直是多少文、多少贯,还不太习惯也没有必要换算成多少两银子这种大额单位。 “没多少钱,我对钱不感兴趣。” “啊呸,杜白圭,你这不要脸的说辞几千年后才能再出一个吧,不感兴趣你抬手就骗了人家张让二十万钱。” “哈哈,我又没说我对赚钱不感兴趣。” 这富家公子的嘴脸又可气又可爱。不过也并非完全都是装。 杜冲之父杜睿为国捐躯后,梁王封赏金银房产无数,又追赐忠烈侯爵位,赏的东西,就算杜冲什么都不做,也足够挥霍好几代了。 杜冲把李晋从香炉前拽开,拖到书架前,如数家珍地翻着架上的书册给他看:“这是《诛魔传》全本,这是《斩仙剑》十八册,还有这个《重生:我教梁王学修仙》,这这这,这是最新的《梁王贬我去种田,反手拉来天理军》。” “杜白圭,这可不兴看啊,你这尺度够大啊。” “尺度?什么样的文字狱会让你问出这种问题,说不定梁王也爱看呢。” “那这几个书生呢?” “书生你也喜欢?来,杜管家,给李大哥……” “得得得,你留着自己用吧。” “市面上的小说,不够看,这不是养了几个穷书生,专门写给我看,每月只肖发个一千五百文钱,若写得好,还有月票和打赏。” “还有月票打赏呢?” “那当然,有了动力,书生才写的好看不是。” 李晋眼巴巴羡慕地看看杜冲:“哎,不知我李晋整日上蹿下跳出这把力气,会不会也有看客的月票打赏。” 杜冲笑道:“那必须得有,看你李晋的道友可都是宅心仁厚的大能之人呢。” “杜白圭,你若喜欢吃汤饼多好?” “汤饼?怎么?” “那不是这里满屋子的娇娘了?” “我就知道你每天去吃汤饼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我把那娇娘饼摊给买了,连人带铺,一起送你?” “一个娇娘哪里够,要不你把玄医局……” 玄医局?! 糟了,李晋突然想起,正事儿忘了。 第二十五章 一生之敌 一听那黄衣小太妹说“帅”,李晋把武机局那一堆大老爷们在脑子里一个一个过了一遍。 是说刘刈吗?五短恶汉,一张臭脸。这叫帅? 是说徐戎吗?谢顶老头,油腻阴险,这叫帅? 是说崔瞳吗?社恐中年,沉闷古板,这叫帅? 不会是皮三儿吧,蹦起来还没我脚后跟高,这也能叫帅? 杜冲是帅,可也不是武机局的呀。 想了半天,李晋觉得武机局除了自己,还真就没一个帅的,这以讹传讹是怎么传出来的。 “武机局执红卫有你这么笨的吗?你自己都差点摔死,还保护我们,玄医局用你保护啦?姐姐,待我把他捆起来,带回去严刑拷打,正好问问这天理军到底想要刺探什么。” 拷打也比杀了强啊,李晋见有转机,继续抱拳伸冤。 “真是武机局,请两位女王姐姐明察。如果不信,请转告你们当家的总使,我是前来刺探还是奉公行事,让他去武机局一查便知啊,两位女王姐姐大可不必动私刑啊。” “当家的?”白衣女子问道:“那你可知我们当家的是谁?” “小的听说过,是公孙总使啊,名震天下,威风的很。 “呵呵,威风?那你说说,怎么个威风法?” “姐姐,你家总使,是翰林院遍寻天下能人后推举的天下大贤,陛下钦定,不在六部之下,不受州府监管,太子殿下都‘不近玄医’,这还不够威风嘛。” “知道你还敢来。”说着,那黄衣“小太妹”就要伸手去捉李晋。 “等一下等一下。”李晋刚才被摔的发懵,这时才想起,呲着牙掏出武机局的符牌递给了黄衣女子,这是一块嵌着十字木纹的方形玉牌,正面刻着“武护天机”四个字,背面则刻着每个人不同的营职姓名。 黄衣女子接过符牌递给了白衣女子。 “缉卫营李晋。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哎,小师妹,你见过吗?” 黄衣女子凑过去看了看符牌:“不知道啊姐姐,这说不定是假的吧。” 说着又转头问李晋:“哎,笨蛋,我听说执红卫们都有个东西叫武机印的,你若真是,拿出来瞅瞅呢?” 好家伙,执红卫拿命换的武机印,七年才赐了九枚,在这女魔头口中成了人人都有的标配,你当这武机印是门禁卡么? “姐姐们,这武机印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只有在极难的任务中,斩妖除魔,立下奇功,梁王天子才会……” “没有是吧?”黄衣女子才不乐意听他婆婆妈妈地絮叨,张嘴就打断了他,“姐姐,假的,杀了吧。” “诶嘿~”李晋得意惨了。 “你说巧不巧,我还真有。”说着,李晋一推刀柄,亮了亮刀身上的武机印,“给姐姐们开开眼。” 真有?还有两枚? 白衣女子看见武机印,又好似用力一般的沉吟了一下:“李晋,李晋,对了我想起来了,莫不是你就是那个埋听翁的李御察使?” “正是正是。正是本御察。哎呦。”李晋一听对方知道自己的光辉事迹,放松起来,稍带得意的一拍胸脯,谁想左手又痛起来。 “啊~”黄衣女子也叫到:“原来你就是那个晚上吵的我们睡不着觉的罪魁祸首啊,居然送上门来,看我抓你回去泡药酒。” 李晋心里一凉:倒霉的听翁!这大喜大悲变化的也太快了点。 见武机印也保不住自己,李晋回头望了望丈八的院墙,但好像自己现在也翻不上去。 于是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把头一梗,伸出手挡在前面,心想,如果真要抓我,我还不信打不过这两个柔弱的小女孩,管他什么玄医局,管她会什么妖法,先保命要紧,真要被捉去泡药酒,还不如砍头来得爽快。 “咦,你这不像是摔伤啊。”白衣女子望了望李晋伸出来的左手,问道。 “这是白火石灼伤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玄医局?” “为我们?” “那可不?前日夜里来你们玄医局偷盗的天理军飞贼,就为了抓他,这才受伤的。” 白衣女子有点疑惑:“什么飞贼,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那黄衣服的小太妹说:“好像前天是有个人来问我们丢没丢东西,神秘兮兮的,我们都没理他。” 李晋心说,感情我们在外面出生入死,你们丢东西的还蒙头大睡呢,皇上不急太监急啊。于是,添油加醋地把那天夜里捉天理军的事儿描述了一遍,当然,重点肯定是自己如何破解异灵幻界虚天魔鲲,又如何准确推测贼人的去向,又如何在金水河边大战天理军三百回合,只字儿没提用脸砸妖童的事儿。 本以为两个女官会买个面子,放自己走。 没想到那小太妹又怼一句:“啧啧,十几个人抓一个,还叫人死了,这么笨么。” “那贼可厉害了,不光布下了机关,走路还会漂移,但还是没逃过我们执红卫的手心。” 黄衣小太妹嘴上仍然不饶:“嗯嗯,厉害厉害,蟊贼没抓到,手都快废了,抓的很好,下次别抓了。” 白衣女孩咯咯笑了一声,问道:“那你刚才鬼鬼祟祟的趴在我们墙头干嘛?贼喊捉贼么?” 李晋用手一指院墙:“瞧,这是我为了保护姐姐们精心布置的陷阱。” “哇,姐姐,快看,真的有。” 白衣女孩抬头只瞟了一眼:“你挂的这丝线,有一节没一节的,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三丈,你就能赌贼人来了一定能碰到?这跟守株待兔有什么两样?” “姐姐,这有玄机的,这可不是普通的丝线,上面浸了绿矾油,你们可别用手去碰哦。” “什么绿矾油,真是蠢办法。”那小太妹又附和起来:“你们武机局可真是笨到家了,那些贼人都是穿着夜行衣,包的严严实实,又不是光着身子翻墙的,你这绿矾油就一定能毒到皮肤?” 啊这—— 李晋又一次泄了气。 这黄衣小太妹的嘴巴,也不知在哪里修炼的,自己说一句,就被怼一句,说两句,怼两句,直怼得我怀疑人生。 算了算了,不装了,我就是个笨蛋,行了,拿去泡酒吧。 听翁也怼,捉贼也怼,绿矾油也怼,武机印你们也看不起,像我这样的以后也没啥用了,能泡个酒估计也是我人生巅峰了。 不过,李晋虽然心里已经摆烂,但是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两位女官真是聪明睿智,本御察也只是听上面吩咐,应付了事。” 明明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可李晋却不想再说出来被两个女子戏谑,今天真是丢人呐。 第二十八章 法外狂徒张三 马灵这猝不及防一伸手,吓得刘刈一哆嗦,马上把她的手从自己紧实的胸脯上拿开:“易夫人,请你……” “说了不要叫我易夫人!”马灵把手停在半空,眼睛一瞪,“谁敢让我一句话说两遍!” “我告诉你刘刈,我可以和任何人睡,我的男仆、家丁、卫兵、甚至马夫,都可以,唯独不会和他易天方睡,他就算吃再多山参也不行!以前就算我要和陛下睡,他还不是只有乖乖听话?” 不知道是因为名声在外还是以前见过两次,知道易夫人的秉性,刘刈听到这话,也不怎么吃惊,反而是有点无奈的样子。 嗔怒完,马灵又立刻换回了一副妖媚的样子,用手指划了划刘刈的下巴:“你也要乖乖听话。” “灵儿,我有正事,我在办公。”一声灵儿脱口而出,也不怪刘刈,就这场景,换谁谁扛得住啊。 “大晚上的,办什么公,不如先办我吧。”马灵一声嗔娇,就往刘刈怀里靠来。 刘刈伸手一挡,也不管按住的是什么地方,只是用手撑着,却并不敢推开马灵,任他在自己身上又拱又蹭。 “怎么,我不够媚么?” 媚!媚!你要是不媚,那狐狸精都得是性冷淡。 可刘刈嘴上却不敢说,只是连忙把来意说了一遍,心说,你不是问我办什么公吗,那我赶紧告诉你,不然今晚怕是胸多吉少了。 “什么破事,不就是想找个替死鬼吗。”马灵耐着性子听刘刈说完,松开了手,浪荡的表情瞬间遁形,拢了下狐氅,又原模原样把自己窝在了椅子里。 刘刈见马灵攻势减弱,赶忙趁机解释:“是的,太子殿下应该是看出了陛下的心思,易将军死都死了,捉个人定个私通天理军,也能震慑其他人不是。” “那就枝折吧,随便了。”从语气里就能听出,马灵对这事儿,根本就漠不关心。 “枝折姑娘?” “嗯。” “这不妥吧。” “怎么?刘统领也舍不得?” 也?刘刈分明就没见过这个女子。 “不是,一个女子,私通天理军,未免牵强啊。” “有什么牵强的?女的就不能私通天理军了?” “这……” “你要不信,我马上通一个给你看看。” “马夫人,可这……” “我问你,私通谋篡,什么罪?” “诛九族。” “那不正好,那个贱人,来路不明,别说九族,一族都没有,正好不会连累其他人,怎么来的怎么去,死得干净。” “可一个女的,我带回武机局里,关押拷打,总归不雅。” 一般形容人变化快,是说“变脸比翻书还快”,可放在马灵身上,就不那么恰当了,应该是堪比电影,一秒二十四帧,帧帧的情绪都完全不同。 这不,一听刘刈说要关押拷打,马灵一下子又从慵懒中蹦了出来,换了个人似的,跳下椅子,眼神也立刻换回了刚才的妖媚,眯着眼睛靠到刘刈耳边:“还要关押?” “是的。” “还要拷打?” “总归是要吃几杖。” “真的?真的!哈哈,拿我拿我。”马灵笑出声来,眼神变得兴奋又迷离,贴着刘刈撒娇:“快,刘统领,这就押我回去,关进牢笼,捆上绳索,再套上枷,狠狠地拷打我,好不好,好不好。” “马夫人,你是非要借我手,除掉枝折么?” “切!!!”马灵脸上的迷媚又立刻不在,叒换回了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刘刈,刘统领,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她坐回椅子,继续说道:“没错,我就是喜欢你结实的胸脯,才喜欢逗你,但你真以为我弄死一个贱婢,还需要借谁的手?易天方在时,我是给他面子,也不是给他面子,是给衙府司军都统领这个位置面子,是给大梁的国运面子,不然的话……” 马灵跳起来,任由身上的狐氅滑落,抱着刘刈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不然的话,我随时也可以弄死你,你信不信。” 刘刈真信,这个疯魔的女人,就算她说要弄死梁王刘刈也信。 可刘刈完全应付不了这个女人。 不是不想上,八字不够硬啊。 横竖都是死,刘刈也不说话了,心说算了,毁灭吧。 马灵坐下去,一只手撑着脸,漫不经心地咬着手指,不知道又在想什么主意,又伸出一只曼妙的玉足,在刘刈大腿上蹭了又蹭,随意地撩拨。 片刻后,她说:“刘刈,你是不是有个儿子,五年前伤人被配到凉州,自此就查无此人,再无音讯?” 刘刈抬头看了看马灵居高临下的眼神,这一次他没有躲,只说:“是。” 马灵脚下没停,像在拨弄着自己的玩物:“你拼命争取武机印,就是想让梁王帮你找儿子,对不对?” 刘刈没说话,身体却不易察觉地往前靠了靠,躬了下来。 马灵摩擦撩拨的更舒服了,甚至抬起脚趾轻轻点了一下刘刈的嘴唇,说道: “不如,咱们做个交易?” 刘刈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任凭她调弄自己。 “你也别在武机局了,也别弄什么破武机印了,来我府里伺候我,儿子,我帮你找。” “你找?”刘刈有点诧异,“我托人查遍了凉州关内关外,都无线索,你能找到?” 马灵勃然大怒,一脚蹬开了刘刈的脸,厉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 又觉得话有点重,缓和了一下,说道:“梁王能找到,我为什么找不到?梁王能办的事,哪件我办不了?” 刘刈没有说话。 马灵突然想到了什么,拉过刘刈的脑袋,用刚才含在嘴里的手指,轻轻撬开他结实的嘴唇,悄悄说:“只是不知道儿子的胸脯,是不是也像你一样硬硬的。” “你……” “哈哈~”见刘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马灵更加开心,喊了一声:“丁锁,来。” 门外闪进一个匀称的男人,面对马灵隐约裸露的身体,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回避,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些。 马灵向丁锁吩咐道:“锁儿,去吧昨日武机局审讯的人,都叫来,让刘统领随便挑一个喜欢的带走。” “夫人,刚刚下人说了一事,忘了向你禀报。” “什么事?我要睡了。” 丁锁说道:“昨日吩咐,把府上所有接触过药材的人全部带去大理寺,可实际上,漏了一人。” “谁?” “也不怪下人大意,漏的这人,不是咱们府上的人,是验药的太医。” “太医?”马灵听了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刘刈吃了一惊。 “是的,药材到府军后,前来验药的太医。”丁锁转向刘刈,又重复了一遍。 刘刈赶忙问道:“什么太医?是他自己来的?” “不是,是门值家仆苏吉去太医院请的。” 开什么玩笑,刘刈一听,就知其中必有蹊跷。 衙府司军用药,为什么会有太医院派人来检验查收?亲军自己不是有服备处和医师么?太医院只负责伺候皇城里边儿的事儿,跟衙府司军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刘刈回头看了马灵一眼,仿佛在征求同意,见马灵根本没理,便向那匀称的家仆丁锁说道:“带我去门值房找那苏吉问问。” 说着,便冲了出去。 哪知刚一出门,就见一人慌慌张张向后院跑去,一个闪现,翻出院墙,人就不见了。 刘刈心说,定是见我来府上办案,心虚在外偷听,这时见事情暴露,才逃跑去的。 于是,唤了一声还在外堂门外等待的手下,跟着那苏吉的脚步声,就追了过去。 马灵本来对什么叛军,甚至对易天方的死,都不感兴趣,这时见有好戏看,便慌慌张张地叫那丁锁拿了条裙子过来,双手支棱着,一抬脚,让丁锁给自己套上,又系上狐氅,胡乱踩了两只鞋子,乐不颠地也跟了出来。 第二十九章 我撞猪上了 玄医局里的李晋,完全不知道易府发生的一切。 米酿、药香、紫烟,粉墙,还有袅袅的小荧,奶凶的师妹,都宛若仙境。 不小心瞥见的妖童机关,更是让这仙境笼罩了一层迷雾。 楠木药柜脚下的铜器,居然与前夜天理军贼人布下的妖童机关极为相似,区别只是用铜皮制成,还精巧了许多。 无论如何,李晋也不相信这玄医局会和天理军有什么瓜葛,可为什么天理军使用的机关会在玄医局的药房出现? 这难道是巧合? 李晋不愿去想,也不愿去问,他不想给眼前的美好划上任何瑕疵。 不过,这“不近玄医”的天子法令,这卓尔不凡的年轻女官,这威严持重的衙府司军,这目的不明的天理军窃贼,再加上这铜皮妖童,仿佛都在暗示着事情绝非自己想象般简单。 敷好药后,小荧送一肚子问号的李晋走出了玄药房。 相比小师妹,小荧的话要少很多,更多时候只是甜甜地笑着,任由李晋或颠或痴,或张扬或耍宝,都安静地配合。 “小荧姑娘,谢谢咯,那我这就走啦。”李晋假惺惺地称了谢。 小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谢什么,谢我不杀你么。” “对呀,不但不杀我,还给我敷药啊。”李晋一边说一边就要径直往前门走去。 没走两步,小荧却在背后叫到:“哎,笨贼,你有进出我玄医局的圣上谕令吗?” “谕令?没有啊。”李晋心想,不是自己没有,就连太子都没有,在不近玄医令下,这世上就根本有能进出玄医局的谕令。 “那你就这么正大光明的出去?” 李晋一拍脑袋,果然,如果就这样从正门大摇大摆的出去,被人看到,该如何解释? 只见过隔壁老王翻墙的,没见过官差办案翻墙的,到时被扭去京兆州府,太子的脸往哪儿搁? 说玄医局我进不去,派这人翻墙查案? 堂堂太子,这不扯呢么。 机灵如李晋,居然一时也没有想到。 “对啊,小荧姑娘提醒的是。”李晋又假惺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虽然感到这冷静缜密的女孩子绝非凡人,但不知怎么,看她一颦一笑,却像熟识的朋友一般。 “只叫小荧就可以啦。”小荧依旧是袅袅的微笑。 李晋这种社交恐怖分子,天生小滑头,极品人来疯,让小荧觉得一见如故,可总是姑娘姑娘地叫显得有些见外,这算是主动示了个好。 “好啊,小荧。”李晋有些受宠若惊。 “嗯,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看不到我的话,就跟师妹说,她最机灵。” “那没事呢?就不能来么?” “没事还敢来,小师妹定会拿你去泡酒!” 两个年轻人,嬉笑打闹着道了别,完全不像才认识的样子。 李晋带着九十九分的美好,和一点点疑惑,又骑上了刚才铺设绿矾丝线的墙头。 只是这一骑,前面的黑暗阴冷,和身后的一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李晋忽然就觉得刚才的一切宛若梦境,恍如隔世一般。 无父无母的李晋,从未有一个女子与自己嬉闹,更未有一个女子对自己如此温婉。 又怎么能不觉得是梦呢? 可自己身世到底如何?父母又在何处呢?想到身世,李晋不禁又想起了那个骗了自己三四贯钱的“太虚雷电枕”。 “大煞风景。”李晋在心里骂了一句,一边慢悠悠地从墙头翻下。 可就在双手还挂在墙上,脚尖尚未着地时。 突然,从巷子东边飞奔而来一只活物,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李晋的身上,直接把他创飞了十步之远。 哪里来的野猪! 这一下子,李晋整个人都不好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我撞猪上了! 等等,这野猪似乎在拱自己。 李晋努力地睁开一丝眼,顶着一脑袋的星星,借着月光勉强一瞅,一张熟悉的大脸,几乎要贴在自己面前。 “刘,刘统领?!” “你怎么还没弄完?” “呜……” “查到真凶,快起来,跟我追。” “额……”李晋全身就像散了架似的,说不出话来,可是心里已经把刘刈骂了一百遍—— 追?不是刘刈,你这话是不是说的也太轻松了。 你这一撞,就算是颗树,也得给撞折了,我这还有口气,已经是命大改了一回生死簿了,还追呢?自己多少斤两没点谱吗,不行你找头野猪撞一下再试试看能不能追。你很冒昧啊。 “咚,咚,咚!”玄医局西北角的听翁传来三声闷响。 看样子,那苏吉已经向城西逃去。 刘刈见李晋没动,也顾不得等,只带着两个手下,撇下李晋,向前追去。 临走,撂下一句:“你自己小心后面?” 后面?后面还有野猪么?都被你创过一遍了,我还怕什么? 要说这马灵,虽是女子,但正值嘉年,精力旺盛,加上平时在府里时常运动,又日日大补,所以体能充沛,一路被丁锁牵着小跑,跟在刘刈后面,竟然也没有落下很远。 跑到封禅寺与玄医局之间的这根小路上时,正好看见李晋还躺在墙边哼唧。 马灵平时出府的少,看见什么都稀奇,尤其是走近一看,虽然瞧不见李晋的正脸,但背影匀称协调,筋骨年轻有力,穿着清爽得体,瞬间来了兴趣,探出一只脚,用脚尖戳了戳李晋的屁股。 呵,感觉不错,好Q弹。 可怜的李晋,一晚上摔了几次,还没缓过劲儿来,被马灵这一戳,吓得魂儿都没了,不知道是人是鬼,是天理军的同伙,还是又来一头野猪。 这一激灵,肾上腺素飙升,半跳起来,也没来得及转身,回手就是一掌。 要真是女鬼,或者野猪,也就罢了,可李晋这一巴掌,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马灵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这个天下最难缠的女人,结结实实挨了一道大耳光! 此时的李晋,还万万不会想到,就是这一巴掌,将直接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三十章 谁还不是只小兔叽 李晋打的是谁?马灵。 马灵是谁?当世巨壕马沅独女。 马沅是谁?梁王天子的创投导师。 好家伙。 别说李晋,就是梁王来了,要打马灵一个大耳刮子,那也得掂量掂量。 这一巴掌,也确实给马灵扇蒙圈了。 凌乱的头发,贴到了脸上,细嫩的脸蛋,又红又涨,里面居然还扑腾扑腾一跳一撞。 有人打我——?! 等等,这是什么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怎么会有一种期待已久的兴奋? 李晋转过身来,马灵捂着脸一瞧,嚯—— 更不得了。 眼前的男孩,虽然不是高大威猛,也不似刘刈一般敦实强壮,但看上去帅气乖巧,机灵可爱,要比那不解风情的木桩刘刈,赏心悦目一百倍。 就这一眼,马灵脸上扑腾腾的跳动,一下子就转移到了心里。 两腿一软,身体一酥,扒着李晋的身体,顺势就跪坐了下去,双臂一环,抱住了李晋的腿。 那家仆丁锁,也不说话,更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好像马灵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意外。 又好像他是马灵的护院忠犬,主人不说,自己绝不会行动。 李晋回头看清楚时,心说不好,自己这一巴掌,居然打了一个女人?! 作孽呀。 见马灵缩了下去,李晋只道是她吃了自己一掌,站立不稳,他哪里知道马灵此刻正抱着自己的腿兴奋不已。 李晋顺手扶住马灵的肩:“姐姐,姐姐,不好意思,我以为是一头……” “野猪”俩字刚要出口,他一下就停住了。 不管怎么样,管这么一个美艳的少妇叫“野猪”,那都不合适吧。 打了人家,还叫人家野猪? 以李晋的情商和反应,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于是立马改口。 “一头——兔子,姐姐,我看错了,我以为是一只兔子呢。” 马灵缓缓地抬起头,迷离地望着李晋:“没看错,就是你的兔兔。” 好家伙。 李晋这辈子,不是跟执红卫厮混,就是跟案犯追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还好双商在线,反应迅速,只当是刚才这一巴掌确实手重,打的马灵脑子有点不正常。 李晋轻轻拍了拍马灵,算是哄了哄:“姐姐,怎么样,没事吧。” “怎么没事,一定都肿了。”马灵一边撒娇,一边捉住李晋的手,作势让他来摸自己的脸蛋。 李晋冰雪聪明,怎么会从? 只见他顺势把手一翻,两根手指搭在马灵手腕,说道:“姐姐脉象虽然很快,但沉稳有力,应该没有大碍。” “呵,你还会摸脉呢~” “姐姐,略懂。” “不是喜脉么~小哥哥~你再好好摸摸~” “不是呀,怎么会是喜脉呢。” “那你往这儿摸摸,脖子上的脉象,更清晰些。”马灵妩媚地露出了雪白的脖颈,还妖娆地抬了抬下巴。 李晋可没上当,借势把马灵的狐氅往上拉了拉,又拢住了他的肩膀,说道:“姐姐这么好看,别冻着啦,冻坏就不好看啦,说了不是喜脉啦。” “你打之前,肯定不是咯,这会儿,可说不准呢~” “???” “小哥哥你叫什么?” “我是武机局缉卫营御察使李晋,姐姐怎么大晚上会来这里,多危险啊。” 对哦,我是来干嘛的来着? 马灵坐在地上,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只是撞见了李晋,就完全忘了苏吉,忘了刘刈,更忘了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马灵疑惑地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丁锁。 “夫人,咱们是跟出来追苏吉的。”丁锁恭恭敬敬,波澜不惊。 “对,你们刘统领追的,是我的家仆。” “那姐姐还痛吗,不痛咱们也去帮忙呀。” “痛,痛到心里啦!”马灵抱着李晋,又坐着咿咿呀呀腻了一会儿,浑身上下蹭了个遍,这才不情愿地站起来,和李晋一起向前跟去。 一路上,马灵一会儿脚痛,一会儿心痛,一会儿要抱,一会儿要背,捉弄着李晋,玩的不亦乐乎。 三人一路追到开州府外城西北一隅,直到一间荒废的民宅,才看到刘刈等人。 刘刈手提横刀,面如生铁,矗立在院中。 对面五步之外,那个名叫苏吉的值房家仆,正手握两把短枪,兀自对峙。 枪尖滴血,一名执红卫已然受伤倒地,另一人持刀站在刘刈左侧,形成掎角之势。 显然,那苏吉并不是被刘刈追到此处,手上多出来的武器可以证明,是早有准备,刻意把人引到此处。 此时,正是浓雾之前的片刻,停云落月,白玉映沙。 用不了多久,雾气便会准时笼罩在这开州府的夜色之上。 马灵呼哧呼哧地停下,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摆出一副看戏的样子,丁锁则立在一旁,不言不语,止作陪伴。 见李晋到来,刘刈和苏吉,都没什么反应,看这倒下的执红卫就知道,三比一,都落了下风,那以李晋约等于零的实力,应该不会对战局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李晋心一沉,感觉不妙,抽出刀来,做着样子,向刘刈缓缓移动了两步。 刘刈当然知道李晋的斤两,向身后一挥手,示意李晋不要轻举妄动。 就这一瞬,那苏吉趁机发起了攻势。 只见他左脚向前半步,右脚微曲蹬地,一发力,人如一支箭矢一般向前破空而出。手上两支短枪,如两条银蛇,一路攻下,刺向刘刈的膝盖,一路攻上,直奔刘刈的心窝。 这一招,煞是凶狠迅捷,你分不清哪路是真,哪路是假,两枪同刺,虚虚实实,进可攻,退可挡,绝不是普通的招式。 而苏吉手上的短枪,虽然形制与易天方衙府司军银枪效义所用的枪极其相似,但枪身只有尺余,且枪尾微偏,带倒刺钩,枪刃稍扁,带放血槽,如此邪门毒辣的近战兵器,李晋从未见过,更非中原之物。 刘刈见苏吉扑面而来,仍旧不挡不闪,只提起横刀,自上而下,狠狠劈去。 玩命八字刀。 若两人都不收势,则刘刈身中两枪,性命不保;那苏吉也即刻人头落地。 李晋暗忖,这作风,不是天理军的路数。 第三十一章 第三个金手指 这一月所见天理军,皆是一心求死,没有一个负隅顽抗的,更没有什么近战高手。 可眼前这苏吉,很明显有自信可以杀了众人,然后全身而退。 刘刈的刀,即将落下,苏吉的枪,也马上刺中,眼看两人就要同归于尽,旁边的执红卫也赶忙持刀上来,借步相助。 就在将要贴到刘刈的一刹那,只见那苏吉一委身,顺势一转,紧依着刘刈的身体向左转了半圈,躲过了刘刈死命一劈,手上一收,两把短枪枪尖一立,顺势刺入了那名执红卫腹中。 那执红卫应声而倒,鲜血如注。 刘刈见手下负伤,大怒,闷哼一声,又提刀,自上而下,朝苏吉猛劈过来。 这一刀,势大力沉,苏吉来不及格挡,脚下一蹬,腰身一扭,飞腿回环,又退出了三步之外。 以一敌二,只用一招,便能声东击西,又解决一名执红卫,还能全身而退。 看这苏吉的宛若滑蛇的诡异步法,和出神入化一击致命的枪术,李晋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了。 刘刈虽然依旧沉稳不语,但此时脸上也渍出了汗水。 唯独旁边坐着的马灵,一点也不害怕,反倒乐呵呵地看着一出事不关己的大戏,倒下的执红卫在她眼里,仿佛猪狗一般,丝毫不能让她动容。 “刘统领,机天罗呢?”李晋焦急地向前挪了半步,悄声说道。 “没带。” “那你能不能换一招,敌人凶险啊。” “我只会这一刀。” “?!” 逆天! 虽说武机局办案,几乎没有人敢反抗,所以李晋并没有太多机会见识刘刈的刀法。 但李晋怎么都没想到,堂堂缉卫营统领刘刈,居然真的只会这一刀。 “谢统领没有教习过吗?” 刘刈没说话。 是的,若是谢君奇在就好了。 眼前这人的身手,武机局可能只有武习营统领,号称当朝第一刀手的“金刀”谢君奇才能与之匹敌。 虽然自从李晋来到武机局,这位统领就一直告假,素未谋面,但却一直被公认为武机局的近战扛把子,战力天花板。 可人都不在,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必死无疑? “李晋。我儿叫刘星彩。”刘刈没有回答,刚毅的表情似乎有些悲壮,咬着牙又吐了四个字: “帮我找他。” 说罢,便提起刀来,刀刃带风,向苏吉劈去。 刘刈这一刀,是破釜沉舟,向死而生,使出了浑身的力量。 一刀下去,势大力沉,苏吉没有硬接,而是向左一侧步,身形如鬼魅一般滑开,反手使双枪钩住横刀,再一发力旋转,刘刈的刀居然被打落在地。 李晋眼见苏吉回手,就要刺向刘刈咽喉,赶忙出刀相助,却只见一把横刀向苏吉飞来。 苏吉收手去躲,又顺势退开三步。 原来是倒在地上的执红卫见刘刈危险,拼死甩出手里的刀,生生帮刘刈挡下了致死一招。 刘刈见苏吉后退,赶忙捡起刀,惊魂未定地对峙起来。 就在此时,见李晋抽刀要上,一直好好看戏的马灵不干了。 “哎,小哥哥,你可别去。”马灵知道,若是苏吉再发一招,那李晋就很有可能像旁边的执红卫一样,也跟着受伤倒地。 现在的她,早已经忘了刘刈是谁,但对李晋,却不舍得他受半点伤,刚才那一巴掌,打得自己酥酥麻麻,魂不守舍,劲儿还没过呢。 李晋本来已经全神贯注在这刀枪之间的生死对峙上,被这一声叫,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个女人。 于是,跨到石阶前,说道:“姐姐,很危险,你赶紧走吧。” “怎么叫姐姐?不是叫兔兔么?” “什么兔兔?” “你刚才叫我兔兔啊,你叫我兔兔,我就走。” 李晋有点崩溃,直到现在,他才察觉这个女人有点不正常,都什么时候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但也只好应允,想赶紧打发她走。 “好好,兔兔快走。” 马灵一听,又立刻娇媚起来:“兔兔不走,兔兔要和主人一起。” 一个三十有余的妇人,一声不合时宜的兔兔,直叫得李晋头皮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后跟一直尬到后脖颈。 但李晋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强忍心里的不适,还是温柔地说了句:“你看反贼这么厉害,快走吧。” 李晋心说,我这是最后一句了,说完你爱听不听,要死就死,反正也不关我事,我这自己都自身难保呢,还跟你两个兔兔。 可没想到,马灵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有什么厉害,杀了不就得了?” “谁杀?” “我杀。” 李晋瞅着马灵,半边狐氅挂香肩,一双绣鞋裹玉莲,眼媚只见池中物,裙摆才到桃源边。怎么也不像个绝世高手。 李晋只当马灵是在说笑自己,于是有点不耐烦地激了一句:“那你上啊。” 马灵眼睛一闪,没说不上,只说:“行啊,那小哥哥你再打我一下呗。” 李晋见被戏弄,不想理她,转身就要去帮刘刈,可被马灵一把拉住:“打一下,打一下嘛。” 当下这局势,李晋本来没有心思逗她,也不该配合这个疯女人。 但转眼一看手持双枪的苏吉,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两个执红卫,再看看已经交代了后事的刘刈,心说反正刘刈这个笨蛋是扛不住了,刘刈一死,自己连苏吉半招都吃不下。 横竖是死,拼一把吧,反正死都死了,自己也不吃亏。 于是低头看了看马灵那双水汪汪的、正巴巴的期待着的双眼,说道:“那我打了?” “嗯?”依旧媚。 好我们的李御察,一不做,二不休,心一横,手一抬,“啪”,又给了马灵一个嘴巴。 “啊~嗯~” 马灵如同服了曼陀罗的花粉,又像吃了见手青的伞盖,媚眼迷蒙,肩头微抖,轻哼两声,又几乎要瘫软到了地上。 这是哪,为什么会有蝶儿飞? 是春么,为什么会有燕儿归? 我是谁?为什么我的眼儿媚? 他是谁?为什么让我心儿醉? 这一掌,不是打在了马灵的脸上,更是打在了马灵的心上。 这一掌,只打得马灵山也颤颤,水也潺潺。 马灵心满意足,抬起潮红的脸颊,痴痴地望着李晋的,眼神中不经意地分了百万分之一的余光,给到了旁边站着的丁锁。 也只有丁锁,能理解这女人的一切。 只见他身形未动,就已经到了苏吉跟前。 微微一抬双手。 “不要……” 李晋话音未落,那苏吉便硬生生被撕成了两半。 手中的短枪,都没来得及掉落。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万分之一秒间。 第三十二章 兔兔后遗症 次日一早,整个武机局都知道李晋拥有了一只“兔兔”。 “李御察,打兔兔一下,打一下嘛。” “小哥哥,小哥哥,还收不收兔兔,不会吃胡萝卜的那种。” “小哥哥,也打我一下嘛,一下喜脉,两下生产,三下儿孙满堂,四下成佛升仙。” 至于苏吉为什么要假冒太医给山参下毒? 为什么要害死易天方? 背后是谁在指使? 天理军到底是什么计划? 这些话题,若在平时,都是热搜榜一。 可今天,这一切都没人关心,完全比不上兔兔的劲爆。 也没有人去遗憾昨夜没能留下活口。 更没有人在意到底是丁锁厉害还是谢君奇厉害。 一切话题,都只有兔兔。 就连太子都拉着杜冲出去了。 因为太子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忍住不笑。 这武机局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李晋拖着皮三儿,一起上街“例行巡查”。 西市的埋翁,经昨日州府车马辎重的踩踏,浮土有些散开,李晋唤皮三儿记录好位置,待晚上宵禁后,使服备营重新掩埋。 街角的石柱莲花哨,被顽皮的孩童推倒,李晋也上前扶正,又唤皮三儿贴上“武机局证”的笺纸。 这些事儿,平时李晋根本不会去管,可今天总要做些什么来掩饰一下内心的尴尬吧。 可越是掩饰,越有故事,就连这早起的商贩不知怎的也凑起了热闹。 太平坊的皮草行,进了一批帽子,一大早就吆喝:“兔毛胡冒,新到货的兔毛胡冒,暖和的嘞。” 兴化坊的四宝斋,也在门口立了炫目的牌子,写着“兔毫毛笔,买一送一”。 就连挑着担子行走的游医也边走边唱:“卖——桑根首乌散,专治各种秃子。” 这给李晋气的,你个谐音梗也来凑什么热闹。 整个开州府,化身兔的海洋,让李晋躲也躲不过。 “老大,别丧气,人家说是那么说,其实哪个心里不羡慕你。”皮三儿安慰起李晋。 “行了,别提了。”皮三儿不会笑话李晋,李晋也没把皮三儿当外人,但即使这样,他也不想再说这个话题。 “那易夫人,我是没见着,不过都说美艳风情,不行你就从了吧,能少奋斗多少年啊,说不定还能帮你找回身世。” “还说,那你上啊。” “我倒是想来着,嘿嘿,人家也看不上我呀,哪有老大你的英姿飒爽啊。” 李晋想着马灵颠三倒四随心所欲的样子,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说着说着,两人又走到了玄医局后的小路上,四下无人,李晋抬头检视了一下昨夜挂的绿矾油丝线。 丝线挂在墙头,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就算是白天,也很难察觉到。李晋前后看了看,只见那一圈丝线,完好无损,说明昨夜,天理军没有来过,或者至少没有从后墙翻入过。 得亏这开州府一点风都没有,不然这隐隐绰绰的丝线,也很有可能被风吹落。 皮三儿并不知道李晋在检查绿矾油机关,随口说道:“老大,听说前日里,州府在城里发现了一个遗弃的男童尸体,死得很惨,你知道么?” 若在战乱时节,城里有几个死人,那再正常不过了,可梁王登基这么久,开州首府一派安宁,半夜丢个死小孩儿,确实少见,皮三儿也是宽慰李晋,当成稀奇来讲。 “好像在哪儿听过,我又不是你万事通,我怎么会知道。”皮三儿就那么一说,李晋也就那么一听,并没在意。 皮三儿说:“这种事儿,不归咱们武机局管,老大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那不就得了,小孩儿又不会结党谋反,那就跟咱们不相干,州府自己处理,也不会通报过来。” “老大,话虽这么说,可这里有点蹊跷呢。” “蹊跷?”李晋问道。“什么蹊跷?” “嗯,你知道么,太医院把这男孩尸体给要走了。” “那有什么好蹊跷的,太医院薛问那老头子,还经常跑到武机局来要些死囚试药,偶尔也会找些尸体拿给教习厅的年轻太医来解剖。” “老大,蹊跷不是在这儿。”皮三儿说道:“你想过没有,咱武机局都不知道的事儿,太医院怎么知道的?” “对呀,太医院怎么消息会这么灵通?” “是吧,是有些蹊跷吧。” “哦?那咱们去看看?” 李晋对那什么惨死的孩童,一点儿都没有兴趣,但一提到太医院,他马上想到昨晚在玄医局玄药房里见到的妖童机关。 完全相同的装置,只是材料不同,难道小荧,和天理军行窃的事有关联?或者根本就是监守自盗? 可目的是什么呢?博眼球、吸流量?这解释不通啊,根本不是玄医局的风格。 唯一可能得是,那件东西,如果玄医局的药房有,太医院的药房也有,那就说明那很可能是一件药器,只是凑巧样子和妖童机关相似罢了。 就算是天理军贼人仿制,李晋也宁可相信仿的是太医院的。 于是,李晋拖着皮三儿,就往太医院走去,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东西。 皮三儿见李晋居然主动去查不相干的案子,甚是意外。换做平时,这李御察绝对是能不动就不动,生怕惹上麻烦。可他哪儿知道,李晋此去,全是因为心里有了玄医局的牵挂。 梁王登基后的太医院,不如前朝太医署那么繁杂,虽藏药、医疗、教学兼顾,但只负责皇家的医事,不管全国医药种植、病疫防范,这些均由太常寺或地方州府承担,也撤销了太医令、太医丞的建制,直接由太医监统管医药事务。除药园、学苑设在城外不远处的南芝场,其余完整的诊疗体系,都在内城太医院内。 为了宫内安全,太医院只在宫内设有值房,唤二御医候诊。但毕竟是服侍于皇家,太医院终离宫城不远,过了皇城崇元门,向东三百步,便到。 这是大梁距离宫城最近的一个机构,甚至比太子的武机局,还要近些。 第三十三章 没病乱投“医” 太医院太医监薛问,是有些来头的。 早年时便是梁王汴州节度府军医营主理,那时的梁王,还是个征战四方的骁将。 梁王作战时英勇无畏,身先士卒,时常受伤。 有一次,在联军北抗鞑靼时,梁王身受重伤,昏迷三日未醒,血流不止,眼看就要丧命,正是薛问不法常古,勇于尝试,割破手臂,以血喂之,挽救了梁王性命。 自此后,便一直留在梁王身边。 太子出生时,其母张夫人难产,母子危在旦夕。也正是薛问,当机立断,保住了太子。虽然张夫人没能平安渡过,但梁王还是对其褒赞有加,对于太子来说,也是救命之人。 可实际上,太子出生便没了母亲,对薛问的感觉,还是很微妙的,难以言喻。 太医院之前的太医监,是薛问的师兄孔仁卿,二人均师从于前朝大医家甘伯宗。甘伯宗乃千古大家,医术出神入化,不在三界之中,且博古广闻,著有《名医传》一册,将有史以来一百二十位名医大家逐一记录,研习评判,流传至今。 不知为何,开平六年,前任太医监孔仁卿突然因僭越忤逆,被梁王治罪问斩,坊间均传言,与玄医局有关。 孔仁卿死后,薛问继承衣钵,掌管太医院。自此,不说旁门左道,只论正宗医术,天下几无出其右者。 李晋和皮三儿到了太医院,门值见有执红卫上门,不知是福是祸,赶忙通报,不一时,薛问便亲自出来迎接。 薛问须髯花白,见了李晋二人,非常客气,说道:“御察使大人来访太医院,不知是寻医还是问药啊。” 李晋道:“不寻医,也不问药,我家主人让我来向薛医监问好。” 薛问一听,连忙面北而跪,说道:“不敢不敢,区区太医院,怎敢劳太子殿下问好。” 李晋听得浑身舒服——瞧瞧,这就是武机局的排场。 武机局生杀予夺先斩后奏的权力,李晋并没什么兴趣,他只想舒舒服服躺平。每月三千多文的饷钱虽然不是很多,但还时不时的给发些禄米食料,也算够用。 重要的是平日里没人看着自己,无案查时就在城里逛逛,四处兜闲摸鱼,不管是西市向春坊的老鸨,还是东市安邑坊的胡商,又或者是州府衙门里的小吏,任谁见了也要恭敬地叫声“御察使”,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日子过的滋润。 肖英之流匹夫,敢与武机局硬刚的,毕竟是少数,而马灵瞧不上武机局,更是正常,这个女人,甚至连梁王都不怎么瞧得上。 除此之外,天下大小官员,哪有敢怠慢武机局执红卫的呢? 对他们来说,武机局的人,最好不要来,来了就是黑白无常。 即便如此,但太子平日还是特意嘱咐,要长幼尊卑有序,不得恃权而骄。太医监薛问年逾花甲,又是当朝正四品,李晋匆忙上前扶住老人,抢先行了礼数。 “太子使御察使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啊?”薛问虽年事已高,但显然深谙养生之道,看上去依旧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不敢不敢,薛老医监,太子殿下使我来太医院随便看看,我武机局也有服备营略行医药之事,还要向您老人家多多求教。” 要说李晋做事,也是真的苟。在武机局待久了,见得多了,胆子也大。常把太子这张牌放在嘴边,屡试不爽。 要论小聪明,薛问这老头子哪儿是李晋的对手,只当真是太子派来检视,一边客气地笑着,一边将李晋和皮三儿向院内引去。 李晋随薛医监,三人边走边聊,从外廷转到内廷,又分别查看了教习厅、研经处、来到了诊疗核心的区域,李晋和皮三儿两个都扮得十分乖巧,深知何处使礼,何处施力,常引得薛医监开怀而笑,兴致颇高。 由古至今,医事永远是牵动人心的大事。 太医院,前朝称太医署,自古都是专为皇室诊视疾病、修合药饵而设,兼顾主掌医政、教育医生之事。 最早《周礼》中便有食医、疾医、疡医、兽医等的记载分类,曰: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共医事。凡邦之有疾病者、疙疡者造焉,则使医分而治之。岁终则稽其医事,以制其食。 薛问执掌这太医院,太医局掌问诊疗疾,研经处掌修习药典,御药房掌进御汤药,监药房掌药材果茶。除有疾问诊外,更具日常防治未病,颐养身心,美容驻颜的作用。 李晋所到之处,一切井然有序,心中不禁赞叹,客气的夸奖道:“薛老先生,这太医院在先生的治理下,真是井井有条啊,我回去定要请太子殿下亲自前来看看。” “哎呀,谢御察使在太子殿下前美言,其实这些都是我师兄孔仁卿所为,老朽无能,只是沿袭孔兄执掌太医院时的制度安排。”老人兴致盎然:“李御察您看,这边就是太医院诊疗的核心,太医局医术十一科。” “哦。”李晋停步看了看,几间公房简洁齐整,质朴典雅,无一例外都摆满了案牒书籍,“老先生,我闻自古都是医术十三科,何以现在只有十一科了呢?” “御察使大人渊博,古来医术是分十三科,曰大方脉,曰妇人,曰伤寒,曰疮疡,曰针灸,曰眼,曰口齿,曰咽喉,曰接骨,曰金镞,曰按摩,曰祝由,可这按摩、祝由二科几百年前就已失传,自前朝起,就只有十一科了。” “哦?那玄医局,算哪一科?”李晋这一问,算是别有用心。 “御察使所来,是问玄医局?”老人并未回答,虽然兴致高,但戒备之心仍在。 李晋见老人有些慌张,知道自己有点急了,马上打起了圆场:“下官好奇,随口问问。” “李御察使问别的都还好,这玄医局,还是不要提了吧,咱们官小位卑,这事儿他可不兴说啊,哈哈。” “老先生如果知道,但说无妨,太子殿下定也想做些了解。” 薛问收了笑颜,如临大敌,两手一揖,朝李晋拜了一礼:“李公,你可知,前任太医监,我师兄孔仁卿即是在玄医局事上处置不妥,被陛下以僭越忤逆治罪,老朽还想再多活几年呢,求御察使放过老朽。” 李晋见薛问不说,便也不再追问,提出到监药房看看。 第三十四章 打架没赢过,斗嘴没输过 皇家药局果然宏大许多,比昨日玄医局的玄药房更加琳琅满目,气势磅礴,直看得李晋眼花缭乱。 民间所服多为汤药,而皇室就要讲究很多,光成药就分丸、散、膏、丹、锭几种。丸药又有蜡丸和水蜜丸之分。 蜡丸如三黄宝蜡丸、至宝宁坤丸;水蜜丸如六味地黄丸、朱砂安神丸;膏药如启脾益寿膏、疏风活络膏;散药如七厘化瘀散、如意金黄散。 有些珍贵的锭药,甚至还不惜人力雕刻鹤纹、凤纹图案,并在药锭表面点翠,最后配以玛瑙丝穗,奢华富丽。 除此之外,还有手指粗的黄连、龙眼大的缩砂,甚至还有百年陈的肉桂装在银匣之中,正缓缓渗出浓稠的桂油,晶莹醇厚。 墙边华丽的黑漆药柜中,还藏有不少藩国胡邦贡来的珍奇药材,如檀香油、儿茶皮、缠果干、琥珀露等等,琳琅满目。 太医院使用的药具也比李晋在玄医局见到的种类多了许多,筛子、笸箩、药刀、铡刀、剪子、药碾、石磨、杵臼、乳钵、药锅、药铫、模子、名戳、雕板、铭牌包罗万象,看得李晋目不暇接。 李晋随手抄起一个银碗,银碗上竖直安放着一根奇怪的楠木,木棒中空,内镶银皮,两端均是喇叭型的开口,李晋觉得稀罕,询问薛医监道:“老先生,此物甚是奇特,也是药具么。” 薛问接过银碗,轻轻拭了拭,得意的说道:“这是熏眼药锅,在银碗中熬制药物,再趁热将眼睛对着楠木端口熏蒸,可治眼疾。” 李晋一边暗暗赞叹着皇家的奢华,一边漫不经心的闲逛,又假装细问了几味药材和几件器物,觉得戏已经做足了,薛问老头子看上去已经没有刚才时的戒心。 于是,似是突然想起一般,轻描淡写问道:“老先生,下官小时也常去药肆玩耍,记得有一件药用器物,上有丝线钟摆,很有趣,先生可知是何物?” “丝线?”薛问捋了捋胡须,“这个老朽没有印象,不记得了。” “先生再仔细想想,钟摆上有一落槌,钟摆摇动,可自行落下。” “呃……这个我确实不知。”薛问说道:“这边也转的差不多了,不然我带二位去教习处看看。” 说着,便要引二人往外走。 “呦,这是心虚呢!有戏啊。”李晋看出有鬼,也就不吃他这一套,兀自在监药房赖着不走。 果然,转到一个黑漆药柜后面时,还真就发现了一件器物有些可疑。 只见李晋,蹲下身子,弯腰就要去拿那器物。 旁边的薛问,不易察觉地没了笑颜,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李晋把那器物拿在手里,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仔细一看,这果然与那天理军的妖童机关十分类似,只是形制更小更精巧。 天理军所用,是纯木制作,在小荧玄医局见到的的,是纯铜打造,而这一件,工艺更加精细,纯银的器物,底座包有金箔,摆锤嵌一宝玉,看起来美轮美奂,更像一件精美的工艺摆件。 “会有这么巧么?”李晋心说,玄医局也有,太医院也有。 不过,太医院有这东西,是好事,至少能说明玄医局监守自盗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不说朝廷其他部门,就这太医院,一不拥兵,二不好武,几乎是最没有可能去参与什么谋篡通敌的反事,以李晋平时看的《贾嬛传》、《宫肝计》,他们最多也就是宫斗的工具人罢了。 “哦,老朽想起了,是它,是它。”薛问没等李晋询问,便抢着说:“哎呀,老朽真是年纪大了。” “是它?” “呵呵,对对,宫中所用之物,大多以金线所制,你说丝线,老朽一时没想起来。” 李晋心说你就装吧,问道:“这玩意儿,干嘛用的呢?” “这叫自椿臼。”薛医监从李晋手里接过:“精研药物所用,药材磨成粉后,再用此物研磨,药槌自动落下舂药,可将药物制的极为精细。” “是嘛?”李晋故作惊讶。 “不过,除非是食饮不下,鬲塞不通的极危重病人,或者是天子天后这等极为尊贵之人,凡人用药,普通的药碾石舂就可达到要求,因此此物极少使用,作用不大,几乎失传。“ “嗯,然后呢?”李晋道。 敲黑板,知识点。 一个“是吗”,一个“然后”,李晋巧妙地给老头子挖了坑。 问话的收益怎么做到最大?那就是开放式的追问。 比如高级的HR绝不屑于背调。只需要在你关键问题答完后加那么一句——“还有呢?”“然后呢?”“请继续。” 如果你碍于礼节继续作答,那你就上当了。 精心准备的好的一面吹嘘完,没有话说了,就只有开始渐渐暴露——“其实客户最后截了点尾款没付”,“之前那个项目,其实还有个负责人和我一起”。 倘若HR这时微笑地看着你不说话,一直不开始下一个问题。 那词穷时,多半就会拉些不知名的糗事来凑数,甚至最后慌不择路,连今天穿的底裤是什么颜色都如实供出。 再比如男友问“你和那男生到底什么关系?” 回答:“就一普通同事。” 此时千万不要问你俩有没有XXOO,而是要像李晋一样“嗯?”“然后呢?” 她就会告诉你:“最多一起加完班吃吃饭。” “还有呢?” “也就看了一次电影嘛,你怎么那么小气!” 瞧见没,薛问就是这么上当的。 “然后?”薛医监组织了一下语言:“早年间医家用他,炫耀浮夸的作用大于实际意义,现在就连皇家,也不使用了,放在太医院,民间不会有,制作技艺也早已失传。” 李晋窃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可没问你有没有人会做,故意强调,必然有鬼。 李晋假装好奇,拿过那纯银自椿臼,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桌子,又抖了几下,可并未见自椿臼的摆锤摆动,这和那妖童机关好像不一样。 “这怎么使的?” “御察使,这只是个残件,应该并不齐全,药书上记载,这自椿臼是可以自动研磨药物,可现在看来,是没有这个功能,不知是不是谬传。” 薛问毕竟一介学究,论学识医术,那没的说,可是要论这勾心斗角,洞察人心,在李晋面前,完全不够看。 几个回合下来,完全被李晋牵制。 李晋本想把这自椿臼拿走,但细想一下,毕竟是皇帝用的东西,自己就这么征走,一方面有点不妥,另一方面,若薛问真有问题,那不是打草惊蛇? 于是摆出一副平日里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把东西一扔,晃晃荡荡走出监药房。 正待薛问松了一口气以为李晋二人要离开时,这个狡猾的执红卫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薛医监,听太子殿下说,州府有报,前日城中发现一具男童的遗骸,送来了太医院,可有此事?” 州府?薛问疑惑,州府怎么会把这等事,报与太子? 一个犹豫,老太医方寸已乱,竟然脱口而出:“没有!” “没有吗?” “没有啊。” “哦,那是太子乱说,还是州府乱说呢?” “御察使大人……” “诶,薛太医,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太医院这么多事务,这等小事,也许下人没有给老太医汇报呢?” 李晋冰雪聪明,给薛问找了个台阶。 “啊对对。”薛问也并不傻,顺着下了台阶:“我马上使人来问问。” 即刻,薛问便喊来一个年轻的男人,李晋抬眼一看——不夸张啊,只一眼,不得了,李晋瞬间就感觉自己弯了。 第三十五章 真?妖童 任何词汇,都不能形容这个男人的完美。 身形挺拔,容貌俊朗,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似精心雕琢一般,没有任何一点点瑕疵。 什么是完美男人?李晋终于理解马灵看到自己时的表现了。 自己在马灵眼里,也一定是这么完美帅气。 如果马灵看到眼前这个男人,还不知道会妩媚成什么样,那到时,自己不是也跟刘刈一样,被“弃了”? 不怪她,不怪她,太完美了,这男子绝世的容颜,谁看谁不慌? 此刻,李晋看这男人,竟然也跟马灵一样,眼睛里现出了些迷离,身体里涌出了些躁动。 理解马灵 成为马灵 超越马灵 我要做零! 就在李晋捉摸着怎么上去加个微信的时候,一句话,打消了李晋的念头。 “御察使,这位是太医院参事副使祁长训。”薛问介绍道,又对这男人说:“祁副使,这位是武机局赫赫有名的执红卫,李晋李御察。” 祁长训比李晋个子高,眼神直接从他头顶错过,望向远方,不经心地问了句“嗯?何事?” 就这句话,不喜欢! 满嘴的不屑! 李晋瞬间没了做零的想法。 你很屌啊,见了执红卫大爷,不磕头也就算了,“嗯?”是几个意思?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么?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太子啊? 李晋脖子一昂,故意不搭话,刚才跟薛问在一起时的谈笑随和,瞬间不见了踪影。 还是薛问有眼力见,说道:“祁副使,太子殿下让李御察来查问,近日是否向州府索要过男童尸首一具?” 薛问故意提高了些声音,尤其将“太子”二字,着重强调。 不是看不起你,是压根就不看你,这不,听到太子两个字,祁长训这才勉为其难看了一眼李晋,说道:“是有此事,昨日送来的。” “为何不报于我知?” “这等小事,没必要告诉你吧。” “哎——好了好了。”李晋不想再看二人演戏,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直接对那祁长训说道:“祁副使,没关系,带我看看就好,我也只是奉太子命公干。” 说罢,祁长训引着三人向太医院后院走去。 武机局的殓房只有一张殓台,只管查,不管埋,仵作也是州府安排的外人,服备营并无仵作的编制。可相形之下,这太医院的停验房,就大得多了,兼有解剖研习之用,宽敞且阴冷。 李晋掩住口鼻,看了看殓台上的男孩。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脖颈断裂,脑袋歪在一边,手脚畸形,死状惨烈,像是被人举起,在地上活活摔死一般,最为恐怖的是,嘴角居然带着一丝笑意,令李晋不寒而栗。 “祁副使,州府送来时说什么没有?”李晋问道。 祁长训冷冷答道:“没有,只说是早起巡逻发现时已经死亡,查证失踪人口,并无能对上的,归了无名案。” 这时,皮三儿戳了戳李晋,悄声说:“老大,羊角辫。” 李晋也早已注意到,那男童头上,扎个朝天的羊角辫。 他猛然记起,那日在金水河边,追那细长的天理军贼人时,自己只说妖童机关,那人却问:“可是一个六七岁、扎个羊角辫的男孩?还活着吗?” 当时不解,没有在意,可居然真的有一个男童,而且此刻就在眼前。 难道,是那天理军的孩子? 如果真是,那和贼人问完后,绝望的神情,就完全对上了,那人本还在逃,可一听这妖童,便决然赴死,一定有所关联。 李晋心知这孩童尸首必不简单,但故作镇定,没有作声,让皮三儿从刀柄上取下一截红绳,拴在了男童手腕处,对薛问说道:“薛医监,尸体已有执红卫接管,你们可查,但不可毁坏遗弃。” 说完,两人便走出了殓房,一路由薛问和那祁长训陪送,离开了太医院。 “老大,事情复杂了,太医院有问题?”皮三儿略感紧张。 “三儿,别过早下结论,也有可能真是巧合呢?”李晋道:“天理军的事情,向来都不简单。” “那这孩子,也和天理军有关?是父子?” “有可能。从现在的线索来看,那贼人是天理军派去偷玄医局的玄生药方,被我们发现后,仓皇逃跑,半路布下自椿臼做机关,又用自己的孩子启动机关,想把我们引开,但被识破,落网时自尽,并用飞鸢毁灭证据。” 皮三儿寻思,案情分析的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晰,不过用自己的孩子做诱饵,是不是太没人性了一些?应该是被胁迫的吧。 这天理军也忒残忍了些。 “老大,那要不要报与刘统领和太子?” 李晋掂量了掂量,和皮三儿两个来这太医院,本就是为玄医局而来,又不是奉命调查,况且,这男童尸体,也只是推断和天理军有关,并没有什么证据,还是不要蹚这浑水为好,上面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说道:“先就这样吧,再议,管他呢,天理军的事儿,咱俩别掺和太多,没让查的,就别说。” 只一句话,佛系——躺平——摆烂递进三部曲,不愧是当代打工人。 李晋从远处望着宫城,崇元门内,阳光洒在红墙碧瓦之上,静谧而祥和,犹如一道佛光,将这大梁笼罩。这与开州府波谲云诡的黑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宛若两世一般,只是不知哪世是真,哪世是假。 不过那祁长训,是真的很帅。 薛问与祁长训送别李晋,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已经远去。 薛问长舒一口气,汗水几乎已经浸透衣衫,说道:“陛下一意孤行,非用那唐楷观父子假扮天理军,武机局已经起疑。” 祁长训倒很镇定:“除掉他!” 薛问惊愕道:“现在只是李晋起疑,以他为人,未必会告知太子,杀个执红卫,恐弄巧成拙啊。” “陛下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传到玄医局耳中,那公孙总使,势必刻意隐瞒,不得不妨。” 薛问道:“我觉得陛下,实在是多虑了,既然要用,又何必多疑?” 祁长训说道:“还不是你们太医院无能!若你们会玄生之术,梁王陛下又怎会找一个来路不明的公孙总使来调教衙府司军。” “这种奇门邪术,来路不正,我们医家不会,也不奇怪,毕竟咱们所学医书,并无记载,又从何会起呢?不过这个公孙总使的确能力非凡,衙府司军军士,改观很大啊。” 祁长训道:“他能力越强,陛下就越担心,可惜太子年幼不经事,无法参透陛下的心思,迟迟不去玄医局,早晚失察。” 薛问道:“唉,现在武机局起疑,不知道崔瞳扛不扛得住。” 那祁长训把双手一背,径自转身,不屑地说道:“崔瞳所知不多,你应该庆幸的是,苏吉已死!” 那太医院最高主理——太医监薛问竟然跟在自己的副使身后,恭敬地回了一句:“是。” 第三十六章 多事必撞鬼 太医院是不是通天理军,李晋并不怎么关心。 毕竟要集齐六枚武机印,任重而道远。 况且,就像救杜冲得的那枚,往往得来全不费工夫,可遇而不可求。 相比之下,玄医局的事,他更在意一些。 想想薛问这个糟老头子,再对比和昨日在玄医局见到的小荧,谁还不是个舔狗呢? 太医院也有自椿臼,起码证明了玄医局和天理军所使用的妖童机关,并无必然联系,这让李晋释然了很多。 例行完城内的巡视,懒懒散散回到武机局,已经是中午时分。 操练场上,年轻的校尉佥事们,正在武习营教师的带领下,操习基本的身形刀法,一会儿曲步平刺,一会儿十字连斩,一招一式板板正正。 还好已经混成了御察使,不然也逃不过这些操练。可皮三儿就没那么好过了,被武习营的教师一把拖到了队列中。 但凡这种规规矩矩的操练,都是李晋最恐惧的事。所以虽然取笑刘刈只会使玩命八字那一刀,可实际上,李晋还不如刘刈,起码刘刈那一刀,还能使的虎虎生风。 李晋装作没看见,又害怕兔兔的热度还没过,被别人取笑,忙不迭地缩回了缉卫营。 执红卫都去操练,营内空无一人,一进门,李晋一眼望见桌上放着苏吉的短枪。 “怎么服备营没收去么?”李晋一边嘀咕,一边顺手拿起短枪。 这短柄胡枪确实极其少见,与其说是枪,倒不如说是梭镖更为形象。一尺多长的中空铁柄,加上枪头,总共才不过两尺。 刀、枪、箭、甲是当朝军士人人必备的四样标准装配。 军士所用的枪又分漆枪、木枪、白杆、朴头四种,配备不同兵种。除战斗时用来格斗外,扎营时可以用作支撑营帐,防守时可以当做拒马,渡河时还可以用来捆扎木筏。 这些标配长枪,普遍枪身丈余,枪头八寸,只有更长没有更短。 可苏吉手里的兵器显然不是能上战场的制式长枪,而更像是市井江湖的防身武器,能用的人,要么就是耍把式卖艺,噱头大于实用,要么就是真正的高手。 显然,苏吉属于后者。 枪尾连接倒刺铁钩的地方,有一块护手托,是以玉石打磨,银皮包裹后烧接在枪柄之上,用来保护使用者的手不被倒刺划伤。 但只有一支有,另一支从崭新的痕迹来看,应该是在昨日的打斗中,生接刘刈那猛力一劈时,被震落了。 人到中年,见玉就盘。 李晋虽然还离中年尚早,但见那玉手托莹润剔透,也忍不住拿起来把玩。 就在手里时,李晋发现这玉手托上面阴刻了一些条纹,拿起来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两个字——凭、顺。 “凭顺?”怎么在哪儿听过? “李御察,不如投靠天理军,凭天顺理。”——李晋想起,前日金水河边那细长的天理军窃贼,的确说过这样一句话。 凭天顺理——那另一支玉手托上,就应该是“天理”二字咯? 如果真是,那这不就成了苏吉确定是天理军的铁证? 如果这样,那天理军派苏吉潜伏易天方府中,伺机暗杀,为叛乱做准备,就形成了完美的逻辑闭环。 再查这短枪的来源,那一直躲在暗处的天理军,不就浮出水面了? “我可真是个大聪明。”李晋沉迷在对自己的崇拜中无法自拔,仿佛看到了第三枚武机印正在向自己招手。 切~~ 谁说我懒,懒散只是定格的勤奋。 现在的关键,便是去昨日那民宅里找到另一支玉手托,看是不是确有“天理”二字。 想到这,李晋便用枪尖撬下了刻着“凭顺”的玉手托,踹在怀里,向武机局外走去。 中午离开武机局,再到这城西北昨日交战的农家小院时,天色已经渐暗。 还好,苏吉已死。 还好,兔兔也不在。 李晋推开院门,昨夜留下的杀气,已经褪去,只剩两间孤零零的泥房和无人的寂静。 这种现场,一般要先由武机局勘验取证,完事后,再由官奴清扫收拾。 现在苏吉的尸首已经被抬走,地上的血迹也经过了处理。 因为是在城内,为防滋生毒瘴蚊蝇,服备营的兄弟还在地上洒了些石灰遮盖血污,一进来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借着最后一缕夕阳,李晋从前往后,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在院内搜寻了一圈,并没发现那拇指大的玉手托。 李晋小心翼翼地推开正屋的房门,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破败的窗棂和泥泞的地面说明了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天理军能把苏吉的兵刃藏在这里,就能藏更多东西,甚至挖掘地窖,藏上个百余人的兵甲,待到夜黑风高,一群死士在这里取出兵甲,披挂整齐,冲入皇宫,向死而生,我花开过百花杀,那都不出意外。 可令人失望的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李晋心想:也许只是个天理军接头议事的临时据点。可在城里随便找个人多的茶楼、酒馆,甚至如娇娘的饼摊,不是更不引人注目么? 正屋左侧,是一间小小的柴房。 柴房里只有一个水缸,地上堆着许多没有用完的石灰。 李晋一推门,打算仔细找找,如果还是没有的话,那这线索,也只能搁置了,还是只有先查短枪的来源。 刚一走进柴房,左手松开推着的房门,“吱——咔嗒!”,那房门竟顺势关上,门闩也应声而落。 而门后原本挡着的一把锄头,直直倒了下来,正好砸中了水缸。 李晋还没反应过来,水缸就“砰”的一下被锄头砸破,缸里的水“哗”地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 这下可不得了,水遇到地上堆着的石灰,瞬间翻滚起来,产生的大量热气,使水立刻沸腾,霎时,密闭的柴房内,蒸汽喷涌弥漫,俨然成了一座高压锅。 李晋赶忙伸手去拉门闩,却死死卡住,纹丝不动。 “药丸!!!” 第三十七章 论不偏科的重要性 一座小小的柴房,滋滋冒着蒸汽,还不时传出一两声惨叫,远远看去,像是一辆奔驰的蒸汽车头,又像是早点摊上蒸着包子的笼屉。 可怜的李晋,就这么熟了,未尝女儿国的富贵,先上了狮驼岭的餐桌。 远处的屋顶上,崔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没有火,也没有烟,人却是被烧死的。 这上哪儿说理去? 一个查案的武机局执红卫,因为自己不小心而出了意外,被活活蒸熟了。 多么完美的罪案现场。 崔瞳并不想杀李晋,但这不重要,对他来说,他更关心设计是否完美。 对他来说,一次完美的设计带来的成就和满足,足以消弭心中的负罪感。哪怕今后东窗事发,他也不后悔用生命的代价去换取一次次完美的成功。 科技本身只分高下,不分善恶,或者说,无所谓善恶,这便是崔瞳的执念。 过了一会儿,见蒸汽慢慢消散,崔瞳决定过去看看自己的作品。他非常自信,就在这样一个傍晚,几缕白烟和一两声喊叫,完全没有任何可能让人们感到任何的异常。 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要来了。 崔瞳掀开门外的落锁,轻轻把门一推。 白色的雾气和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就在他回手想掩住口鼻时,烟雾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握住了他,伴随着一声鬼叫—— “崔统领,我死得好惨~” 崔瞳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要退。 可那只手死死拽住他:“崔统领,还我命来,你为什么要害我~” 亡灵李晋阴魂不散,缓缓从雾中爬出,拖着要死的长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崔瞳大惊,心想:“这蒸汽,只要片刻,就能将人蒸熟,皮肤溃烂,大片的肌肉脱落,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是人……是鬼……” “我死不瞑目啊,崔统领~”依旧是长音:“呃——呃呃,说好的打工人不害打工人呢~” “你究竟是人是鬼啊——” 李晋做足了戏,扣住崔瞳的手腕,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崔统领,你说呢?” “你怎么……” “要不是我媳妇儿,差点就被你弄成鬼了。”李晋就这毛病,一兴奋就管不住嘴。 “你媳妇儿?” 只见小荧从柴房后轻轻走出,居然向崔瞳施了个礼,说道:“公输班传人,崔前辈,久仰了。我是李御察的同乡好友。” 一句话,破绽百出。 连李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又谈什么同乡? 不过,此刻崔瞳完全注意不了这些细节。 不知是李晋从哪里搬的救兵。 一身白色的短襟衣裤,一双白色的绣边小胡靴,看上去精干又端庄,可这么年轻,怎么也不像是个高手。 李晋得意忘形之下,又暴露了轻佻的本性,一句自我陶醉的“媳妇儿”,小荧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轻松用“同乡”二字跳过,浇灭了他的轻佻,实在是优雅得体。 “崔统领,设计刺杀执红卫,你是想现在死,还是我送你去太子哪里说完再死啊。” 李晋一边说着,抓住崔瞳的手更用了点力,虽然自己不是什么高手,但崔瞳一介匠人,更不会什么武功,要想控住他,对自己来说并非难事。 但崔瞳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比起生死,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作品。 “怎么可能?你怎么没死?” “死?”李晋得意的笑着:“我还要谢你呢,大冬天,来套汗蒸,若在封禅寺的浴堂,怎么也得捐二两银子才行。” “只是崔统领你这柴火烧得不旺,我连衣服都还没湿透呢。” 果然,李晋的衣服只有前半身有些水渍。 “崔前辈,那你先说,你为何要设计杀害李御察?”小荧说道。 崔瞳并没说话,只在等两人回答,他只关心自己的问题。 见崔瞳不语,小荧追问:“是自椿臼吗?” 崔瞳点了点头,又期待地望着二人:“是我哪里设计的不对?为什么你没死?” 李晋说:“哎呀,崔统领,你这设计并不周全,不过我是自然想不到破解之法的,多亏了小荧姑娘。” 李晋感激地看了一眼小荧,继续对崔瞳说:“石灰遇水,自然是释出暴热,但我若拿出北帝玄珠,阁下又如何应对呢?” “北帝玄珠?硝石?药材?” “怎么?公输班后人?知识盲区了吧。”李晋开启了嘲讽模式。 小荧接过来说道:“硝石遇水凝冰,可以降温,石灰沸腾之时,只需在周围水中投入几块事先准备的硝石,尽量避免直接投入石灰中,冷热中和,所以就没事啊,崔统领这设计,确实不够周密。” “现在该你说了吧。”李晋见崔瞳还不张口,催问道:“缉卫营拿人,即刻突审,这个规矩,崔统领难道不知?” 殊不知,崔瞳此刻已经心灰气丧,二人左一个不周全,右一个不周密,还口口声声不离“公输班后人”,在他看来,极尽无情的揶揄。 其实也不能说崔瞳不够周密,只能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崔瞳只是精于匠作,对丹药火石,确实了解不多。 “不对,你为什么会准备硝石,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喏~”李晋从怀里掏出那只刻着“凭顺”的玉手托,丢给崔瞳。 “自己看看,是不是百密一疏?你这阴刻的‘凭顺’二字,笔锋刻的又软又浅,天理军个个不畏死,应该字里透着刚毅果敢才对!” “啊?”崔瞳一脸懵:“因为这?这也能看出?” “不能。” “不能那你说什么?!” “这么说看上去比较酷!”李晋脑回路无比清奇:“哎呀,是新旧啊,你看你这刻痕清晰,笔锋匆忙,一点包浆都没有,一看就是新刻的,就是有意放在缉卫营的桌上让我看见,要引我来,对不对?” “李晋,是我小看你的才能了。” “崔统领谬赞了,在下‘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小荧被李晋逗得笑:“李御察,别逗他了,这人真够傻的,若我是天理军,怎么会在兵刃上刻字嘛,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杀人诛心啊。 崔瞳一听,顿时心如死灰。 李晋也是够损,又又又加了一句:“还公输班后人呢,你实在是当不起。” 第三十八章 救兵 原来李晋发现玉手托有问题,出了武机局后,并没有直奔这里,而是先去了玄医局。 一开始,并不是去搬救兵的,也没想到小荧有这等本事,只说去问清自椿臼的事情,以免自己万一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趁着四下无人,李晋从拉着绿矾油丝线的后墙又翻了进去,一直在丹砂房背后猫了一个时辰,直到亲军玄生结束,才见到小荧,这也是为什么李晋下午出的武机局,天快黑了才到这崔瞳做了手脚的外城边儿的偏僻民宅。 小荧听李晋一说自椿臼的事,就把他带到了昨日的玄药房。 从药柜底下,拿出了李晋看到的那只铜皮“妖童”,摆在桌上。 李晋仔细端详了一番,一抬手,就向桌子上捶去。 “哎,你干嘛?”小荧拉住他。 “让他动啊,不是自椿臼吗?” 小荧白了他一眼,只轻轻一拉,那自椿臼的摆锤便动了起来。 “是这样么?”小荧说。 李晋大惊:“是,怎么?不用敲么?那天理军用的,得用力气敲桌子,引起震动,他才会启动。” “你们怎么那么笨啊,明说了是皇家用品,怎么可能用那么笨的方法启动?那谁设计的,还不得被杀头?” “我怎么知道啊,太医院的那只也不能动。” “问题就出在这。”小荧说。 “李御察,我这个是全套的,太医院的是残缺的,没有启动装置,如果天理军真的会做自椿臼,那做出来,肯定是跟我这套一样。” “啊?!” “啊什么啊,你就不能动动你的脑子吗?” 李晋心说,都说玄医局会妖法,我也纳闷,怎么一进玄医局,我就跟没脑子一样呢?听也听不懂,学也学不会。 小荧见他发呆,解释道:“这不就说明,天理军是根本就不会做,是照着太医院那件做的吗?” “然后再自己臆造了一个启动装置?” “对呀。” 李晋稍稍有点开窍:“怪不得,我说怎么这么精密的自椿臼,会有那么笨的启动方法,这启动装置的设计水平,跟自椿臼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啊。” “然后呢?”小荧问道。 李晋蠢萌地看着小荧:“什么然后?” 一双二哈般纯净的双眼,给小荧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心说李晋你是一点举一反三都不会啊。 “当夜天理军放在东市听翁上的自椿臼,启动装置被你砸烂了,不能启动了对不对。” “是啊,当时我就试了。” “那为什么崔瞳,照着那件残骸去做,做出来的复制品却能动?” “他自己加的启动装置?” “他自己凭想象加的启动装置,和天理军那件一模一样,又说明什么?” …… “哎呀,我不想跟你说了,李晋,你太笨了。说明什么,说明天理军那件,就是他做的呀。” “啊?!崔瞳是天理军内应?”李晋终于听懂了,崔瞳不过是同一件东西,做了两次,所以才一模一样。 “我可没说他是天理军,我只说东西是他做的。你能不能不要自由发挥?” “刚才你还嫌我不能举一反三。” “我心里想的你怎么知道?” “看眼神儿呗,佛说,这是缘。” 干啥啥不行,油嘴滑舌第一名。 “不过,小荧,你这么一说,我原来还以为是太医院有问题,结果是崔瞳,果然,家贼难防啊。” 李晋很庆幸上午去太医院,没有立刻诘问,现在看来,是崔瞳去太医院借出自椿臼复制,然后又自己加了个启动装置。那夜的残片,交给崔瞳后,崔瞳又做了一只,但是自己疏忽大意,或者出于匠人的完美主义,将毁坏的启动装置,也又做了上去,留下了马脚。 “怪不得,怪不得太子让崔瞳复制这自椿臼,那崔瞳看也没看就说‘两天做不好,提头来见’!这小子,够狂啊。” 小荧说道:“我也没说太医院没问题。只是现在引你去城西北那处民宅的,应该就是崔瞳。” “他想除掉我!” “对,他以为你去太医院,是发现了自椿臼的问题,但他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笨。” 李晋本来只是隐约觉得那“妖童机关”是和太医院有些关联,但听到这里,却在心里噗嗤一笑,这崔瞳还真是弄巧成拙,若不是引我,我还真不知道这问题原来如此呢。 “你现在去,有危险。” 李晋看小荧关心自己,一下子开了屏:“切,我怕他崔瞳?我打不过刘刈,还打不过他么。” 小荧白了他一眼,唤来小师妹,让他先去探探虚实。 小师妹乔装成贪玩的小姑娘,蹦蹦跳跳,把民宅里的石灰、水缸,摸的清清楚楚,回来报与姐姐。 想好了对策,做足了准备,小荧才从药柜里拿出几大块硝石给李晋揣着,又还是不放心,一同跟了过来。 崔瞳被两人这一通嘲讽,瞬间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索性不说话了。 李晋看崔瞳已经破防,追问道:“说吧,崔统领,天理军给你许了多少好处?半夜去玄医局,到底是为什么?” “天理军?” “还不老实?那夜天理军贼人在东市摆下的,不是你做的吗?” 崔瞳说:“是我做的,但不是天理军让我做的,天理军算个屁,他让我做,我就得做么?” 李晋心说你还在这儿装什么清高:“那谁让你做的?” “前一阵子,有个人拿着缺失的半套自椿臼找到我,跟我赌一百两银子,打赌我能不能做出一个完整的。” 李晋问:“就为一百两银子?崔统领,你月饷也不少啊。” “银子又算个屁!”崔瞳不屑地说:“我崔瞳做了一辈子匠造,就是倒给钱,我也想给他做出来。” “谁?” “什么?” “找你做自椿臼的人,是谁?还有,你怎么知道是太医院的东西。” “正是这苏吉,是他讲的,我当时也没在意,但谁知他是天理军呢?” 李晋心中有气,又戳了他一句:“做是做出来了,不过这做的也不咋地呀。” 第三十九章 月光下有两个影子,一个是我的,另一个也是我的 被李晋反复折磨,崔瞳的理想已随着那石灰万念俱焚。 “行了,李晋,杀了我吧。就算你不杀我,回去后,这私通天理军的罪名我也无法洗清。”崔瞳嘴上说是罪名,可实际上心里却在想,今天这样颜面扫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就与这失败的作品做个陪葬。 李晋一听:求死?刚才还想杀我,这会儿又想求死?你咋想的那么美呢? 杀了你,你可就不值钱了,我得带你回去领赏,看一个武机局统领,能不能换一枚武机印。 李晋当然不会杀他,一边想,一边手上一扭,押住崔瞳,准备把他带回武机局交太子殿下发落。 小荧给拦了下来。 “李晋,你带他回去他也是死。” “那又怎样,他先杀我的。” “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李晋,那你想过没,堂堂武机局六大统领之一,出了这事,太子好办么?陛下又会怎么看太子?” 崔瞳虽然自己说不是私通天理军,且不论真假,但至少做出的机关被天理军利用,这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说他不是天理军,以梁王的多疑,能信么?就算信,按以往的惯例,也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崔瞳死了事小,可太子怎么办,这武机局,可是太子掌管,下属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就能独善其身?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危险的职业,这样一来,梁王若是猜忌太子,不是又多了一分? 想到这儿,李晋问道:“那……怎么办?” 小荧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崔瞳:“崔统领,朝廷你是待不下去了,其实你蛮有匠作天赋,又颇沉迷,只是缺少高人指点,不如到我师傅哪里去学习几年,你看如何?” “你师父?”崔瞳不自觉地接过信,问道。 “是的,我师父龙树先生,堪舆、星象、医药、机关、金石、兵法无所不知,应该对你能有所帮助。” 崔瞳显然听过这个名字,惊愕道:“你师父,你师父居然是当世奇人,龙树先生?” “是的。” “怪不得。”崔瞳顿悟且释然,一副输得不冤的样子。 小荧真是太懂人性了。 金钱、权力、甚至死生,在崔瞳这样的人眼里,都是草芥。他唯一看重的,也是唯一能挽救他的,或者说唯一能给他活下去的理由的,便是他钟爱的匠作。 他付出了他的灵魂,也让他凌驾于生命。 果然,崔瞳一听,一直冷漠、沉闷、压抑的眼睛里,居然又有了光。 也不再多言,拜谢之后,崔瞳便离开了。 看着崔瞳离去,李晋不解,还颇有点遗憾:“干嘛放他走,这人抓回去,说不定又给一枚武机印。” “他值不了一枚武机印。”小荧道:“再说,武机局出了内奸,如果牵连太子,梁王震怒,撤销了武机局,你要那武机印,又有什么用呢?” “可他说,不是天理军让他做的自椿臼,是苏吉,而且苏吉让他做自椿臼时,他并不知道苏吉是天理军,这话你信么,万一是骗我们呢?那我们不就放走了一个天理军?” 小荧莞尔一笑:“我相信他说的,这人不是坏人,只是痴迷匠作,有些走火入魔,你若放过他这次,日后说不定对你有用呢。” “我?对我能有什么用?” “是呀,你就不想有点作为?”小荧拉着李晋,走出了这个多事的民宅小院,沿着静谧的夜色,慢慢地和李晋边走边聊着。 一汪月,一座城,一双人,一对影。 这尘世啊。 蓝桉已遇释槐鸟,晓看天色暮看云。风行过万里,月沉过海底,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月色和雪色之间,小荧便是那银河万顷中最温柔的谜底。 自从混迹到尘世间,李晋便忘却了自己,你说是遗憾,我道是惊喜,白纸的意义,不就是期待有人写下惊鸿一笔么。 “哎呀小荧,我哪像你,年纪轻轻,有个厉害的师傅,会的又那么多,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作为呢,我不想,一点儿都不想,现在这样就在武机局混混,安逸的很呢。” “可是这乱世,总要有人做些什么呀。”小荧语意悠长。 李晋却不以为然:“乱世?哪里乱了?除了天理军,也没什么乱呀。梁王陛下挺好的呀,太子也很好。” 小荧见李晋食古不化,又说起太子,便顺着移开了话题:“对了,听你说你们家太子殿下,想来玄医局。” “是呀,关心你们丢了什么东西,你们丢的方图是天理军想要的,这对于平定天理军,很重要。” 小荧说:“可我们真的没有丢什么东西啊,我再跟你说一次,玄医局没有什么方图,也没有你们传的那么神秘。” 李晋一听,赶忙邀功,拍拍胸脯说:“这个月,天理军都去你们那三次了,你们不知道而已,还不是咱们执红卫保护你们。” 话刚落地,李晋就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真不要脸,想着刚才地上的石灰和硝石,这到底谁保护谁呢。 “想来?想来,那怎么不来?” “呃、咳咳、太子殿下,他,他事务繁忙——” 小荧扑哧一笑,跳到李晋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不近玄医’是吧,还‘很忙’,还‘执红卫’,嘻嘻,那么威风,怎么想来来不了呢?” “唔——小荧。”李晋说:“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实在是骗不了一点。” “想来就来呗,我能让你们来。” “你?”李晋不信。太子想去,费那么大劲都没去成,你说能就能? “这有什么难的。”小荧轻描淡写。 李晋有点崩溃,这两天都是遇到的什么人! 丁锁说:刘刈杀不了的人,我杀! 小荧说:太子办不了的事儿,我办! 马灵更狠:我要睡梁王! 高端。 太高端了。 妥妥的高端局。 成,你们玩吧,我李晋不配。 “你不信?” 这不废话么! “哼!笨蛋,那你今天回去就沐浴熏香,再换身漂亮衣服,明天我就让你见公孙总使。” 第四十章 致命的碎片 武机局内,晨露未晞,寒意肃杀。 与这清晨的冬寒相似的,是太子的心境,天理军案几无进展,任谁也明朗不起来。 梁王登基时,太子年已总角,学问自立,因此身边除了康严,并不似前朝太子三师三少般繁复,同门伴读,也只杜白圭一人。 到任武机局后,并无门下、典书、宾客,左右侍卫也与普通朝臣无异,东宫的那一套,只留在宫中而已。 太子的书案上,摆着不少有关天理军的案牒记册。 文书记载: “开平四年冬月,南衙府司军控鹤营中郎将于正荣通天理军,私藏甲胄三十副,斩。” “开平五年九月,刑部尚书杨为忠私通天理军,斩,诛三族。” “开平五年十月,天理军奇袭河西节度使张承府,偷盗西域名药,张承与其同归于尽。” “开平五年腊月,洛阳府军从四品督监霍起龄被天理军刺杀身死。” “开平六年三月,卫州刺史江川岩私通天理军,诛三族,所贿黄金一千二百两充库。” “开平六年十月,莱州录事参军唐楷观向天理军泄露地方军机,抄家在逃未结。” 等等等等。 最新的一章,记录着南衙府司军副统领肖英,私通天理军忤逆玄医局,在押待审,以及易天方被天理军买通家仆投毒,暴毙府中的案子。 每一本案牒,都详细载明了天理军的滔天罪行,如何作案、死伤多少、结局怎样,甚至每一个死者的名字都详细记录。 太子常常阅读批注这些文字,试图从中发现天理军行动的目的和规律,因为也许,他还要和天理军斗争很久。 前任的武机局都统领,是由刑部尚书杨为忠兼任,刑部事务繁杂,杨尚书几乎不来武机局执事,这间二层的衙房,近于空置。梁王用太子任武机局都统领后,将这里重新整修,所用之物也都有了皇家气息。 只是太子生性平淡,不喜繁杂,厅堂内除必要的陈设外,略显空旷。长桌古砚、鎏金水注、邢窑白瓷、小几香炉足矣,清澈、静谧、尊崇、典雅,与太子的谦和仁德相得益彰。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司卫营统领徐戎的声音。 “报太子殿下。” “徐统领,何事?”太子问道。 “仵作来报,前日天理军贼人尸体已复验完毕,有可疑之物。” “哦?”天理军案头绪不清,太子正在郁闷,闻之一震,好歹是条线索,问道:“何物?带小王去查看。” “殿下不可。查验死尸这种污秽肮脏之事,怎能太子殿下千岁之身亲往验看。我已让仵作清理后交于小校,即刻便拿来。” “也好。那快些。”太子随即合上了那些记录着天理军罪行的文书。 旋即,一司卫营校尉手捧一红木漆盘,上铺半尺白绢,来到了门口。 徐戎接过漆盘,奉至太子面前的案几上:“太子殿下,复查贼人腹中时,并没看到有食糜、药物,却发现留有此物,您看看。” 太子低头细细端详,见是一叶纸片或绢布片,大约一寸见方,和写着“医”字的那个纸片差不多大,但质感完全不同。 纸片上,本来的颜色已被胃液侵蚀,污浊难辨;隐约可见一丁点收笔回锋,但不足一分长,看不出是哪一笔,更无法猜出是什么字,只是纸片边缘灼烧过的黑色痕迹清晰可见。 “都几日了?才发现?”太子问道。 “殿下,一般仵作验尸,是不查腹中物的,是殿下嘱咐复验,才查出的。”徐戎道,然后又紧跟了一句奉承:“若不是殿下细致,这线索,也许就跟着下葬了。” 太子问道:“那贼人尸首已有五六日了,不会腐烂么?” “殿下,冬日严寒,殓房更甚,尸体停在那里,都结冰了,就算再过半月,也不会腐烂。” “只有这些?”太子又问:“上面这半笔,不知是字迹还是图纹,太过微小了,不能得见全貌啊。” 徐戎上前指着叶片回道:“殿下,看痕迹,这应该是未灼烧完剩下的部分,其余已经灼烧的部分,要么不在腹中,要么即使在腹中也化了。” “你觉得是何物?” “下官猜测,应是记录了某些重要的信息。” 徐戎这个老狐狸,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一方面捧着太子,一方面又说得模棱两可,只怕万一说错,惹祸上身,所以把皮球又踢给了太子。 刘刈若能有徐戎一半的圆滑,也就足够用了,可惜只会做,不会说,落得个妻离子散,悲悲切切。 不过司卫营只管审问押解,勘察推理本是缉卫营之事,徐戎这么说也没错,只等太子定论。 太子细想了一下,在心中推演起来。 天理军贼人三次盗窃,三次被追缉,但每次都人脏尽失,所盗方图均被烧毁,莫不是这就是未燃尽的方图? 可玄医局并未报有失物,又是为什么呢? 香炉中的沉香嬛嬛袅袅,案几上除了天理军的案牒,还摆放着几张自己闲时临摹的书贴,太子低着头,兀自在厅房内沉思起来。 当目光落在这书贴之上,太子恍然大悟,医家所用,无论是方剂还是图示,一般都是寥寥数字或草草几笔,夜盗玄医局的贼人若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所图的是何物,完全可以事先备好绢布纸张,将其抄写下来,再将原物放还,这不就让人察而不觉了? 想到此,玄医局为何未有失物,一下便豁然开朗。 是抄写!没想到,多日悬而未解的谜题,竟被这一叶小小的纸片解开。 “徐统领,叫缉卫营刘刈与服备营崔瞳两位统领前来。” 太子哪儿会知道,那崔瞳此刻早已揣着小荧给的书信,不辞而别,远去方外寻找高人了。 李晋可不傻,放跑崔瞳的事儿,自然不敢跟太子说,就等他自己发现这人已经消失了吧。 可没有料到的是,刘刈来查这小小的纸片,居然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办案。 第四十一章 小荧的办法 一转身,刘刈跟着徐戎进来,但却不见崔瞳。 太子只当崔瞳身体不适或有其他事,心思全在这誊写玄医局秘方的纸片上,并未在意。 “刘统领,昨日可有异常?” “无。” 太子又问:“那这几日,城内药材交易,查询的如何?” “开州城内大小药铺,均未问得异常,各种草药敷膏使的都还正常,只是今冬雾浓,患风寒咳嗽之人比往年略多,所以甘草、紫苏一类的药物较为常用,但也只是略多。”刘刈将城内药肆医局的调查情况报与太子。 刘刈虽然还不知道太子的想法,不过还好,昨夜值守平安无事,贼人没来,听翁未向,巡逻的执红卫也没发现任何异样。至于绿矾丝线,李晋每日清晨便会先去查看,到现在还没回来,想来也应该不会什么问题。 太子恐刘刈勘察疏漏,特意提醒了一句,“马行街南北数百步,夹道药肆,盖多国医,都是巨富商贾,做的皆是大宗行商交易,不可疏漏。” 马行街,“筑基堂”,也在这条街上。 太子的推断是,天理军若是偷盗玄医局的方图,依方拿药,一两个药肆,可能远远不够,必是与辗转行走的商队交易。 刘刈答道:“药材行商那里也无异常,只说丹砂的量依旧不少,但都是往太医院监药房送。我已安排若有人问稀少药材时,须登记造册,呈报上来。” “监药房要这许多丹砂作何?难道这五石散又复有人食?”太子不解。 “殿下,却是玄医局用,按陛下的指示,玄医局所用药材,大多是从太医院监药房取得。” 太子突然想到,那玄医局里,确实有一栋小楼,整日冒着炼制丹砂的青烟。 想到这里,太子又问刘刈:“对了,刘统领,李御察去铺设绿矾丝线,回来有没有说看到什么?” 刘刈道:“李晋只说,从外面往玄医局内看时,上上下下均在忙碌,似正在准备汤药,院后的丹砂房也烟尘甚嚣,来往皆是由两个年轻女官在前后指挥,他听了半天,女官们口中都是些常见药材,也没提过什么所谓方图或者生僻的汤药方剂,一切并无异常。” 李晋当然不会告诉他坠入玄医局之后的事儿,只把在墙头看到的说给了刘刈听。 正说到玄医局,一校尉匆匆忙忙从外边跑进。 “太子殿下,各位统领,门外来一女子,自称是玄医局女官,报昨夜玄医局被盗。” 太子大惊,疑惑的看了一眼刘刈。意思大致是:刚才你不还禀报昨夜无事么? 刘刈瞬间便明白自己出了纰漏,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秩序,忙不迭得让守卫唤人进来问话。 来报的年轻女官并非小荧和那穿黄衣的小师妹,而是穿着通体青色的制式长衫,发髻也规规矩矩的挽起,置于冠中,只见她上前跪道:“小女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 “女官请讲。”太子坐在厅堂正中,刘刈、徐戎等人均在侧立,严阵以待。 “小女奉玄医局公孙总使命前来,公孙总使千恩万谢太子率武机局一直以来在外对我玄医局保护有加。” “请起,女官们为衙府司军,为大梁安危,辛苦了。” 到这儿,才算是礼毕。那玄医局女官站起身,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太子殿下,昨夜,有贼人到我玄医局偷盗,可能事关天理反贼,所以特来禀报太子。” “昨日何时?”太子问道。 “三更。” “何以知晓?” “小女子夜起如厕,亲眼所见贼人翻墙而出。” “所失何物?” 女官道:“今早,总使唤大家查看,一圈下来,并未发现有什么失物。” 又是没有失物,太子听得焦虑,说道:“好,你且先回去,秉公孙总使,待本王商议,若有新的发现,速速来报。” 见玄医局女官退下,太子起身走到堂中:“刘统领,昨夜值差统领,可是你?”虽然语气仍如往常一样平和,但太子已明显有些不快,甚至生出一丝责问的意思。 这一下,可把刘刈吓得够呛。 上次贼人来时,梁王陛下就已经传了口谕,若无线索,当值执红卫“与反贼同罪论处”。 还好李晋发现了妖童机关和飞鸢中的纸片,才勉强过关。 这一次,贼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居然执红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发现。 就算想要弥补,也没给机会啊。 这不是死定了吗? 刘刈深感事情的严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是下官,昨夜当值的是缉卫营十一人,司卫营七人,监察营一人,服备营一人,共二十人。” “均不知晓?” “昨夜换岗巡逻,依旧是分为三组,两组巡逻,一组间息,巡逻队伍一队自南向北,一队,自东向西,三队交替从未间断,未见异象,详情均由监察营逐一记录。” 刘刈的意思是,我这边儿是完全按照规矩进行巡逻的,还有监察营同僚的监督,不是我失职,实在是天理军贼人来得太悄无声息。 太子问道:“那听翁呢?未有翁响?” “确实未有。” “绿矾蚕丝呢?” “缉卫营御察使李晋,今早前往巡查,尚未回报,应该也无异象,不然早都传消息回来了。” 这次天理军来,与之前大不相同,在武机局眼皮底下,如此严密的巡逻,尚能来无影去无踪,若不是恰巧被玄医局女官撞见,可以说毫无痕迹,这让太子的武机局颜面全无。 这是天理军对武机局查案赤裸裸的挑衅。 太子沉吟片刻,感觉事态严重,吩咐道:“司卫营,速去各城门查问昨日有无可疑之人出入;缉卫营,前去玄医局墙外勘察可有脚印、失物等迹象,经历营,火速将此事俱表,快马报于父皇知晓。” 又报你父皇?徐戎一听,就觉得不妥。 心说太子殿下还是年轻啊,上次你不是报了吗?你父皇怎么说?愚蠢。对不。怎么?这次又想挨骂? 于是,徐戎上前,轻声对太子说:“太子殿下是储君,不必事事奏请。” 太子一听,顿时也想起上次将到玄医局时,那内侍黄琪从梁王哪里传来的口谕,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些。 太子心里默念了一下,仿佛在权衡利弊,随即说道:“只报父皇玄医局失窃,不请奏是否前往调查,我们自去便可。” “是!” 诺大的武机局,乱成一团。 铁汉刘刈,战战兢兢。 心说:可恶的天理军,无能的李晋,我刘刈今日命难保了。 第四十二章 那个女人 通楼渠虹桥边的玄医局,在这冬天的开州府,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同于相国寺殿堂的规模宏大,也不同于皇城林宥的怪石曲水,没有潘楼街金银彩帛交易之地的奢靡,更没有向春坊瓦子里的灯红酒绿,反而似一个素净的处子,淡雅而质朴。 白天看这玄医局,红墙粉瓦琉璃边,院墙轻巧,花木繁多,尤其这冬日里正值腊梅盛开的季节,这里一点也不似武机局般冷酷威严,反倒是空气里传来的阵阵香气撩人心脾,这香气里,不止有迎寒独自开的梅花香,还有御炉扑面来的药材香,甚至还混杂着炼制丹砂、赭石的特殊香气。 小荧说能让太子去玄医局。 李晋半信半疑。 毕竟这高端局的事儿,咱也不懂。 不过—— 你要说李晋信吧,他还真不信小荧能比太子还厉害。 你要说他不信吧,他还真就连洗带涮折腾了半宿。 就说这李晋得体的衣着和爽朗外表,就已经嬴了武机局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在娇娘饼摊儿随便吃了早点,李晋就来到玄医局后院查看绿矾油丝线,见一切正常,便想着赶紧回武机局,看看小荧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顺着玄医局的东墙,一路向南,便来到正门,只需跨过通楼渠上的那别致的骆驼虹桥,再向东二里,便是武机局。 天际霞光映水中,水中天际一样红。 刚渡一劫,李晋的心情和这开州府的清晨一样的好。 要不说人不能飘呢? 就在李晋踏上骆驼虹桥的那一刻,完全没有留意,玄医局正门口的桥边,停了一辆小车。 两个男人,迎面而来,双手一架,就把李晋塞到了车里。 而李晋的目光,还停留在那水中霞光的“天际红”和玄医局的大门上。 等他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启动,不知向何处驶去。 居然敢劫我?! 李晋先是很愤怒,下意识地要挣脱,去抽佩刀,可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拿的死死的,一点儿都动弹不得。别说动刀,就是想摸下屁股都抽不出手来。 李晋从愤怒变得慌张,一探身子,把脑袋往车窗探去,张嘴就要喊——救命啊,光天化日强抢执红卫啦!可那男人一把钳住了他的嘴巴,愣是支支吾吾没喊出来。 李晋觉得硬来好像不行,好汉不吃眼前亏,决定先服个软:“两位大哥,好说,好说,我有钱。”心说不行就让杜冲帮忙送点钱来赎身。 可二人并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死死押着李晋。 李晋这下有点恐惧了。心说不对,如果是劫道的,肯定不会选择劫一个官差,更何况自己看起来也不像有钱的样子。 如果不是图财——那,就是要害命啊。 糟了,他一盘算:“大意了。” 只有一种最坏的可能。 一定是崔瞳背后的主使,来取自己性命了。 崔瞳昨天要害自己,没有成功,那他背后的主使,不管是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居然一点儿都没防备。 这下完蛋了。等会儿这车驶到城外,找个荒郊野岭偏僻之处,两刀把自己剁了,再就地一埋,上哪儿说理去? 最多就是几年后,被人发现一堆白骨,定个因公殉职,运气好再评个烈士,可这又有什么用? 既然硬来不行,那我就智取,至少要在沿路留下什么标记才行。 …… 就在李晋还琢磨什么妙计良策之时,车子只行了三五十步,刚过骆驼虹桥没多远,便停了下来。 两个男人从车上拽下李晋,一把把他推进了屋里。 李晋一瞅,居然是一间豪华的商铺。 开间敞亮,装饰奢华,一眼望去,见不到一砖一木,横橼竖壁皆是锦绣琉璃。 货架和案几上,或平铺、或直挂,陈设着各种珍稀的皮草,金银嵌、珍珠貂、青白狐,黑紫羔——这些李晋一样都不认得。 更加奢靡的是,进门的踏垫,居然也是用整张的獭毛制成,踩上去如醉似幻。 墙上的黄木小匾,秀气地镌刻着店名——千金裘。 李晋从来没有进过这种档次的店铺,这店铺也从来没有来过李晋这种档次的客人。 一旁的铜皮屏风前,一个人,正慵懒地试着裘衣,旁边的掌柜,手里还抱着几件,恭敬的腰都快弯到了地上,几乎是半跪着伺候。 那人见李晋进来,回头一扭,媚眼一笑,酥里酥气地叫了一声:“主人,你来啦。” 李晋一看,是她?! 马灵嘴上喊着,脚下却没动,继续在那试着衣服。 “快来看看,这件貂裘如何?” 李晋还没搭话,旁边的掌柜谄媚地抢先说道:“这件是雪银貂,今年就只产这一件呢。” 马灵瞪了他一眼,心说要你插嘴,那掌柜就尴尬地不敢再说。 想这掌柜,若这店是他的,怎么也算富商了,这里最便宜的一件裘衣,恐怕也要数百两。可就算这样,在马灵面前,就连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李晋这时,心中万马奔腾:不是,你这女人有点冒昧啊。整这么大动静,就为了让我陪你逛街?还好我忍住了,不然刚才手起刀落,你这俩家仆可就被我杀了。 想是这么想,但李晋知道,若要直接质问,恐怕今天是真的走不了了。 只上来说:“好看,合适。”心想只要别让我给钱,你穿什么都好看,你要买就快买,完了我好快走。 马灵把那雪银貂一抖,随手一扔,那掌柜赶紧双手去捧着,又给递上了一件。 马灵边穿边问:“这件羊绒呢?” 李晋见她脱衣服,还以为马灵又是空档出街,吓得要捂眼,结果发现,还好,这女人今日里面穿了一件绸缎的“袔子”,也就是抹胸。而且,还是白色。 易天方还未出头七,白色的缎子,说明这女人不是傻,而是疯。 李晋走上前,轻轻抚摸了一下这件“草上霜”羊绒裘衣,说道:“这件羊绒,虽然修身合体,但摸上去非常暖和,那件雪貂虽然颜色明快,但穿起来一定轻便舒适。如果是我,早冬或艳阳,选这件雪貂,傍晚出门,则穿这件羊绒更好。” 看看,看看,要不人家是男一呢? 敲黑板,知识点。 面对马灵这样的女人,李晋这两个但是,串起了“得体”、“温暖”、“好看”、“舒适”四个完全不冲突的褒义词。看起来逻辑混乱,实际上全是内涵。 如果李晋说一句:“你穿什么都好看。”那他今天想活着走出这个门,估计都难。 要说赞美,重点绝不是溢美之词,而是要具体。 当你赞美一个马灵这样的女人,你说“你真好看”,人家回“哪里,哪里”,你以为人家是跟你客气,实际上人家是又给了你一次机会,问你具体是“哪里好看”。 你要不说,那就等死吧。 所以说,要说长得美不能说长得美,要说肤若凝脂明眸皓齿,要说身材好不能说身材好,要说腰肢纤细双腿修长。 总之就是要具体,才显得真诚。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马灵很满意。 眼睛一骨碌,指了指李晋,冲着掌柜说:“喂,我想买一件宽大的大氅,袖子也要很宽的,能拢的下我和公子两人的那种。” “呃~”掌柜尬在原地,他知道这时他透明最好,这话根本不是说给他听的。 马灵一边说,眼睛随着幻想又迷媚起来:“就是那种,不管吃饭睡觉,那怕是解手,都拢在同一件衣服里,肌肤相亲不离不弃,呵呵,有吗?” 李晋知道自己被调戏,又急着回武机局,瞬间很气,不过看了看墙边表情淡然的丁锁,觉得好像也没那么气了。 正在这时,店里又走进一男一女两个人,李晋一看,女的正是穿着黄衣的小师妹,男的……男的,居然是小荧? 只是小荧应该是来的匆忙,只随便套了一件男式的衣服,脸上的脂粉都没来得及卸去,看上去有点滑稽。 第四十三章 出发!玄医局 李晋被马灵缠住,可太子这边儿却等不及要去玄医局了。 太子这次学聪明了,没有请奏梁王是否准去,只禀报了昨夜天理军第四次行窃。 虽然主意已定,但他没有立即出发,还在等。 等什么呢? 首先当然是等去禀报的人回来,看有没有消息。万一父皇陛下不问自答,又说不允,那自己再次中途返回,不是又驳了储君的面子,总是这样,这武机局,以后还怎么带? 那还在等什么呢?等李晋。 天理军这第四次行窃,和前三次完全不同,这一次来无影去无踪,的确让鼎鼎大名的武机局十分难堪。 太子抓过缉卫营的几名校尉佥事,问道:“小王从未参与你们夜间的巡逻,这几日晚上的雾气中,到底能看多远?” 回道:“近日夜雾甚浓,可看五六步,玄医局大门外和街角处有石灯笼,可看七八步,车马道望火楼下灯火较亮,也只可看十余步。” “这雾气确实为贼人行了方便。”太子默默念,又询问了昨夜当值的情况。 司卫营一昨夜当值的御察使道:“殿下,这雾的确沉重,但我等除城东南西北入河处各值守二人外,两班巡逻,一班休息,无论何时,总有八人巡逻,这贼人要想不被发现,不说全不可能,那也必是极为困难的。” 徐戎也说:“玄医局通往东南西北各处,共有八处听翁,现在后墙又有绿矾蚕丝,想要完全避开这些机关,除非是熟知所有机关所设的具体位置,但这还是很有难度的。” 听到熟知二字,太子心中一震,眉头更紧:莫不是武机局内有人通贼? 想到这,太子独自一人踱步来到院中。 这听翁,虽然都是由服备营趁夜施工,还变更过几次位置,但在开州府内知道城内八处听翁准确位置并不稀奇,很多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几处。 熟悉武机局夜晚巡逻时间、人数、间隙、路线的,也不在少数,至少缉卫营司卫营数十人上上下下都参与巡逻。 可知道绿矾蚕丝位置的,却只有李晋一人。 难道是他? 在太子心中,李晋虽然性格不羁,缺乏沉稳,但至少对缉凶查案事务兢兢业业,立了不少功劳,最重要的是,这人他一贯没什么追求啊,你让他通敌谋反,就算能反,他也懒得造反。 李晋平日最常说的,就是这也好,那也好,梁王也好,太子也好,而且都是发自肺腑,不像是做戏。 且绿矾蚕丝并未铺满院墙,贼人即使不知具体位置,也未必一定会触碰到。 况且李晋年纪不大,便当了六品御察使,还拿了两枚武机印,前途无量,唯一的念想,无非是自己的“心疾”,要说通贼,实在不像。 最重要的是,若是天理军收买,不买通刘刈,买通徐戎,买通崔瞳,去买一个小小的御察使,又有什么大用? 还有,李晋乃是衙府司军遴选而来,原属北衙府司银枪效义营。 衙府司军什么来头,那是一般人能进的吗? 衙府司军军资充盈,即使天旱地涝的灾荒之年,也要优先保障亲军军饷。而且士卒每月饷钱都比边塞军士多上一倍,又不似边塞部队常年作战有死伤风险,如此优厚的待遇,不是谁家子弟都能进得来的。 所部的将士,要么是梁军旧部,要么都经过严格的审查,三代九族都查个仔仔细细,这比武机局用人,严格不知多少倍。 况且衙府司军也设立了严苛的选人条件,除严查背景外,要么是俸禄在两千石以上的官吏子弟,要么是有四万钱的非商贾之家,才有资格参加遴选。这种优厚的家庭条件也更能保证衙府司亲军很难生反心。 虽然有这么多理由,但太子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所以,没错,他在等李晋。 越是这样越要带李晋一起去看看,纸面上理由也很简单,毕竟他好歹从墙头看过一眼玄医局。 就这样,等了不一会儿,李晋没回来,前去禀报的经历营文书策马返回。 一同前来的,还有那名太子熟悉的梁王近侍黄琪。 刚一下马,黄琪便大声道:“武机局以下接旨!” 毕竟是太子执事,凡事大多是父子之间口口相传,使用内官传谕这种情况在武机局并不多见,众人都觉大事不妙,纷纷跪在院中听宣。 “……天理军叛贼愈发猖獗,玄医局安危更事关社稷,武机局都统领以下,皆决断不周,查案不力,难辞其咎。令:将昨日当值统领,缉卫营刘刈投狱羁押,其余人等,暂不法办,戴罪立功,限十日内查清此案,若未能破,皆移送法办,缉卫营统领刘刈,斩。” 听完梁王谕旨,武机局的人全部吓傻了。 杀鸡儆猴激发高管斗志,宽宏大量收买基层人心,可怜的中层刘刈,就这么先被牺牲了,这梁王妥妥的现代管理之父啊。 众人一看,陛下这是来真的呀。 徐戎瞄了一眼刘刈,只看见他更是瘫坐在地上,面如土色,三魂七魄尽失。 天理军案,虽然紧要,但本是武机局日常事务,虽然原来也说“与贼同罪”,但那好歹只是个口头谕旨。 如今手谕一来,性质就不一样了。原本执红卫们查案是为立些功劳,图个升官加饷,这下可好,别说封赏,先保住脑袋再说。 黄琪宣读完毕后,扶起太子,三叩九拜,行了君臣之礼,随后戚戚的说到:“太子殿下,龙颜震怒,龙颜震怒啊。”说罢,匆匆离去。 送走近侍黄琪,太子仍惊魂未定,急匆匆使人将刘刈扶起,送去司卫营牢中。 刘刈被拖走时,似乎已经绝望,大喊道:“太子殿下,定要破案救我!救我!” 这喊声,瞬间像座山一般压在了太子心头,望着刘刈和惊慌失措的众人,武机局一扫往日的轻松。 太子有些无力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仿佛昨夜的浓雾,只有武机局上空的没有散去。 这压力,对年不足二十的太子来说,的确沉重了些。 玄医局是非去不可了,可李晋还没来。 “不等了。”见李晋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太子招呼徐戎:“差人通报玄医局,武机局即刻前来调查昨夜失窃之事。” 随即,立即起身,扫了一眼院里等候的众人:“走,玄医局。” 第四十四章 斗不赢,根本斗不赢 太子那边儿已经向玄医局出发,而李晋这边却被马灵困在店里脱不了身。 就在太子带队上车的同一时刻,小荧带着小师妹,走进了“千金裘”。 掌柜侧眼一扫,看见两人,从装扮来看,一个是书生模样,另一个却是个富家的丫鬟,不像买主,而像来瞧稀奇的,于是脚下没动,只是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二位随便看。” 李晋猜想,这一定是自己刚才在玄医局门口被架走时,被小师妹凑巧看了去。 这下,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了,李晋可不想在小荧面前,被马灵当成调戏的对象和幻想的工具。 他斗着胆子对马灵说:“那你自己看,太子还等我公干,我先走了。” 其实李晋这会儿也并不知道太子在等他,只是拿太子当令箭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走什么走,不准走。”马灵也没看李晋,更没看小荧和小师妹,自顾地穿着一抹白色的小内衬,一件件漫不经心地试着衣服,依旧是毫不在意身体的哪一部分会不会晃出来。 “若是太子怪罪,不好吧。” “怪呗,让他怪我。” “不是……我……” “李晋,”马灵似乎有点不耐烦:“再说,你信不信,我让我爹去找陛下,把你们武机局给撤了,叫你闹!” 我闹?这分明是你在闹好不好。 李晋向小荧投去了求助的眼神,虽然小荧这所谓的“伪装”也太简单了点,但他还是明白什么意思,装作不认识她俩的样子。 小荧假装闲逛,看看这儿,又摸摸那儿,走到马灵跟前,假装不经意地摸了摸刚才那件“雪银貂”。 马灵这才发现,来了两个人,瞟了一眼,下意识按住“雪银貂”,很不客气地说了句:“别动!” 小荧本就是没事找事来的,怎么会听她的,理也不理,继续摸着,甚至还拿起来装作要试。 “说了别动了!”马灵一下炸了。 小师妹从来都是毫不客气,马上顶了回去:“喂,为什么不能动,你又没买。” 马灵扫了一眼小师妹,一看她梳着个双环垂挂髻,是个丫鬟模样,心说,上一个这么跟我说话的丫鬟,坟头草都老高了。 不过刚刚被李晋夸的舒服,也没有上心,眼睛还是在衣服上,嘴里只轻轻说了句:“我买了。” 掌柜一听,连忙点头哈腰,从小荧手里拿了过来。 小荧也不生气,又把手伸向另外那件“草上霜”的羊绒大氅。 马灵用手一按,又是三个字:“别动,这我也买了。” 说实话,小荧来救李晋,压根没什么准备,匆匆出来,也不知道对手如何,原本以为是崔瞳反悔,或者什么高手要暗杀李晋。 所以只能匆忙在门外看了一下,便闯了进来,只想帮李晋脱困,因为他知道,太子那边确实有大事在等李晋。 至于方法嘛,现在只能边试边想,看有什么办法,能转移这女人的注意力,或者把她给气走。 可显然,虽然小荧很会推理,可面对马灵…… 不是,真有人会跟马灵讲理么? 小师妹跳着说:“喂,你什么意思,我家姐……公子,想看哪件,你就买哪件?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嚯! 此话一出,马灵还没生气,先把李晋吓得够呛,赶紧站到了马灵和墙边立着的丁锁中间,挡住了马灵的视线,生怕有什么“余光”再“给到”丁锁。 顺便还谄媚地看了一眼丁锁,意思是,大哥,别激动。 那丁锁从来都是面带冷漠的微笑,马灵不说,就绝不会动,更别提什么激动了。 马灵一听这话,放下手上的衣服。慵懒的走了两步,用手指尖随意地在身边的各式裘衣大氅上扫了一圈,不屑地说道:“嘁~你们出去吧,这家店我买了。” 李晋一听,拔腿就走。 “哎——”马灵心说,看把你机灵的:“我说的是他俩。” 然后找了个椅子,一只脚踩在椅子沿儿上,把自己缩到了椅子上的狐狸毛里,冲着掌柜说:“算算吧。” 算?掌柜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啊。 这通楼街,哪一件铺子不是开州顶奢?你说买就买? 莫说这店子,就是这里的貂裘皮草,怎么也值个几万两银子。 掌柜立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说:“夫人您说笑,小的只是个掌柜,又不是东家,哪儿敢算呢?” 小荧显然也没什么好办法,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走吧,李晋算是完了,今天这玄医局,铁定是去不了了,以后还得翻墙。 不走吧,跟马灵较量,已经是输的毫无办法。 小师妹在一旁也哑了火,嗯,只能说,有钱还真是了不起。 几人就这么对峙着,空气分外尴尬。 见李晋没敢动,马灵并不意外,只是看见这小荧两个不动,马灵的第六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道:“怎么?你跟这伪街的男娘认识?” “男……男娘?!” “可不是么?你看这涂脂抹粉细皮嫩肉的,这腰,这腿,啧啧……不是男娘就是铁梯。”马灵这才算是打量了一下小荧,撇着嘴一脸嫌弃的样子:“怎么?李晋,你喜欢这一口?” 李晋、小荧、小师妹,这三个小机灵鬼,三对一,没想到此刻被一个少妇怼的是哑口无言。 喷也喷不过,打也打不赢,算了,毁灭吧。 这时,只见一个女孩,急匆匆从外面跑过来,朝着小师妹耳语了一番。 小师妹拉住小荧,悄声说道:“姐姐,太子叫人来通报,马上就要到了!” 李晋一听,果然,太子还真去玄医局了?这小荧姑娘不知是用的什么方法,居然能说动梁王,真就比太子还猛? 可小荧这时能说什么? 小师妹急了:“怎么办,姐姐,你快想办法啊!” 李晋更是心急火燎,几乎想夺门而走。 可马灵却一点儿不急,优哉游哉地抖着腿等着掌柜算账:“玩儿呗,在哪儿玩不是玩。” 第四十五章 谁说斗不赢? 开州府西市,一列车队,正往玄医局赶去,车上坐着的,是当朝太子殿下,随车步行的,是几名武机局执红卫,此刻,这列车队,离玄医局不过百步之远。 本来应该在玄医局里陪公孙总使候着的小荧小师妹,和本应跟在太子车队里的李晋,此刻还跟马灵耗在通楼街的豪华皮草行里。 这家“千金裘”内,前边坐着马灵,能喷千军万马,后边立着丁锁,能打百万雄兵。 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么杵着,李晋三人,愣是一点办法没有。 眼瞅着玄医局去不了了,李晋十分丧气,懊恼地望向窗外。 突然,李晋看见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形,正优哉游哉地往对面的“茶仙楼”上走去。 李晋看到了救星一般,趴在窗棂上大喊起来:“杜白圭,杜白圭,救我!” 杜冲本来是揣了本刚刚更新连载的《二手修仙传》来这茶仙楼过瘾的,还没进门,听见有人叫唤自己。 回头扫了一圈,通楼街上街头巷尾,也没见着熟人,只当是幻听。 就在他正要上楼时,叫声又一次响起:“杜冲——杜白圭——” 循声扭头,杜冲看见了街对面“千金裘”里的李晋,此刻仿佛一只被关进牢笼的猩猩,趴在窗棂上呼救。 杜冲一头雾水,推门进了店面,只见除了李晋和掌柜,还有两个、或者是三个女人。 一个是妩媚的少妇,漫不经心,窝在椅子上抖着腿,还露着半截肩膀。 另外两个年少的杵在厅堂中央,尤其是那个黄衣服的小丫头,更是一脸的急躁。 “怎么个意思?李御察?在这双修呢?” “修你个头啊。” 李晋趴在杜冲耳边,把当下的局势大致说了一下,那边太子可能正往玄医局去,自己却脱不了身。还特意指了指丁锁,意思是这儿有个狠人儿。 “简单。”杜冲说:“玄医局我帮你去。” 说完转身就要走。 李晋:??? “不是杜冲你这个白眼狼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就这见死不救还恩人呢?” “去玄医局这么难得的机会我得去啊。”杜冲说:“你知道玄医局一年用多少药么?再说你在这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李晋一把拉住杜冲:“杜白圭今天我走不了,玄医局你也别想去。” 杜冲一琢磨,把李晋扔这儿事儿小,玄医局万一能谈个药材采买大单那可是大事儿。 于是,对掌柜说:“算,给姐姐算。” 掌柜道:“好嘞,其实也没什么要算的,裘衣皮毛,止当个三万两,加上店面装潢,最多也就三万五千两紧够了。” “卖!拿钱!”杜冲冲着马灵说道。 一听这两人的对话,李晋有点懵了:“杜白圭你……这间店子,这通楼街的顶奢商铺,也是你的产业?” “不是。怎么会呢,我除了‘筑基堂’,没有其他实业。” “那别人的东西,你说卖就卖?” 杜冲说道:“这店子虽然不是我的,可他借钱周转的‘柜坊’可是我的呀。” “柜坊?银行?你不说除了‘筑基堂’就没其他的了吗?” “是呀,柜坊又不是实业,连个门面都没有。” 原来这通楼街的豪华商铺,都是卖的极尽奢华的商品,金石玉器、古玩字画、珍稀药材、裘衣貂皮,每样都价值不菲。商家们要进货,往往动辄就是数万两白银。 开店的东家,虽然都是富商,但也不是谁都随随便便能拿得出几万两银子的。再说,就算拿的出,几万两银子押在货物上,也不划算啊,毕竟银钱只有流通起来,才算钱,押在货上就成了死钱。 杜冲头两年看中了这个生意,专门向通楼街的富商们放各种形式的质钱,当数额过大,借钱的商人们拿不出等价的“质物”时,杜冲也会用入股等办法放钱给他们。 那一家放几万,十家就是几十万,百家就是几百万。杜冲只一个“筑基堂”就这么有钱?难道比巨壕马沅还阔绰? 那肯定没有。 帝国的富商巨擘,那可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马沅是老一辈实业家,有的是“固定资产”。 杜冲是新一代创业者,玩的是“银子投资”。 杜冲的做法是,和富商们谈好了质钱,再去找他们进货的源头商行,用同样的办法,再给他们也入股或放贷,这样一来,这钱相当于杜冲拿了左手放右手,吃了上游吃下游,形成了完整的商业金融闭环。 那自然就不用真的拥有几十几百万银子。 杜冲不是跟李晋说过吗,“我对钱不感兴趣,钱只是个数字”,说的还真没错。 怪不得杜冲对《盐铁论》没什么兴趣,这生意,书上也没写啊。 马灵一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张口就说:“行,三万五千两,找我爹去拿便是。” 掌柜点头哈腰,笑嘻嘻地说道:“夫人,可不是三万五千两,是三十五万两,咱家去拿,一时有这么多吗?” “什么?三十五万两?你刚才不是说三万五千两吗?” “店铺及货物是三万五千两没错,可东家向杜评事借钱时,拿不出等价的质物,签了十倍的对赌,您现在要买,那就肯定得连对赌的债务也一并买了才行。” 原来富商们向杜冲借钱时,拿不出质物,一般会请杜冲入股,但杜冲嫌风险太大,谁知道你这铺子能火多久?再者说了,我入了股,那原来的东家看稀释了经营压力,不就跟着生了惰性? 所以杜冲面对这种商人,一般会签个对赌协议来逼他们挣钱。也就是说你拿不出质物,钱我一样借你,但你每年交给我的利润分成,不能低于一万两,如果交不上,或者把铺子给转手卖了,那本金就得十倍赔偿。 一听三万五千两变成了三十五万两,马灵有点下不来台。 大梁一年收的赋税才多少两?这三十五万两能顶一个州一年的税收了! 马沅是宠这独女,但马灵疯,马沅可不疯,三万五千两还有那么一丝丝可能,但怎么可能花三十五万两银子,就为了帮马灵出口气呢? 而没了她爹马沅支持,马灵真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 万万没有想到。 马灵知道刚才小荧没事找事,多半就是来解围李晋,本来只想在李晋、尤其是小荧跟前摆个谱装个样,也没打算真买,可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商业巨子。 李晋在旁边看的心里乐开了花,心说果然打败魔法还得靠魔法,更是对杜冲刮目相看,这杜白圭,可比战国真白圭厉害多了,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几句话之间,风云变幻。 刚刚还是李晋束手无策,这一下子,变成了马灵骑虎难下。 怎么办?就算让丁锁把这几人杀了,也还是下不来台,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只见杜白圭,从掌柜手里拿起来刚才的“雪银貂”和“草上霜”,捧到了马灵面前:“姐姐,这钱,对您来说肯定是小意思,只是谁出门也不会随身带着几十万银两对不?要不姐姐您再回去琢磨琢磨这间铺子到底值不值当买,这两件衣裳,就当送姐姐的见面礼。” 哎呀—— 这话一出口,马灵心里这个爽。 这一下子,面子也有了,台阶也下了,还白赚两件价值不菲的上等裘衣。 马灵丢了个眼色,丁锁走上前来,但这次可没把谁给生生撕成两半,而是从杜冲手里客客气气地接过了两件衣裳。 “行吧。”马灵站起身:“我瞅这破店,也不知一年能挣几个钱,那我就回去再琢磨琢磨。” 说完,带着丁锁,晃晃悠悠,走出了这间“千金裘”。 马灵一走,李晋长长吁了一口气:“杜白圭杜白圭,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你说你这种商人,这套路是修仙小说里写的吧?” 杜冲笑道:“修仙小说的套路可比这高级多了,你看看就知道了,那里面一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不过,我最近觉得架空历史也很不错,有品味的人,看完修仙也都看看这个,尤其是做局造反的。” 杜冲一顿,悄悄说道:“哎,你说,如果有人造反,那兵甲粮草,得多少赚钱的机会呢。” 小师妹在旁边急得大叫:“太子都要到了,你们还有心思闲聊!” 说完,拉着小荧:“姐姐,我们走。”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对呀,太子应该到了,李晋也拖着杜冲,匆匆忙忙夺门奔去。 第四十六章 伟大而庄严的公孙总使 李晋脚下轻快,尤其跑路时,号称“溜烟步”。 杜冲被拖的连滚带爬,还好,两人走到门口时,太子也刚到,正从车上下来。 太子看见李晋从通楼街跑来,心里有点疑惑,但又看见他手里拖着杜冲,就没说什么,只说:“干嘛去了。” “呃,陪着买东西。”李晋只说陪逛街,并没说陪谁逛街,太子要认为是陪杜冲,那就是陪杜冲好了,不过我可没说。这样至少我没犯欺君之罪,对吧。 杜冲一心只想去玄医局见见可能的大客户,所以李晋不管说什么他都得配合,跟着给太子陪笑说:“是是,我俩去转转。” 两个男的,去逛街? 太子是正经人,没想那么多,倒是旁边的徐戎看见两人手拉着手跑来,噗嗤一笑:你俩这感情,升温挺快呀。 不过这徐戎笑得出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才,刘刈还在牢里呢。 太子毕竟是太子,不要觉得平日里在武机局,太子和李晋们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那是因为太子在武机局,首先是都统领,可出了武机局,但在其他人眼里,太子就是太子,太子亲临,等于梁王天子亲临,那可不是小事。 太子走到玄医局门口时,“我们不瞧病”那牌子不雅,已经被女官暂时撤了。 踏上台阶,扑面而来一股花药混合的香气,沁人心脾。 只是对太子来说,这香气不知是福是祸。他既希望来此能查出些头绪,又害怕看出水越来越浑的端倪,然而不管怎样,太子知道,自己必须镇定而严谨,毕竟这天下今后还要由自己来掌握。 门内左右两侧各立一列差人,无一例外,全是年轻的女官。 女官们各个年少窈窕,和刚才前去武机局禀报的女官一样,清一色的穿着统一的窄袖长衫,长衫通体青色,领口袖口以白缎锁边,下穿青色长靿缎面胡靴,腰间无饰,仅悬一白玉十字木纹符牌以示身份,青丝挽成发髻,藏于玲珑冠帽之中,整齐干练。 为首的女子却不相同,穿着白色襦衫短裙,正躬身迎接太子,李晋把目光从后边的女官身上挪开,漫不经心的瞄了一眼为首的女子,可就是这一瞄,却让他大吃一惊:小荧? 杜冲也立马认出这白衣女子就是刚才“千金裘”的带妆小哥,拉了一下李晋的袖子。 小荧居然这么快就换好了衣服,前来迎接太子。 不过,李晋心想,这玄医局也太过傲慢了吧。梁王天子尊崇玄医局,无非是为了衙府司军的玄生之事,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政权。 而眼下太子殿下驾临,居然公孙总使不亲自迎接,而只是派了手下女官前来。 真是不懂事,是不是有本事的都这么拽。 两队女官,虽人在队伍里站着,但毕竟年轻,知是太子要来,兴奋的不得了,都想见见传说中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太子殿下,互相打趣,说到不一定谁被太子看上给选了去,姑娘们更是满脸通红,叽叽喳喳嬉闹个不停。 见太子进门,两列队伍里的闹声小了一些,有些胆大的女官还是悄悄抬眼偷瞥一下,娇羞含笑。 太子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尽量摆出一副帝王威仪,可实际上,他的年龄却比这里大部分女官都还要小一些。 为首的小荧率众人行礼,一众女官皆行稽首大礼,道:“恭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而小荧姑娘则是右手压住左手,左手又置于胯间,颀长的双腿一并,屈身垂额,恭敬的行了一个常礼:“玄医局总使公孙荧,恭迎太子殿下。” 总……总使,公孙……荧! 一句话,将李晋劈在原地。 不是,你们能不能认真一点。不要闹了好吗?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这两日跟自己打打闹闹的小荧,居然是玄医局赫赫有名的公孙总使! 江湖上传言神乎其神的不拘六部、不受州府的堂堂玄医局总使公孙先生,居然是…………是个女的! 还有什么会比这更加魔幻? 完蛋了,我还调戏人家“媳妇儿”来着。 李晋吓得半死,只觉眼前一黑,双耳发聩,浑身僵直,动弹不得,瞬间化作一尊泥塑石像,这石像上既没有写着“忠”,也没有写着“勇”,而是赫然刻着两个大字——“笨贼”。 直到太子应答,李晋才回过一丁点神志,虽然摸了摸脑袋还在,但已经感觉自己四肢绵软,背心发凉。他望了望受伤的左手,想起太子都费尽周折才能见一面的公孙总使,居然还给这只不争气的手上药,恨不得当众把它给剁下来。 “公孙总使切不可多礼,小王此来打扰了。”说罢,太子轻轻躬身还礼,面容中并无惊色,可见,太子是知道公孙总使就是这个小姑娘的,甚至,很有可能,原本就已熟识。 实际上,太子并未见过公孙荧,只是有可能在宫中时,听父皇提过玄医局总使是一年轻女官而已,也有可能,是太子根本就不知道,只是一如既往端得一副矜持稳重威仪而已。 玄医局总使是个几品的官儿,李晋并不知道,但按照当朝礼制,太子是君,官员是臣,太子只有在见三公以上的大官时,才会“躬身回礼”,以示谦逊。 如果太子不给你行礼,那就说明你这官儿,还不够大,加油吧兄弟。 可公孙荧却有不一样的排面,施礼未完,太子便急切回礼,那在李晋看来,这“总使”可能已经不能用几品几品来衡量了。 “小王之前只是听父皇提起过,今日得见,不想公孙总使如此年轻,真是意料之外啊。” “太子殿下,你也很年轻啊,闻道有先后,小女子只是早跟家师龙树先生学了几年而已。”公孙荧并没有因太子之威而拘谨,还是和往日一样轻盈得体,从容不迫。 “家师可好?”太子问候道。有师尊问师尊,无师尊问父母,这样的寒暄,礼数极致周全。 “我师傅他老人家行踪无定、不落凡间,我也很难见她。”说着,公孙荧就引着太子向府内走去:“这位是大理寺杜评事吧,久仰啦。” 李晋一听,行踪不定?行踪不定你让崔瞳去哪里学艺?小荧你逗崔瞳呢? 杜冲见公孙总使主动与自己打招呼,连忙说道:“总使大人好,我只是太子陪侍,陪侍,呵呵。” 太子让徐戎带领同来的执红卫在玄医局前院处安排警戒,只是唤李晋和杜冲一起,踏入大门,跟公孙荧向府内走去。 即使被留在前院,那群执红卫们看着这么多漂亮的女官,也是既兴奋又羞涩,躁动不已。 “小师妹,让大家各忙各的吧。”公孙荧招呼了一声。 李晋回了回魂,顺声看去,见伶牙俐齿的小师妹也在队列里面,只是今日换了制式长衫,刚才紧张没有发觉而已。 小荧和太子在前,边走边聊,完全没有理会还紧跟在后面的李晋,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李晋胆战心惊地拉着杜冲,并排跟在后面,心中的忐忑,写了满满一脸。 第四十七章 高阶的斗法斗的情商,是阅历 “天下大事那么多,太子殿下还要惦记我这玄医局,真是折煞了。”公孙荧一边走,一边客气的说着。 李晋一听,可不折煞了么,别看太子此刻端的云淡风轻,可为了来这玄医局,下了多大功夫?几次三番不说,还白白搭上个南衙府司军副统领肖英。 “昨夜天理军又来夜盗玄医局,还有什么比这事更大么?武机局专办此案,应该的。但若没有这天理军贼人,小王今日也无缘得见先生。” 李晋一听,猜了个八成。“昨夜夜盗玄医局”,啊,一定是小荧瞎编的,失主主动上门请求调查,那太子肯定做个顺水人情。 怪不得昨天公孙荧这么有把握,还好自己听了她的话,沐浴更衣,不然今天还得穿着一身儿满是石灰硝石的脏衣服出现,那可跟这玄医局太不配了。 太子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声音很轻,语气更是一如既往的谦恭温和,甚至还透着些初出茅庐的青涩,引得公孙荧轻轻笑了一下:“那今天能目睹太子殿下的英姿,我还得谢谢天理军喽。” 两人边聊边走。 公孙荧给太子介绍起玄医局的布局来:“太子殿下你看,这前院东西两侧,就是玄生房,衙府司军就是在这里用药、调养。” 太子望去,前院两侧各有两排房间,与院墙一样的朱红,但却装饰着亚色的黑瓦,再用白漆细细沟边。黑红配,瞬间衬托出一种不一样的高级感。 这两排房,每排分为五间,每间宽三四丈,门的右侧挂着木牌,却只写了一、二、三、四,并没有玄生或其他字样。 而每间房前,均有一列军士,此刻正面向太子,稽首行礼。 这些士兵虽皆身着褐色白襟常服,均未佩戴军甲重兵,但太子一眼望去,便知定是衙府司军的军士。 梁王遴选衙府司军兵士,要求力必二百五十斤,身长必五尺九寸六分,多一寸不要,短一分不收。况且,只有衙府司军的军容才能如眼前般整齐划一,每个人的衣着发髻都一丝不苟,甚至连头上巾帻坠下的方向和衣摆束带留出的长短都如出一辙,就算不是在军中列阵,是在此处看到,也能感到他们作为侍卫亲军的严肃和威仪。 可就是这一丝不苟,在太子眼里,是军纪、是威严,但每次李晋看来,都不屑一顾,觉得是呆滞、是刻板,完全没有了年轻军士该有的灵气和活泛。 李晋不理解,很多年轻人也不理解,内务有什么好整理的,那还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整齐军纪带来的压迫感和威慑力。 “太子殿下可随我进去玄生房看看,看看亲军士兵是怎么玄生的。”公孙荧热情的邀请着,一点都没有遮掩,并不像坊间传说中那么神神秘秘。 也许是之前太过忌惮玄医局的神秘,公孙荧的热情和坦然,反而让太子略感拘束,问道:“公孙总使,我看军士不多啊,今日不是玄生日?” 太子左一个总使,右一个先生的称呼公孙荧,过分的持重,反而显得与年龄不相符的拘谨。 杜冲一拉李晋,悄声笑着说:“太子这般忐忑,到底谁才是储君?” 可李晋哪里笑得出来。 小荧答道:“现在日日都是玄生日,今天得知太子殿下要来,特意少安排了一些人来玄生,只怕人多繁杂,影响太子殿下办案。” “公孙总使有心了。” “过午会有更多军士前来,这几日轮到金枪效义营。衙府司军总共三万余人,每人每五日都要来服药调养一次,我们玄医局每天要调制千余人的汤药,就算日日玄生,也忙不过来。” 太子从远处看了看玄生房,见房间空旷,又不想打扰亲军正常的玄生,只说:“那就不必看了,我们还是主要勘察一下研经、备药的地方吧。” 在太子看来,其实也正是这些地方,才更有偷盗的价值。 “也好,其实里面都是草药蒸熏的空房间,军士们来了,女官们才从玄药房带汤药进去使用。” “我听说玄医局女官是从各地推举的才女中挑选?” “是的,有一部分,毕竟要行医问药,还是要能识字看方才行。不过我们玄医局也分各营的,主要的医官,都是我带来的师姐师妹,有几十个吧。” 说着,四人已经穿过前院,来到了中庭。李晋一路只是听着,话都不敢插上一句,倒是杜冲优哉游哉,如观景一般。 “殿下,后院主要是女官们衣食就寝的地方,中庭这一圈,才是我们玄医局主要公务的地方,这边是研经房,教习房,这边几座大屋都是药事房和仓库。”公孙荧一一介绍着,尽量显得很随意,想把太子从局促中带得轻松一些。 李晋随太子环顾起来,这庭院确如小荧姑娘一样,灵动而脱俗。 院前,是一小小的六角凉亭,东南西北,都是各色的厅房,中间的空地只剩得五六丈丈见方,一条尺余宽的流水逶迤成环,将院子围了起来。 沿院中的鹅石甬路望到尽头,左右流水汇聚成潭,潭边的蓼花苇叶已经迎冬凋敝,池内的翠荇香菱也不见颜色,唯有一尊黄石假山矗立其中,一架轻巧的龙骨水车将潭水引至石间,又缓缓落下,如鱼跃水面溅起的浪花,又如指落琴间流淌的音符。 院子东侧,是十多株梅花,纳寒藏春,争奇斗艳,正开的尽兴。粉色的花瓣已飘落了一些,将地上的枯草都染上了颜色,如瑶花琪草一般,妆点得整个院子犹如东虚幻境、妙不可言。 太子与李晋,随小荧姑娘绕着院子到各厅房查看了一圈后,又回到这幻境院中。 小荧引着太子来到亭中坐下,此时那小师妹已经带人将凉亭挂上了一半的白绸帷幔,又端来了一盘炭火拨燃,正在炭火边认真的烹茶。 “杜冲,你和李御察可跟随女官们随处看看,注意不要打扰到人家。” 见太子有意支开李晋和杜冲二人,公孙荧笑道:“不必拘谨。” 又对小师妹说:“师妹,配合好两位查案。” 第四十八章 杜冲攻陷小总管 没了太子在身边,李晋瞬间活了过来。 他狠狠拉了下小师妹的衣袖,抱怨道:“她她她,她是你们玄医局的总使?” 小师妹没理他。 “你们怎么不早说。” “那你问了吗?”小师妹瞪了他一眼。 “我都不知道,我问什么问啊。” “不知道才要问啊,怎么,姐姐不是总使你又想怎么样?” 李晋哪敢回答,只把话题岔开:“这玄医局,和晚上还真不一样。” 杜冲一听:“怎么,你晚上来过?” “没有,没有!”李晋知道说漏了嘴,只说:“挂绿矾油丝线时,在墙头看过。” 小师妹立即怼道:“啊,还好意思说,挂什么破线是假,暗中偷窥才是真,对不对,我都跟府里的姑娘们说了,以后看见爬墙的变态,直接拖去泡酒。” 杜冲听得云里雾里,插话道:“小师妹姐姐,你是这玄医局的大总管吧。” “什么是大总管?” “就是什么事都归你管。” “那姐姐才是大总管啊,姐姐不管的事儿,我才管。” 李晋一听,抖起了机灵:“哦,那你就是二……” “总管”俩字没出口,被杜冲狠狠拉了一下,心说你才二,你全家都二,就眼前这个姑娘,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你说话还不小心,还二呢。 杜冲抢过话来逢迎道:“小,小总管,姐姐是大总管,你是小总管。” “嗯,呵呵,那就是吧。”小师妹听得很舒服,又见杜冲帅气挺拔,比李晋耐看得多,对他的态度一下好了起来,反而是不经意又瞪了李晋一眼。 三人一起向玄药房和丹砂房那边走去,李晋被怼的丧气,跟在后面,反倒是杜冲和小师妹在前面聊的火热。 杜冲从怀里掏出那本《二手修仙传》,拿给小师妹:“小总管姐姐,平时看不看小说呢,这本是我最爱看的,送给你。” “爱看,爱看。”小师妹笑嘻嘻地接过来,饶有兴致地翻了翻:“你有那种吗?那种我也喜欢看,就是,就是姐姐这种是主角的小说。” “大女主么?” “对对,就是像姐姐这样飒飒的,还有,就是要好多人好多人都喜欢姐姐。” 杜冲一听,这不是女频后宫么? 小师妹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然后求而不得,都来巴结我,让我说好话,我呢,就手里提个棍子,让他们一排排站好咯,谁听我话,谁对我好,我就让姐姐见谁。” 杜冲笑道:“那简单,我回去叫人精心写上几册,给小总管姐姐送过来。” “真的?那太好啦。” 说着,三人来到了丹砂房,杜冲只想着商事,一路说笑,把查案的事全丢给了太子。 见小师妹被哄的一路开心,杜冲趁机说道:“这丹砂房,这么大规格,咱们玄医局要用许多丹砂吗?” “是的,玄医局用量最大就是丹砂,成天成天炼,一直都不停。” “哦?在下不才,有一间小小的药铺,叫做‘筑基堂’,采买的药物又多又好,不如以后,这玄医局需要丹砂,直接唤我送来如何?” “好啊,杜评事家‘筑基堂’的药材,最有名了。” 杜冲一听有戏,洋洋得意起来:“小总管姐姐也听说过。” “那可不?你家的药材,能把衙府司军都统领易天方给毒死,可不是最有名么?哈哈。” 李晋在旁边听得,差点笑背过气去,心想,杜白圭啊杜白圭,你还是太年轻。你以为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改变这小师妹的刻薄本性,还真是天真呢,刚才还笑我蠢,这下轮到自己了吧。 杜冲也一脸尴尬,不知该如何答。 小师妹说道:“不过,这玄医局用药,都是由太医院采买送来,梁王陛下一般不允姐姐自行采买药材。” “哦,如此啊。”杜冲有些失落。 “不过,杜评事,最近玄医局有一味药,市面上很难买到了,就是太医院也没什么存货,你若有,倒是可以送来。” “什么药?” “麝香。” “有倒是有,只是这麝香的进价,近日不比以前了,飞涨了三四倍呢。” “那别处三四倍都买不到呢。”小师妹似乎对钱没什么概念,只说:“杜评事,玄医局可是给梁王天子办事的,你还怕给不起价钱嘛。” 李晋一听,真是打心底里佩服杜冲。 先是囤积居奇,收购大量麝香。 接着,自导自演,借太子和张让的影响力,假意买卖西极天马,吸尽眼球,大肆哄抬麝香价格。 这一笔,恐怕又是十几万银钱进账。 杜白圭,不愧是经商奇才,面对这么难搞的小师妹,只用几句奉承,一本破书,就搞定一桩大交易。 李晋暗忖,这还真就比不了一点。 另一边儿,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想到玄医局昨夜又被盗,而刘刈也被降旨关押在了武机局大牢,太子肯定不如李晋杜冲等人疏朗。 不过,此刻,太子与公孙荧缓缓在炭炉边对坐,一边是芬芳四溢的梅香,一边是沁人心脾的茶汤,任谁心中的焦虑都能舒缓一些。 “公孙总使,这庭院可真是不简单啊。” “殿下唤我小荧就好。”公孙荧抬手给太子斟了一碗煎茶,“太子何等尊贵,我这里怎比得上宫中辉煌巍峨,这里大多是种些好看的药用香草,草本的东西,冬天都已凋敝,只有这梅花开的正好,对了,还有那边黄石假山,也是一整块药用的赭石。” 太子望了望假山,又低头看了看溪水,这才发现,曲水流觞中,带有淡淡的红色,确似赭石染成。 “再说,这小院也是陛下所赐,天下都是陛下的,纵使好,也是陛下的好。” “谦虚了,小荧姑娘这里,可是处处玄机。”太子指了指假山,说道:“八卦纳五行,坎在北,北方壬癸水,姑娘设一座假山流水。” 又指了指梅林:“震在东,东方甲乙木,姑娘植一片六瓣腊梅。” 小荧望着太子笑而不语,手里却一直拨弄着茶器。 “离在南,南方丙丁火,这炭火不是也应了卦位?” “殿下,这都是巧合,那炭火熄了,不就不成卦位了。” “炭火熄了,姑娘还在,姑娘单名一个荧字,火自是不会熄了。” 公孙荧一听,爽朗的笑了起来,心中叹服太子虽然年纪轻轻,但的确如坊间传说般心思缜密,博学广闻。 开得玩笑,就不是拘谨,太子只是谦和有礼罢了,所谓拘束,只是公孙荧一厢情愿的错觉,而这错觉,也正是太子需要的,并且有意营造的。 “小荧姑娘如此熟悉易经八卦之事,想必为衙府司军配伍的药物禳符也不一般吧。” 太子漫不经心地咂了一口茶,话锋一转,小荧心中一惊,虽然脸上笑意犹在,却仍有一丝不自然被太子察觉了去。 果然,太子的拘谨只是一种错觉。 第四十九章 小荧,别开枪,自己人 到底谁才是高手呢? 高阶的斗法,比的是情商,更高阶的斗法,比的是权力,最高阶的斗法,比的是人性。 太子到玄医局,绝不是普通的查案或随意的寒暄,从进门的那一刻起,端什么样的姿态,给人留什么样的印象,都早已在心中反复拿捏。 也许,小荧也是吧,谁知道呢? 太子心中全是梁王的社稷,其实也是自己未来的社稷,其余在他看来都不重要。你说他单纯吧,这社稷本就不单纯,你说他不单纯吧,他心里却容不得其他思绪。 可真是这样么? 正如刚才在前院所见,自从父皇设立玄医局以来,衙府司军军纪提升明显,士兵各个师律严明、训练刻苦,噤言少语、面目坚毅,完全没有了原来富家子弟和官宦之嗣特有的涣散和畏缩。 天理军起事以来,惮于朝廷的力量,公开的行动并不多,可若是玄医局将玄生之术落于天理军之手,恐将加倍提升天理军的反叛力量,这一定是天理军几次三番来玄医局偷窃的原因所在。 求奇药,壮军势,天理军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之前的一次,发生在两年前,还与杜冲或多或少有些关联。 开平五年末,彼时梁王登基已有五年,听闻西域沙陀部偶得奇药,唤作“月中骞”。服后可使人力大无穷、不惧疼痛,士兵战时服用,虽刀枪刺过身体血流不止,但伤者完全无惧,可战斗至血尽而死。 士兵既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样的士兵,组成的部队,无所畏惧,战斗力极其恐怖。 梁王遂遣礼部侍郎杜睿持符节,携黄金千两前往沙陀部求药。 而这杜睿正是杜冲杜白圭之父。 据记载,沙陀部一是忌惮中原帝王的威名实力,二是梁王给的金子确实太多了,杜睿遂顺利求得“月中骞”。 待杜睿返回时,留住在武威城河西节度使张承府中,张承盛情款待。谁曾想,是夜,数十天理军为盗奇药“月中骞”,偷袭将军府,张承为保奇药引爆火药,与贼人同归于尽,礼部侍郎杜睿也没能侥幸逃脱,身死求药路。 “月中骞”一案,影响极其深远。 首先是杜睿因功追封“忠烈侯”,其子杜冲世袭。 其次,张承之子张让继承河西节度使后,对张承壮年死于非命耿耿于怀,迁怒朝廷,天下皆传张让因此而有反心。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天理军名声大噪,朝野均闻之色变。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很明显,太子更关心的是贼心不死的天理军。天理军几次三番偷盗玄医局的目的究竟是为何物,这玄医局到底丢了什么,是玄生的配方还是特殊的药材? 公孙荧见太子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个弯子,终归还是离不开玄生的秘密,说道:“殿下,这玄生之术所用皆是普通的药材,且依照陛下旨意,都是由太医院采买送来,比如……” 公孙荧正要继续说所用药材的种类,太子打断了他,说道:“小荧姑娘不必细说,只说这玄医局中,最重要的是何物呢?” 公孙荧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沉吟了一下,咬起嘴唇说到—— “是我。” “我自幼学艺,已经十年,天理军除非将我掳去,否则想以玄生术操练兵士,绝对不可能。”公孙荧柳眉微竖,杏眼圆睁,一团粉色浮上腮边,表情严肃,又娇嗔自信,样子煞是好看,逗得太子也转忧为喜,心中一乐。 再是总使,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年轻的女孩子,太子心想,她脸上没有徐戎、崔瞳那般的城府。 不过,公孙荧这样一说,就表明玄医局不但没有失物,而且甚至没有可失之物。 查而未获,太子不禁有些失落。 再问下去也不会有失物的线索,太子本应告别的,可是小荧的干练得体,机敏有趣却让他心生好感,不免多坐了一会儿。 太子望公孙荧,却与李晋看她不同,李晋只觉得小荧削肩细腰、娇俏端庄,可太子看来,小荧眉如新月,额如玉翡,鼻梁微挺,瞳仁闪亮,除了俊俏好看,从面相上讲,更有常人中难以遇到的至贵之相,不似凡人一般。 武机局多是些五大三粗的粗鄙军汉,东宫中的虽有女侍却不经诗书,难得小荧与自己年纪相仿,八卦五行、诗书文章、金石医药皆有涉猎,最最重要的是,小荧并不拘束于君臣之礼,不像朝里的老家伙们只会一味地附和,因此太子殿下与其交谈,有往有来,不亦说乎。 坐了近一个时辰,太子这才起身:“既然没有失物,那我们再另辟蹊径去查,姑娘放心,我们会尽力保玄医局安全。” “殿下也不必太懊恼了,天理军目前还没有实质的行动。”说着,公孙荧也站起来,正要送太子走,好像突然想起一般,说道:“对了,殿下,我们虽然没有丢东西,但是贼人却落下一样东西,可能会对查案有些帮助。” 说着,公孙荧转身,从旁边拿过锦袋,掏出一段白色的绢布,交给太子。 “这是……” “殿下,这是贼人昨夜翻墙时落下的,挂在后院墙瓦下面,被那名起夜的女官拾得。” 太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两尺多长的绢布有明显的使用痕迹,除了几处污渍,还清晰可见一点点血迹。 “这是裹帘?!” “对。”公孙荧附和道:“我看也像,包扎伤口用的白巾裹帘。” 那天理军是带伤行窃,然后被起夜的女官发觉时,仓惶翻墙逃出,伤口包扎着的白巾裹帘挂在了瓦片锋利的尖角上,然后掉落院中? 太子把白巾裹帘捏在手里正在推理,只见小师妹已经领着李晋和杜冲两人从后院回到了中庭。 太子一看,李晋在金水河边被飞鸢白火石灼伤的左手,分明昨天还包扎着白绢裹帘,此刻,却什么都没有了。 离谱! 果然是李晋! 武机局有内鬼! 第五十章 这一枪,可够狠? 李晋的左手,在金水河边,被那细长的天理军所放的飞鸢灼伤,一直都给服备营的医师用白巾裹帘包扎着,可偏偏,就在今日,这包扎手腕的裹帘,出现在了玄医局。并由公孙荧亲自交给了太子。 这一幕全被刚从后院走到中庭的李晋看得清清楚楚。 他第一反应是异常的错愕,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一切。 看看太子手里的裹帘,又抬起自己光秃秃的左手,委屈、愤怒都还没来得及涌上来,只觉得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然后是尴尬,被当众脱了裤子般的尴尬。 这是谁的手,快拿走! 就算你们要让我背锅,拜托能不能背着我,非要当面让我难堪?难道我就那么不值一提? 接下来便是疑惑,这白绢布裹帘,昨夜我依小荧吩咐洗澡更衣后,见伤口基本愈合,就取下放在房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公孙荧!只有可能是公孙荧!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是她早有安排。 想到这,便是愤怒,那种背叛的愤怒。 公孙荧,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你居然陷害我? 好好好,我把你当朋友,你拿我当棒槌。 塑佛塑形难塑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真是错付了你。 用完就废是吧,这一波操作,真的溜。 不过,你用得着这么处心积虑吗。 第一步,你给我上药,让我伤口恰好愈合, 第二步,你特意告诉我要沐浴更衣,让我不经意取下裹帘。 第三步,你谎报失窃,让太子上门查案,调虎离山。 第四步,你假装与太子吃茶聊天,稳住我们,再派人到我房里偷出裹帘。 第五步,你安慰太子,假意想起,还说什么天理军‘仓皇逃窜’时失落的证物。 可以啊,公孙荧,你这五步蛇够毒啊。这一环套一环,严丝合缝,防不胜防啊。你这是谋定天下诸葛再世啊。 还真是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不是,你有这般谋略,干掉梁王取而代之,效法周武,当个女皇,不香吗?干嘛这么处心积虑就为了陷害我一个小小的执红卫? 有这个必要么?就为了让我见识人心险恶?就为了给我上一课? 现在好了,私通天理军、夜盗玄医局,哪个都是死罪。 按理说,李晋此刻应该万分恐惧才对,可这一次,他的愤怒却远远压过了恐惧。 太子也没想到公孙荧突然拿出这么个东西,接过裹帘,脸色铁青,只说回去查,就算李晋和杜冲走过来,也没有揭穿。 太子也真是苦,表面上要装的波澜不惊,心中却一万匹骏马奔腾。 太子能怎么说?跟玄医局这漂亮的总使说:是的,这是我手下的人丢的,昨晚来你这儿偷东西,喏——就是这个有两枚武机印的执红卫? 这不是打脸么?! 自己的人,偷了别家的东西,然后装模作样上门来查,还坐了那么久。 太子不能说,只能强忍着愤怒离开。李晋也强忍着愤怒,一起向玄医局外走去。两人后面跟着一个不知情的杜冲,还有装作一脸无辜傻白甜的公孙荧。 四人一言不发,一切美好毁于一旦。 李晋拳头捏的青筋爆起,只瞥见公孙荧若无其事的淡漠,愤怒就更加出离! 好你个公孙荧,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拿我献祭是吧。 就这样。 穿过一排排不苟言笑正在玄生的侍卫亲军,太子一行人走出了玄医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如果你认为太子的愤怒,只是家里出了内鬼,那你可就把这事儿想的过于简单了。 太子急于到玄医局查案,表面上看,是为了破获天理军,可哪朝哪代还没有几个反贼呢?实际上,太子是有更深层次的想法的。 以史为鉴,储君无法顺利继位登基的先例,不胜枚举。 远有秦时扶苏,近有隋时杨勇,更莫说玄武门之变的李建成。 身为太子,在登基之前,一定要充分地立信、立威,不然能否活到先皇驾崩,都是问题。况且,就算先皇驾崩,自己继位,那立威不够,党羽不丰,也必然无法服众,危机四伏。 而没有一个太子的危机,就只是当不了皇帝这么简单,是要送命的。 如今的玄医局如日中天,如果自己的武机局能够压玄医局一头,那无疑也是压了衙府司军一头,为自己储备了政治资本,树立了威信,也为今后继位登基打下了基础。 玄医局屡次被天理军光顾,其实正是太子扬名立威的天赐良机。如果能够在查办案件中发现对玄医局不利的线索,从而制衡玄医局,亦或是让玄医局迫于安全压力依赖武机局的庇护,那正是太子殿下求而不得的结果。 如果换成父皇,也一定会这么想。 可问题是玄医局愿意就范么? 年轻的太子毕竟年轻,一个回合下来,自己力压玄医局不成,反倒差点出糗。如果公孙荧知道裹帘是李晋的东西,当面揭穿,那武机局出了内鬼,岂不是让自己颜面尽失,以后还如何服众? 本想着能收获一些“资本”,却没想到收获了一枚“内鬼”。 足见太子对李晋的愤怒。 玄医局当然不愿就范,云淡风轻、胜天半子,而且,只用了一条小小的裹帘。 太子出门,登上车辇,气哄哄地坐定,见李晋跟来,突然开口说道:“李晋,你与我同乘!” “走!”尽管刻意压制情绪,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太子的异常。 一路上,他面色如铁,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李晋。 如果他不是太子,一定会扑上来剥了李晋的皮。 这目光,让李晋的恐惧这才渐渐涌了上来,慢慢盖过了愤怒,也让他从未这么深刻地理解“如坐针毡”这个词的含义。 可怜的李晋,就在刚才,还左一个小荧,右一个姑娘,左一个袅袅,右一个端庄,没想到,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不过是公孙荧与太子斗法的工具。 就这样,在六神无主的浑浑噩噩中,李晋像一具离魂的僵尸一般,哆哆嗦嗦,被太子领回了缉卫营。 第五十一章 又改一回生死簿 太子自幼在军中长大,但既没有继承父皇的骁勇,也没有继承父皇的深谋。 可是,成王宪圣,成“成康之治”,明帝清明,造“明章之治”。 同样,太子具备的是沉着冷静、仁德谦恭,不出意外,恰与成王、明帝一般,将是守业的不二人选。 正因如此,虽然棋输一着,但太子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他不会“怒不可遏”,尽管还是把那惹事的裹帘,甩在了李晋的脸上。 李晋没有太子的出身背景,自然也不具备太子的政治韬略,不懂太子到玄医局的大智慧,只当是他捉了“家贼”,要拿自己问罪。 比起死,李晋更加在意的是公孙荧为何要陷害自己,而且居然毫不避讳,几乎用了“阳谋”的方式,实在是羞辱。 如果要自己死,那昨日在城西民宅中,又何必从崔瞳的陷阱中救自己?又何必急匆匆去“千金裘”与难缠的马灵对峙? 如果只是自己那一声“媳妇儿”轻佻,要教训一番,那这手段未免也太毒辣了些,私通天理军,夜盗玄医局,公孙荧就有把握自己能够破局? “李御察,你是嫌武机印给的太慢了么?”太子怕丢人,只唤了杜冲作陪,在他看来,武机局的人,包括徐戎、刘刈,甚至康严,都是外人。 杜冲看了看情况,也大差不差,知道了个大概。 “殿下,真不是我,不管我事啊。”李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能不能活命,就看这一刻了。 “李晋,八处听翁,你知道地点。” “知道。” “执红卫夜晚巡逻,你知道规律。” “知道。” “绿矾油丝线,你知道方位。” “知道。” “那除了你,还能有谁能躲过这所有的警戒?” “这……”是啊,除了自己,还有谁?其他都还好说,这绿矾油丝线的位置,太子殿下特意交代不要告诉别人,如果没有第二个人能躲过这所有的警戒,那昨夜是不是自己去的,还真不重要了。 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这个问题,把李晋逼上了绝路。 真是吃饱了撑的去献计挂什么绿矾油机关,看把你能的!躺着不好吗? 这下好了,难道真就只有自己去顶罪? 李晋不甘心地瞅了一眼旁边的杜冲。 杜冲赶忙把脸瞥向一边,心说不是我不仗义啊,这劫还是得你自己来渡,成了,就是金仙,败了,就是野鬼。 太子看着李晋,心说我看你还怎么狡辩。 狡辩?狡辩是不可能狡辩的,我李晋从来都不狡辩。 可是,还有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没有第二个人,我如何化险为夷? 李晋扣了扣脑袋,想把它叫醒:脑子啊脑子,我李晋平日待你不薄,能歇着时,都让你歇着,每日让你睡足五六个时辰,关键时刻,你可不能给我掉链子。 也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心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晋的脑子果真转了半圈,居然想到了一个人。 “崔统领!”李晋大叫道:“崔统领,殿下,崔统领也知道!” 李晋心说,崔统领啊崔统领,对不住了,反正你都不打算在武机局干了,去找小荧师傅龙树先生了,那就帮我挡一回箭吧,至于名声是否清白,反正你也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啊,我要死了,这两枚武机印可就白白浪费了。 还有,你那天想害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就当还我一份情吧。要怪你就只能怪她公孙荧栽赃害人。 “崔瞳?”太子见李晋搬出崔瞳来挡箭,心说你这不是狗急跳墙乱咬人么?“他怎么知道你绿矾油丝线的位置?” 说着,太子就要喊徐戎过来:“既然你不想说,还是请徐统领帮你一把。” 李晋一听要被徐戎拿去科学拷打,文明逼供,吓得菊花一紧,好像那徐戎的泥鳅,就要顺着爬进去了一般,心说我可不是那不正经的小黄播。 “殿下!”李晋叫道:“他是不知道,但那安装绿矾油丝线的装置,是他做的啊。丝线挂在竹篾上,从墙下望去,墙头哪里有竹篾,则两侧一丈内,必有丝线,所以只须观察竹篾的位置,便能躲开绿矾油丝线。” “你的意思,崔瞳从你房里拿走你的白巾裹帘,栽赃陷害与你?” “是的,殿下。殿下果然英明绝伦。” “那也只能说你们两个都有可能,并不能摆脱你的嫌疑。” 李晋一听,自己情急中搬出的崔瞳居然有用,事情来了转机,瞬间得意忘形,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爬到太子身边,说道:“殿下,不管是谁,昨夜偷盗,被人发现,今日必然心虚,你不如看看,崔瞳有没有畏罪潜逃,不就知道了。” 李晋大智慧没有,小聪明还真是不断。把事情推给崔瞳,有一个最为合理的优势,那就是——崔瞳跑了。 既然跑了,一来说明心虚,二来死无对证,那自己不就得救了? 太子心想,看看就看看,于是唤进来一名侍从。 “等等。”李晋害怕力度还不够,索性加量不加价送佛送到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殿下,今早我去检查绿矾油丝线时,在墙下发现了这个,应该是贼人翻墙时掉落的,你看看。” 说着,递给了太子。 太子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翠玉的圆环,上面还刻着两个字,问道:“‘凭顺’?这是什么?” “这是那苏吉短枪上的玉手托,一个刻着‘凭顺’,另一个应该刻着‘天理’,加起来就是‘凭天顺理’。苏吉死后,物证收回来都是由服备营看管,殿下可看看崔瞳房中是不是有另一只。” 太子一听,若是这能做实,那无疑是崔瞳私通天理军的铁证啊。赶忙派人去看。 不一时,那侍从回来,手里果然拿着另一只玉手托,告知太子崔瞳今日一直都未来上差,也未告假。 这崔瞳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平日里吃住都在武机局,既然没有告假,也不是出差公干,那消失一整日,自是极不正常。 “还真是崔瞳?”太子喃喃自语道。 杜冲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啊呀,果然,我平日在武机局,看他就萎靡阴险,不苟言笑,果然是天理军内应。” 太子不解,疑惑地问道:“崔瞳都已经做了统领,为何要私通天理军呢?” 杜冲拿着怪不怪的语气说道:“那杨为忠都做了刑部尚书,还不是一样私通天理军?” 也就是运气好,按说,李晋拿出这玉手托,实在是画蛇添足,是步险棋,如果另一只玉手托不在崔瞳房中呢?不是弄巧成拙? 也就是天不亡李晋,太子看看手里的玉手托,又看看李晋,意思是难道我错怪你了? 第五十二章 太子惨遭PUA 见杜冲终于开口帮腔,李晋算是松了一口气,心说杜白圭你要这时还不出手,那今后这兄弟就没法做了。 太子闻言捋了捋线索,嘀咕道:“崔瞳私通天理军,见这贼人三次夜盗玄医局不成,警戒机关却越来越多,这才亲自出手,又忌惮李晋在近期办案中的表现,因此一石二鸟,偷得李晋换下的白巾裹帘,嫁祸设计除掉李晋。——这也说得通啊,反倒如果是李晋的话,没被发现,也就算了,既然被人发现,又遗落裹帘作为物证,为什么还不逃跑?” 李晋见局势有所扭转,如释重负,感觉死好像是暂时不会死了,至少崔瞳现身之前,应该没事。又想,哼,好你个公孙荧,想害我?也不看看小爷我的本事? “殿下不必愧疚,我生是大梁人,死是大梁鬼,若能抓出真凶,就算被殿下错杀,也在所不辞。”李晋一边做戏,一边给杜冲使了个眼色。 杜冲心领神会,对太子说道:“殿下,你是不是该想想,天理军贼人为何一定要设计陷害忠良啊。” 李晋一听,心中暗喜,杜白圭你反应可以啊,转危为安,不显本事,以过邀功,才是能耐,忠良这个词,用得好,用得好。 嘴上说被错杀也在所不辞,太子你可不能真信,这一通冤枉,吓得我魂飞魄散,没有两枚武机印,这事儿可过不去啊。 “忠良?”太子还不知道两人想干什么。 “对呀。”杜冲指指点点解起惑来:“殿下你想想,天理军每次来偷盗,都是李御察当值,对不对。” “是啊。” “你总说,李晋办案不利,让那天理军自尽,可你换个角度想想,是不是只要李晋当值,就能及时发现,并且让天理军贼人不能得手,也不能逃脱,只能自尽?这不是正显了李晋的本事么?” “这倒也是。” “恰恰李晋昨夜不当值,那崔瞳就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若不是玄医局的女官发现,你现在还不知道呢,要说丢人,这才是丢人,一班执红卫还不如一个起夜的女官。” “好像是有些道理。”太子茫然的点点头,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 “还有,之前破妖童是他,解飞鸢是他,石柱莲花、街角听翁、绿矾蚕丝,都是他,殿下,假如你是天理军,你烦不烦他?” 杜冲见太子听得认真,决定要把PUA进行到底:“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李晋才是武机局的中流砥柱、架海金梁!是天理军眼中的,眼中钉——” “——肉中刺”太子接到。 “哎——对头!”杜冲见太子都会抢答了,又使了个眼色给李晋。 李晋也心照不宣:“哪里,哪里,都是太子殿下领导有方,我也只是按殿下的部署去做分内的事,只是多用了些心罢了。” “那别人怎么都不用心呢?”杜冲接过话来,做出一副批评的样子,说道:“李御察,这你就谦虚了啊,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这可不对啊,要实事求是,以后可不准这样了。” “是是是,杜评事说的是。”李晋连声称喏,“谦虚”地接受了杜冲的“批评”。 杜冲又转过头对太子说道:“殿下,今天这事儿,有深意啊!” 太子道:“有何深意?” 杜冲双手在李晋身前,比了个展示的动作,说道:今天这事儿,正是说明,如果那天理军是洪荒异兽,那我们的李御察便是屠龙的少年,是创世的猛将,是帝国的未来!” “那这么说,我险些给屠龙少年上了刑?” “是呀,殿下,你要真给李御察上了刑,那你就成了昏君。” 好家伙,杜冲说的来劲儿,越来越口无遮拦,昏君这话也就他敢说,换成别人,那恐怕当场就得见识见识昏君的厉害。 “殿下,这次就算了,只有咱仨知道,李御察也是命中该有此劫,但是你要知道,有了一次,就有二次,以后还会有人来诬陷咱们的中流砥柱,到时你可不要又听信谗言。不然害死忠良事小,失了人心事大。” “果然,果然,好吧!”太子听了半天,虽然总觉得这些话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是哪里怪,不过理儿却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一个好吧,就说明这事儿过了,不然呢,你还等太子给你认错不成? 可李晋这边儿,不但不消停,反而嘚瑟上了。 素来添油加醋多此一举的他,不知又哪根筋没对,还是真的得意忘了形,居然补了一句话:“殿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殿下今后有任何差事,李晋一如既往甘效犬马之力。” “嗯。”太子想了一下,既然爱卿如此忠心,那我便再给你找个事儿做,说道:“那行,那我再考考你,若能作答,这事儿便罢了,随我来。” 说着便往武机局最深处,自己的厅房走去。 “不是,我就客气一下,还真有事吗?”李晋暗暗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跟在了后面。 杜冲拉着李晋的袖子,悄悄踢了他一脚,埋怨道:“过都过了,你又加这么一句干什么?” 李晋也后悔不已,一脸倒霉地瞅了瞅杜冲:“我又得意忘形了。” “那等会儿再有生死局,我可不管了哦。” “唉,见招拆招吧,倒霉催的,怪我多嘴。” 杜冲在李晋耳边说道:“大哥,这次我可算是送了你一副护甲,终身免疫妖言陷害,今后再有人想陷害你,起码太子是不能信了。” “我懂,好兄弟。” “这可比三千贯钱值钱多了吧。” “因祸得福,因祸得福,还得是你。” 两人狼狈为奸,跟在太子后面,叽叽咕咕,一路走到了太子的厅房,只见殿下向桌上一指,桌上有一红木漆盘,上铺半尺白绢,里面躺着一叶小小的纸片,正是徐戎前日从金水河边那贼人胃中发现的东西。 太子说道:“来,中流砥柱,架海金梁,烦你帮小王看看,这是何物?” 李晋一看,哟嗬,报仇的机会来了。 第五十三章 爱德蒙?唐泰斯?李 听得太子吩咐让查证物,李晋便凑上前去看了看那红木漆盘中的纸片,问道:“殿下,这是哪里来的?” “是仵作复验天理军尸体时,在胃中发现的。”太子把徐戎发现纸片的经过详细说给了李晋,然后说:“不知是医药的方图还是誊写的纸张。” 徐戎拿过来时,太子就认定,这纸片虽已粘连轻透,但还分辨的出,应是死前不久吞下的,猜得没错的话,这就是贼人在玄医局内偷盗时,誊写药方,逃走时触碰听翁,引得执红卫发觉,在慌乱逃跑时把这纸吞了下去。 李晋也不嫌污秽,拿起纸片仔细端详,一会儿对着阳光来回翻看,一会儿又放在口鼻细细嗅闻。 无论是会稽的云蓝纸,还是苏州的六合白,哪怕珍贵如蜀中浣花溪的薛涛笺,归根结底都是草木浆所制,吞入口中,只消半个时辰便会消化,可手里这纸片居然在胃里多时还能保存下来。 片刻后,李晋摇头晃脑地说道:“太子殿下,这是硬黄纸。” “硬黄纸?” “对,殿下你看。”李晋把纸片迎着光举在太子眼前:“纸上笔锋虽不及一分,字迹难辨,但可以看出,笔墨不洇不晕,边缘齐整,这便是纸张做成后,置于热熨斗上,以黄蜡涂匀而得的硬黄纸。” 太子一听,果然,这中流砥柱,还是有两把刷子,不说其他方面,仅就查证辨物而言,那真是一把好手。 用人之道,在于用其长,避其短,对于李晋,你若让他上阵厮杀,那无异于羊入虎口,你若对他过分严苛,那也只能适得其反,但你只要让他能偷懒就偷懒,小事得过且过,那么大事必有惊喜。 “可这硬黄纸,又如何?说明什么?”太子知晓硬黄纸,染色使用黄檗汁,不但作为黄色染料,还可以防止虫蛀,多用来抄写经书、临摹古贴,由于市价昂贵,不是普通百姓常用之物,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太子身边所用,皆非百姓之物,并不觉得稀奇。 李晋把纸片拿给杜冲晃了一眼:“杜白圭,你们‘筑基堂’,会用这种纸誊写药方么?” 杜冲嫌弃地说道:“这纸干得慢啊,医师写字太快,不合适,我们就用普通竹纸,遇上大户,最多就是用水纹纸。” “对咯,殿下你看,连这开药局的都说,这不是誊写。” “那是什么?” “有可能是经书。” 李晋走到太子房内的香几前,拿起旁边的火镰擦燃,待火苗腾起,将硬黄纸轻轻在火上一燎,又放到鼻子边嗅了一下,神情闪过一丝异样,转向太子说道: “殿下,这不是方图,也不是经书,这根本不是书写用的纸张。” 太子疑惑,这纸不就是用来写书记事的么?问道:“那是何物?” “是符。” “符?”太子大惊,自己从未想过,这居然是一张禳符? “是。”见太子惊诧,李晋秉性又起,心中暗爽,开始卖弄:“符箓派自古就有‘金甲神持黄纸符敕示法’,又讲‘右符朱书黄纸’,葛天师葛洪在《抱朴子》中也曾提到‘夏时午日,朱书,赤灵符著心前,以辟兵疫百病。’” “这上面的笔墨,以火烧之,有硫黄的气味,还有黑色粉末,是水银泻出,所以必是丹砂,丹砂书写于黄蜡纸之上,不是禳符,又是什么?” 太子听闻一惊。 丹砂? 禳符? 还是玄医局! 公孙荧在说谎! 太子似乎不相信那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公孙荧,竟会骗自己。也不嫌那纸片是从贼人腹中剖出,从李晋手里拿过来,便冲到门外,迎着阳光,仔仔细细地端详。 此刻,他看的不止是那硬黄纸,更是要看透公孙荧的玄机。 杜冲和李晋两人在屋内看着门外的太子,会心一笑。杜冲拉了一下李晋的袖子,问道:“这都看得出来是符?” “我瞎编的,像不像。” “像,太像了,你再编,连我都信了。” 李晋一脸得意:“哼,叫她陷害小爷,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晋这个鬼家伙。 硬黄纸没错,丹砂没错,禳符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你非要把这几样联系在一起,还故弄玄虚刻意强调,那就有问题了。 丹砂写几个字,有什么好稀奇的?那太子的爹,不也用丹砂御批么?和尚的经,道士的符,教书的贴,不都有可能是丹砂写的么?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李晋这点小心思,明摆着就是要把这纸片里的鬼怪推给玄医局。天理军什么的,先往后放放。 公孙荧啊公孙荧,陷害我是吧,行,那就别怪我给你陷害回去。 小丫头片子还跟我斗?小爷我从不记仇,有仇我当场就报了。 杜冲一听就懂是什么意思,在一旁忍不住地笑。 可太子只是略懂金石符箓,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发现,又觉得自己对公孙荧掏心掏肺,可没成想那女子不知好歹竟反过来欺瞒自己,一时竟显得生气。 “来人!”太子叫道:“去玄医局,传公孙总使前来问话!” 太子这话一出,李晋又瞬间有点后悔。 奇怪,这复仇的快感,怎么这么短呢? 倒不是担心公孙荧扛不扛得住太子的诘问,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事儿的确是玄医局监守自盗? 那原本只是想报复一下公孙荧,可如果万一是真的,那公孙荧不是死定了? 虽然小荧陷害了自己,但大家斗个法而已,只决高下,不分生死,互相切磋,点到为止,谁输了也罪不至死啊。 正在李晋后悔时,太子又突然说:“不用了,我明日自己去罢。” 正好正好。 太子是想,毕竟武机局管的是谋反要案,在朝地位非同一般,传来的人就没有能好好出去的,大白天传玄医局总使到此质问,让人怎么看?现在还只是怀疑,倘若自己推断错误,影响衙府司军日常玄生,父皇不快,恐怕难以解释,还是自己去一趟比较好。 李晋一听,把悬着的心暂时放回了肚子,不过,还是去给公孙荧报个信吧,万一她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拉着她,收拾细软,连夜一起逃吧。 “咦,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第五十四章 兴师问罪 是夜傍晚,杜冲早已回到“筑基堂”念书修真,刘刈则在司卫营的牢里度日如年,太子殿下,此时也一准儿是寝食难安,离陛下的十日之期,还有九天。 李晋可不管这些,他还不信,为了天理军,能把武机局太子以下的执红卫,全给杀咯? 富贵自有天命定,贫贱也可安百年。抓不抓的了天理军,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能说了算的,管他呢,倒是小荧为何要陷害自己,一定要问个清楚。 就这样,李晋趁着黄昏,晃晃荡荡,又来到了玄医局的大门,“我们不瞧病,瞧病请去医馆”的牌子,像往常一样立在门边。 通楼渠畔月光贴,红烛伴酒映满街。灯火汴梁三五夜,醉落虹桥无人歇。 此刻,正是通楼街夜市灯火繁花上锦之时。 太子今日造访玄医局,表明武机局已经正面介入着手调查,自己作为缉卫营御察使,本可以大大方方拨开这骆驼虹桥边繁华的人群,以勘察案情的名义直接从前门而入。 但若太子得知,如何交代?自己来查的是什么?结果又是什么?又为何白天不查偏要晚上前来? 难道告诉太子,自己就是来兴师问罪,或者通风报信? 那可不行,李晋又悠悠逛逛转到了僻静的后墙,抬头一望,墙头挂着绿矾丝线的竹篾已经映入眼前。 “还是走老路吧,莫要节外生枝,太子若问,就说来检查机关,也好交差。”李晋一边想着,一边轻车熟路的翻上了墙头。 “嗒”。 刚一落地,墙外便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不知是巡逻的校尉,还是路过的住户。李晋心中一颤,立马背靠院墙,屏住了呼吸。直等了半响,见墙外并没有吆喝捉贼的喊声,这才舒了口气,小心的向院中走去。 按照公孙荧的说法,玄医局白天玄生事毕,女官们会收拾打扫,然后由她检视各房,并安排监督为次日准备汤药。 李晋见府内各处廊房内,都影影绰绰,烛火通明,他心中盘算到,大约还未扫拾结束。 小荧现在何处呢?若挨间房去寻,必然引起女官们的奚笑吵闹,人多嘴杂,传出去怎么办?或者乱了这庭院的规矩,惹得那小总管小师妹不高兴了,那可不得了。 正思忖间,李晋望见院中六角小亭,太子来时铺挂的帷幔还未撤去,便一闪身,躲入了亭内。 小亭离院中甬道只有两三步远,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女官嬉笑着结伴从亭边的甬道上向后院走去,李晋躲在亭内,大气也不敢出,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随着夜色渐深,经过的女官也少了很多,这时,从院内过来两个身影,李晋一看,正是公孙荧,旁边还是跟着小师妹,蹦蹦跳跳。只不过这时小荧已换上了昨日穿着的云白长衫,头发也恢复成昨日的模样,不似白天见太子时还正正经经的配着玲珑冠。 就这么一个柔桡的姑娘,怎么就能陷害于我呢。 李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吁出,拉了拉衣角,做出一副胜利者的模样,唤了声:“妖女休走!” 公孙荧停下了脚步,似是算准李晋会来,并不意外,倒是旁边的小师妹,瞧见李晋,故作惊讶地叫道:“哟,这笨贼居然没死?” 果然,公孙荧害我,这小师妹也知道,合起伙来整我啊。 “李御察使,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啊,太子这是要使人在我玄医局内设岗布防了么?”公孙荧做出一副两人不熟的样子,有点不怀好意的明知故问。 “啊,这……”李晋一时语塞,小荧上来就把太子抬出来,让李晋有点没法接话。 “武机局查案,太子不可能事无巨细,处处安排停当,那要我们何用?纵使太子没有刻意安排,我们下人也可主动根据案情需要走访调查。”李晋没有办法,只有胡诌了一通,自己还觉得合情合理。 “那御察使请自便。”公孙荧眼睛一白,拉起小师妹的袖子,便要走。 “哎,不是不是。”李晋心说,我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一上来就被你带了节奏,好像理亏的是我一样,我堂堂御察使的气势呢? “御察使又有何事?” “你,你,我拿你当朋友,你干嘛要陷害我?”李晋拿捏了半天,本以为这话说出来可以凌厉逼人,可没想到一出口,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嘁,你管我呢?”公孙荧见这个笨贼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狠狠白了他一眼,又作势要走。 李晋一见,伸手便要去拉,那小师妹却挡在前面,用身体护住公孙荧,奶凶奶凶地说:“你干嘛,你敢欺负姐姐?” 这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得,李晋只有悻悻地说:“你知不知道,你险些害死我。” “哼,那你怎么没死呢?”小师妹跳着说。 “还不是我机灵破局,我差点就被徐戎拿去科学逼供人性拷打了你知不知道。” “哟,你自己破局?我还以为你找人把武机局撤了呢?”小荧一向温柔恬淡,这句话听起来却有点阴阳怪气。 “那可不行,撤了武机局,谁来保护玄医局呢?” 见李晋还不老实,公孙荧又说:“不需要你保护,别再来了,以后崔瞳什么的再要杀你,你可别往玄医局跑了,去找你的马夫人救你吧。” 李晋可不傻,几句话,公孙荧为何要陷害自己,已经明白了大半,虽然手段是歹毒了些,但此刻,兴师问罪是不可能兴师问罪了,只能先脸皮厚些,服个软。 “就算没人杀我,我也要来。”李晋陪着一副笑脸,支支吾吾地说:“你瞧,我这伤口奇痒,一定是昨天的药有效果,新肉长出来了,还请小荧姑娘再帮我上上药。” “门口的牌子没瞅见么?玄医局不管疗疾问诊,你去城中医馆吧,要么就请你家太子下令,让太医院给你瞧瞧。”公孙荧脚下不再做出要走的样子,但嘴上却更加犀利,反而是旁边的小师妹,咯咯笑出声来。 “我不走,我这伤却只有玄医局才医得。”李晋把心一横,顶了一句。说罢,梗在那里,心说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吧。 公孙荧没有说话,双脚微微分开,手撒开了小师妹的衣袖,轻轻的叉在了腰间,做出一副嗔怒的样子。 小师妹见状,说了句:“姐姐,那我去检视查房了。”说罢,未等公孙荧回应,便按着裙摆,迈开步,掩着笑,轻快的走远了。 “走吧。御察使李大人。”见小师妹远去,公孙荧招呼了一声,便向身后的玄药房走去。 第五十五章 只能说我是天理军 还是那个白莲锦垫,还是那个楠木案几。 锦云盛情愫,素纱调年华。 公孙荧拨亮火烛,认认真真的给李晋换起了药。 烛光照影,小荧姑娘腮边桃红若隐若现,青鬓如柳,香靥凝羞。常年混迹军营官衙的李晋,连女孩都没好好见过几个,又怎么见过这等温柔,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几乎窒息在这烛光之下。 “李御察又是从丹砂房后进来的?” “唔。”李晋不敢搭话,轻轻支吾了一声,生怕又说错什么,让公孙荧生气。 “李御察翻墙进院、夜入玄医局,这么轻车熟路,要说昨夜是你,也很合常理呢,对不对?”公孙荧见李晋拘谨,一边摆弄着膏药,一边幽幽地打趣儿他。 “那也没必要用白巾裹帘害我吧。”李晋一脸委屈,苦兮兮地说。 “嗬,你还觉得是害你?” “不然呢?天理军根本不管我事啊,这下倒好,我明明啥也没做,有人选择了躺平,有人选择了躺赢,而我选择了躺枪!” 公孙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再这么躺平,中枪不是早晚的事儿么?” 李晋心说,哟,原来你早晚打算害我,埋怨道:“那我中枪,还不都是你害得么?” “那我让你中枪,总比别人让你中枪好吧。” 李晋见公孙荧并不否认,更加委屈,说道:“那也不能开这么大的玩笑吧,我差点被你害死。” 公孙荧倒是自信满满:“有崔瞳兜底,你怎么都能破局。” 见小荧说的这么有底气,李晋说:“可万一我笨,没想到呢?” 小荧把手一推,没好气地说:“你要真这么笨,那你就死吧。” 李晋见状,支支吾吾地嘀咕道:“又不真是我做的,真相早晚会浮出水面。” “呵,那你还那么紧张干什么?还来兴师问罪?帝王之下,冤死的还少么?”公孙荧装作嗔怒的样子,声调一下高了许多。 这一下李晋是真不敢说话了,嘀咕也不敢,只呆坐在那里。 公孙荧上完了药,把几个瓷瓶又拿回了药柜,转身回来,见李晋坐在那里还不说话,问道:“那你就说,昨夜来的贼人不是你,那你干嘛去了?” “我不是听你的,沐浴更衣,早早就睡了么。”李晋心说,这本来是我兴师问罪来的,怎么你倒反质问起我来了,但嘴巴回答的,还是依旧老实。 公孙荧把眼一白:“谁知道你在哪儿睡的?不是向春坊就是马夫人府吧。” “小荧你……” “那不就得了,你说你睡了,谁能证明?”公孙荧一脸嫌弃地说:“城里八处的埋翁,武机局执红卫换班巡逻的间隔,加上你在后院挂的破线,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能全知道?崔瞳有那么聪明?” 是啊,崔瞳要真那么聪明,那在西北民宅的石灰里,死的就是李晋了,他自己此刻也就不会落得逃离开州府了。 小荧说的不紧不慢,李晋却听的心惊肉跳,公孙荧再如何聪敏过人,也不过是一医师,她尚且能分析到此,更何况专为查案的太子和刘刈这样的武机局执红卫呢。 难道,公孙荧不害我,就没人会怀疑我? 想这几日,为了捉天理军,自己日日出风头,又是埋翁,又是蚕丝,这下可好,把自己给埋起来了,李晋突然有点懊悔,本来老老实实躺平多好,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李晋,我能陷害你,别人就不能陷害你?只因你莽撞去了太医院,崔瞳就来杀你,虽然害你不成,那他背后的人就会放过你?”公孙荧突然唤了李晋的名字,让李晋一下感觉到了一种特别的呵护与关切。 小荧又说:“倘若别人害你,你不能破局,不是白白搭上性命么?” 李晋突然想到下午杜冲所说的话——“大哥,这次我可算是送了你一副护甲,终身免疫妖言陷害,今后再有人想陷害你,起码太子是不能信了。” 李晋突然明白,这护甲,原来并不是杜冲送的,而是公孙荧的计谋,原来小荧对自己是这么的用心良苦。 “李晋,天理军案,你已入局,而且深陷迷局不可逆,你现在应该做的,是自保。” 一番话,让李晋陷入了沉思。 本来这谋反的事,跟自己这小小的御察使,完全扯不上关系,最多就是听太子吩咐查案而已。 结果为了武机印,阴差阳错又自作聪明,解什么妖童机关,破什么山参白醭,捉肖英,斗崔瞳,最终以身入局。 尤其是,自己居然跑去太医院查那妖童机关的来历,更是多余。 李晋啊李晋,看把你能的,闲不住是吧,现在好了,在与天理军无关的人眼里,你成了怀疑的对象,在和天理军有关的人眼里,你成了碍事的人。 “小荧,你说这天理军案,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李晋觉得,有人要害自己,终归是防不胜防,也许只有天理军案水落石出,才是最大的自保。 小荧幽幽地坐下,双手交叉,手肘撑在案几上,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的空灵。眉目间一贯的自信轻松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似是一朵愁云。 片刻后,公孙荧突然说到:“李晋,你说说,天理军几次三番来我玄医局,是谁希望看到的呢?” “姑娘何意?天理军不是来偷习玄生之术的么。这人尽皆知啊。”李晋觉得诧异,从杜冲之父杜睿的“月中骞”案开始,天理军欲寻奇术,以壮军威的事,就一直是公开的目的。 “所谓玄生之术,无非是调理脾胃、散瘀止痛、宁心静志,重要的是过程,是仪式感,而不是什么秘方,昨天我都告诉太子了,这玄生术是偷不走的,你不知道么?太子没说么?” “我是知道,可天理军不知道啊。”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真是天理军呢?” 李晋语塞,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这案查的,查来查去,无论如何都是查到自己头上,似乎只有自己是天理军,才是一切谜团的谜底。 “唉。”李晋有些丧气。 突然间有一个念头从李晋心中闪过,自己身世不清,记忆模糊,难道忘记的那段,就是自己真是一个天理军? 第五十六章 换个角度看问题 李晋陷入迷思,一筹莫展,公孙荧有点不忍,于是,想开导开导这个笨蛋。 “李晋,你们武机局总是想一个问题——天理军来偷什么,天理军来偷什么,可你们想过另一个问题没有——‘谁会来偷东西?’” 李晋一听,这有什么好想的,天理军行窃,几乎是惯性思维,况且,被抓的贼人,也没有否认啊,“小荧,难道,还会有别人来偷东西?” “你不是说,玄医局的秘方,可以调理士兵,以壮军威么,你都信,那别人为何不信呢?” “其他人?”李晋在心中盘算,有这需求,也有这目的的,必是要反,那么各地藩王节度都有可能,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河西节度使张让?” 公孙荧既不赞同,也没有反对,说道:“李晋,崔瞳以身入局,有一个细节,你忽略了,那就是,崔瞳在到你们武机局之前,变卖了家产,一直在河西道凉州游学,直到梁王登基,才返回开州,如果他在河西时与张让有往来,甚至受张让资助呢?” “张让那时还小,即使有往来,也应该是和张让的父亲张承。” “这不重要,张让只是一种可能,李晋你打开思路,再想第二个问题——‘天理军、或者张让,或者其他人,为什么要来偷东西?’” 李晋不解:“偷东西,不就是为了东西么?还能为什么?玄生术呗。” “不对。”公孙荧叹了口气,说道:“你再想想,倘若,抛开谁做的不说,就只说偷东西这个行为,还有谁希望看到?” 见李晋不能回答,小荧又提示了一下他:“‘不近玄医’,是我向圣上提出的条件,并不是圣上主动颁诏的。” “啊?!”李晋大惊失色,几乎从椅子上跌落,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一闪,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难道,你玄医局就是天理军?!” 李晋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公孙荧和玄医局不想被监视,才会提出“不近玄医”的要求,而为什么不想被监视,只有可能她自己就是天理军。 “如果我就是呢?”公孙荧似乎想到了李晋会有这么强的反应,但自己并未动声色。 是的,如果公孙荧本就是天理军之人,再或者,退一步来说,玄医局和天理军是同伙,那不近玄医之下,又由何人监管?玄医局日日与衙府司军为伴,倘若一直监督失察,那本来拱戍皇权的亲军不是反而成了梁王天子身边的一枚炸弹? 这一点,谋定天下的梁王,难道不懂? 李晋幡然大悟:“如果你是天理军,或者,梁王怀疑你与天理军有勾结,那么最希望看到有人来玄医局偷东西的,就是——” 李晋瞪大了双眼,没有说话,直到从小荧眼中看出了一份认可和鼓励,才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是梁王!” “对!”小荧终于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是梁王!李晋被自己的推断吓得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监守自盗的,居然是梁王天子。 帝国之君,居然是内鬼,这实在匪夷所思。 “是的,梁王使人以天理军的名义,假意偷盗玄医局,真实目的,是让武机局以查天理军窃案为名,接近玄医局,以破案之名,行监督之实,这样‘不近玄医’就不攻自破。——这说不说的通?” “也只有太子殿下,最值得信任,所以他选了武机局?” “不对,李晋,梁王多疑,他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太子?” “包括太子!选择武机局,也只是当下最优的选择而已,不然呢?” 李晋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说道:“可小荧,你们天理军为什么要造反,现在不挺好吗,造反有危险!你们打不过衙府司军!” 公孙荧噗嗤一笑:“笨贼!谁说我是天理军啦。” “刚才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听不懂么。” 李晋翻了翻聊天记录,还真有“如果”俩字,这才幽幽地放了点心:“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小荧话锋一转:“可是你信,但梁王陛下却不一定信呢,他不就是要看看,我是不是对衙府司军有所企图嘛。” “小荧,虽然你说的在理,但这真相也未免太玄幻了一些。”确实,这一番推理,远远超过了李晋的认知和理解,在他看来,梁王为了监督玄医局,如此大费周折,实在离谱。 李晋不理解,是因为他没有梁王的政治谋略。 梁王天子登基后,一直担心上行下效,不择手段地怀疑一切,但越是这样,就越要在表面上拿出一副君临天下无所畏惧的气魄,不然呢,叫人耻笑帝王无能? 在这种心态下,梁王天子大大方方颁布“不近玄医”令,实则无奈之举,但君令又不可反悔成戏言,所以才自导自演,以此破局。 就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啊。那还拼个什么,还反个什么呢? 公孙荧问道:“那为何我们三次被盗,都没有失物呢?” 李晋说道:“也就是说,梁王三次让人假装天理军来偷,其实,压根儿就没进玄医局的门?” 一听这话,公孙荧伸出一只手指,狠狠点了一下李晋的脑袋:“你呀你,不是黑就是白,我什么时候说三次都是梁王啦,但至少,这最后一次,应该是他。不然那他为什么‘震怒’抓了刘刈,不就是被太子磨磨唧唧给急得么?” 李晋领悟道:“你的意思,是天理军前两次来,给了梁王启发。” “有可能。” “小荧。”李晋一脸佩服地说:“你怎么这么厉害,为什么我都想不到这些呢?” 公孙荧站起身,走到李晋后边,调皮地在他身后转了半圈,说道:“不是你想不到,李晋,你是懒,不是笨!你是有大智慧的,不要看轻自己,更不要再躺平了。” 李晋斜着眼睛狡辩起来:“我哪里懒了啊,太子让办的事儿,我一样也没少办!” “哟,还犟嘴,那天理军近年的罪案,你看了么?” “我怎么没看,我当然看了啊。” “好,不服气是吧,来,说说,你看了些什么?又发现了什么玄机” 第五十七章 背锅侠天理军 天理军的罪案记录,日常就摆在太子殿下的案头,作为武机局执红卫,天理军案是一等一的大案,必然人人都熟知,李晋当然也不例外,这点他很自信。 “说就说,第一桩,卫州刺史江川岩私通天理军案,诛三族,所贿一千二百两黄金充库!第二桩……” “行了行了,我带你看看。”小荧一听,便打断了他:“就说你没动脑子!” 李晋摸摸头,心说那案牒上,就是这么写的呀,康严康老师也是这么教的,都会背了。 公孙荧从案几中拿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文字。 她指着一行,说道:“卫州刺史江川岩私通天理军案,诛三族,所贿一千二百两黄金充库。虽然证据齐全,但一个刺史,如果背后没有节度使军权撑腰,怎么能搜罗这么多黄金?他值么?所以,表面是处理江川岩,实际要针对的,却是其背后的卫州节度使。” 李晋幡然醒悟:“梁王,是想削藩?” “削藩?他不敢,一旦削藩,卫州必反,其他节度也没一个坐得住的。”公孙荧说:“可这事儿,如果算在天理军头上,那卫州节度使也是有口难言,没有理由起事,还白白折了一千二百两黄金。” “哦,原来这天理军此处是挡箭牌。” “还有,洛阳府从四品督监霍起龄被天理军刺杀一案,凶手没有落网,案子就草草了结,可是你看过他写的《忆世文》吗?” “没有。” “哎呀,刚才有个人说他不懒来着?” 李晋见又被打脸,涎皮笑脸地说:“我连杜冲的《二手修仙传》都懒得看,还看这些正经文章呢。” “我就看了,洋洋洒洒数万字,影射时政,追思故人,我要是梁王天子,我也想杀他,可梁王一向自诩清明宽容,不搞文字狱,怎么能亲自动手?” “所以就算在天理军头上?好家伙,这天理军还真是个优秀的背锅侠。原来我们看到的清明盛世,都是假象?” “还有,李晋,你得的第一枚武机印,就是刑部尚书杨为忠案,抓到天理军了吗?” “没有,但有书信,人证。” “那些都可以伪造,那杨为忠在汴州时,便是梁王陛下的副手,梁王登基后,他自恃开国功臣,居功自傲,天天跟梁王称兄道弟,还随意打骂朝中官员,就算没有天理军,他不该死?” 李晋终于举一反三,说道:“那我知道了,还有易天方,梁王看似交出了衙府司军,实则通过马沅还是牢牢控制着军权,易天方只是个傀儡,不听话,随时可以死。” 说谁不好,说马沅,李晋还真是没点脑子。小荧一听,李晋还在心心念念这个人,一下子就有点生气:“对,还有你们马夫人家里。” 李晋见好不容易举一反三一次,还举错了例子,自知说错了话,舔着脸笑了一下:“又嫌我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为什么告诉你这么多,你躺平就能躺到武机印了?” 李晋心说,躺平咋了,我还真就躺了两枚武机印,但嘴上却不敢说,只敢乖巧地回道:“那我知道这些,也不能再混四枚武机印啊。” 公孙荧突然神秘兮兮地笑了声:“呵,那你要是当了武机局都统领,不就不需要这武机印了么。” “嚯,我要是能当都统领,我就给自己每天发俩,每天发俩,一睁眼就发俩,当饭吃!” 公孙荧一脸鄙视地笑笑,心说你就这点出息啊,那给你当了皇帝,你是不是就觉得好处就是能每天馒头吃个够了? 要说李晋幻想着自己当都统领没有兴奋,那是假的,可也就兴奋了一下,就又回到了现实,喃喃地说:“别说都统领了,我连个统领都还不是,再说,都统领不是太子才能当嘛。” “太子?我不喜欢他。” 一直都很理性的小荧,突然站在自己的喜好说了句很感性的话,这让李晋大感意外,原来在她端庄严肃的外表下,毕竟也还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少女。 “太子不是挺好么?” “我就是不喜欢他小小年纪,端的一副成熟老练的样子,我喜欢真实的人。” 李晋本来想举起手马上接一句“我真实,我真实。”但觉得小荧实在太厉害,每次轻佻都会被瞬间打击报复,于是生生把话噎了回去,又不想说太子坏话,就试着换了个话题:“那,杜冲呢?小荧,杜冲父亲杜睿与张让父亲张承,为护西域奇药与天理军同归于尽,这难道也是假的?” “这我不清楚,不过,像是天理军所为。哎,你怎么一根筋呢?总不能说有些事蹊跷,就件件都不是天理军做的呀。” “小荧,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很多天理军的所作所为,都是梁王做的。” “不只是梁王,你们总说天理军在暗,其实对真正有反心的人来说,天理军才是在明,恰恰是可以被栽赃嫁祸,或者是可以利用的对象。” “比如?” “比如张让呀,刚才不是说了吗?张让如果真信了我玄医局有药,便以天理军的名义来偷,即使暴露,也算不到他的头上嘛。” “就像梁王利用天理军的名义夜盗玄医局?” “是的,李晋,你看看,太子不是来了么?你不是也跟着来了么?这梁王的目的不是达到了么?” “我来的目的又不是这个。”李晋喃喃地说,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信息,有点懵。 公孙荧脸颊不自觉地一红,似问似答道:“那你什么目的。” 我什么目的来着?公孙荧这一问,李晋才突然想起,慌忙说道:“小荧,太子在贼人腹中,发现了一张禳符,要来查你。” “禳符?” 正在公孙荧疑惑时,窗外发出一声窸窣的声响,二人抬头一看,一个人影从窗前掠过。 “谁?!”小荧抬手将桌上的香炉抄起,猛地砸向窗边,几乎在同时,李晋也按住腰间的红绳横刀,猛推开门,一跃身,纵入院中。 第五十八章 机天罗冲了龙王庙 一个是玄医局的总使,一个是武机局的执红卫,大梁帝国的未来,这俩人竟然比太子还要上心,以至于窗外有人偷听,都没能发现。 也不知是何人,也不是听了多久,也不知听去些什么。 夜朗星稀,玄医局的女官都已收拾停当,各自回房休息,院中空旷,只有赭石假山下潺潺的流水如细语呢喃。除此之外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开州府是几乎无风的。 李晋与公孙荧跳入院中,只见一个身影,攀上北面的赭石假山,又以此为跳板,一纵身,跃上北厢房沿,直向围墙西北边而去。 李晋见状,也攀上西墙,转头对公孙荧喊到:“小荧姑娘,快去武机局叫人。” “笨贼,喊人来,是抓你还是抓他?”说罢,公孙荧也向院墙攀来。 李晋一转念,觉得自己还真是个笨贼,于是伸手将小荧拽了上来。 再看时,那人已跳出院墙向城西北逃去,在夜色中化作一个黑影,闪转腾挪,专挑偏僻小巷,看得出来,对城内布局十分熟悉。 追至西市转角,李晋和公孙荧与那黑影越来越近,眼看只有十步远,只见那人突然侧身贴墙,踮起脚站在崚崚嶒嶒的垫墙石上,一点点向前挪动,李晋刚一停下脚步,旁边的公孙荧却飞一般冲了过去,身手就要捉人,李晋拦腰将她抱住,顺势滚在地上,说道:“有翁!” 这贼人不光熟悉地形,连武机局的埋翁处也了如指掌。 公孙荧明白了李晋的用意,再一抬头看,那人已越过埋瓮处,继续向西北奔去。而李晋抱着自己的手还未松开,不免脸一红,嗔到:“都是你这破翁,还不快追。” 开州府正西是西宣门,此刻,虽还没到宵禁之时,但各城门已封,又有重兵把守,来往人等皆不可出入。那人看来也对此盘算的清楚,并未向正西逃去,而是投向了北边。 北边是何路? 李晋太熟悉了,开州府城内有两条河流蜿蜒而过,一条是城南横亘东西的金水河,河道狭窄,水流涓涓,是城东五里的万岁山泉水汇聚而成;另一条是城西纵贯南北的开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是城里几十万住民牲畜取水生活的重要水源,两河在城西南角交集后流出城外,绵延数百里,汇入大运河。 这人此去北边,欲从开河上游入城处的水门逃走,和前日金水河边释放飞鸢的细长贼人是同一个路数,定是天理军无疑了。 果然,追不多时,那天理军便下到开河水道,踩着卵石,沿渠边水门爬出了城墙,继续向北逃去。 李晋也紧跟着跳下河道,正要前行,看见脚下污秽的泥土乱石,又回头望了望公孙荧脚上干净的白缎胡靴,不由笑出声来,公孙荧见李晋又要不合时宜的多嘴,狠狠推了他一下,抢先钻了过去。 转眼间,三人先后扎进了北城外三里多远的白榆林。 这一片白榆林东边连接万岁山,西边延至西岳岭,绵延十余里,而南北却只有百十步,宛若一座绿色的屏风立在开州府的正北方。 林中白榆树树龄皆百年有余,高的五六丈,矮的也有丈余,密密匝匝,层叠错落,将冬日里北方的寒风挡在了城外。 前面的天理军,身形略显粗短,追不多时,似乎已经体力不支,渐渐放慢了脚步,时不时用手撑一下身边的白榆树。而这边李晋却是拿手的“溜烟步”,虽说一般逃命时才显得更快,但就算放在平常也比普通人更加敏捷,若不是要时不时照看公孙荧,只怕这贼人根本没机会钻进这林子就被他捉了。 “打得过,一溜烟,打不过,一溜烟。”这是李晋多年来秉行的不二法则。正是本着这一基本方针,可以说,论打斗,李晋不行,论跑路,舍我其谁。 这贼人,算是不知趣儿地撞在了李晋的强项上。 而让李晋意外的是,这公孙荧,体力却出奇的好,虽不及自己面不改色,但居然一直都勉强跟得上,李晋回头望去,不禁在心中暗想:这玄医局里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守着太医院的珍稀药材,如衙府司军一般天天大补,是不一样。 眼看追得只有两三步远,天理军贼人唾手可得。 可此时,前面的黑影突然转身用力掷出一物,直冲二人面门而来,李晋身手灵巧,正要去躲,却在千钧一刻之际想起了旁边的公孙荧,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挡在小荧身前,一把将她扑倒在地,贼人掷出的机关就生生打在了李晋背上,腰椎与骶骨之间被一根铁钩深深刺入。 “啊!”公孙荧叫了一声。 李晋吃痛,顺手一模,用力一拉铁钩,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知道是铁钩戳的不浅,又听公孙荧叫,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暗器打在我身上,你啊什么啊。 这鲜血也瞬间激起了李晋的怒火,他心中骂娘,刚要爬起来,却发现打在自己背上的是一张绳网,让自己行动不得,又重重摔了下去,再次砸在了公孙荧身上,面对面贴了个严丝合缝。 公孙荧本未受伤,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点懵,刚才“啊”的一下,可能还只是惊吓,可这一次,却吃了李晋狠狠一砸,也痛的又一次“啊”出声来。 李晋,就这么趴在姑娘身上,诸位,是你又该如何选择? 那必须时不我待啊,那公孙荧再软,后边也有贼人不是,李晋顾不得伤痛,手脚并用,踢开绳网,爬起便要追,前面的贼人已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跑出去了十步远。 虽然是摔倒,但毕竟有肌肤之触,公孙荧有些不好意思,感激地瞥了一眼李晋,想问问他的伤势,她本以为,李晋会跟她一样,脸上有朵红晕,或至少有一点点扭捏,可谁知可这一瞥,却突然发现,李晋一贯不羁的脸上,没有了一丁点儿的轻松,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 这是公孙荧认识李晋以来,从未见过的表情。 小荧不明就里,只道是李晋受伤严重,关切地问了声:“笨贼,你怎么了?痛吗?” 李晋眉头紧锁,悲壮地回答:“这网,是机天罗,我造的!” 第五十九章 背叛者的背叛 那黑影使出随身暗器,就说明已经是穷途末路拼死一搏了。 而李晋两人并未被困住,更是加剧了他心中的绝望,没出白榆林,就被李晋扑倒。 李晋见他没了力气,扑上去压住,将其双手反剪身后,用罗网扣住,伸手把他的脸转了过来。 果然是刘刈!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李晋一点也不希望猜测被验证,可事与愿违,眼前这个人,正是武机局缉卫营统领刘刈。 刘刈此刻,不是应该羁押在司卫营牢内么? 李晋心中,是郁闷,是不解,甚至还有点埋怨,松开了压住刘刈手,但并没马上松开绳索。 “刘胖子你这是干嘛啊,你,你,你……”李晋这也是生平第一次叫刘刈“刘胖子”。 刘刈不说话,只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李晋用手摸了一把腰间的伤口,见还有血,埋怨起刘刈:“大水冲了龙王庙,这自己人,你跑什么跑,还拿机天罗伤我。” 机天罗设计的精妙处,便是软网倒刺,能钩住敌人的甲片,从而限制敌人的行动,但平时对于不着甲的人来说,倒刺铁钩也就只是划伤皮肉,这也正是刘刈诟病机天罗的地方。 不过,也正是这个缺点,反而阴差阳错救了李晋,不然,刚才这一网,就不是只伤了皮肉而已了。 但李晋不解的是,若刘刈不跑,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但刘刈明知跑不过自己的“溜烟步”,却偏偏以己之短攻人之长,用五短身材带着自己跑了这么远的距离,这是为何呢? 刘刈一副我没怪你,你倒怪起我来的样子,吼道:“滚,你这个细作。” 李晋一听:“细作?哎刘胖子你这话可不兴说啊,我细什么作?” 刘刈道:“李晋,我全力保举你,从阶前小校到从六品御察使,不想你却是天理军细作。” “我?天理军?细作?”李晋完全懵了,这枪躺的,怎么一枪未平一枪又起。 公孙荧拉了一下李晋,小声说道:“一定是我们刚才的对话,被刘统领听了去,又没听全,断章取义。” 李晋回想了一下刚才和公孙荧的对话,确实有“你是天理军”、“我是天理军”这样的言辞,不过,这只是假设嘛,刘刈刘胖子你能不能有点甄别能力。 “行行行!”李晋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说道:“那咱们去找太子评评理,看我到底是不是细作。” “不用了,你们就是欺负太子年幼!” 李晋一听你还来劲了,赌气道:“那去找陛下,找陛下评理,我还不信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给你说。” “哼!”刘刈鄙视地说道:“陛下?就你也配?你以为陛下今天令我入狱是何意?就是演给你这内鬼看的!” 这话一出口,李晋和公孙荧四目相对,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今天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了。 原来梁王陛下传旨羁押刘刈是假,秘密调查内奸才是真,只是这刘刈万万没想到,内奸居然真是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李晋李御察。 一想到这儿,李晋心中的郁闷到达了顶点,不是你们这也真是,你天理军要造反,就好好造你的反,你刘刈要查案,就好好查你的案,你梁王要保江山,就好好保你的江山,可这些关我李晋什么事?你们都盯着我干嘛? 我就想平平安安打个工上个班,就内奸了? 就因为我偷摸摸来了两趟玄医局?还是我贱兮兮去了趟太医院? 靠北了真是,你们玩这些能不能不要带上我! “刘统领,不是,你知道我是衙府司军银枪效义营差调而来的,你不信我,还不信衙府司军?”李晋慌不择路,想拿衙府司军的过往来摆脱嫌疑。 “哼,银枪效义?那我问你,银枪效义营你可识得一人?” “哎,你这不明知故问嘛,连太子都知道,我是因病调来武机局,很多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 “哼,好,李晋,玩失忆是吧,那我再问你,那银枪效义营,可有一人识你?难道人人都得病失忆?你冒用银枪效义身份,欺骗圣上蒙蔽太子,别人不识,我近日前往银枪效义营打探,才知根本没有过你李晋这号人!” 我的天,这一番话,字字如刀,直劈李晋要害。 是啊,李晋居然从未想过,自己不认得别人,那别人难道也都不认识我? 一秒钟前,李晋还以为,今夜的事,还只是一段闹着玩的插曲,一秒钟后,才意识到,这事早已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还真是,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现在好了,不光让案情越来越乱,自己深陷迷局,就连带着自己的身世也更加扑朔迷离。 千头万绪,李晋不知从何理起,他不想把事情弄的更糟,乞求刘刈道:“刘统领,我真不是什么内奸细作。” “算了,李晋,你我各为其主。” “刘统领,能不能看在兄弟情面上……” “兄弟?”刘刈打断了李晋,眼睛扫了一下自己的横刀,说道:“我这五枚武机印,哪一枚不是梁王陛下赏赐,我绝不会辜负陛下。” “那你就辜负兄弟?” “李晋,不是我辜负你,你洗不净了,城内八处埋翁环环相扣,三队执红卫巡逻无隙,绿矾丝线又是你亲自架设,除了你,谁能破局? 你遗落白巾裹帘,为求自保,逼走崔瞳,也只骗得了太子。 还有,此刻,正该你当值之时,你翻墙来玄医局作何解释? 你去太医院,隐情不报,又有何想法? 李晋,不是我辜负兄弟,是你已经死到临头了啊。” 刘刈连珠炮似的诘问,让李晋哑口无言,的确,这每一条,他都无法解释。 错就错在自己每一步都走的多余,果然,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就不会错。 现在怎么办?他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公孙荧。 公孙荧侧过身去,轻轻的说:“杀了他,一了百了。一切问题,都会随他而去。” 第六十章 犟种刘刈自取灭亡 在刘刈心中,梁王天子,便是真神。 虽说他猜忌多疑,虽说藩王未定,虽说自己的儿子未能获法外开恩,但丝毫不影响梁王在刘刈心里的位置。 梁王登基前,刘刈终其所能不过是宣州支使手下的一个随行,养家糊口都很成问题。亲军大破宣州军后,刘刈不但未被牵连,居然还进京履职,深受重用。 教他怎能不爱梁王。 杀了他。从公孙荧的角度看,这的确是最直接、最便捷的良策。 武机局从太子开始,上上下下都认为刘刈此刻应在狱中,无人知晓刘刈今夜跟踪调查李晋。看守押解,本是司卫营的事,再加上上面还有太子顶着,如果杀了他,再报个畏罪越狱,李晋便能高高挂起。 可站在李晋的角度呢? 就算抛开情谊不谈,圣上遣刘刈调查内奸,而刘刈却离奇失踪,那么本就入局的李晋则会更加深陷一步,那么,还有退路么?难不成真的去投了天理军? 李晋懊悔不已,千不该万不该,他后悔不该当显眼包挂这没用绿矾油丝线,不挂丝线,就不会坠入玄医局,不来玄医局,就不会去太医院,不去太医院,就不会被崔瞳后面的人盯上,也就不会被刘刈怀疑。 这一切,都是因为躺的还不够平。 这下可好,不但要害了刘刈性命,更是让自己的可疑又添一笔。 “杀不得。”李晋这是第一次忤逆公孙荧:“圣上派他秘密查奸,可他却有去无回,梁王陛下必然生疑,虽然今夜的事,刘刈不能回报圣上,但如果梁王严查,还是我嫌疑最大。” 公孙荧似乎根本没把刘刈放在心上,说道:“那你想如何。放他回去?那你更是必死无疑。我觉得他刚才说的每一条都很有道理。” “可是……”李晋纠结地说道:“刘统领他,毕竟是刘统领。” 公孙荧看出,李晋是念与刘刈的情谊,说道:“刘统领,刘统领,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人家心里可是装着梁王呢?你觉得你比得了吗?” “小荧,不能杀,你不是说,我有护甲么?” “你的护甲只是对外人有效,如果刘刈告你,你一样完蛋。你身在旋涡之中,就应知水中浑。放他回去,你很难自保,你想想,如果崔瞳背后的人,再趁机添油加醋,你还有活路吗?”公孙荧并不觉得这是个很艰难的选择,毕竟又没有监控,谁知道刘刈晚上去了哪里?怎么死的?谁又能想到他竟然跟踪跟到了玄医局? 李晋几乎乞求:“小荧,只能杀么?” “李晋,成大事者,必须有舍有得,心软只会害了你。” “可我根本不想成什么大事!” 公孙荧一听李晋油盐不进,假意一甩手:“行,那你跟你的刘统领玩吧,我走了。” 李晋一听,拉住了她,说道:“小荧,有没有一种可能,让他回去后对今夜事只字不提,又不害他性命?” 公孙荧白了一眼李晋,明知不可能,还是蹲下推了一下刘刈:“喂,刘统领,我们放你回去,今夜事,你装作不知,不要给太子和陛下乱说,可好?” 刘刈坐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忿忿说道:“你们杀了我吧。我食君之禄,岂能贪生怕死。倘若放我回去,我必报圣上。” “行。”公孙荧站起身,瞪了李晋一眼,意思是:我问完了,他说不行,你看着办。 可李晋能有什么办法,兀自在那里一筹莫展,焦躁不安。 公孙荧见状,心中感慨,之前只觉得李晋散漫轻佻、好行小惠,这关键的节骨眼上,居然还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由得对他又生了几分好感。 于是说道:“行吧,本姑娘帮你。” “你真有办法?”李晋似是不信,自己只是随口一问,暂时保住刘刈性命而已,难道公孙荧真有办法让刘刈回心转意? “你能把他弄回玄医局,我就有办法。”公孙荧一抄手,做出一副故意刁难的小气模样。 “好。”李晋紧了紧拴住刘刈的绳索,“刘统领,你配合一下啊,我可不想你死。” 说着,颤巍巍地把他扛了起来,可晃悠悠没走几步,就一屁股在了地上,龇牙咧嘴,气喘吁吁。 话说李晋太自不量力,他什么吨位、刘刈什么吨位?加上腰间又负了伤,血都还未干,要背个七八里路,纯纯不可能。 再者说了,此时已过亥时,城内执红卫已经开始巡逻,扛着这么大个活人行动不便,万一被人碰见,或者刘刈入城后挣扎呐喊,岂不是作茧自缚?这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小荧,呼呼,不行,痛。”李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腰间的伤口,对公孙荧说。 “喏,是你自己不行,不是我不帮你,还是杀了吧。”说着,便来抽李晋腰间的横刀。 李晋侧身按住刀鞘:“姑娘把他弄去玄医局,是要毒哑么,需要什么药,我去取来不就得了?” 公孙荧瞪了他一眼:“好啊,你去吧,东侧药事房,玄生汤一份,西侧药事房,失魂散一份,北厢研经房,五皇禳符一挂,南厢捻香房,天兰半夏香三支,再取些清水净布来,好了,去吧。” “五皇禳符,天兰半夏……”李晋一边念,一边掰着手指:“小荧,这清水净布也是毒药吗?” 公孙荧一叉腰,嗔怒道:“刚才姑娘我屈尊跟你钻了开河涵洞,不要洗手擦拭吗?” 李晋听罢,这么多东西,知道是小荧故意为难自己,又摆出了自己的必杀技,死皮赖脸一笑:“嘿嘿,我记不住。” “怎么?不去?喏,是你自己不去,不是我不帮你,还是杀了吧。”说着,又要来抽李晋腰间的横刀。 “要杀便杀!你们二人,这是何意!”刘刈突然大叫一声。 原来两人一来一往,完全没顾忌坐在地上的刘刈。 “我去,我去!”李晋眼珠一转,带着哭腔说道:“姑娘,你说的这些东西我都不认得,我这就去挨间房找寻,若是惊动了他人被报官捉拿,就再也见不到姑娘了,小荧姑娘,公孙总使,在下拜别了。” 说罢还故意抽搐了几下,一脸倒霉样子看得小荧简直不寒而栗,哕哕作呕。 “行了行了,我去吧,看在你刚才为本姑娘挡了机天罗的份上,就帮你一次罢。”公孙荧连忙止住了李晋拙劣的表演。 “嘿嘿,那好,那就有劳姑娘了。”李晋见公孙荧答应,谄媚地陪着笑。 “看好他。”说罢,公孙荧便向城中奔去。 第六十一章 白榆林做法 李晋扶刘刈坐起,帮他靠在一颗白榆树下,叹道:“刘统领,小弟对不住你,不过,都是混口饭吃,为了几个饷钱而已,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刘刈把头一扭,侧过身去,很明显,他并不打算与李晋消遣闲聊。 “刘统领,要不我把你放了吧,你可不要害我。” 话虽这么说,但李晋却没真动,他瞅了瞅绑着刘刈的网绳,心说,要是真给解开,那只消半招,这绳索就该绑在自己手上了吧。 我扛不动他,他可扛得动我。 到时公孙荧回来,自己已经被刘刈抗回武机局,也不知道那公孙荧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带着一众玄医局的女官,到武机局大杀四方劫法场? “刘统领,你得信我,我可真不是什么天理军,你瞅我这样的,就算在天理军,我也是个混,在哪儿混不是混呢,非得去天理军混?” “哼,李晋,你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刘刈骂道,其实刘刈也并不确定武机局有没有内奸,但梁王说有,那就一定是有。 李晋也不生气,反而安慰起刘刈来:“刘统领,为了武机印,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不要急,那武机印,你有命拿,也得有命用不是?你可别为了什么天理军,把自己搭进去,不然就算凑齐了,谁去找你儿刘星彩呢。”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公孙荧急匆匆跑了回来,身边还跟着小师妹,二人都已换上了青色的短装,想必也是为了躲过城内巡逻的执红卫。 见李晋还在,刘刈也原模原样靠着树坐着,公孙荧松了一口气。 可小师妹却不高兴了,见面就发了句牢骚:“又是你惹事。”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背着的药箱,取出一块青布,寻了一个稍微平坦开阔的地方,整整齐齐铺在了地上。 公孙荧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唤过李晋,先是为他腰上的伤口涂抹起了创药。 这是第几次了小荧给自己上药了,李晋心中感动不已。 想到自己先前居然以自椿臼怀疑过公孙荧,顿时羞愧难当,心说:“真是个笨贼!就算她真是天理军,那天理军既然有这么好的姑娘,我也当个天理军好了。” 事实上,这种被照顾、被在意的感觉简直是化骨绵掌,无形中摧袭着李晋的不羁,他自己不知道的是,这份不羁,恰恰是他的防线。 他用这不羁,逃避身世的压力;他用这不羁,应对未知的恐惧;他用这不羁去寻求虚假的安全,他用这不羁,来摆脱喧闹的孤独。 可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活的认真,你看不到,是因为你参不透这份不羁。 但公孙荧却可以。 拨开李晋的衣服,见机天罗的倒刺扎的很深,刚才拔出时罗网上的倒刺连带的皮肉都翻了出来,此刻衣服一松,又鲜血直流,小荧不免心里有些难受,她知道李晋完全可以躲过这一刺,都是为了自己才伤成这样。 “忍着点,这药会痛。” 李晋咧嘴一笑:“无妨,姑娘使药,痛也不痛,痛在肉上,美在心里。” 公孙荧见李晋本性难改,又来轻佻,却没生气,只是轻轻捶了他一下。 又认真的说到:“李晋,今后,若我有危险,是你救不了的,你不要舍身来救我,替我完成我没做完的事就好。” “什么事?”李晋一边呲着牙,一边回头问道。 “答应我。” “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李晋见公孙荧认真,此刻又正好有事求他,撇了撇嘴就应了下来,心想:你一个堂堂玄医局总使,能有什么危险,这天下除了圣上,谁敢动你?再说,圣上要动你,我也没办法啊。 公孙荧在身后,没看到李晋的表情,见他答应下来,便当了真,也不再说话。 旁边的小师妹仔细的将药箱中的东西一件件轻轻拿出,依次摆放在青布上,又招呼李晋,将捆着的刘刈挪到了青布中间,擦燃火折,点起一只烛灯,将李晋拉到了三步开外。 鬼吹灯? 李晋觉得场面十分诡异,八尺见方的青布上,整整齐齐摆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中间坐着一个军汉,手脚被捆,还在不停的挣扎,像待宰的羔羊,执拗而不甘的样子,却看不出一丝恐惧。 刘刈还真是条汉子。 星光泻在白榆林上,没有繁茂树叶的遮挡,一切都看起来蒙着一层幽幽的蓝光,旁边的烛光轻轻摇弋,一会儿闪过满脸汗水的刘刈,一会儿照亮低头忙碌的小荧,此时此刻,仿佛四人都在三界的边缘,左手为阴,右手为阳,就算这时走来两个无常、三尊菩萨,李晋觉得也不足为奇。 李晋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公孙荧这是要干什么?就算是道士驱鬼,也不过一把桃木剑,一尺短木台就够了,大不了在加几张黄纸符,一碗鸡血酒。 “你家姐姐,这是要施法借东风吗?”李晋拉了拉小师妹,咬着牙窃窃的说,生怕被公孙荧听到。 “借什么东风。闭嘴!”小师妹捶了他一下。 公孙荧轻轻打开一尊青瓷博山炉,炉上刻九鸟鎏金,雕卷云气纹,借着烛光,李晋认得,炉盘口雕有葵花,应是上林湖越窑的青瓷,博山炉多为青铜制成,如此精美的越窑青瓷,应不是民间之物。这几日,就自己看见的玄医局用度的器物,哪一样也不比太子所用的差。 公孙荧又拿起一只三寸多高,黄白相间的小巧梅瓶,打开塞子,捻了一些里面的粉末,轻轻地投入博山炉中,引了烛火,慢慢点燃。 霎时间,白色的轻烟从镂空的炉体飘出,缠环缭绕,炉身和炉盖上雕刻的九只飞鸟在烟雾中隐隐闪闪,仿佛要随着这青烟飞动起来。 小师妹一看青烟飘出,又拉着李晋,向后退了半步。 只见公孙荧用一只手将博山炉端起,缓缓置于刘刈面前,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扇了扇烟气,片刻,吸入烟气的刘刈便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 “这是传说中的迷魂香蒙汗药吗?能瞬间让人迷晕?”李晋轻轻问小师妹道。 “哪有什么迷魂香,你跟着白圭哥哥小说看多了吧。姐姐用的这是闹羊花和曼陀罗,混入沉香、檀香、月麟香的粉末里,吸香入脑可教人安神平静。” 白圭哥哥?哎呀杜白圭你还真恶心,李晋骂道。 第六十二章 活死人之夜 李晋在心里骂完杜白圭,又听小师妹介绍起方子,一下紧张起来:“哎哎——你可别说这么详细,我现在可真是怕了,知道的越少越好。” “玄医局本来就没什么秘密,都是你们瞎传的。”小师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看着公孙荧手上的动作,像在学习。 放下博山炉,公孙荧又拿起一个小小的邢白釉瓷罐,罐子玲珑盈巧,通体月白匀净、线条丰盈柔和。只见她将罐子打开,轻轻倒了一些汤药在小盏中。 李晋觉得稀奇,问道:“小师妹,我听说哑药都是墨绿色,为何这药看起来与我们平时所服的汤药没什么两样?” “谁是你小师妹?”小师妹瞪了他一眼:“你还占姐姐便宜?” “小总管,小总管。”李晋赶忙把嘴闭上。 公孙荧从符袋中取出一张禳符,嘴里念念有词,李晋去听,只听得头两句:“杳杳冥冥,天地昏沉。”后面就因为声音低沉,听不清晰了,但却不似道士念咒做法,更像聊家常或者教孩子一般,燕燕轻语,谆谆告诫。 直聊了半炷香的功夫,小荧方才将禳符点燃化与盏中,轻轻喂刘刈服下。 期间李晋觉得好奇,想问那小师妹这里是什么玄机,但偷瞄一眼她凶巴巴的样子,也只好作罢,乖乖地等着。 这一盏药下肚,刘刈马上就彻底变了个人,刚才吸了迷魂香,还只是宁静,可这下,刘刈面容呆滞、目光涣散,痴痴地坐在那里,嘴巴半拢着,活像一个傻子,就连脸上的汗水都已经散去。 而此时的李晋,比地上的刘刈,也好不到哪儿去,半张着嘴,如出一辙,呆在原地。见公孙荧起身,向自己走来,竟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 小师妹没有理会李晋,上前收拾起东西,只留下他在原地杵着。 李晋突然想到,太子在审问肖英时,肖英曾说,玄医局会妖法,果然,这不是妖法又是什么。 直到公孙荧走到身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李晋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巫……巫女娘娘饶命。” “呵呵。”本来挺严肃的事儿,两个女孩子一听李晋这么说,一下子都笑了起来。 那小师妹更是笑得直不起腰,好像坐在地上的刘刈不像傻子,他才像个傻子。 “怎么,像么?”公孙荧咯咯笑着,停不下来,双手抬起,还优雅地转了一圈。 “何止是像,这本来就是嘛。与《周礼》中所说的巫女,就只差一件黑衣朱裳了。” “那行,那你今后,就唤我‘巫女娘娘’好了,好听。”小荧一歪头,一副精灵活泼的样子。 可李晋却活泼不起来,一个大活人,瞬间变得痴傻,他说:“刘统领这是被散了魂、摄了魄,已经成行尸走肉了么。” “呵呵,是呀。” 李晋急了:“这,这怎么行!” “怎么,你心疼啦?” “不是心疼,但这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哎呀,李御察李大老爷,是你吩咐的,又不能杀他,又让他不去告你,那不是只有这个办法了,不然呢,你来?” 李晋没想到是这么个方法,后悔不已,说道:“我原以为你比小师妹要温婉和善些,没想到,还更加狠毒。” 还没等小荧说话,小师妹不干了,“蹭”地一下,跳了过来,“喂,说谁呢说谁呢?谁狠毒了?”说着,就要动手。 公孙荧一看,笑着上来解围:“好啦,你真以为是巫术么?你的刘统领只是暂时失魂,似睡非睡,神志不清而已。” “有什么区别?”李晋看此时的刘刈,确实已经跟傻子没什么区别。 “你就理解,他是患了‘离魂症’就好,就是百姓常说的梦游。但只是看上去像,不真的是梦游。” 一听什么症,李晋还是有点内疚,说道:“哎呀,这还是不太好吧,刘统领又没把我真怎么样,他若不跑,在玄医局就能结果了我。” 公孙荧道:“你倒挺为他人说话,你想没想过,他若不跑他就是死路一条。” “怎么?”李晋问道。 “他若不跑,他怎么解释他出现在玄医局这事儿?梁王会承认自己对武机局和太子殿下猜忌,派人盯梢么?到时,还不是随便找个理由,挥泪斩马谡。” 李晋一听,心说这些人怎么城府这么深?要当真是这样,到时多半又给推到天理军头上。 小师妹接过话来:“你还说我狠毒,你不好好想想,这胖子,就真是好人?” “怎么说?” “哎呀,笨贼,你想想,他要真能抓到你们武机局的内奸,梁王是不是一定会再给他一个武机印?那他就集齐六个了呀。” “是呀。” “是呀是呀,笨贼,还要怎么说你才懂,你不就是那第六个嘛,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天理军,有那么重要吗,反正你最像啦,是我也会抓你,充当第六个武机印。” 李晋恍然大悟,但却不信:“啊……这……虽然但是,可我相信刘统领,他不是这种人。” “对对对,你比他儿子还重要。”小师妹见说不通,索性不想再搭理李晋。 公孙荧见李晋担心,解释道:“你放心,刘统领这症状是暂时的,也不会伤及身体,只是少言寡语、颠三倒四、记忆模糊而已,过个三五年,就算不吃药,也自然会慢慢恢复。” “可小荧,你怎么会这妖法,哦不,巫术?” “这不是巫术。” “这还不是巫术?我明明听见你刚才口中念念有词,在说法咒。”李晋还是不信。 “所谓咒语都是故弄玄虚,蒙骗你们这些外行的,起作用的终归还是药。我刚才念叨,只是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什么?” “啊,还能控制人呢?他会听你吩咐?” “不会,这方法,只会让他放松涣散,但不能控制他,不然真成妖术了,世界上没有能控制人情志的方法。” “那你说告诉他接下来做什么。” “是不能控制,他是变得痴傻,不会自己思考,但是你可以提醒他啊,若你告诉他现在该回家睡觉啦,他如果也觉得困,认为你说的对,才会听你的,再说,你多说几遍,他不就听啦。笨贼。” “那这还是巫术。”李晋一口咬定。 “哎呀,不是巫术不是巫术。这叫祝由之术。” 第六十三章 上古医术 “祝由”这个词,李晋上次听人提起,还是在薛问的太医院里,薛问说,按摩、祝由二科几百年前就已失传,自前朝起,医术就只有十一科了。 事实上,《古今医统大全·五帝篇》里早有叙述: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古祝由科,此其由也。 《黄帝内经素问·移精变气论》也记载:黄帝曰,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 祝由之术,与巫术同源,可追溯至上古,是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驱邪健体的一种方法。 这种医疗手段,类似心理疗愈,辅以药物,本身并不神奇,但一科失传的医术,公孙荧不但会,还如此纯熟,能把它用的这般出神入化,就很神奇了。 李晋上前解开捆着刘刈的罗网,又帮他松了松胳膊胯子,拍拍他的脸,说道:“刘统领,小荧姑娘说了,你不几日便可自行恢复,你放心吧。” 刘刈虽仍是目光呆滞,但似乎听懂了李晋的话,痴傻地向白榆林外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李晋虽然担心,但看到刘刈能动能走,还知道回家的方向,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不管怎么说,也比杀了好吧,眼前这样,虽然是无奈之举,但也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公孙荧在一旁也连连安慰:“看不出咱们的李御察还是重情之人,你放心吧,刘统领不会有事的。” 李晋一边应着,一边蹲下来帮小师妹一起收拾地上的东西。 先是小心翼翼地收好九鸟鎏金的博山炉,又慢慢放回那名贵的邢白瓷汤药瓶,相比之下,那只装了香料粉末的小梅瓶就感觉没有那么值钱,只是颜色黄白相间,器型小巧跳跃,李晋喜欢,不禁拿在手里多把玩了几遍。 忽然,李晋想起,杜冲书房里那只净瓶流香炉也是熏燃这粉末的,就问公孙荧道:“小荧,这香薰料就只是让人凝神静气么。” 公孙荧说:“是啊,大多数香料,都可以让人安神宁静,像这种配方复杂且名贵的,效果更好,能让人更加专注忘我。” “闻了以后,不会像刘统领一样失神吧。” “那不会,祝由术,重在祝由,话术为首,汤药次之,香薰符箓更次。” 李晋理解,这香薰符箓,大约就是氛围组的意思,主打一个心理暗示,作用就是嗨。既然没有副作用,便张口向公孙荧请求:“那小荧姑娘,这剩下的香料粉末,送给我可不可以?” 公孙荧只当他要借花献佛去讨好太子,笑道:“你是想祝由太子殿下,让他再给你几个武机印么?不是跟你说了没有那个效果了么?” “那怎么会,那我不成了妖言欺君了么?” “欺君?你给太子洗脑还少了么?” 李晋讪讪一笑,“这回真不是,给太子洗脑,还用不上这么高端的食材。” 公孙荧对那香料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只笑着说:“呵呵,拿去呗,不过,我再强调一遍,这香料只是成分复杂,但也还是常见之物,换不来武机印的。” “知道,知道。”李晋笑着称谢,把那黄白相间的小巧梅瓶揣进了衣袋里,盘算着哪天再去杜冲家时,在那“筑基堂”书房也显摆显摆,既然能让人更专注,那想必对那些书生能写出好的作品,也是十分有帮助。 小师妹手脚比嘴巴还要伶俐,几下便将东西收拾的干净齐整,谁也看不出,这白榆林里,今夜上演过一出巫女娘娘的好戏。 李晋叹道:“本来是来通风报信的,没想到发生了这许多意外。” 小师妹道:“通风报信?你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李晋陪笑着说:“哪里敢兴师问罪,小荧姑娘害我,不也是为我好么,再说就算真害我,我也只能认了不是?我可不想被你们给祝由了。” 小师妹生气地说:“哼,要是通风报信,下次可别来了,你不报信,姐姐也能应付,你这一来,还把我从床上给薅起来,这觉又睡不够了!” 一边与小师妹拌嘴,李晋一边又向公孙荧嘱咐了几遍太子殿下明日必来玄医局查证那贼人腹中黄纸符的事情。 回到武机局营中,夜已深。 自玄医局第一次被天理军光顾以来,太子就将武机局所有人分为两班,几乎两三天便要一轮值。 白天上差,晚上还要轮值,就算巡逻间隙能小寐一会儿,也是心惊胆战,搞得武机局执红卫们叫苦不迭。 此刻,除了例行在城中巡逻的兄弟以外,皮三儿几个,正坐在武机局一进正中的值房里打盹,司卫营应该还没发现刘刈已经不在牢中。 李晋一边把玩着怀里公孙荧给的小梅瓶,一边在院中踱步,刘刈的境地,让他郁闷。 他摸了摸操练场上立着的白蹄乌,“白蹄”二字来源于突厥语,意为幼马或幼骆驼,是“少汗”之意,“白蹄乌”就是一匹冠以“少汗”之荣誉而命名的坐骑。相传前朝太宗皇帝作战时就骑一匹白蹄乌。 眼前这尊石刻,筋骨强健,四蹄腾空,鬃鬣迎风,呈疾速奔驰之状,足见它当年载着太宗皇帝急驰的英姿。 “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这样的风范也只有皇家才有。 可他想不通,世人都说当皇帝好,可这当皇帝到底有什么好。 梁王用亲军震慑张让这些藩王,又怕亲军造反;用玄医局增强亲军,又怕玄医局有鬼;用太子盯着玄医局,又怕武机局有内奸;用心腹去暗中盯梢,还不敢说出来。 这一环套一环,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梁王这皇帝当的,累不累啊。 李晋不知道当皇帝有什么好,还不如躺平来的舒服。想着,就向自己的寝房走去,刘刈不在,太子也不可能来查夜,这武机局,没人能管得了自己,不如先好好睡一觉。 可才躺下一会儿,司卫营牢中就传来惊呼:“有人逃狱,有人逃狱!” 第六十四章 人回来了,魂儿不在了 听见牢里的喊声,以及随后传来的一片慌乱,李晋翻了个身继续睡。 除了他,武机局没人知道刘刈昨夜去了哪里。 不知道当值的执红卫们折腾了多久,反正直到清晨,太子从东宫回来,都还没找到逃狱的犯人。 昨夜虽未见天理军有何行动,可刘刈逃狱,让一早就到武机局的太子始料不及。 跪在地上的司卫营统领徐戎面如纸色,自知大难临头,已经是魂不附体、肝胆俱裂。 昨天半夜徐戎闻讯赶到牢里时,只有两名狱卒晕倒在地上,营中铸铁牢门并未有外力侵害的痕迹,也没有杂乱的脚印,应是刘刈或骗或偷,得了钥匙开门离去,临走时击晕两名看守,为的是争取逃远的时间。 徐戎折腾了半宿,也找了四门守军,愣是没能找到这么一个大活人。 面对现在这个局面,太子有点沮丧,愁容密布。 父皇限期十日查办案件,如今才过两日,刘刈便越狱出逃,本来尚有机会活命,可这一逃,死罪在所难免。 刘刈年逾四十,其妻早亡,只有一子几年前因伤人被配往凉州。他这撒手一逃,不仅自己死罪难免,也连累了儿子永远无法翻身,还有跪在地上的同僚徐戎也一并遭殃,难道刘刈对侦破天理军案已经没有了一点期望? 当班值守的李晋等人,依职只负责城内事务和所查案件,司卫营内牢是否有闪失,并不关缉卫营的事,可堂下跪着的徐戎难辞其咎,尤其所失的罪犯,恰恰是父皇谕令指明收押,该如何处置? 可怜的太子殿下,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刘刈是受父皇君命密查武机局可能存在的“内奸”,只认为刘刈对侦破天理军案丧失了信心,所以根本想不通刘刈到底为何这么快就要逃。 正在犹豫是不是要依律将失职的徐戎羁押,门外小校突然飞奔来报:“太子殿下,城门守军,送来逃犯。” 太子立即随小校向门外走去,跪着的徐戎也顾不得礼制,忙不迭爬起来,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向堂外冲去。 只见守城的监门将军,领着两名持枪披甲的军士,正站在操练场院中等候,军士手里押着的,正是昨夜刚刚经历了不为人知的变故的武机局缉卫营统领刘刈。 太子与徐戎望去,刘刈双手被绑、垂在腹前,发髻凌散、几绺头发胡乱的贴在脸上,衣衫褴褛、似刚从荆棘丛中穿过一般。 重要的是,按常理,此刻刘刈被捉,应该伏在地上求饶,或恐惧、或桀骜、或不安,哪怕视死如归也好。可眼前的他,眼神空洞,目光呆滞,神情涣散,不仅没了往日一个执红卫统领应有的犀利与骄傲,甚至连普通人本来的理智都已不在。 见太子出来,监门将军立即躬身行礼:“报太子殿下,今晨城门尚未解禁时,捕得此人,径直闯我西宣门,被守军拿下后,发现其身上带有武机局符牌,门侯郎审后,自知事情重大,不敢耽搁,命我速将此人押付给太子殿下盘查。” 说罢,便将刘刈的符牌交与徐戎,徐戎连忙使衣袖擦拭后,呈给了太子。 “刘刈。”太子并未接过符牌,而是直接上前一步,唤了刘刈的名字。 徐戎也见刘刈神情不似常人,怕他发起疯来伤了太子,夺了一步上前,横在刘刈与太子当间,狠狠推了他一把:“刘胖子,逃狱是什么罪?你自己不想活,不要连累我行不行。” 刘刈被推的上身一闪,并未回话,眼神仍在远处,没有看向眼前的徐戎,也没有望向太子殿下。 “他可携带兵刃或其他东西?”太子见刘刈没有反应,问起两边的守军。 “带有武机局佩刀在此,此外别无他物,浑身止这一符牌。”说着,监门将军将刘刈的执红刀交给了徐戎。 “可有同行之人?” “没有,只身一人。” “何时捕得?” “一时三刻之前。” “一时三刻?”太子心生疑虑,自言自语道:“再过一刻,城门便开,就可出城,为何这一刻都等不得?” “报太子殿下,这人他不是出城,是入城。” “入城?怎么会是入城?”太子更加不解。 眼前的刘刈,在他看来,忽然觉得很陌生,而实际上,此刻,在刘刈的眼中,太子,和周围的一切,都更加陌生。 太子唤徐戎将刘刈复又押入牢中,令服备营医师查看病情,随后,回到衙房,心中麻乱。 本来事情就毫无头绪,各种线索看似有,又似无。不查时,觉得关联密切,待到查时,又毫无进展。 如今刘刈逃狱,明明已经出城却又自行复还,更使得案情扑朔迷离。更重要的是,案情尚无眉目,武机局六大统领就先折了两个,加上告假的谢君奇,竟然少了一半的骨干,这天理军究竟是何方神通呢? 思索间,太子的目光又落入了案几上的漆盘,里面有前日贼人腹中的纸片,这禳符碎片是现在唯一还没查实的证物。 昨日李晋查验这禳符碎片,意外地将它与玄医局所用禳符联系起来,那玄医局到底有没有玄机?公孙荧到底有没有骗人?这一切都还是未解之谜。 想到这儿,太子急忙唤人备车,只带三五侍卫,只身前往玄医局。 再访玄医局,人物依旧,只是今日前来的衙府司军,比昨日多了不少,玄生房内人头攒动,秩序井然,一片繁忙。 太子随公孙荧穿过前院,顺中庭的甬道来到厅房,院内梅花依旧传来暗香,池中流水依旧汩汩流淌,小荧姑娘也依旧从容淡定,看不出任何不安和紧张。 “太子殿下前来,可是想我这梅花香了?”公孙荧笑嘻嘻的寒暄起来,对太子的来意,并不着急。 “是啊,小王多有打扰了。”公孙荧的轻松,反而让太子有些不自然,不知从何开口。 “殿下说笑了,太子殿下何等尊贵,若日日都来,这梅花都要开得勤些。” 二人寒暄片刻后,太子终于想到一个不太唐突的方式切入主题。“公孙姑娘,玄医局行事,可有难处?” 第六十五章 小兄弟诡异被擒 太子一句话,问得太过委婉。 如果贼人腹中禳符真是玄医局的,那就说明玄医局是监守自盗,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以玄医局目前的地位,和父皇对玄医局的偏袒器重,太子实在想不出,于是投石问路,试探一下。 可堂堂储君,到底在拘束什么呢? “难处?没有啊,受圣上恩准,玄医局日常不受朝廷各部约束,州府京兆也不干预,陛下又特准‘不近玄医’令,非要说难处,一就是衙府司军兵将众多,玄生太忙,再就是天理军小贼几次三番,不知所图何物,这些,殿下都是知道的啊。” 有了李晋的通风报信,公孙荧当然知道太子殿下的来意,但此刻故意装作不知,只问殿下前来,必定是有来由的。 太子不语,见公孙荧两汪清水似的眼中,总是纯真的看人,有种说不出的明澈。 这种明澈,干净的能吹散冬日的雾霾,清晰的能扫走心中的杂念,惹得太子心生怜爱,无论如何不想也不愿,把眼前这个可人的女子和私通天理军监守自盗联系在一起。 没有动机的物证,无法自圆其说。 “小荧姑娘,你看这禳符碎片,可与玄医局所用,有何不同?” 太子不想再转弯抹角,拿出证物,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疑惑,将天理军腹中发现禳符碎片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公孙荧。 “殿下是认为,玄医局有问题?”公孙荧的脸上,看不见半分的错愕,也没有一丁点的惶恐与不安,反倒是垂下眼帘,略显失望。 太子不忍,忙解释道:“不是怀疑玄医局,只是想请教姑娘这禳符之事。” 小荧沉默了片刻。 “太子殿下,巫医同源,医术虽不只是道医,但黄老之学毕竟影响了医药千年,阴阳五行之法也常在医术中借鉴使用,凡巫、道、医都可能用到禳符,又何止我玄医局一家呢?” “对对,就是想听姑娘讲讲这禳符的来源。”太子赶忙附议道。 公孙荧娓娓道来,似是在无奈地解释自己的委屈,反而令太子有些局促。 小荧继续说道:“城内百姓驱邪捉鬼,大户人家祈福迎祥,义士歃血,军中祭旗,或是为先人建坛设醮,追摄亡灵,哪里又不用几张朱砂黄纸的道符呢?” “玄医局本就是为衙府司军而设,衙府司军便是针对天理军这等谋篡叛军的,小女子不敢妄议太子殿下的大事,但我若查此案,实在想不出玄医局有何动机监守自盗。” 的确啊,字字珠玑。太子听罢叹道,若是玄医局与天理军勾结,完全可以从衙府司军入手,根本没必要做这监守自盗的事来弄巧成拙,不但绕了个弯子,反而还引得他人注目。 公孙荧不因莫名被怀疑而慌乱,也不以太子之威而无措,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也正切中了太子的心中,令人叹服。 太子甚至觉得,若今后登基,能得公孙荧在左右辅佐,也是这天下的幸事。 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太子很高兴,是因为这正是他最想得到的答案。 但李晋还是心虚,早晨刘刈被押回来时,躲在营房内没有露头,生怕刘刈当面指认他这个凶手。 见无事发生,太子又去了玄医局,李晋这才偷偷摸到司卫营牢中探望。 果然如小荧所说,刘刈虽然目光呆滞,如散了情志一般,但尚且安全,保命是没问题的。李晋当着狱卒的面,假意关切了一番,便安心地离开了。 明明自己不是天理军,但最后落了个心虚的下场,李晋很是郁闷,便偷懒回到营房,倒头便睡。 大约睡到中午时分,下边一个小校急匆匆唤醒了李晋。 “御察使,御察使。”小校唤道。 李晋醒来,见小校慌张,瞌睡吓醒了一半,以为是公孙荧那边穿了帮,或者又整什么“陷害”的幺蛾子,问道:“太子回来了?” “没有,没有。” “刘统领说话了?” “也没有。” “那你吼什么!”李晋翻了个身,心说自从那日金水河边抓贼开始,这觉睡得是一天不如一天安生。 “御察使,外面有个小厮找你,说是有执红卫被人给绑了!” 李晋一听,有人敢绑执红卫?可这又关我什么事!说道:“去找太子殿下啊,不行找徐戎,找我干嘛!” 那小校在门外喊道:“被绑的,是皮三儿哥。” “三儿?”李晋一听皮三儿出事,立马从床上蹦了下来,随便套了件便衣,抓起横刀就冲了出去:“人呢?在哪儿?” 随小校来到武机局大门外,果然看见一个怯怯的小厮,正立在墙边等着。 “御察使,就是他。”那小校指着小厮说道。 “三儿呢?”李晋张嘴便问。 “你是李晋李御察?”小厮手抄在袖子里,看了看那小校,又看看李晋。 “是我,说啊,三儿呢?” “皮三儿哥,在‘连庄楼’赌钱输了还不上,让人给绑走了。” 好家伙,多大个事儿,李晋心说我还以为是被崔瞳背后的主使给绑了去,骂道:“他自己赌钱输了,找我有何用。你们这些狐朋狗友,自己去想办法!” 说着,便要轰那小厮走。 “李大哥,你不赌钱不知道,那连庄楼,可不是普通赌馆,皮三儿哥一时还不上钱,估计得拉出城去埋了。” “埋呗。我说多少次了少赌钱少赌钱,非不听。”李晋心说,皮三儿再菜,好歹也是武机局堂堂执红卫,我还不信这天下除了梁王还有人敢把一个执红卫随便就给“埋了”。 话虽这么说,但兄弟有难,找到了自己这个当“老大”的,总不能不管。 “现在在哪儿?” “在东市里边一个破酒坊押着呢。” 所以虽然一万个不情愿,李晋还是跟着小厮一起往那酒坊走去,临走时,琢磨着怕自己带着执红卫的横刀去办私事不好看,被太子知道了还会怪罪,便把手里的横刀塞给了报信的小校。 “替我放好!” 第六十六章 怕不是陷阱? 开州府的东市,略小于西市,经营的侧重也有所不同。 由于开州府的贵勋官僚,多住在通楼街一带,因此西市多的是珠宝、柜坊、香料,药材等上档次的营生,此外还有奢华的酒肆筵宴和高档的乐楼寻芳。所谓“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说的就是西市。 相比之下,东市就更贴近普通人的生活,铁铺、文房、肉行、饭馆,虽不如西市高档,但胜在人多,一年下来,往来的交易流水,竟比西市还要多些。 那小厮带着李晋,七拐八绕,快到赌坊一条街时,钻进了市署旁边的一个小院。 李晋刚一进门,那小厮就害怕似的跑的没影儿了。 皮三儿这会儿正猫在墙边蹲着,并没有被绑。旁边或站或坐,待着那么几个人,有些哼着小曲儿咂着茶,有些正在闲聊,并未为难皮三儿,皮三儿看上去也没有挨打。 李晋没有理会皮三儿,自顾地拖过一把条凳,坐在了院子正中的桌前。不管怎么样,这派头必须先摆足了。 院子里陈设简单,有几排晒糟的簸箩,还有几个硕大的酒缸,应该是哪间酒坊的后院,表面上做着酒坊的生意,背地里干着放赌债的买卖。 “怎么个意思?多少钱啊?”李晋冲着几人问了声。 院子的东家见皮三儿搬的救兵来了,上来笑脸相迎,招呼着手下的伙计,给李晋沏了杯茶,恭恭敬敬地端来。 “客人,不急,您先喝碗茶。”东家笑道。 “我不是什么客人,我是这厮的朋友。”李晋指了指皮三儿。 “知道,知道,来我这儿的都是客人。”东家仍然是一脸职业化的笑。“多少钱,您问他,我们可不能乱说。” 李晋把皮三儿从地上拽起来,拉到一旁,小声责备道:“说了多少次别赌别赌了,让太子知道,你执红卫还想不想干了。” 皮三儿委屈地说:“老大,没赌。” “没赌你让人弄到这儿来。” 李晋看皮三儿说自己没赌,这里的人又没有为难他,心里划过一个闪念,莫不是崔瞳背后的指使让皮三儿诓自己到这儿来,然后要加害自己? 这不是成了从床上拖起来挨刀子么。 但也只是一个闪念,他还是相信皮三儿,宁死也不会害自己。再说,就算被人害,也不意外,这几天躺着中枪的事儿,又不是一桩两桩了,到时见招拆招吧。 皮三儿说:“老大,这回真不是我,你不让我赌,我就很少来赌坊一条街了,更不会借债去赌。” 说实话,皮三儿虽然善于混迹市井打探消息,但能进武机局混一份稳定的俸饷,而且还是个正式带编的执红卫,全靠李晋的引荐和提携。 太子要用李晋的小聪明,李晋就给他搭了个皮三儿,相当于买一送一。 再加上平时关照有加,这叫皮三儿怎么不对李晋死心塌地? 因此皮三儿一直是立功心切,但他倒不是为了什么武机印,而是想给提携自己的李御察长长脸。 皮三儿说道:“老大,是我最近认识的一个朋友,有些水下的本事,但没用到正途上,我不是想着咱们这几回抓贼,都从水路逃走,咱们缺水军嘛,想着给弄到武机局去,也能出把力气。” 李晋似乎不相信:“当真?” “真事儿啊,万一哪天能用得上呢,那我还不是想着给老大你邀些功劳。” 李晋听皮三儿这么说,心里的气消了大半,说:“人呢?” 皮三儿指了指墙边的酒缸:“喏。” “酒缸里?” “嗯。” “躲酒缸里干嘛,你这朋友属冰棍儿的,怕晒么?” 皮三儿说道:“不怕晒,怕打啊,欠了东家的高利贷,被拖过来打了几下,就跑酒缸里蹲着了。” 李晋心说哎呦还真是活久见,这一招虽说奇葩,别说还真是管用,蹲这酒缸里,那东家想揪出来打,又怕洒了酒,要打碎酒缸,又舍不得,厉害了。 “蹲多久了?” 皮三儿道:“约莫有一个时辰了!” 什么?一个时辰?李晋心说,就是王八也给憋死了,可惜这缸酒了。 “一个时辰,就没出来?” “没出来,气儿都没换一口。” “你确定还活着?” “活着啊,刚才东家还拿酒舀子去捅来着。” “憋一个时辰还活着,这叫有本事么,你这朋友是海公牛吧,叫出来看看是不是真属王八。”李晋说着,就好奇地走过去揭那酒缸的盖子。 刚一伸手,东家“啪”地一声,拍在了盖子上,脸上的笑倒是没收:“怎么着,客人,硬抢么?” 刚才在一旁咂着茶的两个打手模样的人,也拢了过来:“别动啊,拿钱赎人,没钱别动。” 李晋问道:“多少钱?” 东家笑笑:“不多,也就借了两贯钱。” 李晋一听,从袋里摸出二两银子,丢给了东家,抬手又要去揭盖子。 东家一看银子,笑的更谄媚了,但按在酒缸上的手却没松开。 李晋道:“怎么,不是给钱赎人么?” “没错啊,客人,可这本钱给了,利息呢?” “才借才还,要什么利息!” “客人,您看您这话说的,无利不起早,没有赚的,我借钱出去干嘛?行善么?” “多少利息?” “不多不多,月利五毛。” “五毛,这么贵?” “客人,哪里贵了,一直都是这个价啊。牌桌子上借钱,八毛都有,五毛已经很便宜了。嫌贵,想想自己赌这么久,高香有没有烧,牌技有没有涨。” “这不是抢么?” 这还就是抢。 李晋心说,这帮放赌债的,明明就可以抢,还非要费这周折。 于是转过去问皮三儿有没有钱。 皮三儿说道:“哪里还有钱,有钱早都给了。” 李晋无奈,只得又抠抠搜搜摸出一把铜钱,几颗碎银子,放在手里数了数,差不多又凑了一贯钱。 把钱给东家丢了过去,李晋又要去酒缸里拉人。 东家道:“哎,别急,这月利钱给了,下月利钱还没给呢?” “下月,下月还没到呢?”李晋有点生气了。 “那可不行,借的时候,说好的五分利借一年,不能提前还,如果知道你要提前还钱,那咱们没得赚,干嘛要借你?” 李晋望了一眼皮三儿,见皮三儿点头,意思是这就是赌坊借钱的规矩。 第六十七章 没钱怎么赎人? 借了人家的钱,就得守人家的规矩,这也说得通。 可李晋盘算了一下,五分利借一年,这连本带息就是十四贯钱,十四贯钱,能当自己四五个月的俸饷了,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借两贯,还十四贯?我现在没有这许多钱,慢慢还你行么,反正不就是一年么?” “十四贯?”东家说道:“客人应是算错了吧。” 说着从屋里唤来账房先生,拿着个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东家,这连本带利,一共是二百六十一贯又四百九十二钱。” “什么?借两贯钱,还二百六十一贯?”李晋简直不敢相信,怪不得不去抢,抢钱哪儿有放贷来得快呢。 “客人,咱这贷,是利滚利,要不给您抹个零,您就还二百六十贯,如何?” “没钱,一文钱也没有。”李晋说着,一把从东家手里抢过了刚才那点银钱。 之所以毛了,一方面是他真没钱,另一方面是他不想被放贷的东家看出来自己没钱,人还真就是这样,比贫穷更可怕的,是被别人知道你穷。 敲诈执红卫,这赌坊胆子也忒大了点。 李晋摸了摸怀里的符牌,心说不行就表明身份,我就不信你吃了什么玩意儿,敢跟执红卫要钱。 可转念一想,要救的这人,也并非武机局的人,要让太子知道皮三儿本性难移,又去赌场结三交四,定要怪罪他,于是只能作罢。 东家一听李晋说没钱,翻了脸:“没钱?那就让你的人在这酒缸里待着吧!” 嚯,吓唬谁呢?待着就待着,关我屁事。 皮三儿拉过李晋,悄悄说:“待着,那晚上就结冰了,他能憋气,但不抗冻啊,这晚上保准死了。” 李晋把眼睛一瞪:“死就死呗,白天那酒缸也不热乎,多半这时已经死了,那不然这二百六十两银子,你给!” 皮三儿道:“老大,白天死不了,这是加糟的缸,还温着呢,万一这人真有用,咱们可以找太子报账呀?” 李晋心说皮三儿你真行,打工人还惦记着给老板垫钱呢?那老板要是赖皮不报呢,这种事儿少了么? 东家见两人嘀嘀咕咕不给钱,脸色越发难看,把手一甩,说道:“切!我当什么玩意儿,在这装大侠呢?原来是个穷鬼!” 旁边的打手也一起吼道:“没钱?没钱捞什么人?没钱学人家当老大?” 东家拿起端给李晋的那杯茶,唰地一下倒在了地上的狗碗里,趴着的大黄凑过来哼哧哼哧舔了起来。 这下可算是把李晋放在了火上烤,捞人不成事儿小,脸丢尽了事儿大,关键还被这俩野人侮辱,这叫我以后怎么混。 可这二百多两银子,确实有些为难。 要不找杜白圭吧,可人家和马灵在千金裘斗个富,张口闭口都是几万两,玩的都是通楼街的顶奢商铺,这舔着脸去找人家要二百两银子,不是笑死个人? 那找马灵?那不等于把自己给卖了,人家捉自己都来不及,自己还主动送上门?要是陪着逛个街也就罢了,若要是马灵让自己再干点别的,那不就完蛋了。 身体要紧,陪不了,陪不了一点。 没办法,李晋又只有把手伸到衣袋里掏了起来,明知道没有银子,也尴尬地碰碰运气。 眼巴巴地掏了半天,钱是一分都没有了,李晋摸到公孙荧装香料的小瓷瓶,随手扔在桌上,又继续摸。 哎,别说,还真有东西。 李晋摸到了前日苏吉枪上的玉手托。 晶莹剔透,通体翠绿,这应该能值不少钱吧。 手里有了值钱的东西,心里就有了底,李晋又端起架子来,把那玉手托往桌上一拍,拿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东家,今天我出门急,没带那么多现银,这块玉,就先放到你这儿,不用找钱,我随后让小弟带足银子来赎。” 东家从桌上拿起那玉手托,放在手里看了起来。 李晋又加了一句:“拿稳了哦,摔碎了小心赔不起。” 东家一听,笑了起来,又丢给账房看了看,账房也跟着笑了起来。直笑得李晋脊背发凉。 “赔不起,赔不起,我可赔不起。你赔不赔得起?”东家转头问那账房先生。 “东家,我也赔不起啊,我哪儿有那么碎的银子。” “这……不值钱么?”李晋尴尬地问道。 “值钱,太值钱了,给你算五十文新铸的大铜钱,不能再多了,客人还满意?” 东家一边说着,一边和账房打手们奚笑起来:“掏了半天,我以为掏个什么宝贝,掏个破昆仑玉边角废料。” “东家,这成色,算玉都抬举了,我看也就是一块昆仑石。” “拿这个来捞人,哈哈哈哈!” 李晋气的抬手就要抽刀,可往腰间一摸,才想起出门时没带,便一把抢过了那玉手托,又抓起桌上的小瓷瓶,往怀里揣去。 “等等!”东家瞥见那小瓷瓶,一下子面色大变,瞬间严肃起来。 李晋停了手,任他盯着看来看去。 “客人,这梅瓶,能给我看看么?”东家的语气一下子收敛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 李晋把瓷瓶丢给他:“喏,看吧。”心说看这架势,这梅瓶,好像能顶几两银子。 东家没敢伸手,只说:“您放在桌上就好,放在桌上就好。” 李晋把小梅瓶“当”的一声,坐在了桌上,心说要是这能值几两银子,那我就去酒缸里捞人了。 东家和账房两人趴在桌上,紧张地盯着梅瓶,那账房还从衣服里掏出一块透明的水晶片子放在眼前,透过镜片仔细端详。 东家一把把他手里的镜片给打落:“小心点,别照坏了。” 那账房颤颤巍巍,看了半响,问道:“东家,是吗?” “我看像,毕竟咱也没见过。”东家一边说,一边转头对手下的打手喊道:“愣着干嘛,去喊大掌柜。” 打手应声进了屋,转身就带了人出来。 “贵客,这是我们钱庄的大掌柜。”东家向李晋说道。 那大掌柜理也没理他,踉踉跄跄冲来,趴在桌上盯着梅瓶看了半天,又抬起头看了看李晋,满脸的不相信,半响,与东家四目相对,惊讶地说了三个字:“咬金瓷?” 东家和账房听言目瞪口呆:“真是‘咬金瓷’?” 大掌柜叫道:“快,派人去请张使公!” 第六十八章 “咬金瓷”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破酒坊里,急匆匆冲进一个颇有气度的老者。 “在哪儿?在哪儿?” 老者一进门来,谁也不理,要命似得趴在桌上盯着梅瓶看,没看几眼,竟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这“咬金瓷”是什么玩意儿,李晋不懂,可这张使公,李晋可听说过。 他正是河东世家张氏的当家人。 河东张氏,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鉴藏世家。三代贵为前朝宰相,五世递藏家传书画,始于张嘉贞及其子张延赏,大成于其孙张弘靖,总结于玄孙张彦远。 河东张氏集书画鉴赏之大成,也被今人推为古玩玉石收藏之白眉。 河东张氏所藏,仅王羲之、王献之二王书贴就有五幅,其中就包含传世草书《初月帖》,另有顾恺之《清夜游西园图》,冯承素摹《乐毅论》、《十七贴》等名迹。 这样的世家,就算是梁王天子能改朝换代,也无法撼动其在文人士族心中的地位。 而此时,这位河东世家张氏的当家话事人,竟跪坐在地上,盯着一只小小的梅瓶,痛哭流涕,嘤嘤说道:“没想到,没想到,老朽还能在有生之年,活着看一眼这‘咬金瓷’!” 张使公对咬金瓷如数家珍。 据张使公介绍,这“咬金瓷”,乃是李朝盛世之时,一从天而降的神秘匠人烧制。 他采东海之金,掘灵山之土,不远万里运来中原,耗时三年,前后烧制一百零八炉窑口,耗费人力金银之巨,难以用数字计量。 这一百零八遍的烧制,共塑瓷十万八千件,有宝瓶、乐器、盘盏、佛像、酒具、香炉等等等等,包罗万象,但一百零八次烧制,仅成一件三寸高的梅瓶,其余尽碎。 原因是这“咬金瓷”的做法,实在天外飞仙。乃是将掺不得半点杂质的极纯之金磨成粉末,揉入珍稀瓷土之中,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捶打,直将金粉完全融于土中,再与瓷土糅合,捏塑成器。 若能烧成,则黄白相间,白则如脂奶盈润,黄则是金粉生辉。犹如貌美的女子用白齿咬住金饰,因此得名“咬金瓷”。 最关键是这咬金瓷成器光芒内敛,富贵含而不露,极其符合盛世中穷奢极侈者欲露还羞的惺惺之姿。 即使十万八千件只成一件,也是天赐的运气,原理就是黄金与瓷土受热后膨胀程度差异太大,因此瓷器在烧制时就被金属崩裂毁坏,所以碎才是常态,不碎反而是巧合。 这三年一过,一百零八炉烧完,那神秘的匠人便心力憔悴,呕血而亡。 而“咬金瓷”的技艺也就此消失。 消失的烧瓷工艺有很多,不管是汝窑、邢瓷,还是之后赫赫有名的柴窑,虽然消失,但好歹还能存世百件。 但这“咬金瓷”就仅此一件,就算再过一千多年,人们也只能在陶瓷表面鎏金掐丝,而不能真正做到金瓷合一。 据说这件“咬金瓷”成器后,便被玄宗皇帝藏在身边,即使最钟爱的贵妃喜欢,也不曾赏赐。玄宗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但爱这只咬金瓷,更胜美人。 李晋见张使公稀罕,本想说一句“这玩意儿我家还有很多”。但听完使公的介绍,也是目瞪口呆,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 半响,李晋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搭得不对,问了一句:“那这梅瓶,可能值借的二百六十两银子?” 李晋啊李晋,还真是个憨批。 张使公闻言,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公子,一看就器宇不凡,在这咬金瓷面前,还能说笑。别说二百两银子,就算看一眼,也值黄金千两,老朽今日能见一眼,还要感谢公子的恩赐。” 说罢,居然对着李晋拜了起来。 “真不要么?” “公子你莫要说笑了,这件东西,莫说二百两,就是换两个节度使当,也富富有余,这天下没人要得起。”张使公说着,又对李晋拜个不停。 河东张氏的当家话事人,居然拜自己,李晋自觉承受不起,赶忙把张使公扶了起来。 张使公抱着李晋的手,接连感慨,而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咬金瓷李朝代代相传,绝无可能流入民间,我看公子绝非凡人,你莫不是李朝皇室?” 一句话,把李晋吓得半死。 哎我说老头,我好心让你瞧稀奇,你倒好,反而说这话来害我! 我是李朝皇室?我是李朝皇室还费尽心机去弄什么武机印。 就梁王那个疑神疑鬼的批样子,我是李朝皇室,我能活到现在? 再者说了,这东西它也不是我的呀,我就是凑巧姓个李而已。你这老头玩笑可不兴乱开。 想是这么想,但可不能真这么说,毕竟人这么多,自己也得绷个面子,于是李晋轻描淡写地说:“使公多礼了。” 河东世家本就是前朝的世家,三代四人做过宰相,那老头一听李晋这么说,还以为李晋默认,说自己多的“礼”,乃是君臣之礼,就又跪了下去,“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番操作下来,给本是乡野粗鄙人的大掌柜和东家吓得够呛,不知李晋是什么天仙,也跟着一通乱磕,完事赶紧把人从酒缸里拉了出来。 钱也不敢要了,一边赔不是,一边还给那人换上了一身上好的新衣裳,毕恭毕敬地送出了院子。 老头儿说的话,李晋半信半疑,说信吧,李晋不信天下会有这么值钱的东西,而且居然还在自己手里;说不信吧,人家连制造工艺都讲解的一清二楚,实在不像是编的。 可是公孙荧用度的器物,是很厉害,但是也不至于厉害到这种程度,要是真这么值钱的话,那必是拿来供着,怎么会随便装着香料日常使用,更何况,还二话不说就送给了我? 再说,真这么有钱谁还上班儿呢,成天起早贪黑伺候那些衙府司军的士兵,还被梁王天子疑神疑鬼,有什么大病吧。 这张使公,一定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不管怎么样,人总算是救出来了,李晋、皮三儿,还有皮三儿救的小伙计,三人一出酒坊的院子,便加快了脚步,生怕那东家反悔。 第六十九章 雅间贵宾三位 皮三儿心里那个美。 自从李晋那天夜里降服了异灵幻界虚天魔鲲之后,皮三儿就对这老大佩服的五体投地,更何况,今天在自己的小伙伴跟前,算是赚足了面子。 “你这伙计,叫什么名字。”李晋边走边问,还时不时回头警觉地看看。 “别达,我叫别达,李大哥,嘿嘿。”别达拢在东家新给的衣服里,不但一点不后怕,甚至还有点兴奋,不停地扯扯袖子,摸摸领子,虽说有点土包子,但毕竟胆识过人,这让李晋刮目相看。 李晋看这男人,虽然身材短小,和皮三儿两个站在一起,双胞胎似的,随口问道:“这么奇怪的名字。” 那别达常年在赌坊混迹,说话十分乖巧好听:“别人乱叫的,今天多谢李大哥了,若不是李大哥,那缸酒凉了,我就肯定没命了。” 李晋心里一乐,泡酒而已,不稀奇,这两天不也经常有人惦记着拿自己泡酒么。 三人三步并作两步,不说仓皇逃窜,至少也是溜之大吉,几下就钻出了常乐坊,迎头路过娇娘饼摊。李晋这才想起,睡起来后,还没吃饭,早已饿得发昏,不自觉地多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被皮三儿猜了个正着,问道:“老大,我走时,看你在偷睡,是不是没吃饭啊。” “那可不,我从床上就被你们给弄过来了。” 皮三儿憨憨笑道:“那咱们不如去娇娘饼摊看看还有没有剩的胡饼,让别达请咱们垫点儿。” “原来你们还藏的有钱。”李晋也一乐,跟着皮三儿往饼摊走去。 别达说:“嗨,藏几个铜钱,哪比得了李大哥的‘咬金瓷’呢?” 皮三儿把他一推:“还李大哥李大哥,叫老大!” “哎,老大,老大。” “剩的胡饼”,那肯定是没有,自打从胡巴手里救了娇娘,李晋便是这饼摊的贵宾,想吃“剩的”,那不是寒颤人家娇娘么。 早点摊,到了中午,就变得冷清,此刻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尾客,或坐或站,吃些残羹冷炙,只为填饱肚子。娇娘远远地看着李晋三人走来,就热情地迎来招呼。 路边的饼摊本就是乡民脚夫吃饭的地方,没有什么上座,更没有什么包厢单间,潘娇娘看李晋带了个陌生面孔,以为是客,便把三人引到自己的寝房,抱着李晋的胳膊,拖着他坐到自己的床沿,皮三儿和别达,则一左一右坐在了床前的桌旁。 李晋看着娇娘的闺房,窄小的房间内,脂粉的香气四溢,凌乱的床上,还东一件西一件丢着贴身的衣物,再加上这“贵宾三位”的派头,被整得有点不好意思,却抵不过娇娘的热情,被摁着肩膀在床边坐了下来。 “小兄弟,你们先坐坐,我让伙计弄些好吃的来。”娇娘一边说着,一边又拨燃了炭火,还叫伙计抱来了些上好的果木炭,一钵酒洒在炭火上,果木的香气裹挟着酒香随着炭火氤氲起来,甚是惬意。 虽然只是一个路边的饼摊,但别达也从未经历过这种待遇,羡慕地说道:“老大不愧是老大啊,不光张使公三叩九拜,就连到这娇娘饼摊儿都是上宾贵客。” 李晋把手一挥:“诶,这有什么!” 别达道:“人都说娇娘饼摊开州一绝,这娇娘也是人美脾气大,恐怕太子来了,想坐娇娘的闺房,也没这福气。” 皮三儿也很有面子,稀奇地瞅着娇娘的闺房,说道:“那你以后就好好跟着老大混,等会儿带你去武机局,看能不能谋个事儿做。” 别达道:“我落魄惯了,谋不谋事儿,那不重要,今天老大救我,就让我跟老大做事儿就行,要死要活的,一句话。” 皮三儿说着:“那你可得好好给老大长脸。” 别达把手里的湿衣服展在炭火边:“要说长脸,今天可真是威风,居然震得那那张使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李晋好奇:“你之前也知道张使公?” “那谁人不知呢?天下一半的书画古董,都得过他的眼,一副平平无奇的书画,只要他看上一眼,价格就能翻倍,若能盖个他的藏印,那更是不得了,多少人巴结讨好他呢。” 李晋心说,原来这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也做这古董贩子的生意,不过也是,前朝当了宰相,本朝没被抄家,已经是梁王天子法外开恩了,能赚点赚点吧,总得维持生活。 想到这儿,李晋掏出那“咬金瓷”小梅瓶,说道:“还好这瓷瓶不能盖印,我还怕他给我弄脏了。” 皮三儿稀奇地瞅着,羡慕不已:“老大,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你有这么值钱的东西。”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李晋又端出一副见怪不怪的姿态,为了面子,可不能说这是人家公孙荧随手装东西的“家居收纳”物,那可太丢人了。 “那老大你有这么值钱的东西,还在武机局当的什么差呢?买几亩田产,讨几房媳妇,这人生不就圆满了么。” “我还不知道这就圆满了,问题是得有人买啊,喏,你买?” 皮三儿嘿嘿笑着,说:“我哪里买得起,我连看一眼都看不起,那张使公不是说看一眼都值黄金千两么。” “那不就得了,你听那张使公说什么换‘两个节度使’当当,谁换?你问那张让,换么?有价无市,没人买得起,那还不就是个玩意儿?不能变现啊。” 说到这儿,李晋一下子觉得,本来能吃个娇娘饼摊,还美滋滋的,可一旦想到怀里揣着个可能不知价值能连几座城的宝贝,却不能变现,这娇娘的闺房,一下子不美不香了。 皮三儿最知人心,看李晋表情有些变化,马上岔开话题:“别达,你知不知道,咱们老大,可是会捉妖的!” “真的那!”别达惊呼问道。 皮三儿把那天李晋捉异灵幻界虚天魔鲲的桥段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强调:“老大让我们等着,他自己先上,厉害不。” 直听得别达心惊肉跳,赞叹不已,看着李晋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拜。 第七十章 天理军出千术 李晋带着皮三儿别达,正在娇娘饼摊儿享受贵宾待遇,一边聊一边等。 不一时,潘娇娘端了几个盘盏走了进来,热情地招呼着:“来来来,小兄弟,早晨的胡饼,都要冷了,我让伙计弄了两个菜,你们随便吃点,可别嫌弃。” 说着,摆下一只油亮的脆皮肘子,半边酥香的扒鸡,还有汤面锅里炖煮烂透的新鲜牛杂,盛了满满一大碗,又叫伙计端了一壶烫好的米酒。 别达一看这么丰盛,摸摸自己的口袋,说好的自己请吃胡饼,可这么一来,这桌酒菜,怕是请不起了,怯怯地问道:“多少钱?” “钱?”娇娘一笑:“客人你说笑呢?给多少钱,也不能在我这睡房吃饭啊,你当我潘盈是什么人了?也就是我家小兄弟,只要肯来,那比什么都好,还说什么钱呢!” 几句话说完,转身出去忙了,算是给李晋帮衬了足足的面子,别达更是对李晋佩服得不得了,这新认的老大,居然在哪里都吃得开。 “这娇娘,不愧是传说中的开州一绝,是比那连庄楼的囊家还要好看。”只要娇娘进门,别达眼睛就一刻都未离开她。 虽然日日在这常乐坊出入,但手里有几个银钱时,便全去了连庄楼博戏,就算没钱时,也是凑在路边的博番摊看个热闹,从没舍得到这胡饼摊来正正经经吃口饭,也没能这么近看看开州一绝潘娇娘。 李晋一听,颇有点兴趣,问道:“怎么?连庄楼那博戏的囊家,也是女的?” 所谓“囊家”,就是摇骰子的庄家,连带发牌吆喝,看似是服务员,实际上更是赌坊的一线销售,囊家选的好,水平高,客人们才输的尽兴。 连庄楼虽说号称开州第一赌坊,可一点儿都不懈怠,居然在囊家身上打主意、出彩头,可见开州的赌业也卷的十分厉害。 “哎,这就是连庄楼的秘方!”别达一听说到赌,来了兴趣,如数家珍:“其他地方,坐庄摇骰的都是男人,可这连庄楼却不同,东家请了几个向春坊青楼出来的女子,来作囊家录事,所以生意好的不得了,别家赌楼都比不过他。” “乱说,青楼女子,怎么可能比娇娘好看。”李晋听别达这么说,满脸的不屑。 皮三之前也常出入赌坊,接过话来说道:“老大,你是不知道,那连庄楼的女囊家,虽说是从青楼从良,年龄也不算小了,但胜在放得开。身上穿的薄衣轻纱,清凉无比,还露着半边酥胸,拿牌掷骰时,浑身乱抖,若再把一只脚踩在旁边的椅子上,露出雪白的大腿,这些赌客便是输了,也是输得愉快。” 李晋一听,哟,这连庄楼,是有些东西,赌个钱,还附带饱眼福,欣赏攒劲的节目,这不是妥妥的捆绑销售么,笑道:“那你们这些赌客,到底是去赌钱,还是去看腿啊。” “赌钱看腿,两不误嘛,就算输了,空了钱囊,也饱了眼睛不是?只当是去看节目了!”皮三儿知李晋不好赌,打趣起来:“老大有兴趣的话,明儿我带你去看看,老大能去,那连庄楼也算迎得贵客,蓬荜生辉。” 别达转过头来,一拉李晋:“老大你别听他的,他这是要带你去赌,你这样的大鹅要是输了,那庄家还得给他分些水钱。” 李晋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捶了皮三儿一把,“哟,我看这两天狗胆变大了,连大爷我的钱都要吃。” 皮三儿吃痛,哼唧起来,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拿手去挡李晋,嘴里连说不敢。 “不过,老大。”别达说道:“若你真的跟我去连庄楼走一圈,教那些往来的赌客看到,就再也不敢出千诓我,日后再赌时,就不会被逼得躲在酒缸里了。” “怎么,连庄楼这等大赌楼,也有人出千?” 一听李晋这么没见过赌楼的世面,两人一下子忿忿不平七嘴八舌起来:“那可不!”“怎么没有?”“有赌的地方就有千。” 别达说道:“今天若不是那书生出千,我怎会输个精光?又怎会挨这毒打?又怎么会被逼到酒缸蹲了半响?” “哦?怎么使诈的?说来听听。”李晋撕下一大块软嫩红亮的肘子,一边嚼着,一边问。 “我亲眼见那书生,手底藏一铜钩,趁人不备时,倏地便把牌藏于袖中。我一时心急,撕开他的袖子,分明见他肩上有两个铜搭扣,但与他理论时,他又不认,后来被放债的东家追着要钱,他就趁乱跑了。” 铜搭扣? 李晋一听,警觉起来,前日金水河边死了的天理军,不是也使的铜搭扣放飞鸢?于是问道:“什么样子的铜搭扣,后边儿可是连着皮绳?” “皮绳?那我倒没注意,怎么?”别达说道。 李晋来了兴致,放下手里的肘子,把贼人身上的铜搭扣大致给别达描述了一番。 “对对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别达听李晋所述,与自己今天见到的,差不多。 “别达,这个出千诓你的书生,平日常来么?是个什么样子?” “样子嘛,高高瘦瘦,颇有些气度,至于常不常来,我却没注意,不过一般的赌客,在一家赌楼赢了钱,都会觉得运气跟着地气儿走,还会连着来几次,直到输光为止。” “哦?那你带我去那连庄楼看看。”说着,李晋胡乱塞了两口吃的,便要起身,却被皮三儿一把拉住。 “老大,你这时去找,怎么找得到?那人被别达发现藏着机关,肯定跑了,难不成还等着你去抓?你若想查这人,我们这几天留意一下便是。” “也是。”李晋心说有理,虽然可疑,但这铜搭扣也不一定便是天理军,本来就是碰碰运气,就让皮三儿盯着也好,毕竟这城里的事儿,能逃过皮三儿眼睛的,还真是不多,于是又拿起肘子,把这事儿,跟着肘子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第七十一章 别达知道的事儿 梁王虽然多疑,但用人却十分开明。 刘刈这样一个完全没有背景的敌对“降将”,崔瞳这样一个只醉心于匠作的职场“小白”,都可以得到重用,和太子身边的康严老师一样当个统领,就能说明一切。 太子执掌武机局,也同样秉承梁王的用人方略。武机局内的执红卫,几乎人人都有些过人之处,有善摔角的,能敌三五人不得近身;有善奔袭的,长途追凶跟踪一日能行百里;既有皮三儿这般厮混市井、耳聪目明,民间杂闻轶事小道消息尽收眼底的,也有李晋这种善使机关,长于推理,奇技淫巧手到擒来的。 但即使这样,想推荐一个别达这样有些小本事的平民见太子,那也夸张了点,武机局毕竟是公职,太子殿下不是,也没有必要去效仿孟尝君养些闲散的门客。 至少皮三儿想领别达见太子是肯定做不到的,这种事儿,还得老大来。 李晋想了个迂回的办法,在武机局门口,牵着别达,与太子来了场“巧遇”。 等了没一会儿,太子从玄医局回来,刚一下车,便看见李晋牵着个人,往局中走去,再看那人的形象,以为是捉的什么人犯细作。 便随口问道:“拿的什么人?” 李晋回道:“太子殿下,今日皮三儿在城里寻得一个能人,我带去监察营给任统领看看,咱们武机局能不能用得上。” 太子一瞧,只见别达身长不足五尺,耸肩勾背,獐头鼠目,其貌不扬,头发胡乱使一条破布缠在顶上,却穿一身极不合身的新衣服,手里还捏着一团皱皱巴巴的旧衣服,这一副落魄的样子,不要说官宦之家,就是市井乡里也很难瞧见。 那别达这时正和皮三儿站在一起,缩在墙边,低头垂手,不敢说话。 太子见事儿小,并未多说,便让李晋领着去监察营看看,就回了自己厅房。 想来李晋也是给监察营说了些好话,不一会儿,任统领就转回到了太子房中。 “太子殿下,下官询问得知,这人善泳,潜水闭气,一时三刻都不在话下,如果夜晚伏于金水河中,倒是可以断了天理军贼人出城的水路,我觉得咱们应该能用得上。” 太子觉得,刚才看别达,形象还是差了点,于是说道:“不妥,河水入城凼口,本就有网罩阻挡,要想出城,也不易,即便要断水埋伏,也可调用军船摆夫,此人其貌不扬,不知礼仪,有损我执红卫的威仪。” “殿下,按监察营用人执事法度,此人可作为民夫协助武机局查案,并非一定要编为执红卫。太子殿下开明,武机局用人一向不拘一格,下官倒是觉得可以一试。” 看这监察营统领这么帮忙说话,李晋一定是在背后用了不少力。 “好吧,那就交由缉卫营。”太子觉得事小,不想挫了下人的好意,就顺口应了。可这话一出,又想起缉卫营统领刘刈还在牢中,于是只好无奈地说:“不了,你去吧,带过来我亲自问问。” 不一会儿,别达又被带了回来,规规矩矩跪在中间,见了太子不但不怕,还一脸兴奋的样子。 “你是胡人么?缘何叫这个名字?”太子一边翻看一本文书,一边随意的问道。 “回太子殿下,小民本姓毕,自幼生在城外开河边上,打小就擅长潜水闭气,能在水中伏个三天两日都不出来,被邻居们嬉笑如水底的鳖团黄鳝一般,称作鳖妲,鳖说的就是王八,妲指的就是黄鳝,贱民没几个识字的,叫着叫着,就叫成别达了。”别达跪在地上,颈项微抬,说到此处,不但不惶恐,反而有几分得意。 “哦?”太子见状,不禁有些好笑,问道:“那你却识字咯?” “识得几个。” 太子看别达这副不卑不亢的难得摸样,而且居然还识字,有些意外,问道:“我看你手里拿着一身役服,是在何处做过杂役?” “回殿下,殿下眼力真准,小民曾随礼部杜侍郎做过杂役。”别达这下更是骄傲起来,抬高声调,一字一顿,生怕太子听不清楚。 “哦?礼部侍郎杜睿?” “是的,后来杜公死了,小民才流落的。” “那你可认识杜冲?” “不认识,小人只是临时应征的杂役,没听说过,但没有见过杜评事。” “难怪你识字识礼,也好,就帮我缉卫营查案吧,若有功,以后可得监察营举荐,也算谋得一份正经差事,好过你终日游手好闲。”太子见此人没有什么城府,虽然相貌平平,但并不惹人生厌,反而有几分有趣。 别达听太子如此尊贵之躯,居然替自己这样一个卑微草民着想,一下子感动的不行,心想,这辈子能跟太子殿下这样说几句话,死也值了。 又听太子夸赞自己,感动中又带着几分兴奋,一兴奋,就忘乎所以,显摆似的说道:“不光识字识礼,我还伺候过杜公访沙陀呢。” 沙陀部的事儿,也是别达这样的人可以说的? 果然,别达不说这事还好,这一说,太子合上书简,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惊的问道:“你随杜睿求药?不是全都死了吗,你怎么还活着?” “是都烧死了,小民当时跳入井中,潜了下去,只躲的火烧尽了,才逃出来的。” “来来,站起来,详细讲与我听。”太子一下来了兴致,走下堂中,坐在了侧面的客椅上,满怀期待地盯着别达。 别达也毫不客气,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把脸,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 开平五年,西域沙陀部突然起兵,短短三个月内,以区区三千人先后吞并了周边的四个部落,一时名声大噪,坊间传言其士兵雄武,战无不胜。 梁王惊诧,使人前往打探,据称,沙陀部自昆仑山中偶得奇药,名为“月中骞”,作战时,士兵服用则勇武过人,刀枪剑戟穿过身体,虽血流不止,但受伤者完全不知痛楚,依旧勇猛战斗,直到血尽而死。 是年秋天,梁王命礼部侍郎杜睿为使,遣往沙陀部求药。杜睿携黄金千两,苏绣蜀锦百匹,并陶瓷铁器十车,军校十余人,又临时征了脚夫杂役数十人一同前往,而别达就是此时应征随行的。 接下来,便是别达的亲身经历。 第七十二章 真相! 开平五年十月,杜睿求得奇药月中骞,率着别达这一众军校、脚夫、杂役从沙陀部返回,原本预计一月就可回到开州复命。 届时,将奇药“月中骞”献与梁王天子,如能研究透彻,批量生产,用于衙府司军,那亲军战力爆涨,梁王就再也不惧天理军这些反叛力量,就算是削藩制衡节度使,从而实现真正的天下大一统,也指日可待。 如此一来,也就不会有后边儿引入玄医局的事儿了。 在杜睿一行人经过武威郡时,河西节度使张承遣使来到杜睿一行队中,邀请杜睿等人,前往武威城张承府上居住。 杜睿乃奉旨前往西域,作为梁王特使,戍卫边疆重镇的节度使以礼相待、邀请前往,并无任何不妥,反倒是对梁王天子赤诚忠心,尊王重道的表现。 这张承,可绝非一般人。自其祖父起,就领任河西节度使,治武威八州四郡,世代相袭,已有三代五十余年,在河西凉州一带,根基深厚。 河西节度使,原是前朝所置凉州节度使,是当时天下最大的藩镇势力,受皇帝特许,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外任之重莫比焉”。故当时凉州又有“天下第一节度”之称。 天祐之乱时,回鹘、党项趁天下大乱分占河西之地,而甘、肃等州,人民自立守将,唯有瓜州、沙州还时常遣使进贡,凉州逐渐衰微,几乎分崩离析。 张承之父死后,张承继任河西节度使,其人善于用兵,率河西军所部清扫周围残余势力,几年时间,陆续收复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一路攻城掠地、招兵买马,河西军竟又复五万余人,张承名声大噪。 杜睿得到邀请后,欣然应允,率众前往武威城。 武威东距灵武千里,西北至甘州五百里。旧有郓州人二千五百人为戍兵,城中约有汉户百余,都是这些戍兵的子孙后代。武威城如今方圆数里,置有县令、判官、都押衙、都知、兵马使,等等,追随的异族众多,但衣服语言都依照汉人的习惯。 杜睿到武威城时,张承已早早出城迎接,并引着杜睿一行,检视了所辖河西军,杜睿所到之处,皆见军纪严整,士兵勇猛,绝不亚于衙府司军。 当夜,张承在府营上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宴请杜睿一行。 张承世代为军,所住府院亦府亦营。张承与杜睿及礼部随行官吏在府营堂内一桌,别达等一众随从、脚夫也颇受款待,在府营堂外院中设席饮酒,摆了二三十桌。 这张承与杜睿都是性格爽朗的人,互不拘束,席间推杯换盏,相聊甚欢,刚开始时,无非聊的是京中故友、旧城往事、塞外风情。 酒过三巡,张承突然拉着杜睿的手,问道:“杜公侍郎此行,觉得我河西军如何?” 杜睿虽是一书生,但身形高大,仪表堂堂,身长七尺八寸,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风姿特秀、颇具风范。 这点儿也很好地遗传给了杜冲。 “我见将军所部,星旗电戟、坚甲利兵,应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善战之师。”宴席之间、礼尚往来,杜睿所言虽有奉承抬举的意思,但也算事实,河西军勇猛,善战之师的夸赞并非言过其实。 “哈哈。”这张承身形敦实,虬髯尺余,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又若狼形。举手投足,颇具霸气,抬头时,有驱使万军之度量,低眉间,又见吞具四海之心机。 张承似是酒后兴致高昂,手执酒樽,站起狂笑,借着酒劲说道:“是啊,梁王反时,我这河西军却按兵不动,若我进京勤王,那这天下,岂不姓张?” 杜睿一听,大惊失色,张承此话如此不敬,这是要反啊。赶忙也站起来,端起酒打着圆场:“所言甚是,将军当日按兵不动,这就是对圣上的赤胆忠心啊,我等佩服。” 若说杜睿,不愧是礼部侍郎,机敏聪慧,若这时张承自觉失态,应顺着杜睿给的台阶下来,此事也就了了。 但张承并未如此,他紧握杜睿的手,怒睁双眼,以手中的酒樽指向东方的夜空,说道:“杜公,你说我河西军善战之师,那若这月中骞,用于我河西军,又是什么之师呢?哈哈” “将军确是醉了。”杜睿此时心中已知,张承必反,开始担心起来,转眼向桌上的其他人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然而,尚未得到回应,张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手中酒杯一掷:“杜公侍郎,不若今日便将这月中骞给我,待我河西军用后,杀入开州,我当王,你为相,有何不可?” 月中骞给你?忽悠谁呢? 杜睿心中明白,若将这月中骞给了张承,必被其杀死,根本不用回到开州被梁王治罪。 杜睿为人,忠贞刚烈,朝中尽知,眼下这局势,张承一心要反,自己更在劫难逃,绝无生还可能,于是破口大骂。 宴席未开时,张承便命手下暗地买通杜睿随行的一名脚夫,知道杜睿将月中骞随身携带,于是也不与杜睿言语,一把推倒杜睿上来便抢,被旁边的礼部随行一齐拉住,扭打在一起。 话说张承这么做,肯定是谋划已久,精心准备了的。 此时,只见院内廊亭房后,闪出十余名轻服侍卫,皆穿黑色戎服,系玄色抹额,手中或执短匕横刀,或持铁锤手戟,蓄势待发;厅堂房梁之上,也冒出若干弓弩手,十字弓弩,居高临下,箭搭弦上;府营墙外,百余重甲士兵,手持银枪,身披金甲,已经把府营围了个水泄不通。 局势突变,人群大乱。 杜睿随行的数十人自知横竖都是死,纷纷掷下酒碗,奋起搏命。 一时间,哀嚎四起,血肉横飞,手无寸铁的杜睿随行,在张承的精心准备之下,不过是羔羊待宰,所谓反抗,也不过是屠杀下的挣扎。 混乱中,杜睿见营堂右侧,堆放着几区伏火雷,便挣扎着爬了过去,趁乱点燃,顿时火光四起,炸药轰天。 伏火雷威力巨大,又在同一瞬间被一起点燃,张承和一干近卫士兵均来不及逃脱,被大火烧死,杜睿等数十人也无一生还。 唯有别达仗着闭气潜水奇术,跳入院中水井里活了下来,一直待大火烧了足足两天,火灭后,才趁夜逃走。 第七十三章 消失的月中骞 别达身临其境,讲的也是声情并茂,太子听完,无比震惊。 这离奇的真相,也太意外了! 按照之前父皇发布的“月中骞”事件公开版本——两年来,朝野均认为是天理军奇袭张承将军府,张承、杜睿为保奇药不落入贼人手中而与贼同死,英勇殉国。杜睿还因此被追谥为忠烈侯。 今日才知,杜睿护药殉国不假,但张承竟是谋反,害死杜冲之父杜睿的,并不是天理军,而是张让之父张承! 这事儿,压根儿就和天理军没关系! 真正的反贼张承不但没有遭到讨伐,反而让天理军背了锅,成了受害者,父皇若是知道真相,不得活活气死? “那药呢,‘月中骞’呢,你可见过?”太子急切的问。 “见过。”别达继续讲到。 杜睿一行求药,原本以为那“月中骞”是奇草珍木,能带回种子或者幼枝养植。 可到了沙陀部才知道,这“月中骞”并非草木,也不是飞禽走兽,据沙陀部首领称,这药乃是昆仑仙道所赐,汇聚日月精华之物,用之则少,不可生长。 又说,这药遇风而化,遇铁而蚀,使用时士兵须使药融于酒中,再点燃黄纸道符化入,一同饮下,便可不惧疼痛,勇猛无敌。 太子明白,别达讲的,并不是修仙小说,所谓“昆仑仙道”所赐,只不过是沙陀部故弄玄虚自抬身价的手段,既然不可生长,要么如太岁之类,生长缓慢,要么如丹砂赭石,是某种珍贵难得的岩矿玉石。 杜睿当时也怀疑是沙陀部不肯交出配方,但也无奈,千两黄金加上十车绸缎金帛也只换得少量,合香油一起存于陶罐之中,如能带回,也算不辱梁王君命。 别达说道:“装了香油和月中骞的陶罐,由杜侍郎随身携带,人都死了,那奇药怕是也烧化了吧,小民趁夜逃走,只求保命,没能去找奇药,也不知道药还在不在,去了哪里。” 这个说法,太子并未质疑,“月中骞”对于拥兵者来说,是胜兵奇药,但对于别达这样的角色来说,就算冒死去拿了,也没什么用处,不但换不来什么钱财,说不定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只是奇怪的是,之前为什么从未听说过这个版本的说辞? 太子疑惑地问道:“那你回来为何不报官?” “报过,我回来便去过杜侍郎府上,可人人都以为我是疯子,如此大事,我一个贩夫走卒又怎会知道?不仅不相信我,还取笑我。”说到取笑,别达似乎还有些生气,“加上我只是个临时应征的行走杂役,杜侍郎府上无人认得我,又没有礼部的牙牌证明,没人在意我说的。” 既然别人不信,别达一个平民,自然也没必要为了国家大事再去四处奔走,生气不管,看上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听别达讲完退下,太子心中的波澜四起。 原以为是天理军夺药谋反,现在变成了河西节度使蓄意谋反。 怪不得天下皆传“张让必反”,父皇也多次说过“张让必反”,原来,这并不是空穴来风,这河西节度使的反心,是祖传的! 黄纸道符、强军奇药。 此刻,所有这一切串联起来,太子在脑海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以此推理,张承死后,其子张让世袭节度使之位,仍存反心,或想为父报仇,忌惮于朝廷的兵力,尤其是衙府司军和急龙军,一直不敢有所作为。 而杜睿所求奇药,因保存在罐中,侥幸并未烧毁,落入张让手中。 张让自知,凭这点药物装备军队,远远不够,听闻玄医局事后,认定玄医局必有强健士兵的奇术,因此差人半夜来盗,为提高所遣盗贼的能力,让其先服杜睿求得的奇药月中骞,因此,前日的贼人腹中,才留有一片禳符残片。 这禳符残片,是贼人服用“月中骞”时一同饮下的! 倘若别达所述句句属实,那么手中的一切线索,都对得上因果。 可是天理军呢?太子又继续推敲,觉得有两种可能。 第一,整件事,与天理军无关!夜盗玄医局的,本就是张让属下,贼人共来四次,前三次都自尽而死,第四次并未被缉拿,从头至尾,都无法核实死者身份,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默认为是天理军贼人,可理由呢,就仅凭贼人的口述? 第二,夜盗玄医局的,确是天理军,河西节度使张让与天理军沆瀣一气,内外勾结,相互利用,共同谋反。天理军贼人所服药物,也是张让提供。不过,这似乎有疑点,张让自己有兵,为何要勾结天理军,与他人共分一杯羹?如果谋反事成,那究竟是张让成帝,还是天理军做大?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哪一种结论,都事关社稷大事,都至少说明,张让才是玄医局窃案背后真正的主使。 太子没想到,原本是追查天理军几个小贼,却翻出这惊天的谋反大案。 “须立刻将此事报与父皇。” 太子快步回到案几前,铺开一本黄绸缎面装裱的青檀皮宣纸书牒,拿起惯用的白玉管素斗狼毫,润了润墨,刚要落笔,却犹豫了。 别达毕竟市井乡民,若是言辞不实,或者道听途说叙事夸张呢?此其一。 其二,月中骞本身就没有疑点么?这种神奇药材,本是上古传说,倘若真是服下就可刀枪不入所向无敌,那么古来战争无数,理应兵家必备,却为何会失传? 若自己的推测不实,别达治罪事小,倘若张让并无反意,父皇却听我主观臆测兴兵讨伐,那不是反倒对社稷不利。 最坏的结果,其他节度使以为梁王是为削藩才借口出兵河西,那不是会联合起来一起出兵谋反? 想起将在战争中死伤的将士和无端的平民,太子决定,还是要三思后行,查实猜测,再报父皇不迟。 从哪里查起? 说起医药,自然是太医院,不如将太医监唤来,问问虚实。 想到这,太子又放下润好的狼毫,招呼门外的侍卫道:“请太医院薛问薛医监来见。” 第七十四章 太医院对玄医局发起了一波攻势 不多时,薛问应太子诏宣,来到了武机局中。 太子见面,抢先一步上前,双手扶住了正要行礼的薛问,将其引至书房,又让仆从看茶来,表面上端的礼数周全。 薛问诚惶诚恐,还是挣扎的行了君臣之礼,问太子道:“殿下,如今突然唤老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啊。” 太子每次看薛问,情绪都很复杂。母亲张氏难产,薛问能保住自己的命,对于父皇,对于自己,都算是救命恩人,但毕竟没能保住母亲的命,不说是仇人,至少太子是不喜欢他的。 薛问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自恃有功,但从师兄孔仁卿死后对自己的重用来看,至少梁王天子没把自己当外人。 太子寒暄道:“薛老先生,太医院事务繁忙,近来身体可好?” 薛问回道:“蒙天子福祉,老臣身体尚好,还能为陛下服侍几年。” 太子见薛问回话,口口不离天子,心中不悦,但今日有事找他,还是客气地说:“薛老先生,并无特别事,小王年轻,应随时向老先生们请教修习,还望老先生能不吝赐教。” 薛问只当是太子敏而好学,又端的一副虚怀若谷的样子,不但没有察觉到太子的不悦,反而赞叹起来:“太子殿下温良恭谦,社稷之幸啊。” 太子冷笑一声,请薛问落座,走到香几之前,取一精铜底座菩萨执熏香油盏拨燃,从旁边的青白瓷小瓶中投入几滴香油,顿时,书房内香气四溢,让人心脾安宁。 薛问一闻,初觉似安息香气,又感香气入肺后,清浊化瘀,知乃是苏合香。 太子问道:“薛老先生,这香油可好?” 薛问忙回道:“这苏合香,乃是西域金缕梅树之精凝结而成,一般配伍麝香、冰片,有开窍辟秽,安神止痛的功效,宫中才有,民间难得。” 太子本是试探一下薛问,世间气味万千,光这熏香精油就有百种,薛问只轻轻一嗅,便知来龙去脉,功能疗效,的确,别的不提,仅就医术来说,不愧是名医大家。 “老先生真是知天下万物,苏合香确是西域沙陀部贡来。”太子缓缓坐在薛问身边,顿了一下,貌似漫不经心,说道:“西域奇药众多,老先生可知,还有什么奇药是沙陀部来的么?” 薛问一听,感觉有点不对劲,那月中骞的事儿,朝野尽知,你要问就直接问,这阴阳怪气的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于是,直接把话挑明:“殿下说的可是月中骞么?” 太子一听,拿出一副“我可没提,都是你说的”样子,随口说道:“月中骞?既然老先生感兴趣,那不妨指点一二。” 薛问道:“原来太子唤老臣来是问此物,殿下,这世上万物,皆迎合阴阳,顺应规矩,所以哪怕秽如虫尸鸟粪,毛发指甲,只要运用合理,都可入药,以其自身的阴阳调理人体不和之气。但……”薛问话锋一转:“唯独没有此物。” “为何?难道此物没有阴阳,不合规矩?” “倒也不是。”薛问继续讲到:“这月中骞乃是道家高上素君口述,说:月中树名骞树,一名药王。凡有八树在月中也。得食其叶者为玉仙。玉仙之身,洞彻如水精琉璃焉。” “这月中骞,本就道家是上古传说中的东西,月中之物,人间又怎会有?”讲到医术专业,薛问又有点飘,语气开始有些自负,“说白了,就是此物乃道家之说,虽道医同源,互相借鉴,但道是道,医是医,医家,是没有此物的。” 太子这时还没意识到薛问话里有话,只以为原来文人相轻,不想,这道医同源,也相轻起来。 “当年梁王求药,本欲遣我太医院前往,但我师兄孔仁卿恃才放旷,刚愎自用,对此药不屑一顾,圣上无奈,才转而使礼部杜睿前往。” “原来如此,小王受教了。”太子摆出一副姿态,引诱薛问把话说完。 见太子如此谦逊,薛问还真就话锋一转:“殿下,不过,世间万物,如浩瀚星辰,我等终其一生,也只能窥得一二,医家没有此物,也不代表世上真无此物,我闻玄医局半医半巫,太子可使人前去询问,或有不同也未可知。” 嚯,薛问,厉害了,嫌命长么? 说事儿就说事儿,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话不过三句,就往玄医局身上扯,还“半医半巫”,这是你能说的么? 是,衙府司军防病健体,本该归太医院管,梁王天子无端设了个玄医局,你气不过。 对,你出生入死,以血喂王,最终不过官居四品,可玄医局上来就不亚三公六部,你不平衡。 可让你上,你行么? 祁长训怎么说来着?若你们太医院能行,还有这些破事? 太子是年幼,是谦恭仁厚,但不是傻,怎么,借刀杀人借到太子这儿来了?害死人家亲妈这事儿,你就忘了? 太子:呵呵。 玄医局:呵呵。 太子心说,你让我问玄医局,那我就去问呗,明日便去,而且我就明说是你太医院的质疑,到时你们两家互掐起来,相互掣肘,对我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你们都是父皇直管。 一边盘算,一边又和薛问假意寒暄几句,见事议完,便起身送客。 薛问还不知即将大祸临头,赶紧跟随。 走到门口,太子突然转身,说道:“薛老先生,还有一事相求,近日我武机局一统领罹患怪病,服备营医师束手无策,老先生既然来了,还请帮我诊看一二,以太医监的手段,定能妙手回春。” 太子的意思,行,你拿玄医局将我一军,那我也不能让你好受,今天这人,看得了也得看,看不了也得看。不但得瞧出病症,更得瞧出病由,不然…… 薛问不知是计,连声应允,只是见太子往司卫营牢中走去,心中犯了嘀咕:这武机局统领,堂堂正五品执红卫,既然生病,缘何不在寝房休息,反而要来这牢里? 但也只是想想,并不敢过问,“他是太子,若要用我,用便是,莫节外生枝。” 可惜,不想节外生枝,却已经晚了。 太子带着你去,就是要生点“枝”。 小了还不行。 于是,太子在前,薛问随后,穿过司卫营前堂,来到武机局牢中。 刚一进牢门,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太子躲闪不及,与其撞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李晋。 第七十五章 我当什么大病 原来李晋正在值房门口与别达闲聊,问与太子谈的如何时,忽然看见太医院太医监薛问急冲冲赶来,还径直往太子厅房里走去,瞬间给吓趴下了。 在他看来,薛问前来,只会办三件事: 第一是告状。告李晋假借太子名密查太医院。 第二是陷害。说那自椿臼与崔瞳有关联。 第三是治病。是被太子唤来,医治牢里的刘刈。 这三件事,第一件要吃罪,第二件要送命,第三件,如果治好了刘刈,然后刘刈再把白榆林里公孙荧如何施法一一报给太子,那不但要送命,还得搭上公孙荧的命,堪称买一送一,买男送女。 这么一盘算,李晋觉得,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恐怖。尤其是最后一种可能性更是断头路。薛问毕竟是天下名医,当世无二,能治好刘刈也不稀奇,于是,李晋左思右想,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司卫营大牢。 人越是恐惧,越是会接近恐惧的旋涡。 扎是扎了进来,能干点什么,李晋却茫然了。总不能先行一步,把牢房里的刘刈给弄死吧,可如果不这样做,那薛问老东西等会儿万一前来,治好了刘刈,那自己在这儿的意义,难道就是死得更快些? 只能祈祷那薛问是来告状的,或者哪怕是来陷害自己都好,不是有“护甲”么。 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正在李晋一筹莫展地在牢房大门内的阴冷和大门外的阳光中反复横跳的时候,一头和领着薛问前来的太子,撞了个满怀。 “李御察,你怎么在这?” 对,我怎么在这来着? 要说李晋能活到现在,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虽然刷子上毛不多,但总比很多人没有强。 脑筋一转,李晋说道:“殿下,小人见刘统领,蓬头垢面,衣服破烂,甚是可怜,特使杂役小校,为其洗净,又去服备营取了套干净衣裳来,给刘统领换了,让他能舒服些。正要走时,撞见殿下。” 李晋这话,编的圆润且温情,差点把自己都感动得潸然泪下,太子一听,也没多想,只说:“哦,有心了,今日可是你当值?” “殿下,今日我不当值,刘统领与我有提携之恩,都是执红卫,这是应该的,不光是我,在殿下的带领下,每一名执红卫都会相互关怀,相互帮扶,让这大爱洒满武机局。” 啧啧。 太子一阵肉麻,可又不能说他说的不对。 真是够够的。 “既不当值,你就在这耽搁一下,佐薛医监使用。”说着,太子便领着薛问走了进去。 向来只管宫中事的太医监,亲自来给一个五品执红卫把脉,这事儿,相当炸裂。 李晋不知太子用意,只当太子是救人破案心切,可这救人之心越切,李晋就越紧张,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薛问向牢内走去,不然呢,伸脚使个绊子把这老东西绊死? 现在只能希望那薛问老眼昏花,有名无实,束手无策,至少一时半会儿治不好就行,好歹也能有个周转的余地。 此时,刘刈正端坐在牢中,背挺且直,眼神空洞,任谁从面前而过,既不理会,也无愠笑,跟坐化的头陀一般。 薛问见了倒也不怎么吃惊,令狱卒将牢门打开,屈身而入,抓起刘刈的手,就号起脉来。 李晋在旁边,看到薛问的手指就这么轻轻搭在刘刈手腕上,犹如搭在自己心尖儿上,一股震颤随之传到心头。 只在心里反复默念:公孙姑娘、龙树先生、世外奇人、法力无边;薛问老儿,世俗庸医,所下符咒,定不能解,定不能解,定不能解。 太子见李晋念念有词,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李晋把眉头一紧,只说:“我在为刘统领祈福,对,纳祥祈福。” 片刻,薛问收回手来,问道:“何以至此?” 太子似乎更关切病情,问道:“薛医监看这脉象如何?” 薛问自负地一笑,说道:“我号其脉急促有力,阳邪内陷,大而弦实,应是外阴内阳,真热假寒,并不稀奇,呵呵。” 李晋未等太子接话,慌忙说:“对,就是受寒,应该是深夜外出,惹了风寒,受了惊吓,已经好多了,无需老先生费神。” 要说李晋,也是慌不择路,只想说这话,赶薛问快走,刚刚还说什么提携之恩,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现在又躲躲闪闪,讳疾忌医,怎能不让太子多疑? 好在李晋平时就率性轻佻,一贯的话多,太子此时一心只在薛问和刘刈身上,并未去纠结李晋,只对薛问说道:“一夜之间,就成这样,薛医监看看,是否癫狂之症?” 要说有学问的人,最容易被学问拿捏。一说到自己的专业,马上就丧了良心似的显摆。哪怕是薛问这样的老学究,依然逃不脱这个规律,马上引经据典说开来。 “太子博学,可癫是癫,狂是狂,《难经·廿难》里讲,重阴者癫,重阳者狂,两者截然相反矣。” 看着薛问使手理着胡须,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太子虽然略懂一二,但也任他卖弄。 薛问又道:“所谓狂症,一般意识混乱,行为乖张,登高而歌,弃衣而走,逾垣上屋,毁物伤人;而所谓颠症,一般沉默抑郁,少动寡言,不喜不悲,出言无序。” 太子略有疑惑,问道:“那依医监所言,这是颠症?我服备营医师诊是离魂之症。” 按薛问的意思,狂症,多半就是双向性情感障碍和精神分裂,颠症,就是焦虑症和抑郁症。既然有了初步诊断,你只说能不能治,吃什么药就完了,可太子这一问,还拿服备营医师说话,那薛问马上又不服了,服备营的医师,也配叫医师? 于是,又故弄玄虚起来:“颠症也有很多种,有痫症、痴症、郁症,郁症又分木郁、火郁、土郁、金郁、水郁五郁和情志内郁,《素问·六元纪大论》就有木郁达之,火郁发之,土郁夺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的说法……” “薛老先生既知病理,可能医治?”太子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了薛问的卖弄。太子可不像薛问,并不关心医理著说,只想知道能否治好。 比太子更关心这个问题的的,是旁边心惊胆战的李晋,他也急切的想知道,到底是公孙荧、龙树先生技高一筹,还是太医监薛问略胜三分,因为这决定了他能不能走出这里,能不能再活着见到小荧姑娘。 于是,见薛问卖弄,李晋更是心急火燎,心说,你这老头,哪怕是死,也让我死得痛快一点好不好,咬文嚼字地在这叨叨,真是煎熬。 这薛问,似乎听到了李晋的心声,潇潇洒洒说了两个字,直接宣布了李晋的死刑。 薛问说:“能治!” 第七十六章 那我走? 李晋一听薛问说“能治”,瞬间凉到了冰点。 他瞅了瞅已经宛若痴傻的刘刈,心说老家伙你有没有搞错,这人都这样了,你确定能治?治不好可是欺君之罪,要不你重说一次? 太子也颇感意外:“真能治?” 薛问又捋起标志性的胡子,得意地说道:“千金方载‘十三鬼穴’,人中曰鬼官,少商曰鬼信,隐白曰鬼垒,太渊曰鬼心,申脉曰鬼路,风府曰鬼枕,颊车曰鬼床,承浆曰鬼市,劳宫曰鬼路,上星曰鬼堂,阴下缝玉门头曰鬼藏,曲池曰鬼臣,海泉曰鬼封,这十三鬼穴均是解情志疾病的要害,十三鬼歌言‘此是仙师真妙诀,猖狂恶鬼走无踪’,岂有不能治的道理?” 李晋虽然一个字没听懂,但这一通卖弄下来,也几乎让他万念俱灰,说的这么头头是道,那想必也是真的能治,这不完了么? 太子不一样,他听了当然是高兴,说道:“既然能治好,那就全托先生了。” “殿下。”薛问听言加了一句:“治肯定能治,但任何病症,都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治好。” 李晋心思好家伙,老东西你给我吓够呛。原来你说能治,是能治一治的意思,不是能治好的意思啊,还好我忍住了,要不差点就一刀结果了你。 太子问道:“那薛医监有几成把握呢?” “九成有余,不过,殿下,若我治不好,恐怕这世上也很难有人医治了。就看殿下要不要试一试。” “九成?”这把握是不是有点高啊,薛问的回答又一次让李晋大感意外背心发凉。 太子问道:“若结果是那一成呢?” 薛问说:“如果是那一成,轻则保持现状,重则病情恶化,都是有可能的。” 太子又问:“那要不治呢?可否自行恢复?” 薛问笑道:“哈哈,殿下,情志之病,只有不断恶化,哪有自行恢复的道理,若是不治,慢则两三年,快则五七日,刘统领病入膏肓,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啊。” 李晋听出来了,薛问这话的意思就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治就有九成的希望恢复,不治,则是十成的结果完蛋,你太子只有一个选择——死马当活马医! 这不是逼着太子殿下同意么?而且还给自己留了后路——死了也不关我事,我不担任何风险,还真是狡猾。 太子不是李晋,自然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一听说有希望复原,当然是让薛问赶快医治,哪怕真是死马当活马医,也比坐以待毙强很多。 “殿下。”薛问一张口,李晋就警觉,生怕他又出什么花招。 “治倒是可以,只是老臣来的匆忙,武机局内,可有针具?” “针具?李御察,你速去服备营问问,看有没有薛医监能用的针具。” 李晋一瞧,机会来了,心想,这是峰回路转啊,真是天不亡我啊,要什么针具,没有!快走! 于是连忙说:“薛老先生,我武机局不比太医院,也不似医馆药铺,服备营都是给校尉们准备的一些跌打损伤、止血化瘀的伤药,若有头疼脑热,中暑下痢之类,还是得去医馆问药,这针具却没有备得,不如老先生且回,待我随后将刘统领带来太医院,再慢慢医治。” “无妨。”薛问道:“殿下可使人到我太医院取来便是。” 一句话,李晋的希望又化为乌有,在心里骂道:好你个老东西,给台阶不走,这人,你今天还非治不可了是不是。 太子见薛问说的也有道理,便应允道:“那好,此距太医院不过一里,李御察你速去取来便是。” 一听太子让李晋去取,薛问瞬时有些防备,这李晋诡计多端,指不定给我弄些什么幺蛾子出来,于是说道:“不必劳烦李御察,殿下可派其他人去取,李御察在此,还能帮我照看一下刘统领。” 李晋虽然不知何意,但越是不让他去,就越是有问题,于是偏要说:“我这便去,这便去取来。”心里想着路上再想办法,就算没办法,这一走,也算是脱身了不是。 薛问执意不肯,又让李晋帮忙守在刘刈身边。 李晋琢磨了一下,不管你这老家伙怎么想,可我是不能留在这儿的,万一你就地治好,刘刈就地禀报,我不就就地伏法了?怎么着?难道还让我绑架太子不成?于是灵机一动,不怀好意地激了一句:“薛太医一直说照看,是不放心殿下这武机局么?” 照看?太子这时也不乐意了,就刘刈这样子呆呆傻傻坐在这里,何须照看?倒是你个老太医,看个病而已,事情怎么如此之多,武机局我的人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我唤人去取,你倒三番五次阻拦,不觉得自己冒犯么? 你不让李晋去,我就偏让李晋去,让你看看什么是尊卑。 太子把脸一拉,端出一副愠怒的模样,说道:“老太医,既来之则安之,我知你与父皇甚慕,可小王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了主么?” 说罢,转头朝李晋说道:“速去速回。” 得嘞! 李晋夺门而出。 既然放我出来,那就别指望我再回来,我可不跟你赌那一成的失败率,武机局,再见! 自此后,江湖上再无英俊潇洒的李御察,什么天理军的屁事儿也别再来烦我。 只可惜,可惜我这两枚武机印了! 李晋出门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玄医局通知公孙荧,赶快收拾细软,一起逃命。 可转念一想,万一是那薛问夸海口呢?那自己舍弃两枚武机印,亡命天涯,不是太划不来了?再说,小荧施的法就那么容易被破?我去找她,若她不愿意跟我一起当一对儿落难鸳鸯,又怎么办? 李晋这一转念,就给自己留了一手,出门就让皮三儿去太医院取薛问要的银针。决定自己去小荧那里问问,若真能治好,再跑不迟,到时取不取银针,也不重要。 不然的话,若小荧笃定薛问是夸口,让自己再去取针,耽搁太久,太子不生疑,也要生疑了。 思虑妥当,李晋看着皮三儿往东边儿的太医院跑去,自己则一头朝西边儿的玄医局快马加鞭地奔去。 第七十七章 “十三鬼穴” 要说这李御察也见了公孙荧许多次了吧。 不说是势同水火,起码也是貌离神合。 可就这,李晋居然从来没有从人家官邸正门进去过。 今天这局势,李晋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了。 生死局,谁还顾得上那么多呢。 李晋满怀悲壮地走到玄医局大门,探着脑袋询问门口的女官:“姐姐,你家总使可在?” 那女官见是前日跟太子一起来过的执红卫,笑道:“我家总使在不在,我们可不知道呀,你找她有事吗?” 李晋心急,没察觉女官在戏耍自己,又问:“那小师妹呢,在吗?” 女官听李晋一声“小师妹”叫的亲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个小师妹呀,这里都是总使的师妹,你找哪一个呀。” 李晋这才发觉被这女官耍,脸一红,明白自己就这么来,如果别人不知道原因,确实显得唐突,不过,总不能跟这女官慢慢解释吧,危急关头,时间就是生命,李晋也不管那么多,一边嬉皮笑脸地说:“哪位都行,哪位都行。”一边一闪身,就要往玄医局里冲。 “什么人!胆子好大!”伴着一声脆响,院里走来一个小巧的精灵。 “小师妹!”李晋仿若看到救星,喊道。 “谁是你师妹,硬闯玄医局,我喊人啦!” “哎哎哎——”李晋心中火急火燎,冲过去一把抓住小师妹,把他拉到了墙边。 “你——你——你干嘛!”小师妹见李晋动手,急了,大叫道:“姐姐——姐姐——” “哎呀,小师妹!”李晋也急了:“别闹了,太子请薛问去瞧刘统领。” “瞧就瞧,你抓我干什么!”小师妹用力挣脱李晋。 “这一时三刻医好了刘刈,你不怕姐姐被拿去治罪吗?” “治罪?治什么罪?”小师妹一听跟姐姐有关,问道:“薛问是什么?” “太医院太医监薛问!”李晋见小师妹居然不认识薛问,心里崩溃。 “让他医便是了,你抓我干嘛?若医好了,正好把你这个天理军反贼拿下,为民除害。” 李晋见小师妹并不惊慌,以为她有把握,心中反而倒好受了些,但还是有些担心小师妹并不知道薛问的厉害:“这个薛问可是当世名医,还是速速告知小荧姑娘才好,不行的话,你们也好赶快收拾细软逃命去。” 小师妹听李晋的来意居然是这个,这才笑了起来,心想,李晋这人,平时轻佻讨厌,冒失多事,可没想到死到临头,他不顾自己逃命,却先想到我家姐姐,难怪姐姐对他甚好呢。 “逃什么逃,我才不要逃。笨贼,那什么薛问的如果能医好那胖子,逃也没用,不如你去听天由命,看看是你信我家姐姐更胜一筹,还是信宫中名医棋高一着。” 小师妹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假如真能治好,就算逃也只是死得慢些,惊惊吊吊躲个几年,最终还不是会被抓回来。 可这番话,李晋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当是她大意,再怎么说,那薛问也是当世无二的名医,他觉得小师妹可能年幼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便着急又往里面冲,眼睛还四处瞄着,只想快点儿找到公孙荧。 认识这么久,这是小师妹第一次管不了李晋,见他硬闯也拉不住,只好依他:“好好好,那你别乱跑,我带你去找姐姐。” 说着,就拖起李晋,往玄生房那边走去。 “别往那边去啊!”李晋甩开小师妹的手,指了指玄生房边儿上成队的衙府司军军士:“叫他们看见了。” 小师妹似乎只怕李晋被外面的人看见,倒并不怎么怕被这些军士瞧见,不屑地说:“你怕那群呆头鹅干啥呀。要见姐姐就跟着我!” 两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穿过衙府司军队列,在玄生区最深处的一间小屋,找到了正在药堆里忙碌的公孙荧。 小荧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也没听李晋说完,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他治不了的,你快回去吧,没事的。” “小荧,他说他有九成把握!”李晋一看小师妹不急也就罢了,怎么你小荧也不急,你俩都不急,那我不是更加急了。 小师妹给姐姐帮腔道:“哎呀都说治不了了,他吹牛的,啥都能治呀,他可真不要脸,这牛吹得这么大,吹牛要是上税的话,那他得穷死。” “小荧,他让我去取银针,还说什么‘十三鬼穴’!” “‘十三鬼穴’?”公孙荧听到这个词,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李晋。 “是这么说的吧,什么鬼哭鬼笑鬼打墙!” “十三鬼穴?”公孙荧自言自语道。 “是呀,那薛老头儿说,沿着这十三鬼穴一路扎下去,刘刈就能病好,不但病好,还能恢复记忆,不但恢复记忆,还能涨一甲子功力,到时修真大成,一路杀入玄医局,活捉公孙荧,痛打小师妹,那咱们不就都完啦!”李晋见公孙荧有反应,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十三鬼穴!”公孙荧又念了一遍,幽幽地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他不是要医刘刈,他是要杀刘刈!” “什么!!!”李晋的脑子里仅有的几钱油水,刹那间完全烧干了:“杀?” “是的,杀刘刈。”公孙荧再次说出,多了几分笃定。 李晋完全听不懂,但小师妹却反应了过来:“啊,姐姐说的好有道理,还真是要杀,这薛老头儿,还真是坏呢。” 李晋越发着急了:“不是,两位神仙姐姐,你们能不能说明白点,我,我这听不懂啊。” 公孙荧噗嗤一笑:“你要听懂干嘛,说了你也听不懂啊。没事了。” “没事?”李晋心说,这就要杀人了,怎么还没事? “是啊,反正是治不好,杀了就更没事了,行了,你快走吧,耽搁久了,太子定会生疑。” 李晋还是不解,说道:“我不信!他就打算当着太子的面杀了刘刈?” 公孙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又不会当面死,过两天死了,这账还是算在你头上,嘻嘻。” “那怎么办?” 小师妹接过话来:“哎呀怎么办怎么办,他们要杀刘刈,你也拦不住啊,只要死了就一了百了,你不就安全了?反而是你再不走,叫别人看见,你才是真的完蛋。” “你想让我走,那我偏不走。”李晋摸了摸脑袋,在心中盘算了起来。 第七十八章 “十二天门” 李晋是这么盘算的。 薛问想杀刘刈,那一定是背后有人想让刘刈死,不出意外的话,这人一定是梁王,担心刘刈病好,自己暗中监督太子和武机局的事儿暴露。 如果太子有反心,那这种怀疑和监督,不是更坚定了太子造反的信念,还成了日后起事的借口和由头。 就算太子原本没有一丁点的反心,可自己的亲爹成天这么怀疑自己,还绕过自己,架空自己,指派自己的手下,暗中监督自己,任太子再“谦恭仁厚”,恐怕心里也多少会有些不爽,而且很有可能就此埋下造反的种子。 梁王一定是担心这个,才派薛问去杀了在玄医局失手的刘刈。 这梁王天子可真是个狠人儿。 公孙荧看着李晋先是低头沉思,又是恍然大悟的样子,觉得好笑,“对,你想的都对,咱们的李御察,有进步呢。” “原来如此,那怎么救他?”李晋一脸期待地望着公孙荧。 “救?”公孙荧和小师妹听李晋这么说,都很吃惊:“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难道不救吗?”李晋更吃惊。 “他死了,不是更好吗?” “那咱们在白榆林里,干嘛还费那么多周折,去什么‘祝由’他。” 公孙荧好像有些生气了,说道:“那不是你说的嘛,当时我就说杀了,你下不去手,这下好了,不是你杀的了,你就不用内疚了,不是正好?” “怎么不用内疚,那刘刈呆呆傻傻坐在牢里,还不是你弄的?” 李晋啊李晋,这话说的,还真是吃了大力丸,要么就是不定时二百五病又定时发作。三天前还左一个公孙总使,右一个巫女娘娘,这会儿却不知斤两地膨胀起来,居然敢责怪起小荧。 “呦,李晋,你当初求我,现在又来怪我?!”小荧这下可真生气了,把手往腰里一叉,愠怒起来。 小师妹一看姐姐生气,马上帮腔道:“哦呀,姐姐,我说这人不是好人吧,当初就不该听他的!” 小荧生气,倒还好。可李晋一看小师妹噘着嘴一副厉害的样子,还真有点吃不准真假。别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这小丫头生气了,不会让自己走不出玄医局吧。 李晋自知是自己一时着急说错了话,又琢磨皮三儿去太医院取银针,时间也差不多来不及了,只有厚着脸皮又拿出必杀技,死皮赖脸可怜兮兮地说:“小荧姑娘,能救就救一下吧,刘统领他对我有恩呢,他……” 救不了一点! 公孙荧眼白一翻,说道:“对你有恩,跟我有什么关系?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有没有新花样?没有就快走,不然日后又来怪我救他。” 李晋一脸嬉笑地乞求道:“那我答应你上次说的事儿呗。” “上次?什么事儿?” “小荧你上次不是说,要我不要救你,帮你完成你的事儿么?” 小荧一下反应过来:“那上次,你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上次,我是随口说的。这次我是真的答应你了。”李晋想了半天,都没找到公孙荧有求于他的地方,只好又把这事儿抬出来重新“答应”一边,着实属于不要脸。 “那这次,你又是随口说的呗。”小荧瞪了一眼李晋,意思是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我发誓,我发誓。”李晋抢着说,马上就要做出一副诅咒发誓的样子,反正在他看来,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发个誓,又无所谓。 “好了好了,你再墨迹,回去可真要被怀疑了。”公孙荧不想看李晋表演,一心只想赶他走:“不是不救,是真救不了,你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就算我能救,我怎么去救,用什么借口过去?就这么直接冲进武机局大牢?你也不问问自己,你家太子来玄医局费了多大劲?那我去武机局,就真当串门儿似的?” 不管怎么样,公孙荧这话,都说的很有道理。很多事儿,不是你想,就能做到的。李晋听了,一下子绝望起来,回想起刘刈的林林总总,不免又从绝望变得悲怆。 公孙荧不懂,李晋心中为何有这么澎湃的感情,但也许正是这份难得的善良,才是他轻佻不羁的外表下,掩藏的真相吧。 虽说“爱出者爱返,福报者福来”。但公孙荧坚信,在乱世中,善良永远是个致命的弱点。 这话反过来也能互证,如果善良成了弱点,那就印证了现在是恶人当道的乱世。 “善花必将结出恶果”,这是土壤的恶,是世道的恶,是裁判员的恶,是统治者的恶。他们不但让善花结出恶果,还践踏、嘲笑,并丧心病狂地蹂躏和折磨所有的善花。 可她却不忍心把他浇灭。 “如果风险很大呢?”公孙荧想帮他,实际是想帮自己,他也想看看这善恶的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 “什么?”李晋一惊:“小荧你意思能救么?” “风险很大。” “真能救啊。”李晋一下转忧为喜,腆着脸扑了过来,若不是小师妹拦着,眼看就要抱住小荧亲了起来。 “风险很大很大!” “我就说嘛,我的巫女娘娘,最厉害了。” 公孙荧见李晋只顾高兴,完全没把自己说的“风险”听进去,更加觉得,不应该让他遗憾。 十三鬼穴的确是仙医大家治疗情志疾病的至高良策。但刘刈的病,看上去如呆似傻、神智涣散,但却不是情志疾病。是吸香入体,服药侵心、以语祝由而致,说白了,情志疾病,病因是人本身,是内因铸成,而刘刈的病,病因是药物,是外因诱发,这一点,当世无二的大医薛问能诊不出来? 正因为此,公孙荧才断定,薛问用情志病的疗法“十三鬼穴”,去治疗刘刈,并不对症,而是杀招。 “十三鬼穴”对应“十三鬼针”,是一般疾病用不到的大杀器。因其疗法既治病,也伤身,所以,除非病入膏肓,无药可用,否则绝不会轻易使用,更不会连走十三穴,连刺十三针。 有病时,“十三鬼穴”可强逼经络,穴穴刚猛;若没病,“十三鬼针”则“倒反阴阳,针针致命”。 李晋听公孙荧说这疗法,不,杀人手法,听得汗毛倒立。 “这么阴毒,那如何化解?” 公孙荧道:“‘十二天门’可以抵挡,但也只能抵挡十二穴,十二针。” 第七十九章 穴与门 所谓“十二天门”,并不是狭义的医术。 经络是人体气血运行的通道,而穴位则是经络上的重要节点,中医针灸自上古以来,便是依据经络和穴位进行治疗。通过刺激经络的节点,调节经脉的走向,从而使人阴阳平衡,气血顺畅。 但穴位与穴位之间,又该如何传导信号,互相联动,制衡阴阳的呢?这却是医书中没有记载的,也不是医家研究的范畴。 这便是“门”。 “穴”不能动,“门”替“穴”动。 “门”是穴与穴之间的关联方式,也是每一个穴位联络另一个穴位时自身的投影。 明为穴,暗为门;实为穴,虚为门;静为穴,动为门;投射为穴,映影为门,存在为穴,消失为门,永恒为穴、须臾为门。 要抵挡银针对“十三鬼穴”的针灸,就可通过控制“门”来切断“十三鬼穴”之间的联络,从而使针灸成为徒劳。 李晋一听,居然医术之上还有这么复杂的门道,只觉得云里雾里,问道:“怎么控制‘门’去切断那老东西的针灸?” 公孙荧让小师妹拿过一个铁盏递给李晋,李晋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见这铁片通体暗沉的铁灰色,直径不过一寸,并不是平的,凹面如小碗吸盘,却十分沉重,拿在手里的分量堪比黄金。 公孙荧说道:“这是‘暗金碟’,由陨铁与铅锡水银等物合成,针灸时,罩于天门,即可屏蔽信号,切断穴与穴之间的联系。他刺‘鬼宫’,你罩‘天宫’,他刺‘鬼信’,你罩‘天信’,他刺‘鬼垒’,你罩‘天垒’,如此类推。” 李晋把暗金碟往怀里一揣,问道:“可我怎么知道这‘十二天门’都在哪里?” 公孙荧没有回答,脸上一点都没了刚才的笑容,担忧地问道:“李晋,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李晋看出小荧的顾虑,拿出一副洒脱的样子,说道:“说吧,什么风险?” “这十三鬼针扎下来,你只是切断了穴位与穴位之间的关联,但并没有办法卸了银针的效果,银针之力,会随着暗金碟传到你的身上,也就是说,相当于你的‘十三鬼穴’代替刘刈,被刺了一遍!” “会死吗?”李晋爽朗地问道。 “我刚才说了,若你没病,则‘倒反阴阳,针针致命’!” 李晋看公孙荧一脸严肃,不像是在骗自己,有些沉默了,这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么? 在李晋看来,救人这事儿,该救尽量救,能救一定救,但要以命换命,你要说他不犹豫,那是假的。 “不过。”公孙荧话锋一转。 就知道有“不过”二字,若真是以命换命,恐怕公孙荧必然提都不会提“十二天门”这件事儿,凭什么用咱们李晋的命去换刘刈的命呢?难道就为了成全李晋的“善”? 公孙荧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这银针的作用,经由刘刈的身体和暗金碟的阻拦,传到你身体时,也必然弱了很多,致命应该不会,但不出意外,肺腑之殇,应该难免。所以,李晋,我劝你不要去。” 李晋故作轻松的一笑:“既然不致命,那就无妨,受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公孙荧突然拉住了李晋的手,眼神中全是焦虑与忧伤,说道:“可不可以不去,如果你有意外,你答应我帮我做未尽之事的承诺,又如何兑现呢?” 李晋故意用力捏了一下小荧的手,笑着说:“瞧,劲儿大吧,放心没事儿,咱这身体,棒棒的,再说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也会很快恢复,我还等着你再带我看几次你摆弄那‘祝由之术’,我就喜欢你那副巫女娘娘的样子。” 李晋一边说着,一边还伸出两个指头,做出一副“冥冥杳杳”念咒的滑稽样子。 “可问题不止于此!”公孙荧并未被李晋的故作轻松逗笑,依旧愁容如云地说道:“我刚才说了,正因为‘门’是穴与穴之间的关联,所以,‘十三鬼针’只有十二道‘门’。也就是只能抵挡十二针。” “啊,那最后一针呢?” “最后一针,要你自己破解,暗金碟帮不上忙,如果破解不了,对你伤害更大,几乎致命,所以,你还是不要去为好。” “无妨,小荧,那薛问老东西老眼昏花,你都帮我挡了十二针了,我抖个机灵挡个一针半针还挡不了吗?你这么瞧不起我?” “不是瞧不起你,瞧不起你,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选……帮你,只是万一……” 李晋不想公孙荧再担心,装出稳操胜券的样子说道:“哎呀小荧,放心好了,本大爷正事儿不会,耍些小手段,那薛问老学究肯定不是我对手,你快教我十二天门都在哪里,不然再拖下去,皮三儿把针送去我还不到,那刘刈就该凉透了。” “既然你决意要去,好吧,那我也只有尽力支持你。”公孙荧叫小师妹去取了些冰片薄荷油来,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些,在李晋身上十二处,一一涂抹。 “李晋,我要教你十二天门的位置,肯定是来不及了,也怕你记不住,你只需按照我涂抹的顺序一一记下,便是破解‘十三鬼穴’的‘十二天门’。”小荧几乎是一字一嘱咐,一处一叮咛,生怕李晋大大咧咧漫不经心惯了,记错了“十二天门”的位置。 又嘱咐道:“这冰片儿薄荷是七味药材合成,叫做‘化劲琉璃膏’,也可以帮你抵挡一部分来自“十三鬼穴”的针力。” 再嘱咐道:“李晋,若第十三针,你抵挡不了,便只管找借口脱身,后续,我来替你化解!你要信我!” 李晋故作轻松地打趣儿道:“好勒,巫女娘娘,没事儿,我去去就来,万一被刺的吐血,你再给我服那米酒配的紫珠吒麒干就行,多加米酒!哈哈” 说罢,李晋整了整衣服,向武机局奔去。 ——不知道皮三儿有没有听我的在门口等我,倘若先进去了,看我不打死他。 第八十章 有编制的针僮 人山人海。 皮三儿非但没有在门口等李晋,反而把牢里搞的人山人海。 还好俩人是前后脚到的,并没被看出破绽。 李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拖过该死的皮三儿:“你他娘的怎么回事,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皮三儿也是一脸无辜加茫然:“老大,他说的‘针’可能和咱们理解的‘针’有点不一样。” “这是‘有点儿’不一样么?怎么取个针,来了这么多人!”李晋一看被堵的水泄不通的大牢,心说完蛋了,这么多人,一人一指头,都能戳死刘刈,那一切计划不都白扯了么。 原以为名医薛问会采用高端的杀人手法,可谁知,高端的对局竟会如此简单粗暴。 还什么“十三鬼穴”“十二天门”,是不是太高估他了? 李晋往人群里伸了一只脚,想了想又缩了回来,抻着脑袋,往里面瞅着。 “除——衣——”直到里面有人拖着长音叫了一声,李晋才慌了,拨开皮三儿从太医院带回的这群人,径直冲到了太子和刘刈面前。 只见那薛问,这时已经褪去官服,换上了一套繁复的净服,摆边儿衽领儿上还假模假样装饰着金丝玉片儿,这一众年轻的医僮都是来伺候他的。 要说医师行医,为了防止血污溅到身上,一般就是穿个围腰,就算是仵作要开膛破肚,也只是弄半张狗皮系在身前而已,这薛问就只是搞个针灸,又不是刀削斧凿,有必要穿这么华丽的净服么?又是金丝纹绣又是镶玉卷云,知道的,你这是要扎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嫁人呢。 薛问旁边这叫子小僮一声“除衣”,马上过来两个医僮,慢手慢脚地给刘刈脱起衣服,那刘刈也不躲,仍旧没什么反应,如呆似傻地坐在那里。 “不好,这脱了衣服,便要往‘十三鬼穴’扎针了。”李晋盘算,自己怎么才能上去用手里的“暗金碟”偷偷去罩刘刈的“十二天门”呢? 刘刈似乎看出了李晋的心思,也可能是小僮给脱衣服时晃动了一下,竟失去平衡,歪歪扭扭,就往一边倒去,由于体型太过壮硕,两个文弱的小僮伸手去扶,居然支撑不住。 李晋眼明手快,这不机会来了吗,好你个刘胖子,果然身死心不死,知道大爷我来救你,这求生欲还挺强嘛。迈步上前,一把扶住将要倒下的刘刈,让他顺势靠在了自己身上。 “净——浴——”叫子小僮见除衣完成,又喊一声,指挥起下一步。 话音刚落,又闪过一个医僮,规规矩矩捧着陶瓷药罐,从里面捏出一根绸子,沾着雄黄酒,在刘刈身上各处,来回擦拭。李晋假装扶着刘刈帮忙,眼睛却偷偷看着,心说这些擦拭药酒的地方,大约就是“十三鬼穴”的所在了。 “运——针——”净浴完毕,叫子小僮又喊一声。 好家伙,这一下,站出来足足六个医僮,不紧不慢,排成一列,格式规矩,端的十足,为首的一个,捧着银质的针盒,后边五个,也有人手里拿着各式的医具。 我的天,知道的,这是针灸,不知道的,以为梁王归西了呢!不是,咱就说扎个针而已,有必要搞得如此过场百般么?你做给谁看呢? 扁鹊进见蔡桓公,也只一人前往,华佗刮骨疗武圣,也无三五仆从。你区区薛问,一个太医而已,讲的这排场,绷的这体面,你是完全没把华佗扁鹊放在眼里啊,你不觉得你很冒昧么? 再者说了,你要讲这排场体面,也得看看场合不是?有钱人家,你把前戏做足,排场拉满,可以多收几两银子,可这是武机局大牢,又不是天子宫殿或者贵人府邸,这破破烂烂阴冷晦涩的地方,你摆这谱,你自己瞅瞅合适么? 太子眼见这薛问花样百出,也有些不耐烦,说道:“薛医监,不过是以银针针灸,需要这么多步骤么?” “诶,殿下!非也!”薛问眼看着武机局大牢已经成了自己的主场,陶醉在这阔气繁复的排场之中,洋洋得意地说道:“殿下,怎么是扎个针‘而已’,殿下吩咐的事情,自不是小事,所有程序都不可省略,医家诊疗,调和阴阳,庸医治病,只以结果论成败,大医出手,则以过程判输赢,过程好,则结果一定好嘛!” “那这些人,都是运针用得到的?是不是太多了些。”太子心说,还好,我这武机局倒是没交给你管,不然就不是六大统领了,恐怕起个床也得要八百统领轮番伺候。想当年在父皇军营里的时候,你也不这样啊,以血喂王的时候拿着军刀就是割,现在跟着父皇成了大业,怎么?飘了? 薛问没能听出太子话里有话,仍旧忘乎所以道:“殿下,这些都是运针僮,这是持针僮,这是取针僮,这是递针僮,这是洁针僮,这是暖针僮,这是纳针僮,各司其职,各有用途。” 嚯—— 不得了不得了。 李晋心说你个老不死的,人家扎个针,涂药扎针只需一秒,一只手就可完成,你这花样百出也就罢了,还自有一套说辞,讲的倒是美名其曰,不就是想在太子跟前自抬身价么,真是个恶心的玩意儿。 只见那“持针僮”打开手中的银针盒,“取针僮”依次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若干银针,“递针僮”双手拿过,又捧给“洁针僮”,细细用雄黄酒擦过,又用洁布捋了一捋,交给了下一位“暖针僮”,那“暖针僮”居然用抹过药粉的手心,轻轻搓了起来。 哕! 李晋看得浑身刺挠。 等等,哎我说,其他的也就罢了,只是这“递针僮”几个意思?前一个“取针僮”把银针取出,直接交给“洁针僮”消毒不就得了,中间插这么个人,有必要?关系户么? 只见端坐在刘刈身前的薛问,一手撑住大腿,另一手从“暖针僮”手中接过被百般蹂躏渡完劫的银针,摇头晃脑,做足姿态,这才缓缓转向刘刈。 一手捋着胡子,一手轻轻抬起:第一针——人中穴,银针拜鬼官,独闯鬼龙潭! 不愧是上国巨医,一根针,呼呼带风,又稳又准,直刺刘刈面门而来! 第八十一章 斗法 要问李晋紧不紧张? 开玩笑了不是。不然你来试试? 虽然身上“十二天门”之处涂了“化劲琉璃膏”的地方,正嗖嗖发凉,可这十二个位置哪里是一,哪里是二,换做一般人早已乱成一锅粥。 可李晋不会忘,也不能忘。毕竟这是小荧一一点下,也毕竟这十二天门的顺序关联着所有人的性命。 他用肩膀抵住刘刈的身子,右手暗中捏着盘了许久的暗金碟,悄悄顺着刘刈腰下三寸,尾骨之上,紧紧扣去,稳稳罩住第一天门——鬼门拜天官,无钱莫进来! 薛问这一针扎下,如同扎在了死人身上,只觉穴涌不通,脉气晦涩,瞬间脸色大变! 难道这刘刈,表面完好无损,其实全身经脉已经尽数断裂,如同活死人一般?不然的话,缘何自己一针落下,居然打不通去往第二鬼穴的通路? 这一变数来得太快,完全大出薛问的意料,刚才洋洋自得的表情立马消失殆尽,捋着胡子的左手也放了下来。 “装啊,继续装啊,你不是很能装么。”李晋见有效果,在心中暗自骂道。 只见薛问左手抱住持针的右手手腕,反复捻碾,侧耳倾听,眼睛还瞅了瞅撑住刘刈的李晋,越听越想,就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晋看薛问居然抬眼看自己,知道这第一天门,应该是接得没错,也与其对视一眼,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讨厌样子。 殊不知生生接了薛问这一针,李晋按住暗金碟的手指在银针扎下的一瞬间就已经完全没了知觉,一股晦涩的力量,从指尖传来,先传到到腹中,再从腹上脑,已是胃肠翻涌、青筋迸发、头颅炸裂。 “这老东西,力道还真猛。”李晋在心里骂道。 薛问心中生疑,侧耳闭目,似是通过银针感知刘刈的气血流向,片刻后,手指一捻一推,那银针又刺入半寸。 这一刺,李晋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胃液,身体也难以支撑,顺着刘刈的腿,就缩了下去,但按住暗金碟的右手,却拼死都未松开。 “咦?李御察,你怎么……?”太子见李晋扶着刘刈居然哕哕作呕,疑惑地问道。 “呃,没事没事。”李晋坐在地上抬起头,朝着太子咧嘴一笑,“我救刘统领心切,刚才去太医院,跑的太急,行气不顺,有些犯呕。” 太子心说你这什么身体素质,真给我武机局丢人,一定是又偷懒没参加武习营的日常操练,遂说道:“那要不你去休息,换别人来帮忙即可。” “不妨事啊殿下,我喘口气就好,喘口气就好!”说着,李晋假意没事儿,想撑着从地上爬起。 第一针已废! 那薛问无奈,只得抬起刘刈的手腕,又从“暖针僮”手中接过第二支银针,朝着刘刈的手指刺去。 第二针——少商穴,脉气引鬼信,百鬼听我令! 李晋缩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嘴边的胃液也还没来得及擦拭,就见薛问这第二针来的如此之快,来不及反应,只能勉强用撑在地上的手换了个位置,假意撑住刘刈的脚背要起身,实则偷偷把暗金碟放在手心,牢牢罩住了刘刈的脚背上的第二天门——百鬼逆天信,再进要你命! 那薛问手里的银针,扎入刘刈的手指,居然应声被洇成了黑色。 薛问大惊失色,这一针下去,本是刺激经络节点,用银针逼进脉气,使脉气顺经脉前行而下,前往第三鬼穴,可谁知穴与穴之间的联络闭塞,脉气行进受阻,居然反转回涌,脉气倒逼,竟把毒血逼入银针! 而李晋从暗金碟吃了这一针,也如触电一般,手脚瞬间麻木。虽然颤颤巍巍攀着刘刈靠起,但双腿已然没了知觉,双手也抖个不停。 这时,表面上看是李晋扶着刘刈,可实际上,却是用刘刈的身体死死撑住了他。 薛问见一针不通,二针受阻,颜面尽失。 也不顾什么“排场”,什么“斯文”,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推开身前的“暖针僮”,直接从“持针僮”手上的银针盒子里又取出一支银针,也顾不得什么洁针递针,转身低头,直接刺向刘刈第三鬼穴。 第三针——隐白穴,银兵破鬼垒,再向帝之北。 “鬼垒,鬼垒,对应的是天垒,天垒在哪里?天垒在哪里!”李晋硬接了两针,已被气血冲的脑袋嗡嗡直响,腿也软了,气也喘了,脑子里的回路也跟着短了。 怎么办? 李晋脑子一片空白,居然拼尽全力,一抬手,挡住了薛问拿针的手。 老头,你可真行!你这左一个破鬼垒,右一个帝之北,请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这两针下来给我怼的,感情我刚才吐酸水你没看到啊。你这一针一针不停地刺你这是要下死手啊,这节奏是不是也太快了些?就照你这样也不用后面十针了,这第三针接完我估计就完蛋了。能不能悠着点?两下把我给整死了,谁给你捧场呢?啊?名医! 李晋实在是接不了了,只想能找个借口缓口气,挡住薛问拿针的手,说道:“哎,薛医监,这针,还没消毒呢,快,快找你的‘洁针僮’给擦擦。” 太子一瞧,也有些奇怪。咦?刚才你不是还端的架势十足,什么庸医看结果,大医看过程,这时怎么?这过程也不要了?也想看结果了?于是也跟着说了句:“是呀,薛医监莫急,慢慢来,小王有的是时间。” 是啊,刚才这过场都已经做足了,话又说得那么满,总不能这会儿说不算了吧。 薛问这才发觉自己心急失态,无奈收回了手,又把银针交给那个多余的“递针僮”,坐了下去,等那些小僮再装模作样的做过场,可脸上却已经没有了先前轻松愉快的表情。 李晋见薛问坐回,也长长吁了一口气,挡着他的手臂,顺势收了回来,可没成想,由于手脚发麻四肢瘫软,一个没拿稳,那“暗金碟”,居然从手中滑落,掉了下去! 天呐!要死人啦! 第八十二章 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去的李晋 李晋一个没拿稳,那暗金碟,居然从手中滑落,不偏不倚,掉在刘刈肚子上,而刘刈此时,正双手交叉,摊在肚皮下边,那暗金碟就这么倏地一下,钻到了刘刈手里。 薛问正瞅着那“递针僮”等着要银针,太子也正看着薛问做过场。再加上暗金碟颜色晦暗,体积又小,似乎并没有被人发现。 李晋想也没想,抬手就要去拾。 可手刚伸到刘刈面前,就后悔了,只见太子转过头来,薛问转过头来,就连那些七七八八的这个僮那个僮都齐刷刷地转过来看着自己不合时宜抬起的手! 好家伙,不愧是李晋,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在半道儿上,在众人的目光下,来了个漂亮的空中悬停,然后一个潇洒的漂移,挪到了刘刈的脸上。 李晋捏着袖子擦了擦刘刈脸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只见他学着小荧在白榆林中祝由刘刈时的语气和样子,对着刘刈喃喃地念叨起来:“刘统领啊,刘统领,这大冷天的你没穿衣服冷不冷啊,冷你就搓搓手啊,搓搓手就不冷啦。” 见刘刈并无反应,李晋又说一遍:“刘统领啊,刘统领,把手搓搓就不冷啦,就不会死啦。” “他若觉得你说的对,他就听啦,若是不听,你多说几遍他不就听啦。”——想着小荧在白榆林说过的话,李晋心急起来,刘胖子啊刘胖子,第三鬼穴在脚上,第三天门正在手心,你若再不搓手去罩那第三天门天垒门,那我们就死定啦。你都能一个人从城外走回来,动动手,总不难吧! 真是命不该绝,那刘刈真就觉得自己冷,居然慢慢把双手合了起来,还稍稍搓了两下,恰巧用手里的暗金碟,罩住了手心的第三天门。 第三针——隐白穴,银兵破鬼垒,再向帝之北。 薛问从针僮手里接过银针,抬手刺下,依旧行云流水。 可能在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之下,薛问的心态早已被前两针挫得失衡,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刘刈手中的天门护得太紧,那银针刚一没入,便“叮”的一声,从中间折断。 随即,没入肉里的半截,也被脉气倒流,生生逼出,“嗖”的一声,迸飞出去,弹在薛问的身上,没入他华丽的净服,不见了踪影。 “高手,一定有高手!”随着银针崩断,薛问居然大失体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色惊恐万状。 反观刘刈,吃了这一针,却并不像李晋一样有剧烈的反应,只是闷哼一声,依旧坐在那里,目光呆滞,不言不笑。 原来这便是小荧说的——有病时,“十三鬼穴”可强逼经络,穴穴刚猛;若没病,“十三鬼针”则倒反阴阳,针针致命。 李晋本来万分担心,可这一瞧,懊悔不已:哟,刘胖子,没想到你都活死人了身板儿还这么行,早说啊,早说我就不用白白帮你挡了两针了。你这么厉害每一针你都自己用暗金碟去挡,好不好,省的我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想虽然这么想,但刘刈虽能抵挡,可让他换个位置却比登天还难,算了,省省吧,还是我自己来,于是李晋趁乱借着去扶薛问的机会,偷偷从刘刈手中又取回了暗金碟。 太子见薛问手中银针被弹飞,不经意地“嘁”了一声,军医出身的太医监,果然不靠谱,治治跌打损伤,倒还勉强,要说理情疏志,还是功力不足啊。既然平了天下,那父皇军中这一套,早就该淘汰了。 再说,这军中之人得了天下是与士族有所区别,穷怕了苦怕了,被士人贬低得也怕了,得势之后一心只讲排场和体面,瞧瞧这左一个医僮,右一个医僮,就连引导流程,都还安排一个报幕的叫子小僮,是不是有点过了,这下,你如何收场呢? “薛太医。不行就不要勉强哦。”太子假意关心了一句,却连称谓都从“薛医监”变成了“薛太医”,这就如同把手指戳到了薛问脸上。 薛问又羞又气,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只说:“殿下,无妨,老臣只是身体微恙。” 可身后的小医僮来搀扶他时,他咆哮着甩开,却已经暴露了他的恼羞成怒。 太子道:“既然微恙,那便回去好生修养,我再去寻能人来医治便可。” 见年幼的太子讥笑自己“无能”,薛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不由分说,又拿起一根针,直接向十三鬼穴第四穴扎去。 第四针。 第五针。 第六针。 毕竟是太医监,毕竟是当世名医,毕竟是千古大家甘伯宗弟子,几针下来,薛问逐渐冷静,也看出了门道。 问题就出在这个蹊跷的搅屎棍李御察身上! 每一针,眼前的李晋都假模假样找借口变换姿势。 我刺太渊穴,他便扶刘刈的腿弯。 我刺申脉穴,他便捏刘刈的手肘。 我刺风府穴,他便护刘刈的小腹。 总之就是我刺上,他护下,我刺前,他护后,以刘刈丹田为轴,阴阳相对,水火相错,每每与我制衡。 本来十三鬼穴,穴穴相通,依次扎完,脉气驱动十三次,最后汇聚,直达心脏,刘刈必心血崩塞,不日而亡。 到时再告诉太子,刘刈本就病重,医治无效,反正已经做过了铺垫。 可几针下来,经脉的通路全被封死,脉气无法汇总,最终将分为十三股,在体内乱窜。虽然这十三鬼穴的脉气将使刘刈体内经脉错乱,但是否致死,从未有人试过,薛问也没有把握。 反观李晋,每次用针时,不是累了,就是喘了,再要么就是想家了,总之就是各种借口来掩盖身体姿势的变化。 无端呕吐,手脚酥麻,口鼻歪斜,额角冷汗,这些体征薛问一个当世名医,能看不出来? 好,就算看不出来,那李晋难受的龇牙咧嘴,几乎要骂出声来,这总能看出来了吧。 虽然不知李晋用了什么方法,但他一定是用自己的肉身来承担巨大的苦楚,从而帮助刘刈阻断十三鬼穴汇聚之后对心脏发起的总攻。 非亲非故,他为何要这样做? 如果将十三鬼穴之力,汇聚到自己身上,难免心血崩亡,最终也是一死,同是大梁打工人,他李晋为何要代刘刈赴死? 况且,刘刈这被外力催病的身躯,在薛问看来,已是摇摇曳曳,难以复原,早晚是死。 李晋为何要以完好之躯,去换一个必死之人呢? 转眼十二针刺完,来到了第十三针。 薛问心说,这第十三针催动的气脉,却不是通向其他任何穴位,乃是直通心脏,看你如何抵挡。你挡得了穴与穴之间的气脉通路,可心脏却是汇聚全身之血,你又该换什么姿势才能抵挡全身的通路呢? 本应汇聚十三鬼穴的力量,俱被切断,此时仅剩一股,但也就这一股,逆行至心,刘刈虽不速死,也必然心血受到重创,导致时日无多,至少,也不可能再复原神志,从而暴露梁王天子的秘密。 思罢,当世名医薛问,取下最后一根银针。 第十三针——海泉穴,万宗汇鬼封,一注天地空。 第八十三章 谁知道防忽悠热线是多少? “等等!”李晋伸手拦住了他。“老太医,不如歇一下,你看我现在,是什么病?” 这一伸手,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李晋瘫坐在刘刈身后,以肉身抵挡了当世大医的十一针鬼穴之力,此刻已然力竭,双眼布满血丝,虽面若死灰,但仍努力挤着故作轻松的笑容。 薛问也并不轻松,被李晋一拦,正好借机喘口气,把手放下,苦笑道:“你呀,我看是‘犬症’。” “犬症?”李晋一笑,这老东西,居然还有心情讽刺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两人在刘刈身上隔空交手一十二式,有来有回一十二招,此刻已知己知彼心照不宣。 太子却不明就里一般,说道:“诶,怎会是犬症,我看李晋你就是练的太少,刚才出门取针,出了些汗水,回来这牢内阴冷,汗水蒸干,一冷一热,才发急症的。” 李晋道:“太子殿下说的有理,我是外感风寒,外感风寒。” 又转头问薛问:“老太医,我这风寒,又如何治呢?” 薛问苦着脸笑道:“风寒不必服药,会自愈,你只要独门独院待在家里,不外出,不见人,不与人争对错,不和人较高低,便会自愈。” “哈哈。”李晋笑出声来,好你个老东西。 “可是,”李晋收了笑声,眼中挤出些悲怀,幽幽说道:“可我在家的时候,如果我有个朋友,在这冬天的风雪中,无依无靠,又饿又冻,我怎能不出门,给他送口吃的呢?若我是因此病重,你说这到底值不值得救呢?” 薛问当然明白李晋暗喻是谁,回道:“李御察,天气太冷,你那朋友已经冻坏了身体,病入骨髓,你给他一口吃的,也无大用,顶多是拖延一时,我认为还是不值得救他,省省吧。” “救他?老太医。”李晋的悲怀突然迸发出来,声音带些颤抖:“我可从来没说我这是救他啊,我是在救自己!” “救自己?”薛问投来疑惑的眼神。 “若我明知他在雪中饥寒交迫,如不去救,我会懊悔一生,终日惴惴,这难道不是救自己么?” 薛问一听,略有沉思,是啊,医者终日救人,不也是在自救么。当初没能救回太子生母张夫人之命,终生愧疚,所以对梁王的话不分黑白言听计从,妄图弥补,这不就是试图自救么? “老太医,你是当世大医,医乃仁术,你一定救过很多人吧。”李晋缓缓叹道。 初听不知意,再听话中人。 薛问一想起那唐楷观和他六岁的儿子死于自己手中,颤颤巍巍,喃喃道:“当然,我救过人,我救过人,我是仁术,我是大医。” “你不是。”李晋脸上的悲情突然消失,话锋变得犀利:“大医医国,能治国家的病,才是大医。” 此言一出,薛问心中波澜四起。 大医医国,大医医国。天下病有一石,梁王多疑独占九斗。而我要医天下,则必先医梁王多疑。如何能医治不成,反成了他杀人的帮凶? 那我又谈什么大医! 薛问抬手持针,颤颤巍巍,一生之名,居然毁于一错念,被人揭穿,让人耻笑! 想我兄孔仁卿,虽然身死,却气节永存,他才是当世大医;想我师甘伯宗,典籍传世,恩泽后人,他才是当世大医,而我呢,我求索一生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在这牢中杀人么? 薛问望着手里的银针,这第十三鬼穴,到底是扎还是不扎? 扎吧,与我薛问一生的追求倒行逆施,他日必将含恨九泉。 不扎吧—— ———— ——不扎,我就上你的当啦。 哼哼! 想用大道理来忽悠我?! 李晋啊李晋,你小子可以啊。 从我这第十三针的手抬起来,你分别用了,苦肉计,催泪计,指桑骂槐计,李代桃僵计,稀里糊涂说我不是大医计。好好的刀法不练,看起兵法来了? 如果刘刈不死,那别说他日含恨九泉,今天我就难逃一死。 别跟我玩什么三十六计,我只会一计,将计就计。 失败了! 李晋,失败了! 忽悠了半天,还是失败了! 知道为什么失败吗?好好的医生,不看医书,看起兵书来了!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看来刘刈实在是难逃一死了。 李晋万念俱灭,悲怆地扶正刘刈,甚至还帮薛问掰开刘刈的嘴巴,把舌肌下的海泉穴暴露出来。 见薛问举针就要动手,生死之念,迫在眉睫,李晋如情绪失控一般,快速且大声地叫道:“老太医,不要扎了。” “要扎!”薛问回的也是毫不犹豫。 “不要扎!” “要扎!” “十三鬼穴,脉气没有汇聚,扎了也没有用。” “只一脉,也有用!” “刘统领身强体健,扎了也没有用。” “你是大医还是我是大医,扎了就有用!” “没用。” “有用!” “没用!” “有用!” “我说没用就没用,只一脉,力道不够。” “我说有用就有用,只要攻心,一脉也够!” “没用,攻心,也不会死。” “笑话,攻心,怎会不死!” !! !!!! 薛问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说了什么? 太子怒目圆睁,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薛问!会死,你为何还要扎!” ——老太医薛问,脑袋里一片空白! 是啊,会死,我为何还要扎? 我是来干嘛的来着?是救人还是害人? 等等,让我捋捋。有用,没用,有用,没用,他说这没用,是杀人没用?那我为何要说有用? 哎呀,防不胜防啊。 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薛问头痛欲裂,大吼一声。 李晋在旁边,得意洋洋地颠儿起来,刚才那一套一套的表情消失的无影无踪,什么悲情,什么悲怆,什么万念俱灭,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只有嘴里哼着的小曲儿,一边给刘刈套着衣服,一边说话给太子听:“刘统领啊刘统领,没有我,你就给人害死咯。” 你个死老太医,也不打听打听本大爷是什么身份,还能叫你在武机局里杀死了人? 没用,有用,没用,有用,你跟我两个玩节奏呢? 那你倒是说说,在太子跟前,你这会儿是有用还是没用呢? 薛问自知事情暴露,瘫坐在地,想自己纵横半生,居然被李晋这小犊子,几句话给套了进去! 唉!大医,大意了…… 第八十四章 赎罪 太子唤来徐戎,吩咐道:“将这人,拿去司卫营,好好审审,看是何故要杀我武机局执红卫!” 薛问一听要徐戎用刑,这才想起狡辩:“殿下,殿下,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我是情急失言,我没想杀人,没想杀人!” “情急失言?”太子冷哼一声:“我看你是情急吐真言吧,徐统领,带走!” “得嘞!”徐戎架起失魂落魄的薛问,便向刑房拖去。 李晋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一旁学着那叫子小僮报幕的腔调,拉着长音喊着: 送——客—— 行——刑—— 心说徐统领今天咱可就别讲究什么“科学逼供,人性拷打”了,这人可是冲着咱执红卫来的,抄家伙! 太子见李晋收拾好刘刈的衣衫,夸赞道:“李晋,多亏你机灵博学,从你说起绿矾油,我就知道,你在寝房内一定是终日苦读医书。” “啊?医书?”李晋一脑袋问号。 “别不承认,你这种机敏之人,就是要表面上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待到独处时,才努力用功,这点,与那杜白圭一样,我与他读书时,他便终日带我玩耍,等晚上我回去睡了,他却瞒着我挑灯夜读。” “啊?杜白圭?哎呀,殿下,我其实……” “诶,不要过谦,李晋,你何时看出,这薛问是来杀人而不是来救人?” 李晋心说,过谦?过谦是星期几?我只想说你是不是误会了杜白圭,他晚上挑灯夜读的书,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 “殿下,我并不懂太多针灸经络,我是看人。” “看人?” “对呀,殿下,看人的善恶,医书上说,‘大医精诚’,‘医者谦逊’,他扎个针,带那么多人,搞那么大排场,哪里‘精诚’又哪里‘谦逊’了。” “所以你就觉得他有问题?” “是呀,坏人就一定会做坏事嘛。” “李晋,你心思缜密,又能识人辨物,将来必成大器。” “嘿嘿,殿下,我可不想成什么大器,不过,你要觉得我有功,给我几个武机印,倒是可以。” 太子淡淡一笑,说道:“这……再议。” 果然,他娘的刘刈的命没有杜白圭值钱! 徐戎那边,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跑到武机局里杀执红卫,这事儿放在现在就好比你跑去特警队里杀……,书上都不敢这么写,写了要封。 如今落在心最黑的执红卫徐戎手里,薛问这把老骨头遭的罪可想而知了。 一般的犯人,徐戎上的刑都是让他想求生,早招供,早放人;给薛问上的刑,徐戎却是让他只求速死,早招供,早超生。 可怜的老头儿被放倒在刑案上,绑了手脚。徐戎二话不说拿起铁锤,朝着老头儿的鼻子“邦邦”就是两锤,敲碎之后,再把老头的上颚骨连同鼻子脸颊一起掀去,脸上只剩眼睛和一个血模糊吃的大洞。 任凭那薛问哭爹喊娘的惨叫。 唤人端来一碗年轻精壮的泥鳅,倒在薛问脸上的洞里,徐戎见泥鳅钻的还不够活泛,又抓出一把精盐洒在上面。 浓盐水的渗透压刺得泥鳅生疼,便在薛问的脸上玩儿命地乱拱。谁说我不是“科学逼供”了?渗透压都用上了,这还不够科学? 徐戎又怕薛问观影角度不佳,还特意支了一面镜子,端端正正地摆在薛问面前,让他好生欣赏。怎么样,“人性拷打”,这服务,够人性了吧。 你猜薛问能撑多久? 你还没猜出来,他就撑不住了。 徐戎松开捆绑,把笔塞到他手里,让他把主使、合谋、犯罪经过心路历程人生收获参考文献统统写在纸上。 好家伙,人都快没了,你还让他写论文呢?你当薛问是研究生? 果然,薛问哪里写得了那么多,躺在那里早已没了人样,脸洞里的泥鳅噼噼啪啪发出粘液击打和摩擦的响声。 老太医颤颤巍巍提起笔,只在旁边写下了两个字,然后趁徐戎不备,不知从哪里摸出半根银针,死命插入自己心脏,一命呜呼,悲惨地死了。 心如死灰木,身如不系舟,一个医生的终身所学,竟只是为了让自己速死,唏嘘。 薛问想死,徐戎一点也不惊奇,可纸上的两个字,着实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张让。 徐戎赶忙撇下薛问的尸首,拿起这张供纸,给太子送去。 “薛医监死了?”薛问自尽,太子并不意外,想他在军营中也算戎马一生,即使这样,在徐戎手里也抵挡不了半招。 “是的,畏罪自尽,留下供书。” 太子接过徐戎递来的供纸,望着上面这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果然不出所料,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随着天理军案的不断深入,随着距离真相越来越近,武机局和执红卫,已经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先是陷害李晋,再是暗杀刘刈,接下来,难不成目标就要成了我这堂堂太子储君? 所有人都认为“张让必反”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一种价值判断,可意外从别达身上收获的真相,却让这种价值判断变成了事实判断。 “张让必反”早已不只是一种可能,而是一种事实。 张承张让父子,已经在“月中骞”案中,把这种可能付诸了行动,只不过,在杜冲父亲杜睿的英勇殉国面前,那次反叛,还未走出凉州,便宣告了失败。 现在,张让又觊觎玄医局秘方,几次三番使人趁夜偷盗,这几日还假借买“西极天马”之名大肆收集麝香,这一切都表明,张让的叛乱,从未停止。 藩王节度拥兵自重,永远都不会真正臣从。 父皇之能征善战足智多谋,尚且被他们掣肘,不敢轻易发兵征讨,若今后这皇位传于了我,我又是否能抵挡呢? 父皇、张承、杜睿,这是上一代人的对弈。 而我,张让,杜冲,这是新一代人的较量。 想到这儿,太子做了一个决定:既然父皇出兵无名,那我便替父皇会会他。 “徐统领。”太子拿定注意,吩咐道。 “殿下。” “薛问之事,告一段落,依制处理。”太子吩咐道:“明日是中和节,你去准备一下,在武机局内摆下筵席,宴请四方节度的在京家眷,节度使本人在开州的,也要一并请来。” “是。”徐戎一听,便知何意,节度使没有大事是不会离开属地进京的,开州府只剩他们留质的家眷。此刻,只有河西节度使张让人在开州,太子,这是要亲自下场厮杀,与那张让斗一斗啊。 张让? 没多久,李晋也从徐戎手里,看到了薛问写的这张供纸。 张让!张让? 李晋不禁在心中暗自唏嘘起来。 也只有李晋才知道这两个字的深意——薛问这么写,是在保护太子,没能救回他的生母,所以,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了赎罪。 第八十五章 大脑开发度——0.2% 薛问的“十三鬼针”,刘刈自己接了一针,李晋吃了十一针。 不说奄奄一息,也至少是苟延残喘。 因此,李晋在寝房休养生息一直睡到半上午才醒来。 放在几天前,这还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早起的应卯,太子只会比你来的更早。 虽说老板比你还会摸鱼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但像太子这么勤奋,也总是会让人压力倍增。 可眼下不同了。 这几日,李晋接连救了老板的兄弟知名企业家杜冲和公司缉凶事业部总经理刘刈,揭发了单位设备基建处处长崔瞳的商业卧底行为,获得了老板后台资方梁王的武机印特别嘉奖,而且还是老板一直公关却难登门陌拜的甲方大佬公孙荧的未来CP,更是成了梁王创投VC马爸爸家族的独女未来掌门人马灵寻死觅活的意中人。 打工能打成这样,你能比?一没升职二没加薪,就是多睡一会儿,又咋了? 李晋磨磨唧唧地睁开眼,动动手、动动脚,脖子脑袋也都还在,身体的酥麻疼痛全然不见,胃里的恶心翻涌也好了很多,摸遍全身,既不见小荧说的“肺腑之殇”,更没有什么“倒反阴阳,针针致命”,难道这十三鬼穴之毒,是慢性的?还是公孙荧不想让自己冒险而编出的夸大之词? 李晋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身体舒畅,浑身有力,唯独这脑子里有些嗡嗡作响,像有什么思绪在不断涌入,也好像平时装的浆糊在随波涌动,一漾一漾的。 “坏了,我要长脑子了。”李晋心说,一定是那十三鬼穴,打通了我任督二脉,开了我的天眼,激发了我的大脑潜力,接下来,只怕我的大脑开发程度将一路飙升,直逼恐怖的0.2%。 按照杜冲小说里的套路,应该是马上就能获得超能力了! “时间,停止吧!” ? 没用? 系统呢?系统该出来给奖励了吧? 算了省省吧,有系统,造反还有什么难度? 没有系统,不是屈服强权的借口,不忘初心,时刻保留革命的精神。 李晋试了试喷水,又试了试吐火,也都没反应,又打了个响指,发现世界也没有开始毁灭的迹象,正在瞎琢磨时,皮三儿在外面的叫声,让他认清了自己仍然是个苦逼打工人的现实——“老大,太子殿下等你一起去办案呢!” “来啦!”李晋三两下收拾停当,心说唉,没办法,这武机局离了我看样子是玩儿不转了。 来到了厅前,李晋看太子,又恢复了往日“谦恭仁厚”,端着一副青涩的老练样子。昨日在牢中,太子的表现,的确性情了一些,可见太子对薛问,是真有怨念的。 “薛问供出了张让,那张让是灶日从武威到的开州,今日去查查,张让此行,带了多少兵来,城内多少,城外多少,驻扎在何处。” 一听是查张让,李晋一百个不愿意去,立马捂着肚子哕了起来,“唉哟唉哟,昨日这伤病,还真挺严重。” 多虑了不是?李晋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可太子压根儿就没理会他的拙劣表演,排兵布阵这种重要的事儿,他想去,太子也不放心。 太子对徐戎说道:“徐统领,你带人去细查一下,将兵力布局详情报与衙府司军,今晚中和节家宴,要盯好张让驻兵的动向。” 太子殿下这一举动,相当于是部署了衙府司军的军事行动。 今晚的中和宴上,张让会不会被逼得狗急跳墙,这不好说。但如果这位河西节度使足够鲁莽,在宴席之间掷杯而起,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太子家宴,你要就地造反,那不是正好递到了梁王嘴边?届时衙府司军闻讯出击,雷霆斩首,整个河西军群龙无首,不是正好成了梁王天子的囊中之物? 况且,这是张让自己愚蠢,勇送一血,四方节度使即便想要出兵,也是师出无名。 如果真要如此,那太子的“中和宴”不是帮助父皇除了一个心腹大患? 可见,自古以来的“饭局”,那从来都不是干饭人的主场。 太子又安排康严:“康老师,今晚的家宴,除了家眷,很有可能会有节度使赴约,规格要高,气氛要好,此外,张让既然那么喜欢奇药,也去咱服备营给他找些,当做礼物。” 用兵的事儿,李晋不懂,也丝毫不关心,可一听“奇药”,有点纳闷。 奇药?武机局服备营能有什么奇药?执红卫们都是些粗糙汉子,平日里用的药,和兽医给牛马吃的没什么两样,和玄医局里什么“紫珠吒麒干”,“化劲琉璃膏”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人家这药,名字又好听,长得又好看,效果也肯定好。 对于张让,梁王天子也好,太子殿下也好,不敢贸然出兵,李晋倒是能理解,可不但不收拾他,反而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这皇帝真就只能当的这么憋屈么?如果这样,那造反干啥呢? 太子又安排道:“昨日薛问提起,巫医同源的事儿,玄医局也用符箓,正好再去请教一下‘月中骞’的来龙去脉。” 说完,太子看了看李晋,刚才听查张让时装腔作势捂着肚子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在,正活蹦乱跳,翘首企盼,就说:“李御察,你与我同去吧。” “好的。不过……” 李晋说道:“殿下,我看张让可没那么傻。” “傻么?”见李晋都能参事议事了,太子挺欣慰,其实李晋这人,你要让他只动嘴动脑,他还是乐意的,但你要让他出去走走,那除了玄医局,估计他哪儿都不愿意去。 “不傻,殿下,那河西军总共五万精兵,张让回开州省亲,不可能都带着吧,咱们就算他能带五千人,也已经算出征了吧,可这五千人,在主场作战的衙府司军面前,不是送菜么?”李晋觉得,这么费尽周折去激张让显得有点多余。 太子见康严与徐戎都已退下,四下无人,低声说道:“李晋,你想过没有,不管是天理军,还是昨日薛问供述的张让,几次三番夜盗玄医局,为何都没有失物呢?” “殿下不说是抄写么?” “杜冲都说,不会用蜡黄纸抄写,再说,也无证据呀。” “殿下,这还不简单,连着来,说明没有得手呗。” “可公孙总使说,亲军玄生,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随随便便偷个方子,喝些汤药,就有效果的,玄医局也并没有可失之物。” “殿下的意思,玄医局说谎?” “如果玄医局没有说谎呢?” 李晋卖惯了关子,这是头一回被别人卖关子,看着太子故弄玄机,也只能配合,心说你们父子俩的事儿,我可不想参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不过,要去玄医局,咱是不是可以出发了,说不定还能赶着和小荧吃顿饭呢哈哈。 “李晋,我问你,假若我现在去书房,你说我是去做什么?” 哎呦我去,李晋心说够了我的太子殿下,我知道你在逐渐学习城府,但卖关子可真不是这么卖的,你这叫吊胃口,你要不要看看我平时是怎么给你卖关子的? 卖关子一定要循序渐进,要给人期待感,要引导别人逐渐接近真相,你这关子卖的,也太生硬了些。 “殿下去哪儿,都是为了社稷。” 太子一听,李晋就没用心,回答的这么敷衍,又说:“那你说,我现在回书房,你怎知道,我是去取东西,还是放东西呢?” 这…… 太子想说什么呢?李晋勉强动了动0.2%的脑子,一下子就发觉了惊天的秘密—— “哎呀!投毒?!”李晋一惊,原来自己小看太子了。 “对!”太子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是投毒。你们都在说,今日的中和宴,是多此一举,张让惧怕衙府司军,必不敢造次,可我在想,如果没有衙府司军呢?或者说,如果衙府司军丧失了战力呢?” “所以,太子殿下觉得,不管是天理军还是张让,去玄医局,都不是为了取东西,而是为了放东西。” “有没有可能?” “这简直太有可能了我亲爱的太子殿下,如果天理军和张让几次三番潜入玄医局,不是为了偷盗,而是为了在玄生的药材中下毒,那他们不就随时可以起事了?”李晋说着,在心中默念:不知小荧有没有吃过那些药材。 “对吧。” “那殿下,这中和宴,还是不要办了,太危险了!” “所以我们此去玄医局,除了要查月中骞,更要看看有没有可能是投毒。” 突然,李晋想到了什么,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殿下,有没有可能,我们错杀了苏吉?” “苏吉?”太子一听,也是万分震惊,难道苏吉毒死易天方,是在提醒武机局?是以身入局,演示给太子看的? 李晋觉得,如果错杀了苏吉,那昨日的薛问,也是被错杀,而坐在牢里的刘刈,才是真正的坏人。 霎那间,阴云密布。 原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了真相,可谁知,连真相的边儿,都还没摸到。 第八十六章 僵尸的盛宴 地方军队兵强马壮,中央军队战力不足。这不是梁王的错,这是前朝玄宗皇帝十大兵马使建立方镇后,留下的制度缺陷。 前朝的头几十年,中央军队出征频繁,将领经验丰富,兵员更迭较快,与地方军相比,尚未凸显“内轻外重”的特点。 可到了中后期时,尤其是神都武周之后,泱泱上朝,出征减少,兵饷降低也使得府军老化,战斗力逐年下降,反观节度使,尤其是张让这种戍边重镇的节度,和蛮夷之间的交战却从未中断,一来二去,实力就远远超过了中央部队。 这也是前朝衰亡,梁王能取而代之的重要原因。 以史为鉴,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梁王又怎能不担忧藩王军队,又怎能不重视自己的衙府司军呢。 这样一来,玄医局的存在,就几乎成了历史的必然。 自天理军趁夜行窃以来,短短几日,这已经是太子殿下,第三次造访玄医局了。 “呵呵,殿下,中和家宴,我们玄医局又不是藩王家眷,自是不便参加的。” 公孙荧知道太子只是客气,并非真心邀请,于是连连推辞,只引着殿下和李晋,向院内走去。 “也行,那小王就来讨杯茶喝,只当与姑娘共度佳节。” 公孙荧笑道:“天下都是太子的,又何来的‘讨’,我看太子气色不错,想来天理军案,也有所突破吧。” 太子一指李晋:“还好,有同僚们相助。” 本是臣子,却说同僚,关上门说,这叫城府,当着外人,这叫唐突。 太子标榜“谦德”的尺度,拿捏的还不够纯熟,正是这样,有时才会让人觉得他不够真诚。 公孙荧听了一笑,望了望李晋,突然面露忧色:“咦,我看李御察,比起上次来时,面容沧桑,神色困顿,似乎身体不佳呢。” 李晋没能领悟小荧的意思,还说:“……挺,挺好啊。” 太子道:“公孙姑娘不愧是父皇选中的奇才,望闻问切信手拈来,李御察昨日在城中奔走时,有些风寒,今日都好多了。” 公孙荧唤来小师妹,朝她使了个眼色:“正好,我与太子殿下谈事,小师妹,你带李御察去内院服些对症的汤药,调理休养半天。” 太子一听:“这就不用了吧,太叨扰了。” “哪里。”公孙荧优雅地笑着:“殿下都为玄医局殚精竭虑,我么也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罢了。” 李晋冰雪聪明,虽不知缘由,但公孙荧急于将自己支开,一定有她的道理,瞬间萎靡了三分,哎哎呦呦说道:“还……真有点不舒服呢……那行,多谢公孙总使好意,我就不打扰你和太子殿下说正事了。” 说完,几乎是被小师妹拖着就进了后院。 “哎哎,你轻点儿。”李晋被她扯的趔趄。 “快走!”小师妹才不理会他,使劲儿往里拽着,一路拖到了最里面的丹砂房前。 “你干嘛。”李晋逗着她:“小总管,我可是你家姐姐的人,你再心急,也没有用的。” 小师妹把手松开,狠狠打了他一下:“还不正经,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你家姐姐要成亲了么?” “自己看!” 小师妹把李晋从丹砂房前拖到了屋后的院墙下面,用手往墙头一指。 李晋顺着小师妹的手往上一瞅,二话不说,直接魂飞魄散。 是的,绿矾丝线,已断。 李晋吓得刚才的轻佻一下子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仔仔细细地查看那绿矾油机关。 三丈绿矾丝线,均分三段,散布玄医局十余丈的后院墙上,丹砂房正后一丈,左右各一丈。 丝线饱浸绿矾油,离墙三寸,藏在瓦间的杂草里。每两尺处,以崔瞳制作的青皮竹篾做一支撑,如不仔细观察,路过的行人是绝不会注意到的。 可现在,中间那段丝线,也就是丹砂房后墙正中的那一段,已经断了,剩下半截,耷在墙上。 “难道昨夜又有人来?”李晋一脸不解地看着小师妹。 自从这绿矾油丝线挂上以来,自己每日应卯之后,便要前来查看,唯独今日多睡了一会儿,这线就不争气地断了。 李晋心里是又急又气,你不就是一根儿破线嘛,咋了,还离不得人么?没满月呢么?咋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没听说有人来,不知道啊。姐姐也说不知道。” “该不会是风吹断的吧。”李晋这么说,与其说是一种猜测,倒不如说是一种期盼。 最好别再节外生枝了,这事儿已经复杂得不能再复杂了,再来什么人,我李晋的脑子可就真不够用了,天理军也好,张让也好,梁王大大也好,还有昨夜这什么人也好,求你们放过我李晋吧。 小师妹抱起胳膊,嗔怒道:“你能不能认真点,这开州府,你什么时候见过有风?” “那会不会是野猫、老鼠?” 小师妹揪起李晋的耳朵,把他的脑袋往耷拉下来的半截丝线上凑:“你闻闻,你闻闻,你自己闻闻,你是耗子,会往上凑么?” 的确,丝线浸了绿矾油,透着一股子浓烈的酸辣味道,人离得远倒是闻不见,可猫鼠灵敏,靠近时,必会嗅到,躲得远远的,不然这线,也早都断了。 会是谁呢? 李晋决定,爬上去看看,有没有脚印或者其他可疑的痕迹。 主意已定,李晋后退两步,来了个助跑,纵身一跃,双手就挂上了墙头。 就在他正要用力往上爬时,双手一松,又滑落了下来。 “笨蛋!”小师妹埋怨了一句,过来就要帮忙。 可李晋一转身,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师妹,都被吓了个半死。 只见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惊讶地张着,左手捏着右手手腕,用眼睛死死地盯着,眼中的惊恐,如天崩,如地裂。 小师妹不解地凑近,顺着李晋的眼神,也往他手腕望去。 这一望,可不得了,原本被袖子裹住的手腕,在李晋抬手爬墙时,露了出来,此刻,在这手腕之上,赫然能看见一道黑色绿矾灼伤,约有三寸长,黑入肌理,不可拭去。 两人异口同声: “是你?!” “是我?!” 第八十七章 小总管突然变乖 李晋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绿矾油丝线灼烧的印记,就这么留在自己的手上,那说明,这丝线既不是风吹断的,也不是野猫耗子,而是有人从这里翻墙进入玄医局,给碰断的。 没错,这个人就是我,武机局缉卫营堂堂从六品执红卫御察使李晋! 可问题是我自己来没来我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可有时候就是这样,逻辑推理和真相,完全不搭噶。 果然,所有的推理,都是白费,什么天理军,什么张让,什么梁王,真相只有一个,公孙荧最初的推断就是真理,你李晋,就是天理军! 疑惑,无奈,委屈,愤怒汇成三个字——你干嘛啊~~ 反正这事儿兜兜转转,就一定要证明我自己是天理军才算完是吧。 行吧,不装了,我就是天理军,我摊牌了! 李晋一低头,看小师妹也正在瞪大眼睛瞅着自己,急得跺脚:“你瞅我干嘛!” 这不废话么,印记在你身上,不瞅你瞅谁?要换做平时,小师妹肯定会跳着说:“哟,我就知道你是天理军。”然后要作势拖去泡酒巴拉巴拉。 可眼下,连小师妹也不说话了,李晋就知道,这事情是真的闹大了。 公孙荧本来只是早起发现丝线已断,拖住太子,再用什么“服些汤药,调理休养”的借口支开李晋,让小师妹带他去看了,再做决定要不要告诉太子。 可她也没想到,这丝线断掉的印记,居然留在了李晋的手上。 现在的问题,从“是谁昨夜来玄医局偷盗?”,变成了“为什么是我昨夜来玄医局偷盗?”。 “这不会又是小荧搞的鬼吧,又想陷害我一次?”李晋稍作冷静,第一反应,便是公孙荧。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有点讨厌了,合着我成天就被你陷害,然后想法破局,别的事儿就一样都不用干了呗,你们这是看我出糗取乐呢?不厚道呀。 可若是小荧做的,那小师妹必然会知道,看到小师妹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李晋马上就推翻了这个结论,上次拿白巾裹帘陷害我时,小师妹稚嫩的脸上,一看就藏着猫腻。 “不行,我要去告诉姐姐。”小师妹反应了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告诉公孙荧,说着,就要走,一副焦急的样子。 “哎——”李晋一把拉住他,你眼里真就只有你家姐姐啊,这天下可不姓公孙啊,“太子在呢,你怎么说?” “太子在又怎么?”小师妹看看李晋,萌萌地问道。 太子在怎么了?李晋一听,那个气,你可真拿豆包不当干粮,说道:“那万一太子知道了,我真是天理军,昨夜来行窃,留下了这印记,那我不是得被杀了。” “啊。”小师妹一听,停住了:“那可不行,杀了你,姐姐会生气的。” “那怎么办?” “我有办法。”小师妹说:“我去偷偷告诉姐姐。” “告诉姐姐又有什么用,她也不知道这印记为何在我手上啊。”李晋心说,除了姐姐就是姐姐,你就不能提点建设性意见了么。 “那你说怎么办嘛?”这回换做小师妹问了,以前的事儿,都是姐姐做主,可这时姐姐在外面陪太子,自己一下就没了主意。 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李晋告诉自己,不能乱,要淡定,先区分一下事情的轻重缓急。 什么最急?那当然是保命。真相什么的,也得先有命查不是? 他定了定神,心想,眼下的问题,当然是“为什么是我昨夜碰断丝线”,但更重要的,是先保密。如果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真相,那被别人发现这丝线断了,再查证到自己手上的印记,那不就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到时被斩了,就算以后真相水落石出,那对自己也毫无意义。 不然呢?以梁王的性格一发飙,杜冲都只能被太子多保半天,自己又拿什么去跟人家“忠烈侯”比? 所以最重要是先保密,然后再慢慢查,如果真跟自己无关,再告诉太子不迟。 主意已定,李晋低头对小师妹说:“小师妹,先不要告诉姐姐,怕被太子发现异常,咱们先把这丝线恢复了,至于为什么是我,等太子走了,再和姐姐慢慢商议。” “行。”小师妹用力点点头:“都听你的。” 这个平时古灵精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师妹越是听话,李晋就越是担心,赶忙找来两根树枝,比划着要把丝线给接上。 可那丝线轻盈又细,被这么一折腾,就少了半截,怎么也不够长,急得李晋满头是汗。 “小师妹,你那有丝线么?” “有,我去拿。” 小师妹一边应着,一边撒腿就跑,可刚跑两步,又折了回来。 “丝线倒是有,可没绿矾油啊。” 对呀,没有绿矾油,随便找个丝线挂上,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到时再被人发现这绿矾丝线被掉了包,那自己的可疑,不就更洗不脱了? “玄医局,怎么会没有绿矾油。”李晋有些埋怨,心说你这无所不能的玄医局,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小师妹瞪着大眼睛:“玄医局为什么要有绿矾油?” 既然没有,只能想别的办法。 李晋想着,之前来挂着绿矾油丝线时,那竹篾竹签,还有那一小罐绿矾油,都是崔瞳服备营给提供的,自己用完,就交回了服备营,想必这时也还在服备营放着。 “得,我回去拿。”李晋扭头就走。 可小师妹似乎是被吓傻了,脚下没动,还呆呆站在原地,紧张地望着墙头。 李晋又好气又好笑:小师妹,你不要在这里守着,让别人发现异常。” “嗯嗯,那我就在丹砂房等你。” 李晋第一次觉得,乖巧,并不是什么好事儿,甚至分外怀念小师妹平时凶巴巴的样子。 “唉!”他无奈地长吁一口气,既然太子和公孙荧在中庭院中聊天,自己只好又顺着院墙,翻了出去。 合着无论来多少次,只有翻墙才是自己的归宿是吧。 真是悲剧的一天。 第八十八章 皮三儿道破天机 与李晋的忧心忡忡相反,武机局内正张灯结彩。 李晋一进门,正好碰上康老师正在张罗晚上中和家宴所需的物资。 只见他引了十余名厨工、膳师正往后厨走。太子家宴,武机局的厨子肯定做不出米其林的档次,因此这些厨工,大都是从宫内请来。 旁边还跟着诸多脚夫杂役,担挑手提,抬了许多蔬果酒肉进来。 李晋望去,有鲫鱼河蟹,有新鲜羔羊,有腌肉白油,有鸭鹅肚肠,有茄子葵菜,有提葱韭黄,有蜂蜜奶酥,有果子醪汤,有几坛米酒,甚至还有宫中才有的窖藏葡萄、蜜饯梅糖。 若在平时,李晋定要上前去与康老师嬉闹,再顺手牵羊,弄点米酒打打牙祭。 可今日,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远不如一小罐绿矾油来的实在。 康严看到李晋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是随殿下去玄医局了嘛。” 别看这老家伙本事不大,但这么多年先侍梁王后陪太子,无论老板是谁,都能混的风生水起独善其身,城府比徐戎还深很多。 为了不让他看出破绽,李晋勉强打起精神,照例顽劣地打趣儿:“康老师,这么多好东西,晚上也吃不完,不如先给咱兄弟弄些尝尝如何。”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抓了一把蜜饯,用油纸包了,揣到了怀里。 毕竟是晚辈,康老师自然不会计较,笑骂道:“吃吧吃吧,李御察,明年的中和节,说不定你就吃不到了。” “哟,康老师也学会咒人了。武机局还真是个大染缸啦。”嘴上说的轻松,但李晋摸摸手上被灼烧的印记,心里想,要是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还真活不到明年。 康严笑道:“正事儿不见你,作死还挺快,这些酒肉喂了你,就是送你上路。不好好陪殿下查案,瞅着机会就偷懒,你回来干嘛?” “嗨,我回来取个东西。”李晋随口一说。 敲黑板,知识点。 你以为的“随口一说”,只是你以为的。 跟康老师这种老狐狸打交道,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步步杀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撒谎的技巧,李晋要说第二,那武机局没人敢说第一。 编瞎话时,对于度的拿捏,要格外谨慎,人家问你来干嘛,你就只说来干嘛,千万不要添油加醋。 凡是回答问题时,补些没必要的细枝末节,那必然有鬼。 人家要问你昨晚干嘛,你就只说吃饭就成,至于和谁同去,吃的什么,人家不问,你就不要回答。 但凡是把事情编得无比详细,甚至画蛇添足把菜肴种类,咸淡味道,都细细说来,那便是从细节上补强自己的心虚。 有些心理素质差的,还会刻意制造些意外,比如偶遇了谁,发生了啥,那一听便是假话无疑。 比如老婆问你微信里这女人是谁,同事就同事,同学就同学,千万不要画蛇添足说些有的没的,有人不信,还非要装出一脸嫌弃地加上句“她有脚臭”,急于标榜我不可能和她有点什么,可这话一说,味道就变了,她有脚臭?你是吃过咋滴? 李晋凭借高超的瞎话技巧,敷衍过康严,然后趁人不注意,一头钻进了崔瞳的房间。 算算日子,这崔瞳已经离营三日未归,天理军大案当前,太子只道崔瞳是腻了官府的生活,又像以前一样去云游求学,一心只为他的匠作技术,所以也并未分外上心。 可李晋心想,崔瞳这几日不知有没有按小荧的计划,找到龙树先生呢。 崔瞳的房内,还算干净,但零零落落摆着很多斧凿线锯,烧锅药剂,还有未完成的各种金石木作,李晋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从架子上找到了前日挂那丝线时,装绿矾油的小罐子。 可如今,这罐子空空如也,里边哪还有什么绿矾油,一滴都不剩了。 李晋想起,当日自己说服太子做这机关时,太子是让服备营去太医院监药房取的绿矾油,难不成,自己要去趟太医院? 不是吧,刚刚弄死人家的老大,这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外卖上门儿? 可这绿矾油极难用到,又极其珍贵,就连小荧的玄医局都没有,如果不去太医院,又到哪里才能弄到呢。 更要命的是,也不能让别人帮自己去太医院要,那和跟太子直接说了有什么区别? 别无他法,只有铤而走险。 李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一个人去太过危险,于是,一出门儿,叫上了皮三儿。 “三儿,跟我走一趟。” “行。”皮三儿应了一声,二话不说就跟着李晋出了武机局向东走去。 “你也不问问我去干嘛。”李晋在后边儿跟着。 “啥?跟着老大,干嘛都行。”皮三儿朴实地说着,在他看来,这压根儿就不是个问题。 李晋把袖子一撩,亮出手上的黑色印记,在皮三儿眼前晃了晃:“三儿,看,牛逼不?” “牛逼!” “牛逼什么就牛逼,你也不问问这是什么就在那儿瞎牛逼。” 李晋把印记拿给皮三儿看,其实就是为了宣泄和分享,因为除了小荧小师妹,自己身边儿也只有皮三儿最值得信任,牛逼二字,也只是一种自嘲,没想到皮三儿问都不问,张嘴就顺着他说。 “什么?”皮三儿被逼着问了一句,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关心去哪儿,只是李晋说东,他就往东,李晋说西,他就往西。 李晋把绿矾丝线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告诉他这就要去太医院再取点儿绿矾油。 “牛逼!”皮三儿听完,又来一句。 “还牛逼?” “可不是吗,老大,你自己挂的丝线把自己烧了,真牛逼!” 李晋一听,停下了脚步:“你再说一遍。” “你自己故意烧自己,还不牛逼么,反正我是不敢。” 李晋大惊,对呀,我为什么自己烧自己?如果昨夜是我翻墙去的玄医局,那丝线在哪儿,我还不清楚么?怎么会烧到自己? 这事儿的蹊跷程度,从最开始,就不断升级。 最开始看见丝线断了,想着“是谁”去了玄医局。 后来发现自己手腕的印记,想着“为什么是我”去了玄医局。 可如今皮三儿轻描淡写一句话,才说出了问题的关键——如果是我去的,那我怎么可能触碰绿矾油丝线会烧到自己? 急智小滑头李御察,稳重大军师公孙荧,奶凶精灵鬼小师妹,这三个大聪明,卧龙凤雏虎妞,加在一块儿居然还没能抵个皮三儿! 天呐! 想到这儿,李晋也释然了,反正问题的复杂早就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既然没有能力,算了,摆烂吧。 就自己这脑子,我看也没有必要去取什么绿矾油了,去了也是危险,也是多事,也是属于智商不够,拿命来凑。 “三儿,咱不去了。”李晋颓废地说了句。 “行。老大。” “咱俩去娇娘那里吃顿断头饭吧,吃完你一刀把我砍了,送我上路得了,三儿,我太累了,真的。” “别啊老大。”皮三儿安慰道:“你能行的,你最厉害了。” “厉害个屁。”李晋甩下一句话,便又向太医院走去,不然呢? “反正我就觉得你最厉害。”皮三儿也不生气,乐颠颠地在后边儿跟着李晋,哪怕前边儿是不归途呢。 第八十九章 完美男人 李晋总觉得祁长训像谁,但又想不起来。 就这么一个一见面就能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的男人,李晋总觉得怪怪的。 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增一分则高减一分则矮,无论是样貌身材,肌肉线条,还是谈吐动作,目光神态,都那么恰到好处没有瑕疵,给人感觉不像是自然生长,而是根据需求定做出来的。 像谁呢? 对了,李晋觉得,他并不像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像那个大家想象中的完美男人。 仅限外表! “什么事?”祁长训很冷,和上次一样,不卑不亢。怎么说呢?任谁有这么完美的外表,也都会不自觉地产生优越感吧。 可就是这种优越感十足的态度,让李晋非常不爽,只要跟他在一起,哪怕他不说话,你都觉得他看不起你。 李晋心说:哪怕你讨厌我也行啊。 问题就在这儿,他眼里根本就没你,你连被他讨厌,都不配。 什么玩意儿,摆谱我可不能输! “太子让我来的。”李晋习惯性地借着太子的名义把要绿矾油的事儿说了一遍,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中间,假模假样地用太子撑腰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可别人祁长训这孤傲,是由内而外的,李晋故作出来的姿态和他一比,就显得滑稽。 原本很担心薛问去杀崔瞳的事儿,祁长训也知道,可现在看来,他一个副使,似乎并不知情,连问都没问。 “原来是这小事,御察使随医僮去取便可。”祁长训听了李晋的来意,招呼下人端来了两杯热茶,用手一比,以茶水请了李晋和皮三儿二人。 你说他不尊重你吧,他叫下人给你上茶,你说他尊重你吧,他让你跟着下人去取。 作为一名堂堂执红卫,李晋上次来这太医院,那医监薛问都是毕恭毕敬,可你一个副使,竟让我一个拥有两枚武机印的武机局缉卫营从六品御察使大人“随医僮去取”,看不起谁呢? “成!‘小校’皮三儿听令!”李晋不服气地端起茶盏,翘着二郎腿,心想我可不能让你一个破参事副使给杀了威风,“本御察使命你随祁‘副使’去取药,本官在这儿等你。” 要说李晋可真够坏的,一点儿亏都不吃。 你要是觉得祁长训叫你随医僮去取药,是驳了面子,你可以让皮三儿随医僮去取也就是了,再不济,你跟祁长训去取,也算官职对等。 可如果这么做,那李晋就不是李晋了,他偏要反将一军,让“小校”皮三儿随“副使”祁长训去取药,可真是一点仇都不带记的,当场就报了。 “也好。”祁长训并不介意,起身就带着皮三儿往里走去。 可就是这种无所吊谓的态度,反而更让李晋更觉得这人看不起自己,让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喂,我都不配让你介意一下吗? 算了,不和他一般见识。 李晋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就独自一人坐在这太医院会客的前厅,一口一口咂着热茶,还掏出从康老师那里抢来的蜜饯吃起来。得意洋洋,百无聊赖。反将一军的快感,让他完全忘了绿矾丝线断裂给他带来的麻烦。 正在此时,李晋眼睛一瞟,看到前厅的回廊里,闪过去一个人影,细细长长,看不清样貌,蹊跷的是,穿了一身儿极不合身也不合时的黑色常服。 “怎么这么熟悉?”李晋眉头一紧,随即大惊:“这是金水河边那个贼人!” 这人不是已经死了么?尸体正在武机局司卫营的殓房里,都躺了七八日了。怎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李晋放下茶盏,揣回蜜饯,按住腰里的横刀,抬脚就追了上去。 李晋终归是把这太医院想的过于简单,他总认为薛问是薛问,太医院是太医院,殊不知,如今的太医院早已是危机四伏。 祁长训虽然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太子居然敢不请奏梁王天子就私自杀了薛问,但自从昨日薛问离开太医院去了武机局至今未归,即使不死,也一定有隐情。 刚见李晋时,还吃不准来意,试探了几句,听李晋说是“太子让我来取药。”就知道其中必有问题。 武机局对太医院,接办公务,那都是有程序的。 太子上回让人来取绿矾油,是让主管装备医药的服备营来,业务专业对口,函接手续正常,可今天却让你两个缉卫营的人来取药,这便极为反常。 再者说,武机局要用珍稀药材,取了多少,经谁的手,那都有公文一一记录,这既是制度,也是礼仪。 哪有你李晋想当然地空着手冲进来,翘着二郎腿说:“掌柜,给我打二两绿矾油!” 你当这是酒馆呢? 你成天大大咧咧的是你的事儿,可你不守规矩,不代表别人也都不守规矩。 祁长训当即判断,李晋前来,太子并不知晓。 再加上这几日的事儿,李晋都极为碍事,不仅私自来查那男童尸体,更是杀死苏吉,逼走崔瞳,简直就是个烦人精。 可聪明如李晋,尚且失算,咱们可怜的“小校”皮三儿哪儿能知道这些事儿,老老实实地跟着祁长训往里走。 刚到监药房外的长廊,皮三儿就四肢瘫软,倒了下去,祁长训一只手一提,直接把他像拖小鸡一样拖入了监药房地下的一间密室。 密室不大,一张案几,两排药架,昏暗的灯光映照出背后的一个小门,似乎通往更深的地方。 将皮三儿放好,祁长训燃起了些苏合香与甘草的粉末,吸香入脑,醒目开窍,在香料的作用下,皮三儿渐渐醒来,但仍四肢乏力,不能动弹。 “说吧。”祁长训坐在旁边,手里摆弄着一副针具,“薛问呢。” 皮三儿见手脚不听使唤,只有老老实实答道:“我不知道啊,你们干嘛。” 祁长训冷冷说道:“昨天是你来取针的吧。” 皮三儿道:“是啊,放开我。” “放开你?绑你了么?”显然,用绳索捆绑这种初级粗暴的手段,祁长训这种高质量完美男性,是绝不屑于使用的。 皮三儿低头一瞅,果然身上并没有枷锁,但浑身上下像断了联络一样不听使唤,便猜测大约是中了什么毒。 “我可是武机局执红卫!你到底要干嘛?”在皮三儿眼里,执红卫就是代表梁王天子,就是一种光荣,蕴含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别说上刑了,他可想不到,在这皇城之中,居然有人能打执红卫的主意。 祁长训拿手比了比皮三儿:“嘁,大梁没人了么,执红卫有你这样五短的废物,我看这武机局,也早该解散了。” 皮三儿心中来不及愤怒,只是仍旧拼命挣扎。 “执红卫,我问你。”祁长训居高临下问道:“那薛问老太医,昨日去了你们武机局,为何一直没回来呢?” 皮三儿一听他问已死的薛问,惊慌道:“老太医还活着呢,我刚才还看见和太子一起去了玄医局。” 瞅见没,皮三儿这谎话编的,明显就是没看黑板。 问你“为何还没回来”,你就说不知道就完了,既符合身份,也符合情绪。 可偏偏非要说“还活着”,怎么着?怕别人不知道你会抢答呗。 这种时候,既然强调“还活着”,那就说明“已经死了”,更何况还添油加醋说什么玄医局,那玄医局是薛问能去的地方么? 皮三儿这一句话,把说谎时能踩的坑全部踩了一遍。 这当然骗不过祁长训。 他见皮三儿不肯说,倒是并没有做出什么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没有徐戎那般的“科学逼供,人性拷打”,而是从外面唤来了刚才上茶的小僮。 “说吧。”祁长训眼睛都没怎么抬,对小僮说道:“刚才你给执红卫吃的茶,加了什么?” 那小僮似乎很怕祁长训,怯怯地说道:“按将军吩咐,加了些精炼的莨菪汁还有些安定情志的安息香曼陀罗药粉。” “将军?”皮三儿疑惑。 祁长训似乎很嫌弃眼前这些人,用手中的针盒拍了拍皮三儿的脸,问那小僮道:“这人刚才说自己是执红卫,知道么?迷杀毒害执红卫,何罪?” 那小僮一听,扑通一声跪下,抱着祁长训的腿哭叫道:“将军,将军,都是按将军吩咐的啊。” 祁长训眉头轻轻一皱,连忙把脚从小僮怀里抽出,用手拍了拍,又把衣服捋得一丝不苟的周正,说道:“起来。” “哎!”小僮感激涕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可谁知,刚一起身,只听“噗”地一声,祁长训手里一支一尺多长的银针,直接从小僮喉管旁的人迎穴刺入,又“啵”地一下,从双目之间刺出。 只见那小僮瞬间两眼一瞪,不甘心地倒在地上,死了。 祁长训区区一个副使,随随便便就取了别人性命,州府京兆不敢,大理寺不敢,就算太子的武机局执红卫,好歹也要先定个罪。 也就衙府司军敢。 随着小僮的倒下,这阵仗,别说是皮三儿,就是李晋见了,也得尿一裤子,刘刈?刘刈来了应该能抗一阵子,可他也来不了了呀。 皮三儿吓得玩儿命挣扎起来:“啊,啊,啊——” “闭嘴!”祁长训被吵得眉头一皱。 “我真不知道,将军。”也不知道为何要对一个太医院的副使叫将军,皮三儿求生心切,只看那小僮在临死时这么叫,一定是这祁长训爱听,所以也就不管那么多,先跟着叫了再说:“将军,我只是一小校,你想知道什么去问太子啊。” 皮三儿很不明白,不就打听个人么,直接去问不就得了,干嘛非要弄的要死要活的,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嘁!太子?”听这不屑的语气,祁长训后半句一准儿是“什么玩意儿”,但并没说出口。 他拿针在皮三儿脸上划了划,“无所谓,你不说,等会儿那个叫李晋的来了,也得说。” 皮三儿一听这话,知道李晋也必定中招了,急了起来,朝着密室的门大喊:“老大,老大,快跑,快跑!” 这一喊不要紧,李晋非但没跑,还真给他喊了进来,不过,是同样被拖进来来的。 第九十章 你真当执红卫是吃素的? 皮三儿走后,李晋去追那个死了多日的贼人。 别看这个细细长长的贼人,长得麻杆似的,但和那天在金水河边时一样,身形辗转腾挪,十分轻快,纵使李晋这武机局最快的“溜烟逃命步”,也只是跟着影子被甩在后边儿。 那瘦高的贼人一步一停,一停一转,几个回合,就把李晋带到了监药房后的长廊,向右一转,不见了。 李晋手上摸了摸横刀,给自己撞了撞胆子,也跟着向右一转,没成想,地上是一溜向下的楼梯,李晋一脚踩空,连滚带爬栽了下去。 李晋栽跟头,几乎已经成了推动剧情发展的必要手段,他可真够倒霉的,可没办法,谁让他遇上这么一个宠粉的作者呢。只要读者喜欢看,摔死你他都乐意。 按照惯例,无论是破解那妖童时栽跟头,还是掉进玄医局时栽跟头,李晋最介意的不是栽跟头本身,而是狼狈的样子有没有被人看见。 还好,那瘦子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应该并没能目睹堂堂大梁执红卫出糗。 正当他哎哎呦呦哼唧了两下,揉揉屁股缓了一口气,准备从地上爬起时,那瘦子居然折了回来。 他先是隔着五步远看了看李晋,见李晋趴在地上没动,自言自语道:“我当是吃了鬼门十三针百毒不侵呢,这么勇,半壶茶都还撂不倒你?” 本来打算忍着痛爬起来干架的李晋,一听这话,保持姿势继续趴着没动。 “娘的,三儿糟了!”这是李晋的第一反应,身上可以不动,但脑子可不能不动。 第二反应,茶里有毒。不过,好消息是我并没有喝半壶,坏消息是一整壶我他妈都给喝了! 第三反应,不管茶里是什么毒,鬼门十三针却与这毒相克,不好意思,这个本大爷确实吃了,哈哈哈哈。 怪不得今天早晨起来觉得自己长脑子呢,原来是十三鬼针的脉气在体内翻涌。 既然这样,你以为我是被茶里的毒撂倒,那我就等你过来一招制服,反正追我是追不上你的,不如就将计就计来个伏击,让你看看什么是熊的力量鹰的眼睛豹的速度。 主意打定,李晋便原模原样保持住了平扑的姿势,只是不知这造型是不是和被茶撂倒的造型一样。 那瘦高个谨慎地等了几秒,果然上当,以为李晋真是被茶里的迷药撂倒,放心地凑了过来,双手插入李晋腋下,就准备把他拖走。 按照李晋现编的剧本,此时正是反杀的时机,自己应该一反常态、一跃而起,一击必中、一招制敌,反手将这瘦子吓一大跳,一举拿下,再一通威胁,问清皮三儿的去向。 可是,正待他双腿蹬地,准备使一个漂亮的野猪打滚一飞冲天翻身跃起的时候—— “哎——哎——我的腿,我的腿怎么动不了了——麻——一直都麻!” 这一下,不只是腿,李晋整个人都麻了。 这怎么和剧本不一样?喂,不是说好的吃了鬼穴十三针就不会中毒了么。 难道我被套路了? 那瘦子并没看出异常,拖着李晋,便向密室深处走去。 李晋在心里吼道:不是——大哥——等等,有话好说! 还得是李御察,只惊恐了一秒,就冷静了下来,突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仅长了腿,居然还长了一双手。 好家伙,得亏想起来了,再晚发现一会儿,就该凉了。 李晋暗中一使劲,手虽然也麻,但居然能动。 大哥诚不欺我。鬼穴十三针能抵这毒没错!错的是我! 昨日提替刈吃那鬼穴十三针时,虽说第十三针,是脉气汇聚之点,引导脉气的是前十二针,但这十二针,自己也并没全中,那第三针鬼垒——隐白穴,是暗金碟掉落刘刈手里,他自己吃了。 怪不得自己似晕未晕,手动脚不动。真是每一份投机取巧的背后,都有一份天谴在等着你。不是不报时机未到,你以为你少吃了一针,是占了便宜,这不是,现世报了不是? 十三鬼穴,对应的是情志疗法。既然有用,那看来这茶水里也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暂时懈怠神经的情志药物,吃了使人精神涣散,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而已,还好,还好,三儿这个笨蛋应该还没死。 可是皮三儿这会儿在哪里呢? 李晋把身体用力往下坠了坠,用手悄悄按住了地面,那人拖得费劲,松开手,嘀咕了一句:“块头不大,怎么沉得像头野猪?” “你才是野猪,你全家都是野猪!”李晋在心里骂道。 那人一边嘀咕,一边直起身子,缓了一下腰背,又躬下来,打算再次拖起李晋。 你猜堂堂两枚武机印的大梁执红卫李晋李御察会给他这个机会么? 趁着胳膊被放开的档口,李晋瞅准机会,摸住横刀,待那人再弯腰时,刀一横,架在了他脖子上。虽然还是坐在地上不能动,但也立即控制了局势。 “死鬼,记住咯,本大爷,叫李晋!”李晋得意地报了个家门,定睛仔细一瞅,这人却并不是金水河边那死了的鬼,只是身形相似,都是瘦长的高个子,又穿了同样的黑色常服,才误以为是他。 “说!”李晋使出浑身的真气,字正腔圆余韵悠长地说了一个字。倒不是他言简意赅,只是被那涣散情志迷药杀的,只能说这一个字,再多说一个字,必然没有这浑厚的气势。 “啊?”那瘦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弄蒙圈了,怎么会想到,本该被迷晕的李晋,此刻居然把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说!”李晋又运一口气,逼问道。 “……” 瘦子没说话,脑子却高速旋转,不是,大哥,你让我说什么你倒是问啊,你光在这说啊说的,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答什么呢。 李晋以为是他嘴硬,把架在脖子上的横刀略微竖起,亮了亮刀身上的两枚武机印,说道:“看见没?认识不?武机印!这代表什么?这代表本大爷是执红卫中最杀人不眨眼的那个,若你嘴硬,我就一刀结果了你。” 李晋说这话时,已经气息不稳,所以只能是在瘦子耳边,声音低垂缓慢。 可这瘦子听来,这话说得一字一顿,低沉而神秘,的确像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再加上有脖子上冰凉的横刀加持,一下子就慌了神:“我说,我说,是梁王圣上安排的,都是那祁长训做的。” 嗯??? 李晋有点懵。我是问你皮三儿在哪儿,你跟我扯什么圣上? “做了什么?”李晋心说,既然你都说了,那就把话说完。 “唐楷观,是唐楷观,莱州录事参军唐楷观。”瘦子说道。 第九十一章 妖童的真相 “唐楷观?”李晋记得,康老师在经历营让执红卫们牢记的天理军系列案件中,唐楷观是去年十月因向天理军泄露地方军机,被定罪抄家,可他本人至今在逃未归案。 “是的,你们在金水河边杀的那个人,并不是什么天理军窃贼,是唐楷观!” 唐楷观没逃,而是被抓进了太医院?这叫什么事儿,这种案子不是该归武机局管么,梁王这么做,还真是谁都不信任啊。 突然,李晋想起躺在太医院殓房里的那个男孩,问道:“那孩子呢?” “那孩子,就是唐楷观的儿子,祁长训先是用他儿子逼他听命去引你们,又给那孩子喂了迷药,用他去启动自椿臼机关。” 我滴个乖乖,这祁长训可真够狠的,出尔反尔也就算了,连个孩子也不放过。怪不得那日,唐楷观问起“六七岁的男孩”便毅然决然地赴死,原是没了希望。 又怪不得,那日与唐楷观说起武机局,说“武机局能保你”时,那唐楷观不屑地说:“你武机局凭什么就能保我。”那当然保不了啊,武机局的对手,原是梁王天子啊。 祁长训明明可以用一个正常人去引执红卫,也可以用一个正常人去启动自椿臼,可偏偏要用唐楷观和他的孩子,这是用一种仪式感,杀了他和这孩子,也说明在祁长训眼里,活人死人都是一个样,他都不放在眼里。 这祁长训到底是什么来头,原来怎么就没有听说大梁有这么一号人呢? 看来,公孙荧的推测,是正确的,梁王的确是受前两次天理军夜盗玄医局的启发,在帮太子寻找监视太医院的理由,所以才让祁长训安排唐楷观假扮天理军。 想起那日捉了肖英之后,与太子一同去玄医局时,梁王收到太子的禀报,让内侍监黄琪前来阻止,还带了“愚蠢”两个字。 这意思就是,你这不争气的太子,老子给你找了理由让你去玄医局,你反而来“禀报”,你让我怎么说?让你去,还是不让你去?不近玄医令,能食言? 在梁王看来,太子还的确是“愚蠢”。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换谁谁不着急呢? “那刘刈呢?刘刈也是你们太医院的人?” “大哥,那怎么可能,刘统领从来都只听陛下的。” “那你们为何要杀他?是怕太子知道陛下不信任他?” “李御察,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听说是和他儿子有关系。”那人用手试着推了推李晋的胳膊:“大哥,你要不先把刀放下。” “别动!”李晋心说推什么推,不知道我腿脚不能动么?推得远了,我该够不着了:“那这太医院,现在到底是谁说了算?薛问还算是太医监么?” 瘦子答道:“表面上还是,但薛医监早都说了不算了,自打去年祁长训被派来,这太医院就变了味道,薛医监也只能事事都听命于他。” “那你又是谁?” “我叫孔承丞,家父孔仁卿。” 李晋闻言一惊:“你是孔老太医的儿子?”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跑?要在这帮祁长训助纣为虐?” “我孩子也在他们手里!” 李晋明白了,原来这是祁长训的惯用手段,这个人渣,总是用别人孩子做筹码,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李晋正待还要问时,那孔承丞说:“李御察,你再耽搁,只怕你那小兄弟已经死了。” 对,皮三儿,这才是正事!差点儿忘了! 李晋把刀一勒,焦急地问:“快说,他被你们弄去哪儿了?” 孔承丞把手往身后的走廊一指,李晋顺着望去,只见昏昏绰绰的尽头,还有一个路口。 孔承丞说道:“那里右转,十来步,是祁长训的密室——摧情房,应该就在那里。” 催情?李晋一听,觉得莫名其妙,崩溃地问道:“什么玩意儿?催情?你们把好好的太医院,改成窑子了么?” 孔承丞连忙解释:“不是那个‘催情’,是摧毁人情志的“摧情”。就比如迷晕你们,还有,通过药物针灸,来麻醉人的神经,淡漠人的意志,更好地为他卖命。” 李晋惊呼道:“这祁长训,这不是妥妥的反贼吗?如果让他控制了衙府司军,那梁王陛下不就完了?” 孔承丞道:“托大了李御察,且不说祁副使是梁王陛下派来的,就是那衙府司军几万人,怎么可能同时服药?如果有人有办法让这几万军士同时服药,那早都反了。再说,这摧情也只是让人舒缓麻痹放松,并不能指哪儿打哪儿地控制人。不然你那兄弟,早都被操纵得来杀你了。” 皮三儿!又把他忘了! 不能再耽搁了。 李晋试了试想站起来,可腰身腿脚还是没有什么知觉,于是把架在孔承丞脖子上的刀放了下来,说:“扶我……” “起来”俩字没出口,李晋给收住了。 如果被这小子知道我此刻不能动,那自己不就又被反杀了? 于是立马改口。 “……了没。服我了没?” “服,服,怎么不服!”孔承丞见李晋把刀拿下,轻松了一些,说道:“李御察,你一个区区从六品执红卫,成天搅局,而且不是搅太子的局,就是搅陛下的局,从来都是高端局,大梁第一搅屎棍,谁能不服。” 李晋苦笑一声,心说这他娘的是我想搅局吗,谁愿意在躺平和躺赢之间,选择躺枪呢? “你走吧。”李晋把手一松。 其实也是在赌。 赌大医孔仁卿的品德,赌亚圣孔太医的家教。 他觉得,孔承丞被逼无奈做了帮凶,但骨子里,应该不是坏人。 更何况,自己手里,还有横刀呢。 如果逼孔承丞把自己扶过去,暴露了自己下半身儿不能动不说,就算到了,被祁长训发觉,孔承丞也必定难逃一死。 “你不杀我?”孔承丞有点不相信。 “嘿!哈!”李晋急着去救皮三儿,沙雕地在空中舞了两下刀:“再不走,你看本大爷杀不杀你就完了。” “李御察。”孔承丞站起身,感激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家父的医册里,有你的病案。” “什么?”李晋大惊。“在哪里?” 李晋听到这个消息,确实非常意外,既然有自己进入武机局前罹患“心疾”的病案,那很有可能上边儿也载明了自己的身份信息。 没想到,没想到此行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那纵使被药翻,也是千值万值。 “在哪里,快带我去!”李晋心说:三儿,你先扛一会儿啊,你老大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 哼!这李晋还真不讲义气,居然为了自己身世这么小的事儿,就要抛下兄弟! 眼瞅着皮三儿就要完蛋了,可孔承丞一句话,又把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下落不明你跟我在这费什么劲呢还煞有其事的?恶心人呢吧你! “滚!”李晋怒了,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心说“三儿,刚才哥错了,哥这就来救你!” 孔承丞正要走,看李晋坐着没动,只是眼瞅着走廊尽头的方向,知道他要去救人,劝道:“李御察,你也走吧,你斗不赢他,他是天选之人。再说,太医院早已不是当初的太医院,这里危机四伏机关密布,都是祁长训的人,你走,死一个,你去,死一双,你救不了他的。” “叫你走啊!”李晋又骂一句,不耐烦地吆喝走了孔承丞。 见这位大太医的儿子走远,李晋这才长出一口气松弛了下来,刚才一直绷着威武霸气的面子,几乎耗费了他仅剩的力气。 没敢停息,李晋横刀入鞘,吃力地双手撑地,交叉前行,拖着没有知觉的下半身,一掌一挪,艰难地向孔承丞指的什么“催情房”爬去。 “三儿,你可是执红卫,你给哥撑住,哥来了!” 第九十二章 人还在,刀没了 祁长训抬手就杀了一个医僮,眼睛都没眨一下,这给皮三儿吓得,他倒是想招来着,可祁长训想知道的事儿,他还真是一件都不知道。 还得问李晋。 祁长训也并不着急,任你李晋再浪,也不可能抵过茶里的迷药。 除非—— 除非你预先就吃了鬼门十三针的脉气,打通了十三鬼穴,才能抵这情志药物的威力。 没过一会儿,这密室门外“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皮三儿一听,想挣扎着起来,可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于是朝着门口大叫:“老大,老大,快跑,快跑!” 祁长训并不惊慌,把握十足地推开门,看见李晋歪歪扭扭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嘁”了一声,心说就算你能摸到这儿来,还不是抵不过茶里的迷药。 嘁,嘁?嘁你个鬼啊。 李晋听到这一声鄙夷的鬼动静,心里一万个不爽——我昏死在你门口,连句废物都不配吗?喂,求求你,骂我句废物好不好,别这么看不起人行吗? 祁长训身材中等匀称,但没想到却异常有力,只用一只手,便薅着李晋的脖领,把他扔到了案台之上。 然后顺手解下了他的横刀,远远地扔到了一边。 说实话,这执红刀,就是执红卫的半条命。祁长训解李晋的刀时,他是很想动来着。 可一心思这人只用单手就能把自己提起来,身手应该比刚才那孔承丞好很多,万一自己拖着没有知觉的下半身,只凭手里的横刀,不能赢他,那不是勇送一血? 想了想,李晋还是忍了,继续躺在那装死。 旁边的皮三儿一瞅这李晋的情况还不如自己,几乎要哭了出来,悲伤地叫道:“老大,老大。” 祁长训又捻了些苏合香并甘草的粉末,轻轻燃了,将烟气吹入李晋鼻中。 片刻,李晋慢慢睁开眼,假意惊恐,大喊着:“啊,你干嘛?我在哪儿?放开我。” 然后装作拼命扭动身躯,要死似的玩儿命顾涌起来:“啊,我的手!啊,我的腿!你这贼人,给我下的什么药!” 手不能动是假的。腿不能动是真的。李晋顾涌的时候,还特意偷着试了试,看吸的苏合香能不能化解全身的酥麻无力,可大腿的回答是不能。 真就是十三鬼针差一针都不行呗!这赶上中和节人家街边儿的小贩还知道打个八折呢! 李晋再一次后悔,不该让刘刈自己接了那隐白穴的第三针。 “说吧,李御察。”美男子祁长训抄着手靠在墙边,斜着眼看着二人,“太子都知道了些什么?” 皮三儿一听,不对呀,刚才问我时,不是这个问题,是问我“薛问哪里去了”。怎么这会儿问的是太子的事儿?老大就是老大,被拷打时,问的问题都要高级些。 李晋道:“太子?太子年幼,什么都不知道,你最好赶快把我们放了,不然我回去便告诉太子!” “嘁!”祁长训又是一声。 这一次,李晋可直接在心里开骂了:哎你这烂嘴驴你在这儿左一声右一声的你嘁谁呢?不是我说大家都是大梁打工人,同事之间没有情也有爱吧,最不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呢? 祁长训不屑地说道:“去呀,请便。不过,你敢告诉太子你私自来我太医院是为何么?” 李晋支棱着脑袋,费劲地说:“你敢放我们走么?你敢放,你看我敢不敢告诉太子。” “嘁!你都知道走不了,还说什么告诉太子!”祁长训甚至连个白眼都懒得翻。 完蛋,激将法,失败。 李晋心说,这太医院到底是读书人,普遍不好忽悠啊。 “皮三是吧。”祁长训看李晋不但不配合,还不合时宜地耍着小聪明,有些不耐烦,慢慢走到皮三儿跟前:“执红卫皮三,听说你耳聪目明,最擅长在市井乡里寻人寻物,我看你这执红卫,也不要当了。” 说罢,用一方绸子裹住右手,抬手就是一拳,径直打到皮三儿面门,登时打的皮三儿眉骨崩裂,口鼻中的鲜血喷涌而出。 不是李晋不去拦,实在是李晋万万没想到这祁长训出手如此之快,一点前戏都没有。 再说,你这祁长训不是该用银针毒药杀人么,在哪儿学的这些功夫,好好的太医,玩什么暴力美学? 李晋这就忘了刚才孔承丞的话,这祁长训根本就不是太医院的人,更不是什么太医,不能因为人家会一些医术,就忽略了人家也略懂些拳脚。 “啊!”皮三儿惨叫一声,说话时嘴里还冒着血泡:“眼睛,我的眼睛,老大,我眼睛瞎了,我看不见了。” “别打,别打,我说,冲我来!”李晋看见皮三儿受伤,也急了:“三儿,别怕,兴许就是血糊了眼睛,不会瞎。” “嘁,自作聪明。”祁长训把沾着血的绸巾取下,擦了擦手,丢在旁边:“重击晴明,瞳孔不散么?” 皮三儿一听自己真瞎了,在武机局吃饭的本事没有了,叫得更加悲惨了。 祁长训被叫得烦心,拿起旁边的银针盒子,说道:“给我闭嘴,再叫,一针把你戳哑。” 李晋一听,计上心头,偷偷用手捏了一把皮三儿。 皮三儿会意,叫得更大声了。 李晋趁机说道:“太子知道薛问…………” 后边儿的话就故意说的很小声,让祁长训听不清。 果然,祁长训打开针盒,取出一支银针,准备刺向皮三儿的哑门穴。 李晋用尽全力使手一撑,“呼”地一下坐起来,伸手去挡那支银针,祁长训哪儿知道李晋的手居然能动,一不留神,让那针不偏不倚刺中了李晋的手心。 十三鬼针第三针——隐白穴,银兵破鬼垒,再向帝之北。 十二天门第三门——掌指间,天垒筑天庭,看我百万兵! 就在银针没入的一瞬间,十三鬼针之力终于汇聚,被十二天门化解引导,如一道电流,通遍全身。 李晋顿时就感觉全身神清气爽,灵气聚集,仿佛有了天赐神力,趁祁长训还未反应过来,一掌将其打翻在地,推倒药架,背起皮三儿,夺门而出,就往地道外跑去。 皮三儿趴在李晋背上,不顾口鼻中的鲜血还在流淌,吃力地说:“老大,老大,你的刀,你的刀,你的武机印!” “不要了!”李晋的回答中没有一丝的犹豫。 第九十三章 不能抛开剂量谈毒性 公孙荧向梁王提出“不近玄医”,梁王虽然无奈应允,但也留了一手,便是要求玄医局所用的药物资材,须由太医院采购转送。 从那一刻起,梁王突然发现,相比武机局的树大招风,大理寺的惹人注目,表面上人畜无害的太医院,似乎成了自己执行某些秘密行动的不二选择。 于是,便找借口杀了刚愎自用的孔仁卿,选择了自己更加信任的薛问主理太医院,并专门指派祁长训,表面上当个“副使”,实际上,听命于自己。 可是谁也没想到,会半路钻出一个李晋这样的小角色搅局,谁会在意他的死活呢。 李晋今日可以侥幸逃脱,可祁长训绝不会就此放过他,毕竟他已经知道了太多。 可李晋在太医院险些送命这事儿,太子和公孙荧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两人还在玄医局喝茶呢。 自从金水河边的贼人,现在应该叫唐楷观,和他儿子死后,这已经是太子殿下第三次到访玄医局了。 公孙荧支开李晋,让他随小师妹去解决丹砂房后院墙上的绿矾丝线,自己就依旧与太子在梅林边儿的亭子里对坐。 炭火灼灼,白帷幽幽,白纱在亭子中拢住了一股晚冬难得的暖意。 零星的粉色梅花时不时飘下,有的敲在幔上,有的钻进亭中,还有的,似是不舍落下一般,轻轻抚过公孙荧的鬓侧肩旁。 不管之前来玄医局的是天理军还是张让,太子对于投毒这个说法,似乎很笃定,他关心玄医局,也是关心衙府司军,更是关心自己未来的社稷,这没有问题。 公孙荧一边听着太子关于投毒的推理猜测,一边亲手烹煮着茶饼。 茶饼已由下人先在火上煎烤成赤色,小荧轻轻取下一点,放在臼中细细研成粉末,又缓缓倒入壶中,掺入旁边铜釜中的鲜活山水,将壶置于炭火之上烹煮,时不时慢慢摇动一下。 “太子日日为玄医局、为社稷,殚精竭虑,辛苦了。”公孙荧等太子说完,先是轻轻赞叹。 “小王只做此猜测,不知天理军夜盗玄医局,会不会是在这衙府司军的药中做文章?”讲述完后,太子抛出了自己的疑虑,但是只说了天理军,对张让的猜测,却只字未提。 小荧没有回答,待茶水三沸,将壶移开,缓缓倒下一碗,双手捧给太子:“这第一碗茶,唤作‘隽永’,请太子殿下品尝。” 太子饮之,只觉浓淡适宜,香气扑鼻,回口甘甜。 公孙荧道:“这茶,也可说是药,清热润肺、提神醒脑,可煎茶时,放的少了,却没有味道,也没有功效。” “殿下,医家的药材,大多如此。无论是雄黄半夏,还是朱砂芎?,要想害人,必须足量。就算砒霜这样的至毒之物,也不会浅尝而死。” 公孙荧一边说,一边将第二碗茶,斟给了自己。轻轻抿了一口,青绿的茶汤,浸润在嘴边,闪着莹莹的光,将一点红唇装扮成冬天最美的幻像。 太子望得出神,不知为何,每每走入这玄医局,与公孙荧对坐时,天上的云朵都不再飘动,城里的喧嚣也瞬间静谧,就连时间也仿佛停止,不再流逝。 “殿下。”公孙荧继续说道。 “哪怕是药中最毒的牵机药,若要致命,也得服一两匙,你想想,衙府司军三万余人,每人一两匙,那得是多少?天理军怕是用车拉,也得几日,又岂是几个贼人翻墙入室,就能做到的?” “这么说,不可能是投毒了?”太子一听,便顿悟了其中的道理,见公孙荧云淡风轻,但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在理,心中十分赞叹。 “可不是么,殿下,你说的这方法,解决一两个人,是可行的,但要同时毒倒几万人,那谁也做不到。”公孙荧说着,呵呵一笑:“别说玄医局了,就算衙府司军的厨子,也做不到啊。” “也是,自古以来,都没有靠投毒来造反的。”太子说道。 “是呀,殿下,若投毒就可以放倒整个军队,那还要那么多将军干嘛?潜心研究医药不就能兵不血刃了?” 公孙荧说的没错,可太子却很失落,兜兜转转一大圈,案子又回到原地。 自己之前的推测,又在此断了,若不是下毒,那还是偷盗,不然呢? 太子不禁叹了口气,纵使院中流水落梅,怡然清雅,也难掩他眉间的愁容。 公孙荧自然是不会把“梁王派人来”的猜测告诉太子,毕竟这是人家父子的家事,梁王都不明说,我又插什么嘴? 但是看见太子悒悒不乐、愁眉不展,仍然不免怜惜,虽然最终是为了他自己的天下,可在太子看来,这一轮与反贼角力的战场,一定是在这玄医局。 李晋去了多时,也不回来,小师妹在丹砂房里可等不住了。 “这笨贼,取个药都这么久,真烦死了!” 一边着急,一边在后院踱步。 “太医院,太医院,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时,一个女官,端了一只餐盘,从后厨走出,正准备向中庭的梅林走去。 “哎——师姐,给我,给我,我去送。”小师妹把那餐盘给抢了过来。 端着盘子快步走到亭子里,小师妹把这只金银平脱盘缓缓放下,正对太子,趁太子看时,朝公孙荧使劲使了使眼色。 公孙荧知道小师妹有事,但仅从一个眼神,哪儿能知道那么多信息?太子在,也不方便问,只能等小师妹焦急地等在旁边。 公孙荧轻轻正了正托盘,对太子说道:“请太子尝尝我玄医局厨娘的手艺,民间小食,不比宫中华贵。” 太子见托盘中的糕点软糯剔透,上面用红曲水印着昂首三足鸡星君的画像,这是民间中和节的图腾。 “姑娘也知今日是中和节?”太子拿起一块,放到嘴边。 “怎会不知呢?这太阳糕上的金鸟圆光,便是中和节祭拜太阳之意啊。” 太子略微品尝了一下,赞叹说味道很好,可小荧提到太阳,则心中不免又沉重起来:“日出则无雾,这开州府夜晚的雾,何时才能散去呢。” 是呀,若是开州府没有雾,那也就没有这玄医局的窃案了。 这夜晚的浓雾,的确是皇城的巨大隐忧。 两人沉默了片刻。 公孙荧望向太子,徐徐说道:“殿下,我倒是有个办法。” 第九十四章 妙计 开州府的雾,冬夜才有。 氤氲不绝。 一听公孙荧说有办法能治这开州府夜晚的浓雾,太子眼前一亮,瞬时来了兴致。 “哦?请姑娘赐教小王。”太子语气殷切,如在这迷雾中觅得星光一般。 “不急,燃些醒目的熏香吧。”公孙荧轻轻弹起案边的香炉,拨燃香火,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怡人的香气慢慢充盈了凉亭的白幔。 小师妹见状,连忙端起盛着“金鸟太阳糕”的金银平脱盘,走开了。 小荧轻轻推开桌上的茶盏,素手摆动,撩拨了一下案几上飘落的梅花瓣,又徐徐伸出一根芊芊如葱的手指,往茶盏中蘸了一下,以手为笔,以茶代墨,在桌上画了起来。 “殿下,玄医局,纵深不足百丈,周围不过二里,天理军能屡次前来,有恃无恐,所凭无非刚才殿下所忧心的这冬日里的浓雾。”公孙荧用指尖沾着茶水,在太子眼前环转摆动,几下就在桌上浅浅勾勒出了玄医局的样子。 接着,又沾了一下茶水,在外圈画出了开州府的框架,指着画出的地图说道:“圣上登基以来,轻徭减税、百姓安乐,这开州府居民激增,短短六七年,人口已近百万之众,冬日里,白天炊烟人气繁盛,夜晚温度骤降,寒露附着烟气,起雾应是必然。” 太子端着茶盏,一边浅浅品尝,一边点头赞同。只觉得手里的茶香伴着亭中香炉的熏香,让人心平气静,怡然安宁。 “开州府两面依山。城东五里,是万岁山,城西五里,是西岳岭,两座山,将开州城夹在中间。” 公孙荧的手指在图上轻轻地指指点点、周周转转,只用寥寥几笔,又勾勒出了开州府外山林河流的地形方位,太子低头,目光紧随着公孙荧指尖的水迹旋转,满是期待。 “城南开阔,并无遮挡,而城北三里,却是一片白榆林。榆林绵延十几里,东接万岁山,西衔西岳岭,连成了一个“冂”字形,把开州府包裹在了中间。 这白榆林犹如一道屏障,将冬日里本该凌冽的北风挡在了榆林之外。不然无论长安还是洛阳、又或是太原,北方城市哪有冬季无风的道理?” “是吧,殿下?”公孙荧望着太子。 “是,对。没想到小荧姑娘还懂气候风水。”太子连连赞叹。 公孙荧笑了笑,稍作停顿,又继续说道:“这白榆林,虽东西绵长,可南北最窄处,却只有百余步,如果将此处榆林伐去,南北贯通,形成对流,将这北风引入城中,雾不就自然散了?” 听到此,太子豁然开朗:“果真,若北风涌入,浮尘散尽,便根本不会起雾了。” “殿下也觉得我说的有理?” “有理,有理,这便能根治浓雾。” “是吧。”公孙荧收回手指,笑盈盈道:“那到时玄医局这方寸之地,四周空旷,月光皓朗,夜晚巡逻的执红卫可视百步,贼人还敢来么?” 太子殿下不停点头:“是啊,是啊,贼人无处遁形嘛。” 没想到啊没想到,太子实在是没想到,这泱泱大梁,满朝文武,居然还不如一个少女。也难怪公孙荧年纪轻轻便能坐上这玄医局总使的位子,还真是实至名归。 不管是天理军还是张让,尽管一时半会儿不能查明动机,但贼人夜盗,定有所图,在尚未查明之前,阻止反贼再次行动尤其必要,甚至极有可能打乱反贼的全盘计划。 不光如此,开州府雾浓无风,冬日阴郁,易生病疫,如能打通南北,吹散云翳,犹如房间开窗通风一般爽朗清新,风调才能雨顺嘛。 太子茅塞顿开,不禁感慨,父皇居然能找到这样的奇女子,也难怪宁可“不近玄医”,也要用她,有了这样的人才,大梁的兴盛,未来可期。 太子如饮甘露,抬手又饮下一杯煎茶,小荧姑娘这茶不仅没有越冲越淡,反而越喝越觉得馥郁芬芳。 再看姑娘的脸,眉眼间的美影影绰绰、飘忽不定,而口中传来的话语,虽妮妮喃喃,语调平缓,但却每一个字都直击心间,随着心弦一起,涟漪回环。 “此举不但能解眼下之急,更能利国利民。”太子称赞道:“小荧姑娘真才貌双全,当世奇人。” “殿下谬赞了,只是……”公孙荧听太子夸赞,盈盈一笑,又捎带担忧地问道:“说起来,只有百余步,可却要砍伐树木数百株,白榆粗壮高大,不知能否做到呢?” 太子笑道:“这有何难,我唤州府,即日便征力夫役工千人,几百株白榆树,三两日便可伐尽。倘若云翳散去,姑娘也是大功一件,也算是为开州府的百姓谋了福祉。” “都是太子英武,小女子怎敢邀功。”公孙荧见太子面容转晴,也跟着舒畅起来。 “还有。”太子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不止于此,又问道:“姑娘可知,月中骞,为何物?” “月中骞?可是礼部侍郎杜睿向西域所求之物?” 太子略感惊诧:“小荧姑娘也知道这事儿?” “杜公侍郎被追封忠烈侯,子孙世袭,这么大的事,人尽皆知啊。那天来的杜冲杜评事,不正是杜睿之子嘛。” “对对,正是他。” “太子殿下问月中骞干嘛呢?” “小王一直好奇,若世上真有此物,为何失传?近日与小荧姑娘往来,只觉姑娘博学多才,故此请教一二。” 公孙荧见太子谦逊,只说:“我只知道杜侍郎求药身死,其中细节,并不清晰。” 太子遂将沙陀部起兵,杜睿求药,天理军夜袭府营,张承同归于尽之事大致向公孙荧叙述了一遍。 这个版本,是世人皆知的,至于别达讲述的张承夺药谋反的版本,太子自然不会告诉公孙荧。 小荧听太子讲罢,站起身来,思索了一下。 “要说让军士不惧疼痛,医家可以做到,但与月中骞何干?” “医家也可?”太子似有些不信。 第九十五章 龙涎芦荟膏 小荧见太子不信,娓娓道来: “是啊,士兵在战斗时,因是以性命相博,拼的你死我活,比起平时,精力旺盛异常,身手极为敏捷,投入而忘我,此时不顾疼痛是正常的,很多兵士往往战斗结束,才会发现身受重伤,痛苦哀嚎。这在医家来讲,是特殊情况下,阳气充盛到顶点而致。” “若再辅以药物,更能达到太子殿下所描述的效果。 比如延胡索,能行血中气滞、气中血滞,就有很好的活血化瘀,理气止痛的功效,而且效如桴鼓,古有“心痛欲死,速觅延胡”之说,讲的就是这延胡索。 再比如,南诏有药,名飞龙掌血,也可散瘀止痛,据传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再如川芎,上行可达巅顶,下行可达海血,古人称之为中之气药,即是言其辛散、解郁、通达、止痛之用。 再如贼古草,相传蟊贼行窃,内服贼古草汤,外用此草搓成麻绳缠于腰间,若被物主捉住殴打,只要草绳不断,便可保命不死,不过这都是民间谬传了,大致也是行气止痛的作用。 此类药材有很多,不胜枚举,但并无殿下所言月中骞,药材中并无此物,我倒听说是上古传说中有所记载。” “既然有此良方,为何不在军中推广呢?” “殿下。”公孙荧笑道,“是药三分毒,无病岂能常常服用,不是破坏了人本身的阴阳平衡?况且,同样的病症,千人千方,比如这延胡索,若是血热气虚之人服用,不是反而要了性命?” “况且,这些药的作用,对于残酷的刀伤枪伤来说,微乎其微,依殿下描述,我觉得这沙陀部军士不畏死,更多的还是将领的激励。” 公孙荧见太子听得认真,便又在炭火边坐下,斟了两杯茶,继续讲述起来。 “早年有一富家子弟,在潭边玩耍落水,自觉有一只蝘蜓钻入口中,回家后感觉蝘蜓在腹中乱窜,终日腹痛难忍,高热不退,家中请无数名医也束手无策,甚至服使君子驱虫也无效果。殿下你可知为何?” “因为蝘蜓本是幻觉,就算真有,也早在肚中化了,又怎么驱得出来?” 公孙荧莞尔一笑:“殿下聪敏,后来一长眉仙人,事先捉了一只蝘蜓,用泥土封于竹棍中,又取皂荚泡水,用禳符三张烧化投于水中,谎称是天山神药,昆仑奇符,让其饮下。 因皂荚涌吐,少年饮后,呕吐不止,仙人用一盆水,让少年一边呕吐,一边用竹棍去搅,不多时,封口泥土化开,蝘蜓跑进盆中,少年见状,病症即刻就好,也不觉腹痛了,高热也褪了,你说这是皂荚药神呢?还是仙人技高呢?” “少年得的是疑心病。”太子觉得有趣,“姑娘的意思是,士兵不惧疼痛,是统领的激将暗示?” “对呀,吃的是什么药不重要,但说出来,一定要神乎其神,这样才有作用嘛,这月中骞,本就是上古传说中玄之又玄的东西,不是正好合用?” “那如此看来,这杜侍郎,却死的冤屈。”忽然,太子忽然话锋一转,望向公孙荧,似漫不经心一般,问道:“姑娘所说,似是书中失传的祝由之术?” 公孙荧心中一颤,但面容依旧平静:“太子,也知祝由?” 亭外日光弹指过,幔中花影坐前移。 梅花才醉一杯酒,人间夜雨十年期。 玄医局里的时间,总和外边儿是两个维度。 “小师妹。”公孙荧随太子一起起身,问她道:“太子殿下移驾,李御察疗伤结束了吗?” “呃,没……还没,姐姐。”小师妹磕磕绊绊地回答:“李御察毒入肺腑,还在敷药疗伤。呼呼。” “无妨。”太子笑道:“就让他在这里休息,武机局给姑娘添麻烦了。” 说着,公孙荧与太子一边闲聊,一边向玄医局外走去,小师妹在后边儿跟着,急得跳脚——还不快走,还不快走。 刚一送走太子,小师妹便赶忙把李晋去太医院取绿矾油的事儿跟姐姐说了一遍,话语中透着万分焦急。 “好的,我换衣服,去看看。”公孙荧话是说得平静,但脚步明显加快,向后院寝房走去。 小师妹一听姐姐准备孤身一人去闯太医院,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姐姐,我也没想到,那个笨贼他……” “没事。”公孙荧不仅没有埋怨,反倒安慰起她来:“小师妹,不怪你。” “姐姐,我跟你一起去!”小师妹哭的更凶了。 “不用了,太医院现在很危险,你在这里守好,等我回来。” 小师妹还是“嘤嘤”直哭,一路小跑,跟在小荧后面。 还好,一进后院,俩人就看见李晋瘫坐在丹砂房前,“呼哧呼哧”喘着气,腰里的横刀也不见了,累的十分狼狈。 腿上枕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面目被血糊得全非,人倒还是坚强,并没有发出什么呻吟。 公孙荧快步走到跟前,蹲下去查看了一下皮三儿的伤势,小师妹看见这人满脸是血,才慢下来的眼泪又哭得凶了:“笨贼,呜呜,我忘记你笨了!” 李晋拼命挤出平时轻佻不羁的笑:“小总管,我没事。” 又急切地问公孙荧:“怎么样,我这兄弟,伤的重不重?” “你呢?伤在哪里?”小荧没有回答,先是问起李晋。 “我没事,多亏十三鬼针脉气护体,不然八成也完犊子了。皮三儿这伤如何?你是大仙医,巫女娘娘,能治吧。” “你说呢?”公孙荧指了指皮三儿脸上的血,狠狠瞪了李晋一眼:“快抬去玄药房。” 扶着李晋背起皮三儿,小荧继续埋怨:“你怎么那么笨,怕丝线被人看穿,随便涂些绿色的‘龙涎芦荟膏’不就完了,玄医局多的是,一样绿得晶莹透明,非要去取什么绿矾油?” …………………… 啊!!! 啊啊!!! 啊啊啊!!! 一句话,直接把李晋就地打回原形—— 天呐,靠北了真是,我跟蠢猪有什么区别? ——不!不能侮辱猪。 等于我这费劲巴拉出生入死冒着危险折腾半天,做了无用功?! ——不!不是无用功!至少证明了,我是个傻子! 不是大姐你早说啊!那祁长训“嘁”啊“嘁”的你不知道有多恶心,早说我不就不用去受那窝囊气了嘛。 哎呦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第九十六章 出刀吧,李晋 本来还想着等会儿告诉公孙荧,今早起来自己长脑子的感觉是多么奇妙,李晋想了想,还是算了吧,说不定那是脑子半夜被僵尸吃掉的感觉,长脑子这种事儿,这辈子跟自己都不会沾边儿了。 哎不对,李晋面子上过不去,又不服气起来,去取绿矾油这事儿,是我跟你家小师妹一起拿的主意,你咋光说我呢,咋不说小师妹呢?护犊子是吧。 但这话,李晋也只是心里想想,一个字儿都没敢往外蹦,算了,忍忍吧,智商差距太大了,说出来估计也没自己好果子吃。 公孙荧清理着皮三儿脸上的创口,说道:“眉骨和鼻骨都有损伤,这人力道很重。” “小荧,没那么简单!”李晋说道:“那祁长训说他瞎了,说‘重击晴明,瞳孔散大’!” “晴明?”小荧似是不信,取了些盐水,慢慢滴在皮三儿眼上,盐水浸泡凝固的血痂,皮三儿慢慢睁开了眼睛,公孙荧问道:“看得见么?” “看,看不见。”皮三儿囔囔地说。 小荧取过一盏灯,在皮三儿眼前晃了晃:“有光么?” “有,有光。” “是了,他骗你们。”小荧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重击晴明’让人致盲的鬼话,说书呢?” “可他明明看不见啊。”李晋不解地问。 “暂时的,这么重的拳,你挨你也瞎,慢慢就恢复了。” “真的?”李晋高兴地说:“我这兄弟,就靠着耳聪目明在武机局混口饭吃,你可一定一定得看仔细咯。” “放心吧没错的,看来这祁长训也并非什么奇人,这一拳身手倒是不错,可医术却只是略懂,也就骗骗你们两个了。”小荧说着,又瞟了李晋一眼:“你平时还是要多读书,省的被人骗。” 李晋一听没事,又嬉皮笑脸起来:“我读什么书,不是有你么。” 公孙荧却一点没笑,颇为严肃地说:“我能陪你一辈子么?” 李晋心说,为什么不可以,你不能,大不了我陪你就是了呗。 清理完创口,小荧取了些红花月季散,给皮三儿慢慢敷上,又嘱咐小师妹去热些消肿止痛的汤药。 喝下药,皮三儿似乎好了很多,平静地躺着,看上去正在恢复气力。 “小荧。”李晋感激地说:“没你,就是不行。” 公孙荧知道他又油嘴滑舌地来奉承,没好气地说:“得了,这皮外伤,赤脚的游医,都治得。你今后少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见第一掌拍在了马蹄子上,李晋又拍一掌:“小荧,你指点的‘十二天门’可真厉害,居然能抵祁长训下的毒,以后我是不是可以行走江湖百毒不侵了?” 刚说完“以后少惹事”,李晋又要“行走江湖”,公孙荧更气了:“行走江湖要的是脑子。你有么?再说,十三鬼针也只是针对情志疾病的疗法,你提前吃了十二天门的脉气,也最多能抵挡抑郁情志的药物,祁长训没有给你喂砒霜,就算你运气好了,不然早死了,还做什么‘百毒不侵’的春秋大梦!” 说实话,太医院对情志疾病的疗法,没有用在正途上,孔仁卿可以,德艺双绝,可是死了,薛问差点,只有十三鬼针的医术,却无国医之德,祁长训就更差了,莫说医德,他连个正经太医都算不上。 见皮三儿无碍,公孙荧站起身来,对小师妹说:“师妹,你守好家,我去去便来。” 说着,就示意李晋,跟自己一起走。 “干……干嘛?”李晋一头雾水。 “去太医院会会他。” “啊?”李晋闻言崩溃,不是吧姐姐,你这也太飒了,说“会会”,就“会会”,怎么着我的龙潭虎穴你的开心小窝呗?说着去搞祁长训,怎么我听起来像抓娃娃一样轻松呢:“啊?我这才跑出来,又自投罗网?” 公孙荧说道:“你不解决他,他终不会放过你,早晚都有一战,与其等他背后阴你,不如正面碰碰他。” “啊,这话,玄医局大战太医院?” 公孙荧笑道:“这‘不近玄医’之下,除了你和太子,谁认识我是玄医局呢?就当是你请的救兵。” 李晋听了连连摆手:“那祁长训,很厉害的,看上去平平无奇,可一只手抓我,跟抓兔子似的,又会针石毒药,孔承丞说他是天选之人,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那你就是好惹的主了?谁还不是个天选之人了?” “我自然不好惹啊,本大爷作为一名拥有两枚武机印的……”李晋习惯性地吹捧到一半,话锋一转:“不是,小荧,你就这么去?” “不然呢?” “你打不过他!” “谁说就要打架了?” “那你玄医局平时那么多硝石硫磺朱砂,就没有些火炮炸药防身?” “没有,那些有什么用,杂耍的把戏,又没有实战效果,再说,就算有用,你还准备去把梁王的太医院给炸了不成?” 说实话,公孙荧一句“会会”,是把李晋说的热血沸腾了,可说了半天,居然是用肉身去斗,况且还是人家主场,李晋有些舍不得。 “还是不要去了吧小荧。” “你怕了?” “嗯,我怕了。”李晋居然第一次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害怕,真是难得。 小荧有点泄气:“李晋你能不能像别的主人公一样‘杀伐果断’一点儿。” 李晋委屈地嘀咕:“‘杀伐果断’只是无能者的幻想,‘以计治人’才更有现实的借鉴意义,我还是喜欢以德服人,现实一点,用脑子对抗强权!” “脑子?德?你有啥德?”公孙荧眼睛一瞟:“问题你能以德服他么?你不是说他不好忽悠么。” 李晋道:“你是没见过他,这人是个自大狂,说实话吧,我觉得他不想杀我,他压根儿就看不上我。” 公孙荧道:“他哪儿是不想杀你,他是不稀罕亲自动手杀你。” 李晋一听,好像是这个感觉,毕竟自己的命不命的,祁长训一准儿不会在意。 小荧接着说:“你不愿意去,那咱们说好咯,这两天,你要分外提防,不要独自外出,再有下次,咱们一定要报仇。” “行!那我得赶紧回去了,免得太子生疑。”李晋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哎呀,打打杀杀图个啥,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人家整我,还不是因为我去了人家的地盘,这不是逃出来了吗?就行了呗。今天还过中和节呢。 第九十七章 属于我的那一盏灯 以前是没有中和节的。 除夕过后,除了上元节,只有三个节日,正月初九天公生,正月三十正月晦,三月初三上巳节,二月里本并无节日。 前朝德宗时,宰相李泌上书,欲废正月晦,以二月一为中和节,以示务本。德宗十分赞同,并下令以正月初九、二月朔和三月上巳合称中和节,沿用至今。 中和节这一天,朝中官员休沐一天,民间则以青布口袋盛百谷果实,互相赠送,是为“献生子”。此外,亲朋好友则畅饮中和酒,祭日神,并互赠刀尺,勉励耕作,乞求丰收岁稔。 时至今日,中和节时,开州府民户,还要各自在家中设祭祀香案,也有的还摆上太阳星君和神马。还要请“太阳糕”来作为供品,码放于盘中,置于供桌中央,以此来报答太阳神的恩泽。按照男不拜月女不祭日的说法,由男性族长率男性家眷面向东方膜拜,祭祀太阳,祈祷丰收。 太子今日借中和节要请的,是各镇节度使的家眷,顺道也宴请执红卫们的父母家眷,只当是犒劳大家。 自古藩镇节度或戍边大将,都会将家眷留在京城之中,无论在哪朝哪代,这几乎都是亘古不变的铁律。一方面,是为表自己忠心不反,另一方面,这也是君王掣肘这些军事力量的重要手段。 太子也算是君王之家眷,家眷请家眷,太正常了,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一场有内容的宴席。 今日来的,无非是此节度使的母亲,彼节度使的儿女,但唯有一人除外,他便是河西节度使张让,他是亲自前来。 张承死后,其子张让承袭节度使之位,但与其他节度使不同的是,张让才二十出头。依照习俗,年轻男子应尽孝道,陪同父母过年,张让此番将藩镇事务交由属下后,回开州府陪留置京城的寡母过年,按理,应过完中和节,于明日返回河西道凉州郡武威城。 显然,太子并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从七天前金水河边那妖童飞鸢以来,夜盗玄医局,买马通楼巷,刺杀易天方,十八颗麝香,加上苏吉凉州制式的西域短枪、别达讲述“月中骞”的真相,还有昨日薛问临死时的呈堂,哪一件都和张让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张让必反”是天下人的共识。 五万河西精兵的实力,足以媲美父皇以“急龙军”领衔的衙府司军,双方争斗,必然两败俱伤,若再有藩王以“勤王”之名起事,那这大梁的江山,必然改名易姓。 所以,太子知道,他必须亲自下场,与张让搏杀一番。 天色渐暗,筵席菜肴已经准备妥当,武机局内外也已按太子礼制,被康老师打扮得有模有样。 十余丈精细的河套红毯,被裁剪成“太阳星君”的形状,铺满了整个操练场,院中四处锦花相伴,院墙上贴满了红线纹绣的丝绸,和红蜡纸剪成的贴花,都是中和节特有的“金鸟圆光”图腾。 此外,院中的亭柱、游廊的檐下,还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有些灯笼上面,还用金粉写着执红卫的名字,家人们前来赴宴时,就会在这回廊房檐下找到写有亲人名字的灯笼,亲手为其点燃,满满的仪式感带来满满祈福的亲情。 李晋走到操练场门口,在旁边的游廊上,也看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灯笼——“缉卫营李晋”。 每每这个时候,也是李晋最难受的时候。因为没有家人,只有羡慕地看着别人的灯笼一个个被点燃,而自己只能孤零零地等到最后,再去偷偷去点亮属于自己的那一只灯笼。 正在宾客络绎而来之时,李晋面前突然走来一人,不言不笑,不疾不徐,却蕴含着满满的杀气。 李晋定睛一瞅——糟糕,是丁锁。 对李晋来说,可怕的不是丁锁,而是—— 那个女人。 “主人——”果然,马灵笑嘻嘻地从丁锁背后跳了出来,一下子就挽住了李晋的手。 一声主人,叫得李晋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干嘛啊,这么多人呢。” 李晋嘴上埋怨,但并不敢去甩马灵的手,只是拿眼光扫着周围,看有没有同僚听见后取笑自己,毕竟这儿还有个丁锁在旁边站着不是,换谁,谁也不敢动啊。 “怎么,你怕人听见?”马灵笑容一僵,眼看就要翻脸。 “没有没有没有!”李晋连忙辩解,心说我啥都不怕,就怕你翻脸。 “哼。”马灵说道,“你要是怕,那就把他们全都杀了好了。” 李晋虽然倒吸一口凉气,但看见马灵的脸上,依然还是中和节暖暖的祥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生气,安心了许多,马上转移话题:“你怎么来了。” “我来陪主人呀。”马灵脸上又漾起了标致性的妩媚,抱着李晋的胳膊更紧了。 “哟,缉卫营李晋,这是什么?”马灵一抬头,看见李晋守着的灯笼,写着他的名字。再转头扫了一圈,一看别人的灯笼都陆续被他们的家人点燃,顿时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锁儿。”马灵使了个眼色,丁锁心领神会,立马单膝跪在了地上,马灵踩着,爬了上去,抻着脑袋往灯笼里瞅了瞅,一伸手:“拿来。” “什么?”李晋不明就里地问着。 “火啊。” “你干嘛。” “给你点灯笼啊,我不是你家人吗。” 马灵说这话时,侧脸笑着,那笑容纯洁的像温润的玉,干净的像天山的雪。 李晋心里,从未有过这般的温暖。 “易夫人!” 太子望见马灵,远远招呼了一声。 走近了却换了一种称谓:“灵儿姐,走,前边儿坐。” 太子一指堂上的主位,那里本是太子与太子太傅、太子伴读杜冲,以及各节度使家眷中,德高望重的男性家眷就坐的地方,当然也包含张让。 “啊,我不去了。”马灵说着望了一眼李晋,丝毫也不避讳。 太子会意一笑:“李御察,那你就好好陪易夫人多喝两杯。” 李晋一看太子不但不救自己,还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心说这什么太子,才多大点儿就这么不正经,马沅的女儿你当然打小就熟,那你怎么不陪。 但也没办法,领着马灵,坐到了太子旁边一桌,和一群孩子坐在一起。 中庭院下,留一三丈见方的空地,是以席间歌舞乐伎之用。周围规矩整齐的摆着三四十张桌子。 赴宴的家眷已经陆陆续续到来,侍从引得来人先与居中而坐的太子行君臣之礼、又说些吉祥祈福的话,然后带去合适的位子落座。 只一人来时与众不同。 他便是张让。 第九十八章 马灵的备胎 中和家宴的主角来了。 张让进来时,太子居然起身,张让施礼时,太子居然还礼。 然后请张让在自己左手落座,坐稳后,方才坐下。 太子以储君的尊贵身份,给足了张让面子,这让一旁的李晋略感不爽。 “明明知道他要造反,还这么对他,难道我们武机局,还怕你一个节度使不成?”李晋没什么人好聊,又管不住自己话痨的嘴,只能跟坐在旁边的马灵嘀咕。 “啊?”马灵哪儿乐意听他说这些,只痴痴望着他,完全没听进去。 “我说怎么太子会怕一个节度使。”李晋又重复了一遍。 “呵呵,太子他爹原来也是节度使。”马灵一手撑着脑袋,拽了一颗葡萄,塞到了李晋嘴里。 “唔,唔,梁王陛下好歹是京畿节度,他,一个塞外村夫而已。” 在桌席间穿插迎送的徐戎,路过时听了一句李晋的嘀咕,一拍他肩膀:“不想活了,太子殿下平时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你有五万兵,我给你跪着都成。若是没有,就陪好易夫人。” 李晋还想说什么,被马灵不停塞进嘴里的葡萄给堵住了。 张让的外表,也让李晋觉得落差很大。他觉得,戍边的军将都应似肖英一般,五大三粗,饱经风霜、甚至略显鄙陋,但张让则完全不同,身材修长、衣着纨绔、剑眉直挺、黑眸犀利,可是明明看上去是棱角分明,干练清爽的样子,却总给人不太聪明的感觉。 甚至在通楼街买马时的所作所为,活像个冤大头二傻子。 随着宾客纷至沓来,餐桌上也陆陆续续摆满了各式宫廷珍肴。 从菜色就可以看出,康老师在这方面,绝对是一顶一的高手: 席上设小食点心六道:巨胜奴、轻高面、汉宫棋、贵妃红、甜雪蜜爁、单笼金乳酥。 设主菜十道:有白龙曜、光明虾、箸头春、葱醋鸡,有雪婴儿、仙人脔、羊皮炒花丝、丁子香淋脍、还有同心生结脯、通花软牛肠。 光是汤饼就有见风消、玉露团、曼陀样夹饼和八方寒食饼四种供宾客选择。 例汤也有两道,分别是冷蟾儿羹和长生粥。 另有水果蜜饯,露饮米酒无数,满满一院子的皇家珍馐。 席开,行礼。 太子率众人行了祭祀之后,庭院中歌舞四起。有舞女婀娜多姿的舞蹈,有乐伎响遏行云的伴奏、还有五花八门的教坊艺人上演精彩节目,好不热闹。 杜冲陪在太子身边,左右招呼,插科打诨,来的如鱼得水,有了他的陪伴,太子无论是酒是话,都轻松了许多。 而李晋这边,就颇有些无聊,马灵没话,这可憋坏了李晋。 马灵似乎看出他的无聊,拉了拉他的胳膊:“主人,我们玩个游戏。” “什么?” “太子跟他们说什么,你就跟我说什么,这样就不无聊了。” “嘿嘿,也好。”李晋一听,乐了,但转念一想:“不行,要是太子说他爹的坏话呢?” “那你也说呗。” “那我说我爹,还是他爹呢?” 马灵知道李晋是憋了半天,借机逗她玩,不高兴了,把脸一拉,就要假意转头去看后边儿站着的丁锁。 这下给李晋吓得,赶忙闭上了嘴。 一番推杯换盏,在座皆兴致盎然,此时有四名异域风情的舞女来到庭中红毯上,撩起长袖,跳起了“胡旋舞”。 弦鼓声扣动人心,胡旋女双袖举起,轻盈旋转,翩翩起舞。 舞女们“回雪飘摇转蓬舞,千匝万周无已时”,像雪花一样飘摇,如蓬草一样飞舞,只来回转了千万个圈都不停息,飘飘洒洒不知疲倦。 此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连飞奔的车轮都觉得比她慢,连急速的旋风也显得逊色。 在飞旋的舞蹈中,观众已经是“万过其谁辨始终,四座安能分背面”,旁观者已眼花缭乱,分不清楚胡旋女的脸和背了。 众人觉得精彩,连连鼓掌叫好,就连稍显清高的张让也不免啧啧称赞,这盛世宫廷舞,的确要比自己在河西边塞所见,精妙绝伦,气势宏伟。 太子见张让流连其中,说道:“这胡旋舞,张将军觉得如何?” 李晋见太子说话,也问马灵:“这胡旋舞,马将军觉得如何?” 马灵慵懒地换了个姿势,说着:“没劲,应该用鞭子抽她丫的,谁转的慢抽谁。” 太子旁边儿陪同的太傅随太子附和道:“张将军,这胡旋舞却是源自西域,你在武威应常常见得吧。” 张让道:“虽我在府中也喜歌舞,但边陲之地,舞女粗鄙,哪里比得上这皇城呢?” 杜冲接过来说道:“张将军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我等在皇城久了,反倒觉得你们凉州的姑娘更有些别样情调呢。” 太子问及此话,表面不露声色,其实大有文章。张让这回答,故作谦卑,但话骨子里,总是透着一种反气,让人非常不适——难道比得上,你就要比了么? 太子又话里有话地将了一军:“将军喜欢,不如将这几名胡旋舞女并乐伎一起,赠与将军如何。” 李晋在旁边一听,也说“马将军喜欢,不如将这几名胡旋舞女赠与你如何?” 马灵愠怒,抱着李晋的胳膊,偷偷咬了一口:“我说我不喜欢你聋了吗?” “那你喜欢谁。”这话刚一出口,李晋就后悔了,赶忙去对歌舞指指点点,想岔开话题。 可马灵却不会放过他,妩媚地靠上李晋肩头,笑嘻嘻地说:“主人,你说呢。” 李晋连忙推她:“好多人呀,被人看见。” “那你就杀了我呗。”马灵被推,竟然不恼,平时都说杀别人,这次竟然说杀自己。 李晋看出今日马灵似有心事,虽说也疯,但眼神中总有些难得的忧郁。 “哎呀,你放心,我是不会缠着你的。”马灵知道李晋害羞,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她。” “谁?”李晋吓了一跳,这话听起来怎么一股子大开杀戒的味道。 “谁你自己你不知道么。”马灵靠着李晋,眼睛盯着飞舞的胡旋,居然有些羡慕的神情。 “没……没有啊。” “那个铁梯,‘千金裘’那个。” “人家是……”“玄医局总使”几个字还没说出,李晋连忙改口:“大家闺秀,我就一普通执红卫,哪里比得上。” 马灵把嘴一撇:“切!什么大家,有我家大么?” 李晋心说,是是是,你最拽,你家最大,谁能跟你家比啊,梁王也比不了啊。 马灵又说:“只说配不上,却不说不喜欢,哼,男人!” “我——”李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心说马灵这会儿看上去情绪还算稳定,自己千万不要惹他,不然这丁锁儿被她派去玄医局,小荧估计也招架不了。 “主人,我好羡慕。”马灵靠着李晋,幽幽地说道。 “你这么美,跳起来也一定好看。”李晋只当马灵是在羡慕这些自由旋转的舞女。 “我说的不是胡旋,是你们。”马灵望着远处,叹道:“我爹,又给我找了个男人,可我不喜欢。” “不喜欢,杀了就行了啊。”李晋心说这有什么,这不就是你的风格么? 马灵没回头,把手指往后勾了勾,丁锁儿躬着身子靠了过来。 马灵拍了拍丁锁的脸:“锁儿,我主人让你杀了那人,你干么?” “小姐,老爷派我来,是保护小姐的,除非他要杀你。”丁锁淡淡地回道。 马灵又摇了一下手指,丁锁规规矩矩向后一步,又立在旁边。 “瞧见没,杀不了。”马灵无奈的说。 “人好看么,好看你就从了呗。” “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喜欢。” “那为什么不能拒绝?” “因为我爹让我跟他成亲,是要让他当衙府司军都统领的。” “下一个易天方?”李晋顿悟,原来是政治联姻啊。 “主人,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马灵笑着。 “啊!”李晋心说,我作为一个杀人如麻的执红卫,虽然但是,我为什么要杀一个不相干的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未来的衙府司军都统领,这不是要我命么。 马灵这话,也只是说说,她自己都解决不了,又何况李晋呢,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我只是说说。” 两行清泪,居然从马灵眼角滑落。 有些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九十九章 没用的河西节度使 张让一听太子说要将这几名舞女赠与自己,假意推辞:“殿下,这怕不妥,宫中舞伎,小臣怎受的?” 太子一笑,拉起张让的手,说道:“将军戍边辛苦,小王送你几名舞女歌伎略表犒劳,又如何受不得?” “也好,谢太子殿下。”张让自忖河西军兵力强盛,颇受梁王赏赐,已经习以为常,如今太子也如此趋奉,本来就清高的脸上又更多了一抹神气。 “对嘛,小王给你的,你就要嘛!” 太子一边应着,一边向康老师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康严就领着几个杂役手里擎着朱红描金的漆盘,从侧房出来,托盘上整齐地码放着一个个三寸见方的金丝楠木盒。 “诸位。”太子起身叫停乐师,朝众人说道:“这中和节,父皇亲自吩咐,叫小王备了一些薄礼,点心绢帛之类,随后会差人送往各位府上,只是这些东西,父皇叫小王亲自送与各位手上。” 太子用手一指,康严便让几名杂役向在座的宴客分发起朱漆托盘里的东西来。 众人接过楠木盒子,打开一看,原来里面还装着一个邢窑月白瓷小瓶,上写“苏合香”三字,知是西域贡来的稀罕货,都无比欢心,忙着谢恩。 这楠木盒装的苏合香,来客人手一只,只是发到张让这里,却是没有。 正疑惑时,张让见太子从康严手里接过一只鎏金的锡盒,递给自己,道:“苏合香,本是西域之物,将军河西节度使,自不稀罕,所以,小王准备了特别的香料给将军。” 张让不解太子是何意,接过锡盒打开,只见里面有一个长方形提箱,箱内外均裱糊黄色绫子。箱盖设计成抽拉式,提起抽拉盖,首先看见的是一层黄绫面挡板,移开挡板,可见箱内挖有两个凹槽,槽内放置着黄纸做衬,严丝合缝地嵌着一个精致的银瓶,瓶上拴小木牌,上书“麝香二钱银瓶”几个字,整个锡盒的包装从里到外,均以明黄色铺满眼帘,表明为皇家独享之物。 “将军。”太子意味深长地向张问说道:“天下香料成百上千,来源不是西域,便是南海,唯独这麝香是中原所产,父皇知将军近日四处搜寻麝香,特意嘱咐我将此物送与将军。” 张让一听,心中略感不祥,但还是接过锡盒,连声谢恩。 “小王听说,将军以十八颗麝香易得一匹西极天马,可有此事?” “有此事,那紫火狮子骢,的确是罕见的宝骏,我正有意送与圣上呢。” “诶,将军,父皇在宫中,要这等战马何用?反倒是有将军这等爱马胜过钱财的豪侠戍边,才是父皇之幸啊。”太子说罢,不自觉地望向一旁的杜冲,两人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张让虽然不知道二人所笑的内情,但被这一笑,还是有些不快,于是端起酒樽,向太子施了一礼,道“那我就替我河西军将士,谢圣上隆恩,谢太子谬赞了。” 张让所凭的,无非是河西五万精兵强将,此时把话拿出来挂在嘴边,太子自然知道是何意,但并未露声色,只对杜冲说:“杜白圭,你寻这麝香辛苦,也算有功,这杯你替小王喝了吧。” 你敬酒,我不接,谁是君?谁是臣? “好勒。”杜冲接过酒一饮而尽。 “张将军,说起戍边。”太子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将军此次来开州府已月余,可曾去过玄医局探访一二?” 张让不知太子突然提起玄医局是何意,只说:“圣上有令,不近玄医,小臣不曾去过,不过见这衙府司军,似乎比去年精壮了许多,圣上之幸,殿下之幸啊。” 太子道:“将军过谦了,不近玄医是说给这皇城内普通官员听的,将军贵为河西节度使,不在此列。” 旁边的太傅听到太子此话,心中一惊,手中的筷子都差点跌落在地,好在强忍住了,没露出什么端倪。 而张让也非憨傻之人,警觉得抬头看了看太子,说到:“太子殿下对藩镇节度如此看重,不如明日随我去凉州检视一番?” 检视?检视我还回得来么?太子明白,这是张让依仗重兵,将了自己一军,随拱手一揖,说到:“好啊,小王正好也想去一睹父皇河西军的风采。” “父皇河西军?”张让心中不悦,你再说一遍谁的河西军?可太子这拱手一揖,却让他只看到了太子眉宇间的斯文、目光里的柔和、对自己的谦恭有礼,一瞬间又放松了下来,毕竟在这百余宾客面前,谁又能得太子一揖呢?想到此,张让心中甚至还生了几分得意。 “殿下若能亲临凉州,将士们定军心大振,不过话说回来,这玄生之事,何时能普惠天下呢?” “将军,此时便可。”太子从身边取出一个越窑青釉八棱小瓷瓶,通高五寸,两指来粗,上面封着御用黄绸包裹着的软木塞子,“小王近日多次造访玄医局,也讨了一些玄生之药,据说叫做‘月中骞’,不如送与将军,也好让河西军能更加威猛强健,帮助父王抵御外敌。” “月中骞?”张让一听,瞬间惊愕,难道玄医局用的果然是“月中骞”? 即使有,在不近玄医令下,虽然他贵为太子,也未必就能获得,今日这药是不是来的太容易了? 这药,是真,是假?拿还是不拿? 他望着太子敦厚的眼眸,似乎从其中读出一种肯定,终还是抵不过“月中骞”的诱惑,小心的将手伸了过去。 刚一触碰到太子左手拿着的瓷瓶,尚未感觉到瓶子的温度,太子的右手就搭了上来,紧紧地按住了张让的手。 张让不解,只见太子依然温和,探出头,伸到他的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虽然漫不经心、细语呢喃,但却如一声惊雷,活生生把张让劈死在那里。 待到张让听完再看时,只见太子眼神中射出从未有过的犀利,这犀利刺破了开州府的黑夜,这犀利映射着大梁的万顷江山。 太子说道——“有些东西,本王给你,也不能拿。” 第一百章 死牢怨鬼 虽说是戍边藩王,但毕竟是臣子。 什么东西该要,什么东西不该要,没有分寸么? 连“月中骞”张让都敢伸手,要么便是狂,要么便是傻。 可在今日这中和家宴上伸手,那必然是傻。 都说张让是纨绔子弟,太子本想张让理应含锋不露,才能成大事,可如今连“月中骞”的诱惑都抵挡不住,又何谈“大事”呢? 况且,张让这么容易轻信太子就有传说中的奇药“月中骞”,那必定也是没过脑子。 天下都说“张让必反”,那么理应有两种可能——要么狂傲,对这药不屑一顾,要么虚伪,对这药欲擒故纵,但唯独流露出真实的渴望说明他不值一提。 张让的表现太令人失望了。 失望到太子觉得,这筵席请他,都是多余。 张让,既没有反的心思,也没有反的胆量,更没有反的智慧。 终归还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宴席已经散去,手脚麻利的仆役们只一会儿就把院子收拾停当,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墙边靠着一些大箱子,是太子吩咐准备送给贵客的中和节伴手礼,装着宫里才有的糕点果鲜,只等打扫完庭院,再给客人们一一送去。 只有执红卫们脸上的微醺,才能记录刚才发生的一切。 游廊檐下的灯笼蜡烛未灭,还在盈盈闪闪,其中有一盏,却从未亮过,便是刘刈那只。 李晋跳上去取那只灯笼,又拎了两壶米酒,决定去牢里看看刘刈。 从司卫营后门出来,下两阶石梯,便是武机局的牢房。 “徐统领喝多了,我来帮他例行检视。”李晋跟禁房的两个差人打了个招呼,把手里拎着的两壶米酒丢给了他们一壶,径直向牢内走去。 “刘统领,今日是中和节,我来看你了。” 李晋把写着刘刈名字的灯笼挂在牢门上点燃,再把牢里的油灯吹灭,也不知是不是幻觉,那红色烛光映到刘刈脸上时,他居然哼了一声。 “哎呀,刘统领,你跟我一样,都是孤家寡人啊。”李晋对着刘刈感慨道:“不过你放心,日后我发达了,定会找来你儿刘星彩,让他亲手给你点燃这灯笼。” 说着,李晋拉了把条凳,坐在刘刈牢门口,从怀里摸出一个杯子,提起手里剩下的一壶米酒,慢慢的斟了一杯,放在刘刈面前。 “来,刘统领,干了。” 刘刈自然是不会喝的,也不会理会李晋,如薛问来时一样,他仍然定定的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如痴似呆,面前摆着的几样宴席上的点心,也没有动过。 先是跟踪李晋,被弄的情志涣散,然后又被李晋从薛问手里救回,是死是活,都离不开他,不知道刘刈此刻心中,对李晋是感激还是怨愤。 李晋喝着酒,不禁苦笑,相比刘刈,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被祁长训惦记上了不说,尤其是这手上绿矾油灼烧的印记,更是不清不楚,好不容易听说孔太医的医册上有自己的记录,却“下落不明”。 “只是浪费你这五枚武机印了。”李晋喃喃自语:“只是从来没有人集齐过六枚,你说我李晋有朝一日集齐了,该向梁王圣上许个什么心愿好呢?” “咔嗒!” 就在这杯酒还在口中之时,李晋突然听到,过道尽头,传来一声诡异的响动。 那是一座厚重、结实的铁门,门只有五尺高、三尺宽,包铸着厚厚的铁板,铁板上胡乱雕刻着貌似狴犴、饕餮的异兽,青面獠牙,凶相毕露,而这铁门背后,便是死牢和殓房。 李晋背对铁门,与刘刈四目相对,而刘刈此刻也无比惊悚的望着李晋身后,虽然呆滞,却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窸窸窣窣,李晋仿佛听到了厉鬼的惨笑。 这武机局死牢内,冤死的人,太多了,可都是为了梁王的社稷,什么是冤,什么又是不冤呢? 李晋猛一转身,靠坐在地上,条凳应声而倒,硌得自己生疼。 可眼前,并没有什么厉鬼。 难道是祁长训这么快便派人来暗杀自己了? 牢房的墙面,都抹成了深灰色,檐下的小窗,狭窄得透不进一丝光,牢房内,闪烁的红灯笼昏暗惨淡,烛光掠过灰色的墙面,更是映照得阴森恐怖,而这阴森的光,正静静的照着自己,比这光还阴森的,是身后刘刈那张惊恐的脸。 李晋清楚地知道,铁门后的死牢里,并没有关押任何囚犯,只有殓房里停着唐楷观的尸首。 假死?龟息?如果这样,那时间也太久了吧,听说过能憋气假死的,但没听说过能假死七八日的,按理说投胎都在路上了。 李晋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铁门,呼的一下,一股寒气从铁门后逼仄的过道中吹来,几乎将身后的灯笼吹灭。 他犹豫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给自己壮了壮胆,躬着身子,钻进了铁门背后的黑暗中。 这死牢和殓房,还要再下几阶石梯,是完全沉于地下的,因此,寒气更重。 死牢内一片漆黑,李晋蹲在过道里,借着天井透下的一丝丝微光,使劲观察着两间死牢监房,但并没有人,也没有鬼。 可是李晋看到,死牢尽头的殓房里,居然传来了微弱的光,似乎还有影子从光前闪过,忽明忽暗。 从李晋这边透过殓房的门看去,这影子投在殓房的墙上,果真是一鬼影,面前摆放着一张琴台,鬼影的双手正在琴台上上下舞动,犹如在抚琴一般。 这是?传说中在冤狱里抚琴的宋人冠先? “可以,撞鬼也撞个名气大的。”李晋又想,不对啊,这抚琴要有琴声啊,如何只有双手上下翻滚的动作,而无半点琴声? 那不是怨鬼冠先,还能是谁? 李晋左思右想,还是断定这是唐楷观诈尸无疑了。 不知是晚上的酒压根没醒,还是刚才的一壶米酒起了作用,李晋鼓起胆子——赵子龙浑身是胆,我浑身是赵子龙! 他半爬在地上,毫无子龙的风范,反倒是一步一停向前挪动,不要说出口大气,就是手心里也能攥出水来。 推门的那一刹那 ——公孙荧!? 第一百零一章 祁长训的兴奋剂 就在李晋从地上站起,冲入殓房,准备对那诈尸的唐楷观贴脸开大的时候,居然发现,和自己四目相对的,是公孙荧! “小荧,你,你是人是鬼?” “嘘。闭嘴。”公孙荧显然也没想到有人能在这宴席之后还有心思来这殓房观光,也被下了一跳,反问道:“你来干嘛?” 啥?你问我?搞错了吧! 不是,大姐,你来就来吧,这过年过节的空手来也就算了,还带着问题来。你看你这话问的,多冒昧啊,这武机局是我的地方,该问这问题的,那不是我才对么?怎么着?比嘴快呗。 “我来看看刘统领,你呢?”李晋也是,这话答的,像两人逛街时的偶遇,偶遇是偶遇,只是这地方选的,好好的人,谁在殓房里偶遇啊,那还有点邂逅浪漫的影子。 “你知道昨天太子来我那干嘛吗?” “昨天?不是去向你请教禳符么?” “错了,李晋,没那么简单,殿下是怀疑我!”公孙荧说道:“昨天到我那,说唐楷观腹中有禳符,今天又去,怀疑我给衙府司军投毒,我来查查这尸体。” “啊,怀疑你?白天怎么不见你说?”李晋惊呼道:“我以为太子只是去请教你。” “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你们武机局天理军反案一直不能破,太子现在用的是排除法,今夜你们的中和家宴,不就是为了排除张让么?” “那也不能怀疑到你头上啊。”李晋心说这太子果然是梁王的亲儿子,就这股子疑神疑鬼的劲儿,那都不用去做亲子鉴定了。 想到这儿,也许是因为这殓房中的寒气太重,李晋打了一个哆嗦。 殓房不过八尺见方,墙面是用黄泥混着干草涂抹,又随意的刷了些灰。墙上的石笼中,插着半支蜡烛,左手边靠墙有一木桌,上面散落着各式刀斧工具、笔墨书籍,中间的石台上,几块分不清颜色的麻布,胡乱的盖着唐楷观的尸首。 “你看,这尸首有问题。”公孙荧手指着唐楷观的膝盖,李晋顺着望去,膝盖凸起下方三指处,有一个黑点。 “这是什么?” 公孙荧没有回答,又指向唐楷观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有这里、这里。” 李晋一一望去,尸体的胸口、手腕、后颈也都有同样的印记。 “针灸?”李晋不解的望向公孙荧。 “是的,阳池、膻中、足三里均有针灸的痕迹,这些针孔,普通仵作是看不出蹊跷的。” “那这些穴位是什么?莫不也是祝由之术?” “不是,我们祝由科,从不使针灸,只用禳符药物,我也不会针灸。还有,这里也有。” 说着公孙荧撩开唐楷观尸首的头发,指着头顶,李晋一看,赫然可见,八个淤血凝成的黑点,围绕头顶,似成八卦之形。 “这里是百会、四神聪。”公孙荧道:“这些穴位的作用相大致同,全都能使人在短时间内提神醒脑、振奋精神。” 李晋突然明白了,那日金水河边,唐楷观明明看上去虚弱,却能声如洪钟,身形迅捷的原因。“小荧姑娘的意思,祁长训选了身体虚弱的唐楷观,再以针灸刺激穴位,让他暂时振奋?可干嘛选个身体虚弱的人呢?” “不是虚弱之人,是选的必死之人,祁长训就是要引你们抓住唐楷观,给太子创造监视玄医局的理由。只是,唐楷观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也被用同样的方法刺激,去启动那自椿臼。” “必死之人?选一个必死之人,再用他孩子的性命做交换,那么唐楷观即使被武机局捉住,也不会为了求生泄露祁长训的秘密?没错吧。” “对,这一次,你说对了。”小荧点点头。 “用孩子做交易,这祁长训,也太坏了。”李晋替唐楷观鸣了句不平,又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太子为什么要怀疑玄医局呢?” 公孙荧没有回答,重新用破布掩盖好唐楷观的尸体,反问道:“今天太子与张让,谈的如何?” “张让?这种人也能造反?太子都被他逗乐了。” “怎么说?” “又蠢又笨,没有心机。太子说他只是个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公孙荧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太子还是太年轻啊。” 随即神秘地对李晋一笑,说道:“尸体我查完了,今天中和节,我请你去看戏好不好。” “什么戏?”李晋望了望殓台上躺着的尸体,心说氛围都烘托到这儿了,也该看一部《丧尸回魂夜》之类的才应景了。 “去不去嘛。” “去,去。”李晋心里一乐,刚吃了饭,又看电影,按道理,今夜应该不回家了,哎我身份证呢。 “那你有本事把他俩支开么?”公孙荧往外一指,说的是那俩牢卒。 切,瞧不起谁呢,这点事儿,不正是我李晋的特长? 李晋想也没想,走到门口的禁房,装出一副微醺的样子:“喂,小兄弟,我和刘统领,这酒,喝完了,你俩,再去前院,给我们拿两壶!” 两个牢卒刚接了李晋带来的宴酒,自然是吃人嘴软拿人手段,连声应着走了出去。 躲在后边儿的公孙荧噗嗤一笑,这李晋,小聪明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然后呢?翻墙出去么?前院还有很多人呢?”李晋拉着小荧走出牢房,问道。“哎,对了,那你刚才怎么进来的?” “你管我呢。”小荧没有回答,借着夜色,猫着身子,拉着他沿着墙边儿走到了游廊的角落,这里摆放了很多箱子,正是太子准备给重要宾客送去家里的猪羊禽蛋糕点礼品,每只箱子上都用红纸条贴着宾客的名字。 小荧带着李晋,很快就找到了两只最大的,上边写着“河西节度使张将军”。 “快,搬东西。”小荧说着,打开箱子,指挥李晋把里边儿的东西腾到一起,然后轻轻一跳,钻进了腾出的空箱子中,向他招手道:“快进来,别被人发现了。” 第一百零二章 杜白圭你居然…… 按上帝视角来讲,李晋此刻应该疑惑躲箱子里干嘛,可这时箱子里却蜷着一个公孙荧,那谁还有功夫管什么上帝呢? 李晋没想到,这看电影的环节,居然放在了肌肤相亲的后边儿。那这电影看不看的,也就那样了。 可毕竟是一个大梁纯屌丝,主打的就是一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虽说心里想的是无比的豪放,可真跟可人儿的妹子肌肤相亲时,李晋就像被绑了手脚,箍在箱子里,那叫一个紧张! “笨贼,放松,别绷那么直,人的腿是可以弯曲的。”俩人缩在箱子里,紧紧靠着。 “小荧,人的手指也是可以弯曲的呢。”李晋心说,你居然鼓励一只LSP,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敢!我告诉你,喝了酒可以失态,你可别变态啊,看我打不打你就完了。” “你刚才,不会是从拖死人的涵洞里钻进殓房的吧。” “瞎说,要你管呢?” “来,我闻闻有没有死人味儿。”李晋麻着胆子往上凑了凑。 公孙荧抬手就打:“大过节的你才有死人味儿,你全家都有死人味儿!” 李晋嬉皮赖脸地笑着:“你别说,这死人味儿还真香。” 又是一顿毒打。 不一会儿,配送礼物的杂役,就抬起箱子,一路晃晃悠悠,向张将军府上送去。 待到周围没了动静,公孙荧悄悄抬起箱盖,向外面瞄了瞄。 可李晋却不想看什么“电影”,一把拉住了她,“灵”模“灵”样地说:“再等一会儿嘛,晚点安全。” 小荧跳出箱子,一把把盖子盖上:“那你等吧。” “不等啦,不等啦!” “哼,你再等,戏就演完啦。”公孙荧伸手把老大不愿意的李晋给拽了出来。 张让的将军府,是规矩的宅子。哪边儿是厅堂,哪边儿是厢房,都是依的礼制。公孙荧带着李晋,很容易就找到了张让的书房,俩人猫在屋后,偷偷往里望着。 可这一望,给李晋吓了一跳,不光张让在里面,居然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杜冲?!”李晋心说不是吧,他俩有一腿? 公孙荧连忙捂住李晋的嘴:“我去死牢时,看到你家杜评事和张让一起出来,肯定有问题。” 只见那张让正在换衣服,似乎是刚与杜冲吵了一架,正面红耳赤,显得极为烦躁。 “妈了个巴子,这孙子,我是装够了!”张让把换下来的衣服往桌上一扔,瞬间变了一个人。 那身儿奢靡富贵的花花公子气转眼就不见了,身上露出发达的肌肉线条,紧实的胸肌,板正的腹肌,倒三角的背肌,正随着张让的举手抬足,跃跃跳动。 李晋大惊,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么卷吗?背后下这么大功夫? 这与张让平时给人的一派纨绔子弟的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 “别拖了,你不出兵,他也要怀疑你。”杜冲坐在旁边,并不惊讶,显然是对张让知根知底的。 “时机不到!时机不到!时机不到!”张让吼道:“杜白圭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催也没有用!” 李晋又吃一惊,张着大嘴看着小荧,怎么?这反贼,居然是杜白圭! 公孙荧却并不吃惊,一副“怎么样,这戏好看吧。”的样子。 “道友,你狗叫什么!”杜白圭翘着二郎腿心说比嗓门儿大是吧:“你怕什么!今天不就是让你看看太子是徒有其表,一点儿他爹的城府都没继承,你没看在酒席上装模作样将你的军,手段幼稚、境界初级,就他这点儿修为你也怕?” “我怕他?” “那不就得了,那你怕什么?怕玄医局?” “可这每天不是装疯,就是卖傻,叫世人笑话我这堂堂河西节度使,我真是够了!”张让没说自己怕还是不怕,只忿忿不平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委曲求全很努力地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冥冥之中总是有一股力量或者两股力量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似乎就是要做实“张让必反”的传言。 被人盯着,还怎么反? 张让越不肯说,杜冲越知道张让的忌惮,说道:“你的兵准备的怎么样了?如果再不反,玄医局对衙府司军的作用越来越明显,你更打不过了!” 张让道:“攻打皇城啊我的哥,你开玩笑呢?急龙军摆在那里,怎么打?而且就算打下来了,其他节度使来捡便宜,怎么办?” “所以你要募集道众啊!”杜冲道:“给你说了多少次了,麝香赚的钱,我都投给你了,让你拿去扩军,但是你迟迟不动,那我军甲、马匹、药材、粮草怎么赚钱?” 见张让不说话,杜冲又道:“你们谁当皇帝,我可不管,可我是个商人,钱都投给你了,你们不造反,我赚什么呢?” 杜冲这话,活脱脱一副创投大佬洗脑互联网创业萌新的姿态。 张让见杜冲逼宫,换了一副感情牌:“咱俩是难兄难弟,他害死咱俩的爹,早晚得死,你放心,肯定让你赚到钱。” “你也知道他得死,还不动手?”杜冲站了起来:“他瞎编一套‘月中骞’的谎话,就想削藩?我爹只是在你们家商量对策,就和你爹一起被他一锅炸死,这杀父之仇,你忍得,我可忍不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太子这段时间对我这么提防?” “为什么?‘月中骞’的事儿,有人给他说了个新版本。” “什么?” “原来他瞎编的版本你知道,是说天理军来抢‘月中骞’,炸死了你爹和我爹,现在有人给他说,说是你爹造反夺药,我爹是护药身亡,和你爹同归于尽。” 张让一听,又是愤恨:“这不是逼我造反么?” 杜冲白了他一眼:“道友,你还琢磨什么呢?‘张让必反’,你当这传言是白传的么?” 听到这儿,李晋心说,原来自己费尽心思救的别达,是别人派来的棋子?奶奶的,等会儿我就去砍了他! “杜白圭你别逼我。”张让道:“现在这个局面,我必须连夜出城,回去调兵,准备一下,再做计议。” “还准备个鸡毛啊,把你那五万河西兵速速拉过来,明日就反,粮草物资我都给你备好了。” 张让把桌子一拍:“反个鸡毛,我能不能活着离开开州,都成问题!” 第一百零三章 尸油 一大早,就收到消息——张让连夜带兵逃回武威。 太子觉得,一定是自己在中和家宴上威慑住了他。 在他看来,排除了张让,案情就简单了,只要看接下来,在开州府,是不是还有反贼作乱。 说实话李晋对杜冲是不是要造反,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告诉太子,原因和祁长训的事儿一样,自己很难解释为什么知道了这么多,还有就是,杜冲和太子这个层面的事情,也不是自己这个位置能评论的,弄不好得掉脑袋。 李晋这个决定,是有城府的,从六品执红卫,充其量是个中央直属机构非实职处级干部,还是只有职级没有实权的那种,杜冲的父亲怎么也是实职副省级往上,张让就更不用说了,妥妥副国级,加上太子,差距实在太大了,高官们的政治博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不过,马灵她爹都能靠投资梁王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豪,杜冲如果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 张让手里有河西兵,身上有腱子肉,还巨能隐忍,多半是个不错的投资对象。 李晋唯一担心的就是,如果谁造反成功了,这说好的六枚武机印的事儿,还算不算数。 另一件事,就是别达! 想起来就气,这小子居然敢骗我! 让皮三儿带着伤把别达带回自己房间,一顿威逼利诱,又大打咬金瓷救别达时的感情牌,皮三儿也在一旁劝说,别达终于招了,但结果再一次出乎李晋的意料。 “是杜评事让我跟太子这么说的。”别达解释,自己本就是杜冲府里的人,说什么不认识杜冲,是临时应征的脚夫,都是骗太子的。 政府信息公开的版本,是天理军抢夺“月中骞”,杜睿张承护药而死,俩人都不是反贼。 昨夜杜冲说的真相,是梁王为削藩虚构“月中骞”,杜睿张承被害死,俩人也都不是反贼。 可杜冲偏偏要传话给太子一个,张承张让是反贼,河西军造反夺药的版本。 这是何意呢? 明明自己正在跟张让密谋造反,传这个版本给太子,不是提醒了太子张让要造反么?那张让还能成功? 难道这杜白圭只是为了挣钱,并不真想张让能造反成功? 正琢磨时,听见徐戎派人来叫自己。 昨日筵席上,徐戎本来就只喝了些剑南产的烧春酒,不想中途又抬上来了几坛子河东乾和葡萄酒。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 这葡萄酒可是皇家贡酒,极其珍贵,徐戎平时素难见到,一时贪杯,多饮了几樽,谁知这酒看上去并不酷烈,可喝起来却芳香甘冽、味兼醍醐,虽入口柔和,但后劲十足,以至于还没散席,自己就不省人事了。 一夜宿醉,徐戎直在寝房内睡到卯时,才赶紧爬起来去查牢房。 刚到牢门口时,却看到刚才那两个狱卒正站在那里,其中一个用手捂着额头,指缝中正汩汩冒血。 徐戎想着,难道昨夜又出事了?问道:“这是如何了!” 那狱卒道:“回徐统领,刚才将那天理军尸体从窖洞拖出时,那尸体滑腻,一时没抬好,不慎跌破了头。” “尸体滑腻?这大冬天的,河里的鱼都快要冻得和冰块一样,尸体怎会滑腻?”徐戎开始并没在意,可执红卫的本能让他转念一想,觉得蹊跷,随即多问了这一句。 “不知,或是腐败的尸水吧。” 死牢和殓房都在地下,又不似百姓的地窖是密封的,前有大门,后有窑洞,贯堂通风,比这屋外还要冷。开州府春日未来、冬天未过,山上的冰雪都尚未完全消融,这尸首怎么会腐臭,又哪来的尸水? “那尸首抬去哪儿了?” “就在窖洞外。” 徐戎觉得蹊跷,连忙喊来太子,两人一起来到后院,果然看见贼人的尸首还横在窑洞口地上。 徐戎蹲在地上,掩住口鼻,拾了一根草棍,把尸体上的破麻布挑开了一个角,斜着眼睛瞅了一眼。 果然,在尸首脚踝上,有个狱卒的手掌印,似按在泥浆中一样,掌印发白,四周黑黄而油腻,很明显,这不是尸水。 徐戎觉得这里头可能有文章,于是干脆揭开了尸体上的所有遮挡,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却发现只有双脚踝处和手肘腕上,有这黑黄色的油腻,其他地方要么惨白如纸,要么血迹斑斑。 太子问道:“之前验尸时,可有这油腻?” “没有啊。”徐戎回道:“昨日我还来看过,没有发现有这些油腻。” “那这是何物呢?”太子看那黑黄色的油腻,像是贼人自己涂抹上去的一样,均匀而整齐,绝不是如泥浆一般星星点点,便让徐戎去查。 徐戎回到司卫营中,前前后后问了一大圈,任谁都不解,这尸体上,还涂油脂是何意,都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徐戎当即命属下刮下尸首脚上的油脂,分做六份,前往城中的药铺、医局、染坊、酱坊、食肆、酒酿询问。 一时三刻之后,执红卫陆续回报,都说各处都不识此物,酱坊、油坊都说此物香气轻佻、不像吃的,就连城里行走过多年的杂货跑商都说不是中原之物。 “当然不是吃的。”徐戎心想,这不是废话么,难不成还是洒在死人脚上的酱汁? 不过跑商说不是中原之物,却提醒了徐戎,于是,他唤来了还在琢磨杜冲为什么要造反的李晋:“喏,去安邑坊胡商那里查查。” “为什么是我?”李晋老大不愿意,又不是去玄医局,喊我干嘛。 “这勘验物证,不正是你们缉卫营的事儿么,你有本事,让刘刈去查啊。” “好嘛,这刘胖子,你倒是省事儿了。”李晋嘀咕着。 太子让查,不能不去,可出了这武机局的大门,谁能保证祁长训不盯上自己呢? 李晋想起,自己的刀落在了太医院,便到服备营偷偷找了一把,可拿在手里,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少了点什么呢?” 是刀身上的武机印! 李晋怎么看这光秃秃的刀身都没有自己的武机印好看,于是从怀里掏出那天在娇娘饼摊戏弄那胡巴时用的磁石铜钱,贴在了上面。 “嗯,这才像个样子嘛。” 出了门向东走,去安邑坊,要经过常乐坊。李晋路过娇娘饼摊时,被潘娇娘神秘兮兮地一把拉住了。 “小兄弟!”作为开州府的平民偶像、颜值担当,潘娇娘一如既往地娇媚:“昨天有人来买你命!” “买我命?多少钱?”李晋的关注点一向奇葩。 “多少钱你卖啊?”潘娇娘锤了李晋一下:“昨天有人来,只说探得你出城去报,便给赏银,这里很多消息灵通的蝇营狗苟之辈都听说了。” 李晋心说行啊,这祁长训还真是小家子气,这就追杀上了?这是四处收买眼线,要把我盯死的节奏啊。 “小兄弟,你要多加小心。” “没事儿。”李晋假意一笑,让娇娘宽心:“为了多吃娇娘两口饭,我也舍不得死啊。” 第一百零四章 “猛禽”二哈 开州府是梁王的都城,是人口百万的大都会,也是天下商贾汇集的贸易中心。 梁王登基以来,政策开明,广招胡商,吸引了大批前来中原淘金的西域客商。他们沿丝绸之路东行,在张让所辖的河西、凉州一带短暂停留,便来到中原,来到开州。 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纵使河西的风沙再大,也阻止不了这些淘金的胡商。 胡商的交易分“朝贡贸易”和“互市贸易”两种,其中朝贡贸易尤其受他们欢迎。这些胡商以西域使节的名义,出现在中原朝廷面前,把所带的商品“进贡”给中原朝廷,以获取朝廷的“赏赐”。 而中原朝廷往往以天朝自居,狂傲自大,在获得“进贡”后,给予他们的丝绸彩帛、金银精器等“赏赐”往往几倍于他们“进贡”的价值。以至于有很多胡商专门冒充使节,以朝贡的名义进行着不对等的交易,以获取更高的利润。 但也不是谁都有“门道”可以进贡的,于是,这开州城中,就有了一位专门做这些“朝贡使节”生意的人,专门介绍他们向朝廷“进贡”,此人在胡商中名气很大,威望也颇高,被往来胡商称作“胡郭老”。 李晋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只能捏着一份油脂,别着新取的横刀,穿过东市,来到了“胡郭老”所在的安邑坊。 这胡郭老虽然私底下行着走官拜谒之事,表面上还是在安邑坊开着一家经营胡商奇珍的杂货店,李晋来到店中,只见这别致的小店颇有异域风情。 墙上挂着几幅毛织地毯,有骆驼毛、有山羊绒,花纹独特、色彩丰满,案几上堆满了西域药材,大多是如安息香、瑞麟香一类的珍稀香料,立柜中摆放着各种琉璃碟盏,金银玉石,有月氏的玛瑙、波斯的珊瑚、扶南的火齐珠、阗国的羊脂玉,其他如水晶云母、玛瑙珠翠等,一应俱全、琳琅满目。 据说只要你出得起钱,就算你想要个黑皮拳发的昆仑奴,这胡郭老也能给你弄来。 李晋进了店,把自己的符牌一亮,表明了执红卫的身份。 “哦,御察使李晋,执红卫么,法麻。”胡郭老接过符牌,操着浓重的凉州关外口音,敷衍地回了一句,缺并不怎么殷勤,看的出,他不喜欢这个官府的人。 李晋也看出来了,于是,先假装闲逛,问了点别的,什么天理军的行踪,西域蛮子的动静,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一是为了狡兔三窟,二是胡商的东西,也确实稀奇。 尤其是胡郭老肩膀上架着一只一拤多长的小隼,红腹白腿鹰钩嘴,那胡郭老正剥着松子,剥一个,那小隼吃一个,煞是好玩。 “这鸟怪可爱啊。”李晋喜欢,伸手就要去摸。 却被胡郭老一把挡住了:“哎,这个嘛,御察使摸不成。” 李晋心说,一只鸟而已,摸一下又不会死,不高兴地说:“刚才那羊羔绒,我都摸得,这怎么摸不得?” “这个嘛,咬人的,猛禽!” “猛禽?”李晋一听差点笑死:“这玩意儿还没一尺长,猛禽?” 说着,也拿起一枚松子,放在手里,那“猛禽”瞪着溜圆的大眼,一本正经地迈着正步走来,发现松子居然没剥,以为是什么怪物,躬身抖翅,如临大敌一般,就要与松子搏斗。 “哎,别看小嘛,在我们那厉害的很。”胡郭老对这“猛禽”的行为见怪不怪,伸了手就去“劝架”。 李晋笑着问:“这小隼,叫什么?” “二哈!” 二哈?这什么名字?怎么狗里狗气的。 李晋剥了松子喂过去,见这小隼啄食时,并不咬自己,两个眼睛圆不楞登确实二的可爱,还是忍不住摸了摸。 那小隼也似乎跟他有缘,不但不咬,反而贴着头靠了靠李晋,抖抖翅膀,引颈发出一声长啸:“咯咯咯咯——啾————” 好么,这声鸟叫,那叫一个清脆悠长。 “好了好了,可以停了。”,李晋捋了捋“二哈”胸前的羽毛,帮它顺了顺气。 没想到那鸟这一声长啸,像受了鼓励,更加长了 ————啾———— ————啾———— 一直叫了三分钟。 “停!”李晋怕这“二哈”把自己憋死,“好家伙,你这叫声,比我命都长!” “哎,御察使,他喜欢你么,才叫呢,喜欢的越多么,就叫得越长。”所爱之物被人爱,胡郭老也很高兴,两人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 李晋见时机成熟,这才假装不经意地拿出那份油脂,给胡郭老看。 有二哈做媒,胡郭老放下戒备,接过油脂仔细闻了闻、看了看,一点儿也不怠慢。 端详片刻,他似乎也拿不定主意,从店后唤来一个年轻仆役,李晋一看,是个胡人小伙儿。 “尕娃,你来看一挂。” 那“尕娃”捏了一点闻了闻,用李晋听不懂的胡语跟胡郭老交谈了几句,胡郭老似乎恍然大悟,转头对李晋说道:“李御察,这个嘛,假门叫哈的‘雪松汁’。” “‘雪松汁’?是个什么玩意儿?”李晋半听半猜,能听懂胡郭老浓重的西域口音,却不知道说的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胡郭老见李晋不懂,便给他细说了一番。 原来这雪松汁乃是西域天山雪松的树脂炼成,涂抹后百毒不侵、蚊虫不叮,西域贵族常用来殓葬使用。若是人死后,去除内脏,再用浸透这雪松汁的麻布紧紧包裹,尸首可千年不坏。以前的胡商向中原进贡过此物,后因这雪松汁实在珍贵难得,而且汉人也没有这种掏肝掏肺保存尸体的习惯,就很少见了。 这唐楷观身上是防腐油?见了鬼了,祁长训这么贴心么?知道他要死还事先给涂上防腐油? 可中原的丧葬文化大多还是土葬,讲究入土为安,悬棺、船葬之类虽然有,但毕竟是少数,普通人更没有追求死后尸体“不朽”的风俗,这明显说不通啊。 李晋怕这胡郭老乱说,端出一副杀人如麻的样子诈了他一下:“胡郭老,你若乱说,你这店就别开了,天山之雪,经年不化,要让尸体不腐,直接埋雪里不就得了,还涂什么油?” 虽然惹不起执红卫,可这胡郭老所做的生意,都是行宫里的事,所以也并不害怕他,笑嘻嘻的对他说道:“诶!执红卫么,不敢惹,御察使要是不信,可到别处再问一挂啊。” 见胡郭老说的笃定,李晋问道:“那这货,你这儿可有贩卖?” “没有,这个!死人生意我们不做。要买么,也进不到货。” “有钱还进不到货?” “这个‘雪松汁’么,珍稀药材,一年前开始,就全部运到凉州武威,张将军有多少要多少。” “河西节度使张让?” “是的么,不然谁还有这个权力?” “那除了张让那里,就没别的地方有了?”李晋心说,如果没有了,那这雪松汁就大有蹊跷,祁长训派的人,怎么又跟张让扯上关系?不过,这也不管我的事儿,只要别跟小荧扯上关系就行,回去后如实禀报太子就好,他怎么想是他的事儿。 “有倒是有,这个嘛,算是糊度少见的了,我们往来的胡商,还是做香料毛皮生意的多,这雪松汁,我知道的嘛,只有一个专门贩卖冷门货品的商队,可能还藏有些私货。” “哪家,带我去看看。” “这家商队嘛,一直想做朝贡生意,但没有门道,又舍不得银钱开路,因此没有店铺,但在城西五里西岳岭脚下,有个茶庄,叫做‘小西门’,是他们中转存货的据点,李御察可到那里问给一挂。” 哼—— 李晋一听,呦嗬,老东西,骗我出城是吧,行! 第一百零五章 勇闯西门境 唐楷观的尸体,停在殓房七八日,仵作查了三四遍,都没发现这什么“雪松汁”,偏偏今早要拖去埋了,才被狱卒发现,这事儿,实在蹊跷。 话没说几句,就煞有其事让我出城,还什么“小西门”?跟我两个摆阵呢是吧。 “我说了早晚得碰一碰吧。”公孙荧听前来求援的李晋说罢,从房内取出一支轻巧的软鞭,就要准备动身。 “这是啥?!小荧你还会这个呢?”李晋吃惊,果然一开始就没猜错,玄医局果然有小皮鞭,不过你一个玄医局总使,不是应该用些魔法攻击才对么? 公孙荧一边挽着发髻,一边笑道:“怎么?看不起我?” 李晋心说不是我看不起你,我心思你能有什么法术呢,结果来个贴身肉搏:“算了算了,你就是帮我坐个阵,我还是去武机局再喊两个身手好的执红卫来帮忙。” “好,你去呀。”小荧瞟了他一眼:“正好跟太子说说,你两次偷着去太医院是干嘛,祁长训跟你的爱恨情仇又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你手上的印记,也跟太子自个首,把你关在牢里,那我可就省心了。” “那咱不去了。”李晋一听就俩人去,一摊手不干了:“唐楷观身上的油脂,已经知道是什么了,我回去复命就是。” “一码归一码,今天你好歹是看穿了他的计谋,总比哪天你没防备好,去看看吧,你不去,我自己去。” “不行!他们肯定有埋伏,祁长训很厉害的。” “我听你描述那祁长训那么傲气,未必就是动手,我可以和他文斗。” “文斗?” “是呀,心高气傲的人,一般不屑于用武力,金石医药,上古秘法,随便他,我都可以和他斗斗。” 李晋一瞅公孙荧手里的小皮鞭,心说你骗谁呢:“文斗你带这玩意儿干嘛!” “防身啊,那些胡人未必文斗啊。” 哦,等于小怪武斗,BOSS文斗是吧,“可万一祁长训不跟你文斗呢?” 公孙荧一抖手里的软鞭,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果不跟我文斗,那本姑娘也略懂一些拳脚。” 李晋眼看着拦不住,心说去就去吧,反正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大不了“溜烟步”跑呗,上次从太医院背着皮三儿都能跑了,打不过还跑不掉么? 李晋猜的没错,推理这一块儿的,他还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就算是没毛,当个雨刮器,还是绰绰有余。 李晋缩在武机局,祁长训肯定拿他没办法,既然能找到消息灵通人士扎堆儿的“娇娘饼摊”,也一定能找到消息更灵通的胡郭老,给他使些银子,叫帮忙盯着,胡人嘛,他才不管你要杀的是谁,有钱就办事儿呗。 派人给祁长训的人递了个消息之后,胡郭老这边儿也纠集了三五个人,带着“尕娃”一起,动身向设好埋伏的“小西门”出发。 李晋揣着一份“雪松汁”油脂,带着小荧,按照胡郭老说的地方,直奔城西。 如果说城东万岁山雄壮的气魄是大梁的阳刚,那么城西西岳岭蜿蜒的美景则是大梁的温婉。 李晋和小荧一双人儿,沿着古老的驿道一路前行,鸟也嘤嘤,草也盈盈。 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有你在,说什么山谷苍烟,又道什么白日清幽。 倘若一生做个悠闲人,何必叹这水长,又何必要那山青? 很快,人在景中的两位并不悠闲的人儿,在西岳岭脚下的驿道边,找到了这间叫做“小西门”的茶园。 说是茶园,其实就是个简陋的歇脚驿站,西域人好酒,还没靠近,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你们管事的在哪儿?” 茶园门口倚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蛮子,一看就是望风放哨的,李晋也不客气,冲上去就问了一句。 那蛮子一瞅,等的人来了,就冲里屋一喊:“阿大!”然后把李晋两个放进院里,随手带上了门,用后背靠着。 屋里瞬间冲出六七人,个个胡子拉碴,来者不善,把小荧和李晋围在了中间。 为首的“阿大”是个中年长者,本来还如临大敌,可出来一瞧,却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免嘚瑟起来,不怀好意地明知故问道:“啊哟,就这么两个人,我以为多大回事,年轻人,什么事?” 本以为李晋会按剧本先问“雪松汁”的事,可没想到他也不含糊,一点儿弯子都不想绕,张嘴就问:“喂,祁长训呢?” “祁长训?不认识,你是不是叫李晋?”阿大问道。 “冤有头债有主啊,我劝你们不要多事,让祁长训出来!” “啊呦,年轻人不要这么凶嘛,再凶,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嘛。”阿大似乎不屑,笑着调侃起来。 旁边儿一个邋遢汉子,也跟着笑道:“你想见谁就见谁,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 “不说话,那就对了。祁什么的你就见不到了,谁你都见不到了。”说着,阿大一挥手,七八个人都亮出了身上的家伙事儿,有拿刀的,有拿锤的,还有个居然拿着苏吉用的短柄对银枪! “你们干嘛!想杀执红卫?!”李晋毫不畏惧,从怀里掏出武机局的符牌,往众人眼前一晃,那符牌正面刻着李晋的名字,背面的十字木纹上,刻着“武护天机”四个大字。 公孙荧本以为李晋看见人多,又都拿着兵刃,他见了准又一心想跑,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一点儿不怕还正义凛然的,会心一笑,摸出软鞭挡在李晋身前。 “执红卫?”那阿大收了脸上的笑容,疑惑地和旁边的人换了个眼神。 短枪那汉子低声说:“阿大,没告诉我们,要杀的是执红卫啊。” 李晋见执红卫的符牌有用,不禁得意,又提起手上的横刀晃了晃:“你们这些蛮子,居然敢设伏谋害执红卫,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啊?” 那阿大看了看执红刀,犹豫了一下,自己本是走商贩卖的胡商,但摸不到朝贡贸易的门道,托人找到胡郭老,要价又太高,今天给了自己这个生意,本以为能大赚一笔,可谁成想,标的居然是个执红卫? “快点,让祁长训出来,我媳妇要和他斗法!”李晋一得意,又旧病复发,想着这么多人,你小荧总不至于还来打我吧,先占了便宜再说。 果然,公孙荧听了,并没生气,依旧谨慎地环视着眼前的这些人。 阿大和旁边的人嘀咕了几句,似乎下了下狠心,说道:“啊呀,执红卫嘛肯定不敢杀,被知道了,肯定杀头,不过你在这儿死了,也没人知道嘛,哈哈。” 看样子,是给的不少,只是李晋依旧好奇,自己这颗脑袋到底值多少银子。 那个邋遢的汉子,是个急性子,好像耐不住了,晃了晃手里的牛刀,一脸淫笑:“阿大,自己送上门的,管他执红卫执白卫,你们杀了这个男的,那女的给我玩玩儿。” 说我可以,说小荧可不行,李晋脑子一抽,二话不说,拔出横刀,就砍了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还有高手 这刀一出,公孙荧都吓一跳——这风格,也太不“李晋”了。 李晋也没想到,自己手里的刀,今天怎么就这么冲动。不怕大家笑话,当了两年执红卫,这还真是自己第一次主动出刀。 可李晋的刀法,到底是个什么水平呢? 先说结论——废柴天花板,垫底执红卫。 就以持刀对阵的普通武人做比,武习营统领“金刀”谢君奇,可敌百人;缉卫营统领刘刈,能挡十人;不摆烂偷闲的执红卫,经过武习营的操练,加之执红卫身份BUFF的加持,三五人不能近身。 李晋更狠,一对一时,可以说丝毫不落下风,令人闻风丧胆。 至于一对多嘛,一对多是啥?不知道,我的“溜烟步”不允许我一对多! 能敌一人,是李晋的上限,不是执红刀的上限。 所以李晋手里的刀,也称得上是“憋屈之刃”。 那执牛刀的邋遢汉子,并不知李晋的深浅,只说有人花这么多钱来买他的命,定不是平凡之人,所以不敢硬吃他这一刀,只闪身一躲,被旁边的阿大伸出短刀,挡了一下,接住了李晋的横刀。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先说结论——没有。 虽然这阿大也不是什么行家,但毕竟敢接这杀人越货的活儿,料想也不是什么平凡之辈,硬接李晋这一刀,就知他的手上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毫无章法。 就这还执红卫呢?徒有虚名。 阿大一个示意,那短枪客便瞬间出手,朝着李晋刺去。 要说那牛刀汉子,李晋脑子发热,还能莽一下,可这双手银枪的威力,他可是见识过,刘刈带两个挂件战那苏吉都不能赢,自己怎么能是对手? 可回身要逃时,已经来不及了。那短枪客转眼就钻入自己腋下,眼看就要刺中腰间。 躲的时间没有,后悔的功夫那必须要有。李晋懊悔,原来这莽村的莽字,还真的不好写啊。 就在银枪入怀的一刹那,只听“啪”“啪”两声,小荧手起鞭落,居然打落了那人的银枪,又抬手一鞭,正中敌人要害,那人便抱着下体,倒在地上,嗷嗷叫了起来。 李晋趁机撤回,看了一眼小荧,心说可以啊,还真的会些拳脚。 又看那倒在地上哼唧的汉子,嘲讽了一句:“哼,怎么样,我家媳妇厉害吧,短枪客变成软枪客了吧。” 小荧对阿大说道:“我们不想动手,快叫幕后指使出来。” 可那阿大见手下受伤,瞬间暴怒,根本不听,指挥众人一拥而上,扑了过来。 公孙荧手持软鞭,左右挥舞,力敌阿大和三名手下。 李晋就更不得了,和那牛角刀的邋遢汉子在一旁对喷起来—— “就你还敢惦记我媳妇?” “杀了你就是我媳妇!” “好家伙,口气比脚气还重!” “你才脚气重!” “就你这磕碜的蛤蟆样子,还想吃天鹅?你家里没镜子总有尿吧!” …………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煞是精彩,时不时还拿刀挥舞两下,却只是做个样子助助兴,谁也没有把握真上。 可要说吵架,那谁能是李晋对手?不几句话,那邋遢汉子就被惹得冒火,连砍几刀,却被李晋灵活闪过。 公孙荧一边对阵四人,一边还要抽空去看李晋,渐渐势弱,从怀中掏出一把蜡封的药丸,用力掷向众人。 那蜡丸里面,封的是白火石,打在胡人身上,瞬间起火燃烧,虽不致命,但也立刻遏退众人,扭转了局势。 李晋一看,心说对嘛,堂堂玄医局总使,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就来砸场子,这小丫头,居然带了法器还瞒着我。 局势占了上风,李晋又立刻嘚瑟起来,拿刀指着倒在地上的阿大说:“瞅见没?这是玉皇大帝亲赐的‘灵山霹雳弹’,再敢动手,炸死你们!” 那不明就里的阿大几人,一听这霹雳弹名号响亮,哪敢再动,只在地上打滚,扑着身上的磷火。 李晋又道:“既然祁长训不敢出来,那你就给他带个话,如果有胆,就出来和我家媳妇比试,啊不,‘文斗’!如果不敢,就别成天惦记着我!” 那阿大身上火被滚灭,却不说话,倒在地上眼睛似乎望着两人的身后,李晋警觉地用余光一瞟,身后一道刀影,居然直冲小荧脖颈砍去! 哎呦卧槽,偷袭我媳妇! 李晋别的不行,论反应快,那可真是没的说,抬手就把公孙荧扑到一侧,自己肩头则被一柄圆刀划过,裂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公孙荧倒地翻身,使软鞭一挥,拖着李晋,向后退了三步。 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胡郭老店里的“尕娃”,正提着一把诡异的分骨圆刀,身后不远处,胡郭老带着三人跑来,肩上还立着那只红腹小隼——“二哈”。 这一来,形势急转直下,李晋没料到,走投无路的行商贩子当杀手也就算了,坐店开门的胡郭老,也带人来掺和。 本来对阵埋伏的这几个蛮子,小荧是有所准备,而且已经占了上风,想着祁长训在场,就斗上一斗,祁长训不在,就带话让他省省,自命不凡的清高人,也不会一直都使阴招。 可没想到,半路又杀来一队人,而且眼前这个不会说汉话的“尕娃”,身形迅捷,悄无声息,明显是个高手。 李晋慌了。 “小荧,再扔一把蜡丸,我带你跑。”李晋悄悄对公孙荧说道,顾不得自己肩头还在流血。 “没了。不怕,我能挡他!”公孙荧倒是坚毅。 李晋气不打一处来。 你能挡什么就你能挡,就你这小身板你挡雨都漏吧。这会儿你勇了,你要逞能,刚才那一刀劈过来你咋不说你能挡? 好嘛,我替你吃了一刀,怎么你肾上腺素还飙升了呗?这越打人越多你没看着啊? 我说了不来不来,你非要来,主打一个不听劝?还小怪武斗大怪文斗,看把你能的,这下倒好,大怪没见着,自己先挂了,堂堂玄医局总使,被几个蛮子KO,这人叫你给丢的! 埋怨归埋怨,可叫了半天媳妇,却不能真扔下不管,李晋瞅准机会便要施展“溜烟步”带着小荧跑。 可那“尕娃”身形也并不慢,一闪身,就堵住了他的去路。 李晋炸毛了,打好像是打不过,于是端出了一身官气碰碰运气,对着跑过来的胡郭老吼道:“老杂皮,敢杀执红卫,我看你的店,不想开了,这开州皇城,你以后也不想混了!” 胡郭老累的呼哧呼哧,却仍笑道:“执红卫嘛,厉害。城里嘛,杀不得,城外嘛,不晓得!” 是啊,这荒郊野岭的,难道真就要葬身于此? 第一百零七章 他来了 两人独身来闯这“小西门”,确实“略莽”了一点。 可一贯十拿九稳的公孙荧,为什么这次会“略莽”,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不过李晋猜不透,也不想猜,毕竟智商被碾压惯了,猜了也是白猜。 总之她要来,就有他要来的道理,死也得陪着不是。 胡郭老和这“尕娃”没来时,不说“血洗小西门”,至少也能达到目的,可半路杀出的胡郭老,却打破了原有的计划。 “小荧,还有什么法器,快些使出来啊,别藏着掖着了。”李晋有点着急,毕竟每次都是公孙荧尽在掌握不是。 “说了没了啊,你真当我是巫女?” “那你的祝由术呢?控制人,叫他们回家。”要说这李晋,确实不是什么“狠人儿”,一点儿“杀伐果断”都装不出来,咬牙切齿地说出狠话,居然只是叫坏人回家,不应该是施法让他们自相残杀么? 公孙荧瞪了李晋一眼:“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全忘了,这世上根本没有能控制人的办法,刘刈回家,是他也觉得他应该回家,你问问眼前这些人,他们觉得现在应该干什么?” 得,这还用问么,杀了我呗! 怎么办? 李晋端着刀不敢动,内心在束手就擒和举手投降之间反复横跳。 如果就自己一个人,那多半能跑,可现在旁边儿还有个公孙荧。 讲真,这女人,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拖油瓶!为什么每个故事里都要有个花瓶! 李晋决定拼了,至少也能给公孙荧争取个逃跑的机会,别的不会,多挨几刀,拖个几秒,兴许可以,谁叫这花瓶这么好看呢。 想到这,李晋在短短几分钟内第二次硬挺了起来,心里默念,“一刀出手,天下我有”,哇哇叫着,向那尕娃劈去。 “小荧快跑!” 谁成想这瓜女人居然拎不清轻重,在李晋奋起的一瞬间,也使出软鞭,朝那“尕娃”挥去。 “你先走!” 李晋绝望极了,心想——完了完了!死了死了!怎么死的?蠢死的! 那尕娃一手抓住公孙荧的皮鞭,一手用那把诡异的分骨圆刀轻轻一硌,架开李晋的横刀,环手一回,就朝李晋咽喉划去。 李晋把眼一闭,只能被迫去体验一把这凉刀划破喉管的寒意,心说,谢统领不好意思啊,再有来世,我定在你武习营好好学习。 可李晋怎么会死呢? “等等!”果然,就在分骨圆刀离李晋的喉咙还有十三分之一秒的时候,胡郭老大叫一声。 “哎,等一挂等一挂,尕娃,嫑着急,嫑着急。” 胡郭老慌慌张张上前,端起李晋的横刀,一副惊异的表情:“诶,大侠,你这刀上,怎么会有个铜钱?” 哎——哎——你干嘛,拿我的刀?过分了啊。 圆刀在喉,李晋没敢动,直接被胡郭老缴了械。 “哎老杂皮你干嘛,执红刀可是执红卫半条命啊,把刀还我。” 这话说的,一条命都要没了,还有心思惦记半条命,李晋你这心够大啊。 胡郭老把李晋贴在刀身上的铜钱扣了下来,又贴了上去,反复两三次,居然颤抖起来:“诶,大侠,你这个铜钱嘛,是磁石的啊。” 没见过世面的老杂皮,磁石有什么好稀奇的!李晋没理他,只说要杀就杀,反正目标是我,放了小荧就好。 见李晋没有否认,胡郭老一把推开尕娃,颤抖地抱住李晋:“恩人啊,恩人啊!” 啥玩意儿就恩人?李晋一头雾水。 胡郭老问道:“前几天,你是不是在东市,杀了个大余国的胡巴?” 胡巴?李晋突然想起在“娇娘饼摊”戏耍的那个恶汉。 杀人?我这杀人如麻的执红卫每天不知道杀多少人,可那胡巴却没那么幸运成为我李晋的刀下之鬼,却是衙府司军杀他的啊,血喷老高了。 李晋本想照实否认,可见胡郭老大叫“恩人”,有点明白,猜测是他跟这胡巴有仇,于是说道:“执红卫惩奸除恶,杀几个恶人,有什么好稀奇的?” “哎呀,是了是了。”胡郭老拉过尕娃一起,就跪在地上给李晋磕起头来。 要说这李晋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给他磕头,更何况还是年老的长者,连忙把胡郭老扶了起来。 胡郭老老泪纵横:“恩人呀,你可不知道,那胡巴,杀了我全家!” 原来这胡郭老,一直把持着最赚钱的两条朝贡贸易路线,一条是西域的香料,一条是太医院的药材。 大余国的胡商见了眼红,逼迫胡郭老把朝贡贸易的资格让出来,胡郭老自然不会干,于是那胡巴便带人,将胡郭老一家杀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了他和一个收养的义子“尕娃”,胡郭老为了保命,最终将太医院这条药材朝贡给让了出来。 这一让,一年就是大几千两白银。 可胡巴在东市“娇娘饼摊”莫名其妙死后,大余国的商队只当不知惹了什么厉害角色,就连夜散了,贸易商路又回到了胡郭老手里。 胡郭老在潘娇娘那里打听,也只知道是有人用磁石铜钱戏弄了胡巴,潘娇娘为了保护李晋,并没告诉他具体是谁。 如今一见,居然险些恩将仇报。 “李大侠,老东西嘛,两眼昏花,该死该死。”胡郭老泪流满面。 李晋“谦逊”地摆手:“诶,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杀几个恶人而已,胡郭老,执红卫是人民的执红卫,我也只是为人民服务!” 公孙荧也很惊讶,还有这档子事儿呢,没听这笨贼提起过呢,听李晋又在嘚瑟,又气又笑,狠狠掐了一下他的屁股,把手朝阿大那边一指。 胡郭老顺着公孙荧的手一看,阿大几人还提着刀站在那里,走上前去。 “哎,阿大,自己人嘛,误会误会。” 阿大说道:“那这钱……” “钱嘛,我给,我给,等会儿去我店里拿,一分不少你们的嘛。” 又转向李晋:“恩人,跟我一起回去,我嘛,准备些礼物,报答恩人。” 见这阿大确实听胡郭老吩咐,李晋这才放心,问道:“祁长训呢?” “恩人,你说的这个人,确实不认识啊,昨天有人来我这,放了些钱,只说有叫李晋的,骗来城外,杀了有赏。” “胡郭老,你这也太没底线了,你个胡商,又不是杀手,这种事,也能答应?” “诶,答应嘛,肯定不答应,但是来的人很厉害啊,我们和宫里的贸易都瓦得清,说是不听,就不让我们再做了。” “先去敷点药吧。”公孙荧看了看李晋肩头的伤口,胡郭老一脸愧疚,尕娃跟在后边,几人一起就准备回城。 就在李晋伸手去推院门的那一刻,吱嘎一声,院门从外打开,闪进一人,差点和李晋装个满怀。 李晋一瞅——真晦气,祁长训! 第一百零八章 这就是你说的“文斗”? 李晋的反应,比祁长训快。 就在碰面的一瞬间,李晋拉着小荧,秒退了半步。 那祁长训反应也不慢,单手提掌,一掌劈来。 却没打中后撤的李晋,掌风掠过他身后胡郭老的面颊,生生震退了三尺。 惊愕之余,毕竟是行走多年的老江湖,胡郭老瞅见这场面,立马就看出来,这是真正的“买家”来了。 他抢步站到祁长训与李晋中间,堆起一脸的笑,说道:“哎呀,客人,给我个面子,都是朋友。” 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什么江湖一笑泯恩仇,这些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祁长训便掩住口鼻鄙夷地说道:“嘁!你有什么面子。”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李晋拽了一下小荧,让她听听,就这嘁嘁怪这看不起人的屌样子,要多恶心又多恶心。 小荧当然知道李晋的小心思,意思是这祁长训长得完美归长得完美,人品素质不行,可别看迷了眼。 祁长训说完,根本不屑于对胡郭老动手,只用手挥了挥,示意他闪开。 可胡郭老哪里会听,不但没有闪开,甚至还上前按住了祁长训的袖子,转头示意李晋两人先走。 这个举动可直接惹恼了这只嘁嘁怪,只见他嫌弃地甩开袖子,反手一掌,就向胡郭老劈去。 旁边的“尕娃”见来人向义父动手,抬手就去抵挡。 要说这尕娃也是有分寸的,祁长训赤手空拳,并未带任何兵刃,尕娃也没有用那分骨圆刀,只是用手去捉祁长训推来的一掌。 可祁长训怎么可能被一个蛮子制住?顺势一偏,竟将身手不凡的尕娃推出三步远,一口胃液涌出,哇哇大吐起来。 阿大在身后扶住尕娃,看祁长训不由分说先出了重手,便招呼一声,众人纷纷提起兵刃,蓄势欲发。 祁长训根本没把这些亮出兵刃的胡人放在眼里,当他们不存在似的,从怀中取出一方绸巾,裹在右手上,抬手便向李晋挥去。 祁长训一拿出绸巾,李晋就想了起对皮三儿脸上挨的那一拳,知道祁长训这是要放大招了。 艾玛,不是说好的文斗吗,怎么这拳头就冲我来了? 李晋屈身一躲,公孙荧抬手一鞭,缠住了祁长训的出拳。 胡郭老见恩人被袭,率众人一拥而上,甭管短枪长剑,还是分骨圆刀,一股脑都朝祁长训招呼了过来。 祁长训赤手空拳,面对眼前十余人,毫无惧色,左手背身,右手环掌,掌风扫过众人时,蹬着墙边的石阶一跃,跳上了屋顶。 李晋以为人多确实有用,把祁长训逼得狗急跳墙,心说这下可以跑了。于是拉了拉小荧,意思是他不跟你文斗,那咱们跑吧。 可公孙荧可没打这个念头,环视了一圈众人,给李晋递了个眼色。 只见祁长训并未有任何退意,似乎也不想肉搏脏了自己的手,从腰间取下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打开盖子,嘴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又捻了两只黄豆大的皮鼓塞入耳中。 那盒子里应是装着两只罕见的甲虫,听祁长训引导,便也跟着咕咕叫起来。 很快,咕咕声越来越低,变成了低垂的“嗡嗡”声。 而嗡嗡的声响也越来越低,变得若隐若现,几乎很难听到。 但耳膜的震动,却能印证这甲虫的叫声一直未停。 “隐声圣甲虫!”公孙荧叫道,便要去拖李晋逃走。 可刚一伸手,便浑身瘫软,跌倒在地。 而李晋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什么“隐声虫”若隐若现的低垂叫声,穿透力极强,透过身体直击心脏,并且完全契合心律的节奏,不几下就让心脏随着他的节奏搏动。 李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被带得时而快,时而慢,心慌气短,烦躁不安,哪里还有反抗和逃跑的力气,也抱着脑袋倒了下去。 胡郭老和阿大等人,也无一幸免,全部被这刺破头颅心脏的低垂音波扰得缴械,倒在地上丧失了反抗能力。 祁长训从房顶跃下。 首先,选中了那执牛刀的邋遢汉子。 左手端着甲虫盒子,右手抬臂环掌,绕了半圈,运气发力,一掌劈下,手未挨到那胡人面颊,掌风却劈得他脸骨“噗”地一下,凹陷了下去。 那汉子头骨被劈得尽碎,手里牛刀掉落,一歪头,死了。 接下来便是那持双枪的蛮子,阿大的一个个手下,连同阿大一起,皆被祁长训以掌风击碎头颅,活活劈死。 眼见着这十来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被祁长训残忍劈死,李晋想跑,却抬不起腿,心脏的跳动,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抬手去堵耳朵,可那低垂隐约的“嗡嗡”声,似乎并不经由耳膜传入脑中,而是穿过身躯直接引震心脏。 李晋心说糟了,小荧猜中了开头,但却没能猜对结局。 祁长训确实清高不屑与你“武斗”,但也并未“文斗”,什么“金石医药”,恐怕他也懒得张嘴,而是用了这般诡异下作的手法杀人。 这又该如何抵挡? 眼见祁长训又劈死胡郭老两名手下,抬掌冲着“尕娃”劈去,李晋使出全身力气,用力推了一把小荧,可手上却绵软无力,公孙荧纹丝未动。 那“尕娃”也毫无意外,一招便丧命祁长训掌下。 只剩下了胡郭老,蜷缩在地上,惊恐万状。 祁长训走到他面前,轻蔑地说道:“我最烦你们这等人也敢来拉我衣袖!” 说罢,便抬手,环掌半圈,用力向胡郭老面颊劈去。 就在掌风挨到胡郭老脸骨的一瞬间,肩头那只红腹小隼一跃而起,扑向祁长训手中的盒子,一口一个,竟像吃松子一般,将两只甲虫吞入腹中。 这鸟与人的心律不同,并未受那虫鸣的影响,李晋看去,它居然口中爆着甲虫的汁液,瞪着溜圆的双眼,嚼的正香。 虫鸣应声而停,李晋和公孙荧也同时恢复,可那胡郭老却未能幸免,祁长训掌风未收,胡郭老一样脸颊凹陷,头骨尽碎,被活活劈死。 李晋见虫鸣声停,不敢再有半点耽搁,扶起公孙荧,施展“溜烟步”,一眨眼,就逃到了十步开外,向城内奔去。 等祁长训反应过来,哪里追得上。 李晋吓得半死,脚下不敢有半点停顿,只是跑了半里,发现落了什么。 于是回头大喊一声——“二哈!” 那傻鸟扑扑愣愣,居然朝着李晋飞来,盘旋在二人头顶,跟着李晋一起,扎进了西岳岭的山林之中。 第一百零九章 超越认知的城府 好险! 没想到,救了自己的,居然是一只傻鸟。 李晋肩头带着那红腹小隼,一路把公孙荧送回玄医局,便回去复命。 “老大老大!” 用仓皇逃回这个词来形容李晋,一点都不夸张,只是还没进门,皮三儿就拦住了他。 “闪开,我有正事儿。” 皮三儿一边扶着脸上的膏药,一边说:“找到了,找到了,我给你找到了。” 李晋心烦:“什么就找到了?” “之前出千诓了别达钱财那个书生,这几天又去连庄楼。” “没空,都什么时候了还连庄楼,命都差点没了。” “老大,他就是那个方士游医!” “哪个游医?” “你的太虚雷电枕。” 那骗子?李晋心说,好嘛,骗我钱这事儿可比造反大多了,肯定要去办他,但是现在刚刚死里逃生,哪顾得上这些,先把雪松汁的事儿办了,再定定神儿,得空再去找他。于是把皮三儿一推,说道:“那你和别达盯着点,等我公事办完再说。” 见到太子,李晋便将张让垄断雪松汁的来龙去脉,报与了他。 “又是张让?”太子听完李晋的回报,不禁皱紧了眉头。 李晋此刻多么想说“有人刺杀执红卫!” 可是怎么解释自己手上的灼上和去太医院寻绿矾油之事?又怕崔瞳之事穿帮,所以只能憋在心里,心说等自己摆脱嫌疑,再告祁长训的状不迟。 可这事儿又指向张让,总得提醒一下太子吧。 “殿下,容我多说一句。”李晋心里很急,而且不能不急,昨晚在张让府上听见的事儿,虽然也没法说出来,但如果一点儿都不告诉太子,那也确实对不起太子给的两枚武机印。 “说。” “张让虽然呆傻纨绔,但一个堂堂节度使,难免有几个谋士,谋士还好,若是有人利用张让,那殿下就这么认定张让不反,万一有什么后果,那陛下怪罪,可就……”李晋换了个角度,总之就是要把张让谋反的事告诉太子,至于过程,对太子来说并不重要。 “你的意思,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李晋心说你这小孩哥,我只是说让你提防,你这一句话杀气怎么就出来了,我啥时说不能放过了?合着你这会儿跑去把张让杀了,全是我的主意了?小小年纪锅丢的这么光速,事儿没办呢,退路先想好了。 李晋突然就有点后悔多事了,高端局里的弯弯绕绕,的确不是自己这么一个小角色该掺和的。 “殿下,怪我多嘴,反正‘月中骞’的事儿,别达也跟你说了,而且张让垄断产量稀少的雪松汁也是我探得的事实,其他的,你就当我没说。” 李晋只做了事实判断,收回了价值判断,反正意思就是弄错了不怪我,这才是公务人员的生存之道,是黑是白,领导去判断。 太子琢磨了一下,的确,天下都传“张让必反”,到自己这里,怎么就能做出张让不反的结论呢?这不是逆天而行? 尤其是这雪松汁再一次把矛头引向了张让。 权衡利弊,对自己来说,错放张让等于谋反,是死刑,而错杀张让最多是武机局办案失察,大不了被梁王废了太子之位以谢天下,最多是个死缓;而对社稷来说,错杀张让等于立即削藩,而错放张让大不了是养虎为患,还有周转防范的余地。 近日的事,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自己承担较轻的后果,而避免社稷去承担任何后果。 谁是社稷? 是父皇! 太子想到这儿,惊出一身冷汗。 “快。康老师!”太子连忙唤来康严。 “速报父皇,就说张让与天理军案,有关联,武机局建言,请衙府司军出兵,请回张让,协助查案,问父皇准否!” “这……”康严一听,忧上心头。他何等老辣,明白太子这是把球又踢给了梁王陛下,这对太子恐怕极为不利。 太子可以像李晋一样不做任何结论只让梁王决策吗? 答案是不能! 因为基层人员可以不拿主意,但中层领导,天职就必须给出结论,最高领导可不会容忍你不站队,不表态。——这是政治生存法则。 梁王作为天子,一定要的是一个有担当,甚至能牺牲的臣子,可太子这么做…… 很明显,太子不傻,但不愿牺牲。 “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太子悲切地道,面对张让的这盘棋,自己没有活眼。 的确,且不论太子有没有调动府兵的权利,只说向梁王建言,说出兵也好,说不出兵也罢,对太子而言,都是死局,瞒报,更是死上加死。 解释一下,太子向梁王建言出兵,梁王求之不得,将即刻派兵削藩,若成功,则皆大欢喜,功在圣上,若万一失败,则是受太子妖言蛊惑,届时挥泪斩太子,便可稳住其他藩王。 若太子不向梁王建言出兵,则日后张让起事,太子明知不报,与同党无异,也是死局。 康严望着这个自己陪伴多年的小主人,他无法给太子解释,自古以来,位卑者权重,官高者无实,可梁王陛下却非要逆天而行,把太子放在这个武机局都统领位置上的真实原因。 “殿下,若要破局,可以先一步去找张让。” “什么?!”太子一惊:“康老师,你是说……这不成了通敌?” “殿下,不管圣上同不同意出兵,你都可去追张让,只说让他回来鉴别证物,回不回来是他的事,只要他人在开州,此局可破!” 康严的确是疼爱太子的,这一招,几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城府。 而在这一刻,他其实也就选择了和太子站在一起。 太子沉吟片刻,此法虽不能破局,但多少是个屏障,可张让连夜出城,已行军三四个时辰,怎么也出城四五十里,怎么追? “李晋!”太子道。 哎——哎—— 李晋心中脏话连篇。 我招谁惹谁了? 不是你们俩人有什么大病吧,说了半天我一句没听懂,就听个去追张让,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你们说的倒是轻松,让我去追,可我这脚上就跟带了GPS电子镣铐一样,一出城,那个漂亮的猛男就阴魂不散,刚刚逃命回来,这就马上又让我出城呐,我不去! “李晋,武机局只有你脑子最灵,脚下最快,你牵匹快马,速速去追,只说天理军案有重大物证,请张将军回来协助鉴别。” “好嘞。” 李晋能说不去? 第一百一十章 对策 康老师之所以让太子先去追张让,其实是让太子表了个态。 既然通不通知父皇出兵,都是死局,都会由自己背锅。 那不如先发一招,告诉张让和父皇自己只是请他回来查天理军反案。 至于发兵是对是错,那是父皇的事,与我无关。父皇恨我,最多也只能埋在心里。 好歹是一步缓兵之棋,不至于速死。 李晋心中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听令。 看自己命硬不硬了。 祁长训这恶人,终究是翻不过去的大山。 李晋换了一身最新的差服,黑底红绣,透着武机局五彩斑斓的威严。 执红刀竖在马头,刀柄红绳散开成缨子,标志着执红卫先斩后奏的权力。 背后还跟着一匹马,马上乘着别达,手里撑着一条三丈长的横幅,上边儿有康老师苍劲有力的书法——武机局执红卫神圣不可侵犯。 二人出城,向西疾驰,别达手里的横幅随风招展,马头执红刀的缨子也跟着风飘了起来,细碎的红绳糊了李晋一脸。 肩头的傻鸟二哈,却以为这迎面而来的缨子是什么怪鸟的羽毛,正在无所畏惧地与“它”战斗,时而猛啄一口趁“其”不备,时而飞起盘旋战术撤退,没有一点儿正经猛禽的样子。 有路人经过,皆前仰后合,怎么这武机局画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抽象?这开州府,就从来没有过如此滑稽离谱的执红卫。 康老师嫌丢人,并不想给他写这几个字,无奈李晋耍赖,说你不写我就不去,康老师哪能拗得过他呢? 李晋这身儿行头是他自以为的第一道护身屏障,意思很明显——我这趟可是替太子办重要的事儿,节度使谋反大案,你可别再盯着我,耽误了太子殿下和梁王天子的大事,你可担当不起。 公孙荧也丢不起这个人,带了四个女官,远远跟在后面。 几分钟前,两人还为如何对付祁长训展开了争执。 “挖坑吧!”李晋说完太子的用意,立即献策:“挖坑做个陷阱,把他给埋了!” 看公孙荧瞪了自己一眼,李晋就知道这办法不靠谱,又一琢磨:“火攻!怎么样,准备些桐油,火烧博望坡!” 小师妹一听李晋这些天毫无长进,一脸的生无可恋:“喂,笨贼,大路宽敞,你用火?” “白火石蜡丸啊,这总行了吧。” 公孙荧又瞪一眼:“那祁长训的身手,你有把握能打中?再说这也不致命啊。” “那怎么办?”李晋一指小师妹:“要不你带上小师妹,再多叫几个身手好的姐姐,带上弓箭甲胄,去干死他?” 话没说完,脑袋上就被小师妹跳起来锤了一拳:“哟,自己不行,打我的主意?” 那二哈见小师妹打李晋,也跟着朝李晋的脑袋啄了一口,小师妹见这鸟看上去瞪着眼睛傻不愣登,但居然和自己灵犀想通,喜欢的不得了,叫在手里逗个不停。 “——啾————”二哈受了鼓励,又长啸起来,叫得比李晋命还长。 虽说大敌当前,可小师妹想得却没那么复杂——不去不就没有危险了么。 “直接造反吧李晋。”公孙荧心说你俩能不能别闹了,大难当头,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我这是医局,医局,不是天理军大本营。还弓箭甲胄,你还嫌梁王盯玄医局盯得不够紧吗?直接造反得了!你怎么不从武机局调些弓箭手?” 李晋把嘴一撇:“太子可不傻,本来就是让我去‘请’张让,我要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执红卫去,那哪里是请了?恐怕当场就被河西军砍了。” “人我倒是有,但是你可别打小师妹的主意。”公孙荧抬手护住小师妹,好像李晋马上就要把她拖出去送死一样。 李晋一听有高手,乐了起来:“有人就行,那你得挑几个功夫厉害的。” “那没有。”公孙荧把手一摊:“没有比我厉害的。” “怎么会没有呢?”李晋心想虽然公孙荧能力敌四五个持刀的蛮子,但没想到这居然就是玄医局的战力天花板?跟祁长训比,这明显不够用啊! “没有就是没有,你当说书呢?遍地都是武林高手?”小荧觉得这问题很傻:“你傻,梁王可不傻,他本来就多疑,我这儿要是真藏了些高手,早都被他察觉了!” 李晋有些丧气,但还是对小荧抱有一丝希望:“那就没有其他法器了?比如上次对付崔瞳用的‘北帝玄珠’?” 嗯?一句话,提醒了公孙荧,她转头问向小师妹:“师妹,之前试验用的北帝玄汁还有吗?” “嗯,还有一些,不过姐姐,那么一点点,够用吗?” “防个身吧,总比没有好。” “北帝玄汁?”李晋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诌,居然还真有。“就是硝石榨汁了么?” “差不多吧!”公孙荧觉得没工夫跟他细细解释,就敷衍了一句:“硝石在密闭的陶罐中烧制三天,再喷水雾去溶解罐中的蒸气,凝结成露,就是北帝玄汁。” 李晋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溶解?什么是凝结?这么复杂?“一定很厉害吧。” “本草拾遗中有记载,可融军甲,比你的绿矾油要厉害。” 李晋一听乐了,《本草拾遗》倒是读过,莫不是上面说的强水?一直以为是炼丹术士不着边际的吹嘘,没想到是真的,而且小荧居然会炼。这个当然可以,马背驮上两大桶,谁来泼谁,别说是祁长训,就是千军万马,也给他融了。 可没乐多久,小师妹取药回来时,李晋的笑容就僵住了。 “就这么点?”李晋指了指小师妹手上的瓶子,甚至比那咬金瓷的梅瓶还小整整一圈。 小荧说道:“这些东西虽说至阴至毒,但不易制成,操作复杂,如果能够量产,那凭此就能无敌天下,衙府司军不就没用了么?” “不要算了!”小师妹闹了起来:“你知道就这么点儿,得失败多少次才能得到么?” “要,要,凶什么嘛。”李晋接过装着“北帝玄汁”的瓶子,叹了口气又演了起来:“这也太少了,那祁长训这么厉害,我死倒是没关系……小荧你要不别去了。” 李晋这话,惟妙惟肖。眼神从希望到失望,失望中带着几分惆怅,公孙荧听了,心说这笨贼虽然平时顽劣不羁,但关键时刻,还真是重情的人,似乎暗自下了下决心,说道:“你还记得昨夜看的唐楷观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完美男人和完美马 好端端的,公孙荧又提起那唐楷观,让李晋觉得大煞风景。 “唐楷观?怎么不记得?这几日的事,都是因他而起,崔瞳跑了,刘刈傻了,太子险了,武机局被他弄的七零八落,就连我这会儿去送死,最早不都是因为他?” “我是说昨夜给你看的他身上的印记。” 李晋突然明白:“小荧,你是说那些针灸,那些穴位,让让人短时振奋的办法?” “是的,唐楷观本就被摧残的虚弱,昨夜你也看到了印记了,祁长训使用银针刺激他的血气,可让他在短时间内血气上涌,精气爆发。” 的确,唐楷观在金水河边时,李晋便觉得蹊跷,怎么一个看上去受尽折磨的濒死之人,却能身形迅捷,一跃三丈,甚至能在黑夜中留下残影。 李晋一边听着,一边瞅了瞅旁边的小师妹,心说如果照此方法搞出一个暴躁萝莉,那一定很炸裂。 “看我干嘛!又打我主意,我可不去!”小师妹吓得又往公孙荧身后躲了躲。 “小荧你会吗?” “本来不会,但昨晚看了,可以试试。” “哎呀,早说你会,那不就得了?”李晋知道,按小荧的作风,可以试试就等于十拿九稳,一下子高兴了起来:“那我今后不就神功盖世独步天下了嘛,那六枚武机印不是唾手可得?” 小师妹把嘴巴一撇:“武机印武机印,你这辈子就这点出息了,笨贼,咱有了钱,其实也可以试着吃肉,别老惦记着馒头敞开吃行么?” 李晋一听,呃,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公孙荧说道:“哪能一直奏效,最多算是透支,人的精力气血是恒定的,这个办法让你暂时借用了未来的气血,那么过后必然会衰落虚弱。” “啊,不是一直有效?” “你想什么呢,一直有效,那梁王派祁长训给衙府司军针灸不就行了,还要什么‘月中骞’、‘玄生术’?”小荧说道:“这个办法使人振奋,只是暂时的,最多维持两三个时辰。” “哦,我懂了。”李晋眼睛一转,诡异笑道:“听说有一种蓝色的小药丸,也似这般,战斗前三刻服下,战斗时豪勇无比大杀四方可敌数人,直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嗷嗷惨叫,可药效一过,三五日都不能再战。” 小荧和小师妹面面相觑,不知李晋所言何物。 李晋见两人不懂,便说:“那小荧你快快施法,管他什么副作用,先过了这关,保住命再说。” 公孙荧唤小师妹取来银针药物,散开李晋的头发,以百会穴为中点,每两个四神聪穴连线相交,交点前后左右各刺一针,共计八针,针针俱向百会。又选内关、阳池、膻中、神门、三阴交、足三里各刺一针,拱戍阳顶。 接着又让李晋把汤药服下,说道:“这是毛地黄和海葱配比的辅药,祝由和针灸是医家两个不同的方向,用针毕竟不是我强项,恐效果不佳,服些汤药可以增强效果。起效大约要半个时辰。” “小荧,这又是吃药,又是针灸的,无非就是让人去拼命,我看这法子今后就叫‘卷王仙术’如何?” “随便你叫什么吧。”小荧倒是无所谓。 “卷王仙术”无非是自我嘲讽,实际上,李晋却在心中暗暗叫苦,本来是打算躺平混日子,可没想到最终会卷到如此地步。 为了给公家办点事儿,居然连这透支精气的法子都用上了,不知道万一猝死,会不会给算个工伤,这打工人当的,还真是不容易。 “施法”完毕,小荧问道:“怎么样?感觉如何?” 李晋把胸口一挺,苦中作乐:“我已出仓,感觉良好。” 小荧见第一次出针,并没有什么太大闪失,便从屋外招呼了四名英气的女官,整理好轻便的衣装,带上皮鞭兵刃,拿了些火石药具,跟在李晋后边儿,一起出了城。 这队人,是李晋的第二道护身屏障。 至于第三道护身屏障嘛,李晋留了个心眼儿,早早喊皮三儿去办了,但并不敢跟小荧说。 另一边儿。 内侍监黄琪急匆匆找到祁长训,将梁王收到太子禀报,并已遣衙府司军追张让一事告知了他。 “陛下出兵征讨张让?好,知道了。”祁长训听闻消息,并不惊讶。 “诶,祁将军,并非‘征讨’,是请张将军再在开州逗留几日。” “嘁。调一万五千衙府司军,三倍兵力,有这么‘请’的么?” 黄琪呵呵一笑,颇有深意地说:“这是太子的请奏,陛下准奏而已。” 祁长训不以为然,说道:“陛下太过谨慎了,只须再等几日,我掌兵权,便不会如此束手束脚。” 黄琪听这话,怎么都觉得透着一股子反意。 “那当然,那当然,祁将军文武兼修,定能成一番事业。只是……”黄琪话锋一转:“只是府军未动,太子殿下又派一人,先行一步,孤身去追张将军,要请他回来协助辨查证物。” 这是何意?祁长训略作思量,道:“太子怎会有如此城府?” 黄琪笑道:“太子有没有城府,还不是看康严有没有城府?” “康严出此策?活腻了?” 黄琪道:“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追张让那人。” “所以说……截住他?” “对,陛下的意思,还是有祁劳将军走一趟,截住此人,不能让他在府兵到之前见到张让。” “小事,太子所遣何人?” “缉卫营李晋!” 又是他!这个搅屎棍!祁长训在心中骂道。 “黄总管,请回复陛下,我这就出发。” “好,祁将军,张将军五千兵马,已出城半日,大概已行军近百里,衙府司军去追,怎么也得三五日,可这李晋快马去追,估计三五个时辰就能追上,陛下特赠你良马一匹,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黄琪唤人从院外牵来一匹威武的宝骏,通体披着一身紫骝色的细毛,须鬃炸裂、头颈高昂,十分威武,直教祁长训也露出惊愕之色。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西极天马’?”祁长训上前抚弄这宝骏,只觉这马紫红色的鬃毛极其茂盛,犹如一团火焰一般,让人欲罢不能。 “祁将军真是见多识广,此马正是西极天马,唤作‘紫火狮子骢’,是前日张让献与陛下,陛下现将此宝骏转赐将军,还请将军不辱君命。” “那就蒙陛下赐马。”祁长训接过缰绳,毫不客气。 送走黄琪,祁长训稍作准备,翻身跃上紫火狮子骢,径直出城而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决战马蹄沟 西出开州府,城外五里是西岳岭,是一道蜿蜒的丘陵,绵延不绝。 翻过西岳岭,再行百里,便是著名的马蹄沟,河水清澈,岩壁峭立,相传王莽与刘秀曾鏖战于此,大军铁蹄踏过,便碾出一道峡谷,因此得名。 李晋与别达行至此处,看到很多休憩造饭的痕迹,想必张让五千军马,应该就在前方不远。 李晋使胯下战马在河边饮了些清水,正待继续前行时,身后一声嘶吼,只见祁长训骑马疾驰而来,而他胯下,正是那匹紫火狮子骢。 李晋并不知道祁长训此行背后的真实目的,只道是继续来追杀他,所以一瞅这熟悉的西极天马,骂从心中来:怪不得这么快就追上我了,这祁长训还真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为了追我,紫火狮子骢都弄来了,咱这1.0自然吸气小破马,怎么跑得过人家这W12限量版跑驹? 祁长训纵马入谷,见到李晋二人,便从马上跃起,没有二话,抬掌便向他劈来,至于是不是有什么埋伏,也毫不在意。 李晋拉着别达闪身一躲,那河边饮水的战马身上正中一掌,瞬间肋骨断裂,腹部塌陷,倒入河里,死了。 见李晋闪开,祁长训又准备接第二掌。 “有完没完!”李晋边退边叫道:“能不能不要打了,你杀刘刈,杀唐楷观,根本不关我的事!” “求饶有用么?”祁长训鄙夷地说道:“在我眼里,你跟废人无异。” 傻鸟二哈的前主人胡郭老是被祁长训所杀,看到仇人分外眼红,可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听懂李晋言语中的退意,不干了,圆目怒睁瞪了李晋一眼,飞上半空,箭身俯冲,挺着鹰嘴,直冲着祁长训双眼啄去。 祁长训委身下马躲过,回手一撩,虽未击中,但掌风掠过,那二哈尾羽纷飞,弹落在地。 李晋趁机吼道:“我只是一个小小执红卫,碰巧去了你们太医院而已,你干什么,我不想问,也不想管,之前的事儿,我只当不知道,行了吧。” “嘁。”祁长训收手冷哼一声:“碰巧?现在知道后悔了?你来这儿,就必须死,一个废人还讲什么条件!” “别闹!”李晋指了指别达身后的横幅:“看到没,‘大梁执红卫神圣不可侵犯’!我此行,是奉太子命办事,你要是杀了我,那便是跟太子作对,你想清楚后果。” 李晋此刻还完全没意识到,是,你奉太子命,你是正事,可人家是奉天子命来杀你,一字之差,还不是把你拿捏的死死的?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梁王与祁长训,针对的并不是李晋这个人,无论是谁去往张让营中,都是同样的结果。 李晋却只以为祁长训杀他是因为他多事闯了太医院,发现梁王派人假扮天理军,又为了刘刈逼死薛问,已经深陷梁王天子的布局中,又怎知祁长训此行杀他的真正目的是阻挡太子甩锅,强逼殿下替天子挡箭,如果知道自己成了炮灰棋子,那不得活生生气死。 只见祁长训并没理会李晋祭出的太子大旗,而是抢身上前,继续杀招。 这人一定疯了,李晋心想。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就为了报个私仇,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 一边想,一边抽身去躲,轻轻一跃,居然飞出去三丈之远。 这一跃,连李晋自己都大为吃惊。 “是了。” 他摸了自己的摸头,又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好像不是错觉,感觉浑身居然有使不完的力气。 不禁得意地暗忖,蓝色小药丸,起效了。 小荧也没闲着。 见李晋被逼退三丈,与祁长训拉开了距离,闪出了空档,早就埋伏在石壁草木之后的公孙荧与四名玄医局女官,趁此机会,抬手丢出了大量火石蜡丸,蜡封摔破,白磷受力燃烧,一团大火,将祁长训包在了中间。 祁长训站在火团中间,毫不畏惧,掌风向外,脚下旋转一圈,竟然将火逼开三步以外。 “先是靠鸟,现在又靠女人,还说不是废人?”祁长训蔑视的目光,无情地扫向李晋。 可没想到,一直躲躲闪闪的李晋,居然趁机抽刀而上,向自己劈来。 李晋本想着能两刀劈死这个完美男人,可遗憾的是,虽然受了“卷王仙术”的加持,他此刻身形敏捷,反应迅速,不惧疼痛,但手上的刀法却没有办法长进。 虽然手中的兵器刀刀势大力沉,力量至少是平时的五倍,而且收放迅捷,速度极快,但仍旧是一阵乱砍,毫无章法。 所以祁长训即使不敢硬接,但也毫无惧色。 公孙荧见状,提起软鞭,也向祁长训挥来。 二对一,祁长训也不落下风,眼疾手快,抓住小荧挥来的皮鞭,抬手一档,震落了李晋手里的横刀,又用力一挥,把公孙荧连人带鞭,扔了出去。 李晋见小荧被放倒,自己手中的刀也被打落,情急之下,一低头,猛然撞向祁长训。 这一撞,好似一头野猪,迅猛无比。 祁长训也没料到李晋会用出这么冷门的招式,没有防备,直接被他创飞,顶出十步开外,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我顶你个肺!”李晋拍了拍手:“谁是废人?” 祁长训捂着胸口,心思这猛烈一撞,至少是心肺挫伤,肋骨断裂,不禁惊呼:“你……怎么会!” 又是一口鲜血涌出。 不光祁长训吃惊,李晋也在心中暗暗吃惊,这蓝色小药丸,居然这么厉害的么? 祁长训坐在地上,暗中调理了一下气息,从怀中摸出那副针具,取出银针,就向自己头顶扎去。 “不好。”公孙荧在一旁叫道:“他要给自己用针,快拦住他。” 李晋反应过来,夺步上前,可祁长训一贯善使针灸,手法纯属,赶在李晋动手之前,便向百会八卦和拱戍六穴用针完毕。 李晋到时,祁长训后退两步,又掏出一张黄纸符箓引燃,吞入口中。 “糟了。”李晋心说,把符箓这事儿,给忘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造完马 除了身上的针灸印记,徐戎之前是从唐楷观腹中发现了燃尽的符箓碎片,太子还亲自去玄医局问过此事,但自己和小荧刚才“施法”时,居然把这个环节给忽略了。 既然这“卷王仙术”,要用符箓,那自己不就输了半招? 果然,那祁长训吞了符箓后,瞬间便恢复了气力,面色红润充盈,血气上涌,抢到李晋身前,只三两招就逼得李晋节节后退,让他凌厉的攻势完全不见,又只剩下了躲闪之力。 其实,符箓之说,只是道医的形式,同样的方法,祁长训之所以比李晋更卷,是因为所用的银针与公孙荧不同。是萃了生姜、独活、白芥子,闹羊花等二十多味药材,常针灸的都知道,这方子犹如针灸时用的电疗仪,能使银针发烫,刺入穴位,生效更快。 而公孙荧只从针灸痕迹来判断下针手法,却不知道他使用的银针原来也有门道。 “废物终究是废物!”祁长训骂道。 见李晋不知为何身形如此迅捷,自己一时不能将他击中,祁长训索性改变目标,双掌一挥,转而超公孙荧扑去。 他知道,只要拿住这个女子,李晋便只能束手就擒。 四名玄医局女官见敌人冲着公孙荧扑来,连忙上前,挥舞兵刃,护住主人。 祁长训也不含糊,左右开弓,三两下便击退四名女官,身手就要去捉倒在地上的公孙荧。 霎那间,只见一道身影掠过,李晋抬起公孙荧,只一个闪念,便用“溜烟步”跑到十步开外。 这“卷王仙术”虽然对拳脚招式没有什么长进,但直接让这“溜烟步”的速度翻了三倍,李晋本来脚下就快,这一下,更是快成了一道闪电。 可就这么抱着小荧跑了么? 李晋心想,如果就这么走了,自己是能脱身,可那边还躺着玄医局的四个姐姐,还有别达,对了,还有那只傻鸟,不都完了? 想到这儿,李晋又放下了公孙荧,毅然决然转身,又向祁长训冲去,心里念着:“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义气之人!” 施了法的李晋,的确比祁长训厉害,可现在对手也同样用了振奋之法,两人又回到了同一起点,李晋哪里是他的对手? “李晋!” “李御察!” 众人喊道。 眼前这一幕,像极了那夜在东市追唐楷观时,李晋在皮三儿他们面前,偷奸耍滑去单挑“异灵幻界虚天魔鲲”时的情景。 可物是人非,当时,李晋不过是在手下执红卫跟前耍宝,骗取众人的崇拜,以便自己能在武机局邀些功劳。 可眼下,在强大的祁长训面前,李晋这一去,却真的与赴死无异。 只见李晋捡起掉落的横刀,天空中也应景地划过两道闪电,似乎在为他的悲壮送行。 祁长训冷哼一声,迎着劈来的横刀用力一掌,那刀身竟生生折断。 “嘁!”祁长训道:“说了是废物。” 见李晋手中刀断,祁长训又出一掌,直奔李晋胸口。 嘁,嘁你大爷啊! 李晋最听不得的,就是他这一声轻蔑的鬼动静——你可以不尊重我的没用肉体,但你不能不尊重我纯洁的灵魂! 在太医院之时,祁长训左一声“嘁”,右一声“嘁”,就听得李晋想打人。 这时更被他的动静搞的心头火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怀里的“北帝玄汁”,不分青红皂白,朝着祁长训就是一顿狂甩。 “啊——” 祁长训掩面大声惨叫。 身上脸上星星点点,沾染“北帝玄汁”之处,滋滋冒着白烟,灼烧得他痛不欲生。 李晋也不含糊,不给他喘息之机,捡起旁边女官手中长剑,便要乘胜刺去。 祁长训肌肤之痛已渐入骨肉,痛得无心恋战,退后两步,翻身上了紫火狮子骢,便想先逃离。 李晋哪里肯放过,追上来便与其缠斗。 祁长训边战边退,策马就往谷口奔去。 可正待走时,刚才闪电引起的惊雷传入了谷中,转瞬间,这马蹄沟内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祁长训被灼烧的伤口,雨水稀释了“北帝玄汁”,减缓了他的伤痛。 祁长训甫一受伤时,不知所中是何毒,因此胆怯不敢恋战。 而此刻却发现,这毒遇水能解。 于是策马一转,下到河中,一边抵挡李晋的攻势,一边弯腰将手臂插入水中,用河水浸湿衣袖,擦拭身上被灼烧的伤口。 伤口遇水降温,瞬间缓解很多。 “看到没有!”祁长训索性翻身下马,站在河里:“连上天都不会站到废物一边!” 说着,连劈几掌,反攻之势,更加凌厉。 李晋躲闪不及,吃了一掌,飞出五步开外,瘫坐在地上。 虽说受了“卷王仙术”,感觉不到痛还是不痛,但李晋抬眼望见,祁长训手掌通红,正滴着鲜血。 “啊,血!”李晋大喊一声,心想:完犊子了,这一掌,居然打出血来,我真成烈士了。 可翻遍浑身上下,却找不出哪里的皮肉有破损。 这什么掌法? “李御察,李御察。”别达缩在河水里,探出头,叫道:“不是血,那不是血。” 说着,指了指那马。 李晋顺着望去,咦,那英姿飒爽的紫火狮子骢,此刻,站在雨中,浑身居然也在“滴血”。 “噗!”李晋一看,笑出声来。 杜冲和张让这两个坏逼,居然用一匹染色的马招摇撞骗。 那祁长训手上沾染的,是马身上的红色染料。 听闻别达的叫喊,祁长训低头一看,望着身上沾染着的斑驳滑稽的红色,也即刻明白,勃然大怒。 高手的通病都是可以输,但不能辱。 只见他纵身上前,连挥数掌,将众人打翻在地,毫无还手之力,一只手提起李晋,就要劈下。 “李晋——”公孙荧大叫,他认得,这便是那天在“小西门”时,祁长训一掌一个,打死胡郭老和尕娃的掌法。 “你快跑!”李晋转头叫道。 可公孙荧却径直冲了过来。 正在此千钧一刻生死关头。 马蹄沟谷口,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声。 “老大——老大——” 我可爱的皮三儿。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造完人 皮三儿来了,他骑着马,赶来了。 身后还跟着一匹马。 马上乘着一男一女。 这女人,可不简单。 他便是当世巨壕马沅的独女——马灵。 她坐在丁锁身后,乐不颠地,像踏春一般,优哉游哉,见了李晋,立刻扑了过去。 “你来啦。”李晋忍住疼痛,硬撑着对跑来的马灵笑道。 祁长训似乎认识马灵,松开了揪住李晋的手,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一旁。 马灵像完全没有觉察到此时的危险一般,上来就依到李晋身上,先是用脸蹭了蹭李晋的肩膀,然后拉着他的胳膊,娇嗔地说:“主人,你出城来玩,都不叫兔兔。” 这马灵,便是李晋为自己预备的第三道护身屏障。 谢君奇不在,祁长训这样的身手,丁锁是李晋唯一能想到与之匹敌的人。 只是棋出险招,李晋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对手是祁长训这样一个长的毫无瑕疵的美男子,文武兼修,还会医术针灸,李晋非常担心,马灵见到他,是不是也像那夜见到自己一样,就兴趣转移,将自己像刘刈一样“弃了”呢? 之所以最后敢这么做,是因为李晋觉得,祁长训的完美,只是有序完美,是标准完美,说白了,是男人臆想中的完美,可站在女人的角度,会喜欢他么? 事实证明,李晋赌对了,马灵来后,看都没看祁长训一眼,很有可能,都还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 肌肉身材,俊俏脸庞,吸引不了一个干涸的灵魂。 只不过,马灵扫了一圈之后,却注意到了李晋身后的公孙荧,于是,不高兴了:“又是她!怪不得不带我,原来叫了其他小姐姐。” 李晋顾不得马灵愠怒,伸手指了指祁长训,意思是,这里有个猛男,你要不先把他解决了。 马灵没有转头去看祁长训,只是挽着李晋的胳膊撒了个娇,像争取似得说道:“走吧,跟我回去。” 李晋还没说话,那祁长训却伸手一拦:“灵儿,他不能走。” 灵儿?李晋心中一慌:怎么?叫来的救兵居然通敌?他俩认识?这不完犊子了么…… 马灵瞟了一眼祁长训,说道:“那你杀了我吧。” 什么? 往日里,马灵张嘴便是“把他们杀了”,而现在,却变成了“你杀了我”,这画风转变得让李晋觉得陌生。 祁长训没有动手,但拦着的手也没有放下。 李晋趁机在马灵耳边说道:“不让丁锁杀了他,我们都走不了。” 马灵有些无奈,平日里怼天怼地的气魄一点儿都不见了,说道:“这个人,杀不了。” “怎么?梁王你不是都能杀么?” “你记不记得中和节上我跟你说的杀不了的人?” “嗯?” “就是他。” 啊! 居然是他?! “你说的你爹和陛下安排的,衙府司军都统领,是他?” “嗯。”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人要称他作“将军”。 原来祁长训是梁王陛下钦定的下一任衙府司军都统领,也是马灵的未婚夫,派苏吉杀了易天方,便是给他自己腾位置! “灵儿,你快回去吧,不要受雨着凉。”自从李晋见到祁长训以来,第一次看到桀骜的他对一个人如此体贴恭敬,身上那股子不屑的劲儿,一点都不在了。 “不用你管。”马灵说道。杀不了他,但也并不怕他。 “灵儿,你早晚是我的人,我会心疼的。”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还好,但从祁长训口中说出,给李晋难受得够呛。 这男人,外形虽然完美无瑕,智商武艺也非常人能比,但这“爱商”在哪儿学的?是不是忒低了点?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一味的恭敬体贴,你真的了解这个女人么? 这般舔狗的姿态,真的是马灵喜欢的么? 这下子,轮到李晋在心中暗“嘁”了。 果然。 “说了不要你管!”马灵吼道,嫌弃中还带着些许愤怒。 那祁长训伸手便要去搀她。 “滚开!”马灵怒吼。 祁长训并没停下,反而仗着自己是个男人,又进一步。 马灵后退闪开了祁长训的紧逼,看似无奈,又似任性,迎着空中的一声炸雷,一下子解开了身上的狐氅,孤零零地站在雨中,任由晚冬的冷雨打在自己身上。 她望着李晋,又看了看祁长训,雨落心头,似是思绪万千。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马灵的举动惊呆在原地。 片刻,她摊开手,昂着脸,在雨中轻轻转了两圈,捡起地上的软鞭,塞到李晋的手里—— “主人,打我。” 李晋瞅了一眼公孙荧,哪敢动手,只是看着马灵在雨中发癫,也看到昨晚中和家宴上一样的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主人,你杀了我吧,我宁死也不愿再做父亲的棋子。”马灵哭着说道。 祁长训显得焦急而悲切,说道:“灵儿,你宁死也不愿和我一起?” 马灵没有回答,却像疯了一样吼道:“锁儿,你杀了我,我叫你杀了我,你听不听话!” 丁锁哪里肯动,面对眼前的一切,居然毫无波澜。 祁长训似乎有些恼怒,假扮出来的温柔体贴正渐渐褪去,一指李晋:“你到底为何,为何宁可喜欢一个低贱的杂役,也不愿跟我一起。” 李晋心中大怒:你他娘的说谁低贱呢?老子好歹也是堂堂从六品武机局御察使执红卫,说我杂役?你们两口子吵架能不能不要把我当参照物? “这次,我绝不会从。”马灵哭道:“三十多年岁月已逝,怀春的少女眼见凋零,我还有多少时日能为自己而活?” 马灵孤零零站在雨中,雨水如冰刀划过赤裸的肩头,虽然周围站着丁锁,站着祁长训,站着李晋,但众人的簇拥和雨水的喧闹,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她身上散发出的孤独。 祁长训终于绷不住了,悲怆地质疑道:“可我自小被陛下培养训练,削骨剥皮,刀雕火炼,受尽苦难,才有人人羡慕的完美外表,又不分日夜,苦读诗书,勤修武功医术,才有如此过人的气魄,你为何会不喜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武机印=无稽印 这人,居然是人造的! 马灵并不为所动,说道:“你受了多少苦,关我什么事?是,你容貌完美,身材俊朗,内外兼修,可陛下对你的雕琢,只是按照你们男人的审美,是按照你们世俗的标准,但你们可曾问过我喜欢什么?” 祁长训怒道:“我一生苦难,不就为了今日?易天方七日一过,我当上衙府司军都统领,便是翻身之日!” 马灵一指李晋:“那是你的选择,我要的,只是我自己的选择。”说着,捡起地上断掉的横刀,架在自己脖颈:“不然,我宁可死。” 见马灵站在雨中以死相逼,脸上流淌的却不是雨水。 羞愧、愤怒、绝望,掺杂着二十多年无法回头的人生路,祁长训暴怒了。 只见他如同困兽一般咆哮着,撕开自己的衣裳,用两只手掌生生剥去了脸上和身上的几片皮肉,血肉中竟然隐隐约约现出许多银亮的铁片软骨,正是这些植入的外物,支撑着祁长训俊俏的脸颊。 这才是真正的刀削斧凿。 祁长训一边剥着自己身上的皮肉,一边咆哮:“你不喜欢?你不喜欢?我就让你看看,为了让你喜欢,我付出了什么!” 李晋看得汗毛竖起,这人居然为了当上衙府司军都统领,竟然真的受了这么多削骨割肉之苦,可普通人真的就只需要付出无尽的努力就能跨越阶层了么,不还一样是梁王天子的棋子? 见祁长训怒中逐渐丧失理智,李晋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势添油加醋地嘲讽道:“啧啧,人不人鬼不鬼的,谁会喜欢?” 祁长训没有理会这个“杂役”,像申诉委屈一般,朝马灵血淋淋地展示着身上的伤口。 “你心太黑了,你杀唐楷观父子,杀易天方,还想杀刘刈,谁会喜欢你?”李晋故意走到马灵身边,指指戳戳搬弄起是非,火上浇油。 “嘁!你一个杂役,又懂什么!”祁长训怒道:“那刘刈已经五枚武机印,我不杀他,陛下能允许他得到第六枚?” “什么?”李晋震惊。 简直是晴天霹雳! 祁长训只这一句话,正戳中李晋最在意的地方,只言片语,李晋心中的信念竟然瞬间开始崩塌。 这武机印,难道是这个意思?自己心心念念的武机印,全体执红卫拼死拼活的源动力,不是功劳簿,原是催命符? 无稽之谈!! 谷中雷雨依旧,可李晋的眼神却渐渐变得不再清白。 “不不不!”他不敢相信,这梁王天子也太不地道了,什么狗屁皇帝。画饼不兑现也就算了,卸磨杀驴是几个意思?为了不背上君命戏言的帽子,就对忠心耿耿的执红卫动此杀机? 那我这拼死拼活图个啥?谁先拿到六枚,谁先死呗?你倒是省事儿了,谁的愿望都不用帮忙兑现,那我们打工人的奋斗,真就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好吧,是我政治幼稚,你们这高端局的玩法,毫无仁义道德,我不会也罢! 李晋只是出离的愤怒,但他不知道的是,今后若他真能如小荧所说“成就一番事业”,今时今刻,祁长训的这一句话,便是埋在他心中不甘的种子。 这一句话,瞬间击溃了李晋心中对大梁,对天下,所有的美好。 祁长训把脸撕烂,也就亲手毁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奋斗,马灵宁死也不接纳他,他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便化为灰烬,梁王和马沅安排的布局也土崩瓦解。 他成了弃子! 除了死,他如何交代?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一切,都缘于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杂役”、“小人”。 是李晋的出现,让马灵坚定了自己对真爱的执念,是李晋的不断搅局,把命运的归宿,定格在了这马蹄沟。 只见他口中发出怪叫,拼死向李晋袭来。 公孙荧、皮三儿、别达、四位女官,合力去接,却被狂暴的祁长训一掌,八人一齐被瞬间打翻。 暴怒到已经没有人样的祁长训再起一掌,掌风凌厉,指尖带光,直朝李晋天灵劈下。 “李御察!”众人喊道。 就在祁长训一掌就要击碎李晋头骨的一瞬间。 马灵夺步抢在了他的身前。 手中断裂的残刀横在自己脖颈。 眼见这一掌击中,横刀一推,马灵头颅即刻就要掉落。 这时—— “啪!” 掌风受阻一偏,马灵没死,却击中了岩壁。 石壁之上,赫然被击出一道裂缝,迸得碎石纷飞。 出手阻拦的正是丁锁。 祁长训大怒:“你……你这条狗!” “祁将军,对不起,我只有一条职责,就是保护小姐,其他的,我不管。”丁锁挡在马灵面前,话语平静而淡然。 祁长训扯烂自己的骨肉,就已放弃了生的希望,此刻无论是谁挡在他的面前,就算是梁王天子,也一样要杀。 一招。 两招。 三招。 丁锁深不可测,纵使施了振奋之术的祁长训,也无法将他拿下。 横亘马灵面前的,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锁。 只见祁长训虚晃一掌,错身借步,躲开丁锁,闪到李晋跟前,双手环抱住他,猛一用力,就要生生将李晋的身躯挤爆。 这一刻,他只想与这个他看不起的搅局“杂役”同归于尽,哪怕刀枪砍在身上,也在所不惜。 丁锁转身抓住他的肩头,一用力,竟生生扯下一条臂膀,鲜血喷涌而出。 那祁长训居然不知疼痛,抱着李晋的另一只手丝毫未松。 这单手,便可取了李晋性命! “呃——二——唔——二哈!”李晋吃痛,被勒得青筋就要迸裂,血管几乎爆开,用肚里最后一丝气发出了一声鬼叫。 啾—— 叫声比命还长。 那傻鸟本还在地上踱着正步,听李晋一叫,奋起飞来,挺着鹰嘴,一头扎进了祁长训的眼睛。 谁说我没有点猛禽的样子? 祁长训惨叫一声,松开了手,马灵见状,趁机将手中断裂的半截横刀,奋力插进了祁长训腰间。 这一刀,带着对自由的向往,这一刀,带着对真爱的渴望。 你们不能杀他——只有我能。 这是哪里来的力气?是雨水冲刷了宿命? 刀身没入他的身体。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下一站,身世 祁长训死了! 死在这帝王之争的马蹄沟边,死在本应让自己实现人生跃变的爱人之手。 马灵撇下那刀。 丁锁捡起地上的狐氅,给她搭在了肩上。 众人望着倒下的祁长训,也长吁一口气。 半响—— “我给你两条路。”马灵望着李晋。 眼神深邃而清澈,声音文静而优雅,表情平静而纯洁,并不是李晋熟悉的那“兔兔”的妖媚。 李晋终于明白,掩藏在放浪之下的马灵,内心有多么的单纯。 “一条,是娶了我。明日,易天方头七一过,你便是北衙府司军都统领。” 顿了顿,她又说:“另一条,就是死。” “你要杀我么?”李晋望着马灵。 “我不舍得杀你,但他的死,你逃得过么?”马灵朝地上的祁长训努了努嘴。 说罢,顺着李晋的目光一起,望向了旁边的公孙荧。 马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对面的李晋,三人目光交织。 马灵明白,李晋和小荧这二人眼中闪烁的,正是她渴求的自由。 李晋没有说话。 小荧也没有。 片刻后,马灵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算了,你们走吧。” “走?” “嗯!走吧。” 说完,马灵瞥了一眼丁锁。 丁锁抱起马灵,跃身上马。 二人直向开州城奔去。 马灵没有回头。 她杀了祁长训,不会死。 可李晋不同。 在祁长训面前,他的命确实如同草芥。 就算有六枚武机印,恐怕也救不回自己。 更何况,梁王根本不会允许有人能拿到第六枚武机印。 李晋扶起小荧,和皮三儿一起,将祁长训的尸体,推入马蹄沟的河谷之中。 又拍了拍已经被雨水冲刷,褪了色的“紫火狮子骢”,取下它的鞍辔,教它独自向西奔去。 只是,李晋却在犹豫。 这张让,追还是不追? 这太子交代的事儿,办还是不办? 这武机局执红卫,当还是不当? 李晋终于明白,杨为忠,张让,杜冲,天理军,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反。 不是集齐六枚武机印就能许下当皇帝的愿望。 而是只有当了皇帝,才有可能真正拿到第六枚武机印。 除非你变成制定游戏规则的人,否则,任何游戏参与者的心愿都不可能靠努力去实现。 刘刈如此,马灵如此,祁长训如此,那更何况自己一个“低贱”的执红卫呢? 雨后空谷,人也落寂。 马蹄慵懒,不思归途。 分头回城的路上,李晋完全没了兴致。 既没有了出城时的紧张,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懒懒地坐在马上,跟在皮三儿与别达身后。 临近西宣门,一排排伐木的力夫正运送着城北砍下的白榆树。 白榆树淋了雨水,显得分外沉重。 “这好好的,怎么砍树呢?”别达跟皮三儿聊着,本是开州人,这片白榆林打祖辈起,就是开州府城北的屏障,如今就这么被砍了,确实意难平。 皮三儿不怎么在意,说道:“前日太子殿下叫伐的,只说三日砍完,不知何故。” 说着,皮三儿回头瞅了瞅蔫巴了的李晋,想用闲聊帮他回回精神:“老大,你知道么?” “我怎么知道。”李晋懒懒地回道:“哎呀,以后这些事儿,咱仨,还是少管少问了。” 有些人看不到未来,是因为已经看到了未来。 “对,管好自己。”皮三儿逢迎,和别达使了个眼色。 别达也陪着说道:“对对对,咱们只管自己的事儿。” “诶,对了,老大。”皮三儿一说自己的事儿,就想起早晨说过的事儿:“说那游医给你找到了来着,要不要去看看。” “算了。不就四千钱嘛,送他了。”李晋丝毫提不起兴趣,只怕这时说是给他两枚武机印,他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不是钱的事儿。”皮三儿说:“我在赌坊打探时,听见他与众人吹牛,说他自己是当世名医。” “名什么医,都说是吹牛了,你信么?” “那我不能信,老大,别人也都不信。” “那不就得了,这人本来就四处招摇撞骗。” “不过,老大。”皮三儿说道:“那人见别人不信,说是手里有前任太医监孔仁卿的医册。” “医册?”李晋眼睛一亮。 “对呀。” 李晋想起,在太医院遇到孔承丞时,曾说起他爹的医册里有自己的病历,那多半,便记载着自己的来历身世。 李晋一下来了兴致:“来,请细说,怎么遇到的?” “连庄楼呗。”皮三儿说道:“那日你去救别达,别达就是输钱给他,他出千使诈。” “那去救别达之时,你怎么不说是这个骗子,你要早说,我当时就办了他,还会拖到今天?” “没认出来啊老大!那天我去看时,那人却不是让你买‘太虚雷电枕’时的模样,是换了个样子。” “换了个样子?易容么?”李晋问道,难道这世上真有易容术?自己这两年走了这么多案子,只是听见外边有传言,但却没有一个案子,是真有易容的存在。 要想改变容貌不被人发现,那得多高的技艺? 于是又问:“那你怎么发现他就是那方士的?” 皮三儿答道:“他赢了钱,得意忘形,自己说比开医馆时卖‘太虚雷电枕’来钱还快,我看身形相似,声音也差不多,便知道是他了。” “那他这今天还会去赌么?” “肯定会的,一般的赌客,在一家赌楼赢了钱,都会觉得运数在此,还会连着来几次,昨日去了,今天多半会去。” “行,那你俩现在就去盯着,今明两天,他要再来,咱们就去会会他!” 武机印对于李晋,就好像马灵对于祁长训,是精神支柱。 现在这支柱已经破碎,李晋虽然不像祁长训那么极端,但至少对于武机局的事儿,变得更不上心了。 就连次日太子接报,说是在白榆林伐树时,发现树上绑了一截执红刀柄的红绳,李晋也当做没听见。 虽然他知道那一定是刘刈在白榆林被自己捉住时偷偷留下的印记。 相比而言,那方士手中孔仁卿的“医册”自己更感兴趣。 既然没了前途,那过往就变得更加重要。 果然,皮三儿和别达次日又在“连庄楼”发现了那人,三人忙不迭离开武机局,向赌坊出发。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陷阱 常乐坊最是开州鱼龙混杂之处,遍地都是混迹江湖的武行镖头,招摇撞骗的方士卦师,贪图享乐的道士僧侣,投机取巧的牙行掮客,家道中落的潦倒子弟,当然,也不乏从边塞乡野来京城摆阔的土豪乡绅。 据说哪个富贵人家若是丢了什么名贵的瓷器、字画,转眼就能在常乐坊的鬼市寻着踪迹。 那卖“太虚雷电枕”的游医方士既然是个骗子,出入此间毫不意外。 州府为使混乱的坊间秩序井然,可谓费尽心机,每坊巷三百步设有军巡铺屋一所,可容铺兵五人,随时巡逻调用。车马正道的交汇处,还分别立着四座砖砌的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军兵杂役数十人,储藏救火用具若干,全为消查街里火事。 虽然这望火楼几年也用不上一次,但往往用上一次,这街上的元气就得恢复几年。 赌坊一条街在常乐坊的最深处,有楼宇绮丽奢华的,经营樗蒲、蟋蟀、叶子、纸牌,为那些自命清高的达官贵人游乐,也有使一蓬破布搭起的赌番摊,供一穷二白的下人们搏两把运气,但更多的还是如连庄楼这般,以骰子或骰子戏为主,押大押小,虽简单粗暴,但却爽点频繁,更能使人血脉偾张。 远远看着李晋几人过来,连庄楼的伙计不知犯了什么差池,急忙唤掌柜出来迎接,刚一进门,这掌柜就谄媚的贴了上来:“哟,执红卫官爷大驾光临,小店这是受了天大的福荫啊。” 太子管的严苛,皮三儿平时来这常乐坊赌钱,也从未穿着一身差服,可今天李晋是为了捉人,所以差服齐身,腰里还挂着红绳横刀,确实给掌柜吓了一跳。 “嘘~”李晋并没摆谱,而是示意掌柜噤声。 随后,笑盈盈地在他耳边说了句:“掌柜放心,查人不查店。” 说罢,站在柜台后面的角落里,眼睛向厅堂内扫去。 这赌坊的一楼,是常人行赌的大厅,摆着几十张硕大的桌台,一眼望不到边儿。 每张桌台前,都满满当当的围着各色的赌客,一个个大呼小叫、眼红颈粗,赢了的得意洋洋,输了的垂头丧气,尽写人间百态。 正如别达所说,每张桌台后边,都站着一个轻纱薄翼的香艳女子,摇骰开盅,招呼赌客们下注,还时不时撩一下袖子,拨一下裙摆,撩拨的一众赌客更是亢奋不已。 “大哥,多多下注啊,这盘准赢!”那香艳的囊家撩道。 有吝啬的赌客丢几串铜钱,囊家一脸嫌弃。 有豪迈的赌客放一锭银子,那女子便乐不可支,欢快地叫道:“感谢我大哥的银子,来给我大哥点点赞。” 说着,还对着“大哥”翘翘紧绷的屁股,又转过来撩撩裙摆,若隐若现,引得“大哥”青筋暴起,止不住又下了几锭银子。 这便是皮三儿和别达口中,连庄楼稳坐开州第一赌坊的秘诀,自古财色不分家嘛。 别达拉了一下李晋,指向堂中的一张桌子:“老大,在那。” 李晋顺着别达的手指远远望去,只见人群里有一书生模样的男子分外显眼,五尺七八的瘦高身材,在这赌坊里简直是鹤立鸡群,比多数人都高了半头,此刻也全神贯注的陷在赌局之中,完全没注意到李晋等人。 那书生虽然容貌与当初卖“太虚雷电枕”时鹤发童颜的老者形象不同,但这高挑的身形,这贪婪的眼神,剥了皮李晋也认得。 “是他!”李晋恨得咬牙,骗了自己三四贯钱,可不是小事儿,那尊破枕头还叫武机局的同僚取笑很久,现在加上那人还号称手里有孔太医的医册,更是让李晋恨不得马上把他捉来问问。 别达和皮三儿见李晋说的笃定,便要冲上去拿人。 却被李晋拦了下来:“别急。” 气归气,当了两年执红卫,李晋对捉人还是颇有些心得。 赌坊里遍地都是银钱,若这时上去便要拿他,那方士只须把桌子一掀,银钱洒了一地,堂里就会瞬间混乱,那人多半便可趁乱跑了,李晋三人势单力薄,只怕是拦也拦不住他。 李晋抬头瞅了瞅四周的环境,见赌坊的二楼排着七八间雅阁,此刻门房禁闭,从外边儿看不见什么人影。 赌坊的包间,和一般食肆青楼不同,外窗都安装有木条做成的栏杆,是防止输红眼的赌客跳楼轻生或者逃跑所用,所以进了雅阁,就只能再从门出,想要翻窗逃走,没有一点儿可能。 于是,李晋便招呼旁边的掌柜:“你这二楼雅阁,可要收钱?” 掌柜一听,连忙把李晋往楼上引,一边小声陪笑道:“执红卫大人要征用,小的怎敢收钱?” 随即又转头招呼伙计:“快去准备些上好的茶水点心。” 李晋一边跟着上楼,一边连忙制住掌柜:“不用了,你们便忙,不喊时,莫要打搅就好。” 掌柜依然笑道:“那哪儿成呢?咱这世俗的地方,可从来都没有执红卫大爷过来玩乐,一定给您安排好咯!” 三人上了楼,在雅阁坐定,那掌柜关了门,转身去招呼小二。 现在地方是选好了,可怎么勾引那方士上来,成了难题。 像他这种常年行骗的人,最为警觉,皮三儿也好,别达也好,都是赌坊里眼熟的混子,若让他们去请他上楼,那必然打草惊蛇,不可行。 若是李晋亲自去,那更不行了,只怕那方士打一个照面,便心虚跑了。 三人正琢磨时,刚才的小二把雅阁的门一推,一队年轻的姑娘笑脸盈盈地鱼贯而入。 年不过二八,貌美如花。 人也是浓脂艳粉,娇艳风情。 穿的也是能露则露,不能露的地方—— 就没什么不能露的地方! 手里还都提着粉色的小箱子,李晋猜测,多半是各种游乐的赌具,不过他也没来过这等场所,不知道猜对没有。 少女们列队在李晋三人跟前站定,恭敬妩媚地做了个揖,挨个说道—— “莺莺,来自宣州~” “燕燕,来自檀州~” “小美,来自蔚州~” “紫萱,来自新州~” ——“客——人——好!” 说完,搔首弄姿,在那里等着李晋挑选。 这一通操作,只把李晋弄得莫名其妙——这不是赌坊么?怎么K里K气的,难道我走错片场了? 正莫名间,小二后边儿跟进来一个锦衣的汉子,哈哈大笑道:“李公子,别来无恙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审讯的艺术你们真的见过吗 正正经经的赌坊,怎么会钻进来一群特殊职业的姑娘。 李晋正在纳闷,姑娘们身后又跟进一人,热情又恭敬,像老友一样招呼起来。 李晋一瞅,正是前日酒坊里给别达放债的东家。 随后笑道:“东家,居然是你!” 东家道:“李公子一进门,咱就看到了,没什么好招待的,选几个姑娘陪公子玩玩,也当给那天赔罪。” “好家伙,这好端端的赌场,硬是被你弄成青楼了。” 东家道:“诶,李公子哪里话,财色不分家嘛,再者说了,楼下的客人们赌钱赢了,总得找个地方消费不是,与其把钱使在别家,那不如就使在咱这连庄楼。” 李晋一听厉害啊,这是经营奇才啊。这番吃喝嫖赌一条龙的综合经营,这不是就算赢了钱,也带不走么。 与东家奉承一番,李晋打趣道:“东家这么破费,是还惦记着拿这几个姑娘,换我手里的咬金瓷么?哈哈。” 东家闻言也哈哈大笑:“不敢不敢,那种贵物,给我也不配要啊,您就当我结交权贵。” “权贵?算了,我一个小小的差人,算哪门子权贵?”李晋不禁心酸,自己一个别人口中的“杂役”、在这京城富商的眼中,也算权贵,果然,无论哪朝哪代,体制内外都是天壤之别。 “诶,公子。”东家道:“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啊,要用发展的眼光看朋友。” 说着,神秘兮兮凑到李晋跟前:“张使公可是说了,您是前朝皇室,咱这种人,虽然靠着见不得光的手段赚了些银子,但一辈子也没跟皇室沾过边儿不是?” “我……” “嘘——,公子您不用说,我都懂,都说梁王圣上的天下,人人都被视作反贼,若有朝一日您复国成功,不管三品五品,小的都愿效犬马之劳。” 李晋心说,行,这人倒也不拐弯抹角,比公家的差人,要直爽不少,只是这胆子也忒大了些。 换做从前…… 去他的从前。 李晋也不在藏着掖着,只想着东家一定有法子能把那方士给弄上来。 东家一听,笑道:“这算什么难事儿?别的地儿不敢说,这赌坊还有咱办不到的?” 说着,转身对小二交代:“去,就说他这几日赢钱,东家也想沾沾喜气,让他上来喝一杯,这月的利钱就免了。” 李晋大喜,对东家说道:“那多谢了,这几位姐姐,麻烦还是带走,待明日我办完正事,再来玩乐。” 东家推辞一番,见李晋执拗,便笑着领着姑娘们退了出去。 李晋又让皮三儿和别达也跟着出去,待那方士进来,再从外边儿堵着门,省的他一见自己便要逃跑。 果然,没过一会儿,那方士乐不颠儿地随着小二的指引跑上了楼。 刚一进门,却看见雅阁里只有李晋在那黑着个脸坐着,桌旁没有录事伙计,桌上也没有骰子纸牌,更没有什么美酒佳肴,表情一下就僵住了。 刚才还嘚嘚瑟瑟一脸得意,这会儿一下就变成了惊慌失措,“不是说请我喝两杯么,怎么坐着个官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捂着脸,转身就要往外走。 可装作不认识,就能走得脱了? 皮三儿和别达一起,在外面牢牢把门靠住。 李晋没有理他,扯了一根盆景上的树枝,放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咬着,那打扮成书生模样的方士立在门边儿,战战兢兢局促地哆嗦,心里也拿不准李晋到底认没认出自己,但既然把自己诓来,多半没什么好事。 “说吧,还有谁?” 李晋走到窗边,一根根“防跳栏”从上到下,将窗户封死,木条与木条之间,只有一拳多点儿的距离,虽然窗外飘着周围店铺古风小吃、绸布脂粉的各色招牌,可从这里却无法翻出窗外。 方士眼睛紧张地打着骨碌,吃不准李晋问得是哪桩事儿,心思着不管你问的什么,只要你不说出来,那我统统不认就完了,直等你说一桩,我再认一桩。 “没……没谁了。” 显然,这不是李晋要的答案。 “不说是吧。” 李晋一边说,一边背靠桌沿坐在了椅子上,手肘从后面撑着,还翘起了二郎腿,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不说,那就带回武机局。执红卫既然能找到你,那就一定有证据,不然为什么不找别人?” “要不,您提示两句?”方士可不傻,心说不就骗了你点儿钱,这事儿不归武机局管。 “提示?”李晋佯装大怒:“你私通天理军,还要提示?!” 好家伙,一句话,给方士吓得扑通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本来只是骗了点钱,你要问的紧,那我还你就是了,怎么张嘴就是天理军?这我哪儿敢啊。 方士吓得哆哆嗦嗦:“没,我没有啊!” 李晋走上前去扯开方士的袖子,一指他肩上的铜搭扣:“没有?这天理军用的机关,怎么在你身上?” 方士一看千术被揭穿,以为问的是这个,忙说道:“我认,我认,小的是出千使诈,但确实和天理军没关系啊,就我这样的,哪怕去投天理军,人家也不要啊。” “反正一样,管你有没有私通,我非要说,那你解释的清?” “……” 见方士哑口无言,李晋话锋一转:“现在,可以聊了?” 多大点事,不就四千钱么,犯得上用私通天理军来要挟我?虽然吃不准李晋要聊的到底是什么,但他还是决定先自个首,破财消灾,争取个宽大处理。 “李御察,钱,我赔。”方士瘫在了地上,再也不装了。 若是放在三天前,李晋肯定是更关心方士身上的铜搭扣,毕竟武机印可比四千钱要值钱的多。 可祁长训那一席话点醒自己之后,李晋对天理军什么的,更没了动力,找这方士,就只是为了孔仁卿的医册。 可眼前这种老江湖,常年行骗,哪有不被人告发的道理,时间久了,自有一套对付官家捕头的办法,油盐不进,如果上来就问医册的事儿,那准没有什么好结果。 于是李晋上来就拿天理军来诈他,事实证明,果然有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庄周梦蝶 几句话,方士就认了拿“太虚雷电枕”诓骗李晋钱财的事儿。 “果然是你!”李晋气不打一处来:“叫你易容骗我的钱!” 冲上去一把将他扑倒在地,一手揪着他的脖子,一手死命地往他脸上抠去,想把他脸上粘的假皮给抠下来。 两个男人抱着滚在地上。 方士一看李晋这憋了几年的架势,吓得不轻,还好自己是个男的,若是个女的,恐怕今天就被李晋折腾在这儿了。 只是脸被抠的生疼,躺在地上嗷嗷哀嚎,嘴里大叫不要,不要。 李晋可不管那么多,几爪下去,只抠得他脸上现出了几条血印子,自己的指甲里也嵌了一丝皮肉。 那方士死命挣开,大喊:“我现在不是,现在不是易容啊!” 李晋顿时明白,原来这人假扮游医行骗时,却是化妆易容成年老的方士,现在却是本来面目。 李晋手里停了下来,气呼呼地坐到了凳子上,揉着自己的手:“娘的,我说怎么抠不下来。” 方士见李晋似疯狗一般,抠得自己脸上汩汩冒血,着实吓得不轻,瘫靠在窗前的地上直喘粗气,心想:“这什么执红卫,就几贯钱,跟要了命一样,至于吗?”又抬头看了看窗户,觉得自己不跑,早晚要被李晋弄死在这隔间里。 李晋喘着粗气,端起桌上的茶吞了一大口,说“你叫什么名字?钱在哪里?快说!” “李御察,小的叫做任乾卞,因会易容术,江湖人称千变人。”方士也大口穿着粗气。 李晋道,任乾卞,千变人,还真是名如其人,不知道是不是学会了易容改的名字,不过这易容术,却只在小说演义中才有记录,自己当了两年多执红卫,从未听说真有易容术。 于是问道:“我看你骗我时,扮的老者毫无破绽,这世上还真有易容术?” 任乾卞一听,颇为得意:“李御察,这易容术,没什么好稀奇,稀奇的是这易容的装备早已失传,世上就只我这一份。” “不就是用猪皮狗皮做的面具而已,只是稍微精细,为什么会失传?” “李御察,哪有这么简单,一般的皮子塑形,即时弹回,易露破绽,都是戏台上扮相才勉强用用,我这装备,却是用凤凰皮……” 李晋一听说到凤凰,就不耐烦了,打断了他。这种混江湖的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一点实话都没有,不想跟他浪费时间。 “行了!钱呢?” “李御察,我在那向春坊春云楼有个相好的窑姐,唤作‘苏云筱’,平时得些钱财,都存在那里,我这就去给你取来,再多送你一贯,只当是利息。”说罢,这任乾卞就爬了起来,想要出门。 李晋又把刀在桌上重重一跺:“让你走了?” 那人便不敢动了,乖乖回到窗前。 李晋要钱,只是被骗心中气不过,但此行的真实目的却并不是几贯铜钱。 “听说,你有孔太医的医册?” 任乾卞顿时后悔,后悔自己不应该在赌桌上一时兴起说了大话,被传到执红卫耳中,急忙辩解道:“李御察,这医册我真没有,那都是给那些平时看不起我的赌客们吹牛装样子的。” 李晋佯怒:“不说?那你还是私通天理军。” “不不不,李御察!”任乾卞连忙摆手,心知李晋问这医册定是想询问关于他的信息,说道:“虽说没有,但我确实读过,而且里面确实有你的记录。” “那还不快说,写的什么?” “那医册上记明,李御察你是‘日游症,病因不明’。” 李晋一听什么乱七八糟的,骂道:“你莫不是又要耍我,这世上只有‘夜游症’,哪儿来的‘日游症’?” 任乾卞说道:“李御察,钱在哪儿我都说了,这医册还有必要瞒着你么?我也不完全清楚什么是‘日游症’,只是医册上就是这么记明的。” “还有什么?我是何人?来自何处?写了没有?” “没写,李御察,那孔太医乃是当世大医,一生诊阅无数人,只有离奇的症状才记入医册,即使这样,也有千人千病,若每个病案,连这些人的身世信息都要详细记载,那不知得写多少本医册才记录得下。” “就只这七个字?” “就只这七个字!” 李晋不免失落,本以为医册上会记录自己的身世,结果兜兜转转,只有七个字。 “那你当时骗我买枕头时,说我心疾失忆,也是骗我?” 任乾卞道:“这没骗你,李御察,我本来也是坐馆行医,但因为好赌,老老实实赚钱太慢,所以才偶尔骗些钱财,但医术还确实是略懂一些。虽然看不懂,也治不了你的病症,但总觉得你这‘日游症’是和‘夜起梦行’之症差不多。” “夜起梦行?”李晋明显不信。 “是的,李御察,也就是坊间所说的‘梦游’、‘离魂’之症。就是睡后梦起,到处走动,与常人无异。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这种病对身体无害,有些人患这病的,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 李晋道:“张嘴就乱说!我给了你机会,你最好编像一点,不然我肯定宰了你。” “御察使,钱在何处我都告诉你了,还骗你什么?”任乾卞说道:“这夜起梦行之症,是选择记忆,有些事记不得了,有些事却记得清晰,所以你根本不是失忆。 前朝天宝年间,有一男子,酷爱歌舞,晚上睡后梦起,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女妆梳洗打扮,描眉施粉,又穿上收藏的舞女衣装,跑到歌舞坊里,随宴客舞女一起翩翩起舞,后来被人发现毒打一通,这事儿可是都有记载的。 实际上,这男子,便是梦行之症,睡下后做梦起来,只记得自己善舞,却不记得自己是个男的。” 李晋初听,觉得有理,前日与那薛问“斗法”时,小荧曾说,“若没病,则倒反阴阳,针针致命。” 自己吃了薛问“十三鬼穴”中的十一针,不但没有“致命”,反而次日豁然开朗,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下不是恰好印证了自己也患有“情志之症”了么?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骂道:“还是骗我,你说的这人,是晚上做梦起来后失忆,忘了自己的身份,而我是白天失忆,又不是晚上失忆,我是现在就记不得有些事了。” “还有!”李晋想了想又说:“若我夜晚离魂梦起,怎么没听武机局的同僚说过,难道就没人发现么?” 任乾卞听了,嘿嘿一笑:“李御察,那谁又说,你现在是醒着的呢?” ——这!!! 李晋听闻大惊,一时语塞,惊坐在凳子上,后颈冒出的凉气,直把自己冻僵在那里。 日夜颠倒? 庄周梦蝶? 这未免太不可思议! 难道晚上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而现在的自己,只是“夜起梦行”? 别人是夜晚梦起,不记得有些事情。 而自己是白天梦起,才不记得有些事情。 天! 这也太离谱了。 原来自己白天,此刻,是在睡觉! 做梦去武机局上班,做梦遇到小荧、马灵,做梦斗祁长训! 那晚上呢?晚上自己在干嘛??? 李晋无比的惊愕! 这世界居然如此不真实。 突然,李晋想起手上的绿矾油灼伤,难道,这是晚上的自己给自己留下的线索? 那留这线索,又是何目的? 既然能留线索,为何不把身世写明,等自己白天醒后看到,便一切大白? 这许多的为何,都超出了李晋理解的范畴。 头中涌来一团麻乱,又是那日早晨长脑子的感觉。 第一百二十章 凤凰皮 任乾卞坐在窗下,看见李晋惊愕的发呆,知道来了机会,悄悄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大的油泡子,猛地点燃朝李晋掷去,然后站起来就向窗户上“防跳栏”的间隙钻去。 李晋向来敏捷,下意识一侧身,就躲了过去。 那油泡子结结实实砸在了身后的桌台上,登时溅开,里面装的火油瞬间引燃了桌上的台布。 再回神看那任乾卞,手脚都已经缩出了窗外,只剩个脑袋却卡在了里面。 没想到啊,这市井的混子还真是要钱不要命,知道门外有人守着,窗户是唯一出路,仗着自己瘦长,想就此逃走。 可更加没想到的是,他的身体手脚确实瘦长,可脑袋却一点儿不比常人小,此时进进不得,退退不得,卡在当间,狼狈不堪。 李晋此时心里正焦急自己到底是庄周还是蝴蝶,还有手上绿矾灼伤的涵义,也没管身后的火,抓着任乾卞喊道:“你快说,你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你到底会不会医病。” 那人两只手抓着脖子上的栏杆,整个身子夹在两根木条的缝里,正拼命往房里挤,一边喊道:“李御察,我刚才没有骗你,我家确实是医学世家,我爹是坐馆医生,孔太医的医册,我也是去年跟我爹一起去看过。” “果真没骗我?” “没骗你,李御察,救我!”又挣扎了两下,任乾卞继续说道:“只是我从小不学无术,嗜赌如命,荒废了,只学得半吊子,很多病,我只识得,却不会医治。” 见李晋还在那思索,而身后的火已经引燃了桌台,正向房间四周蔓延,任乾卞心急叫喊:“大哥,还不救我,火快烧过来了。” 李晋见火猛烟浓,知道这火油,凭自己赤手空拳已无法扑灭,索性不顾火势,上前抓住任乾卞的一条腿,就往屋子里扯,门外的皮三儿别达两人,看见屋里有烟,也一把推开门,冲了进来。 可谁知,不开门还好,皮三儿这一推门,新鲜空气涌了进来,门窗形成贯堂,屋里的火借着风势呼地一下爆燃起来。 楼下的伙计也发现了火势,有的端着水盆,有的拿着扫帚,也都急匆匆向楼上冲来。 一时间,这开州第一赌坊连庄楼,乱成了一锅粥。 李晋正用力扯着那人的腿,可无奈缝隙太窄,加上他拼命挣扎,已是卡的死死,丝毫都动弹不得。 任乾卞见火燃得大了,哭喊起来:“李御察,我诓骗你,只为两个钱财,不至于偿命,你快救我,我要出去,钱都给你。” 李晋拼了全身的力气,也拉不动他,加上后背火大,烤的炽热,心中焦急起来:“谁要你的钱,快使力!” 皮三儿抬脚向窗上的栏杆猛踹,可这木条也是结实粗壮,几脚下去,居然纹丝不动,反而勒得任乾卞的脖子更紧了,勒得他脸憋得通红。 别达接过楼下伙计端来的水盆向着大火泼了下去,可只这一盆,还是杯水车薪,火势丝毫不见衰弱,于是也跟李晋一起扯起这人来。 可实在是卡得太死了,三个人用尽力气都不能将他拽出。 别达用力过猛,更是生生把任乾卞右边衣袖齐齐整整地从肩头撕扯了下来,露出藏着的铜搭扣。 皮三儿看见,伸手一抓,把这铜搭扣连同下面的皮带、铜钩一起,拽了下来,扔给别达,道:“回去交给经历营。” 却被李晋呵斥:“还管什么天理军!吃饱了撑得?救人!” 眼见这雅阁顷刻就要被大火吞没,李晋一把将皮三儿和别达推出了门外,独自一人,忍着火烤,抽出横刀,向栏杆一阵猛劈。 还好,就在大火将要烧到眉毛的时候,一根木条应声被劈断,任乾卞“砰”的一下,摔到了房间的地上。 李晋伸手去拽,喊道:“快跑。” 任乾卞回了口气,满脸感激的爬了起来,可刚刚站直身子,还未迈出一步,更未说个谢字,就听“噗”的一声,胸口不知被什么戳中,血水像开闸一样涌出,向大火浇去,居然压住了火势。 血能灭火? 这人哪儿来的这么多血?! 李晋来不及思索。 冲上去扶住了倒在窗前的任乾卞,只见他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口里还咕咕冒着鲜血。 “别死啊你,还没还我钱呢!”李晋使劲拍着他的脸。 “李御察……”任乾卞挣扎着说道:“……我的凤凰皮,也在我相好苏云筱那里,我存的钱……你就留给她吧,我身上还有些银子,也给她……求你……求你莫要为难她……那凤凰皮,算我赔你的四贯钱了……” 说罢,将一把碎银塞给李晋,气绝死了。 李晋心说,真是卑鄙之人,也有卑鄙之义。 没想到这么个骗子,临死还想着自己在青楼里的姘头。 这倒比梁王用武机印来骗自己,要仗义许多。 到底谁更卑鄙? 来不及多想,李晋怀疑是有人在窗外行刺,急忙跑下楼,追到街上,却只看到一群巡逻消火的铺兵杂役正在张罗着灭火,并未看到刺客。 抬头一望,李晋顿时明白,任乾卞并不是被什么“刺客”刺死,而是被这灭火的“溅筒”给生生戳死。 这溅筒是开州城内主要的消火器具,取一根长两三丈、粗五六寸的竹子,一头削尖,另一头插入薄皮缝合的水袋中。水袋平日贮水三四石,着火时,几人抬着水袋,一人引着竹筒,将削尖的一端插入火点,引水灭火。 这样的消火溅筒,不光州府的军巡铺屋,就是很多大宅商铺也备得有。 原来是望火楼的军兵,看到这边火起,立即赶来灭火。 几个杂役将溅筒抬到连庄楼对面的楼上,隔着街将削尖的竹子向失火的窗内插入,可不幸的是,恰巧戳中了刚站起身的任乾卞,从后背到前胸,戳了个通透。 李晋这才明白,刚才看到从他胸前涌出的,不只是血,还有这溅筒皮袋内的存水。 可怜这任乾卞,还未明白过来,便交了性命,李晋心中难过,惋惜不已。 火,虽然不是李晋放的。 但人却是被他堵在了阁楼里。 就像任乾卞自己说的,只是骗了几贯钱而已,罪不至死。 可人还是死了。 李晋掂着手里的几两碎银,满是愧疚。 着急孔仁卿医册上的记录,就这么逼死了一个活人,谁的命又不是命呢? 李晋叫皮三儿带着别达先回武机局,自己只身一人往向春坊“春云楼”走去,只想抢在任乾卞死讯前边儿,把这银子给交代了,心里也能好受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前朝余孽 萧萧凉风生,卷出西山棱。 李晋一走出连庄楼,衣角便被风吹起。 没想到,这从未有过北风的开州府,居然起风了。 扑面而来的清爽,扫过开州府积郁已久的阴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风从西北掠过时,仿佛是撩起了向春坊姑娘们脸上的脂粉和身上的体香,将他们带到了城中,散布各处,空气中尽是靡靡的味道,叫人蠢蠢欲动。 这极细的脂粉末子,充盈在开州府上空。 胡商、赌楼、娼妓。 这些前朝不入流的产业,在梁王登基后,都得到了大力发展。 梁王为流通贸易,搞活经济,可以说是不遗余力。 这并不是他一心改善民生,而仍然是多疑的他防叛止反的手段。 当治下子民都以“搞钱”为主要目标,并且“为了赚钱,不丢人”之风盛行,金元当道,拜金成风,以财富定义成功时,则绝大部分政治追求,和有政治梦想的人都将被淹没和唾弃。 这便是梁王想要的。 他不可能允许百家争鸣,碰撞出新的社会形态,觉醒出新的政治英雄,所以必须让帝国金钱的流通远远压过思想的奔腾。 无论哪朝哪代,拜金程度,都是衡量统治者自信心的重要指标。 就这样,向春坊的春楼,比前朝增扩了十倍。 坊北东回,分“三曲”之地,住着不同档次的娼妓。 其中“南曲”最优,“中曲”次之、“北曲”更次,越靠近通楼街,就越是高档。 “南曲”的青楼,自不会赤裸裸挂着“买春”“逛窑”的俗气牌子,而是多惺惺作态称作“雅馆”、“文曲”,类似于后世的“某某集团歌舞团”、“某某EMBA商学院”。 这里多是达官显贵们以肉行贿,权色交易之所。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志的新新女性,开蚌而沽,以虚构的上流企业家的身份在这里偶遇真财阀,卖个好价钱。 “中曲”的青楼,主流是“唱歌+饮酒”的会所模式,文人墨客一般流连此间。三五好友,坐一雅阁,唤几名多艺的窑姐相伴,一边和歌吟诗,一边美酒佳人,纯真质朴,今宵难忘。 这里的娼妓们不光要风姿绰约,还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京都侠少均萃集于此,就连每年新进的进士也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 中曲的玩法也是多种多样,不似南曲扭扭捏捏,也不似北曲直奔主题。 有二两银子一位的“素场”,女子们虽轻衣薄纱,但在雅阁内是只卖艺不卖身,能歌善舞还可陪酒吟诗,主打擦边撩拨,若客人要买春则须另谈价格。 有四两银子一位的“裸场”,女子们刚被选定入场,老鸨便前来收了她们的衣裙,姑娘们全身赤裸,依偎作陪,酒色喧天。 还有六两银子一位的“浴场”,女子们裸身陪浴,黄桶盐奶,大小果盘,A面B面,服务热情周全。 更有八两银子一位的“嗨场”,除了前述内容,更可陪客人服用魏晋便盛行的“五服散”“曼陀罗”等麻醉致幻丹药,直把青楼变作天上人间。 而北曲却是低等的官妓,她们中大多是家中自幼为丐、走投无路的,或者为不调之徒所渔猎,失身被骗至此的,更有前朝家道中落的小姐丫鬟被典当在此还债的。 姑娘们不会诗词歌赋,假母也不提供美酒佳肴,宾客在这里狎妓往往只是图一哆嗦,而不是有钱人的风流雅趣。 向春坊的春云楼大抵就是这北曲之地。 李晋既不好赌,也不爱嫖,此刻正被那鸨母陪着,拘谨地坐在春云楼的候堂里,任凭来来往往的姑娘调笑自己,也只是红着脸在那里等候。 “喏,那个就是我们这最好的姑娘,苏云筱。”不多时,鸨母指着一个送客出来的女子说道。 所谓“最好”,只是鸨母的说辞,在她口中,底下的姑娘没有“好”,更没有“不好”,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头牌。 不过,李晋看这苏云筱,虽然有二十七八岁,早已过了为人妇的年纪,没有半点少女的青涩,但依旧身形曼妙、长眉连娟,一身浓妆艳抹的红尘脂粉味,却比十七八岁的少女更能勾魂摄魄。 进了房间,苏云筱见李晋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有些不快,穿上刚刚脱下的衣服坐在镜前,摆弄着自己杂乱的发髻:“只是问事,这银钱也是要照付的。” 苏云筱不高兴,是正常的,因为这里是北曲,接待客人是论次不论时。被人问事,哪怕只有三五句话,大多数时候也比这些男人办一次事耽误的更久些。 不管是千金裘的掌柜,还是连庄楼的东家,做的都是开门生意,要么为个人情世故,要么图个行事方便,自是要给武机局个面子。 可对这向春坊的姑娘们来说,做的本就是皮肉生意,你什么执红卫不执红卫的,与我无关,哪怕皇帝来了也一样要付钱。 对她们来说,只要来了,这三两分钟,你便是如意郎君,但要不付钱,可别耽误我下一个郎君上门儿。 李晋也知道这个道理,豪爽地在身上摸出几个钱来,又细细数了数,拍在了苏云筱的桌上。 “你说这人,我知道。”苏云筱一边补着脂粉,一边说道:“整日里说为我赎身,可就他那点银钱,只当是说笑。” “他死了。” “哦?”苏云筱听闻,竟然没有一丝波澜,手里的动作竟连个停顿都没有。 这一刻,李晋看出,任乾卞的苏云筱,只有眼前这一个,而苏云筱的任乾卞,却不知道有多少。 “官爷你来,就为跟我说这个?”苏云筱插上一支发簪。 李晋又掏出任乾卞临死时给的那把碎银,拍在桌上:“他死时,让我把这些给你,还说有些东西,都是存在你这里,我来看看。” 李晋平时也算机灵轻佻,可真正到了这种地方,却反而拘束起来。 “看看?”一听说到任乾卞留的东西,苏云筱停了手里的动作,心想,你这年轻官差原来是为了来图这几个钱财?正要说不知道时,望了望李晋腰间的红绳横刀,极不情愿地向床下努了努嘴。 “只听说贪官反贼,或者前朝余孽死了,要被抄家,这可是头一次听说一个赌鬼死了还要被追索遗物的!”苏云筱很不服气,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句。 “哟,你还知道前朝余孽呢!”李晋一边敷衍,一边顺着苏云筱的目光,从床下翻出一只鹿皮袋子,袋子里除了几贯铜钱和一些碎银,还有一个绸袋,里面果然装着一张精细的面皮,和一些油彩颜料、胶泥发须、镊子银针之类。 李晋心说:这一定就是他吹嘘的凤凰皮了。 “前朝余孽有什么稀奇的,我就是前朝余孽!”苏云筱漫不经心的回答让李晋大吃一惊。 “什么!”李晋按住了手上的刀。 “若不是这个梁王,人家还在宫里安安稳稳当侍女呢,哪儿沦落到在这里卖身?”苏云筱埋怨地说。 李晋一听,虽然说的话反里反气的,但只是个宫女,放松了下来:“这话你都敢说,不怕被杀头么?” 苏云筱描了描眉,一脸无所谓:“切~,我都卖身了,你觉得我还会怕死么?有本事,你就捉了我这前朝余孽去领赏,看一个落魄的娼妓能值几两银子,没本事,你就带着东西快走。” 话糙理不糙,李晋自知说不过眼前这个姑娘,把那凤凰皮揣到身上,又把袋里的钱财丢回给苏云筱,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随便遇到个女子也有反心。” “女的怎么了?女的没钱,还能卖身养家,你们男的还不是只晓得去赌?”苏云筱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扔,愠怒起来:“女的就不能造反了?这年头,谁身边还没几个反贼呢?!” 又补了一句:“要造反,趁早!” 本是一句哀叹不公,抱怨世道的话,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晋掏出了揣在身上的咬金瓷梅瓶,递给苏云筱:“你说你是宫里的人,可曾见过这个?” 苏云筱没有伸手接,只斜着眼瞥了一眼,道:“咬金瓷嘛,知道。” “这果然是宫里的东西?” “是的,长公主的玩意儿。” “长公主?可姓公孙?” 苏云筱闻言崩溃,像看着傻子似的看着李晋:“你好歹也是个执红卫,长公主怎么可能姓公孙!姓李呀。” “这么珍贵的东西……” 苏云筱不知道李晋是在思虑什么,只当他没见过世面,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稀奇的,比这珍贵的玩意儿,宫里多了去了,李朝盛世,哪样东西不是天下绝伦?长公主喂兔子的碗都是纯金的呢!” 苏云筱虽然是有吹嘘的成分,可李晋听来,却是极为震撼。 若是之前那张使公,是用这不明来路的咬金瓷包装自己的身价见识,从而故弄玄虚,从中获利,那这苏云筱的话,可没必要乱编。 “女的就不能是反贼?” “谁身边还没几个反贼?” 前朝余孽,咬金瓷,长公主—— 李晋望了望手上绿矾油的印记,夜晚的自己给白天的自己留下这提示, 难道?—— 公孙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开州府的风 走出向春坊,城中的暮色,已经渐渐落下。 开州府的喧嚣正随着这夜色渐渐熄灭,街头巷尾的繁华,也在一瞬间藏进了这无边的夜里。 风。 李晋自有记忆以来,这开州府,就是无风的。此刻的他,听着脸上的风,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同样不习惯的,还有这开州府的冬夜。 朔风习习,掠过京城的一切。风停在树上时,枝头的春芽随它涌动,风落在水面时,河中的微光与它呼应,风栖在檐下时,窗棱的积雪跟它飘曳,风抚过人心时,对生命、对自由的向往也被它唤醒。 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 在风的面前,万物都是平等的,一切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风带来了什么?是新的领悟、新的想象。风昭示着什么?是新的胸怀和重生的希望。 开州府的风也是如此。 葛洪在《抱朴子》中说:灵乌萃於玄霄者,扶摇之力也;芳兰之芬烈者,清风之功也。 如果此时,开州府的风中有灵乌之精粹、或芳兰之芬芳,想必也可随这风散播得更远、更烈。 就像风中裹挟着向春坊姑娘们身上的脂粉末子。 笼罩这城市。 一个来路不明,却身揣皇室“咬金瓷”的女子,拥有离奇的“祝由术”,却不遗余力,殚精竭虑伺候衙府司军,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近玄医”。 而她的所作所为,看似目的随机,却都指向明确—— 唐楷观的尸体在武机局殓房停了七八日,仵作验了三遍,都无异样,偏偏小荧头天夜里去了,第二天被就发现涂了“雪松汁”,更加“巧合”的是,这雪松汁偏偏就是被张让垄断交易的稀罕物。 崔瞳来到武机局之前,游历四方学艺,就算他去过凉州,也极其正常,从未有人质疑,可阴差阳错被苏吉利用做了“自椿臼”,莫名其妙和叛乱扯上关系之后,小荧就偏要强调他受张让资助,有交集。 好好的中和节,一听说太子打消了对张让的顾虑,认定他是个纨绔子弟,便非要带我冒着风险去张让府中“看戏”,还偏偏就发现了张让和杜冲的造反图谋,让我不断向太子暗示张让的反心。 甚至用暗金碟逼死太医监,薛问临死前为保护太子不说是“梁王圣上”,而是写下“张让”二字,也极其符合常理。 原以为这些都是巧合。 现在理在一起,才发现。 这一切,居然只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做下的布局? 公孙荧所做的一切,每一样都要把张让推到台前,每一件都暴露张让的反意。 可结果呢? 在“张让必反”甚嚣尘上,太子亲自下场与其较量之后,衙府司军一万五千兵力,此刻已经出城,正在去追张让部队的途中。 城中守军,空虚一半! 此刻,谁要造反,难度也即刻减半,只需对付剩下的一半守军。 而剩下的守军,北衙府司军是什么情况? 都统领易天方身死,丧七未过,权力真空,群龙无首,公孙荧几次三番迫不及待要去会会接任的祁长训,甚至自己都几度觉得“略莽”。 原以为是公孙荧草率,可结果呢?最终在去追张让的路上,在马蹄沟,借马灵之手,杀了祁长训——北衙府司军继任都统领。 再一次削弱了城中守军的战力。 如果不是小荧要造反,那这一切也未免太过巧合! 李晋不寒而栗! 一个前朝余孽的长公主,借“张让必反”的传言,将计就计,费尽周折,骗了梁王天子,也骗了太子殿下,调开了皇城一半兵力,图谋造反! 所谓天理军,所谓张让,都成了玄医局造反的迷雾和掩护。 而公孙荧的布局,很可能还不止于此。 不要忘了,梁王最为倚重的“急龙军”统领肖英,也因“殴打玄医局女官”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早早被卸甲下狱,关在牢中。 一个好端端的粗糙汉子,在什么情况下,会到人家府中去“殴打”一名女子?难道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 再来反观刘刈,跟随自己潜入玄医局,偷听到小荧关于梁王及天理军的猜测,蹊跷失手被捉,以刘刈的身手,会这么容易失手? 而后呢? 在自己的再三央求下,虽然小荧没有杀他,但毕竟施法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情志错乱,不能将事情回报梁王。 这不也是保护了她的计划? 如果任乾卞没有骗人,自己如果真是庄周梦蝶,那夜晚时,看穿这一切的自己,又如何在不被人怀疑的情况下,告诉白天的自己,小荧要反,这一猜测呢? 李晋低头望了望手上的绿矾丝线灼烧的印记。 明白了一切。 梁王靠造反登基,至今七年。 正因如此,他倚重急龙军,设立武机局,重塑衙府司军,对于一切造反的萌芽,都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梁王杀杨为忠,捉肖英,杀易天方,汴州军将,所剩无几。他卸下了这些当年起事重臣的兵权,培养亲信祁长训替马沅接掌亲军。 又借天理军之名,杀写下反书《忆世文》的霍起龄,杀为卫州节度私募兵资的江川岩,杀莱州录事唐楷观。 梁王怀疑一切官员,设立武机局监督和镇压,上察众司、下摄百官。 又怀疑所有藩王节度,用玄医局加强亲军,时刻防备。 又怀疑玄医局,几次三番使人假扮天理军,让太子的武机局能借机靠近和调查玄医局。 又怀疑武机局,让刘刈、太医院祁长训反过来再暗中监督太子和武机局。 梁王的多疑,远不止你我的想象! 在这样一环套一环的高压之下,没有人能够造反成功。 所以,这丝线印记—— 便是要让自己去说服公孙荧,不要造反,不要送命! “他”让“我”去劝小荧! —— “李晋,若他日我身死时,你不要舍命救我,答应我帮我完成未尽之事。” “李晋,这乱世,难道你就不想有所作为么?” —— 至今才明白,小荧说过的这些话,竟然更有深意! 小荧,你不能死!! 纵使你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但这天下仍然是梁王的天下,拥兵的张让尚且未动,你一个玄医局,单枪匹马,又如何去对抗府兵,对抗梁王,对抗这权利! 想到这儿,李晋的百般思绪,就只剩下了焦急。 他冲出向春坊,一抬头,已经到了通楼渠边,向东不足百步,便是玄医局。 李晋望这粉墙红瓦——之前未走进玄医局时,只觉得这里都是神秘,可如今多次去了玄医局,这里居然还是只剩下了未解的神秘。 宵禁时间还未到,街边巷里,偶尔还有零零散散的路人,有西门外晚归的脚夫,肩挑手提,伴着一日的疲惫;有通楼街酒醉的书生,摇摇晃晃,回味着片刻的欢愉。 除了空中的风,一切都那么安宁。 似乎全世界,此刻,只有李晋,心急如焚! 无论自己的这一切猜测是否正确,但至少公孙荧目前还未行动。 不管怎么样,立刻,马上,见到小荧。 劝说她。 就在他往拔腿便向玄医局奔去时,远处的门内,钻出两个熟悉的身影,一路向北,朝开河上游凼口匆忙而去。 李晋迎着风,跟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白榆没有林 李晋远远跟在后边,一路随公孙荧和小师妹来到城西北,走下开州河入城的凼口处。 州府临时征用的船夫正在河边百无聊赖的值守,只见公孙荧上前不知说了什么,船夫就使二人藏在舱里,摇到了城外。 李晋见状,也赶忙踩着河边的泥泞的乱石,跟出了城,这与那天刘刈出城的路线,完全一致。 两人下船后,一路向城北的白榆林奔去,身上穿着的玄色便装,在这夜里并不明显,加上风起吹人眼,更不易被人发觉。 这是去干嘛呢?李晋在后边儿远远跟着,心中不解,甚至都习惯了这种不解。 此刻的小荧既熟悉,又陌生。 来到白榆林,李晋看到,前两天与刘刈交锋处,树木已被伐尽,原本密匝的白榆树,现在只剩地上一个个一尺来粗的树桩,如果原来这白榆林是城北一道绿色的屏障,那现在这屏障就生生被撕开了一道百来步的口子。 而越靠近这缺口处,风就越大,狂风几乎迎面吹得李晋睁不开双眼,住在开州府的居民们一定不会想到,原来被这白榆林挡在城外的北风,居然如此凌冽。 伐树时砍落的树枝,杂乱无章地堆在树桩下,李晋清晰地看到,树枝下掩盖着一个个巨大的布袋,似乎装满了残枝败叶。 看样子,小荧今晚应该不是第一次出城,一定是频繁地来到城外,才能凑巧被自己看见。 只见她手里拉着小师妹,蜷着身子顶着风,一会儿走到风口东侧,一会儿走到风口西侧,在地上指指点点。 小师妹则拾起散落的树枝,插在公孙荧指点的地方。 两人还时不时抓起一把浮土,捻碎投入风中,风向正北,这浮土直被吹得向城内散去。 至于两个人说的什么,是完全听不清的,风太大了,就算是大声的喊叫也会被撕碎在这风中,只是二人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悲怆。 尤其是小师妹,自从自已第一次见过以来,这个爱笑爱闹的女孩子,就如他平素穿的鲜艳衣服一般,开朗明媚,除了自己去太医院取绿矾油那次以外,无论何时都没曾有过半点的慌张,而此刻,她的眼中,似乎也盈着点点的星光。 李晋再也无法等待,从树枝堆后大步冲出,径直到了二人面前。 “小荧!”他迎着风,一把抓住公孙荧,大声吼道。 公孙荧对李晋的突然出现,似乎早有预料,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他。 “小荧,你们这是在干嘛?你们不可能成功的!”李晋万分焦急。 公孙荧顿了一下,接着淡淡说了句:“你知道了我的计划?” 这份从容和淡定,更加剧了李晋心中的不安:“我不知道,可我再傻也知道,一半衙府司军,已经出城去追张让,这不是你的计划么?” 公孙荧垂下眼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小荧,那夜我在武机局地牢遇见你,你根本不是去看唐楷观死因的,就是去在他手脚上涂‘雪松汁’的对不对?你这样做,就是要给‘张让必反’加码,对不对?” 李晋继续说道: “易天方被祁长训毒死,杜冲被捉,你在武机局外放那红油纸鸢,让我救杜冲,也是为了张让,地上的半边桃花鞋印正是小师妹脚上的绣靿胡靴,是不是? 你让我用“十二天门”逼死薛问,也是算尽他死之时心中对太子有愧,必然以张让之名洗脱太子嫌疑,对不对? 中和节上太子与张让对决,张让故意示弱,演出一副呆傻无害的样子,令太子做出错误判断,你眼看太子不愿出兵,立即找借口带我潜入张让府中,亲眼看到张让与杜冲的反意,才有今日府兵出城,对不对?” 面对李晋连珠炮般的诘问,公孙荧并不回答,把脸转到一边,说道:“张让是张让,我是我,他反不反,和我无关。” “张让造反,有他的理由,梁王削藩,意图明显,而至今未起兵,是他觉得时机未到,而你也有你的理由,你们是殊途同归,对不对,长公主殿下!” 听到“公主”二字,公孙荧再不淡定:“你怎知道?” 李晋拿出装着任乾卞“凤凰皮”的布袋,连同咬金瓷一起塞到公孙荧手中,说道:“这人,便是你们宫中的侍女!” 小荧接过两样东西,没有看,却深深地望着李晋。片刻,她说道:“是的,李晋,我不瞒你,你还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吧。” 还真是公主,李晋心说,看来自己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可这正确的推理,却让他更加忧虑了。 “我不知道!小荧,但虽然你引得一半衙府司军出城去追张让,但城中仍有一万五千兵力,你如何对付?” 公孙荧回头望着迎面而来的北风,没有说话,再过几日,冬去春来,这风便没有这般凌冽了。 李晋伸手搬过她的肩头:“小荧,你们李家的天朝,已经亡了,虽然你很不平,但你不能再送死了!” “你回去吧,李晋,这事儿,与你无关。”公孙荧推开了他。 “怎么和我无关?”李晋撸起袖子,露出手上的绿矾油印记:“还说与我无关!” 公孙荧看了看那印记,望着李晋说:“你是局外人,你不要参与!” 原来小荧早已知道这印记的含义,李晋更加焦急:“局里有你,我便不可能是局外人!” “城里的一万五千衙府司军,我自有办法,李晋,你听我的,回武机局,不要管,记住我说过的话就好。” “小荧,你接近衙府司军,获取梁王信任,你这玄医局,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起事,对不对?张让要反,杜冲要反,太子要反,天理军要反,可实际上,真正要反的,正是你!对不对?” “李晋,你……”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回去!” “那我告诉你,你便答应我做个局外人,可以吗?” “行!” “好,那你跟我回玄医局,我告诉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玄医局初章 回到玄医局,公孙荧将“咬金瓷”梅瓶与任乾卞的“凤凰皮”扔在玄药房桌上。 挑起灯,燃起香,虽然并不情愿,但为了李晋能置身事外,仍向他讲述起当年之事。 ———— 开平六年春。 老迈的孔仁卿急匆匆地奔跑在宫墙之下。 皇宫内没有一棵树,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朱瓦,与地上平整的大块青石连在一起,在远处汇成一点,让人压抑而窒息。 不知是因为这宫城的压迫感,还是奔跑的脚步,孔仁卿的额头,居然在这春寒里冒出细细的汗水。 梁王陛下急召。 孔仁卿此时还不知,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经过皇宫正衙的崇元门,来到纳贤殿门口,老人的脚步都已经有些踉跄,早已在此等候的内侍监黄琪上前扶住孔仁卿,说道:“老太医,圣上已等候多时。” 孔仁卿连忙正了正头上的进贤冠,整了整绯红的宽袖官袍,用绣着云纹的袍领叠压好内村的白绫罗衫,又提了提腰带,将白玉环带上的带銙、铊尾细细理顺,这才费力地翻过纳贤殿高高的门槛,揖起双手,屈腿躬身,将头垂下埋于两臂之间,迈起细碎的挫步,向殿内走去。 殿内空旷,没有任何帷幔遮挡。八梁十六柱均以红漆着色、金银错尾,雕龙刻凤。 殿门后五步坐着一尊三尺高的鎏金莲花纹五足银熏炉,熏炉三层,通体银包金,底下还有一个巨大的红铜底座,此刻,炉内的安息香正氤氲的流出缕缕白烟,香气四溢。 “太医院太医监孔仁卿参见圣上。”孔仁卿碎步移到殿中阶前跪下,连呼万岁。 此时,趴在地上的他用余光一瞄,发现旁边还跪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这女孩并不是宫女模样,也不似后闱嫔妃,却是穿着斜襟白色短襦衫,脚踏狐狸毛边的绣靿短靴,直挺挺跪在那里,眼神伶俐、嘴角微翘,脸上有一点年轻的孤傲,也有一点不合年龄的城府,完全不似自己一般战战兢兢,不知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孔太医免礼。”上面飘下一个声音,语气虽然慵懒平和,却透露着一股苍劲和巨大的威严。 孔仁卿颤巍巍直起身子,向上望去,九级云阶之上,梁王天子的龙塌赫然在目,赤金掐丝镶满在紫铜宝座之上,雕刻的十三条金龙盘旋飞舞,马蹄、兽头、莲花、宝象镶嵌其中,点缀着拐子云纹和折枝花卉,庄严而华丽。 然而梁王天子并不在龙塌之上。 塌侧以四面象牙屏风合围一圈,梁王的声音却是从这屏风中传出,奇的是,这屏风之上,不是山水画、也非仕女图,每一面屏风上,都又画着一面屏风,屏风之内,又画屏风,远远望去,使人眩目。 “孔医监,你可知祝由之术?” “回陛下,《内经》记载‘黄帝曰: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这祝由术乃是上古的一种疗疾手段。” “你知多少,俱可细说。” “陛下,古时巫医不分,这祝由术是使病患面北而坐,取禳符化水服之,巫医口中念念有词,幸者,则其病自愈。以今日医家看来,这祝由更多的是属于情志疗法,给患者平复病痛的信念,再借助病患自身的阴阳之气调和病症。” “孔爱卿,我读《春秋》,齐人文挚给齐闵王诊病,期而将往不到者三,至又不解屦登床履王衣。并出辞以重怒齐王,王叱而起,疾乃遂已。这是否就是祝由?” “陛下,以《春秋》记载,齐闵王之病应是肝郁气滞所致,文挚故意激怒齐王,胸中积痰涌出,气血通畅,所以病愈,与祝由无关。这祝由术,是以禳符为手段,以人的情志信念为核心来诊疗病症的。” “禳符也是用于情志?”梁王又问。 “陛下,古时的道符书写所用黄纸,是专用姜黄染色制成,制作时还经常加入一些名贵药材,如虎骨、珍珠、麝香等。这禳符中包含了这些药物,用于治病自然就很灵验了,不知的人皆以为是禳符上画的咒语起效,实则还是药物的功劳。” “老太医不愧是千古名医甘伯宗高徒,果然博学。太医院可有医官会这祝由术?” “陛下谬赞,虽巫医同源,但当下巫即是巫,医即是医,太医院的医官,均是不会这祝由术的,医者教授学生,也是不学此科的。所以失传已久。” “失传?何以见得。” “陛下,古时太医院曾设医术十三科:‘曰大方脉,曰妇人,曰伤寒,曰疮疡,曰针灸,曰眼,曰口齿,曰咽喉,曰接骨,曰金镞,曰按摩,曰祝由’。当时确有这祝由之术,但自前朝起,几百年来,太医院均只设前十一科,这祝由之术确已失传。至少这皇家医院,是没有的,民间是否有传,老朽却未听说,偶然见得的,说是祝由,其实都是巫术,假借祝由之名故弄玄虚而已。” 见梁王不语,孔仁卿又小心的问道:“陛下今日唤老臣来,不知龙体何恙?这祝由术医得的,太医院也医得。” “今日唤你来,不为瞧病。”梁王顿了顿,轻叹一声:“朕自登基以来,六岁有余,当年这衙府司军随我征战,起事后又踏平藩镇余孽,如今环伺京城,朕心总难平。” 孔仁卿一听,便知梁王何意。 梁王率亲兵起事后,一直担心后来者效尤。六年间,衙府司军频繁换帅,历任都统领中,流放一人,赐死九人,再谨言慎行,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或闲人进谏,梁王均以谋反治罪,几乎是捕风捉影、宁信其有、不问而罪之,不查而杀之。以至于无人敢做这衙府司军的都统领。 梁王这是疑心病啊。 “为使亲军竭诚尽节,朕请翰林四处探访,寻能人异士,已有三年。今有莱州录事参军唐楷观举荐一女子,其自称可以祝由之术施与衙府司军将士,一方面能使军将们强健体魄、防治未病,更重要,能以此控制人的情志,使衙府司军忠贞不二。今日唤你来,便是和这女子对一对,看其是否真有这本事。” 孔仁卿心中一诧,想到:“梁王这是何意呢?我本不会这祝由术,纵使她有本事祝由,我却未必能甄别啊。” “孔太医有虑便问,多指教了。”说话的正是旁边的白衣女子,声音如黄莺出谷,悦耳动听:“小女子,名叫公孙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