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1. 撞破 [] 时维仲秋,清宵尚温,夜色浓稠,耳畔尚夹杂着细碎的风声。 祝蘅枝拥着略薄的被衾辗转反侧,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稍稍凌乱的发丝粘黏交缠在她的脖颈上,殷红的唇也微微张着,看着像是于梦中被魇住了。 她只觉得仿佛是被谁扼住了咽喉,呼吸渐渐不畅,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无间黑暗,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无措且频繁地摇着头,但怎么也醒不来。 直到宫娥时春在她耳边焦急地唤着“殿下,殿下快醒醒,出事了!”一壁说着一壁晃着她的肩膀,她才蓦地睁开了眸子,而后坐起了身。 祝蘅枝深吸了一口气,来不及去想方才的梦境,便被时春慌乱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殿下,青鸾殿那边出事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那处,急着要您过去。” 她方才从梦中醒来,神识还有些不清晰,听了时春这话,也只是慢吞吞地转过头去,却对上宫娥那双惶然的眸子。 时春发髻上本应簪着的珠钗此时不知掉落在了何处,衣领紧紧贴着后颈,很显然是匆匆跑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殿门口—— 果然,门是大张着得。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只是,青鸾殿是她嫡妹华阳公主的寝殿,此时只怕已经二更了,为何这个时候唤她过去? 说是嫡妹,自是因为不是一母所出。 她母亲本是楚帝的原配,当时正逢前朝末年,楚帝趁机起兵,但为了得到前朝世家的支持,谎称自己尚未婚配,娶了华阳的母亲,也就是当朝皇后孙氏。后来,孙家发现了她们娘俩的存在,但彼时大势已定,楚帝也只是草草地给她娘亲这个原配给了个“婕妤”名分,便将她们扔在这偏僻的栖芜殿,鲜少过问,孙皇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祝蘅枝六岁那年的时候,母亲病逝。 临死前还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蘅枝,在这深宫里,你一定要谨小慎微,别去招惹皇后娘娘和华阳,等、等再过十年,到了婚配的年纪,也不要贪高门,只要人品端正,愿意与你好好过日子就成。” 她母亲病逝后,栖芜殿的宫人按照宫规给楚帝报了丧,但楚帝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吩咐内府按照婕妤应有的礼节葬了,也不曾问过是怎么死的,有没有请过太医,甚至对于年仅六岁的祝蘅枝没有半句关切之语。 她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过来,楚帝到底有多么凉薄。 她随了母亲,生得妩媚窈窕,檀口柳腰,称得上一句“灼若芙蕖出渌波”,即使她将母亲“无事不出门,慎言慎行”的遗言奉为圭臬,但华阳还是屡屡看她不顺眼,没少在楚帝跟前告她的黑状,往次她都忍了下来,但深夜被叫过去还是头一回。 一时,祝蘅枝的心头也生出了些不安,只觉得右眼皮在不断地跳动。 一阵凉风突然顺着大敞着的殿门送了进来,也将她的思绪吹回了笼中。 时春再次催促出声,她掀开被子,而后趿上鞋,甚至来不及更衣,只是披了件外衫就出了门。 细碎的风飘在祝蘅枝的耳侧,也吹得时春手中提着的风灯一明一暗得。 “可知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时春摇了摇头,道:“奴婢也不知晓,只是章给事中也在那边。” 闻言,祝蘅枝的步子一顿,侧首看了一眼时春,但想着她应当也是什么都不知晓,便没再多说,只是一边顺着宫道走,一边思索着。 刑科给事中章融,出身高门章家,最是芝兰玉树,丰神俊朗,十八岁便高中榜眼,堪堪弱冠之年便位至刑科给事中的位置,从这个位置上去的,多的是阁臣,是金陵无数贵女倾慕的对象,她如果没记错的话,章融也是她妹妹华阳的心上人。 今日中秋宫宴,章融作为章家嫡子出现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为何会在华阳的寝宫青鸾殿?即使是吃醉了酒,也应当宿在楚宫中专门用来招待世家宾客的明堂台。 时春不停地催促,她只能加紧了步伐。 青鸾殿门口被宫人围得几乎水泄不通,但祝蘅枝甫一到了门口,往日对她多有不逊的宫人也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好像是所有人都在等她似得。 楚帝端坐在上位上,孙皇后坐在一边,华阳偎在她怀中,发髻散乱,眼睛红肿,整个青鸾殿里阒寂得只能听见华阳低低的抽泣声。 而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章融坐在下首,衣衫被拉扯得歪歪斜斜,白净的亵衣领口上还蹭上了一点胭脂口印,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祝蘅枝草草扫过一眼,对于发生了何事,心中大抵已经有了猜测。 但以她的身份,此时轮不到她说话,只好先对着楚帝和孙皇后盈盈一拜:“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她对楚帝向来都是叫“陛下”,从未叫过一声“父亲”,也未曾如华阳一样软软地叫过“爹爹”,她总觉得,她和楚帝,不过就是简单的君臣关系。 楚帝淡淡地应了声,却没有说话,好似是在等着她先开口。 她抬起黑漆漆的眸子看了楚帝一眼,也没有说话,毕竟在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贸然开口只能是先发于人制,她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最终还是华阳没有忍住,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朝她抽噎着说:“阿姐,纵使是爹爹和娘亲平日里多纵着我些,我有时说话也不怎么知轻重,但、但你也不该在中秋宫宴这么重要的日子,做出这等事情,让我名声尽毁,你这么做,要让金陵各家怎么看我?又怎么看章公子?” 她这毫无由头的一问,倒是把祝蘅枝问得满头雾水,她对上华阳泪汪汪的眼睛,问:“我做了什么事情?宫宴结束后我便回了栖芜殿,将将从梦中被宫娥唤醒,你这么一问,倒是叫我不知道从何答起。” “陛下,”孙皇后一边轻轻抚着华阳的脊背,一边朝楚帝道:“蘅枝即使出身尴尬,但到底也算是大楚的公主,她怎能、用、用下.药,如此龌龊的手段,来玷污窈窈的名节?” 下.药? 祝蘅枝眸光一转,看到殿内的镂空博山香炉里一片冷寂,炉盖也没有完全盖好,但华阳平日里是最喜欢燃香的,楚帝手边的檀木桌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香盒。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华阳为了将章融和自己绑在一起,在宫宴上给他下了药,又命人将他诱骗到自己的寝宫,想先斩后奏,到时候逼着章融去娶她,毕竟章家是清门,她又是公主,章融即使不愿娶也得娶。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算计章融不得,反倒是被人撞破,坏了自己的名声。 于是情急之下,将锅甩给了自己。 但她明年三月才及笄,那会是什么使她这般着急地与章融绑在一起,甚至不管自己的名节? 她鸦睫一垂,斟酌了下措辞,开口问:“华阳,你这话说得真是荒唐,我为什么要算计你和章给事中?” 金陵贵女倾慕章融,但并不代 2. 和亲 [] 华阳到底还未曾及笄,被她这么一问,一时不知道怎么接,指着她的鼻尖,有些气急败坏:“你!” 祝蘅枝勾了勾唇角,余光扫过章融。 章融双手交叠着坐在一边,一言未发,一脸平静无波。 她敛了眸光,继续应了华阳的话:“我?我怎么了?章给事中若真得与华阳你有些什么,此时怎么会这么淡定地坐在一边?” 华阳的目光果然急匆匆地去寻找章融的踪影,迫切的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但章融并没有回音。 “先不论章给事中到底在不在意你的名声,但在他明知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是断然不可能娶你的。”祝蘅枝声线淡淡,但句句都是拣在华阳的痛处上戳。 “你、你胡说!我与章公子青梅竹马,爹爹早有为我们赐婚的意思,我们成婚,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华阳柳眉倒竖,气势汹汹,已经不像方才那样,一副眩然欲泣的模样。 长时间的跪,让她的膝盖有些受不住,她挪动了下位置,直起腰身,继续道:“章给事中不会娶你,”还没等华阳质问,她继续解释:“他娶你,除非是不想要自己的仕途了。大楚的规矩,驸马不得入台阁,你不会不清楚吧?”说完转头看向章融,这么多年,第一次正视他:“章给事中,我应当没猜错吧?” 章融这才施施然起了身,朝楚帝和孙皇后颔首,平声道::“承蒙陛下与皇后娘娘厚爱,但华阳公主这份情意,章某实在消受不起,另,章某与公主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公主想必比我清楚,也便不需要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度伤了殿下的自尊。” 华阳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华阳,你着急与章给事中定亲,不过是因为听说了燕国那边和亲要的是嫡公主,你怕陛下为了国事,将你舍弃出去,对否?”祝蘅枝这话虽是对华阳说的,但目光却定定地落在楚帝身上,“陛下,倘若我说,我愿意代替华阳去燕国和亲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燕国地处北边,鲜少受礼教,一向自诩礼仪之邦的大楚最是不屑,怎么会有人自请去燕国和亲? “可是……”华阳本想说燕国要的是大楚的嫡公主,祝蘅枝不过是个卑贱的婕妤所出,就这么送出去,岂不是伤了大楚的脸面,但这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孙皇后扯了扯衣袖拦住了。 孙皇后的确也在忧虑此事,她一向最是宠溺华阳,为着和亲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和楚帝明里暗里提过多少次了,但楚帝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 如今祝蘅枝自请去和亲,倒是能免去她一大忧虑。 她招了招手,示意婢女从外面将殿门关上,而后转头与楚帝道:“陛下,蘅枝少失所恃,这么些年庶长公主的名头也不好听,华阳年纪小,不懂事,依妾看,不如将曹婕妤追封为皇后,此后蘅枝的一切用度也与华阳齐平,日后在史书上陛下也能留个善待糟糠的名声。” 孙皇后这话说得大度,不过是因为曹婕妤已经死了十多年,而祝蘅枝如今又自请去和亲,解决了她心头一大烦扰,这个顺水人情,她做了便是,等她嫁去了燕国,什么嫡出庶出的,也便不重要了。 楚帝没有立即答应孙皇后,反倒是带着颇为探究的目光看向祝蘅枝,略微沉吟了声,问::“蘅枝,这可是你的本意?” 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担心自己是受孙皇后所胁迫么?当真是可笑。 祝蘅枝心下如此想着,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对着楚帝深深一拜,道:“为陛下分忧,是蘅枝之职分。” 果然,楚帝下一刻便应了她。 她素日里一直让着华阳,却没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她退一寸,华阳能进一尺,甚至在自己丑事败露后,妄想祸水东引,让她成为千夫所指。这种事非同小可,如果她今天就这么认了,章融被迫娶了华阳自此毁了仕途,她明天连自己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而她更不会指望楚帝这般凉薄之人会护着她,她的结局甚至可能不如自己的母亲曹婕妤。 但既然已经明明白白地同华阳与孙皇后撕破了脸皮,这大楚她是待不下去了,和亲去燕国,是她此时唯一的路。燕楚只要还在相持阶段,她去了燕国,嫁给谁都不要紧,尚且能保得住自己的一条命。 不过是向死而生,为自己求有一条生路罢了。 孙皇后吩咐人将殿门关上的时候,青鸾殿外面聚着的宫人也就很识趣的散了。 等这一切结束,已经是快三更天了。 章融见状,也朝着楚帝与孙皇后拱了拱手,意欲告退。 华阳矮着对着章融的背影,矮着声音唤了一声:“章公子……” 章融的脚步在原地顿住,但并未转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今夜之事,纯属误会,愿殿下尽数抛于脑后,得觅良人。”说罢,没有任何犹豫地趋步离开。 折腾了这半宿,即使是回了栖芜殿,祝蘅枝也全无睡意。 楚帝果然循了孙皇后的意思,不过几日便追封了祝蘅枝的生母、自己的发妻为康元皇后,将其排位请进了太庙,她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公主,被封作了宣阳公主。 当真是可笑,按例公主在及笄时当正式赐号开府,可华阳在楚帝刚登基的时候便有了这个封号,祝蘅枝反倒是在即将和亲时,为了嫡公主的名头,才封了宣阳公主,但既是不久后便要和亲,开府之事也一并免了。 祝蘅枝自认自己长这么大在栖芜殿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宫人,来来往往的,教她宫规,授她仪礼。 可这些规矩,便已烂熟于心,甚至持得比前来教授她的教习还要端重——是她小时候为了讨楚帝欢心,希望楚帝能多看自己与娘亲一眼时学的,竟没想到学了这么久,是为了代替他的宝贝女儿华阳去和亲。 讽刺极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前往燕国,一直到冬月,金陵也落下絮絮雪的时候,被告知次日离开楚宫准备北上。 她的“嫁妆”是很早之前便收拾好的,根本不需要怎么准备。 临别那日 3. 病重 [] 祝蘅枝眸中蓄满了泪花,欲言不能,因为人力道大得她生疼。 “收起来,我素来不吃这套。”语气冷冰冰的,不带半点的怜香惜玉。 她肩膀发抖,倒吸了一口冷气,嘤咛了声:“疼……” 秦阙眸光错开了一瞬,尔后松开了她,背过身去,不带半分留恋地推开了门。 门合上的一瞬间,祝蘅枝一把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是么?太子殿下,那我们便走着瞧。” 嫁到燕国,不过是方出虎穴又入狼窝,但没有别的法子。 照秦阙所言,她要嫁的是燕帝,她现下好歹顶着楚国嫡长公主的名头,即使做不得皇后,在燕帝的后宫的位分也绝不会低,尚且能保住自己一命。 外面的风雪渐渐停歇了,腊月十五的月亮分外的圆,祝蘅枝拢着秦阙的裘衣,站在窗边,看着那轮圆月,喃喃:“阿娘,我让你失望了,我那样的境地,我如今是过不得寻常人的日子了,但女儿自请嫁到燕国,您也被追封成了皇后,也算入了大楚的太庙。” 邺城在黄河之北,更深露重,她身上起了一层寒颤,她自幼畏寒,只好裹紧自己,缩回了被衾中。 翌日她被时春唤醒的时候,神识并不算清晰,头痛得如同棍棒敲击过一般,虽然口干舌燥,却不愿动一口早膳,即使那份早膳已经被驿馆里的下人不知热了多少遍。 时春看着她嘴唇干裂,用手探了下她额前的温度,被烫的立刻收回了手:“殿下,您发热了,很厉害。” 祝蘅枝并不意外,昨日衣衫单薄在轿辇中等了那许久,虽然被秦阙抱回驿馆后,屋内生了炭火,但边境的驿站里哪里有什么上好的银丝炭,都是最次的灰炭,没烧多长时间便自己灭了。 她用被衾捂着嘴,费力地问时春:“我们来的时候,陪嫁的队伍里可曾带了医官?” 时春眼底滑过一丝落寞:“孙皇后和陛下哪里能想这么周全。” “找过燕国那位太子殿下了吗?” 时春的表情更加委屈,抽噎了两声,才道:“我原本想叫人去禀报太子殿下的,但是他们都怕极了他,不敢前去,可殿下您不能就这么病着,奴婢这便亲自去,殿下您且等一阵。” 祝蘅枝半阖了眸子,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被醒转过来的时候,入眼并未曾见秦阙的身影,仍然是时春一个人。 “我去见太子殿下,下人说他在忙正事,将我撵了出来。”时春为她换下额头上覆盖着的帕子,在旁边的铜盆里淘洗一番,又为她换上了新的冰凉的帕子。 祝蘅枝从被子中伸出手来,似乎是要用尽平生的气力握住时春的手,朝着她一句一断的吩咐:“再去,别说我病了,燕国是虎狼之国,不会把这话当回事,你去、去他院里大声地喊,就说我染了疫病,要死了。” 时春惊讶于她所言,“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当务之急,是把秦阙先找过来,后面的事情,自有我来圆。” 时春看着她这模样,自然也不敢多耽搁,只好点头如捣蒜,喏喏连声,尔后退了出去。 燕国上下对于风寒这种事向来不放在心上,但却最是恐惧瘟疫,她又扬言自己再得不到医治怕是要死了,秦阙不会不过来。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的楚国的和亲公主,而且现在是在去往燕国上京的路途上,若她真有个什么万一,秦阙对楚国和他老子燕帝都不好解释。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刻钟后,秦阙带着人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医官听了时春的话,脸上蒙着面罩,秦阙虽然没有戴幕离,却负手立在外间,没有进来的意思,时春知道她说得是假话,也不敢耽搁,领着医官进了内寝。 她勉强保留一丝理智,将手探出被子,让医官把脉。 只是医官左右手换了几遍,似乎还是没有诊出她所染何疫,此时她咳了几声,医官一脸的惊恐。 “您且放心,我只是寻常的风寒,并没有染什么疫病。” 她说得断断续续,唇上无色,医官也瞧出了不对劲,但是脸上带过一丝犹豫,似是不知道如何朝秦阙回话。 “如实同你们太子说便是,剩下的自有我来解释。”祝蘅枝紧紧蹙着眉。 话说到这个份上,医官多多少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朝她拱了拱手,并且做出一副“自求多福”的神态后,退出了内间。 祝蘅枝没有听清他是怎么同秦阙说得,只是隐约听到了男人大步进来的动静。 她眼睛已经不怎么容易聚焦了,只能看见时春神色慌张地跪在一边,想要求饶。 但是秦阙没有多理会她,大手一挥,语气冰冷:“滚出去。” “可是……”时春抬眼看着他们。 突然一道寒如匕首锋芒的眸光朝她射了过去。 祝蘅枝抿了抿唇,说了句:“时春”,然后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时春虽然担心,但她知道自己此时在此地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有可能会惹怒秦阙。 只得磕了个头,退下了。 待时春关门的声音传过来,秦阙才睨着她,质问:“为什么骗孤?” 祝蘅枝干咳了声,道:“我若不编这么个借口,殿下如何肯带着医官过来?” 秦阙蹲下身,手停在她的额头,待试到上面的温度时,也是一愣。 下一刻,祝蘅枝又以气音很艰难地说:“我如果就这么病死在邺城的驿站,但殿下您作为迎亲使臣见而不救,恐怕说不过去吧。” 秦阙在战场见到的白骨数也数不清,这么些年身边更无一女娘,是惯常不会怜香惜玉的,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只冷声道:“你们楚国来的女人,还真是矫情。” 祝蘅枝不怒反笑,“殿下放心,等日后到了上京,矫情也不是对着您。” “都病着了还这般牙尖嘴利。”秦阙虽然如是说着,但他还是直起了身,打算唤医官进来。 楚燕在邺城一线对峙了近三载,好不容易熬乏了楚国,让他找到一举南下的机会,一直到了楚国徐州城下。 徐州本就是战略要地,易守难攻,于是战事再次陷入了胶着状态,但他知道,楚国今岁遭遇了大旱,是守不了多久的,无需多长时间,便可以破徐州,但朝中有小人朝燕帝进言说他秦阙是故意拖着不肯进攻,而楚国此时又提出了议和,勒令他撤兵,于是失去了一举灭楚国的良机。 但他现下还没有能力与燕帝相抗衡,眼前的女人句句用燕帝来压他,就是算准了这一条。 正如她所言,若她 4. 算计 [] 待回了自己所居,秦阙坐在案前翻看案卷,却发现难以静心,总觉得鼻尖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子苦味,于是将手中书卷反手一扣,方找到了苦味的来源。 是祝蘅枝先前吐在自己身上的那口药。 他眉心微蹙,这都过去许久了,这一口药的苦味自己尚闻得到,那么苦的药,她倒是喝得乖顺,连眉都未曾皱一下。 有点意思。 正想着,响起敲门声,“太子殿下。” “进。” 是秦阙此行带来的太子詹事,亦是他的伴读之臣陈听澜。 陈听澜并不和秦阙多礼,撩袍便坐在他对面,问:“殿下今日见过楚国来的那位和亲公主了?” “你想问什么?”秦阙撂着眼皮子看他。 “其人如何?”陈听澜一脸认真。 秦阙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她骗自己过去后那些说辞,眸子垂了垂,道:“挺聪明的。” 人是个聪明人,可落到燕帝手里,不知道是她之幸还是不幸了。 “可否为您所用?”陈听澜自顾自地斟了杯茶,抿了口后如是问。 祝蘅枝此次到底是以楚国嫡长公主的身份,不同于燕帝后宫中的其他女子,加上她的确姿容秾丽,燕帝的意思是立为继后的,如不出意外,等燕帝百年之后,她就是大燕的太后。 而燕帝想废长立幼的心思由来已久,若是能将祝蘅枝这位未来的大燕皇后拉到他们阵营里,秦阙的位置会稳很多。 秦阙为陈听澜斟了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先喝茶。” 陈听澜不知他为何如此推脱,便问:“能或者不能,你倒是说句话。” 秦阙的唇碰到杯沿,看了眼陈听澜,说:“她是个聪明人,会懂得如何取舍的。” “就算她不懂得如何取舍,想靠着咱们那位陛下的庇佑在宫中安居,但那位可不会就这么由着她。”陈听澜一壁抿茶一壁道。 他口中说的“那位”,是当下燕帝最为宠幸的妃妾宋淑妃,所出的七皇子甚得燕帝欢心,以至于燕帝早有废长立幼得的打算,只是朝中老臣大多不同意才一直拖着罢了。 祝蘅枝若真入了燕帝的后宫成了大燕的继后,就算她能做出国母的架子,但那勾栏出身的宋淑妃必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就不得不和其相争。 “殿下,你觉得宋淑妃和那位楚国来的宣阳公主谁长得更好看一些?”陈听澜见他神色一直严肃,有意这般说。 “你还有话说没有?”秦阙白了他一眼。 话虽如此,但他脑中却飞掠过两人的脸。 “这宋淑妃是从勾栏瓦舍里出来的……” 秦阙听到这里抬手就往陈听澜脑门上敲了一下,“你素日里端庄持重,今日怎么没个正形,说正事。” 被他这么一敲,陈听澜倒吸了口冷气:“这不是正要和你说正事嘛,”又按了按额头,道:“这宋淑妃是从勾栏里出来的,若论心机和手段,恐怕这位自小养尊处优的楚国公主比不上,殿下若真打算用她,要不我们趁着现在还在去上京的路上,往她跟前插几颗棋子,日后兼顾监视和提点。” 被陈听澜这么一说,秦阙又想起来祝蘅枝谎称自己染了疫病骗自己过去的事情,他一向讨厌欺骗他之人,若非顾及着她如今的身份,他必不会去管。 于是冷哼了声:“我看她进了宫闱里,该提心吊胆的是那位宋淑妃。” 陈听澜惊讶于他所言:“此话何意?” 她不是病得快要死了吗? 秦阙弹了下杯盏,“字面意思。” “棋子我肯定是要往她身边安插的,不过,我会让她主动来找我谈合作的。” 自己那位父皇是个什么性子有什么癖好,他一清二楚。 他都这么说了,陈听澜自然也不好多问,轻叹了声,“殿下心中有筹谋就好。”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别的事情,临走了秦阙却突然拦住了他。 “殿下可还有什么事吩咐?”陈听澜一脸疑惑。 秦阙瞥一眼自己衣衫上那团已经干涸的药渍,将拳抵在唇边,问:“随行时可曾带了糖?” 陈听澜一脸惊愕,重复了一遍:“糖?” 秦阙脸色有点难看。 “殿下要糖做什么?” 秦阙以手抚额,没有看他,“你且说有没有就是。” “有有有。”陈听澜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依事实回答了他。 秦阙挥了挥手,说:“行了,知道了,你,且回去休息吧。” “哦。”陈听澜应了声,临开门时还在琢磨为何太子殿下问他要糖做什么。 一夜风雪,纷纷扬扬落了个不停。 吃过医官开过的药,又有时春一直守着,翌日晨起时,祝蘅枝的烧已经退了下去。 她起身靠在时春怀里,由着时春喂她喝完了药,本欲躺下,余光却突然瞥见了放在药碗旁的一个小罐子,随口问了句:“那个罐子里,装得是什么东西?” 端着托盘的婢女低眉顺眼地回答:“是奴婢准备的糖。” 时春看了祝蘅枝一眼,果然她的脸上多出些不自在,本想赶紧让她下去,结果看到祝蘅枝的眼神,又将到了口边的话给压了回去。 那个婢女见两人并没有说什么,便接着道:“奴婢今天早上替公主殿下煎药,那药的味道,闻着就苦,更别提喝了,奴婢就去问医官可否往里面添一些糖,医官说糖会冲淡药气,奴婢就没敢往里面加,索性将糖罐子一同端了过来,给殿下解解嘴里的苦味。” 还没等时春开口,祝蘅枝便开口问:“叫什么名字?我听着你口音,像是燕国过来的,太子殿下的人吗?” 婢女一一回答:“奴婢贱名棠月,是陛下遣来迎亲的队伍里的,太子殿下的圣容只在无意间窥到过两次。” “棠月,”祝蘅枝将这两个又重复了一遍,微微仰起身子看了下她的脸,道:“吾记住你了,若是不嫌弃,等到了上京燕宫便留在我身边侍奉吧。” 棠月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能侍奉殿下您,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里敢说‘嫌弃’二字。” 祝 5. 露馅 [] 时春还在思索她这句话的意思为何,祝蘅枝却朝她伸出手来,道:“先扶我起来吧。” 时春依言做了,又从一旁拿了几个靠枕垫在她腰后,才问:“殿下是不是怕此去燕国无人庇佑,所以想……” 后面的话时春没有说尽,因为祝蘅枝已经看懂了她想要说什么,并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些话咱们心里有数就好,日后切切不可乱说,现在毕竟是在燕国。” 时春立刻点头,又将凭几往前挪了挪,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祝蘅枝靠在凭几上,对时春吩咐道:“先去搬几个箱子,把那扇窗挡了。” 她的嫁妆看似多,实则大多是空的箱子,但她本不指望楚帝会给她置办多少,看着时春很轻而易举地搬起了两个大箱子也并不意外。 时春一边净手一边小声抱怨:“殿下您自请代替华阳公主来这鸟不拉屎的燕国和亲,陛下不说挽留疼惜您几句,就连这嫁妆也少得可怜,奴婢刚才看了眼,且不说没有准备银丝炭,就连四时的衣裳都极其敷衍,基本上都是前几年流行过的纹样和料子了。” 祝蘅枝耐心听她讲完,笑道:“我还尚未说些什么,你倒是先着急了。” 时春撇了撇嘴角:“奴婢只是见不得您受委屈,您这才到邺州便染了风寒,历来和亲的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那燕国是蛮子出身,听、听说还推崇什么子继父之妻妾的乱俗,而本该遭受这些的应当是华阳公主才对……”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惆怅。 祝蘅枝才张口想要劝慰她几句,便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来人掀开帘子的时候,祝蘅枝一点也不意外。 果然是秦阙,她虽然是作为战败国楚国被送来和亲的公主,但能擅入她卧房的除了秦阙还能有谁。 秦阙面若寒霜,也未曾关上门。 邺州的风雪一连几日都未曾停歇,风就这么顺着大敞开着的门灌入了屋内,祝蘅枝不免瑟缩了下肩膀,扯过了厚重的被子护住肩膀。 时春有些茫然无措地回过头,看见地是大步流星走来的秦阙,又看了眼祝蘅枝。 秦阙大手一挥,说话不留半分情分,“出去。” 话是对着时春说得,但眸光却一直在祝蘅枝身上落着。 “殿下……”时春语气中尽是担忧。 下一秒,秦阙如狼似虎的眼神就换了个方向,如同沾染了新血的刀剑横在时春的眼前,叫她瞳孔一震,却不敢如自家公主那样对上他的眸光。 “孤不喜欢同一句话对活人说两遍。” 时春虽然此次陪祝蘅枝来和亲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燕国的太子殿下,但从前在楚国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听过他“杀神”的名头,三年前,燕国东出函谷灭晋时,并州一战,晋国的将士不论投降与否,皆被他杀了抛入了黄河之中,手段极其残忍,坊间盛传当时黄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祝蘅枝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便不敢多留,朝着两人福了福身子,就退下了。 未等时春完全退下,秦阙的眼神转向便被她堵上的窗子,问:“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箱子放在窗边。” 虽然是问句,但语调很平缓。 祝蘅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面不改色,回道:“东西太多了,放不下。” 只听得秦阙冷笑了声,抽出腰间的佩剑,对准了她。 祝蘅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秦阙看着那黑漆漆的瞳仁里出现一道白点,以及自己模糊的身影。 那道白点顷刻间从她的眸中消失了。 秦阙的剑对准自己的那一瞬,祝蘅枝说不害怕是假的,楚国崇尚礼乐,她在楚国内宫里过得再怎么不顺意,但长这么大,手上却未曾沾染过半分鲜血。 剑锋转而对准了窗前桌子上的两个大的箱匣。 秦阙的手腕微微向上一抬,剑端扣上其中一个匣子得银锁扣,锁扣松开,剑身轻轻一转,探入箱子得缝隙,朝上一挑,箱匣便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里面,空无一物。 秦阙转头看了她一眼,继而挑开了旁边的那个箱子。 而后利落地将佩剑收回了剑鞘,勾唇一笑,看向祝蘅枝。 他不问,她也没有回答,空气就这么陷入了阒静。 终于是秦阙先开了口:“这就是所谓的东西放不下?为何要将窗子挡住?”他问着逐渐靠近了祝蘅枝,站在她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莫非是做贼心虚?你是楚国派来的细作?” “还望殿下说话注重分寸,就算是大理寺,定罪也要讲究个证据,殿下这句猜疑,当真是毫无理由。”祝蘅枝慢慢收紧了拳。 “那你可知,我大燕要的是你楚国的嫡公主?”秦阙步步逼近她的床榻。 “我的母后是我父皇发妻,大楚的康元皇后,受供奉于太庙,敢问殿下,我怎么不算是大楚的嫡长公主了?”祝蘅枝拥着被衾,抬眼问。 “那你的婢女为何说你是代替那个什么华阳公主嫁到我大燕的?”秦阙眯了眯眼,冷声问。 祝蘅枝心底一虚,他听到了方才自己和时春的对话? 那他,到底在门外呆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出于不确定,她只能拿捏着分寸,斟酌着措辞,很浅显地回答了他:“华阳是我妹妹,哪里有长姐未嫁而嫡妹先许人的道理?” 秦阙撩起袍子,坐在她的榻沿上,如鹰隼一样锐利的眸光定在她身上,道:“你并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长幼序齿与嫡庶尊卑并非一回事,''代替''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蘅枝调整了下思绪,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我与华阳并非一母所出,我少时所怙,长年深居内庭,华阳娇俏灵活,与金陵贵女大多交好,其母又是我燕国现在的皇后,提到嫡公主,大家第一反应是她,并不奇怪,”她说着看了下秦阙的脸色,发现并没有太大变化,接着道:“父皇母后不愿小女远嫁,我作为嫡长公主,和亲往燕国 6. 诱惑 [] 秦阙的眸色倏地沉了下来。 祝蘅枝听见他的指节被捏得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以极具威迫意味的眼神盯着自己。 她承认,她是故意激怒秦阙的,只有他的理智暂时被情绪所驱使,自己才能有可乘之机。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秦阙的拳松了开来,唇角扬起一丝略带嘲讽意味的笑来:“你不会真得想当我大燕的太后吧?” “有何不可?” 既然与那宋淑妃不可避免有一战,能把现今的燕国太子拉到自己的阵营里,自然对自己是有利的。 秦阙轻嗤了声:“痴心妄想。” 据他在燕国内廷的眼线,燕帝这几年的性子是愈发古怪了,即使是那位八面玲珑的宋淑妃,有时也免不了被为难。 “所以,太子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祝蘅枝微微仰头,看向秦阙。 在被那双称得上是顾盼生辉的眸子对上的一瞬,秦阙怔愣了下。 祝蘅枝露出一副了然的神容,接着道:“殿下在燕国现在的处境,想必用不上我多说,前朝的确有老臣重臣保你,但你对内廷、对你的竞争对手宋淑妃的境况,虽不算一无所知,但最起码,做不到那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吧?” 她能感觉到,秦阙攥着她手的拳有松开的趋势。 “那又如何?只要我一天还是大燕的太子,他百年之后,我即位,是名正言顺。” 秦阙果然松开了她,而后拢了拢自己的衣衫。 眼前的女人聪明,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在等她回答的时候,心中也不免泛上了一层期待的涟漪来。 祝蘅枝轻轻抬唇,唇边勾起一丝弧度来:“而我到了燕国,面临的敌人,和殿下你,是一样的。”她中间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嘲弄的意味来:“其实,我并不期待你父皇能给我什么庇护,子嗣,更是可遇不可求,所以,我需要一个盟友——” 这个盟友,便是目前和她处在同一阵营的太子秦阙。 秦阙眸光微微一动,但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她,问出一句:“你就对自己这么自信?” 说罢,眼光不自主地下移。 祝蘅枝因尚在病中,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领口微微朝外翻着,露出皎白的皮肤来,两边的锁骨一半露在空气里,另一半虽被衣裳盖住,却因她现在微微朝前倾身地动作更加凸出,连带着肩上本为了抵御寒冷披着的裘衣,添了些欲盖弥彰的美。 秦阙喉头微微滑动,本想别开眼,仓促之间,又看到了衣领下那道若有若无的沟渠。 这样的尤物,落到他父亲手里,属实有些暴殄天物了。 但这个念想仅仅在他脑中存在了一瞬,就被他自己拍散了。 祝蘅枝看着他,有意无意地问出一句:“殿下,指的是哪方面的自信?” 秦阙脑中嗡的一声,但还是没有去看祝蘅枝,以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声:“你最好不要在孤面前玩这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否则,别怪孤将你扔在这风雪交加的邺州。” 祝蘅枝的目光随着他的目光,挪动了下身子,凑近他的脖颈耳廓,轻轻吹了一口气后,以极其温柔的调子问了句:“殿下,舍得吗?” 秦阙身侧的拳不自觉地收紧,耳垂上也沾染了些许薄红。 祝蘅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殿下在我身边安插棋子,便是觉得我可用那么,姑且让我猜猜,殿下指的是不是这个?” 说着探出手指,穿进秦阙腰间的革带里,指尖一勾。 不需要很大的力气,毕竟她的目的只是让眼前这位太子殿下有所感知罢了。 秦阙猝不及防,仓促间转过头来看着他,眸中带着一丝惊愕。 “我再说一遍,你要嫁的人是我父亲。”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这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渐渐带上了哑意。 祝蘅枝歪了外头,“我知道啊。” 秦阙看着她如一剪秋水般的眸子,仿佛叫人一下子就能望到江南烟雨岸。 他强迫自己匀出一息来:“那我方才和你那个婢女说的话,你是不是当做了耳旁风?” 虽然是问句 7. 说破 [] 祝蘅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小臂的力量,但偏偏没有休止,反而继续凑了上去,问:“不要哪样?” 檀口一张,气若幽兰。 说罢眸光向上偏转,直勾勾地盯着秦阙的眼睛。 秦阙看着怀里的人,哪怕尚在病中,也一样称得上一句媚眼如丝,足够钩心摄魄。 他突然冷笑了声,松开了祝蘅枝:“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能用这样的路数引·诱得了我?” 男人颀长的身影在她面前落下了一道浓重的阴影,仿佛要将她完全笼罩在里面。 祝蘅枝将垂在胸前的青丝拨到颈后,正好露出雪白的肩颈。 这个动作似有意似无意。 祝蘅枝继续抬头看着他:“这重要吗?” 语调轻轻地,当中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被她这么一问,秦阙倒是一愣。 女人唇角轻轻一勾:“能不能引·诱殿下不是关键,因为,我要嫁的人从始至终都是燕帝啊,”她中间稍稍一停顿,继续说:“殿下不是在质疑我的身份么,那你说说,我那位还未曾及笄的妹妹,能不能,为了殿下,做到这个份上?” 秦阙睨了她一眼,“她不曾来,我也不曾见过,我怎知……”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祝蘅枝打断了:“殿下不是派人去查我了吗?那是不是也查了我那位好妹妹?” 秦阙心底蓦然一虚,他的确派人去查过,但查到的仅仅是祝蘅枝是匆忙间从庶出变成的嫡出,至于两个公主分别是怎么样的性情,却并没有探听到多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眼前榻上的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了,于是冷哼一声:“孤每日政务繁忙,还没那么无聊,”中间一顿,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还有,别说是为我了这般搔首弄姿,你是为了你自己。” “哦?”祝蘅枝反问了声,“那以太子殿下在燕国朝中的处境,还需要给我身边安插棋子吗?” 秦阙的眸光一缩,而后迅速转过身来,但面上又是一副并不以为意的表情:“什么棋子?” 祝蘅枝一直关注着他,他下意识的小动作自然也被她尽收眼底,“殿下又何必这样与我打哑谜。” 秦阙没有应声。 “棠月,”祝蘅枝微微启唇,“如若我猜的不错,殿下是想让我成为你在宫内的眼睛,倘若能再帮你扳倒你那位政敌,宋淑妃,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秦阙见她悉已猜出,索性将话坦白开来说:“的确如此,果然孤看中的,”说话间又一次坐到了她的榻沿上,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意下如何?”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尾音落得很平,祝蘅枝明白,对秦阙这样的人,很少有让他可以用商量的语气说的话,这次对她亦是如此。 本质上并不是征询。 “我有拒绝的权利么?”祝蘅枝微微仰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眸子中,仿佛潋滟着江南最温柔的秋水,妩媚而不做作。 秦阙喉结轻轻滑动,不经意间别开眼睛,声线中已经沾染上了些低哑:“算你识相,你这般帮我,有何想要的?” 在他说出后半句的时候,自己也是一愣。 按照他往素的习惯,怎么会这么问? 那便姑且算作是怜悯了。 身侧的人久久没有应答。 他自认已经调整好了心绪,于是将视线又落到了她那侧,补充道:“只一条,别太过分就好。” 眼前人张了张口,似乎犹豫了许久,才道:“我想活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秦阙是有些讶异的,他本以为会是地位珠宝,再不济也是放她自由。 祝蘅枝一下子就看出了他心中所疑,再开口时,声音中已经添了一丝哽咽,眼眶微红,楚楚可怜,“殿下没有没有听错,活着,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她还真是有诱人的本事。 但转念一想,大秦的后宫之凶险比前朝更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想寻个庇佑,一时倒也没那么值得怀疑了。 况且以他父亲燕帝目前的状况,是不可能让这位楚国的公主有身孕的,没有子嗣,按照燕国的规矩,要么是去给燕帝守灵祈祷,从此青灯古佛,度过这下半生,要么是继续侍候新君。 这其中的哪一条,在秦阙即位后,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难怪祝蘅枝将这个作为所求。 秦阙抬眼:“你若是能成为孤在内宫敏锐的眼睛,等他百年之后,孤自然会保你性命无虞。” 但身后的女人的回应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激动,亦或者说是感激,只是很以很平淡的声线说了句:“多谢殿下。” 空气再度陷入冷寂,秦阙目光转向挡着窗子的那两个箱子。 祝蘅枝会意,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而后道:“回头我会命人把它们撤掉的。” 这女人还真是善于察言观色,秦阙以很低的气音笑了声:“你不是怕我监视你,才用这两个箱子,欲盖弥彰的么?” 祝蘅枝挑了挑眉,拥着被衾回应:“殿下既然今日选择与我坦诚相见,那我自当以盟友之间坦诚的态度来对待殿下,这样,我以后在你们燕国后宫里做殿下的眼睛,殿下才能对我放心不是?” 嘴上是这么说着,但她一向小心谨慎,许多事情,连时春也不曾说过,而且,在邺城磋磨了这几日,已经快到年关了,即使在除夕夜之前不能回到上京,也不能拖太久,风雪又有了渐小之势,她估摸着,从邺州出发往上京,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秦阙往前走了几步,将要推门,又回过头来,对她说:“叫你的婢女早些安排,明日晨起若是风雪没有加大,便启程,前往上京。” 祝蘅枝垂首,唇角扬起一丝弧度:“悉听尊便。” 翌日,风雪比起前一日更小了些,按照秦阙的计划,自然是要启程的。 虽说邺州到上京,不过两三百里,但眼下毕竟是深冬,道滑艰险,赶到上京,十二日的时间,是捉襟见肘。 燕帝并没有给她准备多少嫁妆,更多的是给燕国求和的赔礼,她此时收拾起来倒也 8. 嫁妆 [] 秦阙侧身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他面前的那个小卒看了看这位楚国来的公主,又将小心窥探着他们太子殿下的脸色,一时陷入了犹豫。 祝蘅枝藏在衣袖里的拳紧紧攥着,匀出一口气:“殿下不是要在除夕夜前抵达上京么?不必要的箱子,岂不是徒增负担?” 时春坐在她身旁,大吃一惊,悄悄地扯着她宽大的衣袖,低声道:“殿下,你疯了?那些都是您的嫁妆!” 祝蘅枝侧首,握住时春拉着她衣袖的手,看着她一脸担忧的神色,露出一抹颇是自嘲的笑来:“到底有没有嫁妆,嫁妆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这般自欺欺人呢?” 时春还欲争辩:“可是……” 却被祝蘅枝噤声的动作拦住了。 她知道时春想说什么。 虽然那些箱子里空无一物,但燕国的人是不知道的,那些“嫁妆箱子”在,还能给她充充排面,也不至于嫁到异乡后平平遭人轻视欺负,但如果就这么在半途自己把自己台拆了,那依照楚帝给她准备的那点子嫁妆,她在燕国,又怎会有半分立足之地? 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办法。 她和秦阙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秦阙不能按时将她的和亲车驾送到上京,到时候被斥责降罪的人就是他,祝蘅枝若还想保住这个盟友,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 秦阙没有理会眼前的小卒,牵着辔绳调转了马头,到了祝蘅枝的车侧。 “你还真是舍得。” 车里的女人许是因为大病初愈便开始了长时间的车马劳顿,以至于现在看起来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偏偏面若月盘,明眸善睐,支着下颐,道:“我不舍得又能怎么样?殿下一样会从大局考虑,不是么?” 秦阙以略带探究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和她多说一句话,转头对护送的士兵道:“第八车往后的箱子丢在原地,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祝蘅枝闻言,稍稍一愣。 虽然她随行的一共是二十辆车辇,但前六车都是楚帝给燕国的求和赔礼,而她,作为“大楚的嫡长公主”,嫁妆只有堪堪两车,剩下的全都是用来凑数撑场面的。 但她从未和秦阙提过,他又怎知具体数字? 秦阙将辔绳往手上缠绕了一圈,没有回头看她,背对她道:“你也不必惊讶,在邺州接到你的那天,下着大雪,我一看车辙,便知虚实。” 祝蘅枝没接他这一句,只是放下了帘子。 她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中却如波涛翻涌。 原来她竭力维护的尊严,早在自己神志不清时便比被人尽数收于眼底。 她倚着车壁,只消一瞬,仿佛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不经意间,两行清泪就顺着她合着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时春并不知是为何,忙从袖中拿出手帕,为她轻轻拭去,声音中尽是小心翼翼地忧虑:“殿下怎么了这是?” 祝蘅枝别过头去,声音闷闷得:“无妨,许是先前的风寒还没好全吧。” “那要不要请随行的医官来看看?”时春手探上她的额头,发现没有发热后,松了一口气。 祝蘅枝摇了摇头,“我先睡会儿。” 待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如若她没有猜错,在丢了那些空置的箱子后,秦阙还是选择了走鸣雁谷那条路。 许是因为积了厚雪的缘故,马车行进的很慢,风雪的簌簌声和车轮碾过窄道发出的摩擦声混在一起,更衬得这行路之艰难。 祝蘅枝转头看向时春,她正倚靠着车壁的另一边,祝蘅枝没打搅她。 时春是她母亲当年从掖庭里捡回来的,便一直侍候着她了,说来比她还小两岁,不过刚刚及笄,便跟着她来了燕国这苦寒之地,想到此处,她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愧疚在的,因此,她与秦阙之间的“合作”,她并没有过多得让时春知晓。 正巧车子颠簸了一下,时春素来睡得浅,抖了下肩膀,醒转过来,目光有些惶然。 祝蘅枝出言抚慰:“没事,就是车子不小心颠了下,没什么大事,若是想睡,便接着睡会儿吧。”说着将自己膝上铺着的毯子往她身上移了移。 时春却没了睡意,从怀中取出一个鹿皮酒囊,递到她手边。 这种东西,一般是行伍之人或者江湖游客带在身上的,祝蘅枝自小在深宫中长大,也是此番要嫁到燕国,才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是太子殿下拿过来的,里面是一些热粥。”时春用手背探了探酒囊外面的温度,面上露出一丝喜色:“还热着,殿下您趁热喝了吧。” 祝蘅枝这才注意到,时春一直将这个酒囊护在怀里,以保持温度。 她从时春手中接过,打开瓶塞,啜了一小口后,抬起眼睛问:“他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时春想了想,沉吟一声后回答她:“大约两个时辰前,那会儿太子殿下说休整,不过多时便将这壶稀粥送了过来,但那会儿您刚睡着,他便嘱咐奴婢不要打搅您,等您醒来。” 祝蘅枝喝了几口后,将酒囊又递到时春手边:“天气冷,你也喝一些,他们走了穿峡谷的路,下一次休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时春很恭敬地接过,依着她的意思,将剩下的一半热粥一饮而尽后,才道:“奴婢怎么瞧着这几日太子殿下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祝蘅枝一怔,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时春吞咽下口水,试探着开口:“对您的态度,不如先前那般恶劣了,”她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下,“其实太子殿下长得确实不错,虽然同咱们大楚的公子不太相同,如果和亲的人选不是燕国那位老皇帝,是太子殿下就好了,最起码,现下对您不赖。” 祝蘅枝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想什么呢,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乱说。” 时春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不是真得生气,于是朝她吐了吐舌头。 但下一刻秦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没什么大逆不道的,如果你死在我父皇后头,不想去为 9. 宫宴 [] 她有一瞬的惊愕,毕竟自前日到了上京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秦阙的踪影,倒是陈听澜每日会来一次,但祝蘅枝也知晓,秦阙到底是燕国的太子,临近年关,需要他操持的事情多,也算正常,所以没怎么多想。 以至于晌午燕国内宫来人说是傍晚会有人来接她入宫时,她怎么也想到那个人会是秦阙。 但还是压住了心头的疑惑,朝他欠了欠身:“太子殿下,今日倒是得空。” 秦阙很随意地掸了掸袖子,道:“陛下说了,在你正式入宫受封之前,你在官驿的安危皆由我来负责。” 祝蘅枝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快意,仔细揣摩着这当中的用意。 不过多久,便想明白了。 秦阙本来就不愿意担任这迎亲的使者,但因为整个燕国上下除了燕帝,他算是第二尊贵的人,何况当时他人又正好在边境,护送楚国和亲公主入京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这当中,祝蘅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首先要责问的就是负责护送的人,秦阙本以为到了上京就可以摆脱这个烫手山芋了,却没想到,这件事最终还是落到了他头上,难怪这两日上京礼部的官员她没怎么见到,倒是常常见得到陈听澜。 于是顺着他的话道:“那便有劳太子殿下了。” 秦阙扶着她上了马车,又撩起袍子踩着马镫上了马,才偏头和她道:“这句''太子殿下''你也叫不了多久了。” 祝蘅枝一时没弄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便没有草率开口。 秦阙接着道:“等年节过了,最迟正月十五过了,就该轮到我叫你一声''母后''了。” 闻言,祝蘅枝攥着衣袖的手骤然一紧。 母后? 意思是,燕帝的意思是立她为继后? 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楚国虽然此次战败,被秦阙连下三城,但实力犹存,燕国前几年接连对北面的匈奴用战,国力内耗也眼中,既然有了和亲做筏子,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好好休养生息一番,而她此次又是顶着楚国嫡长公主的身份出嫁,燕国想与楚国修好,许她一个皇后之虚位也无大碍,毕竟燕国大统已定,她一个异国公主,也不至于与掀翻了天。 “但不论现在还是日后,还要仰仗太子殿下的庇护。” 秦阙没再说话,祝蘅枝倚靠在车壁上,隐隐可以听到街道上细碎的鞭炮声和孩童逐闹的笑声,仿佛唤起了一些遥远的记忆,但也甚是模糊不清了。 说是求生,不过是从一座神宫到了另一座深宫,从公主变成了皇后,没有什么分别,一样要察言观色,想到此处,祝蘅枝不由得苦笑了下。 燕国不像楚国那般讲究礼乐规矩,除夕宫宴的氛围也随之轻松了许多,许是风俗差异实在太大,就连宫宴上的歌舞也都是已肃穆为主,不是楚国那般的轻歌曼舞缓丝竹。 虽然现在还未行册封授宝之礼,但秦阙也说了,燕帝的意思却很明确,于是,祝蘅枝的位置堪堪在第一排,正好与太子秦阙对面而坐。 她看着着着玄色暗纹蟒袍的秦阙,想起了入殿时他与自己说的话—— “父皇命我负责你这段时间的安危,很明显是有小人进言设的圈套,你若还想活命,还想日后在大燕有所庇佑,就给孤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没什么特殊情况,最好不要擅自离开宴会的大殿。” 祝蘅枝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怕自己贸然离开被人挟持或重伤,到时候秦阙便难辞其咎。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来给她添酒的婢女,在为她鸩完酒欲放到她面前时,手一歪,便将那杯酒尽数泼到了她胸前。 燕人喜好豪饮,用的是酒樽,而非楚国惯用的酒杯,而酒樽里盛的酒也要比小酒杯里的多得多,瞬间浸湿了她胸前的一片衣衫。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去遮挡,她今日所着的衣衫是楚国人喜欢的大袖,若是就这么挡一挡,等宴会借书后,披上裘衣便也看不清了,想着秦阙的嘱咐,她并不想这么离开宴会所在的大殿。 毕竟她对燕宫人生地不熟的,若是这么出去,很难说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而且她也不想给燕帝留下一个嚣张跋扈的印象,索性自认倒霉,朝那个婢女摆了摆手,轻声道:“罢了,起来吧,没什么大事。” 但那个婢女显然不想息事宁人,立刻在她身侧跪了下来,苦苦哀求:“公主殿下饶命,奴婢,奴婢真得不是故意的,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放过奴婢这一次吧。” 她不说还好,本来诸人就醉心歌舞,注意力没在她身边,但偏偏要将动静闹大,引得诸人将目光都投向这边。 祝蘅枝心下泛上一层不安,她今日本就不想在宫宴上出什么风头,但仍是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声线平稳:“你且起来,我没说要怪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多虑,退下便是。” 但那个婢女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继续道:“殿下您就宽宥我这次吧。” 声音里尽是哀哀切切。 祝蘅枝的位置本来就离燕帝近,加上这婢女是故意将动静弄大,恨不得宴会上所有人都留意到,果不其然,也引起了燕帝的注意。 “怎么回事?” 他这一开口,中间尚且在奏乐的乐工也都停了下来,虽然大多数都垂着眼睛,但还是有那么几个胆大的,偷偷将目光投向了这边。 祝蘅枝才张开口,还没说话,便被那个婢女抢了先。 “陛下饶命,是奴婢的错,奴婢方才为公主殿下斟酒,一抬眼窥见了公主仙姿,一个不留神,将酒樽里的酒泼洒到了殿下胸前的衣衫上,浸、浸透了一大片……” 她说完此话,座下的窃窃私语一下子归于阒寂。 祝蘅枝仍是以宽大的袖子遮掩着那边污渍,起身朝燕帝欠身:“回陛下,本不是什么大事,还望陛下莫要为了小宫女的一时不慎坏了心情。” 燕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没有收回。 祝蘅枝轻轻抬眼,差半分与他对视。 看得出来,秦阙的长相是随了燕帝的,都生着一双鹰眄,但不相同的是,她从秦阙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狠厉与野心,但燕帝的眼睛中,却好像只有无休止的贪婪,或者说暴戾。 燕帝没有开口,她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懈怠。 只是短短一瞬,在祝蘅枝这里,却仿佛是过了百年。 燕帝终于开口:“既然弄脏了衣裳,便去后殿换上一件,宫宴的时间可还长,你这么一直以袖子遮挡着也不是个办法。” 他话音刚落,祝蘅枝身边的宫女便立刻道:“愿殿下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殿下初来,想必还路生,不若让奴婢带殿下前去更衣 10. 春光 [] 祝蘅枝想拦下他的动作,奈何手上根本没有力气,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摇头,嘴唇翕动。 但声音太小了,秦阙根本听不见,于是又凑近了些。 祝蘅枝因为中了迷香的缘故,此时眸中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显得她更是媚眼如丝。 祝蘅枝轻轻喘了口气,道:“你先出去,等会儿我再同你说。” 声音温温软软的,轻柔的气息拍打在秦阙的耳廓,一时勾的他心痒。 “你都成这副模样了,我若是出去了,谁来管你,我不想我的棋子还没有进宫,还没有为我做一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在燕宫出事,毕竟现在是我负责你的安危。”他一壁说一壁为祝蘅枝去系中衣的带子。 殿中烛火昏暗,两人的身影倒映在薄薄的纱窗上,这样的姿势,更显得暧昧不清,而谢归荑想要推开却抬不起手的动作,看起来便像是欲拒还迎。 她一时气急,这人怎么听不进去话呢,她都说了让他别靠近自己,他偏偏不听,看来当时在邺州,是因为有陈听澜从旁帮衬。 但宫闱中的龌龊手段,秦阙不知晓也是常事,她现在怕就怕从今天她赴宴到那个婢女讲酒水洒在她的衣衫上再到逼得她来后殿更衣,又恰到好处地吸引来了秦阙,这一环扣一环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巧合,都是被人算计,那其人用心之歹毒,便全然不在秦阙身上,还要连带着她一起算计进去。 想到此处,她气息愈发急,胸膛不住地起伏,带起夺人眼球的弧度,衣服上的香熏得她更加难受,脑子开始昏昏胀胀。 “你快出去,叫时春进来,若是被人看到,你我今天都不会有好下场。” 秦阙一愣,问道:“什么时春,孤进来的时候,外面分明只有那个弄脏了你衣裳的婢女……”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像是一下子便想明白了什么事,而后迅速地朝门口望去,外面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紧接着他听到了此时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陛下。” “难怪。”秦阙喃喃。 祝蘅枝压低了声音:“还愣着干什么,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秦阙只是短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没有任何犹豫,便从祝蘅枝身旁宽大的屏风后躲了进去。 下一刻,便听见了门被从外面打开的声音。 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拥着燕帝进来了。 而一起携带进来的冷风此时也吹散了些衣物上迷香的味道,祝蘅枝的意识也跟着清醒了起来,她动了动手指,发现四肢虽然还是有些无力,但不至于像方才那样动不了半点。 燕帝进来看见的是跌坐在地上的祝蘅枝,发髻有些散乱,脖颈上渗着一层薄汗,但她身边,并没有见到宫人说的那个人,或者说,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于是将目光对向了身旁的宦官,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知道的人明白他是在问为何只有祝蘅枝一人,不知晓的人只单单以为他是在问楚国和亲公主、大燕未来的皇后为何落到了这番境地。 那人一脸无措。 今夜的事情本不该有任何疏漏才是。 祝蘅枝出去后,秦阙就开始心不在焉,不过多久,便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径直往后殿的方向而去。 而燕帝本来没有留意到秦阙出去和祝蘅枝更衣的事情之间的联系,他便在燕帝耳旁说道了两句,顺水推舟,燕帝生性多疑,又对自己这个名望越来越大的长子忌惮许久,一直想废太子却苦于没有名头,听了他的话,没有多少迟疑,便来到了供宴会上女眷更衣的后殿。 当朝太子与未来皇后,自己的嫡母之间不清不白,但凡传出去那就是有违国体的事情,虽然按照燕国的祖制,燕帝驾崩以后,是可以从自己父亲的后妃中选出适龄且自己心仪的女子作为自己的妃妾的,但现下燕帝还没有驾崩,他便如此嚣张,那就是全然不将帝王之尊放在眼里。 左右现在这位楚国公主还没有正式接受册封,只要燕帝愿意息事宁人,完全可以将她立为太子妃,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偏偏燕帝不愿。 更何况,大燕未来的储君,又怎么能是一个异国女子所出? 那人还没有想好解释的措辞,祝蘅枝先开了口。 她往前膝行了两步,一手掩住还没有完全系好的那片衣衫,仰头看向燕帝,眸中尽是恍然无措。 “求陛下为妾做主。”她声音轻颤,半缕青丝垂在脸颊边,轻轻拽着楚帝衣角的动作,看起来更是楚楚可怜。 楚帝一时没回过神来。 直到祝蘅枝再次以酥酥软软,妩媚入骨的声音唤了声:“陛下”,他才回过神来。 “发生了何事?” 祝蘅枝看了眼燕帝身后跟着的一大群宫人,欲言又止,又垂下了眼睛,矮着声音道:“并非妾不愿说,只是此事毕竟关系到妾的名声……” 楚帝略微一沉吟,挥了挥手,便让多余的宫人退下了。 楚国最重礼教,这他是清楚的,加上眼前的女人的模样又实在是惹人怜惜,他一时还真是有些心软。 “现在可以说了么?”楚帝蹲在她面前,鲜少的耐下性子。 左右以后都是他的人,先哄乖巧了,日后再说。 祝蘅枝手指微抖,将衣衫上的系带系好,又直起身子,从一旁取了给她特意准备的,但她还没有来得及换的衣衫,双手捧在燕帝面前:“陛下闻闻。” 燕帝面露疑色,但还是凑近闻了了下,不消多么可以的去嗅,那股奇异的味道便在他口鼻附近缭绕开来,不久,他便觉着头晕。 于是立刻将祝蘅枝手中捧着的衣衫甩落在一边,一手捏住她瘦削的手腕,一手捏住她白皙的脖颈,手上微微用力:“贱.人!竟然妄图谋害朕!” 祝蘅枝只觉得呼吸渐渐不畅,这样的手段,还真是和他那个好儿子秦阙如出一辙,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她眸中蓄满泪花,想要阻止燕帝的动作,但根本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好拼命从喉咙中挤出来几个字:“陛下、陛下听我解释……” 燕帝冷笑了声:“解释?你在衣衫上给朕下迷药,还想狡辩些什么!” 祝蘅枝的脸上晕出红来,“妾死不足惜,但妾不忍陛下遭人蒙骗算计,”她极力地想呼吸,但却只能勉强吸入一口很微薄的空气,“妾、妾在此处,跑不了的,在大燕,陛下还会怕妾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么?” 11. 赐婚 [] 此时祝蘅枝已经系好了中衣的系带,一边当着秦阙的面穿外衫,一边回头,饶有兴味地轻笑了声:“哦?太子殿下,这是在担心我?” 秦阙转过身去,没有看她,冷笑了声:“还真是荒谬,孤担心的,是孤自己。” 这话其实没错。 燕帝表面上认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他秦阙半途中离开宴席是明明白白的事,所有人都看得到,若是说有什么其它的事,那便更是僭越。 除夕宫宴,燕帝都能放下政事,可他一个储君,能有什么大事需要处理,竟然能不顾尊卑君臣,擅自离开晚宴。 而巧的是,由他护送的和亲公主也在同一时间出了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后殿,见到的是衣衫不整的祝蘅枝。 她身份特殊,事关两国体面,又是燕国未来的皇后,燕帝必然要彻查。 而一旦彻查,背后推波助澜之人可能只是损失一个“无关紧要”的宫女,但秦阙将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而这事若是再被有心人故意抹上几笔,燕帝在世,太子竟敢觊觎未来皇后,其心可诛。 祝蘅枝猜到了他内心顾虑,但仍维持着面上的冷静:“依殿下的英明,想必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吧?” 话音刚落,殿门被突然推开。 谁也没想到燕帝会杀一个回马枪。 燕帝没有看祝蘅枝,因为他在意的,本就不是这个所谓的和亲公主,而是威望和能力,已经日渐超过他的儿子。 又或者说,早在楚国提出和亲,并将祝蘅枝的画像送到燕国来时,燕帝就已经默认了她是自己的所有物,而如今,这个“所有物”被别人染指,他必然是要龙颜震怒的。 秦阙没有朝燕帝跪下,只是躬身,但他已经能想到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了。 但此事他本就是被诬陷的,他若此时下跪,便显得是自己心虚。 燕帝虽然身量不如他高,但毕竟有帝王之威,他立在秦阙面前,上下将他扫了一眼:“对未来皇后存非分之想并与其私通,你好大的胆子。” 秦阙立即接上他的话,“臣冤枉。” 燕帝的胡须微微颤动:“冤枉?你怎么有脸与朕提这两个字?” 秦阙回答地不卑不亢:“臣是否为奸人所害,想必陛下您心中有数。” 燕帝背过手去,在秦阙身边环走了一圈,冷冷开口:“越来越会信口雌黄了,这屋子里,不是一直都只有你与楚国那个和亲公主两人吗?哪里来的奸人?” 闻言,秦阙一愣。 燕帝还真是一点台阶都不想给自己下,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来。 但他此时的情绪必须稳定下来,若是此时和燕帝就这么撕破了脸,那这件事情,就再无回圜之地了。 他匀出一息来:“若是真有奸人插手,也不会留在这殿中坐以待毙。” 言外之意便是,作为燕帝,他此时应当是封锁消息,以免此事不胫而走,而后秘密派人捉拿查找所谓的“奸人”,而不是在这里为难秦阙与祝蘅枝,使得两人名声同时毁于一旦。 燕帝眯了眯眼:“你在教朕做事?” 秦阙垂着头不敢去接这句,只能回了句:“臣不敢,臣只是……” 燕帝立刻打断了他,语气急促:“你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什么,只是想着什么时候朕才能死了好给你让位置?又或者是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发动兵变,一剑捅死你老子?” 秦阙低着头,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来,此时,他算是终于体会到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滋味了。 这边的状况一度僵持,祝蘅枝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虽然此时她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因为燕国天家父子之间的恩怨矛盾,不是她一个无论在楚国还是燕国都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人开口的机会。 更准确得来说,如果只是单纯的作为一个要嫁到燕国的和亲公主,秦阙的死活和她没有半分的关系,毕竟就目前而言,她要嫁的人还是燕帝,她的一切荣宠都来自于燕帝,顺着燕帝的心思,让他高兴才是自己应该做的。 她若只顾一时,不看以后,缄口不言的确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事实并非如此,燕帝已经年近不惑,不知何时两眼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而她这一生,都将在这座冰冷残酷的宫闱里度过,她若想以后的路走得顺畅,便不能没有秦阙这个盟友,而且还要尽己所能地在这一次算计中保下秦阙,才可图来日。 她往前走了两步,柔软的腰肢弯下,盈盈一拜,声音娇妩:“此事,陛下若想降罪,还望宽恕妾。” 燕帝一愣,目光看向她。 祝蘅枝微微仰着头,延颈秀项,一双杏眸里蓄满了泪花,就好像是刚经历了一番风雨摧折后的花,称得上是风情万种。 燕帝心弦一颤,欲抬起手扶她起来:“此事你也是被人算计,何罪之有?” 若是一般女子,此时早该顺着燕帝的心意起来,而后讨好着一笑,自己身上的污名,也算是洗清了。 但祝蘅枝很清楚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本就不是单单为了洗刷自己的冤屈,于是没有起身,而是张了张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燕帝耐着心思,温声道:“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朕在此处,自然会为你做主,不会让你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祝蘅枝闻言,没有半分动容,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她敛去眸中的泪光,轻声道:“其实,其实今日,本是妾命人请太子殿下过来的。” 秦阙瞳孔一震,他万万没想到祝蘅枝会在此时开口,这个女人,还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 在燕帝转头看他神色的一瞬间,他立刻收起了眸中的震惊,换成了一脸的平静无波。 燕帝发现并没有从他的神色中看到半分自己想要看到的震惊,隐隐有些失望地将头又转了回去,“为何要命人请他?” 祝蘅枝便将已经思虑很久的措辞托盘而出:“妾出来大燕,从邺州到上京,认识且接触过的人也就只有太子殿下和他身边的侍从,仅此而已,这也就是今日妾的衣裳湿了却不曾第一时间提出 12. 新婚 [] 陈听澜在一旁掸了掸袖子,抿了口茶,问秦阙:“她呢?楚国那个公主怎么说?” “她?”秦阙冷哼了声,语气中是明明白白的不屑,“又是那条欲拒还迎的路子。” * 听完燕帝要将自己赐婚给秦阙做太子妃的时候,祝蘅枝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阙,而后再次拜倒:“万望陛下垂怜,妾、妾心悦之人乃是陛下您。” 秦阙闻之一惊,眉目间尽是轻蔑。 燕帝年仅半百,这个年龄,当她的父亲绰绰有余,甚至可以做她的祖父,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不觉得有半点恶心。 燕帝挑了挑眉:“哦?你是觉得朕的太子,配不上你?” 祝蘅枝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惊惧:“妾不敢,妾……” 她方想说她蒲柳之姿恐怕配不上秦阙,但话到嘴边,迅速意识到不妥,只好收了回去。 如若她真这般说,那她的苦心筹谋都做不得数,今天要完的人不止是秦阙,自己也可能会因犯上不敬而获罪。 且不说这是在以律法著称的燕国,她无人庇佑,就算是这件事情传到了楚国,楚帝忌惮燕国雄兵,想来也只能是充耳不闻最多是从言语上“声讨”几句,为她撑腰,就更不可能了。 但若细细盘算,嫁给秦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秦阙能平安度过今晚,日后多加小心切莫让人抓住把柄,那么他的太子之位就保住了,熬到燕帝驾崩,秦阙以太子之位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她便是皇后,那自己也算能在燕国活下去。 只是失去了与秦阙平起平坐的权利,因为做了秦阙的太子妃,就意味着自己对他没有什么稳固储君之位的作用了,日后便得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燕帝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外边那些空穴来风、捕风捉影的话别信,好好与太子过日子吧。” 说罢,便留了她与秦阙在殿中。 * 陈听澜撑着下颌,轻轻叩了两下桌面:“这事儿,你也不能全然怪她,她一个异国来的和亲公主,你看楚帝给她的那点嫁妆,便知道她在楚国的时候是个什么处境,无依无靠的,自然不敢出声反驳陛下。” 秦阙转过头去看着陈听澜:“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设局之人心思之歹毒,可见一般,依照咱们那位陛下的心思,我估摸着,最迟明天早上,赐婚的圣旨就到东宫了,到时候就再无回圜之地了。” 陈听澜的反应倒是淡然,只是勾了勾唇角:“那你是能在圣旨下来前改变陛下的心意?” 秦阙一愣,随即别过眼去,很明显是不愿意回答他。 陈听澜续道:“那既然不能,还不如遂了陛下给公主说得那句话,和她好好过日子。” 秦阙又将目光重新放回他身上,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说的轻巧,又不是你娶她!” 陈听澜有意放松周遭的氛围,于是摸了摸鼻子:“那公主生得瑰姿艳逸,我还求之不得呢。” “陈听澜!”秦阙咬着牙。 陈听澜安抚着他的情绪,“殿下稍安勿躁,既然与楚国公主成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便想方设法在这当中进行补救。” 秦阙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讲。 “殿下娶了公主,那便意味着东宫有了女主人,有的场合殿下可能不方便出入,有的臣子殿下可能不方便联络,但太子妃可以。” 陈听澜话说到这里,秦阙基本上也就明白了过来。 陈听澜抿了抿唇,“殿下可还记得吴昭仪。” 吴昭仪,早年很是得燕帝宠爱,后来宋淑妃入宫,荣宠渐渐衰去,她又是大燕的书香门第出身,一直不屑于宫中那些勾心斗角,被其算计后再也不能有子嗣,又无皇子傍身,膝下唯有早年间所生的一个公主。 吴家也是大燕名门,陈听澜的意思是可以让祝蘅枝以太子妃的身份时常进宫走动,好博得宋家这样的老牌名门支持。 看着秦阙微微色动,陈听澜便知晓自己的意思他明白了,于是继续道:“如果真得选了这条路,那这吴昭仪与宋淑妃之间的一些恩怨旧事,还有这大燕世家之间的利益纠扯,殿下都要与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说清楚。” 秦阙微微皱眉,虽然两人之间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这么多的事情,他必然要慢慢地根据自己的谋划说与祝蘅枝听。 只是一想到自己被迫改变策略,失去与杨焕杨首辅联手的机会,总有祝蘅枝的原因在里面,心中不免憋气。 陈听澜看着他的神色,问:“殿下这是相信太子妃?” 此话一出,秦阙觉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扯了扯唇角:“就她那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这些能难得到她?” “那是因为——” 秦阙便将自己方才所想说出,陈听澜眼底漾出一丝笑意来:“若是殿下不愿,那这件事不若交给臣来办?” 秦阙看了他一眼,虽然心里不怎么舒服,但还是哂了声:“你倒是不怕麻烦。” “辅佐太子妃便是辅佐殿下,这是臣分内之事。”陈听澜颔首回答。 秦阙看着他,这一副风度翩翩、张弛有度的模样,倒还真是很难让他想到别的事情上,于是点了点头,便算是答应了。 因着祝蘅枝来燕国和亲是八月底便定下来的事情,早早地便按着皇后的仪式准备了这许久,如今改成了赐婚太子,也不过是将仪礼上的规制减半,倒还不似原定的那般复杂。 故而,她与秦阙的婚宴定在了正月十六。 祝蘅枝端坐在铜镜前,看着时春为她戴上华美的凤冠,面无表情。 时春自从知道她要嫁的人从燕帝变成了太子秦阙后,倒还有点开怀。 此刻一壁替她整理冠钗,一壁道:“做太子妃也好,也是未来的皇后,而且东宫里有没有别的女人,殿下您嫁过去也不用担心什么争宠啊,算计啊,再说太子殿下也生得英俊潇洒。” 祝蘅枝伸出手去扶了扶高髻上的钗,“我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便是全全仰赖太子了,”她说着轻叹了声,“还有,从今日起便要改称呼了,切莫被人抓到把柄。” 时春在她跟前屈膝,“奴婢明白,太子妃娘娘。” 按照燕国的礼制行过应有的礼节后,祝蘅枝便被迎入了东宫的寝殿。 秦阙按规矩要在外面招待宾客,同时也是在借机拉拢势力。 燕帝将个不值钱的和亲公主赐婚给了太子当正妃,当中用意,太过明显,大家心中都清楚,但他毕竟还是太子,也不敢怠慢了他。 秦阙心思何其缜密,自然体会到了这些朝臣态度中与昔日的细微变化,于是晚上回来的时候,是携着一身酒气和怨气的。 微暖的烛火轻轻摇曳,投下来的光影在祝蘅枝的眉梢鬓边细细碎碎地斑驳着。 她如五月初秾丽的芍药汁染过的红唇紧抿着,耳上挂着的东珠耳坠。 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渗骨的冷露汽便灌了进来。 祝蘅枝轻轻打了个寒颤,但她总觉着这寒颤并不单单是因为夜露。 时春在她身旁屈膝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祝蘅枝话音刚落,便听到了秦阙的声音,眸光微微一偏转,便窥见了看到了秦阙的身影。 秦阙摆了摆手,示意时春退下。 时春不敢违逆,只多看了祝蘅枝一眼便退了几步,而后紧紧地带上殿门。 烛火昏黄,倒显得秦阙的面部线条不似素日里那般凌厉,平添了几分模糊的柔和。 红色的婚服显得他更是俊美无俦。 她这些天对燕国有了了解后,秦阙本来想娶的人是杨首辅的孙女,自己虽也是身不由己,但依着秦阙的性子,也许会为难于她。 眼前人虽是以后可能相伴一生的夫婿,但祝蘅枝心头没有喜悦、没有仰慕,而是—— 恐惧。 祝蘅枝虽则挺直了脊背,但并不安分地在桌面上打着圈的指尖却出卖了她:“殿下,却扇吧。” 秦阙不怒反笑,慢慢蹲下身子,使自己的视线与祝蘅枝的齐平,拿掉了祝蘅枝手中的红色团扇。 祝蘅枝按着心头惧意,再次出声提醒他:“按规矩,殿下应与妾用合卺酒,容妾卸冠,服侍殿下安寝。” 秦阙第一次见到盛容的她,一边转动把玩 13. 棋子 [] 祝蘅枝次日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秦阙的影迹。 她头脑昏昏涨涨,四肢酸软,强忍着痛才半撑着身子起来,轻轻拨开放下来垂在地上的帷帐。 桌案上的龙凤烛尚未曾燃尽,床榻边上是自己散落的衣裳。 一切地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昨晚的事情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待嫁的这半月,她也听到了一些或真或假的传言,知道燕帝突如其来的赐婚打乱了秦阙原有的全部计划,纵然这件事本就不是她的错,但导火索到底是在她身上,秦阙难免会迁怒于她。 可她想不明白,秦阙既然因此厌恶她,既然早在邺州的时候就明确说过对自己不感兴趣,可昨夜又为何那般? 她倒不是排斥此事,只是自小没被楚帝宠过,也幻想过日后嫁的郎君,不说关切,但也有最基本的尊重,可这一点,在秦阙身上是寻不到的。 如今的她,算是彻彻底底的弃子,若说从前的秦阙对她还有几分善意,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相互利用的牵绊在,而今这点微妙的平衡算是被彻底打破了。 但她又怎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杨首辅的孙女不会给秦阙做妾,如果秦阙还想维护和他之间的合作,那便只能取了她这个太子妃的性命,给杨家娘子腾位置。 她现下人在东宫,在秦阙的掌控下,秦阙若想要了她的命,随时都可以,她若想在东宫有立足之地,便必须要尽快熟悉环境,找到新的筹码,让自己变得对秦阙有用,方可保全性命。 就在此时,传来了推门的声音,祝蘅枝下意识地讲帷帐关上,又用被衾将自己裹好。 但很快她发现是自己多虑了,这个时辰,秦阙应该上早朝还未曾回来,更何况,他应该也不想见自己,最起码,一夜荒唐他那般倨傲的人,想必也不愿承认。 来人是时春。 时春在帘帐外唤了几声:“殿下”。 祝蘅枝迷迷糊糊地应了,又道:“不是同你说过了要改口了么?” 时春一边掀开帘帐,一边道:“好好好,太子妃娘娘。热水已经备好了,奴婢服侍您沐浴吧。” 因着燕帝宫中没有皇后,秦阙生母也早已故去地原因,她这个太子妃倒是清闲,也不用进宫谢恩,她知道,秦阙也是不愿的。 想到此处,她心中哂笑了声:“你不愿娶,我要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嫁。” 时春扶着她下了榻,一直到浴桶旁,看着她满身的红痕,脸一烧,皱着眉小声抱怨:“太子殿下,这,这也太不知收敛了些。” 祝蘅枝没有说话,躺进浴桶里自顾自的洗浴,同时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时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嫁到了东宫,想必您也能过一段安生些的日子了。” 祝蘅枝闭着眼,轻轻勾了勾唇角:“怎么能安生?顶着太子妃的名头,在东宫活下去不易,在大燕活下去更难。” “这是为何?”时春一脸的不解。 “我现在和他是一条船上的,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若是被废了,我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时春不懂这些,只好噤声,专心服侍着她。 祝蘅枝沐浴更衣后,才要用早膳,便传来宫人的通报声:“娘娘,陈詹事求见。” 陈听澜?是秦阙最为信任的属臣,当时在邺州时便碰过面,后来她到了上京,许多事情秦阙无暇顾及,也都是他从旁安排,因此,祝蘅枝对其人印象很深,毕竟,能让秦阙随军带着,又能将重任托付给他,想来这人不简单。 祝蘅枝片刻的迟疑过后,点了点头,转头朝才替她布好菜的时春吩咐:“你亲自去迎。” 陈听澜一身天青色的暗纹襕衫,发髻上只戴了一只简单的银冠,称得上一句“玉树临风”。 他朝祝蘅枝躬身作揖:“见过太子妃娘娘。” 语调和煦,有种叫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不知为何,祝蘅枝面对陈听澜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卸下所有厚重的盔甲与防备,但每次她都宽慰自己或许是因为陈听澜这样的人和秦阙站在一处,对比实在有些明显。 于是她亦回之一笑:“陈詹事不必与我多礼,”她 14. 筹谋 [] 陈听澜起初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有见到江南来的人了,以至于就见到祝蘅枝的时候产生了幻觉,却没想到祝蘅枝和他有相同的感觉,于是轻轻挑了挑眉,重复了句她的话:“故人?” 会是什么样的故人? 若是他没有记错,他长这位太子妃八岁,而他是十三岁的时候便被燕国已病逝的骠骑将军,也就是秦阙的舅舅捡到了帐下,那个时候的祝蘅枝恐怕也就三岁左右,自己怎么可能和她有所交集? 但很奇怪的是,自己每次见到太子妃时,都会感到似曾相识,莫不是之前真得见过?可那是什么时候? 是楚帝还未曾起兵谋反的时候吗? 那个时候的祝蘅枝尚没有跟着母亲进入宫禁,若是见过,也只能是那个时候了,看来,自己有必要再秘密地查一下楚帝起兵前她的经历了。 祝蘅枝看着他的神色,也知道并不能凭一时感觉判断,关于陈听澜此人,还得在日后的接触中慢慢了解才是,毕竟自己从记事起,就是在楚国金陵的深宫里了,而楚帝登基前的事情,都是后来阿娘说给自己听得。 于是轻笑了声,切断了这个话题:“许是在燕国鲜少见到江南人,一时有些故土情结作祟,认错了,还望陈詹事莫怪,”中间顿了顿,又道:“陈詹事今日来,想必是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陈听澜稍稍一愣,在心中斟酌了一番措辞后,才道:“殿下的意思是,虽然殿下生母已然薨逝,陛下也无中宫,但到底还是要进宫一趟的。” 祝蘅枝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尽管秦阙昨夜那般辱她,但在外人面前,她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好的,陈听澜到底是太子詹事,是秦阙的心腹,若自己此时为难于他,反倒会给秦阙拿捏她的把柄。 她垂了垂眼,面上是温温的笑意:“我知道,殿下的处境现下很不好,我若是不进宫谢恩,只怕会有宵小之辈‘夫妻一体’的话来诘难殿下,这样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得,只是——” 她拖长了语调,面上带着几分犹疑。 “娘娘但说无妨。”陈听澜迅速接了她的话。 “陈詹事你也知晓,我原本是要嫁给陛下的,进宫朝陛下谢恩少不了,但,陛下到底政务繁忙,不知殿下可是有想让我拜谒的长辈?” 陈听澜听着她的话,也明白了过来,为何秦阙之前在邺州的时候就和自己夸她聪明,现下看来,果真如此,他甚至不用多与她解释,她也能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样的人,若是留在楚国,怕也只能是以公主的名号嫁个凡夫俗子,来燕国,或许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自己跟了怎样的主子他明白,秦阙若顺利登上帝位,怎么说该给皇后的尊荣是一分也不会少。 “是吴昭仪,”陈听澜看了她一眼,继续解释道:“殿下生母薨逝时,殿下尚且年少,吴昭仪多有照拂,殿下也一直感念其恩情,但碍于宫规,很难在她跟前走动,也一直是殿下之恨。” 秦阙这样的人哪里会感念谁的恩情? 祝蘅枝知晓这不过是个托辞,好让自己去拜见吴昭仪的时候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而拜会吴昭仪仅仅只是个开始,秦阙若想在没有杨焕的默许下得到燕国其余老臣的支持,免不了要通过他们身边的女眷试探心意,进行拉拢。 但只是看了陈听澜一眼,颔首含笑:“那便烦请陈詹事回禀了太子殿下,殿下的心意我知晓了。” 点到为止,并没有说是哪一层的心意。 陈听澜见她没有多问,又十分从容,遂知她是听懂了话外之音。 就在此时,祝蘅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脑中迅速闪过秦阙的脸,一时尴尬,只好垂眼朝陈听澜道:“失礼,陈詹事见笑了。” 若非是因为秦阙昨夜的不加节制,她又怎会在陈听澜这个外臣面前失态? 陈听澜看见她的眉目间难掩疲惫之态,不用多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继续留在此处倒也不合礼,于是适时地开口:“娘娘若是身体不适,谢恩也不着急于今天,臣先告退。” 秦阙并没有明确说让她何时入宫去见吴昭仪,看样子似乎也不急于一时,他之所以今日挑了晨起时来见祝蘅枝,就是想看看,这个先前在邺州便被太子殿下夸的和亲公主,到底能聪明到哪里去,今日一见,他才知晓,秦阙果真没有看错人。 谢恩拜谒是假,拉拢试探才是真,自然不急于今天,但要想不落人口实,不授人以柄,便也只能选择今天。 她迅速敛去方才面上地神色,盈盈一笑:“劳陈詹事挂心了,只是夫妻本为一体,我若是有所懈怠,怕是有损太子殿下英名,”旋即话锋一转:“我尝听闻吴昭仪膝下有位公主?”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帮秦阙,要去拜见吴昭仪,要拉拢其背后的势力,那便要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陈听澜一愣,看着祝蘅枝的眼睛,瞬间将她的意思了然于心,于是同她说起了吴昭仪的事情。 吴昭仪是早许多年入宫侍奉燕帝的,膝下的公主甚至还要比祝蘅枝略长一岁,早年间甚是得宠,但自宋淑妃被燕帝从勾栏带回宫后,吴氏便逐渐失了圣心。 说是失宠多年,但她这么些年在宫中的地位仍然不可小觑,宋淑妃再得宠,哪怕膝下有皇子,平日里与她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因其家世背景。 吴昭仪是前内阁首辅的嫡亲孙女,纵然吴首辅已病逝多年,但其毕竟是三朝元老,安葬时以少牢葬,追封太师、平阳侯,配享太庙,朝中一半朝臣都是其门生,父亲承袭平阳侯的爵位,在户部尚书的职上致的仕,兄长去岁秋才以吏部侍郎入的内阁,虽然看着不如杨家那般如日中天,但其影响力全然不输于杨家。 祝蘅枝认真地听着陈听澜与她叙述吴昭仪和吴家在大燕的情况,也一边揣摩着吴昭仪的性情。 祝蘅枝朝他道过谢后,他便知礼地退下了。 若说见陈听澜是她勉强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更衣之为,那要进宫谢恩,拜谒吴昭仪,衣着簪钗上便不能有任 15. 谢恩 [] 上京的冬天多风雪,台阶上的积雪虽然已经被清扫干净,但难免会因为寒冷积上一层薄冰。 在踏上台阶的时候,祝蘅枝几近本能地将大半力量转移到秦阙身上,但她自小生在江南,从未见过这样的雪和冰,一个不留神,脚底一滑,险些摔倒。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秦阙劲瘦有利地手臂,而几乎是同一瞬,秦阙低声道:“小心。” 故而她只是身子稍稍朝前倾去,并未有大碍。 待她站稳后,祝蘅枝才感受到秦阙稍稍松了手上的力道,她转头,额头正好擦过秦阙围着的风领的绒毛上,因着厚重衣物的阻挡,传到秦阙耳中的声音有些发闷,“谢殿下。” 不知秦阙可否听到这句,只是回了她句:“别多想,我只是不想让你殿前失仪,牵连到我罢了。” 祝蘅枝心底嗤笑一声,秦阙这人,向来如此,她明明只是说了声“谢谢”,却惹得他这般猜测。 但她如今在燕国,凡事还是仰仗着秦阙,嘴上也只能是顺着他的意思:“妾明白,殿下不易,妾断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她不求秦阙这样的人能对她存有怜香惜玉之情,也不求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祝蘅枝清楚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让秦阙对她渐渐放下戒心,只有他意识到和自己在一条战线上,那她才有活的可能。 虽说天家子嗣为重,但若有朝一日秦阙得继大统,她是太子妃,不出意外也是皇后,只是日后的大燕太子,一定不能是她这个异国公主所出。 除非秦阙能在自己死前将楚国并入大燕版图,并置行省州县。 但他的长子会不会是由祝蘅枝所出,那便难说了,毕竟大燕有“杀首子”和“去母留子”的习俗,她会不会成为这个牺牲品也难说。 所以她更要让秦阙觉得自己不是花瓶,毕竟笼络人心不仅是他做太子时需要的,等成为一国之君后,才是要真正的权衡利弊,拉拢打压。 他们两人明面上和谐,心中却都有自己的考量,燕帝身边的大监高厚看在眼里,也笑道:“殿下和娘娘情真意切,陛下瞧见了也会欢喜。” 乍一听是迎合的圆场话,但高厚在燕帝身边侍奉这么些年,燕帝的意思,从他的话中也能辨别出一二来。 高厚的言外之意不需要多想便能分辨出来。 今日是秦阙与祝蘅枝成婚头一天,虽然燕宫无中宫皇后,燕帝也说了不必前来谢恩,但祝蘅枝还是进宫了,对于她这一表现,燕帝是称心的,两人又恰好在帝寝外面撞见,那理应一道进去谢恩,而目前这种“琴瑟和鸣”的状态,就是燕帝想要看到的。 但也只能是相敬如宾,这其中的分寸并不好拿捏。 祝蘅枝在进殿中褪鞋履的时候,轻轻朝高厚颔首致谢,以表明自己听懂了他的暗示。 高厚顺手接过她解下来的裘衣时,她顺着情景朝高厚道:“多谢高公公。” 一语双关。 祝蘅枝慢了秦阙半步,跟在他身后,等到了阶下,齐齐行跪拜大礼:“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燕帝坐在上位上,受了拜礼后,露出那副惯常的、亲和但不失虚伪的笑,虚虚地抬了下手:“都是自家孩子,行这般大礼,见外了。” 得了他这句,两人才站起身来,方才高厚的话秦阙多多少少也听了进去,加之自己的父亲是什么脾性,他还是很了解的,于是在祝蘅枝方站起时,扶了下她,但眸中没有半分眷恋之意。 燕帝这才招呼高厚:“给太子和太子妃赐座。” 立刻有两个小内侍端着梨花木凳放在了阶下,两人又再次谢恩,才落了座。 燕帝搁下手中的奏折,似是拉家常地问祝蘅枝:“那日在宴席上还未来得及问你,从金陵乍到上京,可有觉得不适?这般远嫁,可有想念故国家乡?” 祝蘅枝垂了垂眼,端的是一副温良谦恭的模样,“谢陛下关心,上京,您身为天子都住得,妾自然住得,至于家乡,如今妾既然已经嫁到大燕,嫁给太子殿下为妇,那大燕便是妾的家,殿下所在之处便是妾的家。” 她知道燕帝是在试探她。 燕帝似乎是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于是继续道:“提到此事,原本朕与楚国的国书上定的是迎娶你做大燕的皇后,做中宫之主,如今却叫你委屈你做了太子妃——”燕帝故意没有将这句话接着往下说。 祝蘅枝立即起身,朝燕帝福了福身子才道:“嫁给太子殿下,妾并不觉得委屈,那日事发突然, 16. 昭仪 [] 即使东宫是设在宫闱内的,但祝蘅枝从东宫到燕帝寝殿时还是传唤了步辇,实在是秦阙昨夜折腾地太狠了些。 她知道秦阙为何不肯放过她,因为在秦阙看来,是祝蘅枝耽误了他和杨焕的合作,但她自己从来都不这么认为。 本来她若是嫁给燕帝做皇后,纵使燕帝的年龄做她的父亲也绰绰有余,那她还是大燕名正言顺的皇后,只要燕帝不说什么,秦阙也不能像现在这般欺辱她,她与秦阙之间,就还是合作关系。 但一夜之间,皇后变作太子妃,盟友变作心怀怨怼的夫妻,也是可笑。 她现在一闭眼,仿佛还能看到昨夜销金帐里的荒唐。 秦阙当时的眼尾染上的是生理性的猩红,就好像摇曳在雪丛里的一束红梅。 祝蘅枝不敢再回想下去,仿佛一陷入回忆,她的四肢百骸就开始泛起痛意来。 即使她再怎么自诩聪明,但在那样男女力道悬殊的情况下,她根本,避无可避。 她缓缓睁眼,已经能看得到清宁宫的匾额。 祝蘅枝招了招手,示意宫人将步辇便停在此处,又给扶着自己下轿的时春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带给吴昭仪及其膝下五公主的礼物带上。 吴昭仪算是燕帝宫中的老人了,这些年后也日渐失了盛宠,清宁宫所在又比较偏,加上这几日风雪未曾停过,地上的积雪也就没有人清理。 祝蘅枝踩在略厚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时春捧着礼物落后于祝蘅枝半步,在她耳边轻声问:“娘娘为何要将步辇停在甬道外头,自己步行至清宁宫门口?” 燕国的宫中的甬道偏狭窄一些,现下的时令又是冬日,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来,让祝蘅枝不觉掩住了裘衣,“吴昭仪出身名门,家里几代都是大儒,最重视礼仪尊卑,即使她是陛下的宫妃,我是殿下的太子妃,但按道理来讲,她还是我的长辈,我是代太子殿下来给昭仪请安,这该有的礼数,自然是一样也少不得的。” 她平声朝时春解释。 当然要在吴昭仪跟前留个好印象,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与她的合作。 时春应了声,又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小匣子,语气有些不快意,“殿下虽然从前对您不吝手笔,但那些东西里,顶顶上好的也就那么几样,偏偏这套玲珑玉棋和这挂珊瑚手串是最为珍重的,您就这么拿出来送人了。” 祝蘅枝稍稍停了步子,转头看向时春,“这些话你在我跟前说可以,但在旁人面前是万万说不得一句的。” 时春张了张口,还是听话的闭上了。 祝蘅枝想了想,还是打算和她解释一下,“我棋艺不精,这玲珑玉棋放在我手边也是浪费,珊瑚手串这样的东西,本就是用来送人的,五公主又最喜欢红色,从前在楚国的时候,我处境不好,也没有见过这些东西,自然不需要和你说这些,但这里是燕国,我现在是太子妃,我的一言一行,可都是太子的脸面。” 同样的,时春作为她的贴身婢女,其一言一行,也就是祝蘅枝的脸面。 她看着时春的表情,知道她听懂了,便也没再多说。 说话间,便到了清宁宫的门口。 时春抱着礼物,祝蘅枝便从怀中探出手指,握住门环,轻轻地叩了几下,出来开门的是个小宫女。 小宫女虽然看着祝蘅枝眼生,但也能根据身上的衣着判断来人的身份,于是先行礼问安。 祝蘅枝将她虚扶了一把,看着她的反应,便猜到了她应当是不认识自己,便开口道:“劳烦通报昭仪,晚辈祝蘅枝代替太子殿下来给昭仪请安。” 小宫女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太子新娶的太子妃。 但清宁宫的主人,人如宫名,素来不喜欢凑这些热闹,她又只是个负责洒扫的宫女,太子昨日大婚,她也没有机会去前面看,自然是不认识这位太子妃的。 小宫女面上露出些惶恐,又立刻朝内殿去通报。 没有先等到传话的宫女,倒看到个穿着红色掐丝袄子的小姑娘,面上瞧着稚嫩,是如华阳一般的年岁。 不用猜也知道是吴昭仪膝下的五公主。 祝蘅枝和煦一笑:“五妹妹好。” 五公主走到她跟前,应了声,稍稍仰头:“你就是我二哥哥新娶的太子妃?” 语调上扬,看得出来性子有些张扬,倒是花样有几分相似。 不过也不难理解。 毕竟吴昭仪这么多年膝下就她一个,自然是千般万般宠着的。 五公主话音刚落,便传来一声听着温温柔柔的嗓音:“棠容,不得无礼,快给嫂嫂问安。” 原来五公主的名字,唤作“棠容”。 秦棠容转身循声看去,站在廊下的人想来便是吴昭仪了。 祝蘅枝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吴昭仪屈膝行礼:“晚辈蘅枝,给昭仪请安。” 秦棠容看起来只是性子骄纵了些,但还是很听吴昭仪的话的,又转身朝她行礼,低声道:“见过嫂嫂,给嫂嫂请安。” 这套礼节完了,吴昭仪朝着祝蘅枝招了招手,“好孩子,快些进来,外头冷。” 祝蘅枝应了她,与时春一道朝内殿而去,进了门后又由着吴昭仪跟前的婢女为她解了披在外面的裘衣,在侧边的梨花木交椅上坐了,将眼光短暂地落在时春身上,“初次来拜见昭仪,一些金银俗物也拿不出手,又素闻昭仪棋艺了得,便挑了这套玲珑玉棋给昭仪。” 吴昭仪跟前侍奉的宫女从时春手中接过上面的匣子,递到她跟前。 她中间顿了顿,并没有因为秦棠容方才的失礼生气,反笑道:“看着五妹妹今日这套行头,想来我这珊瑚手串是准备对了。”说着示意时春将怀中捧着的另一个小匣子打开,自己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匣子,拿到秦棠容跟前。 棠容虽然自幼在宫闱里长大,出生那会儿吴昭仪正值盛宠,但这种成色的珊瑚手串,即使在产珊瑚的楚国,也很难见到,更何况是北地的燕国。 果不其然,小姑娘甫一见到珊瑚手串,眼睛都亮了。 祝蘅 17. 温存 [] 为祝蘅枝抬着步辇的下人很有眼力见地将步辇平落在了地上,她也在时春的搀扶下下了站起了身。 “殿下。”她屈膝行礼。 今日是她与秦阙新婚的第一天,按照规矩,她着了正红色的裙衫进宫,带着些凉意的风自她的耳廓擦过,鬓边的发丝也被拂到她脸上,那双眸中好似天生就盛满了秋水,含情脉脉。 秦阙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月前,他从楚燕两国的边境,邺州接到祝蘅枝的时候,她也是穿着这么一身鲜艳的红色衣裳,那时盘得繁复的发髻也被邺州凛冽的风吹的微乱,鬓发也是如现在一般贴在脸颊上。 思绪不觉跑远。 初识她的时候,秦阙以为她同大燕那些烟花柳巷的女子一样,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生得更为妩媚,垂眼颔首的时候,不免叫人想到那句“云娇雨怯”。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他又想到了当时在邺州,祝蘅枝感染风寒发高热,却哄骗自己说是瘟疫,被自己揭穿的那天。 那双细腻白嫩的手轻轻使力,便勾动了自己的革带。 他的眸色晦暗了一瞬,脖颈上也生出些燥热,这种感觉,不免让他想到了昨夜。 犹如北风卷来的飞雪拂动院中的枯树一般,雪花不管不顾地压在瘦弱的树枝上,枯枝明明已经摇摇欲坠,但风雪没有半分想要停歇的意思,直至餍足。 所谓的洞房花烛夜,没有寻常夫妻那样你来我往的尽兴,更像是他一人无休止的索取。 耳边似乎又萦绕着女子断断续续地抽泣声,一阵接着一阵。 但今天的娇娘,似乎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贪睡,反倒是依照他的意思进宫拜谒了燕帝和吴昭仪,想来是陈听澜已经同她讲过了。 那么推算一下时间,不过是在他出门不久后,眼前人便已起了身。 想到这里,他心尖蓦地一疼,如同绣花针刺了一下。 其实他也想不明白祝蘅枝为何这般做,若是她没有嫁给自己,一个异国公主,在无亲无故的燕国深宫里这般谨慎小心地夹缝求生倒是能理解,但是他这些年身边没有旁的女子,哪怕之前是恼恨因为祝蘅枝和除夕那天的宫宴让自己没有娶到杨焕的孙女,那也只是因为,这让他彻底丧失了与现今的内阁首辅杨焕联手的可能性。 事实上,他连养在深闺的杨氏长什么样都未曾见过。 好像之前陈听澜知道他有这个意思后,和杨焕那边曲款暗通的差不多的时候,杨家派人来送过杨氏的画像,但他也只是让人放在书房里,之后没过多久,他便率兵南下,之后便认识了祝蘅枝。 见他久久没有说话,祝蘅枝走到他跟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仰头看着他:“殿下在宫中可还有事?” 这一声与突然迎面而来的穿巷风唤回了他的意识。 他收敛眼神的时候,因为视角问题,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女娘因为仰起头的动作裸.露在外的一片雪白的肌肤。 但也不全然是雪白。 上面可以看见一些暧昧的红痕,是昨夜自己留下的。 即使秦阙已经有意地轻咳了声,想清一清嗓子,但一开口,声音还是有点涩意:“没有了,回家。” 他说得是回家,而不是回宫。 祝蘅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女娘的眼中添了些惶然无措。 好像自从楚帝当年将她与母亲从原本的家中接到宫里以后,她再也没从谁的口中听到“回家”这两个字,半晌她才意识到秦阙口中的回家就是回东宫。 也是,他是大燕的太子,自小在燕宫里长大,如今东宫是他的家,到往后,整个燕宫都是他的了。 “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秦阙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些戏谑。 祝蘅枝指尖一颤,攥着秦阙衣袖的力道紧了紧,慌忙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只盯着裙衫的下摆看。 若是只有她和秦阙两人,她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毕竟是在宫门处,身后还有一大堆下人,她一时也有些难为情。 秦阙伸手替她将肩上披着的裘衣往紧得拢了拢,又开口问她:“在吴昭仪宫中用过午膳了没?” 祝蘅枝摇了摇头,咬了咬涂的鲜妍的唇,如实回答:“没有,”她又揣摩着秦阙的意思,说:“妾今日进宫只是请安,不好多叨扰昭仪,但妾临走前,吩咐下人在东宫准备了午膳,殿下可要回去用?” 她倒不是有多么想和秦阙同桌用饭,左右他们现在虽然是夫妻,但处境仍旧尴尬,她也不知道若是和秦阙坐在一起吃饭,会有多么味同嚼蜡。 秦阙挑了挑眉,语调比起先前要轻快一些:“我原本去内阁还有些事情同杨阁老和其他阁臣讨论……” 他这话还没说完,祝蘅枝便接过了他的话:“殿下如若公务繁忙,便不用顾念妾,妾回去会让下人将饭菜送到内阁值房的。” 秦阙的眸光倏地一暗,反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你就这么不想我回去?” 祝蘅枝低声惊呼,想从秦阙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腕,然而男女力量悬殊,终究还是徒劳。 她只好说:“没有,殿下误会了,妾只是不想打扰殿下的公务。” 秦阙勾了勾唇,“本来是要去内阁的,但是方才与陛下相商后,突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所以孤的意思是回东宫,今日孤陪你用午膳。” 祝蘅枝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她其实并不想和秦阙同桌用饭,但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再拒绝就显得有些矫情了,只好先扮作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先应下了。 秦阙松开她手的瞬间,身子稍稍前倾,微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侧。 祝蘅枝脑子突然嗡鸣一声,以至于秦阙说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楚,只是含糊地应了。 秦阙是步行从东宫到内宫的,祝蘅枝来时乘的步辇又堪堪只够她一人,秦阙要和她一并回东宫,那自己也就只好与 18. 裂隙 [] 秦阙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激起一阵战栗。 他低咳了声,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按照陈听澜转述给自己的,秦阙要拉拢大燕的其他重臣,光靠宫里那位吴昭仪是万万不够的,必然要笼络这些重臣家里的女眷。 她想到这里,开口同秦阙说:“殿下,今日晨起,京中各位重臣家里除了送了贺礼进东宫,也有不少夫人递了拜帖。” 秦阙没发表任何看法。 她斟酌了下措辞,继续道:“妾想着若是不见,恐失了殿下在众臣心中的名声,若是见,见的太多,妾恐殿下被陛下责罚,若是挑着见,又会厚此薄彼,更不好了,故而妾想着不如等开春了,妾在东宫借着自己生辰的名头办场赏花宴,将递了拜帖的,和殿下想宴请的都请了。” “你是太子妃,掌着中馈,这些你看着办就好,不必再来征询我的意见了。” 得了他的同意,事情便好办多了,祝蘅枝开始在脑中回忆拜帖的名单。 却冷不丁地听到秦阙一句:“你的生辰在春天?” “不是,在冬天。” 秦阙只是“哦”了声,没有再多问一句。 她原本以为,她说了后,秦阙或许会问一句具体在什么时候,但很明显,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也再没吭过声。 但在一众宫人眼中,秦阙与祝蘅枝这一行为确实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祝蘅枝就那么窝在他的怀里,没说过一句话,两人一路缄默,一直到了东宫门口。 众人一向知道秦阙喜怒无常,看着他怀里抱着祝蘅枝也没有人敢抬头多看一眼,只是让出了一条路。 陈听澜立在一边的廊下,看着这一幕,抿了抿唇,又回了秦阙在东宫为他开出的书房,主要是用以与他日常相商事情。 秦阙抱着她一路穿过回廊,时春在后面吩咐东宫的下人将之前备好的饭菜呈上来。 因为缩在他怀里的缘故,等祝蘅枝被他放下来的时候,原先挽好的鬓发也散乱了好些,一绺碎发从她的额边轻轻垂下,让她更添了些风情。 在楚国,这样散下一绺碎发是勾栏样式,是高门大户最不齿的,但她现在的身份是太子妃,她不能这般失了礼节,于是垂眼将那些碎发别在耳后。 秦阙的胸膛温热,回来的路上祝蘅枝半边脸又都被他埋在披着的大氅里,此时侧颊上也生起一片红晕。 她福了福身子,矮着声音:“妾容发不整,请殿下许妾回屋更衣。” 话音刚落,时春便领着一堆端着盛了饭菜的托盘跨入了门槛。 秦阙瞥了一眼后,说:“无妨,吃完再更衣也是一样的。” 她张了张口,看了眼满屋子的下人,还是决定等这些下人退下后再说也不迟。 东宫里的宫婢规矩学得极好,又或许是常年受着秦阙的高压,只是埋头布菜,全程未敢抬头,可饶是这样,祝蘅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叫做“棠月”的宫女。 她当时果然没猜错,是秦阙的人。 虽然秦阙当时没有承认,但基本上从他后来的态度可以判断出来,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罢了。 一直等下人都退下后,她再次抬眸,征询秦阙的意见。 虽然楚帝从她少时起就不在乎她,但她还是清楚记得,自己曾经就因为鬓发不整的样子被楚帝狠狠责罚,后面又是罚俸又是禁足的,此后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以至于当时在邺州城外,风雪交加,滴水成冰的时候,她忍着刺骨的寒冷也要保持端庄的坐姿。 秦阙很随意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面前的碗里,看着祝蘅枝还低头立在旁边,便问:“还不坐下来吃饭,等着孤请你还是喂你?” “妾的妆容……” 秦阙很明显有些不耐烦,他摆了摆手,“你什么样子孤没见过,少来这些小把戏。” 祝蘅枝还是有些踌躇。 她又想起了当日楚帝斥责她的话。 那个时候她才九岁,是她母亲病逝的第三年。 楚帝难得记起她的生辰,来了她与母亲从前栖居的栖芜殿。 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墙头草,看着楚帝来了,难得准备了丰盛的菜肴,来讨好楚帝。 她少失所怙,在深宫里活得艰难,尚食局送来的饭菜也是一言难尽,她便学着自己栽一些菜苗,像阿娘生前说的那样自食其力。 时春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也是满栖芜殿唯一一个肯忠心对自己的婢女,除了她,祝蘅枝其实不怎么喜欢差使宫人,那些宫人也就任由着她瞎折腾了。 生辰的时候,她如往常一样想给自己煮一碗面,但她从来没想到,楚帝会毫无征兆地过来。 不过,帝王心性,谁能说得清楚呢? 时春来厨房找她的时候,她刚将面下了锅,蹲在一边看着火。 她听到楚帝来了的消息,只来得及洗了洗手,让时春帮自己把脸上蹭上的灶灰擦干净,至于衣服也没有什么可换的。 她没有想到就是那绺因为在灶台上忙活垂下来的发丝,惹得楚帝雷霆大怒。 她甫一进门,便看见楚帝坐在屋子里。 “朕想起今天是你的生辰,”楚帝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她,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她看着楚帝的脸,一时不知所措,只能在他身侧,唤了声:“陛下。” 楚帝面上的嫌弃没有做任何掩饰,“你自己看看你这是什么模样,你是我大楚的公主,在哪里学得这些个勾栏样式,有没有半点身为公主的尊容?” 她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勾栏样式”,听到楚帝这般严厉得斥责她,她眼眶里瞬间就盈满了泪水,只好跪在一边,和她那个当皇帝的名义上的父亲道歉。 她只记得后来楚帝留给了她一句“扫兴”,便拂袖走了。 那些本来准备好献到楚帝面前的可口的饭菜她也没有见过。 但是她很清楚,即使她哭的眼睛红肿,额头上也全是地上的泥土,楚帝还是毫不留情地 19. 阴谋 [] 祝蘅枝闻言,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女娘蛾眉黛长,肤如凝脂,柳腰纤细,岱赭色的衣裙让她的容色更加明媚,并无任何不妥当之处,她想不通秦阙为何会如此生气,这个眼色的浮光锦是尚宫局送来的,也是宫中绣娘量了她的尺寸再去做的,想来没有什么违制逾矩的情况。 她有些不解,但她清楚秦阙的脾性,只好先行礼垂首,轻唤了声:“殿下这是……” 秦阙眸中闪过一丝痛意,阖眸复睁开,见祝蘅枝还是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心中怒意更甚,语调也比方才冷:“孤不喜欢一句重复两次。” 他之前看上祝蘅枝不过是因为觉得她和自己之前接触的其他女娘不同,不是优柔寡断的,心中有自己的决断,又足够聪明,加上自己的确需要一位在内宫的盟友,才想着与她合作,后来出了除夕宫宴被人算计的事情,陈听澜又劝告自己,有个“贤内助”是好事,毕竟他现在的身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参与。 陈听澜当时劝他的时候说,“殿下与楚国的战争才打了胜仗,陛下赏无可赏,正是风口浪尖的位置,让陛下忌惮的时候,如若这个时候和杨首辅的孙女成婚,只会让陛下疑窦丛生,不免要多试探你,倒不如就这么顺了陛下的意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后面仔细筹谋了下,觉得陈听澜说的不错,于是就这么娶了祝蘅枝。 虽然不久前自己因为她因为所谓的妆容犹犹豫豫一时动怒,但后来一想,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加上这段时间忙着其他的事情,公务忙完每日都是深夜了,于是一直歇在书房,没有回过祝蘅枝跟前。 今晨看着院中的迎春花露了花苞,想起她之前和自己提过的开春后在东宫办赏花宴的事情,遂来了她跟前,看看她准备的如何,还有没有需要请的人没有请到,但一进门就看见了她穿着的岱赭色衫裙。 时春看着秦阙脸色不对,早早地将殿内侍奉的宫女都领了出去,又为两人关上了门。 祝蘅枝立在一边,没有抬头,回答他:“是前些日子宫里送来的料子,妾瞧着这个颜色不错,便让尚宫局的人制成了衣裳。” 她现在不清楚缘由,只好先如实回答。 秦阙看了她一会儿,拳头紧紧攥着,冷着声音:“这身衣裳之后毁了吧,以后也不要穿这个颜色的衣裳了。” 祝蘅枝素日里穿的大都是蓝绿色系的衣裳,鲜少穿这种颜色,这次也是为了赏花宴才精心准备的衣裳,距离拟定的日子本就不远了,如果重新制衣肯定是来不及的,更何况她素来不喜欢应付人多的场合,若不是为了秦阙,她也不会费心谋划这赏花宴。 加上秦阙的性子从来都是风一阵雨一阵没个定数,她夜夜等他,夜夜等不到,倒不是说自己有多想见他,不过是不想让他因为某天突然回来,而自己熄灯入眠动怒罢了,眼下说不让自己穿这个颜色的衣裳,也没有个理由,一时也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只是抬起眼,看着秦阙,问了句:“为什么?” 这算是她嫁到东宫后第一次和秦阙顶嘴。 “孤不喜欢。” “又不是穿给你看的。” 她这句话刚说完便觉着喉咙间一紧——是秦阙到了她跟前,伸手卡住了她的脖颈。 疼痛和委屈叠加起来,让她的眸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她就直直地看着秦阙。 秦阙突然冷笑了声:“以你现在的身份,孤奉劝你最好不要惹事,也不要挑战孤的耐心和底线,你虽然是陛下赐给我的,我明面上动不了你,但孤不介意让你在东宫做个活死人。” 秦阙最后这句,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现在的确没有和秦阙作对的本事,毕竟东宫现在是他说了算。 她缓缓闭上眼,泪水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路进入了秦阙握在她脖颈上的虎口里。 秦阙慢慢松了手,她用力地吸入空气,顺了顺气,才说:“妾遵命。” 声音很小,但是秦阙还是听到了,于是松了手,拂袖离去,没有回头。 所以到最后,祝蘅枝还是不知晓秦阙为何动怒。 秦阙前脚才走,后脚时春便进来了,看着她脸上的泪痕,语气中全是忧虑:“娘娘这是怎么了?” 祝蘅枝伸出中指揩了下脸,朝时春弯了弯眼睛,说:“无妨,你替我更衣,然后去回了尚宫局的人,就说不用改了。” 时春才应了。 等换上她远来的衣裳,祝蘅枝看着搭在衣架上那身岱赭色的衫裙,回头朝时春吩咐,“拿下去烧了吧。” 时春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很是疑惑地看着她:“啊?烧了这件吗?这不是娘娘您打算在赏花宴上穿的吗?” 祝蘅枝抿了抿唇:“这个颜色我不喜欢。” “但是您穿着明明很好看啊,再说这可是上好的浮光锦。”时春犹犹豫豫地收拾衣架上的衣服。 “叫你烧了就烧了,注意避开其他人就是。”她的声音中能明显地分辨出来疲惫感。 时春知道祝蘅枝这样就是心意已决,看着她心情不好,隐隐猜到是和太子殿下有关,但也不敢多问,只好默声将衣裳收拾了,恭敬地退了出去。 她按照祝蘅枝的吩咐打发了守在外面的尚宫局的人,又给了赏钱,才将人送走。 却在带着衣裳去后院的路上碰到了陈听澜。 虽然她有意做了掩盖,但陈听澜的目光还是在上面停留了一阵,开口拦住了时春:“底下这件岱赭色的衣衫,是要怎么处理?” 时春一愣,本来想搪塞过去,但看着陈听澜的脸色,便知道不好糊弄,又想到他毕竟是太子詹事,太子的心腹之臣,既然刻意问了这件,想来是知道些什么,便如实说了。 陈听澜皱了皱,看了下周遭,又往她跟前走了走,低声说:“殿下是否因此动怒了?” 时春知道瞒不住,便说:“是,但太子妃娘娘和奴婢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何。” 陈听澜犹豫了下,还是和时春说:“殿下的亲生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颜色是岱赭色。” 时春一时没反应过来,便道:“可制成这件 20. 红袖 [] 殿内略微有些昏黄的烛光将屋中人影倒映在铺了新纱的窗户上,影影绰绰,仿佛是给人的周身都镶上了一层模糊的绒边。 正是初春的时候,邀请京中贵眷来东宫的赏春宴的帖子祝蘅枝已经亲自看过,差人送下去的,原本定的时间便是一旬之后,可今日却因为被人算计,使得她和秦阙之间起了纷争。 清宵尚温,风细分过院落中的杏花,撩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裹挟着的香气也绕于鼻尖,一路蔓延至肺腑。 这样的春光好,合该是情人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的好时机,她本不该打搅的。 但她今日必须见到秦阙。 秦阙生性多疑,她与秦阙之间的事情,一旦过了夜,等到了明日,那便是再怎么也解释不清楚了。 更何况,燕国春耕将至,秦阙作为太子,自然有他忙的。 时春本是跟着她一起来的,如今遥遥看见屋内的女娘,也有些犹豫地扯了扯祝蘅枝的衣袖:“娘娘,不若我们还是明日再来吧,这么晚了,打搅殿下,恐怕不妥。” 她知晓时春在担心些什么。 秦阙的脾气东宫众所周知,而且今日他还朝着自己发了好大一通的火,若是自己深夜再去打搅了秦阙的“好事”,只怕会火上浇油。 若是换做往日,祝蘅枝或许会这么以为,甚至不用时春劝,在她看到的第一眼,就会离开了。 但偏偏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又有陈听澜的提醒。 她与秦阙的婚事虽然算不上郎情妾意,但为了应付燕帝,面子上的功夫也必须做好。 因此秦阙虽然私下里待她有些刻薄,但她作为太子妃,东宫的中馈大权还是在她手上的,一应内务奴婢账本都是要从她手里过去的,自从她嫁入东宫时,她便知晓,秦阙身边是没有女婢的,甚至因为他太过亲信陈听澜,早些年上京城里还传过当朝太子与太子詹事是断袖的传言,当然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这些她都深谙于心,自然也未曾往秦阙身边拨过侍女,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她看了时春一眼,接过时春手中提着的食盒:“为什么要走?殿下公务繁忙,夙兴夜寐,我作为太子妃,关心殿下不是应该的吗?” 时春只好噤声跟在一边。 但不出意外地被秦阙殿外的内监拦住了。 内监朝着她陪笑:“娘娘这么晚了,怎么来了这处?” 祝蘅枝淡淡地瞥了一眼他,那内监瞧着面生,往日并没有在秦阙身边见过,身上的服饰倒像是内宫里的制式,但她也未曾点破。只是反问:“我是太子妃,殿下的书房,我怎么不能来了?” 内监微微侧身,引导着祝蘅枝看向殿内。 在外面看不清房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倒影不得不叫人浮想联翩。 女娘娇软的身子仿佛依在了男子身上,时不时还传出女子的娇嗔声。 内监拿捏着她是从向来自诩礼仪大国的楚国来的,想必见不得这样的画面,不用他再说什么,也会自己离开。 但他不知道的是,早在祝蘅枝还没有到上京,在邺州的驿馆里,她就敢勾着秦阙的腰带在他耳边吹气低语,现在看到的这些,于她而言,都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她轻轻挑了挑眉:“我是谁?” 内监没想到她神色如常,还反问自己,愣了一下,才回答:“您当然是太子妃娘娘。” 祝蘅枝不去看他,眼睛继续盯着屋内“交缠”着的两个人影,“这东宫上下,除了太子殿下,最尊贵的是谁?” 内监猜到了祝蘅枝这是要给自己立威,但这里毕竟是东宫,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您。” 祝蘅枝不欲理他,已经抬腿踏上了台阶,那内监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衣袖。 祝蘅枝回头看了他一眼,眸中像是结了冰一样,“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吾?” 说罢将自己的衣袖扯了回去。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秦阙不会没听到,她才到了门口,便听到了秦阙的声音:“来便来了,闹出这么大动静。” 是他一贯的语气。 祝蘅枝推开门,看到了屋内的光景。 秦阙在案前坐得笔直,看见她进来,抬眼将手中的狼毫搁在手边的笔架上,等着她先开口。 里面的女子看着祝蘅枝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进来了,面上没有半点异色,仿佛根本就不关心自己夫君的书房中为何进来了旁的女子,而自己的夫君竟然能容忍她在一旁红袖添香。 祝蘅枝躬身行礼,“妾身见过殿下,”说着将手中拎着的食盒放到秦阙面前的桌案上,“妾身想着殿下处理公务辛劳,特意给殿下炖了汤。” 秦阙淡淡地应了声。 那女娘在一旁立着尴尬。 方才只有她和太子两个人在书房的时候,秦阙就没有正眼瞧过她,如今太子妃进来了,也不问她,也不问秦阙。 她只能牵着秦阙的袖子,软着声音:“太子殿下。” 秦阙没有顺着她的动作,但也没有将胳臂撤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祝蘅枝身上。 祝蘅枝这才朝着她的方向看去,弯了弯唇,一副大度的样子:“淑妃娘娘一片好意,我于太子殿下也不能拒绝,姑娘叫什么名儿,我吩咐人给你收拾屋子先歇下吧?” 此言一出,她愣了愣,太子妃是从何得知自己是宋淑妃派来的人?而且宫内盛传太子与太子妃感情不睦,但如今看着并不是这么回事? 太子妃这话又说得令人难以琢磨。 虽说是问了她的名字,让她留在东宫,那她日后在东宫算是个什么身份?说是妾侍通房,可秦阙根本没碰过她,若说是寻常女使,第一不是尚宫局调过来的,第二不是淑妃娘娘明着面赐下来的,又不是太子或者太子妃开口要来的,就算是留在东宫,也没有个正经的身份,毕竟她的银钱现在还是由内宫尚宫局发的,却不在内宫做事。 太子妃这句,是真得让她不会了。 秦阙难得开口和她说了第一句话,却也是向着太子妃的,“回答太子妃。” 婢女只能咬了咬唇,“奴婢唤作 21. 旖旎 [] 秦阙手掌宽大,堪堪一只手便可以覆盖住她的整个后背。 被他这么一揽,她整个人的重量全部都压在了秦阙的膝头,这个姿势实在难堪,她挣脱不得,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坐在秦阙的腿上,祝蘅枝本来抵在他腰腹部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秦阙另一只手攥住了。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颇是敏感的耳后颈侧,她下意识地扭动着身子,想从秦阙怀中挣脱出去。 但秦阙常年征战沙场,哪里是她能挣脱得了得? 她极力地想拉开和秦阙之间的距离,但却被人拥得更紧。 “殿下,殿下你清醒一些,妾去给您传太医。” 秦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气息在她的脸颊上下扫动。 她垂着眼,不敢抬头看秦阙。 “看着孤。”秦阙的声音比方才更加低哑。 秦阙的手已经从她的后腰处开始移动,不停地轻抚着她地脊背,她的身体不觉起了一层战栗,如同万千虫子在上面爬行一样。 祝蘅枝下意识地抬起眼睫,眸眶中盛满了秋水。 秦阙原先虽然松开了原先被他攥着的手,但祝蘅枝的双手也因为长时间处在大力的禁锢中有些发麻,一时动弹不得。 秦阙用腾出来的那只手抚上了她的下颔,指尖轻轻在她的下颌上游移着,她想要躲开抑或是偏开视线,都被他阻拦住了。 祝蘅枝的余光扫到秦阙的脖颈处。 那处的红比先前更甚,甚至凸出了脉搏。 她可以听得见秦阙的呼吸正在变得急促。 “告诉我,你怎么来了呢?” 祝蘅枝一时语塞。 在陈听澜的提示下,她知道两人今日生了嫌隙是宋淑妃从中作梗的缘故,她本想着和秦阙之间的问题不能过夜,于是借着给他送汤的契机来找他,却没想到宋淑妃让轻云算计了秦阙。 等到轻云走了,她才后知后觉秦阙的不对劲。 难怪方才他的眸色幽深,却始终没怎么说话。 他清楚自己被算计了,但并不想让宋淑妃得逞,也知道祝蘅枝一定不会容忍轻云深夜留在他的书房,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轻云走了,才将自己的状况在祝蘅枝面前暴露无遗。 轻云袖中的香粉的作用实在厉害,哪怕是算计秦阙的,但祝蘅枝这会儿被秦阙抱在怀中,只是因为鼻尖蹭到了秦阙胸前的衣襟上,此时也开始头脑昏昏胀胀。 祝蘅枝极力地想让自己保持清醒。 而双手也渐渐恢复了知觉。 “殿下被人算计了,容妾身去给殿下传太医。” 秦阙这次倒是很快接上了她的话,“太晚了,不传太医,你来便好。” 祝蘅枝心底一沉,迅速偏头,想要朝门口叫时春传太医。 但秦阙却捕捉到了她这一动作,迅速将手扣到她的后脑勺,用唇堵住了她的。 祝蘅枝只觉得眼前迅速一黑,随之而来的是唇上的痛意。 她一失神,整个人的力量至此全部压在了秦阙的身上,虽然不是方才那样不上不下的难受,但她却意识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上京的宫殿里头都装了地龙,即使秦阙的书房不像她的寝殿那般点着炭盆,但也算不上冷,因此祝蘅枝来的时候只是在寝殿里穿的薄衫裙上裹了大氅,而大氅早在她进入书房的时候便交给门外守着的时春了。 此时的和秦阙的身体紧贴着,她能感觉到秦阙身体的异样。 秦阙的吻铺天盖地而来,热烈但又不容任何拒绝,完全不带任何技巧。 先是在她柔软的唇上重重地研磨着,似乎是在发泄某种情绪。 祝蘅枝脸颊通红,娇软的声音从喉咙间溢了出来,却不知是哪里刺激了秦阙,惹得他发了狠一样的撬开她的贝齿,而后纠缠着她不肯放。 直到她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几近窒息,秦阙才放开了她。 甫一被放开,她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但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落入秦阙眸中时有多妩媚多娇。 媚眼游丝,眼尾曳着一层薄红,她的皮肤又极白,便像是冰天雪地里落在地上的一点红梅,半张着喘着气地朱唇微微泛着亮光,时秦阙留下来的痕迹。 秦阙呼吸渐重,眸色沉沉。 祝蘅枝缓过神后对上的就是这么一双眸子。 明明人方才的动作分外疯狂,但他身上的衣衫没有半分散乱,只是唇边蹭上了自己涂的一些口脂。 她方才匆忙躲避间,不慎将秦阙桌案上的盛着梨子汤的小瓷盏打翻在地,书房里没有铺地毯,只听得“咣当”一声,小瓷盏在地上滚落。 外面守着的时春听到里面有东西摔落的声音,方才出来的那个叫做轻云的婢女更是一脸的愤愤不平,她以为是太子和自家娘娘起了冲突。 “娘娘!” 她急忙上了台阶,人已经到了门外,手都放在门板上了,却被秦阙的声音拦住了动作。 “你且回去,太子妃今晚歇在孤这里,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 隔着门板听不清秦阙冰冷的语气底下藏着的情绪,但祝蘅枝将他眼底的热意看得一清二楚。 时春犹豫了下,还是放下了手。 太子殿下留了娘娘,想来没有什么事情的罢?他一脸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何况,这东宫里,好像除了陈詹事就是自家娘娘没有那么害怕太子了。 她在门外屈膝,“是。” 说完便拢着祝蘅枝的大氅下了台阶,一路出了秦阙的院子。 秦阙常年握剑策马,手指上早早地磨出了茧子。 此时略微有些粗粝的指尖拂过祝蘅枝脆弱的脖颈,让她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秦阙刚才和时春吩咐不要让人进来的时候看着她的眼底是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的,她自知今天是难逃了,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秦阙。 “为何不睁眼?”秦阙嗓音低沉。 她只是睫毛颤了颤,并没有睁眼。 她忤逆秦阙也不是这一次两次了。 但下一刻,她被痛意刺地睁开了眼睛。 是秦阙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 她眸中蓄满着的泪花再也没能忍住,顺着脸颊便淌了下来 22. 变故 [] 秦阙瞥了眼凌乱的床榻,低咳了声,“罢了,你好生歇着吧,我叫时春给你送衣裳过来。” 说完这句,他又低头整了整自己腰上的革带,出了门,仿佛没有半分留恋。 祝蘅枝知道秦阙从一开始便对自己没有半分感情,在邺州的风雪夜如是,在燕国的洞房花烛夜如是,昨夜亦如是。 他压抑着药性没在轻云面前露出分毫不是因为在意祝蘅枝,或许也不是因为讨厌轻云,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宋淑妃跟前的人有光明正大进入东宫的机会。 倘若他昨夜真得与轻云有了些什么,非但让宋淑妃有机可乘,甚至会有人那这件事做文章,参奏他一本不体谅燕帝圣意。 毕竟他和祝蘅枝成婚还不到三个月,便与旁的女子有了纠葛,作为一国储君,说出去实在难看。 祝蘅枝拥着被子靠着床头,双肩露在空气里,冷得她瑟缩了下。 她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这般劝慰着自己。 她知道,她不能对秦阙动情,毕竟秦阙这人,生性凉薄,他若是会耽溺于儿女之情,就不会让燕帝这么忌惮了。 正这么想着,听得“吱呀”一声,随之传来的是时春的声音。 “娘娘,太子殿下让奴婢给您送衣裳进来。” “嗯,你送进来吧,再叫人打盆水来。”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有些沙哑,竟然还没有恢复。 时春绕过屏风,将她的衣裙送了进来,便退出去了。 时春在服侍她沐浴的时候,看见她爬满肩颈的红印,倒吸了口气,“太子殿下,也,也太过分了些……” 秦阙昨夜因为被算计的缘故,比新婚之夜折腾她折腾的还厉害。 “那殿下昨夜是听娘娘解释了么?”时春小心翼翼地将水打在她身上,试探着问。 祝蘅枝摇了摇头,阖着眼吩咐:“你之后吩咐厨司那边今日全部准备成殿下喜欢的膳食,我有事情同他讲。” 时春只应了声“是”,便没再多问。 果然不出她所料,秦阙今日没有留在内阁讨论事情,午膳是回东宫用的。 她与秦阙坐在桌前,吩咐下人布菜,才发现下人端上来的都是自己喜欢的菜肴。 她拧了拧眉,看向时春:“不是交代你让厨司做……” 厨司的人下意识地看向秦阙,秦阙则出言打断了她的话:“是孤吩咐的。” 她没再多说什么。 她又未曾做错什么,自然无需过于讨好秦阙。 等下人都撤下去后,她才看向秦阙:“殿下可知昨日之事,是你我被人所害?” 她用了“你我”,因为衣服的事情看似是冲着她来的,实则是为了给晚上轻云的事情做铺垫。 秦阙夹了一块肉放在她面前,淡淡开口:“宋淑妃。” 他是知道的。 祝蘅枝愣了愣,但仔细一想,倒也不奇怪,毕竟陈听澜能与她说,自然会旁敲侧击地试探秦阙。 “所以,殿下昨夜是有意为之?”祝蘅枝斟酌着措辞,抬眼问秦阙。 秦阙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今日过后,便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不论是东宫还是内廷,都只会盛传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和睦。” 他这句话说得平淡,眸间甚至没有半分喜色。 也是对他而言,这是现在稳固人心最好的办法。 祝蘅枝看得清楚。 秦阙看了她一眼,眸色幽深,“今晚我来你的寝殿。” 祝蘅枝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有些迟疑得问他:“殿下不是公务繁忙么?而且妾的身子还未恢复好……” 秦阙没有和她废话,直截了当地说:“我需要有个子嗣,越快越好。” 秦阙这话说得面无表情,但祝蘅枝却面露难色。 “怎么?你不愿意?”秦阙没想到她会犹豫,于是反问。 这叫祝蘅枝不可避免地想起与秦阙的几次同.房,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但耳后还是掠起一片红晕。 “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孤,会注意一些的。”秦阙说这句的时候,没有看她。 祝蘅枝想起这些日子听到外面传的事情,深吸了一口气,问秦阙:“殿下,妾最近听到一些事情,不知真假。” 秦阙有些狐疑地看向她,“你说。” “妾听说,宋尚书最近和高阳王走得比较近。”祝蘅枝说着用筷子拨弄着自己餐碟里的菜。 其实哪里是不知真假,若是不确定,她也不会拿到秦阙面前来说。 宋淑妃这些年得宠,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哥哥中了科举后,因为她的缘故,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不知燕帝是有意还是无意,如今已经做到了工部尚书。 燕帝没有嫡出的子女,秦阙是占了个长子的出身,又是早些年被立为太子的,这么些年战功赫赫,倒也没有什么荒谬之举,朝中一些老臣还是支持他的。 至于宋淑妃所出的儿子,一方面是庶出,一方面今年不过十三岁,书都没读通,要想和秦阙争,除非他占一个嫡出的名分。 但很明显的是,朝臣不会同意燕帝立一个风尘出身的女子做大燕的皇后,那实在过于难看了。 所以在她刚来燕国,还没有除夕宫宴那场变故之前,宋淑妃命人往她住的驿馆里送了不少东西,便是想着入宫后拉拢拉拢她这个在燕国孤苦无依的和亲公主,只要能把她的儿子养在皇后膝下,那就占了个嫡出。 不过秦阙和陈听澜早有防备,全部给挡了回去。 折腾了这么些年,除了让燕帝忌惮秦阙之外,她是一点没撼动得了秦阙的储君之位,或许是不想再折腾了,于是将目光对向了高阳王——燕帝同胞的弟弟。 燕帝本就对秦阙这个儿子不满,若是宋淑妃和高阳王成功联手,那秦阙被废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她斗胆猜测,秦阙迫切的想要个孩子是与这件事有关。 毕竟高阳王至今未婚,而秦阙一旦有了正经的嫡子,那就是燕帝的嫡长孙,他再想废掉秦阙就更不容易了。 不知是不是祝蘅枝的错觉,秦阙回答她的时候,眉眼弯了弯,语气中也带 23. 疑云 [] 祝蘅枝怕宋淑妃那边借着掌管内廷的职权在这个特殊时期趁虚而入,故而下了令不让接受任何内廷送来的东西,食物炭火也好,药材艾草也罢。 但东宫里囤着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这场开了春便毫无征兆到来的瘟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祝蘅枝只能先节省着东宫里的开支。 秦阙如今不在东宫,节流自然要从她殿里开始。 今年开岁不顺,不仅是碰上了瘟疫,甚至还遇上了倒春寒。 北边的倒春寒是三九的天气。 雪下了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回暖的天气算是彻底没有了,今晨起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霰了,这是极寒天气到来的前兆。 因为瘟疫的缘故,从宫里通过来的地龙这几日的温度也明显的降了下来。 明明是在殿内,祝蘅枝却需要裹着裘衣才行。 她坐在梳妆台前,时春一边给她篦着乌发,一边担忧道:“娘娘本就畏寒,现下地龙不暖和了,您还让殿内只许燃一个炭盆,这样下去,身子如何遭得住?怕是又要感染风寒。” 镜子里的女娘,即使是裹着裘衣,也能看出其消瘦的身形,素来白皙的皮肤如今也透着淡淡的红晕。 她拿起手边妆奁里的耳坠,挂在自己的耳上:“无妨,从前在楚国的时候,哪一年不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见得冻死。” 她语气淡漠,仿佛不是在说自己那些年难捱的日子。 时春还是有些怨气:“可是您这般委屈自己,却没见的克扣那些下人的份例,奴婢只是替您感到不值。” 祝蘅枝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示意时春扶她起来,拿起炭钳往炭盆里添了些炭火后,才看向时春:“这么想不对,近前侍奉的下人几个人一间屋子,外头洒扫采买的十几个人一间屋子,逢上这样的天气,那些炭火实在不算多,不过是勉强够用罢了,我独自一人一间主殿,才是最费炭火的那个,更何况,如今外面瘟疫肆虐横行,东宫里人人自危,若是再克扣他们的份例,宫里那位稍稍动动手指,东宫便要出乱子。” 时春听了她的话,抿了抿唇,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祝蘅枝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语气中颇是担忧,“陈詹事这些天没回来吗?” “没有。” “殿下那边可有消息?” 祝蘅枝一边问一边从针线篓里取出个已经缝得差不多的护膝,完善着边缘的针脚。 时春没有说话。 祝蘅枝便知晓是秦阙那边实在是抽不开身,便自顾自地道:“你留意着,如若陈詹事或者是殿下那边遣了人回来报信,一定要将这副护膝护腕交到那人手里,天气太冷了,难民营那边条件更是难说。” 时春看着她引线的动作,“娘娘对太子殿下可真是上心。” 祝蘅枝过线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才将剩下的线扯出来,“我是对自己上心。” 说完她将那副护膝拿在手里转了几个圈,检查了下没有针脚不细密的地方了,又在针头挽了个结,捏起一边的小剪刀将多余的线剪干净。 她正要把绣花针藏进针线筒里,突然有人匆匆地叩了叩门,便进来了。 只消一瞬,殿内便为屋外那股子冷气所裹挟住。 “什么事?慌里慌张的?”祝蘅枝抬了抬眼。 那内侍都没来得及顺气,话便断断续续地从他喉咙里被挤出来:“娘娘,大事不好,西直门那边传来消息,太子殿下,病倒了……” 祝蘅枝手中的力道没控制好,尖锐的绣花针一下子便刺破了她的指尖,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痛意。 直到指尖渗出滴滴鲜血,时春在一边惊呼:“娘娘,您的手指。” 她好似什么也听不到,就像是整个人溺毙进了深水里,耳边都是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她闭了闭眼,稳住心神,没有管自己淌着鲜血的指尖,而是平声朝那个下人吩咐:“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奴婢,奴婢听到事情后不敢有片刻的耽搁,便来通报娘娘了。” 祝蘅枝舒了口气:“你过来,近前来些。” 内侍不解其意,但也不能违逆,于是到了祝蘅枝面前。 祝蘅枝只是很平静地从怀中拿出洁白的巾帕,擦拭掉指尖上的血珠,而后从发上拔出一根发簪。 彼时那个内侍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但下一秒迎接他的,就是脖颈间的刺痛。 是祝蘅枝,用那根发簪从他的脖颈里刺了进去,又迅速抽出。 内侍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解其意,眼睛瞪大,一手本能地捂住自己不断流着血的脖颈,一边抽搐着身子缓缓倒地,依据口型可以判断出他不可置信地说着:“娘娘”。 时春同样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连连却步,腿都软了。 她从前在楚国与祝蘅枝虽然过的艰难,但委实没有见过杀人的场景,只是按住桌子,才没有倒下来。 祝蘅枝又何尝不是头一回? 此时她握着沾满血的簪子的手微微颤抖着,看着那个内侍“扑通”一下倒地,手腕一脱力,发簪便顺着她的掌心滑了下来,在递上留出一道血痕来。 她知道自己此时万万不能乱下来,调整好呼吸后,转头看向时春:“若是殿下真得出了事,绝不可在东宫传开了,否则人心不稳,还没等殿下回来,我们便不攻自破了。” 时春有些木讷地点着头。 祝蘅枝看着地上面目可怖的尸体,沉默了会儿,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确保自己神色如常,到殿门口叫了两个内侍进来。 “大胆奴婢,竟然妄想对本宫不敬,抬出东宫去。”祝蘅枝蹙了蹙眉,眼神中尽是嫌恶,声调冷冷。 内侍也不敢多问,怕惹祸上身,毕竟这位太子妃娘娘平日里实在是好相与,对东宫里的下人素来都笑脸,赏赐的也多,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软性子、好脾气,论处置下人,今天这是第一个,竟是直接毙命的,可见事情一定不小。 因此只是应了声“喏”,便将人抬出去了。 时春怔愣着站在一边,看着自家娘娘慢条斯理地用桌子上的帕子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才 24. 染病 [] 冷风将祝蘅枝身上的衣衫掠起,撕扯得猎猎作响,她戴着的帷帽也被吹得张开了口子。 见陈听澜没有回答,她索性不再用手压着帽檐,而是将帷帽拉开,就那么看着陈听澜。 陈听澜又看了一眼里面,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娘娘随臣进来便是。” 那士兵还想拦,却被陈听澜压了压手拦了下来。 “人是我带进来的,如若殿下后面问起,也问不到你。” 陈听澜随侍秦阙多年,那士兵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侧身把祝蘅枝放进来。 看到陈听澜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祝蘅枝已经隐隐料到了些什么。 如若真得是秦阙性命垂危,让人来东宫通报他,那为何陈听澜却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再者,她在东宫,并做不了什么,按照秦阙的名字,也不会把事情告诉她。 她按不住心中的疑云,慢慢放缓了步子,问陈听澜:“陈詹事,那会儿东宫来了人报信,说是殿下情况不太好,我来看看他。” 陈听澜果然停了步子,满目地不可置信,很快又将情绪稳定了下来:“娘娘勿担心,是谣传,殿下身体康健,并无大碍,之后臣会去查是谁做的。” 祝蘅枝松了口气,“我想也是如此。” 说着下意识地看向陈听澜的腰间,看到了她那日所赠的香囊,于是随口问了句:“我那日给殿下的香囊,殿下收了吗?” 陈听澜眼眸偏转,看到了不远处雪地里的物什,想把祝蘅枝的注意力引开,但已经晚了。 祝蘅枝的目光已经先一步被雪地上静静躺着地那个香囊攫住了。 她不会错认,那正是自己当日给陈听澜托他带给秦阙的香囊。 统共两个,陈听澜那个在腰间挂着,那地上的,就只能是秦阙那个了。 陈听澜还是想为秦阙遮掩的,于是出言道:“殿下这几日太过忙碌,想是不慎丢失了。”说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蹲下身来捡起那只香囊,细细地拂去上面的雪,“我之后转交给殿下便是。” 陈听澜说到这里,祝蘅枝也没有多做怀疑。 又看向远处的官署,“殿下可是在里面忙?” 陈听澜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微微侧过身子,“娘娘随臣这边来。” 穿过一条回廊,便可以从侧边看见秦阙的身影,只是她才与陈听澜走到回廊的尽头,秦阙便披着大氅屋内出来了。 祝蘅枝朝着他屈膝行礼,“妾身问殿下……” 只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秦阙却先压着眉冷声冷气地问她:“你没事来这里做什么?谁叫你来的?” 先前祝蘅枝已经从陈听澜口中得知秦阙身体并无碍,是有人蓄意而为,只好与他隔着冷飒的风相望,道:“妾在东宫实在担心殿下,便来探望。” 秦阙语气中尽是不耐烦:“你管好你自己便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若是东宫被人釜底抽薪,孤不会放过你。” 祝蘅枝站着的地方正是风口,回风很大,但秦阙并没有过来看她抑或是让她进去的打算。 她听着秦阙的话,心愈来愈凉。 自己只是担忧他操劳公务,所以来看看他,他非但没有一句温存之言,反倒是先给自己下了“军令”。 秦阙本来都要转身了,看见祝蘅枝立在原地,又道:“你不自己走,难道还要孤亲自送你吗?” 祝蘅枝鼻尖突然一酸,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冻的,她想起自己还给秦阙带了缝了好些日子的毛绒护膝,于是交到一边的陈听澜手中,又朝着秦阙的方向扬声:“殿下,妾给您织了一副毛绒护膝,让陈詹事给您送过来,免得受了寒。” 秦阙并没有转身,“做你该做的事,不用给我绣这些东西,孤不会用,也用不着。”说罢便直接进了屋子。 祝蘅枝突然想起了方才陈听澜从雪地里捡起来的那只香囊。 远来,秦阙是意有所指啊。 她吸了吸鼻子,转头看着陈听澜,颔首:“今日多谢陈詹事带我进来,全我心愿。” 陈听澜知道依照祝蘅枝的聪明伶俐,想必早已猜出所有的事情。 一时惶恐,只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娘娘客气了。” 但祝蘅枝还是问了那个香囊的事情,“陈詹事其实不必哄我,那只香囊是不是殿下不愿意要随手扔掉的?” 若是秦阙方才没说那番话,陈听澜尚且可以在言语间遮掩遮掩,顾全祝蘅枝的面子,但秦阙都把话说到明面上了,他再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只好握紧了祝蘅枝递过来的那副绒毛护膝,压低了声音:“娘娘您对殿下的心意,臣看得见,臣也相信,殿下会看得见的。” 祝蘅枝将他手底下的动作尽收眼底,也听懂了陈听澜的意思——她犯不上对秦阙这么好,秦阙这人本来就是凉薄自私的,有赐婚的名头在,只要她没有什么大错,秦阙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我明白陈詹事的意思了。”祝蘅枝垂下眼看了下陈听澜怀里的那个绒毛护膝,也没有要回去,“殿下若是不愿意留,陈詹事便留着自己用吧,或者顺手给灾民营里的谁也无妨。” 说完便拢了拢袖子,转身离开了。 在秦阙面前,时春的确不敢造次,等出了官署的大门上了回东宫的马车后,时春才闷闷道:“娘娘您何苦受着冷来看殿下的脸色,而且当着陈詹事的面,太子殿下,做的未免太过了。” 祝蘅枝揉了揉受了冻有些泛疼的膝盖,“他素来如此,我们在邺州头一回见到他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的。” 时春瘪了瘪嘴,“可您毕竟是太子妃,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祝蘅枝手上动作不停,偏过头朝时春惨淡一笑,“我是太子妃,但仅此而已,秦阙爱自己,我现在爱的,也只有自己。” 她和秦阙之间,一直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她为秦阙做这些,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既然是这份貌合神离的面子的产物,即使是秦阙不乐意要,她也要做。 时春见她态度坚决,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选择缄默 25. 有孕 [] 时春探出指尖碰了下祝蘅枝的额头,滚烫无比,巨大的恐慌一下子就笼罩在了她的头顶。 她轻轻掀起被褥的一角,将她亵衣的袖子往上推了推,算是松了一口气。 万幸,还没有起疹子。 但她转念一想,昨日秋莺来通报的时候,洒扫上的那个内侍不就是早上发的热,下午才发现起的满身疹子么? 她一时没了辙,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她呼吸颤抖,但是她想起祝蘅枝这几日的命令,不管东宫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定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尤其是内宫,可是东宫没有配备太医,要请太医只能去内宫的太医院请,而去内宫,一定绕不开宋淑妃。 时春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这时秋莺正好在外面叫她:“时春姐姐!娘娘起身了没?” 她打了个激灵,立刻扬声应道:“起了,你去打盆热水来!” 秋莺不疑有他,打了热水过来,才要进门,时春又说:“娘娘说把艾草拿出来一些,给各殿里都烧一些。” 把秋莺支走以后,她进来在铜盆里将干净的巾帕淘洗好,折叠着贴放在祝蘅枝的额头上,又给她擦着手心。 但根本就是徒劳无功。 时春能想到的人只有去西直门找太子殿下。 想当初在邺州的时候,自家娘娘还不是太子妃,太子殿下都能过来看她,现在已经是太子妃了,即使太子殿下并不是那么喜欢娘娘,那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想到这里,她从祝蘅枝的妆奁中取出了她的令牌。 一出门秋莺正在门外,问她早膳传多少的事情。 她灵机一动,撒了个谎:“娘娘今天起来乏得很,直呼恶心,意思是别传早膳了,也不想被人搅扰。” 秋莺听着她的描述,怎么感觉都不大对劲,“娘娘可是——” 时春立刻给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娘娘怀疑是身上有了,我们也知道,先前殿下天天往我们娘娘跟前跑,夜夜到了下半夜才叫水,但娘娘的意思是,不想先惊动宫里。” 秋莺也看见了时春手里的令牌,点了点头,“那时春姐姐去吧,我守在门口。” 时春见秋莺信了自己的谎话,转过身后松了一口气。 一出了东宫,她便直接前往西直门。 路上碰见的医官全都关门了,药材铺的药材也都被秦阙收购了救助成片的难民了。 时春只能去找秦阙。 当差的不是昨天那个小哥,而是另一个,瞧着面生。 时春知道秦阙不想见祝蘅枝,只好先拿着她的令牌和小哥说:“太子妃娘娘有事要问陈詹事。” 小哥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陈詹事?” “对,一些关于东宫很要紧的事情。” 小哥见她语气笃定,于是拿着祝蘅枝的令牌去找了陈听澜。 不过多时,陈听澜便出来了。 他看见只有时春一个人,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只好招了招手,让时春进来。 等到了四下无人的地方,时春才压着哭腔和陈听澜道:“陈詹事,求您和太子殿下说一声,救救我们娘娘。” “太子妃娘娘怎么了?是东宫出了什么事吗?”陈听澜一脸着急。 毕竟在现在这样的时候,秦阙这边最忌讳的就是祸起萧墙,后院失火。 时春简单地将昨天和今天的事情和陈听澜说了,又补了句:“奴婢也不知道是昨天过来的路上染上的还是回了东宫的事情。” 陈听澜略微一沉吟,先安抚了时春的情绪,又说:“你且在此地等着,我去找殿下,这么大的事情,殿下不会袖手旁观。” 时春用帕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朝着陈听澜点了点头。 秦阙这些日子在西直门处理灾情,也是命人寻了许多医术来,看看能不能从上面找找方子,此时听见陈听澜进来,抬了下眼,看见了他手里攥着的令牌,语气有些不耐烦:“她又来了?告诉她,孤很忙,不见,让她回东宫好好呆着。” “不是,是娘娘跟前的婢女来的。”陈听澜颔首。 秦阙只是“嗯”了下,没有什么表示。 “那个婢女说,娘娘她,似乎感染了,时疫。”陈听澜立在下首,一壁观察着秦阙的面色一壁说话。 陈听澜捏着书边的手倏地一下便收紧了,他紧皱着眉头:“什么?” 陈听澜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太子妃娘娘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怕给殿下惹麻烦,不敢从内宫里请太医,外面的药材又被您收完了。” 这句话一出,便算是把秦阙的话堵死了。 就等着问他一句,到底管还是不管了。 秦阙放下手里的书,拽过一边架子上搭着的大氅,“去把康郎中给我叫过来,回东宫。” 陈听澜拱了拱手,应了声:“是。” 时春不会骑马,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但秦阙和陈听澜回东宫,肯定是要骑马的。 陈听澜看着脸冻得通红的时春,朝她递出了手掌:“时春姑娘,失礼了。” 说着小臂一用力,便将时春扶上了自己马匹的前面,骑马带她回去。 时春一路上都不敢睁眼睛,手紧紧握着辔绳。 感觉过去了很久很久,才到东宫。 东宫里的下人看见秦阙直接回来,不免惊讶。 陈听澜知道秦阙留不了多长时间,于是止住了下人,“不必准备什么,殿下很快就走。” 陈听澜到底是外臣,不好进祝蘅枝的寝殿,便在外面守着。 秦阙在她殿中的绣桌旁坐了,等着康郎中为祝蘅枝诊断。 “烦请姑娘让娘娘把手伸出来。”康郎中和时春示意。 时春已经系好面纱,将祝蘅枝的手从帷帐里伸了出来。 康郎中把过脉后,倒吸了口冷气,又和时春道:“再看看娘娘身上是否有异常。” 时春依言拨开祝蘅枝堆在脖颈处的发丝,轻轻将她的衣领往外翻了翻,惊呼出声。 “娘娘的脖子上起了疹子!” 秦阙闻言,瞳孔骤缩:“和她说了安安稳稳呆在东宫里,哪里都不要去,偏生不听,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康 26. 流产 [] 时春捏着帕子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而后她故作轻松地笑了声:“殿下那会儿带郎中来过了,说要不遗余力的治好娘娘,您毕竟是殿下的发妻,不必担忧,奴婢也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您身边的。” 但她没有意识到,她这话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中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 祝蘅枝偏过头去,咳了两声:“没事,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也不适合有孩子。” 时春张了张唇,最后只能无力地说出一句:“娘娘与殿下都还年轻,来日方长。” 祝蘅枝以鼻音“嗯”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先出去吧,我想再睡会儿。” 时春只以为是她心情不好,便不再久留,将她额头上的白巾换下来在铜盆里淘洗了,又重新敷上,甚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这才退了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祝蘅枝运气好,每日喝着康郎中开的药,但直到病情大愈前,孩子仍平安在她腹中。 至于她先前让人隔在后院里那些染上瘟疫或者疑似染上瘟疫的侍从,她是后来能下床了才听时春说是秦阙上次回来后将人都处理了。 但祝蘅枝知晓,以秦阙的性子和手段,那些侍从是活不了的。 天气一天天变暖,祝蘅枝大愈后,秦阙仍然没有回东宫。 但她也能听到消息,西直门那边的情况基本已经控制住了,只是还有一些善后工作。 祝蘅枝倒也清闲,逗逗鸟雀点点账,时而给腹中的孩子做一些小衣裳和虎头帽。 高阳王家的一个小庶女,叫做秦宜宁的,往东宫递了拜帖。 论起来秦宜宁算是秦阙的堂妹,不过并非是高阳王的正妃所出,祝蘅枝初来燕国,倒也没怎么听过。 是秋莺与她讲,秦宜宁的生母原是楚国前朝的亡国公主,前朝覆灭之后,一度沦落成教坊里的舞姬,后来被高阳王看中给她赎了身带回了府中,开始盛宠不衰,不过两个月腹中便有了秦宜宁,但高阳王妻妾众多,没多久便将她抛诸脑后了。 这么说来,秦宜宁也算是与她一样,是少失所恃。 祝蘅枝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又想着左右无聊,便让人领她进来了。 秦宜宁虽然与她一样少年不顺,性子却甚是明媚,很乖顺地和她行了礼,便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手里正绣了一半的虎头帽,眼睛仿佛有繁星点点:“娘娘的虎头帽绣的真好。” 祝蘅枝抿唇笑了笑,“平日里无聊,也算是打发时间了。” 秦宜宁撑着下颔看着她:“我可以叫你嫂嫂吗?” 在祝蘅枝看向她的时候,她却慌忙地将眼睛垂下了。 都是一样的出身,祝蘅枝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本是楚国的“书橱公主”这件事,其实大燕中除了秦阙让人查了,并无人知晓,毕竟大燕当时要的是楚国的嫡公主,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到了燕国,虽然没做成皇后,倒也做了太子妃,她又不喜欢穿暖色调的衣裳,以至于秦宜宁第一次见她,便以为她清冷不好接近。 祝蘅枝将手中的虎头帽放下,平静地看着她,“你管殿下叫一声‘太子哥哥’,那叫我‘嫂嫂’一声情理之中,哪有什么能或者不能的?” 秦宜宁瞧着也就刚刚及笄的样子,与祝蘅枝那个妹妹华阳倒是一样的年岁。 闻言,抬起头来,弯着的眼睛像是两轮新生的月亮。 祝蘅枝握住了秦宜宁的手,却感受到了中指处一层茧来,她心下了然,笑问道:“宁宁喜欢临帖?还是画画?” 少女的脸颊上迅速飞起了一道红晕,想将手抽回,但却被祝蘅枝拉住了。 “宁宁都唤我一声嫂嫂了,还拿我当外人,这样我可要生气了?”祝蘅枝做出一副佯怒的表情来。 秦宜宁这才吞吞吐吐着说:“不敢欺瞒嫂嫂,我也就是平日里给别人抄一些经书,谋点生计,毕竟我家中兄弟姐妹实在太多,我若是不自己想办法,那怕是要饿死了……” 祝蘅枝想起她从前在楚国的时候,也是绣一些手绢托人拿出去卖,换些铜钱打点打点宫里,不至于大冬天被冻死。 想到这里,祝蘅枝便松开了秦宜宁,敛去了眸中所有悲伤的情绪,“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本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秦宜宁的手颤了下,“那嫂嫂可不可以不告诉太子哥哥,若是让我父王知晓了,怕是会降罪于我。” 毕竟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堂堂高阳王的女儿,竟然沦落到了靠给别人抄谋营生的地步,高阳王是会被人笑话的。 祝蘅枝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转头朝时春道:“我房中是不是有王逸少的那帖《黄庭经》?拿出来吧。” 时春应声离去,不过多久,便将包好的帖子拿到两人跟前了。 “宝刀赠英雄,我小楷写的一般,寻常金玉配不上宁宁,不如将这帖子《黄庭经》赠你,也算是我初次见面的一些心意。”祝蘅枝将盒子上的扣子打开,看了一眼,连着锦盒一同推到秦宜宁跟前。 秦宜宁最初听到《黄庭经》几个字的时候眼睛里仿佛都有光,等到祝蘅枝真正要送给她的时候,她却犹豫了起来。 祝蘅枝便拉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锦盒上面,“你也不必有什么担心的,殿下政务繁忙,我一人在东宫里倒也无聊,你若是没事,便过来陪我说说话,就算是回礼了。” 秦宜宁这才算是接了下来,视线移到祝蘅枝尚且算是平坦的小腹:“嫂嫂人美心善,太子哥哥又是上京一等一的俊俏郎君,这孩子出生后必然是好看又聪颖。” 祝蘅枝本想问她从何得知的,但看到自己桌子上未来得及收起的虎头帽,便懂了缘由。 秦阙如今还被瘟疫的事情缠着,她这些天在东宫深居简出,知道她有孕的也不过是时春和秋莺这两个近身服侍的丫鬟,秋莺是秦阙支到她殿里,算是秦阙的人,知道了倒也没什么。 其余人这些日子都没有靠近她的机会,自然是不能知道的。 她的身孕,在秦阙没回来前是万万不能叫宫里知晓的,就怕宋淑妃从中作 27. 矛盾 [] “可是那边明明已经安定下来了,太子殿下他,未免太过绝情了,您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祭过太庙的太子妃。”时春看着祝蘅枝无甚所谓的样子,并没有觉得抚慰,反倒是更难受了。 “那他怎么说?”祝蘅枝脸上神色未变,可藏在被衾里的手却是紧紧地攥着,指甲仿佛都要嵌进肉里去。 时春不敢看祝蘅枝,声音细若蚊呐:“殿下、殿下说他又不是郎中,告诉他也没用。” 祝蘅枝本来紧紧攥着的手却一下子松开了,如同脱了力一般。 是啊,她到底在心存什么妄念。 她这些日子虽然在东宫,可秦宜宁时常来陪她,她也知晓外面的情况。 上京成里早些日子便恢复了生意,除了西直门那块被羽林卫镇守着不让行人靠近之外,其他地方一切如常。 她在前天,甚至还见过陈听澜回东宫,只是她当时和秦宜宁在一块,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秦宜宁偶尔来的时候,还会从从街上的小摊上买来拨浪鼓,一边笑一边在她身边转动着拨浪鼓。 由此种种可见,秦阙哪里是真得忙得脱不开身,分明是觉得她不重要罢了。 她听着时春的话,连眉都未曾蹙一下,只淡淡地应了声“嗯,知晓了。” 时春张了张嘴,对着祝蘅枝那张苍白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祝蘅枝身子才痊愈不久,这些日子因为孕期犯恶心,胃口也不大好,瘦了好些,她本以为她疫病已经好了,未曾用药,腹中的孩子便算是可以侥幸得生,但她想岔了。 此时身子孱弱,如同周遭都被一团团浓重的雾给包裹着。 她抬不起手臂来,甚至只能稍稍动下手指。 时春以为她有什么事情要吩咐,立刻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俯身靠近。 却只听到祝蘅枝沙哑的声音:“出去吧,我想自己睡会儿。” “娘娘……” 祝蘅枝没有回答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时春只好替她将床幔放下,说了句:“那娘娘好生歇息。” 等听到自己的房门响了一声,她才舒了口气,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一路经过她的下颔,锁骨,一直没进衣衫里。 明明泪水是温热的,她却觉得像是冬月结成冰锥的冰抵在她身上,刺地她发痛。 即使她并不喜欢秦阙,即使她从没希望秦阙会在这种事情上怜惜她一回,但她还是觉得心头钝痛。 屋内阒寂,她刚刚小产,身子还未好全,屋里尚且燃着炭盆,此时只能听见炭火烧焦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 在这样的环境下,祝蘅枝的泪水却越来越汹涌,一度不曾收住,甚至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但她却始终都没办法对抗空气中那阵恐慌感。 “他又不是郎中,找他也没用。” 这句话不断地在她耳畔回响。 可诚然如此,秦阙竟也不舍得回来东宫看她一眼。 西直门离东宫说近不近,要说远,也算不上,如若秦阙骑马的话,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可他偏偏,连着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肯抽出来。 虽然,她并不需要秦阙陪。 但一想到,这个孩子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也是秦阙的,她便觉得委屈。 当时是秦阙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想有个孩子,不是她想方设法怀上想留住秦阙的。 那段时间,秦阙夜夜来她房中,起初祝蘅枝对于他的不知餍足很不高兴,但后来,在这件事上,秦阙也多了几分温存。 鬓发被汗水浸湿,抵死缠绵的时候,秦阙也曾主动与她十指交握,动情地喊着她的名字,而后细细密密的吻遍一路从她的锁骨处蔓延。 她当时以为,秦阙或许只是不善于表达,其实他还是有点心的。 她甚至在眼神迷离的时候,看着面前的人,想到了在邺州风雪夜,她与秦阙的初次相见。 想起了那件她醒来时披在自己身上的厚重的裘衣,心底竟也生出些暖意来。 想到了她当时轻轻勾起秦阙腰间的革带时,他微微泛红的耳垂。 她当时真得以为,即使她和秦阙是被迫绑在一起的,但也许他们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这些呈在镜子里的镜像此时放在她的面前,而现实却像是是一颗石头,毫不留情地将这面镜子打碎,告诉她,这一切不过都是自己意乱情迷之时的臆想罢了。 而秦阙,从一开始,也不过只是想要个子嗣。 但那天他领着康郎中回来给他诊过脉后,康郎中说她腹中的孩子可能保不住的时候,秦阙或许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越想她的脑子越混,只觉得头像是被一根木棒重重地敲击着一样钝痛。 十几年未曾流过的泪水,仿佛在这一刻防线终于崩塌,本流不尽。 祝蘅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长时间,只觉得意识似乎在慢慢消沉,但头脑中的画面却依旧清晰。 突然感觉到眼前一白。 好像是有人将厚重的帷帐掀开了,还带着丝丝地冷气。 她轻轻地摇着头,手下意识地将被子往下提了提,即使是裹住了自己的肩膀,但脖颈处仿佛还是能感受到那股冷气。 而正是这点冷气,几乎让她如坠冰窟。 明明在梦里,她好像几辈子都没有再见过秦阙那张脸了,但此时,伴随着这股冷气,那张脸仿佛阴魂不散一样,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秦阙,你,你走开。” 秦阙坐在床沿上,看见她紧紧蹙着的眉,想要伸出手替她抚平眉心的褶皱,却冷不防地听到了这句。 但他手底下的动作并没有停,只是才覆上女子的额头,便被她狠狠打落。 还有她在同一时间睁开的眸子。 眸子中全是红血丝,明明是刚醒来,却像是熬了几个日夜一般。 秦阙靠得近了些,这才看大她脸上若隐若现的泪痕。 他一时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就好像是谁用力捏住了他的心头一般,薄唇掀了掀,“我,我回来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一句旁的话。 若是按照 28. 撒糖 [] 秦阙似乎已经用上了他平生所有的修养。 他弯下腰将那个杯子捡起来,搁在桌子上,外面守着的时春听到祝蘅枝的声音和杯子落在地上的声音,以为秦阙又发怒了,连忙跑进来。 战战兢兢地立在屏风外面,怯着声音:“殿下恕罪。” 秦阙隔着屏风朝她挥了挥手,“你先下去,没有孤的命令不许进来,给太子妃煎的药,孤自会去取。” 时春揣不清秦阙的心意,稍稍徘徊了下,恭敬地退了下去。 秦阙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祝蘅枝,用手将自己衣襟上沾着的水珠随意地擦了两下,倾身向前:“蘅枝。” 祝蘅枝只觉得今日的秦阙,脾气好的有些异常,便问他:“是陛下说什么了么?” 秦阙一愣,如实说:“我刚回东宫,打算沐浴更衣后再进宫觐见陛下复命的,但听到你的事情,便赶过来了,是以还未曾进宫见陛下。” 祝蘅枝更是诧异。 她原本以为是燕帝说了秦阙,他才肯为自己做到这个份上,但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 但她又想起秦阙从前说过的话。 “如正常用药,恐致流产。” “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他又不是郎中,找他没用。” 祝蘅枝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子去看着秦阙,眸中还有未收完的泪水。 她生得的确姝丽,此时未施粉黛,眼眶微红,像是淅淅沥沥的秋雨里还长着花苞的残荷。 秦阙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他这话刚说完,祝蘅枝便道:“无妨,殿下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妾心里清楚,殿下既然还未曾见过陛下,便不要在妾这里浪费时间了。” 秦阙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他的确没想到祝蘅枝会这般说。 “我,没有不想要这个孩子。” 祝蘅枝将自己的手从秦阙的掌中抽出,将自己散落在肩头胸前的头发都拨到背后:“殿下是储君,这些事情容不得妾多嘴。” 她神色淡淡,一副要将秦阙拒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秦阙终于恼了火,他一把将祝蘅枝方才抽出去的手重新攥在自己手里,而后覆在自己的胸口之上。 衣服上尚且沾着方才的茶水,湿漉漉的,勾出衣衫底下的轮廓来。 秦阙意识到她要偏过头去,另一只手扣住祝蘅枝的后脑勺,逼得她必须正视自己,“祝蘅枝,你看着孤,看着我,你再说,孤方才可有一丝假话?” 祝蘅枝心头泛上一丝不安,另一只手覆上秦阙的手,想要把他的手掰开,反倒被他一并攥住。 “你是不是不信孤?”秦阙直直地看着她,那目光,简直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祝蘅枝一时有些瓮声瓮气:“妾没有。” “说谎。” 祝蘅枝索性闭了嘴。 “你若是不信,孤不介意现在用行动和你说,孤到底想不想要那个孩子。”说着他按着祝蘅枝的手,让祝蘅枝的指尖碰上自己的衣领。 祝蘅枝才小产了,自然是不能如此,但她看着秦阙现在目眦欲裂的样子,一时也有些害怕他真得做出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着急地眼泪瞬间就淌了下来,指尖微微颤抖,连忙启唇说:“妾,妾信殿下。” 听了她这句话,秦阙才渐渐松了自己手上的力道,然后将祝蘅枝拥入自己的怀中,让她的头抵着自己的胸口,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萦绕:“乖,听话,别和孤闹了,咱们把身子先养好,好不好?” 祝蘅枝以鼻音轻轻地应了声。 秦阙抱了她许久,才把她放开,“孤去给你端药。” 不过多久,秦阙便端着盛着药的小碗进来了,他坐在床沿上,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药碗,又递到唇边吹了吹,这才送到祝蘅枝嘴边:“张嘴。” 祝蘅枝竟然真得乖巧地张开了嘴,任由着秦阙将碗中的药喂给她。 “是不是觉得苦?苦的话,我们就先喝这些,慢慢养。”秦阙难得对她耐心。 他越是这样,祝蘅枝心中反倒越是不安,“没事,喝完吧,别浪费了。” 等碗将要见底了,祝蘅枝才抬手挡了秦阙的动作,只一张口,嘴中便被放入一块方糖来。 “这药我闻着便苦,你好好歇息,我进宫去见陛下。”说完极力地放轻手里的动作,扶她躺回床上。 秦阙做完这些,又替她拉上帷帐。 祝蘅枝隐隐约约地听见他和手底下的人吩咐,“太子妃的身子需要静养,任何事都不许打搅她。” 秦阙处理瘟疫的事情做的好,滴水不漏,既将事情妥善处理了,又把功劳名声全都落到了燕帝身上,燕帝无可指摘,加上他近些日子实在“乖顺”了许多,燕帝对着他,也和颜悦色了些。 瘟疫顺利解决,春耕播种的事情也都照例安排了下去,燕帝听了内阁那些阁臣的意见,决定休养生息,修理国政,好好养几年,再南下一举吞并楚国。 秦阙一向主战,这次竟然也没有反对。 无论是朝中还是坊间,都盛传秦阙是因为娶了楚国的那个公主,夫妻和睦恩爱,于是收了南征楚国的心思。 这件事在上京城不过几日,便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是日秦阙亲自来了城东的木匠铺,吓得王木匠赶紧带着手底下的伙计跪倒了一排。 但秦阙瞧着心情极好:“都起来,别动不动就跪的。” 王木匠没反应过来,大燕都知晓这位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狠厉,今日却如此反常,倒是真得叫他有些拿不准太子殿下的脾气。 他悄悄地抬头窥了眼秦阙的眉眼,发现并无什么奇怪的神色,他的唇角似乎也微微弯起了一丝弧度,这才敢扶着膝盖起身。 “殿下需要什么,直接让人传小人去东宫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王木匠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笑着恭维。 “也没有什么事,在小摊上买了些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听人说你这里婴儿的木床做得极好,顺路。”秦阙说着扫视了一番店 29. 梦魇 [] 祝蘅枝摸不清楚他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好。” 秦阙的手抚上她白皙的脸颊,还想吻她,她却轻轻别过头去:“殿下,妾有些困了,想睡觉。” 秦阙竟也没有生气,只是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眸光缱绻。 她此时虽未着锦衣,未戴冠钗,但更有出水芙蓉的清丽。 微暖的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一时叫她的脸色有些白里透红,脖颈纤细,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亵衣,领口微微张开,露出半截锁骨和若隐若现的沟壑。 秦阙不是没有尝过这美味,食髓知味,如今放在眼前却不能碰,自是蠢蠢欲动,连眼睛中都染上了情愫。 他喉结轻轻滚动:“我就在旁边的桌子上看公文,你有什么事情,叫我就可以。” 说完这句后,果真没有再缠着她。 夜色浓稠,她拥着被衾,翻了个身,却突然听到有人一脚踢开门的声音。 祝蘅枝惊惶地坐了起来,紧接着来人便携着一身的冷气,掀开了她的床帏。 是秦阙。 秦阙用剑恶狠狠地指着她。 “起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往后缩。 秦阙却无比嫌恶地扔给她一把匕首,语气冰冷:“你自己了结吧。” “殿下,殿下可否告诉妾,发生了何事?” 秦阙勾了勾唇,冷笑了声,“将死之人,孤也不介意告诉你更多的。” 祝蘅枝无力地摇了摇头。 “杨阁老同意将孙女嫁给我了,但是你占了太子妃的位置,杨阁老说了,他家里的女儿,绝不做妾。” “不,不要,秦阙,你不要杀我,我求你……”祝蘅枝的眼泪瞬间就淌了下来。 “我会禀明陛下,你病重身故,以太子妃该有的礼节把你葬了。” 祝蘅枝不敢碰那把扔在被衾上的匕首。 “孤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不,不要!不要杀我,求求你……” 祝蘅枝坐起身来。 原来是梦。 但看到外面已经昏暗了下来,心头不觉翻起一丝慌张。 马上天黑了,秦阙会不会来杀了她? 不行,她要跑,她要活着,她不能坐以待毙。 但她刚想掀开帘子,已经有人先她一步。 掀开床帏的是秦阙,他满脸似乎都是担忧,逆着光的缘故,祝蘅枝不太能看得清他的脸。 秦阙将帷帐勾到一旁的小金钩上,顺势坐在她的床沿上,将祝蘅枝揽入怀中,从腰间取出洁白的帕子,为她细细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祝蘅枝只觉得手臂酸软,她想推开秦阙,却是有心无力,“别,别杀我。” 秦阙语气温柔:“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祝蘅枝的眸光这才聚焦,在她意识到抱着自己的人是秦阙的同时,几乎是尖叫出声:“你走开,不要!不要!不要杀我……” 秦阙手指一颤,却也没有真得松开她:“是谁敢杀了你,梦到什么了?” 祝蘅枝无比惊恐,唇都在发抖:“是你,是你要杀了我,你为了娶杨阁老的孙女,给了我一把匕首。” 秦阙还没有反应过来,祝蘅枝又拽着他的衣角,眸中盈满了泪水:“我求求你,你可以休了我,我会立刻就走,你能不能不要杀我?” 秦阙反应过来,祝蘅枝是魇住了。 于是轻轻抚着她的背,“是我的错,是我前段时间冷落了你,对不起,蘅枝。” 祝蘅枝依旧没有说话,但推秦阙的力气却小了很多。 “你是我的结发之妻,我怎么会这样做呢?”秦阙一边说一边用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祝蘅枝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抽泣了声,而后才说:“殿下恕罪,妾刚刚言语多有得罪。” 秦阙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祝蘅枝的唇:“什么罪不罪的,是我疏忽了你,没有给你安全感,要恕罪也是你恕我的罪。” 祝蘅枝靠在秦阙的肩头。 “我们现在是夫妻,你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尽管说与我听。”秦阙温声道。 祝蘅枝低低地应了声,闭上了眼睛。 秦阙看着自己手里的巾帕,“我听闻你女红做的好,这别人用的帕子上都有自家娘子给绣的花花草草,我也想要。” 祝蘅枝一愣,缓缓睁开眼睛,有些不确定这话是秦阙能说的出来的。 但眼前的人是秦阙无错。 “殿下?” “嗯。” 祝蘅枝将信将疑:“秦阙?” “是我,蘅枝不必试探,我一直都在。”秦阙将她的手松松地握紧自己手中。 莫非真是自己想太多了? 祝蘅枝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到桌面上几乎堆成山的公文,“殿下一直都在吗?” “是,我不放心你。”秦阙说话的时候将下巴稍稍靠在她的肩颈上。 祝蘅枝心弦一颤。 “那烦请殿下帮妾把桌子上的针线篓拿过来。” 秦阙稍稍松开了她:“这么晚了,还要绣吗?” “刚醒来,左右也睡不着。”祝蘅枝在他怀中调整了个姿势。 “好。”秦阙说着起了身。 没有了他高大身形的阻挡,祝蘅枝看见了桌子上放着的那个针线篓,想起了那个被秦阙扔在雪地里的香囊和那对最后不知道去向的护膝。 “还是算了吧,殿下。”祝蘅枝出言拦住了秦阙。 但秦阙已经拿起了针线篓,又放了下来:“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我宣太医?” “殿下还是让宫中绣娘绣吧,妾,绣艺不精。”祝蘅枝垂下眼,语气淡淡的。 “我喜欢就好。”秦阙说着拿起了那个针线篓。 祝蘅枝闭了闭眼,语气中带着些委屈:“可是,殿下曾将我给你的香囊毫不留情地扔在了雪地上。” 秦阙一愣,而后指着自己的腰间,道:“我当时不晓事,后面又捡了回来,你看,一直不曾离身。”为了让祝蘅枝看得清楚些,他又走近了两步。 祝蘅枝手指碰上香囊上精致的花纹,那是她曾饱含着心意,一针一线地绣上去的。 香囊在秦阙腰间挂着,上面还沾着泥渍。 祝蘅枝还是叹了口气:“那殿下把针线篓拿过来吧。” 她从中翻出一方绣帕,穿针引线后,抬头问:“殿下想绣什么纹样的?” 秦阙似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杜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