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进国风乙女游戏》 1. 惨淡开局 [] 乙女游戏里的恶毒女配,她见过不少。 有穿着可爱萝莉服、甜甜地叫着主角“姐姐”,下一秒就拿刀捅死女主直接gameover的狂热男主粉丝; 有美艳妖娆、成熟神秘的巨商遗孀,不仅跟可攻略角色之一有不可言说的过去,还想把女主变为自己的禁脔; 还有顶着一样的面孔、模仿女主的言行,誓要夺走女主人生和气运的顶级红眼病。 无论穿成以上哪一个,她至少能拥有美貌、财富、智慧中的一项或几项,以便在游戏世界中自保或有一番作为,可惜的是,卢筠清穿成的不是自带资源的恶毒女配,而是一个出场就被捅死的NPC。 她甚至没有一句台词。 唯一的标签是“恶毒”,因为在被人捅穿前,她正在鞭笞一个奴隶。 谁家好人没事鞭笞奴隶?这自然是故事中标准的恶女作派。 然而,原主的性格、作恶的动机统统未知,她严重怀疑游戏脚本娘压根没给NPC设置这些。这就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困境:若她言行与原主不符,很容易引起身边人怀疑。 幸运的是,她穿过来时这具身体只有五岁,她只要模仿孩童的行为,就能掩饰过去。 不幸的是,五岁的原主正在逃难途中,父亲为守城而死,母亲病发身亡,只有母亲的贴身婢女历尽艰苦将她带回老家,藏于乡野间长大。 二十多岁的年纪困在五岁的身体里,又生活在战乱频仍的古代,原主前情后事一片空白,没有金手指,没有来救场的天降男主。 这算是她玩过的乙游里的最惨开局了。 巧合的是,原主的名字也叫卢筠清,跟她本人一模一样。大概,这就是穿越的条件? 这一天,卢筠清再一次尝试在无人处呼唤游戏系统,希望能了解回去的条件,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风吹动树叶带来的沙沙声。 果然,NPC是不配拥有系统的。 “姐,三瘸子来了。” 大榕树下给她把风的陈仲明低声提醒,卢筠清立刻放下笼成喇叭状的双手,拾起一根树枝蹲地上写写画画。 “你们在干什么?” 三瘸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脸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陈仲明。 他一直觉得这兄妹俩有些古怪,陈仲明的母亲原是他们村里的人,一家人早在祖父那辈就去大官家里做了僮客,生活在他想都不敢想的京城附近。谁知五年前她忽然落魄回来,带着一个女儿嫁给本村的陈大柱,日子过得紧巴巴。 村民们都说,她家一定是犯了错被主家撵走,才灰头土脸的回来,陈大柱老实巴交,不曾嫌弃她嫁过人、生过孩子,还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儿疼爱有加。 “我在写字。”卢筠清头也不抬地回答。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你一个女子,写字有什么用?还不如向你娘学学女红,好歹给你弟补补裤子。” “将来嫁给我,也好给我绣香囊、帕子。” 三瘸子口中的“你娘”,正是卢筠清母亲的婢女樨叶,她把卢筠清带到此地,对外就说是自己的女儿。樨叶做得一手好女红,却忙于为别人家缝衣赚钱,压根没功夫给自己的亲儿子陈仲明补衣服。 卢筠清抬头瞪他,三瘸子正冲她咧开嘴笑,露出一口黑黄不齐的牙,口中甚至隐隐散发出腐臭味道,叫她一阵反胃。 “谁要嫁给你?” 她忽然起身,目光凌厉逼视他,倒把三瘸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家是村里最有钱的,你你又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孩,你虽比我大一岁,年龄也算合适……” 卢筠清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招呼陈仲明,“阿弟,咱们走。” 三瘸子趔趄着腿努力跟上,不停追问。 “我家有十头牛、百亩良田,爹娘只有我一个儿子,将来嫁给我你一定吃喝不愁……” 卢筠清不耐烦他喋喋不休,霍得停住脚步,转身看他。 “你要娶妻,好歹刷一刷牙吧,你这般口吐芬芳,谁愿意同你说话?” 说完带着陈仲明快步走开,留下三瘸子一个人愣在原地。他琢磨着“口吐芬芳”四个字,以为这是夸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嫌弃他。 这天晚上,卢筠清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来这个世界五年了,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小心谨慎地保持着对周围人的情感投入,以免将来不好切割,可今天三瘸子一句话歪打正着点醒了她,她惨,有人比她更惨。 就说现在,她一个人住在这简陋却干净的小屋,独享一张木床,外间的樨叶却和老公、儿子三人挤一张旧床。白日里樨叶和陈大柱一起下地干活,晚上还要点着昏暗的油灯缝补衣服。 樨叶有一双巧手,但村里人实在太穷,只有三瘸子这种有钱的人家会请她为衣服绣花,这活繁琐又耗时,也挣了一些钱,但樨叶没用来改善生活,反而全拿来给卢筠清置办衣服和纸笔。 所以,卢筠清穿得虽是粗布衣服,通身没有一个补丁,反观樨叶一家三口,却是补丁摞补丁。 樨叶走了十多里路去镇上,买来笔墨纸砚给她用,陈仲明却只能用树枝在地上学写字。 陈仲明四岁就跟着樨叶在灶台边打转,帮着洗菜、添柴,她却只需在饭摆好时洗干净手上桌;吃过饭,陈仲明帮着洗碗收筷,她只需要散步消食。 陈仲明做错事时,樨叶会打骂他,卢筠清偶尔淘气,樨叶却只是拉着她的手耐心劝解。 …… 陈仲明是个老实孩子,父母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让着姐姐,照顾姐姐。 最初,卢筠清当他们是一串串代码,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可是经年累月,他们已不是面目模糊的代码,而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活人。她摸了摸自己袖口整齐的针脚,又想起白日里陈仲明那破破烂烂、露出一截脚踝的裤管,不由眼底发酸。 她决定明天就把纸笔都给陈仲明,自己用树枝写字就行,她练过几天毛笔字,学这个世界的繁体字并不难,倒是陈仲明的字像蚯蚓爬,得好好练习。 还有,本月不能再让樨叶给她置办新衣了,改成给陈仲明做新衣…… 早晨起来,樨叶 2. 长兄次兄 [] 马车在路上摇晃了数日,终于到了海西城,姑父严从之是此城太守,就这样,卢筠清开始了在姑母家寄居的生活。 因她在乡间住了几年,姑母总觉得她受了极大的委屈,瞧着她时常常眼含泪水,动不动就念叨“我们卢家的女儿,竟受了这般苦楚……” 卢筠清也觉得心中悲苦,她苦的是这游戏共通线还没走完,她就穿到了NPC身上,对主线剧情发展,几乎一无所知。 姑父严从之长相清秀儒雅,一味沉迷五斗米教,遇事好求神问卜,对于家里多她一个人毫不在意。倒是两位兄长,对她这个多出来的妹妹很是关注。 长兄严延之外表最肖姑父,清俊斯文,看着她时像姑母一样,眼中有三分怜惜、七分疼爱,倒是次兄严弘之,每次看她时眼中总有五分审视、三分怜悯,还有两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起初卢筠清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一次偶然听见姑母训斥两位兄长,才明白个中隐曲。 那日,族中一位从叔听闻她被找到,特意来府上探视,是次兄接待的。据说次兄对这位从叔十分傲慢无礼,待客用的茶具也是次等的,从叔悻悻而去,姑母回来便将两位兄长训斥了一通。 当时她正在窗下采花,只听见姑母悲切的声音隐约传来,“你们严家见我卢家人来,如此冷淡倨傲,见了那新出门户范氏,却恨不得倒履相迎。罢了罢了,如今我卢家已风光不再,以后你们兄弟也不必与我家来往……” 原来,次兄看向她时眼中那两分轻蔑,是因为卢家早已风光不再。 百年前,羽朝帝室南迁,是丞相严道之和司空卢循拼死促成的,两人携族人、门客数以万计,护送年仅五岁的小皇帝和太后渡江,定都鹭城。此后,严道之总揽内政,卢循在前线抗击胡人,一内一外,为羽朝的半壁江山续命至今日。 两家也连续三代联姻,卢筠清的姑祖母和姑母,都嫁给严氏子弟。 只可惜时移势易,两家都日渐没落,严家根基深厚、子孙绳绳,虽再没出过严道之那样位极人臣的后代,始终是羽朝的一流世家。卢家则不同,祖上原本以军功起家,族中人丁稀薄,卢筠清的父亲战死后,族中只剩两个从叔,逐渐淡出了京城的世家圈子。 切,小小年纪,拜高踩低!每每想起此事,卢筠清总想对这位便宜次兄翻个白眼。 不过,她不喜欢这位次兄,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对她十分严苛。 练字时若错了一个,便要罚写三十遍,幸亏她向长兄哭诉,才改成十遍;背诗时若背不过,便要被打手心,她哭着去找长兄,长兄说她是女子,需娇养着,不宜受罚太过,才改为抄写。 此外,次兄还特别在意礼仪,给她制定了一长串“禁做事”清单,包括但不限于爬树、掏鸟窝、捉蚱蜢、吃饭时说话、腰带系得太松等所有事。 次兄日日耳提面命,她曾祖曾位列司空,她要有高门贵女的作派,不能辱没祖上。 毫无疑问,卢筠清更想让长兄教功课,但长兄常去帮姑父处理公事,并不能日日在府中,这算得上是她目前最大的烦恼了。 这一日,因上午的功课完成的不错,次兄便准她下午不练字。阳春已过,初夏将至,后院中的玉兰、桃花、梨花刚刚败落,木槿、棣棠、夏蜡梅又相继开放,卢筠清和侍女桃叶一边吃糯米团子,一边在走廊上赏花。 远远的,瞧见后院走进来几名男子,穿着灰色粗布衣服,扛着几株树苗,她想起来,姑母说过,后院的几棵桃树枯了,要换掉。 她好奇的看着他们挖坑、种树、埋土,目光很快就被一个少年吸引,他看起来跟她差不多高,却穿着破烂的衣服,连脚上的草鞋都破了,露出脚趾头来。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那少年也抬头来看她,他有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眸子,皮肤被太阳晒出小麦色,与两位兄长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她心里一动,若是在原来的世界,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又 3. 奴隶和狗 [] 夜色渐浓,明月高悬,卢筠清提着一只小竹篮,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向后院走去。 这个时间,姑母已经散完步回房,开始喝茶读书;姑父照例在丹房中求神问卜,推演第二日的运势;次兄的房中亮着灯,一定又是在练习书法;长兄的房中则飘出悠扬的古琴声…… 很好,大家都在忙,没人会发现她要做的事。 离开她住的小院,走过一条栽满竹子的青石板小路,推开竹制的篱笆门,就来到了后院。 再穿过新栽好的两排果树,她走到了墙边。 一只白胖的小狗正趴在地上,见她到来,不像平日一样跳起来迎接,只是尾巴无力地轻晃了一下,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她。 卢筠清觉得,它一定是在无声的求助。 卢筠清蹲下,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干的,还有点热。在原来的世界,她家里养过狗,她知道健康的狗鼻子都是湿漉漉的,一旦变干,就意味着病了。 这是她从门口捡来的流浪狗,捡来时还是只没睁眼的小奶狗,被母狗遗弃在草丛中。次兄嫌它脏,命下人扔出去,长兄见她哭个不停,就做主留下了它。只是规定只能养在后院,不能带进房间。 如此,她已经很满意了。 卢筠清给它取名小白,因为它又小又软,浑身雪白,抱在怀里会蜷缩成一团。次兄讥笑这名字粗鄙,长兄却说大道至简,这名字简单却贴切。 最近几天,小白明显失去了活力,不爱吃也不爱动。卢筠清检查后,发现它腿上有一道伤口,就派人去请兽医,可这城中唯一的兽医已于前日返乡,月余才能回来。 热爱占卜的姑父为小白卜了一卦,说它命中当有此劫,若是兽医回不来,则是它狗命该绝。 卢筠清对姑父那铺了一盘、歪歪扭扭的粟米粒持怀疑态度,姑父若真有此神力,皇帝陛下应该请他去做太史令,听姑母说,那是他最向往的官职。 既然不能指望兽医,她决定自己来。 从竹篮中掏出蜡烛点上,借着烛光,卢筠清细细翻看小白的伤口,这一看不要紧,她整个人悚然一惊,差点把蜡烛丢在地上。 只见小白右腿腿根处的伤口,足有三四厘米长,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可怕的是,因为天气炎热,伤口不仅发炎化脓,还生了蛆。 烛光映照下,伤口里数十只蛆虫在不停地蠕动。 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救治! 她强忍着胸中的恶心,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这里没有消炎药、抗生素,却有人用的药粉,虽不知效果如何,也只能试一试了。 卢筠清起身环顾四周,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一只木桶,是下午给栽树的人喝的,她走过去瞧了瞧,还有少半桶,应该够用了。 她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木桶一摇一晃的提过来,细细的铁把手勒得掌心生疼。 “小白,你忍着点,我这就来帮你。” 她拍了拍小白的脑袋,或许是感受到她的情绪,小白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乖乖地任她把它翻了个身。 现在,它的姿势从趴着变成了侧躺着,右腿朝上,正好方便处理伤口。 卢筠清用一只手从下面抬起小白的下半身,另一只手则用盛满水的瓢去冲洗它的伤口。 数十只蛆虫随着水流冲到了地上,她怕冲的不彻底,又舀了几瓢水,重复清洗几次。最后,又拿起蜡烛仔细检查了一遍,果然,还有几只残留在里面。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竹篮里拿出一块布包在食指上,然后把食指探进那伤口,将剩下的几只蛆虫挖了出来。 尽管隔着一层布料,还是觉得无比恶心。她甩掉手上的布,用土把刚才冲出来的蛆虫和这块布一起埋起来。 整个过程中,小白都十分安静,没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动一动。这伤口足有一节指头的一半深,或许,它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就该上药了吧。 她拿出剪刀,剪掉伤口附近的毛,正打算把药粉撒到伤口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样不对。” 还有人在这里? 她浑身一凛,立刻循声回看,只见身后灌木丛的繁茂枝叶间,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这样不对,得先割掉腐肉,才能敷药。” 他一边说,一边直起身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待走近了,她才认出来,这正是下午在后院栽树的少年。 从阁楼上往下看时,她以为他们差不多高吗,此时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了半头。 “你……你偷看多久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下午落了工具,师父让我来找。”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一把小铲子。 见对方并无恶意,她放下心来。 “你方才说,要先割掉腐肉,该怎么割,你会吗?” 卢筠清为难地看了看手中的小刀,这是一把裁纸刀,刀片细长轻薄,她只用它裁过纸,却不知该如何挖掉伤口腐肉。 “你这个不行,用我的吧。” 少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来,取掉刀鞘后,刀身呈漂亮的弧形,犹如夜空中的弯月。 即使是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下,也能看见刀身发出的寒光。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挖,挖地深了,怕伤了它;挖地浅了,又怕不彻底。” 少年没说话,只是蹲下来,一手拿着那把弧形小刀,一手提起了小白的右腿。 大概是畏惧陌生人,小白的腿无力地蹬了一下。 “小白乖,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卢筠清又轻轻摸了摸小白的脑袋,低声安慰它。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去割伤口的腐肉,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很快就把伤口处理干净。一些灰灰白白的腐肉碎屑掉落在地,他手上也沾染了些,但他看似乎毫不在意。 “好了。” 他提起小白的右腿,又仔细检查了那处伤口,笃定道。 卢筠清立刻把准备好的药粉洒到伤口上,一遍、两遍、三遍,直到药粉把那洞一般的伤口填满,她才停手。 “专治畜生的伤药?”少年盯着她,他一直没什么表情,脸上也脏脏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却让人移不开眼。 “不,这是人用的,我想着人既然能用,狗肯定也行。兽医来不了,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你做得对,若再拖延一晚,这只狗的肚皮都要被钻穿了。” “剩下的药,能给我吗?”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会,才说出这句话。 “当然,你都拿走吧。” 他帮忙救治了小白,卢筠清十分感激,半包药粉自然乐意奉上。 他接过药粉包,珍而重之地叠好,低头放到怀里。 递药包时,她触碰到他的手指,粗粝而干燥,她低头看去,只见他手上有许多脏污,就连指缝中也有一些污泥。 长兄和次兄的 4. 救他一命 [] 那晚以后,卢筠清再未见过那名少年,小白却是一天天好起来了。 一想到他是自己无师自通、救治了小白的见证人,卢筠清就略觉遗憾,但也仅此而已。 没想到,三年后,又见到了他。 那一日,她正随长兄严延之乘马车前往白石城。 这一年,年仅十九岁的严延之以一首青箱诗名动天下,皇帝陛下召他去京师面圣,一番交谈后,陛下赞他满腹经纶、熟悉礼法典籍,有先祖严道之遗风,破格提升他为白石城太守。 白石城不大,所辖人口不过数千,却离京师仅半日路程,是拱卫京师的重要城市之一。 此行,她正是随严延之去白石城赴任。严延之说,她如今也大了,要去京师见见世面,也要在那里接受更好的教育。 “我已与范先生去过信了,范先生是我朝学识泰斗,儒玄双修,六艺皆精,落月有他指点,定能大有长进。” 卢筠清频频点头,一想到以后再没有严厉的次兄考校功课,她就开心地不得了。 听说京师繁华热闹,羽朝最精妙的画师、最厉害的工匠、最有才能的诗人都聚集在这里,当然,还有最美味的点心。 马车驶离府邸,冲着姑母挥手再见时,卢筠清哭得厉害,但一路走来,雀跃的心情已逐渐占了上风。 这一日,临近正午,车队停在路边休息,卢筠清和长兄用了午膳,给小白喂了水和食物,顺便让它下车撒欢。 或许是在马车上闷坏了,小白在草地上蹦蹦跳跳,一会儿竟不见了踪影,卢筠清和桃叶一边唤着它的名字一边找,不知不觉就偏离官道,来到了一条田间小路上。 小路一侧是规整的田地,另一侧则树立着一排挺拔大树,远远的,她瞧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在前方草丛中闪过,便急急追了上去。 “哎,小姐,慢些,小心跌倒。” 身后传来桃叶焦灼的声音,桃叶自小在城中长大,走不惯坑坑洼洼的土地,渐渐地落在了后面。 卢筠清也好些年没走过这种土路了,而且,过长的裙摆和宽大的袖子也造成了不少困扰。 “小白,你给我站住,不许再跑了。” 大概是感受到她声音中的怒意,小白总算停住,回头看看她。 卢筠清急走几步上前,一把捞起小白抱在怀里。 “……我叫你不还钱,我抽死你,抽死你……” 刚把小白抱在怀里,就听到前方传来男人恶狠狠的咒骂声,还有鞭子抽打的声音。 “小姐,小姐,我来了,还好小白找到了,咱们,咱们回去吧。”桃叶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等一下,好像有人在打人,咱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卢筠清抱着小白巡视了一周,发现约莫十丈开外的地方,有个男人正奋力挥舞着一根皮鞭,朝他面前的树干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身边,还有三五个家丁模样的人,个个孔武有力,手持棍棒站在一侧。 走近了才看见,那树干上竟绑着一个人。只见那人四肢瘦削,被儿臂粗的麻绳牢牢捆在树干上,鞭子一下下落在他身上,他虽低垂着头,却始终不发一言,没有喊一声痛。 他的裤腿和袖子都被抽烂了,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斑驳血痕,卢筠清觉得挥鞭的人实在太过残忍。 “大叔,他犯了什么错,你为何要鞭打他?” 听到她的话,身穿绣花锦服的男人停住手中的鞭子,回头看向她,他满脸戾气,额头上的汗水在阳光下反着光。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冷开口,“这位小姐,我惩罚自家僮客,与你无关,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他已经被你打出血了,这惩罚也差不多够了,您也歇歇手吧。” 中年男子面上更是不悦,“这位小姐,我瞧你衣着打扮也是大家之女,怎的如此不懂事?快些离开,莫要多管闲事!” 中年男子说完,不再理她,回转身去,将鞭子在身旁的一个木盆中浸了浸,又重重地朝被绑的人身上抽去。 鞭子抽在那人的腿上、胸前、脖颈间,当鞭尾甩在脸上时,那人被迫微微抬头,她看见他紧抿的嘴唇,还有紧蹙地眉头下,一双明亮的眼睛。 “慢着。”卢筠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小姐,”桃叶扯了扯她的袖子,“咱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快回去吧。” 这双眼睛,她记得!在为小白治伤的那晚,也是这双明亮的眼睛,在灌木丛中盯着她。 一时间心如擂鼓! 这正是那晚帮她救了小白的少年。 “大叔,你放了他吧,他做了什么错事,我能不能帮忙补救?” 情急之下,卢筠清上前拉住中年男子执鞭的手臂,他不耐烦地一甩,将她推出几步远,她踉跄了几步,差点倒在地上,却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 一回头,长身玉立的长兄正在身后。 “这位兄台,为何如此对待胞妹?” 长兄是个温和的人,通身散发着温润儒雅之气,极少见他动怒,此刻,她却能感受到他冰冷语气中的不快。 中年男人又用审视的目光,将长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再开口时,语气已平和了许多,“这位公子瞧着也是位贵人,不瞒你说,我正在教训自家僮客,公子之妹硬要阻拦,方才抬手,不慎有些冲撞了。” “落月,他说的,可是真的?” 听了他的话,长兄先来询问她真伪,卢筠清便将方才之事和盘托出。 “兄长,这被鞭打的少年,曾帮我救过小白,兄长能不能救救他?” “既是如此,落月放心,兄长自有办法。” 身穿月白长衫的严延之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 “这位兄台,朝廷明令禁止私刑,僮客若犯错,主家只可罚工钱,却不可残害性命。” 严延之语气平和,娓娓道来,却是搬出了朝廷律法,那中年男子一怔,随即脸色一黑,骂道“老子今天真是倒了霉,碰到你们这对多管闲事的兄妹。你们也打听打听,在这徐亭村,谁不怕我徐霸,谁敢管我家闲事?你们俩别给脸不要脸,若是再啰哩啰嗦,老子连你们一起抽!” 说着,那男子继续挥动手中的鞭子,泄愤般更狠地朝树干上的少年抽去。卢筠清扯住严延之的袖子,仰头哀求,“兄长,怎么办?” 严延之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然后,他向前一步,道,“若是普通百姓,你如此作为我自然无法,但身为白石城太守,有人妄动私刑却不制止,则是渎职之失。” 那人惊愕地睁大眼,瞪着严延之,“你说自己是白石城太守,有,有何凭据?” “墨闻!” 严延之的侍从墨闻立刻取出文书,在徐霸面前展开,上面有皇帝陛下的朱批和玉玺印。 “徐亭村属白石城地界,你说我有没有权力管?” 中年男子将手中鞭子一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知太守大人驾到,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和小姐,请大人责罚,请大人责罚!” 这中年男子仿佛会变脸一样,已换上了一副谦卑面孔。 严延之上前一步,执起他的手,扶他起来。 “不知者无罪,快请起来。此事原是舍妹行事唐突,只是我这妹妹心地善良,又爱仗义执言,常有莽撞之举,终究是我教导无方,还请徐兄担待。” 说着,对他行了一礼。 这徐霸原以为太守要以权势相压,只想着待他走后,再继续惩罚树上的少年。没想到这清俊谪仙般的太守大人,竟亲自扶自己起来,又先将罪责归到自己身上,还对自己行礼,竟让他心中真真生出几分服气来。 “罢了罢了,既是太守大人亲自出面,也算是他的造化,来人,给他解绑。” 立刻就有两个家丁上前,解开了缚在少年身上的麻绳。 少年那明亮的眼睛睨了卢筠清一眼,下一秒,他竟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啊,怎么了?他怎么了?” 卢筠清吓了一跳,正想过去看看,冷不防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哭喊着扑到那少年身上。 “千里哥,千里哥,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这是一个衣衫褴褛、浓眉大眼的少年,只见他跪倒在地,趴在被他唤做千里哥的人身上嚎哭不止。 原来,他叫做千里。 “墨闻,你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是。” 墨闻走过去瞧了瞧,回来道,“禀公子,此人只是晕了过去,气息尚在。” “徐兄,究竟出了何事?为何要这般责罚家中僮客?” “唉,说起来,这绑在树上的,并非我家僮客,哭的这个才是!”徐霸看向哭倒在地的少年,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鄙夷,“此人叫大俊,是我家中僮客,干活倒也手脚麻利,只是一味好赌,借了我的钱,迟迟不还。之前有几次,都是这个叫千里的帮他还,这次千里也没钱了,还不上,大俊 5. 原女主出现 [] 穿过一片馨香扑鼻的花圃,走过水面上一整条汉白玉雕砌的走廊,再绕过一座假山,就到了静嘉馆。 卢筠清抬头看上方的匾额,「静嘉馆」三个飘逸大字刻在一整块上好的沉香木上,仅仅站在这匾额下,鼻端就能嗅到隐约暗香。 静嘉馆,是当朝名士范寔讲学的场所,范寔出身高阳范氏,胞兄范晦正任当朝宰相,范氏族人在朝中也多任官员,高阳范氏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炙手可热,偏偏这位名士范寔多次征辟不就,去年陛下亲自来访,才勉为其难开了这私人学馆。 他的规矩只有一条,却甚是古怪:只收女弟子,不收男弟子。 听长兄提起这点时,卢筠清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先生顿生好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条规矩充分展示了对女性的友好,值得点赞。 不过,受时代背景所限,能来此进学的,自然都是城中的高门贵女。 宽敞明亮的学堂里,规整的摆放着十余只漆几,漆几底色为黑,上面另以红漆绘出缠枝花、牡丹、玉兰等花纹。每只漆几前,摆放一块如意云纹锦席,并一块草席,不用说,是给小姐和侍女的。 卢筠清看见这东西就叹气,这游戏背景大概是参考了秦汉魏晋,讲究席地跪坐,读书时要跪,弹琴时要跪,与长辈严肃交谈时也要跪,不仅跪,还要把腰板挺得笔直,以长跪表示敬意。 饶是在姑母家待了五年,她还是不习惯,跪一会就双腿发麻。 “你可是,卢家小姐?” 身后传来一道热情爽朗的声音,卢筠清回身,见一个身量修长、双眼含笑的姑娘正好奇地打量她。 “曾州卢氏,卢筠清。” “宁州盛氏,盛念纯。” 两人互相见过礼,又寒暄了一番,盛念纯就热情地拉起她的手。 “前几日就听先生说你要来,今日可算见着了。这下好了,咱们学堂里又来了新姐妹,可有得热闹了。” 盛念纯生得不算好看,一张长方脸,下颌较宽,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硬朗,不过,她的长相倒与她直接爽利的性子很相配。 她是第一个主动来打招呼的人,卢筠清立刻对她心生好感。 “筠清,你看看喜欢坐哪里?是靠窗,还是靠墙?” 卢筠清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靠窗的第三排漆几上。 “我觉得这里不错,既明亮,又不会过分刺眼……” 卢筠清说着,走到她看中的漆几前跪坐,手放到漆几上,看距离是否适合写字。 “可是,这……”不知为何,盛念纯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只是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 “我说新来的,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这个位置你也敢坐?你也配?” 声音刺耳,说话的内容更刺耳。 卢筠清循声看去,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孩正前后脚进来,走在前面的穿一身粉红色缠枝花纹直裾深衣,头上戴数支明晃晃金饰,长得也算娇俏可人,只是面上一股鄙夷之色,破坏了这份美貌;她身后的女孩穿浅黄色素服,通身无繁复配饰,只发端一只素净玉簪,偏生婷婷玉立似一支玉兰花苞,眼含轻烟,面带愁容,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黄衣女子拉了拉粉衣女子的袖子,低声劝道,“晴妹,莫要着急,有话好好说。” 谁料那粉衣女子猛然甩开袖子,横眉怒目道,“我可是尚书府嫡女,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我!” 黄衣女子被她一推,险些跌倒,幸亏盛念纯离得近,伸手扶住了她。黄衣女子不再说话,只是抬起袖子抹掉眼角的泪,盛念纯低声安慰她。 粉衣女子仍然喋喋不休,“哭哭哭,又不是在府里,做这副娇弱样子给谁看……” 上学堂第一天,就要见证京城贵女“扯头花”名场面? 卢筠清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穿到这游戏里之前,已经二十多岁了,小女生互相撕扯的游戏,她真的没兴趣。 “崔以晴,又在欺负你姐姐?” 一道明媚的声音传来,音量不大,周围几个人却都安静了下来,尤其是那穿粉衣的崔以晴,立刻收起张牙舞爪之态,一边笑着,一边上前挽住来人的手。 “阿云,你来了,方才我跟阿姐闹着玩的,你也知道,她胆子小……” 那人缓缓从门口走近,待看清了她的面容,卢筠清的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出现了,出现了,这个乙女游戏的女主,裴云舒!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曾在游戏纸盒背面看过她的介绍,当今国舅爷裴绍的独女,裴皇后的亲侄女,太子的亲表姐。 游戏纸盒上的平面美人变成活生生的立体美人,竟比游戏中还要美上数倍。说来也是,乙女游戏的女主哪有不美的? 卢筠清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粉腮乌发,明媚娇艳,确实美得不可方物。 裴云舒走到漆几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是我的位子。” “好。” 卢筠清点点头,立刻起身让出这个位子。 “慢着。” 见卢筠清要离开,裴云舒叫住她。 “你一直看着我笑,是什么意思?” “我……”卢筠清嗫嚅着,“我想跟你做朋友,对,做朋友!” 她总不能说,我一看见你就笑,是想到要是让你和攻略对象在一起,这游戏圆满结束,没准我就能回原来的世界了。 “切!乡巴佬也想高攀!” 崔以晴一脸鄙夷地看着她。卢筠清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算了算了,不跟一串代码一般见识。”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跟你那表兄倒真是一样的作派。一个第一天来,就上赶着巴结我们阿云,另一个更可怕,为了尚公主不惜退掉未婚妻……” “住口!” “若再敢胡言乱语污蔑我兄长,我定不轻饶!” 身体先于她的意识做出了反应,等她回过味来,自己已站起来气势汹汹地瞪着崔以晴,面前的漆几被带倒在地,发出沉闷声响。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入戏,对这游戏世界中的亲人,生出了亲情。 崔以晴似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又将下巴高高抬起,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你以为你那表兄是怎么当上白石城太守的?真是凭一首诗吗?笑死人了,还不是沾了北宁公主的光,未来的驸马爷,官职太低可不好看。” “崔以晴,差不多就行了,别人的家事你少管。” 一直站在一旁的裴云舒淡淡开口,崔以晴似乎很是听她的话,立刻就住了口。 卢筠清和桃叶一起扶起倒下的漆几,盛念纯也过来帮忙。 “谢谢。”卢筠清小声说。 “别介意。”盛念纯给她一个安抚的笑。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击掌声,卢筠清循声望去,见廊上正站着一名男子,一袭华贵的暗红色长袍,一张风流倜傥的脸,他不像寻常男子那样束发戴冠,反而披散着一头长发,瀑布似的青丝越发衬得面白如玉,又透出几分谪仙人的洒脱写意。 他看起来约有三十多岁,却依然美得摄人心魄。卢筠清是先感受到他的美貌,才意识到他的年龄。 “先生。” “先生。” “……” 身边响起高低不一的问安声,卢筠清也跟着低头行礼,心中暗叹,没想到名士范寔竟是这样一位美男子。 “我的学生真真是懂得尊师重道,知道为师爱看戏,一大早就这么激烈,来,继续继续,接下来是文斗还是武斗,为师好奇得紧。” 他的声音低而软,带着笑意,屋中众人却都不再说话,各自找了座位坐下。 他依旧笑眯眯地站在窗外,直到所有人都坐好,才慢悠悠的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酒瓶,他斜卧到榻上时,那酒瓶就窝在他胸口。 好家伙,名士讲学竟然是躺在榻上的。 “以晴,你既爱品评世事,为师便问你一题。”范寔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崔以晴慢慢站起来,双手紧张地蜷握起来,面上全不见方才的得意之色。 “先生请讲。” “若遇饥荒之年,流民入京,当纳还是不纳?” “自然,自然是不纳。自古贵贱有序,京都乃社稷重地,流民粗莽无礼,恐引起骚乱、冲撞皇室宗亲,必须及时清理。” “好,你坐下。谁有不同见解?” “先生,我有不同看法。” 裴云舒声音清朗,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范寔。 “阿云来说。” 裴云舒落落大方站起身。 “‘京’本有高大之意,若不能容纳众人,又怎称得上是’京都’呢?人皆怀恋故土,若不是遭遇饥荒,谁又愿意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呢?” 范寔微眯着眼,把玩着手中一把麈尾。 “以晴担心的骚乱,又该如何化解?” 裴云舒朗声答,“不存小察,宏以大纲”。 范寔从榻上坐起,拎起酒瓶喝了一口,赞道, “好,好一个’不存小察,宏以大纲’,这正是老子无为而治的精髓。” “阿云是不是读过我朝前丞相严道之的《静论》?” “是,先生,严丞相说’镇之以静,群情自安’,弟子的’不存小察,宏以大纲’正是化用自严丞相的’务存大纲,不拘细目’。” 范寔摆摆手,示意裴云舒坐下。 “阿云有此见地,是为师之幸,亦是羽朝之幸。” 裴云舒脸上漫上一抹薄红,崔以晴气得将手中的纸揉作一团。 用过午 6. 小侯爷 [] 两日后,学堂放假,卢筠清大清早就起来,匆匆吃过早饭,带上桃叶前往白石城。 白石城离京都约半日路程,明日还要去学堂,她要赶在日落前回来。 马车还没在太守府门口停稳,卢筠清已经迫不及待跳下车,问清楚了府中侍卫,便直奔书房而去。 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严延之正在批示文书,抬头看见她,惊讶的表情只是一瞬,随即便是她熟悉的温柔笑容。 “落月怎么突然来了白石城,事先也不来信告知?墨闻,去泡一壶小姐喜欢的玉露茶,书意,带小姐坐下休息。” “落月,稍等片刻,待为兄忙完手头这份文书,再同你聊天。” “是,兄长。” 卢筠清乖乖坐下,喝了新沏的玉露茶,又吃了几块点心,严延之便从书桌前起身,到她面前坐下。 “落月来地这样匆忙,所为何事?” “兄长,你……”卢筠清看了看他身后的墨闻,有些迟疑。严延之会意,立刻命两名仆从退下。 书房中只剩兄妹二人,卢筠清清了清嗓子,“兄长,你跟宜姐姐退婚了?” 她试探性地问出这句话,但在看到严延之忽然僵硬的表情后,立刻明白,这是真的。 卢静宜算是卢筠清的堂姐,两人的父亲互为堂兄弟,两人的曾祖父都是前司空卢循。 卢家与严家前两代皆联姻,到了这第三代,卢静宜和严延之在襁褓中就定了娃娃亲。两人幼年曾见过面,日常也有书信往来。前年卢静宜随父亲路过海西城,还专门来府中见过他们。 虽只见过一面,卢筠清却对这位堂姐颇有好感,她生得窈窕美丽,个性柔顺大方,与严延之正是一对璧人。 “为什么?我不明白,兄长,你真的要娶北安公主吗?宜姐姐怎么办?” 严延之眼中闪过一抹沉痛,他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手背上青筋历历可见。 “我已退还与卢家的婚书。是我对不起宜儿,严家对不起卢家。” 说着便低下了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落寞和无奈。 她忽然记起,长兄被任命为白石城太守的诏令送到府中时,姑母哭了好几次。每次问她,她都说是高兴的,如今看来,高兴是真,痛惜儿子和侄女的婚事也是真。 “兄长,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她记得堂姐看向长兄的眼神,那是一眼万年,是将一生交付的缱绻,可是短短两年,一切就都变了。 严延之摇头,“陛下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又怎能收回。此事虽还未昭告天下,皇室宗亲和京中大臣都已知道。” 是了,这是古代,皇帝的话就是圣旨,没人能反抗。 临上马车前,卢筠清问了严延之最后一个问题。 “兄长,你不喜欢宜姐姐了吗?” 严延之沉默了片刻。 “落月,这件事不是喜不喜欢那么简单。” 半年后,京城最繁华的飞鸾街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两边的路上、沿街的阁楼上全是人,甚至还有半大小子爬到屋顶上,举手搭在眉前,不停向西城门张望。 “来了,来了,殷小侯爷来了。”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一声,人群激动起来,所有人都想挤到最前排,推推搡搡,好不热闹。 卢筠清在云来馆的二楼被挤得连转身都困难,她开始后悔跟着盛念纯来凑这个热闹了。 “我先来的,不要挤,先来后到,懂不懂规矩?” “让开,你让开,站得再近小侯爷也不会看你一眼。” “听说殷小侯爷是位风流的美男子,天哪,人长得帅,打仗又那么厉害,绝了!” 耳边传来越来越夸张的赞叹声,卢筠清被挤得头昏脑胀,这两日她已经被盛念纯念叨了无数次这位小侯爷的丰功伟绩,什么十五岁披挂上阵,从未有过败绩;什么以七万大军杀退二十万敌军,吓得奚族人三年不敢来犯;什么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总之是英明神武,天上有地下无的那种。 卢筠清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完美的人,如果有,那就是在文艺作品里,不过她立刻又想到,自己现在不正身处游戏中吗?还是为女性提供情绪价值的乙女游戏。 军功加颜值,那就好比民族英雄和顶流明星的结合体,令人如痴如狂,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身后涌来的人越来越多,卢筠清和盛念纯被人群冲散,就连原本拉着手的桃叶也不知去了哪儿。她原本站在栏杆中间,不知怎么就到了最右边,这里的栏杆短了一截,堪堪到她腰线处,正在担心离得太近会掉下去,身后传来一阵猛烈冲击。 意识到自己被摔出来时,她的身体已经从空中往下落了。 不知道这一下会不会摔死? 要是死了,能不能回到现实世界? 没有预想中的坚实地面,她稳稳地落在一双有力的臂膀中。 卢筠清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风神秀彻的面孔,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这些形容美男子的词忽然齐齐涌入她脑中,眼睛也不自觉地放大。 不得不说,剧本娘这个桥段设置得有点古早。 周围传来 7. 被针对了 [] 拿到崔尚书的生辰宴请帖时,卢筠清并不想去,一来她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二来她也不想看见崔以晴。 但崔以霏拉着她的手,一再向她确认,“你会来的吧?这是父亲的六十大寿,请你一定要来!” 卢筠清觉得,自己要是摇头,崔以霏当场就能哭出来,仅这一点就能看出,她很爱自己的父亲。 卢筠清不由得点了点头。 幸好长兄也要去,他提前一天从白石城过来,要送的礼物也早早就备好,是一套前朝流传下来的文房四宝,装在一只古色古香的木盒中。 长兄对她解释,“崔尚书是秘书监出身,喜好舞文弄墨,送文房用具比珠宝华服更合适。” 卢筠清打开盒子看了看,连连咋舌,光毛笔的笔杆就有犀角的、象牙的、湘妃竹的种种珍奇材质,配套的笔套要么是蓝田玉、要么是红玉髓,总之都是寻常市面上见不到的。 明白了,不是不能送贵重的,而是既要贵重,又要有文艺气息。 和严延之一同进了尚书府,将贺礼交给下人,两人就在仆从的引领下分开,严延之去了正殿,卢筠清则随一名婢女到了偏殿。 一进殿,就看见崔以晴和崔以霏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贵夫人坐在上首,这位夫人个子娇小,态度矜持,穿一身枫叶红流云纹深衣,面容与崔以晴有五分相似,想来正是崔尚书的妻子,王夫人。 崔以晴看见她就当没看见,把头偏向一边,崔以霏虽只是浅浅一笑,笑意却蔓延至眼底。 环顾四周,多得是她不认识的陌生面孔,这场宴席来地多是崔尚书的同僚家眷,因此多是已婚的贵夫人,偶尔有几个年轻女子点缀其间。 就在她踌躇自己应该坐在哪里时,有人叫她。 “筠清,过来这里坐。” 是裴云舒,她坐在王夫人下首右侧第一个位置,在许多官员的妻子前面,足见这位国舅千金的分量。 不愧是乙女游戏的女主,就该是这种天之骄女的待遇。 “听说你前几天跟着盛念纯去凑热闹,跑大街上去看殷玄了?” 卢筠清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殷玄,就是那位引起万人空巷的小侯爷。 她刚点了点头,又听见她说。 “我还听说,有个女娘为了接近殷玄,甚至不惜从有斐馆的二楼跳下来,还好正巧落到了殷玄怀里,否则怕是要摔断腿。你可见了?” 卢筠清手一抖,差点把杯子里的热茶撒出去,立刻摇头。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变了?” “没、没事,就是这殿里人太多了,有点闷。” 裴云舒理解地点点头,“忍耐着些吧,要不是我阿娘去的早,我也不用来参加这无聊的宴会。” 裴云舒贵为国舅的女儿,平日在学堂里刻苦认真,虽然她看起来有点高傲,不易亲近,但卢筠清知道她人美心善。 不为别的,就为她是这游戏的女主。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裴云舒似乎特别健谈。 “盛念纯平日看起来敦厚老实,没想到也会被色相所惑,居然拉你去看殷玄,真是有够丢脸的!” 言谈之间,似乎对这位名动京师的小侯爷颇有微词。 “你不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 裴云舒一双秀眉拧作一团。 “小时候不过逗了逗他,就被他拿着砍刀追得满府跑,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我可消受不起。” 卢筠清忽然想到他身边那位柳公子,觉得这是向女主安利官配的好机会,便斟酌着开口。 “我也觉得他没什么好的,倒是他身边的柳公子,嗯,丰神俊逸,温柔和煦,看起来极有风度。” 裴云舒抬眸,“哪位柳公子?” 卢筠清就把他的外貌描述了一下,桃花眼,肤白如玉,腰间系一条花帕子云云。 裴云舒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 “你说的莫不是柳四?” 见卢筠清不明白,索性给她低声解释。原来,柳家是江左本地豪族,羽朝还未南迁时,柳家就已坐拥良田万顷、僮客数千。柳四原名柳季景,因在家中排行第四,在相熟的人中便有了这个诨号,其父柳世瞻正是如今的江州刺史。 “柳世叔儒雅沉稳,政务清明,可惜那柳四却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斗鸡走狗,花天酒地,浪荡轻浮……” 卢筠清垂下头去,看来女主对官配的好感度很低啊,若是此刻给她个打分板,卢筠清觉得她会毫不犹豫给柳季景打负分。 没关系,没关系,游戏就是要有起承转合才有趣,要是一开始两人都好感度拉满,还有什么攻略的意趣。 蒸乳猪、糟鹅掌、炙牛肉、汆肉圆……饭菜流水似得端上来,杯中的甜酒每少于一半就有下人立刻斟上,角落里的乐师拨动琴弦,身材曼妙的舞女随之翩翩起舞。 甜酒甘美,卢筠清和裴云舒边说边聊,不知不觉喝下许多,一起离席去净手。 净手出来,两人穿过花园走回偏殿,裴云舒忽然停下,转身看向她。 “筠清,你上次说想跟我做朋友,这话还作数吗?” 卢筠清立刻点头。 “我对朋友的要求很高,若想做我的真朋友,你得经过一番考验。” “什么考验?” “瑶光寺的人鱼传说想必你也知道,凡在子时见到人鱼真身者,必有极贵的命格。我姑母当年在闺中时,就曾见过,后来她果然做了皇后。所以,我想问你,敢不敢跟我去瑶光寺看人鱼?” “你也想做皇后?”卢筠清压低声音问。 裴云舒忍不住笑出声,“怎么可能,太子是我表弟,我可不想嫁给他。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人鱼究竟什么样。” “裴小姐,裴小姐。” 远远的,前面跑来一个侍女,是崔以晴身边的琉璃。 “裴小姐,我们小姐说,她新得了几件首饰和海上来的乳香,请您去房中一同赏玩。” 裴云舒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下一秒,她又露出明媚笑容。 “筠清,既然如此,你先回宴席,我去去就来。” 裴云舒跟着琉璃向后院走去,卢筠清则继续走向宴席,桃叶今日早起腹痛,并未跟她来赴宴。 转过前面的廊角,绕过一汪清池,再转过一面假山,就到了偏殿。 她刚转过廊角,就看见了崔以晴,崔以晴见她来,破天荒主动来打招呼。 卢筠清奇道,“你不是喊阿云看首饰吗?怎么又跑来这里。” 崔以晴笑了笑,“难得你第一次来我们崔府,我再不喜欢你,作为主人也不好怠慢,不如一起来看看吧。” 崔以晴突如其来的示好,令她捉摸不透,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水池旁。 “这池子是父亲前年叫人挖的,说是府里无水不美,里面的锦鲤吃得硕大滚圆,你看是不是?” 卢筠清低头去看,果然见那池子里的锦鲤各个抱着滚圆的肚皮,活像吹涨了的气球一般,正觉有些好笑,忽然被崔以晴握住了手臂。 她握得很用力,尖利的指甲几乎戳进她肉里。 “争不过裴云舒也就算了,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抢?” 崔以晴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卢筠清正想甩开她的 8. 英雄救美 [] “小美人,告诉孤,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声小美人叫得她一阵反胃,她本来觉得此人华贵俊美,可他离得近了,她才看清,他脸上透出纵欲过度的虚浮之色,厚重的□□也遮不住。 见她不说话,只是一味向后退,男子再度开口。 “你在害怕?放心,孤是个温柔的人,只要你乖乖的,孤一定让你□□。” 男子说着,向前再迈一步逼近她,眼看就要被逼到角落里,卢筠清调转方向,沿桌子跑向对面。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男子肆意的笑声回荡在房中,“认错?即便认错,也是你与孤有缘。” “孤是瑞王,是今上的胞弟,与孤的缘分,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卢筠清一边盯着他,一边缓缓移动着脚步,想要趁他不备,移到门口,伺机夺门而出。可是男子显然看穿了她的打算,抢先一步走到门前,将门反锁。 他再度回转身看她。 “没有一只金丝雀,能飞出孤的手掌心。” 说着又向她逼近,卢筠清躲避不及,被他制住,反剪双手在背后,动弹不得。 “有趣,有趣,孤许久没有遇见这般叛逆的小女娘了,你知道孤玩腻了百依百顺那一套,想来点新鲜的,是不是?” 男子说着,一手扣住她反剪的双手,一手将她拉入怀里。 浓重的吐息混着酒气,喷洒在她背上、脖颈上,卢筠清死命地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放开!放开!” 如果说被崔以晴推下水,她心里更多的是愤怒,此刻被这个油腻的陌生男人抱在怀里,她感到地是真真切切的恐惧。 她从未深刻地体会到男女间的力量差距,身后的男子让她想到某种可怕的兽类,仿佛下一秒她就要被他撕碎。 眼泪不知何时流下来,打湿了衣襟。 “莫要哭,孤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告诉孤,你喜欢什么?珠宝玉石?还是绫罗绸缎?你想要的,孤都能给你,只要你乖乖的……” 一边说着,一边故作温柔的去擦拭她腮边的泪,卢筠清张开嘴,朝着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嘶~” 不期而至的反击叫男人一时放松了钳制,可很快,她又被男人捉住。 这次,他掐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他。 “孤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再敢咬孤,孤就让你……” 趁着他说话的当儿,卢筠清拼命喊起来。 “救命,救……” 男子张开手掌,死死捂住她的嘴,把她就势按倒在桌上,另一只手则在她身上胡乱摸索起来。 一阵绝望袭来,卢筠清只觉自己仿佛毡板上的鱼,再无生还的可能。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柄明晃晃的刀从木门中露出,接着,那刀一划,竟硬生生将木门劈成两半。 门板哗啦落在地上,一袭紫衣、风神秀彻的殷小侯爷正站在门边。 卢筠清心中一松,可面前男子的下一句话,又让她如坠冰窟。 “从风,你也不小了,别扰了舅舅好事,出去。” 原来他们是叔侄关系! 回答他的是殷玄手中的刀,刀从殷玄手中飞出,直冲他面门而来,好在他身手灵活,侧身躲过,只是这样一来,就放开了那桌上的美人。 卢筠清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挣扎着从桌上起来。方才的混乱中,半干的头发披散下来,盖住半边脸,胸前的衣襟被扯乱,露出贴身的单衣,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殷玄抬腿跨过破碎的门板,缓缓走到桌前。 他低头,见她白皙下巴上有清晰指痕,蔷薇色的唇瓣微微颤抖,湿漉漉的眸子中映出惶恐。 “从风,这是孤的人,你不能……” “这是我的人。” 瑞王一怔,随即呵呵数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别人不知,做舅舅的却知道,你身边向来没有侍女。” “谁说她是侍女?” 殷玄伸出手,拢了拢她的衣领。 他动作生疏,卢筠清却感受到他的善意,感激地看向他。 “那,她是你什么人?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瑞王说着,又要来抓她的手,殷玄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就精准地扣住他的手。 那只手在空中挣扎一番,终是徒劳地垂下。 “舅舅只要知道,她是我的人,就够了!” 殷玄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瑞王长年纵情声色,早已掏空了身体,被他这一甩,一个趔趄,险些撞到墙上。 全没了方才在她面前为所欲为的得意。 “你说她是,她便是吗?”瑞王不甘心地发问。 “我说她是,她便是!”掷地有声的回答。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屋外响起一个少年怒气冲冲的声音。 “是谁?谁在这里闹事?” 殷玄低头看了她一眼,低低道,“得罪了。” 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床上的锦被,将她整个儿裹住,打横抱起。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崔以安带着一众仆役赶来时,只能从垂落下的青丝分辨出,被子里裹着一名女子。 可是…… 崔以安看看若无其事的殷玄,再看看横眉怒目的瑞王,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他崔府没错,但眼前一个是天潢贵胄瑞王,一个是威震四海的少年将军,不论两人冲突因何而起,都不是他可以能置喙的。 “把头埋住。” 殷玄低声嘱咐,卢筠清知道他这是为了保护她,立刻顺从地把脸埋向他胸口。 崔以安和一众仆从愣在那里,身后站着脸色铁青的崔以晴和咬着帕子的崔以霏,还有一名自称在园中迷路、误打误撞走到这里的女客人。 空气中静地可怕,殷玄抱着卢筠清跨过碎了一地的木板,若无其事的走到门外,众人自动避让出一条路。 殷玄在崔以安面前站定。 “崔公子,一点小误会毁了贵府的门,我舅甥二人实在过意不去,明日舅舅会送一扇黄花梨木门过来。” 说着又转向瑞王,“对吧?舅舅。” 瑞王两只手在袖中握得紧紧地,咬牙切齿道,“没错。” 瑞王向来骄奢淫逸,宫中的俸禄根本就不够他花的,底下人则投其所好源源不断送来珍奇物品。 这黄花梨木的门板本就是他新得的,还没捂热乎,就被殷玄这小子一句话送了出去,他怎能不恨? 这边崔以安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那边殷玄已经抱着卢筠清出崔府后门,进了自己的马车。 “你若不愿回宴席,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家。” 掀帘把她抱进马车,殷玄立在车外,低声问她。 卢筠清本不想回去,但一想到长兄还在,自己若是宴席中途忽然消失,定然叫他担心。 “我要回宴席。不过,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 片刻后,车厢外传来殷玄清冽的声音,“好。” 车厢虽然宽大,却是不折不扣的密闭空间,卢筠清终于放松下来,裹紧了身上的锦被。 奇怪,明明是和煦的春日,她却止不住地发抖,被子裹得再紧也没用。 手下的被子一片濡湿,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是她自己的眼泪。 手指抚上脸颊,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角滚下。 先是被崔以晴推到冰凉的池子里,接着又差点被陌生男人欺负,想到这些,卢筠清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呜咽着哭出来。 殷玄静静立在车厢外面,听里面的哭声从无到有,从低到高,再到渐渐止住,始终未发一言。 直到一只白润纤细的手从青色车帘的一角探出,接着,车帘卷起,露出一张哭得微微泛红的清丽面孔。 “你有梳子吗?” 嗓音微微沙哑,眼角也红红的。 他本可以叫随从去买,可鬼使神差地,他回了一句“有”。 他从怀中掏出一柄小巧的木梳,放到她手里。 “多谢小侯爷。” 卢筠清放下车帘,用木梳梳开几乎干透的头发,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然后,她再次掀开车帘,对他浅浅一笑。 “多谢小侯爷,我要回去了。” 她弯腰准备下车,露出身后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一角。 殷玄下意识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的手臂下车。 卢筠清下车后先对他躬身行礼,又将那木梳双手奉还给他。 “这么珍贵的梳子,还请小侯爷收好。” “你怎知这木梳珍贵?” 殷玄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涂上一抹暗色,右手将那把木梳握在掌心,木梳圆润的边角抵着掌心的皮肤,还残留着她手上的温度。 “木质虽普通,却有些年头了,而且显然被人摩挲多次,光洁圆润。” 殷玄笑一笑,没再说话,胸中却升起一丝愉悦情绪,陌生又清晰。 两人一同走近崔府,殷玄在正门处停下。 “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卢筠清再次躬身行礼。 “今日幸遇小侯爷救我,来日定当重谢。” “道谢就不必了,以后离瑞王远点。”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 9. 说他坏话 [] 有斐馆是一间小小的书店,开在京城一条繁华街道的背面,一块褪色的木头招牌下是一个窄小的入口,若是不留心观察,很容易就错过。 天色刚刚擦黑,卢筠清就带着侍女桃叶来此找书。 “小姐,这些书都有关于人鱼的记载。”桃叶吃力把一摞书抱到桌上。 “放下吧。” 卢筠清头也不抬的说,她正埋头翻书,不时在一个线装本上写写画画,做着标记,面前已经摆了三摞半人高的书。 有斐馆空间不大,书却极多,数个高高的书架顶到房梁,每一层都摆满了书籍。店主是个有点驼背的中年男子,蓄着花灰山羊胡,一双黑亮眼珠透着睿智,他养了一只红蓝相间的鹦鹉,每次有客人进来,那鹦鹉就扯着嗓子叫“欢迎光临”,店主则埋头看书,并不怎么理客人,只在客人要买书时收钱。 卢筠清喜欢这家书店,书多,老板话也少,是理想的书店氛围没错了。 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电灯,虽然老板贴心地提供了好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始终不太给力。 卢筠清揉了揉发干的眼睛,抬头看窗外,窗纸上氤氲起模糊水汽,她才意识到下雨了。雨势很小,几乎没什么声音,这条背街上原本人就少,此时更是一个人也没有,只一片空茫灰色。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腿,又伸了伸双臂。 “小姐,找到您要的东西了吗?” “找是找到了,但是很奇怪。其他的传说都有丰富的故事和史料,只有这则人鱼传说太少了,没意思。” “还有,所有的记录都集中在近三十年内,”卢筠清看了眼笔记本上的记录,“最早的一条记录是正元八年,今上登基的第三年。” 自从裴云舒邀她一起去瑶光寺看人鱼,她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尤其是裴云舒说她的姑母,也就是当今皇后当年就曾亲眼见过人鱼,后来果真当上了皇后,印证了那个“于瑶光寺见人鱼,必有极贵命格”的传言。 卢筠清对“极贵的命格”没什么兴趣,在这个时代即便坐上皇后宝座,一样没有抽水马桶用、没有手机玩,还要应对皇帝老公的一堆嫔妃,想想就头大,还不如做个世家女子来得轻松痛快。 此时的卢筠清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海西城,她的姑母卢知意正在费心为她挑选未来夫婿。 眼下,她一门心思想多找些人鱼传说的故事来看,无奈各个书籍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内容也大同小异,说是海上的人鱼仙子曾在瑶光寺沐浴,之后诞下一枚卵,卵每六十年孵化一次,孵化之时是午夜子时,化而为神,飞天而去,遁入东海,去前会再留下一枚卵,如此循环往复,等待下次孵化。 凡有得见人鱼仙子升天者,男子命运一落千丈,女子则将贵不可言。 读过几句书的人都知道,这贵不可言,就是隐喻皇后之相。 “桃叶,把这些书放回去吧。” 卢筠清说着,率先抱起一摞书朝里走去。 “使不得,小姐,使不得,您怎能做这种粗活,让奴婢来吧。”桃叶说着就要来拿她手里的书,被她避开。 “坐了这么久,我也该活动活动了,咱们一起放。” 卢筠清说完,径直向最里面的书架走去,桃叶拗不过她,只得匆匆抱了一摞书来,跟上她。 最后一排书架上放的多是异闻录和羽朝各地的风俗志,各种传说都在这里,按照羽朝七州的划分,一共分了七层。 卢筠清和桃叶各自踩上高凳,往最上面一层塞书,窗外的雨声渐渐大起来。 “小姐,您那天一下就摔到殷小侯爷怀里,奴婢觉得,您和他真是有缘。” “咳咳,”卢筠清轻咳一声,“桃叶,你别乱说,这事以后不要再提。” “是,奴婢知道,奴婢只是觉得,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托小姐的福,奴婢才有幸得见殷小侯爷和柳公子真容。” 听到柳季景的名字,卢筠清心中一动。 “桃叶,你觉得,柳公子怎么样?” 桃叶歪头想了想,“小侯爷清俊贵气,柳公子风流潇洒,各有各的长处,但我瞧着,柳公子更温柔可亲些,小侯爷,似乎不大好亲近。” 卢筠清心中暗叹桃叶有眼光,一眼就瞧出了官配的好。 “我瞧着那柳公子也是极好的,人长得风流俊俏,脾气又很好的样子,将来若是嫁给他,定然会被宠上天。” 桃叶睁大眼,没想到自家小姐对柳公子评价如此高。 “可是,小姐,听说那柳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风流,有许多红颜知己……” 卢筠清摆摆手,打断她。 “桃叶,你这就不懂了,人设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遇见你之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遇见你之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就是攻略官配的……” 卢筠清意识到自己说滑了嘴,硬生生止住,无奈桃叶已经听见,好奇地问,“小姐,人设是什么?官配又是什么?” “这个……总之意思就是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是花花公子,其实内心纯情又忠贞不渝。” “小姐,救你的不是殷小侯爷吗?怎么不见你夸他?” 说到殷玄,卢筠清便想起那日崔府的遭遇,不得不说,英雄救美这个桥段虽然老套,但被殷玄救了两次,他清俊矜贵的模样已清晰地刻在她心里。 意识到这一点,卢筠清更不想承认,便含糊道, “他……也没什么好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内里……” 卢筠清说着,脚下突然一滑,身子晃了几晃,终究没有把握住平衡,摔到了地上。 脚下的高凳也一起倒下,发出“哐当”一声。 “小姐。” 耳边传来桃叶惊慌的声音,桃叶急急从高凳上下来,扑到她身边。 好疼。 卢筠清趴在地上,疼得皱起眉头,视线中出现一双玄色方头履,上面饰有流云纹金线,往上,是低调的灰色织锦下摆,再往上,是一袭华贵的紫色外衣,在室内闪着暗淡光泽…… 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眼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糟了,果然不能背后议论人,这不,只说了殷玄一句不好,就被本人听了去。 殷玄在她面前半蹲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缓道, “你倒是很大胆,我救你两次,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卢筠清立刻从地上起来,站直了身子,桃叶弯腰为她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她绞尽脑汁得想着说辞,“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起,是我错了。” 10. 夜半人鱼 [] “阿云,还要多久啊,我的腿都麻了。” “就快到子时了,再坚持一会,我的腿也麻了。” “这里好黑,不会没看见人鱼,反而碰见别的什么吧?” “怕什么,这里是佛门净地,不会有那不干净的东西。” 蓝黑的高远夜空中,寥寥点缀几粒碎星,越发显得清冷孤寂,左右的殿宇在夜色中隐去了华彩,模糊成两片起伏黑影,她们藏身的树丛在地上投下暗影,纠结的枝桠仿佛无数伸出的手。 卢筠清心里有点发毛,说好了要来看人鱼神迹,可守到现在也没有一点人鱼的迹象,那温玉泉里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连鱼儿都睡着了。 “你别怕,没事的,我白日里来过很多次了。” 裴云舒一边说着不怕,一边把她的手握得越来越近。 “嘶~好疼,阿云你轻一点。”卢筠清小声提醒她。 “筠清,我……我手上好像爬了个虫子,你看看,能不能给我弄下来。” 裴云舒的声音虽还强自镇定,绷紧的身子泄露了她的紧张,卢筠清低头去看她的手,虽然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却能通过细长的形状判断出,那大概是一条马陆。 一想到这种虫子密密麻麻的脚,她就头皮发麻,眼下看不分明,反而好些。 “阿云,你别怕,我马上帮你。” 卢筠清拾起脚边一截树枝,朝裴云舒的手背上一拨,还好够准,那虫子被挑走,落在了不知哪里的地上,卢筠清立刻把手里的树枝向远处抛去,尽可能有多远扔多远。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温玉泉传来“扑通”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莫非,人鱼要出现了? 扑通。 又是一声,清晰无比。 两人对彼此点点头,从树丛里起身,蹑手蹑脚地向泉边走去。 据说人鱼的下半身像一条硕大的鱼尾,上面的每一片鳞片都闪着光,能把暗夜照亮。看见了,那泉水中仿佛确实有点点微光,只是这光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夺目。 到了泉边,两人睁大了眼睛向泉中看去,见水面下仿佛确实有个黑影在游动,看身形比人还要大。 难道,她们真地要看见人鱼了? 两人激动地说不出话,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水面下冲出。 没有期待中流光溢彩、人鱼飞天的盛景,有的只是一颗球状物飘在水面中央,细细看去,那球上仿佛还生着头发…… “啊!” 两人终于抑制不住的尖叫起来,是头,是一颗人头。 卢筠清和裴云舒大叫着抱住彼此,叫完才意识到,离此处最近的房中已亮起烛光,显然是寺里的师傅被她们吵醒了。 “深更半夜,两位小姐潜入瑶光寺,所为何事?” 瑶光寺的住持慧琳托着油灯来看,发现了脸色惨白的卢筠清和裴云舒,一脸不悦的质问她们。 两人还未及回答,水面上又传来扑通一声,三人循声看去,只看见一道黑影跳入水中,片刻后又出来,手里还拖着另一个身影。 又有几个女尼围过来,借着她们手里的油灯,卢筠清才看清,从水里出来的两个人,竟是殷玄和柳季景。 殷玄全身湿透,发丝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柳季景则显然是喝醉了,被他拖出来时,口中还念叨着含混不清的话。 原来,刚才那颗漂在水面的头,是柳季景,他脖子以下都泡在水里,只将脸露出水面呼吸,竟让她们误以为一颗头孤零零的浮在那里。 “慧琳师太,深夜叨扰,我帐下参军柳季景白日在贵寺临摹壁画,晚间喝多了酒,不知怎么又来到此处,竟掉入池中,险些丧命。” “小侯爷既为救人来,老尼自然无话可说,只望小侯爷日后对部下严加约束,勿再扰我佛门净地。” “殷玄谨记师太教诲,今夜多有得罪,明日定多奉香火。” 瑶光寺本就是皇家寺院,慧琳师太也常去宫中与帝后讲解佛法,对朝中众臣多有了解,如今知道了殷玄等人的身份,也不好多过苛责,便吩咐寺中女尼带他们去厢房换衣歇息。 那边,殷玄拖着烂醉的柳季景去了东厢,这边,慧琳带着卢筠清和裴云舒去了西厢。 “两位小姐皆是高门贵女,竟然深夜潜入佛寺,如此鬼祟行事,岂非有失大家风度?” 慧琳合上门,转身看向两人。她是这瑶光寺的主持,一张细长白净的脸,两只眼睛颇有神采,饱满丰润的唇殷红一片,可以想见,年轻时定是位难得的美人,只眼角几缕细纹透露出她的年龄。 虽是质问,严厉中亦不乏温情。 裴云舒使了个眼色卢筠清,暗示她别说话,自己来。 卢筠清会意,裴云舒上前撒娇般挽起慧琳的手。 “师太,您别生气嘛,我从小就听过姑母在这寺中见人鱼的故事,一直神往,今夜实在按耐不住,就拉着小姐妹一同来。师太一向疼我,一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不做这种事,再不给寺里添麻烦了。” 慧琳抬起一根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你呀!”语气似无奈又宠溺。 随即又板起脸来,“你可知,天命不可强求,你姑母当日际遇,看似无心偶遇,实乃命中注定。而你今日刻意索求,反而不美,命里没有的东西,若是强求,只会惹人笑话。” “是是,师太说的对,阿云并非想做皇后,只是好奇那人鱼的模样,想要亲眼看一看。阿云以后再也不敢了。” 裴云舒拉着慧琳的袖子晃了晃,慧琳的表情柔和了几分,“还好皇后娘娘思虑周全,早就下旨,寺中日落后便禁香客,否则多几个像你们这样的女娘,我这寺里还指不定怎样鸡飞狗跳!” “夜已深了,折腾了这半夜,你们今日就住在这里,明早再离寺吧。” 说完,慧琳就离开了。裴云舒长舒一口气,卢筠清问道,“你认识这位师太?” 裴云舒踢掉鞋子,躺到床上,“姑母时常请她去宫里讲经,我从小常去姑母那里玩,见过几次。” 卢筠清脱下鞋子和外衣,钻到被子里,方觉出累来,回想这一晚,先是蹲守了半天,接着被醉酒的柳季景吓了一跳,再到被带到厢房中,可谓一波三折,现下终于躺下,一动也不想动。 “其实,崔以晴一直都看不起我。” 卢筠清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裴云舒也并没期望她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她表面上怕我,巴结我,不过是因为我姑母现在是皇后,我父亲是辅国大将军,可是我家根基浅薄,我外祖不过是个杀猪的,父亲从前也只是江州一小吏,机缘巧合之下,家中才有了今日盛况。” “崔家就不同了,崔尚书虽出身贫寒,到底也是世代读书的士族,凭借功名立足,崔以晴的母家王氏,更是江州四大豪族之一,羽朝还未南迁时,王家已是煊赫世家。你们卢家我也是知道的,你曾祖父卢循九退胡族,功绩足以彪炳史册。” “而我们家的富贵权势,都绑在我姑母一人身上,羽朝文人素来推崇清流,当权外戚在他们眼中,都是污浊无能之辈。” 一室幽暗,只有一盏如豆油灯,闪着微弱的光。 裴云舒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无比的传入她耳中,原来,她竟有这样的压力。 “所以你在学堂里比谁都刻苦用功?” 卢筠清翻了个身,以肘撑床,看向对面的裴云舒。两人的床连成一条直线,中间只隔着一个窄小的木桌,桌上是一盏油灯。 裴云舒原本侧躺着,此刻也像她一样,半趴在床上同她聊天。 “没错,打从进静嘉堂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叫人对我裴家刮目相看。” 她目光灼灼,透出坚不可摧的决心,卢筠清生出无限感佩之意,暗叹这才是游戏女主该有的格局,心中对她的喜欢和信任又多三分。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崔以晴,不过是为着父亲和姑母,要笼络世家豪族,以使我裴家的 11. 小小报复 [] 这一日,崔以霏又在课后偷偷抹泪。 这里是静嘉堂的后花园,一处偏僻的假山后,少有人至。 卢筠清爱这里的清净,没想到会遇上崔以霏在此哭泣。 “怎么了?崔以晴又欺负你了?” 崔以霏紧张地抬起头,一双含愁美目中氤氲着水汽,见是卢筠清,放松下来,她摇摇头。 “不是她,是母亲、母亲要把我指给肖司空家的次子,肖别鹤。” “你不喜欢他?” “那肖别鹤是有名的无能纨绔之徒,身量不足五尺,脑满肠肥,我……我实在不想……” 卢筠清迅速在脑中换算了一下五尺,大约是一米五左右,不由咂舌,眼前的崔以霏婷婷似一支玉兰,配这样粗短的男子,的确是委屈了她。 尤其还是个无能纨绔之辈。 “若是不喜欢,直接与你母亲说,不行吗?” “我……”崔以霏嗫嚅着,“府中之事,一向由母亲做主,我从未说过’不’,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是嫁人的是你,又不是她,这可关系到你后半生,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日日难捱,如同坐牢。” “可是,可是,母亲说,肖别鹤的母亲下月就要来相看我。”崔以霏说着又垂下头去。 “对了,你可有中意之人?” 崔以霏的脸漫上一层薄红,“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若你有中意之人,叫他即刻去你府上提亲,先下手为强,岂不正好?” 崔以霏眼中闪过希望的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母亲看不上他的家世……” 果然,是有意中人的。 “莫非你中意的是寒士?” 崔以霏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假山另一侧传来声音,随即住口。 两人对望一眼,便听到那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们不是自小在京城长大的,自然不知这许多密辛,咱们这位先生,平日里瞧着洒脱恣意,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他原本有位未婚妻的,谁知婚期在即,未婚妻却暴毙而亡,此后他便孑然一身,一直到现在,四十多岁了也不娶妻,也不入仕。” “我阿爹说,他若是入仕,多大的官也做得,今上曾数次征辟,他都称病不出。哎,也不知那位准师母是何等样美人,竟让他惦念至此。” 是崔以晴的声音,她正同吏部侍郎李家的一对双生花八卦,吏部侍郎是年初调来京中的,两位李小姐并非京中长大,对京中旧事并不了解。 “这位红颜薄命的准师母,是哪家的小姐?” 见李家姐妹被自己的话勾住,崔以晴越发得意,声音也更响亮,“正是那纪州……” “住口!崔以晴,身为学生,你怎敢妄议先生私事?” 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裴云舒带着侍女过来了,她愤怒地盯着崔以晴,一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崔以晴从未被人这般呵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自小骄纵,母亲事事顺着她,长姐又懦弱可欺,阖府上下没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她本要发火,待看清是裴云舒,便强自压下怒气,换上一副笑意盈盈面孔。 “阿云何必动怒,我们私底下说说,又不会传到先生耳中。” “私下说也不行,崔以晴,你也是高门出身,应该明白’尊师重道’的道理,若是再让我听见你妄议先生私事,崔尚书恐怕难逃教子无方的参奏!” 这话已是赤裸裸威胁,崔以晴心中虽不忿,也明白这事说出去,总归是自己不占理,于是立刻放软了姿态。 “阿云何必动怒,以后不说就是了。” 这事自此揭过,不过卢筠清瞧着裴云舒怒气久久不消,心中已有三分留意。 裴云舒平日再不喜欢崔以晴,也是耐着性子拉拢她,今日却在众人面前一顿怒斥,丝毫不给她留面子。 难道说…… 后来先生讲课时,卢筠清便有意无意的看向裴云舒,她极为认真,先生讲课时,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先生,先生走到哪,她的眼神就跟到哪儿,好几次,先生已经走出去很远,裴云舒还恋恋不舍得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瞧着这情形,卢筠清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糟糕,游戏女主不仅对官配不感冒,还疑似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大她十余岁不打紧,关键是对早夭的未婚妻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俨然打算孤独终老。 不过这也是很久以后,经过多次观察得出的结论。 回到当天,卢筠清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就是给崔以晴的牛喂酒。 此举当然是为了报复崔以晴对她的恶行,她已提前摸清崔以晴的牛车停放地点,还有那头牛进食的时间。 然后,趁其他人不注意,由桃叶放哨,她偷偷将一罐酒倒进了牛的食槽。 崔以霏和崔以晴向来各乘一车,一个狭小简单,一个高大气派,卢筠清清楚这点才生此主意,她不愿在报复崔以晴时牵扯其他无辜的人。 崔以晴的牛车刚出静嘉堂时,还算正常,走到一处闹市,突然开始发作,步调和行走全不受车夫控制,一时撞上不知谁家的外墙,一时撞上路边的高树,车厢里的崔以晴毫无防备,被撞得鼻青脸肿,艰难从车里滚下来时,身边早已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精致的发髻被颠散,几缕发丝凌乱糊在脸上,发簪歪了,鞋子也掉了一只,狼狈的崔以晴即刻命侍女去车厢里寻鞋,可为时已晚,喝醉的牛早拉着车不知去了哪里。 崔以晴就这样只穿着一只鞋,由侍女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尚书府。 之后的三个月,尚书府的二小姐都是京城中人热议的对象,人们在街头巷尾饮茶闲谈时,总会有人提起这一日她的狼狈模样。 对于这个报复结果,卢筠清觉得还算满意。 赏过了春日的繁花和凉风,看过了夏日的清荷和月影,京城迎来了秋日。一天下午,学堂无课,卢筠清一时兴起,带着桃叶去城外北山打栗子。 小巧镰刀绑在长竹竿顶端,伸到重重绿叶间,轻轻一勾,便滚落数个刺球,不一会儿,栗子树下就铺了一地毛茸茸绿团。 卢筠清不顾桃叶的阻拦,兴奋地上去捡拾。 “小姐,小心伤手。” “不妨事的,桃叶,你试试,这刺是软的。”卢筠清说着,用指腹轻按一颗绿色刺球,微扎,带点软弹。 过去跟樨叶住在村里时,每到这个时节她都会和陈仲明一起去打栗子,当然还有一群村里的小伙伴。 也不知陈仲明现在长多高了,字学了多少。想到这里,卢筠清当即决定,晚上回去就给他们写信。 夕阳西下,卢筠清的小马车里堆满了板栗球,朝城中驶去,远远的,却见城门口排起了长龙。 “书剑,你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何事?” 书剑是墨闻的弟弟,两人自小跟在长兄身边服侍,如今她独自在京城读书,长兄放心不下,故把书剑留在她身边。 书剑领命而去,片刻即返。 “启禀小姐,前方在盘查入城人的身份,因此慢了些。” 奇怪,她来京中已有年余,从未见过这般严苛的盘查,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从掀起的窗帘一角向外望去,见巍峨的城门上有戎装士兵来回踱步,数量比平日多了不少,隐隐弥漫紧张气氛。 队伍行进的很慢,约有半个时辰功夫,总算排到她们。 负责询问她们的士兵很年轻,眉间却显出一个“川”字,显然时常皱眉。 “奇怪,你说你姓卢,却住在严家别院,据我所知,”士兵翻着手里的名册,“严家本家只有两位公子,并无女儿。” “我们小姐是寄住在姑母家的,白石城太守严延之是小姐的长兄。”桃叶掀开窗帘,向士兵解释。 “口说无凭,可有人证物证?即便如你所说,卢家小姐在严家长大,谁能证明你们不是冒充的?” “你……”桃叶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脸都气绿了,“你居然敢说我家小姐是冒充的,你简直出言不逊,肆意侮辱忠良之后……” 12. 诗会作弊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五月天,春风熏,青柳吐绿,众芳飘香,京城一年一度的春日宴开始了。这是城中贵族男女最盛大的节日,聚在山水之间吟诗作画、畅谈胸怀,对年轻男女来说,这是难得的与意中人见面的机会。一些已婚的贵妇人也喜欢来凑热闹,为子女相看合适的对象。 开场地点在西城门外十里处的雨竹林,此处依山傍水,遍植茂林修竹,一条清澈的小溪如玉带般蜿蜒穿过林间,向东而去。 河边有一小亭,名为馨亭,今年的春日宴,就以馨亭为中心,沿河边向两侧蔓延铺展开。 盛念纯邀了卢筠清一起来,路上又遇到裴云舒的马车,三人便一同来到此处。 卢筠清从马车上下来时,碰巧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她旁边,马车恢弘气派,车帘还未掀,便有一个仆人早早过去,蹲在地上,垂下头,亮出一整个平整背部,动作娴熟,显然是做过许多次了。 接着,便从车里迈出一只花纹繁复的木屐,踩在那仆人背上,木屐的齿极高,履头上绣着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比她们三个女子的鞋都要讲究。 卢筠清来了兴致,想要看这车里到底是何等人物,就见那人踩着仆人的背下了地。 个头矮小,细眉圆眼,穿一身华丽的红裳,本应很有气势,粗短的身材却衬不起来,仿佛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有些不伦不类。 卢筠清瞬间明白他为何穿木屐了,大约就跟拿破仑穿高跟鞋差不多。 那人对仆从说话时,下巴高高抬起,面上表情无限骄矜。 一张脸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白。 怎么说呢,活像一颗圆滚滚的雪媚娘成了精。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裴云舒淡淡开口,“肖家二公子,还是这么讲究,面上的粉敷得比我都厚。” 原来,他那白得耀眼的肤色是粉堆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崔以霏不愿嫁的肖别鹤。 卢筠清瞬间理解崔以霏了,这肖别鹤穿着木屐还没崔以霏高,大概是此处土路不平,走起来还要仆从搀着,堪比古装剧里的深宫太后。 用现代世界的话来说,“性缩力”拉满了。 盛念纯虽没说话,一双秀眉却微微拧作一团,可见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肖别鹤看见裴云舒,立刻堆起笑,想要过来打招呼,奈何木屐太高,走不快,裴云舒这边敷衍地对他笑了笑,便拉着卢筠清和盛念纯同去溪边坐下。 溪水潺潺,将一张张荷叶托举着送到她们面前,卢筠清学着盛念纯和裴云舒的的样子,取下荷叶上一只羽觞。觞中琥珀色的酒液闪闪发光,她抿了一口,馥郁悠润,微甜不辣,是京中女子爱喝的甜酒。 视线随溪水上溯,见源源不断的荷叶从上游而下,随水漂流,不由感叹,原来这就是古文中所说的“流觞曲水”。古人真的有情调又懂得借势天然,耳边是潺潺水声和啾啾鸟鸣,入目是风吹绿叶、万花吐蕊,此情此景,比坐在沉闷的饭馆里吃回转寿司强太多了。 三人闲闲地说了一会话,便听见上游传来隐隐交谈声,似乎正在热烈的讨论什么。 春日宴上男女有别,男子在溪水上游,女子位居下游,赤裸裸性别歧视,让卢筠清很不舒服, “应该是在斗诗,咱们去瞧瞧。”裴云舒说着,率先站起来。 “都是男子,咱们过去,不妥吧?”盛念纯有些犹豫。 “怕什么,咱们也是读书的,做的诗也未见得比他们差。” 卢筠清几乎要起身拍手叫好,谁说古代女子思想落后,起码裴云舒就不是。她兴冲冲附和道,“对,念纯,一起去看看吧。” “那,你们先去,我肚子不舒服,要去净手。”盛念纯微露尴尬神色。 “也好,要是有意思我们再来叫你,没意思的话,咱们回来接着说话。” 从下游到上游,最快的路要穿过一片竹林。 裴云舒对这里十分熟悉,带卢筠清熟练地走进林间小路,两人的侍女紧随在后。 这里种着大片的湘妃竹,翠绿杆身上遍布紫褐色斑点,林间弥漫着清新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卢筠清觉得,就是这般无目的地散步,也是好的。 路程走到一半,忽然听到右方传来隐隐说话声,那里有一簇密集的竹子,枝叶缝隙中透出几点红色衣衫,甚是惹眼。 随着向前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题眼是’竹’,快给本公子做出来,写在这布帛上。” “只有一刻钟时间,快,快,本公子离席太久,会令人起疑……” 是肖别鹤。 卢筠清和裴云舒对望一眼,忍不住撇了撇嘴角,原来,枪手绝不只现代才有,这位盛装而来的肖公子,此刻正在林中请枪手作弊。 裴云舒明艳的面孔沉下来,“我一向知道肖别鹤浮夸好名,没想到他竟连这点诗名也是假的。” 卢筠清也叹一口气,“来京城前,我以为京中贵族子弟皆是饱学之士,没想到,也会作弊。” 就在这时,又有脚步声从前方传来,怕肖别鹤察觉,两人索性躲到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后面。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崔以晴的胞弟,崔以安。 只见他直奔肖别鹤而来,身边亦跟着一个小厮,只是一般的小厮不过十余岁,这名小厮却留着山羊胡子,极为显眼。 裴云舒盯住那山羊胡小厮,半晌开口道。 “这不是崔以安惯用的小厮,而是崔府的门客,幼时负责对崔氏姐弟开蒙,我曾见过的。今日乔装成小厮,看来是为了替崔以安写诗。” “一个两个,越来越过分了。”裴云舒的语气中,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崔尚书名动天下,才情人品皆属一流,为何唯一的嫡子竟要门客代写诗?” 裴云舒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才闷闷道,“所以说,咱们羽朝的贵族子弟,一代不如一代。” “西北有奚族狼子野心,东北有迟国虎视眈眈,羽朝本就退守半壁江山,如今司空之子和尚书之子连诗都做不出来,又一味好清谈虚名,真不知将来,这些人如何守住我朝江山。” 这一刻,卢筠清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裴云舒的不同。 她鄙夷肖别鹤和崔以安的作弊,裴云舒想到的却是羽朝的未来。 裴云舒是羽朝子民,心系这个国家,而她,内心深处依然保持着来自异世界的距离。 崔以安和肖别鹤相继离开,各自怀里揣着写好的诗句,望着一红一橘两道身影远去,两人从巨石后出来。 “他们的斗诗,你还想去吗?” 裴云舒抬头向不远处看去,那里许多贵族子弟围聚在一起,饮酒诵诗,欢快喧嚣。 “咱们碰上的是这两人,谁知别处是否还有人,也做着同样的勾当。” 卢筠清也觉无趣,“假作诗,作假诗,这样的诗会,当真没什么意思。” 两人遂郁郁折返。< 13. 马场风波 [] 殷玄和肖别鹤之后,是几个面生的贵族男女,再之后,便是崔氏姐妹。 崔以晴穿粉色骑马装在前,崔以霏一身蓝衣在后,这般出场方式,卢筠清不觉意外。 崔以晴处处要比过异母姐姐,无论学堂还是马场,坚持在姐姐前面,彰显她尊贵身份。 倒是崔以霏会骑马这件事,比较让她吃惊,她驾轻就熟的马术和平日梨花带雨的模样完全不同。 一名英俊的少年骑马跟在崔以霏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崔以霏虽未回首,却有意识地勒紧缰绳,以使两人的马保持一致步速。 卢筠清不由想起,方才曾无意撞见两人的秘密。 更衣室和净手房都在马场西侧,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卢筠清净手出来时,见更衣室外玉兰吐蕊,便绕过去看。 最远的一株玉兰树,后面是一丛半人高灌木,灌木后遍植香樟,枝叶繁茂,葳蕤清幽。 她仰头细看白瓷般玉兰花朵,耳边飘来熟悉声音。 “……母亲要将我许给肖司空家的二公子……”轻柔哀怨,泫然欲泣,是崔以霏的声音。 “你可中意他?”一道焦灼的男声响起。 卢筠清不由立在那处,她本不想偷听别人隐私,想走又怕惊动这对鸳鸯,索性站定,一动不动。 同时竖起手指放到唇边,提醒侍女桃叶,不要出声。 桃叶是个听话的,立刻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良久,灌木丛后再度响起女声,“不,我与他根本不熟。” “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会坚持到底,你放心,我会请父亲再去府上递拜帖,求求娶你。”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之前的帖子都被退回了吗?”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我心意相通,一起坚持,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娶不到你,我宁愿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男子的声音决然有力。 崔以霏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卢筠清忍不住向香樟树间张望,隔着这段距离,只能看见一蓝一绿两抹身影,彼此之间足有一丈远。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树丛,分别从不同方向向马场走去,她才松弛下来,从玉兰花下折返。 卢筠清眯起眼睛,盯住那英俊少年。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为她解围的城门校尉,石犹耀。 无论是谁,在清爽的石犹耀和卑劣的肖别鹤之间,都会选择前者吧。 “若不是今日身体不适,我定要去驰骋一番。”裴云舒在她身边坐下,她今日来了葵水,午后便觉倦怠,在马场的厢房小睡了片刻,面上还带着倦意。 骑射是六人一组比试的,分男女,参赛者边骑马边射箭,对马术、射艺、应变的要求很高。 卢筠清马术不精,只能羡慕地看着场上的人挥洒自如。 男子组,殷玄和肖别鹤、石犹耀在一组,三次射箭,殷玄皆正中靶心,且第三支箭还穿透了第二支箭,赢得满场喝彩。 石犹耀也不差,两次命中靶心,一次命中九环。 轮到肖别鹤的时候,箭还没拿到手里,他的马却忽然向前倾身,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甩下,滚落一地泥土。 肖别鹤从地上跳起来,抢过一旁马夫的鞭子,恶狠狠抽在自己的矮脚马身上,一边抽一边骂骂咧咧,“狗日的畜生,畜生,居然敢摔本公子,本公子定将你拆皮抽骨,放血吃肉……” 前一刻还对殷玄大谈风度礼节,此刻跳起脚来,骂得比贩夫走卒还难听。 卢筠清对肖别鹤的鄙夷更加三分,崔以霏是万不能嫁给这种人的! 两个跟肖别鹤处得好的青年公子上前拉起他,半哄半拽地将他带出马场。 裴云舒以手捂住眼睛,叹了口气,生动诠释三个字,“没眼看。” 卢筠清忽然想起,平日跟殷玄形影不离的柳季景,今日竟没出现。 “肖公子贵为司空之子,何以这般?” 裴云舒扯出一抹讥笑,“肖司空样样都好,只一点,难过美人关,两任夫人去后,将一个妾室宠上天,这妾室惯会捧杀,对自己的小儿子寄予厚望,却将这肖别鹤纵成个不学无术的无赖。” 卢筠清觉得,这是个推销官配的好时机。 “这样看来,还是殷小侯爷和他身边的柳公子,更稳重一些。” 裴云舒皱眉看向她,“筠清,你跟我说实话,你莫不是看上那殷小侯爷了?还是说,你看上柳四了?” 卢筠清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裴云舒叹了口气,“你长在姑母家,环境单纯,两位表兄又都是端方君子,故而不知这些公子哥的真面目。殷玄和柳四,一个驰骋沙场,一个才高八斗,确是实情,只是咱们女子嫁人度日,还要看他个人品性。” 卢筠清好奇道,“他们二人,品性如何?” 裴云舒果断道,“一个刻薄寡恩,一个风流成性,都不是良配。” “何出此言?” “先说殷玄吧,自从承袭了他父亲的爵位,头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兄长赶出了侯府。虽说他这个兄长不成器,打了败仗,损失我朝数万精兵,但陛下已褫夺他袭爵资格,降为平民。听说老侯爷最疼的就是这位嫡长子,要不是他没了袭爵资格,这昌乐侯的爵位,恐怕还轮不到殷玄。” 原来,他还有位兄长。 “再说这柳四,打小就是个风流痞子,无论京城贵女,还是青楼歌姬,没有他不撩的,你若是嫁给他,这辈子就算完了,下半生就等着跟各种女人争风吃醋吧。” “阿云对我评价之高,荣幸之至。” 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两人面面相觑,回身看去,不知何时,柳季景竟站在她们身后。 他兀自伸了伸懒腰,将一双手臂抱在胸前。 “不过,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撩过阿云,对了,还有这位卢小姐。”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裴云舒的发尾,裴云舒似早有准备,侧身闪开,抽出桌边长剑向他刺去,他身形未动,只将手中扇子合拢 14. 黑衣刺客 [] 骑射会之后,照例是宴席。 崔以晴罕见地给崔以霏端了酒,祝贺她拔得头筹。崔以霏激动的双颊发红,眼中闪烁点点泪光。 看这情形,崔以霏是真把她当妹妹来看。 酒过三巡,裴云舒嫌闷得慌,叫卢筠清和盛念纯出去走走,盛念纯恹恹的,不愿动,捧一碗姜汤慢慢喝。 卢筠清就跟她一起出来。 临近傍晚,路边开了一丛丛月见草,在暮色中愈发明丽可爱,两人边赏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僻静所在。 正欲返回,忽见崔以晴和丫鬟一边一个,架着崔以霏走来,崔以霏脚步虚浮,眼神空茫,显然是喝醉了。 日常跟在崔以霏身边的侍女,却不见了踪影。 卢筠清顿起疑惑,和裴云舒对望一眼,双双走上前。 “以霏怎么了?这是要去哪里?” 听到裴云舒的话,崔以晴似乎吓了一跳,立刻笑着说,“阿姐喝多了,扶她去休息。” “去厢房的路,不在这边。”卢筠清道。 崔以晴狠狠瞪她一眼,“我几时说要去厢房了?阿姐择床,不睡外头的床,只好先扶她去马车上休息。” 崔以晴说着,就要加快脚步,被裴云舒伸手拦住。 “没记错的话,崔府的马车并未停在西边。” 皇家马场共有东、西两个停车的地方,马厩、杂物间等一应俱全。 “阿云你有所不知,下午我家马车被人借用,回来就停到西边了。快些让我过去,以免阿姐吹风着凉……” 一口一个阿姐,莫非崔以晴转性了? 正疑惑间,前边停车处传来急促脚步声,并粗重呼吸。 “崔以晴,快,我来接人了……” 临到近前,声音生硬止住,气喘吁吁地肖别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有些迷惑。 原本说好了,崔以晴把喝醉的崔以霏交给他,由他来“照顾”一番,就算不能真的怎么样,只要让崔以霏上了他的马车,他们的亲事就算板上钉钉了。 然而眼下,情形似乎有变,裴云舒和卢筠清一个脸色铁青,一个神色冰冷,不像是要来帮他的…… “崔以晴!”裴云舒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 “你到底要做什么?” “把喝醉的阿姐交给尚未婚配的男子,你安的什么心?” “你是存心要毁她名节?令她无法选择,只能嫁给肖别鹤,是不是?” 阴暗诡计被戳破,崔以晴索性把脖子一梗,昂首道,“阿云,我们崔府的事,你少管。” “以霏与我有同窗之谊,她的清誉,我不能不管;你父亲与我父亲同朝为官,崔府名声,我不能不顾。” “烟树、晴川,去把崔小姐接过来。” 裴云舒身边两个侍女皆身手不凡,崔以晴虽百般不愿,却争不过,只能任她们把人抢走。 崔以霏似乎已经睡着了,头软软地靠向烟树肩膀。 被亲妹妹这般算计,却浑然不知,卢筠清觉得她十分可怜,立刻解下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 “崔以晴,你这般算计亲姐,就没想过,万一这件事宣扬出去,亦会有损你的清誉,到时,你心心念念的殷玄会愿意娶你吗?” 卢筠清猛然抬头,是了,崔以晴对她的恶意,多因殷玄而起。 “你……这件事只有我和肖公子知道,只要她乖乖嫁给肖公子,就什么事都没有。她的清誉,崔府的名声,丝毫无损。” “要怪就怪你们,横插一脚,坏我两家好事!” 卢筠清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趁着以霏喝醉,把她送到陌生男子马车,这也算是两家好事?有人问过她的意愿吗?” 崔以晴恶狠狠瞪她,“乡巴佬,不要以为有公主撑腰,你就了不起了!未来的驸马姓严,你姓卢,这关系远着呢!” 面对裴云舒,她的气焰尚有三分收敛,对卢筠清就是火力全开了。 卢筠清冷笑,“乡巴佬怎么了?我在乡下住了五年,也没见过比你更歹毒的乡下人!” “你……你竟敢拿乡巴佬来跟我比!” 崔以晴气得直跳脚,卢筠清怀疑,要不是被身后的侍女拦腰抱住,崔以晴就要冲过来打她了。 “小姐,算了,她们人多……”侍女小声提醒着。 “筠清,咱们走,烟树、晴川,扶好崔大小姐。” 一句崔大小姐,成功地让崔以晴的脸瞬间变黑。 肖别鹤不知何时已溜之大吉,侍女小心翼翼上前劝解,被她一把推开,跌倒在地,嘤嘤哭泣。 “哭哭哭,就知道哭,要不是你走得慢,本小姐计谋早就得逞了……” 卢筠清一行人向厢房走去,崔以晴的声音渐渐模糊,直至再也听不见。 裴云舒看看崔以霏,叹一口气,“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须得早些叫醒以霏,若是叫崔夫人知道她喝醉,又有理由罚她了。” “烟树,你去后厨问问,看能不能做点醒酒汤来。” 一句话提醒了卢筠清,她站起身。 “不用了,阿云,我车上有绿玉膏,那东西抹在额角、耳后,提神醒酒最快。我这就去取。” “也好。” 出了厢房,卢筠清带着桃叶向自家马车走去,马车停在马场东边,与西厢之间距离较远,最快的路需穿过一片樟树林。 林间土路崎岖,卢筠清只顾低头赶路,不想竟撞进一人怀里。 她抬头,紫色镶金边衣袍,胸前绣腾云五爪龙,再往上,一张养尊处优、白如凝脂的脸,只眼底两片淡淡青色,泄露一丝疲态。 卢筠清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要往后退,被他一把拉住。 卢筠清低头,看向他抓住自己小臂的手。 “王爷,男女有别,请放尊重。” 端王闻言,立刻松手,面上露出和煦笑意。 “方才怕你后退跌倒,情急之下才拉住,是孤唐突了。” “上次误会卢小姐身份,多有唐突,两罪并罚,孤在此向卢小姐赔罪了。” 说着,竟躬身,郑重一揖。 卢筠清心中警惕,不信人的品性会如此大变,面上仍规规矩矩回礼,且趁着回礼,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没想到,卢小姐竟是卢循将军的后人,孤亦是听着卢将军的事迹长大的,对他崇敬不已。” 瑞王说着,走近一步。 “卢小姐为忠勇之后,在这偌大京城却孜然一身,以后便活在孤的羽翼之下,由孤来护你一世,你可愿意?” 他的声音缓慢温柔,与上次的狂悖肆意完全不同,一双眼睛却流露出炙热情思。 这是一双风流的眉眼,熟稔如何在眼波流转间释放魅力,瑞王是实打实的天潢贵胄,他若想存心释放魅力,温柔体贴、风趣幽默、沉稳大气,无不信手拈来。 可卢筠清偏偏不喜欢他的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不管他说了什么,卢筠清从他眼睛里看到的,是轻慢,是玩味,是掠夺。 这种成熟男人从上到下打量小姑娘的眼神,她在现实世界里也曾经历过。那是一种把人当作物品的评估,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颇有兴趣的俯视。 是可以宠一宠、逗一逗的小玩意,这本身就包含着轻蔑。 “多谢王爷,臣女还有要事,先行告退。”说着就要行礼离开,被瑞王伸手拦住。 “慢着,本王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他歪头看向她,眼神似调笑似 15. 他来道歉 [] 三日后,卢筠清在家炒栗子。 叫桃叶弄来了一口大铁锅,回忆着前世街头见过的炒栗子场景,在自己的小院炒起来。 圆润结实的厨娘扛了一袋铁砂过来,混在栗子中,说这样翻炒,栗子熟得均匀。 栗子还是年前自己去城外打的,放在裴云舒府上的冷库里,保存到了今年的春末。 卢筠清也是这才知道,古人虽没冰箱,却有冰窖,藏在地底深处,有经年不化的巨大冰块,可以储存不少东西。 当然,平民人家没有空间和精力置办这些。 敲门声响起时,桃叶和厨娘正在热火朝天的翻炒锅里的栗子,侍从书剑去后院扛铁砂,卢筠清揉了揉因炒栗子发酸的手腕,抱起小白去开门。 意料之外的来客。 依旧眉眼清冷的殷玄,和依旧唇角含笑的柳季景。 看见她的一瞬间,殷玄的长眉微微挑起,柳季景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卢筠清这才想起,方才为了炒栗子,她拿了一件下人的罩衫穿上,腰间又胡乱系了条粗麻布灰腰带。 刚才忙着翻炒栗子,搞不好发脸上也沾了锅灰。 这样想着,卢筠清抬手擦了擦脸,却不想如此一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愈发分明。 见殷玄视线移到自己手上,她也低头,见指缝里有黑灰,连忙将手背在身后,清了清嗓子。 “见过殷小侯爷,见过柳公子,请问二位来府上,有何要事?” 小白也跟着呜呜了两声,被殷玄冷冷的目光看了一眼,立刻噤声,向卢筠清臂弯里钻 院子里正在热火朝天炒栗子,她自认此时非待客良机。 谁知殷玄郑重点头,“我确有要事与卢小姐相商,叨扰了。” 面对一个救过自己两次的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卢筠清只得引两人入内。 一进院里,柳季景就夸张得吸了口气,叹道,“卢小姐真是有意趣,在自家院落炒栗子,香气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卢筠清立刻道,“二位请稍作,我去换件衣服,桃叶,来给两位客人看茶。” 换了衣服出来,将脸擦净,双手洗净,卢筠清重新来到客厅,与两人对坐。 面前是冒着袅袅香气的热茶,并一碟热气腾腾的炒栗子。 “卢小姐,我来,是想问春日宴上刺客之事。” 卢筠清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想起上次两人不算愉快的分别。 “瑞王闹着要在城中大肆搜捕刺客,陛下怕引起百姓不安,只准暗中调查,我当日既在现场,陛下便将此事交付于我。” “小侯爷请问。” “当日我一去,刺客就跑了,并未同我过招,也未言语。我想请问卢小姐,他有何外貌特征?高矮胖瘦如何?口音如何?整个过程中,让你印象深刻或觉怪异之处,尽可一一道来。” 卢筠清放下茶杯,认真回想。 “刺客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我对他的脸,一无所知。” “身高中等,体型偏瘦,身手不凡,剑法凌厉。” 殷玄皱起眉,中等身材、偏瘦体型,这些身体特征实在普通,至于擅长使剑,身手不凡,城中三千中领军、两千中护军,再加上各个王公贵族府上豢养的私兵、行踪不定的游侠,都符合此条特征,目标范围属实太大了些。 “卢小姐,能否再回忆一下,可有何印象深刻之处?任何一点小细节,都可以。” 卢筠清的视线落在碟子里圆滚滚的栗子上,栗子炒得不均匀,有的没开口,有的炒过了头,露出一点焦黑的栗子肉。 小白绕着桌子走来走去,不停摇尾巴,似乎很是眼馋桌上这些栗子。 院子里,厨娘还在奋力翻炒栗子,不时传来栗子与铁砂摩擦的声音,铲子划过铁锅的声音。 “卢小姐不必紧张,有便只说,没有也无妨。” 一道清冷的嗓音传入耳中,卢筠清忽然一怔,慢吞吞道。 “有一件事,不知算不算怪异。” “且说来听听。” “那刺客从始至终,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殷玄猛地抬眸,透过氤氲水汽与她对视,眼神锐利如刀。 “卢小姐以为,刺客不说话,是什么缘由?” “问我吗?”卢筠清指指自己。 殷玄点点头。 卢筠清略微思索,肯定道,“我想,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要么,他认识瑞王或者我,不想我们听出他的声音。” 殷玄静静看着她,眼底有笑意一点点漾开。 卢筠清明白,这是肯定的眼神。 心下有些高兴,自己仿佛说对了答案的小学生,转瞬又想起他上次的话,她别开脸。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两位来做客,请尝尝栗子吧。” 说着,将两碟栗子分别推到殷玄和柳季景面前。 “嘶,好烫!” 柳季景将一颗栗子在两手间倒换,待热度冷去后,方才剥起栗子来,只是动作笨拙,怎么看都不像会剥的样子。 殷玄瞧着面前一碟圆滚滚的栗子,迟迟未动。 卢筠清心中一动,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贵族公子大抵是从未亲手剥过栗子的,这些事肯定都是下人来做。 穿过来多年,她仍保有现代人自己动手的美德。 生活环境不同,倒也不必苛求别人。 想到这里,卢筠清将那两碟栗子拉到自己面前,动手剥起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探过来,取走她面前一只碟子。 是殷玄,他将那盘碟子重新放到自己面前,动手剥起来。 他的衣服是胡袖,袖口自然收紧,不用再专门束起。 他的动作刚开始有些笨拙,一双大手似乎不习惯对付这圆滚小球,但他一边看卢筠清的动作,一边摸索,很快就将碟子里的栗子剥完了。 卢筠清忍不住心中暗叹,果然优秀的人做什么都优秀,见微知著,连栗子都能剥得这般丝滑滚圆,完整度极高,难怪京城诸多少女为他发狂。 反观自己,她是个急性子,剥栗子虽快,却大多是战损版,指甲缝里都积了些栗肉。 院中炒栗子的动作已停,厨娘和桃叶正在将栗子装盘,又把剩下的铁砂收起。 “你这里的人不多。”殷玄停下手上动作,取过帕子擦手。 “一个侍女,一个侍从,外加厨娘和一个打下手的,足够了。我不喜欢人太多。” “你这侍从有点功夫在身上。” 方才进院时,正碰上书剑扛一袋铁砂过来,只一瞥,殷玄就看出他有身手。 卢筠清点点头,“他叫书剑,是长兄给我的,从小跟在长兄身边,习武多年。” “你长兄,待你不错。” “那是自然,长兄最疼我了。” 说起严延之,卢筠清嘴角上扬,眉眼微弯。 殷玄顿了顿,忽然起身。< 16. 起心动念 [] “殷玄去你家了?”裴云舒放下手中茶杯,秀丽的眉毛微微挑起。 “没错,带着柳公子一起,说是在调查瑞王被刺之事。” 裴云舒唇角勾起讥诮弧度,“瑞王行事张狂,又风流无度,受些教训也好。” 说到此处,她压低声音,“听说先帝当年是想传位于瑞王的,先帝最宠爱这个小儿子,不过朝堂之上,立长之声终究压过一切,况且这位瑞王也没什么贤明之声。” 卢筠清听得入神,原来京中还有这段曲折旧事。 “陛下为人温和,只可惜身体孱弱,朝堂之事千头万绪,无暇管这亲弟。太后又一味纵着,多少次收受贿赂之事被翻出来,到了太后那里,不过责骂一番了事。” 卢筠清连连摇头,慈母多败儿,看来瑞王长成今日这副样子,亲妈太后功不可没。 这是城中一处热闹的茶楼,名为听风阁,两人在二楼雅间坐着,向下能看到一楼大厅客似云来,摩肩擦踵,尤其是大厅中间有位说书先生,口条极好。 前朝宫闱密事,今日乡野趣闻,海外异域传说,经他三寸灵舌说出来,无不活灵活现、引人入胜。 卢筠清一手托腮,向下看去,“坐在这里喝茶听书,真是莫大享受,只可惜念纯不在,也不知她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两日前,盛念纯接到家信,父亲盛珍奇不幸染病,便立刻坐了车赶回曾州。 裴云舒闻言,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压低声音道。 “其实,盛大人并非染病,而是受伤。” 卢筠清看着她小心又郑重的眉眼,惊道,“当真?阿云如何得知?” “我从父亲书房外偷听到的,说是盛太守自从升任刺史,麾下集结了一批忠勇之士,将曾州地界的流民团伙管得服服帖帖,又几退了迟国的数次进犯。谁知上月竟然截获一封书信,一查才知,麾下一名将士乃是敌国细作。” “盛大人将此人绑了,就在行刑前一晚,却被一伙流民救了,不仅如此,这名细作还刺伤了盛大人。” 曾州地处羽朝最北端,与迟国隔水相望,两国边境摩擦不断,是羽朝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地界之一。 “念纯不知道此事?” “难说,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念纯为人敦厚,就是心思重了些,或许怕父亲背上失察罪名,所以不愿告诉我们。” 卢筠清点点头,可以理解。 “她既不愿说,咱们不问就是。” 楼下说书讲到激动处,传来一片叫好声,其间夹杂着雷鸣般掌声,卢筠清不由向下瞟了一眼,谁知却撞上一双熟悉眉眼。 清冷的丹凤眼,眼尾上挑,正抬眸看向她。 不知为何心头有些发虚。 卢筠清别开眼,片刻后再看下去,却不见了那抹紫色身影。 卢筠清忽然想起,殷玄和瑞王都爱穿紫衣,只不过同样的颜色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却是天差地别的味道。 瑞王身上的紫,仿佛从暗处蔓延出来的紫色岩浆,黏稠浓郁,带着吞噬一切的颓败气息。 殷玄衣角上的紫,却是寂静夜空下的树影,白瓷瓶口的暗香,清冷高贵,神秘凛冽。 “看什么?莫非楼下有熟人?” 裴云舒也好奇向下看,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临走时,卢筠清吩咐桃叶去结账,另一边裴云舒也安排了烟树去,两人在途中推搡一番,争执不休,到了柜台处,账房先生笑眯眯对道,“两位小姐休要争抢,茶水费已有人结过。” 回去把此事告知两位主人,卢筠清和裴云舒俱是一惊。 裴云舒先开口,“没想到第一次来听风阁,竟遇上这等好事。你可有头绪?” 不知为何,心底闪过那双清冷眉眼。 卢筠清仍摇摇头,“没有。” 又过了几日,两人下了学堂,相约去买首饰。 三层楼高的沁水坊,每一层都摆满金玉首饰,累累坠坠、琳琅满目,多得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轻抬下巴同店家说,“贵不打紧,最重要的是特别,独一无二才好。” 掌柜冬娘认识裴云舒,热情地将两人迎进二楼里间。 一踏进去,满室幽香。 墙角半人高素瓶里插几只皓白玉兰,柔嫩叶片上还残留晨露。 两人在朴拙沉香木椅上坐下,细挑一批批放在木盒里的首饰。 卢筠清瞧这排场,心知价格定然不菲,想想自己随身木箱里的银票,她有些踌躇。 父母留下的银票不少,但若没有进项,便只能坐吃山空。 这些年姑母给的生活费亦很充足,但姑母一家养大她已是劳心劳力,怎敢再用他们的钱买奢侈品。 若是不买,又恐扫了裴云舒的兴。 思来想去,便选了两只手串,一只蓝宝石,一只红宝石。 蓝色那串是深浅不一的蓝,切割成菱形或方形,晶莹剔透似玻璃,冰凉丝滑,很适合苦夏。 红的那串是鸽血红宝石,浓郁的红色仿佛凝结包裹住一团火焰,戴在腕上越发趁得肤白胜雪。 卢筠清打算自留蓝色,将红色送给裴云舒。 裴云舒选了两套白玉雕刻的兔形金宝石耳坠,笑着将一套递到她手中。 “你我都属兔,这对耳环,你一对,我一对,正相宜。” 选过首饰,便坐下喝茶聊天,顺便等侍女去结账,谁知侍女还未出门,门外已传来冬娘爽朗笑声。 “两位小姐随意挑,已有人付过账了。” 首饰不比茶水钱,抵得普通人数年花销。 卢筠清终于忍不住。 “谁付了账?” 冬娘抿嘴轻笑,“不是别人,正是殷小侯爷。” 裴云舒挑眉看卢筠清,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看戏的乐趣。 “你……怎认得……他?”卢筠清结结巴巴地说。 冬娘噗嗤一笑,“这满京城的小娘子,谁不识得少年英雄的小侯爷?不瞒两位小姐,当日小侯爷进城,奴家也曾上这沁水坊的顶楼扒着看,真真是惊才绝艳,你说他长得这样好看,偏又打仗这般厉害;打仗这般厉害,偏又写得一手好字;字写得这般好……” 打住,打住,卢筠清怀疑,若是给冬娘充足时间,她能从日落夸到日出。 一脚深一脚浅走出沁水坊,裴云舒郑重拉她到僻静处,还不许侍女跟着,俨然是要谈心。 “你有何想法?” 眸中有三分急切,三分担忧。 卢筠清瞬间想起,在现实世界,也曾与闺蜜这样探讨感情问题。 一切似乎遥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垂下头,“没……没什么想法。” 17. 出轨戏码 [] 一上马车,她就有点后悔了。 马车狭小,空间有限,两人对坐,目光时不时就会撞上。 她小心翼翼往车尾方向挪动,以防颠簸中碰上他的膝盖。 好奇害死猫,或许,她就不该因为好奇心上这辆车。 “为避人耳目,只能暂时委屈你坐这辆小车。” 他看出她的不安,主动解释。 卢筠清略微点头,“不妨事。” “我们,要去哪里?” “昭仪寺。” 殷玄薄唇轻启,缓慢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昭仪寺是城中一座颇有年头的寺庙,在京城的西北角,寺中有九层浮图、丈八金像,善男信女,摩肩接踵,香火鼎盛。 如果说瑶光寺是皇家寺庙,昭仪寺则是京城百姓的寺庙。 马车驶过京城中轴线上的承露大街,拐过两三个街角,就到了昭仪寺所在的云净街。 卢筠清忍不住掀起一角车帘,好奇得向外张望,冷不防车身一晃,身子失去平衡,直直向车内地板栽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拦住她,卢筠清下意识抱紧那手臂,抬眸撞进一双沉静的双眼中。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几乎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他瞳仁深处自己的模样。 她慌不迭低下头,耳边响起他清冷的声线。 “没事吧?” 她立刻摇头,“没事,没事。” 殷玄扶她坐回原位,便收回手,兀自掀起自己那一侧的车帘,片刻后转向她。 “来了。” 说着便起身让开,示意她坐过来看。 卢筠清也不扭捏,谢过他便看向窗外。 这是昭仪寺的前门,车水马龙,数十辆高大阔气的马车在寺门前一字排开,颇有气势。 “看右边离我们最近那排,最后一辆马车,记住乘车人的样貌。” 耳后响起殷玄的声音,卢筠清点头,专注去看,只见那马车上下来一位体态婀娜、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缓步向寺内走去,身边只跟了两名侍女,车夫侍从等男子皆候在马车周围。 因距离较远,卢筠清看不清妇人的脸,但从其仪态和排场可知,应是城中官宦之家的女眷。 妇人进入寺中,殷玄吩咐马车驶离,绕昭仪寺大半圈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外停下。 这里是昭仪寺的侧门,比之后门更隐蔽、矮小,日常少有人进出。侧门外是一条小路,路边栽着高大水杉,偶有商贩挑着琳琅满目的货架,一边走一边吆喝。 除了他们的马车,还有三辆差不多大小的马车停在这条路上,有寺中僧人不停往返,将一个个坛子送到马车上。 原来,这昭仪寺中有一眼泉,泉水甘润,据称有神佛加持,能治愈百病,因此许多人家纳了香火钱来此取水。 这是昭仪寺的进项,又不好大张旗鼓宣扬,便只通过此侧门进行。 卢筠清明白为何殷玄要舍弃惯用的马车,换了这辆小车,为的就是泯然众车,不显突兀。 又过了一会,他们等的人终于出来。 婀娜的身段,骄矜的神态,只是将方才身上花团锦簇的枫红叶外衣,换成了低调的水青色素衫。 身边两个侍女也换了灰色衣衫。 卢筠清一瞬不瞬地盯住那妇人,对方似略有察觉,视线投射过来,卢筠清吓得立刻放下车帘,唯恐被她看见。 “小侯爷,莫非,刺客是名女子?” 殷玄浅笑摇头,“非也,耐心看下去。” 对方也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沿小路向南驶去。 妇人的马车在城中七拐八绕,似是唯恐被人盯梢,殷玄的马车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始终确保对方在视线内。 约莫半个时辰后,妇人的车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外停下。 那妇人下车后,垂首疾步走向院内。 又过了片刻,一辆形制略大的马车赶来,一名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从车上下来,进院之前,他回头扫视了一圈。 就在这一刻,卢筠清看清了他的脸。 是瑞王。 至此,卢筠清已对眼前的情形明白了七八分。 贵妇人假借礼佛之名,乔装改扮到此宅院,与瑞王私会。 殷玄既带她看了这一出戏,那么刺杀瑞王之人,大概率是这位妇人的夫君。 不出她所料,贵妇人和瑞王一前一后离开了宅院后,又返回了昭仪寺,换上原来的衣服从正门出来。 此时,一位气宇轩昂、腰戴佩剑的男子已在车旁等候。 见贵妇人出来,男子迎上去,两人拖着手走回马车。 “此人是中领军史奂。” 卢筠清倒吸一口凉气。 中领军是陛下亲信,瑞王身为皇帝胞弟,却与中领军之妻私通,既不顾伦常,又损了陛下颜面。 “去年秋天,城门皆备森严,说是瑞王被刺,也是他所为?” 殷玄点点头,“你还记得这件事。” 当然记得,当日她差点就回不了城。 “陛下吩咐我彻查此事,我原本将调查重点放在了敌国细作身上,毕竟迟国和奚族多年来派来的细作,不知凡几。” “但上次你提供的信息,还有你的分析,很关键。你说刺客全程一言不发,要么是聋哑,要么是熟人。” 卢筠清看向他。他说话时语气沉稳,不疾不徐,让人不由得静下心来。 “回想瑞王几次遇刺,还有一个共同点,都在宴席之上。这意味着,刺客轻松混进了各个宴席,不,与其说刺客乔装混进来,不如说,刺客本身也是宴席上的宾客,如此一来,一切都能说通了。” “缩小范围去查,从武力、身形、有无出席来对比,便只锁定了不足十人。” “再辅以对瑞王私生活的调查,找到与他暗通款曲的女子,一切便昭然若揭了。” 卢筠清看着他,原来他不仅能带兵打仗,逻辑分析也是一把好手。心中好感又添三分。 “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崔尚书府上,他们二人也是要幽会……” 当日她被崔以晴推下水,继而被崔以霏救起,带到下人房间换衣服,刚换好就遇上瑞王。 当日瑞王说过一句事后想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 “孤一直当她是爱吃醋的性子,没想到她说的惊喜,竟是送孤这么个水灵灵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