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塔·绮梦》 1. 梦境的开头站着程敏 [] 在川中的三年好像一场梦,每个人每天都在梦游。浙江内卷严重的高考制度下,年年都平平淡淡,年年都光怪陆离。 所以有时候做的是噩梦,有时候是美梦。 如果要给梦境找个守护神,大概是程敏。但是,他首先是以梦魇的形态出现的。 【来川中是2019年7月,俞梦,田圆】 夏蝉一片聒噪,暑风半面燎原。喑哑的鸣叫从安河水畔生发,叫热风吹去落满整个校园。 带着热气的阳光金黄刺眼,映得校门口“安川中学”四个鎏金大字在34度的天里显得更加热辣滚烫。 要是不晓得基本的天文知识,俞梦一定会把夏天的太阳跟冬天形容为两个星球。浙南冬天的太阳是只管照明不管增温,生怕你觉得它太热情,而夏天的太阳是管过头了照明也管过头了增温,生怕你感受不到它的炽热。 前者小气的要死,后者婆婆妈妈的要命,完全是两个性子。 俞梦打着厚厚的黑胶伞,从教学楼往校门跑。一面跑一面想,校领导指定脑子有什么问题,才把新生军训定在明天。 他们这一级学生,中考完玩了一个半星期,录取结果出来又玩了一个星期,放了总共两个半星期的暑假,就被敲锣打鼓送进川中当起了高中生。假期不追文科进度,只学数学英语和物化生,厚厚的几大摞课本和习题册发下来,数学同步开启了五天一小测,一下让人晕头转向。 不要说安川,放眼整个清州都没有第二个比川中更狠的学校。 理科好的同学也就罢了,有许多同学一天的数学作业都做不完。她的新同桌田圆,一个小粉扑子脸上长了双葡萄圆眼的女孩儿,已经三四天没有把数学解拓完完整整地交上去了,晚自习的时候一边抹眼泪一边补作业。 俞梦和田圆一个寝室,这两天晚自习下课以后听到她在寝室里和父母打电话哭诉压力太大了。 新的班主任是年轻的女老师,说话轻轻柔柔,面对学生的诉苦,只能说:“你们要赶紧跟上川中的节奏啊,之后每一天都是这样。” “实在做不完就问问数学老师,哪一块是主要的,就先做。” 俞梦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是中考数学只考了120分的人,跟川中中考录取的数学平均分差了十来分,这两天也在成堆的数理化作业里起起伏伏。 但是要她跟田圆一样哭,实在有点儿难为情。她只会一边骂“天杀的数学”“天杀的解拓”,一边在临近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把不会的题随便做做以免赶不上交作业,订正的时候用不同颜色的笔把页面弄得花花绿绿,看起来认真一点儿来糊弄数学老师。 她已经跑出了教学区,跑上连接教学区和校门的大桥,看见了校门口有个撑伞抱着手的身影,于是慢了下来——脖子后面已经都是汗了。 这时候她想,其实军训定在明天也是好事。她们可以稍稍缓一口气,用肉-体的折磨取代精神的受难。听认识的学长学姐说,往届川中新生都是先军训再上课,而他们这届突然改了顺序,除了军训教官没联系好的原因,还有程敏段长的小九九在。 如果在七月份军训,那么军训完肯定得放两天暑假躲躲太阳。如果先上课一个月,躲开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再在九月份正式开学前军训,就可以少放两天假。 川中三个年段三位段长,都是以严厉出名的,其中程敏尤为翘楚,被称为“魔鬼段长”。认识的学长曾经给俞梦展示过程敏的辉煌战绩——川中贴吧上骂他的楼顶了千来层。骂他的学生从他刚做段长的2013年绵延到如今的2019年,可谓是跟川中一样,薪火不断,代代相传。 程敏六月份刚刚送走一届学生,据说创下了川中新高考以来最好的成绩,一本率和重点率都创了新高,完成了超越地级市一中清一中的目标。在刚过去不久的新生大会上,程敏踌躇满志,要带他们这群新生再创辉煌。 程敏是个矮墩墩的男人,在台上皱着眉头严肃的样子让俞梦觉得尤为喜感。 她当时跟刚刚认识的田圆说,你看他像不像一颗装模作样的土豆。 田圆偷偷笑着称是。 由于她们俩都站在队伍的前面,台上的程敏似乎注意到了底下的窃窃私语,不满地扫视过来,正好和俞梦的目光对上了。 那颗土豆的目光里似乎有刀光剑影,俞梦在一瞬间就低下了头,明白了程敏是比她初中那些教导主任还难缠的角色。 只可惜程敏段长的小算盘虽然打得好,但是扛不住学生会举报。他要上一个月课的宏图大业才施展了半个月,就被不知道哪个年段的学生打了电话举报到清州教育局,被迫停课,才把军训这项日程提上来。 俞梦到了校门口,那个揣着手撑着伞的身影也走上前,递过来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双鞋。 “呐,快点拿好。真是什么东西都能忘。上次回家的时候要是拿了,就不用跑这一趟了。动作怎么不快点?都等了你十来分钟了。你爸把车开去上班了,我坐公交过来的,这天气晒死个人。” 俞梦抬头看过去,她母亲孟建芳女士带着几分难耐的暑气,神色已然有些不耐烦。 她也不想的——停课军训是临时通知的,她没有把厚底的运动鞋带来学校,想着站军姿的时候肯定很难受,就打电话让母亲来送。 “刚刚才午休,班主任过来讲了会儿话,就出来晚了。”俞梦看了一眼袋子里东西,确认母亲没有拿错鞋子,淡淡道,“我也说晚上来送比较好呀——是你自己说要中午来的。” “晚上我要送你弟弟去学架子鼓啊。”母亲皱了皱眉,“一天天哪里这么多时间都能围着你转?分身是吧?我厂里工作也不要做了,账也让你爸去算,我享享清福天天供着你。” 俞梦撅了撅嘴,孟建芳女士就是这样,你说一句她永远有十句在等着你,嘴上永远占着道理。 “得了,那妈妈你赶紧回去吧,省得晒。”俞梦挥挥手,“我一会儿就午休静校了,被管纪律的同学看到不太好。” “哎呀。”母亲“啧”了一声,反而叉着腰不走了,她问,“你这两天学习吃力不吃力啊?妈妈上次听家长群里其他家长说,很多同学不适应那个数学的节奏啊,才刚刚学了两个星期就哭得不行,有这回事吗?” 俞梦想起田圆委屈的小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哎哟,那你肯定好不到哪里去的。”母亲“哼”了一声,“从小到大就愁你那个数学,中考又考得不好。要不要妈妈给你报个补习班啊?你晚上出来补课——我听说东门街那边有个数学老师还可以的……” 俞梦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母亲又开始了。 “不用了妈妈,还没到时候呢,现在开始补还太早了。”俞梦道,“我们数学老师说了,跟不上的才是大多数。教学计划都有安排的,什么时候习题课,什么时候温习和整理。” “而且马上就军训了,晚上也出不来,你别瞎忙活了——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俞梦快刀斩乱麻 2. summer time [] 那时候燥热,连知了的叫声都模糊,川中高一前的那个暑假是酷热的,整个人泡在黏腻的汗里,一想起来就觉得湿漉漉的——好像summertime里的一切都是这样。 后来的summertime,我一直躲在空调房里,不曾切肤体验过夏天,因此没有再晒得那样黑过,应该算是一件幸运的事。 高中时期做过的英语阅读里说,巴黎因为城市建筑古老,装了空调会破坏外部结构,因此巴黎人民只能在地中海气候四十度的夏天里吹风扇苦熬。 我还没有去过巴黎,不知道那里会不会让我回忆起川中19年的夏天。 【大概是2019年8月,俞梦】 主席台朝西,早晨十点的阳光从背后晒过来,汗冒了一层又一层,顺着肩胛滑下来,浸透薄薄的军训服。川中19届全体面向主席台,军姿站得笔直,唯恐稍微动那么一下叫教官察觉,接着被拉出队伍去批-斗——全身上下能自由动作的部位只有眼皮。 军训第二天的早上六点半,他们被拉上操场,跑了两圈热身,接着拉练,转体行进,现在已经站了快半个小时的军姿。主教官拿着话筒,站在主席台上拉东扯西,他说自己“70后的年龄,80后的身体,90后的心态”,自称“老鸟”,却不许学生这么叫他,当面得敬称钟教官。 但他自己拥有叫新生们“菜鸟”的特权。 “小菜鸟们,你们听好。从07年到现在,川中每届的军训都是我带。川中是安川的骄傲,啊,你们每个人都是未来的英才。所以从军训开始,就不能放松。别的学校的同学站十分钟,你们就要站二十分钟。” “有一个人站不好,所有人就陪他一起站,站到站得齐为止。” “你们大可以去问问你们18级的学长学姐啊,他们去年在这里蹲了一个小时。你们是站着,已经很好了。还有,你们现在是背阳的,要是有谁还在动来动去,你就转过去,看着太阳站!” “你们是什么?”他问。 全体学生大声回答:“我们是菜鸟!” 声音洪亮,整齐划一。 这声音里当然有俞梦的一份,但不止她一个人在想这老鸟什么狗屁逻辑。当时她还没有看过《乌合之众》,也还没有了解到“服从性测试”这个名词,只是对“菜鸟”这个自称深感无语。 即使帽檐压得很低,眼前视野渐渐朦胧,俞梦也大概能够想象到这只“老鸟”的嘴脸。 不是,大叔,我管你是什么鸟,你装鸟上瘾,别带上我们啊。 她的脚后跟很酸,试图不断微妙地变化身体的支撑点来站得舒服一点,但是小腿以下都站麻了,感受不到知觉。 调整幅度稍微大一点,肯定就要被教官察觉。俞梦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教官——大概只有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表情严肃,刚刚罚了一个男生转过去朝东站。 一丘之貉,一路货色。 于是只能苦熬。看着台上的老鸟一边闲庭信步,一边悠哉悠哉地安排接下来几天的军训安排。军训一共一周,拉操、跑步、讲座,最后汇报演出,一样都不能少。 俞梦的余光能看到站在左边的田圆,她的脸颊通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晒的。 俞梦身高不过160cm,田圆还比她矮半个头,现在看起来像一颗发烧的白菜。 害人不浅,真的害人不浅。俞梦在心里骂道。她只觉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军训服已经整个粘在了自己的背上。头上的帽子箍的很紧,要是把它拿开,头上指不定已经开始冒烟了。 她努力打起精神,以免站着昏过去。于是余光横扫前后左右的同学,已经把各位的帽子是怎么戴的都记得清清楚楚了——老鸟竟然还没有结束。 这时,她注意到田圆的余光也在看她,于是小心做了个口型对她说:“要不你晕一下?” 田圆猛猛眨眼睛,表示自己演技没有那么成熟。 老鸟终于满意了自己的指点江山,意犹未尽地问:“大家都站累了吧?” 下面一片“对”的声音。 “全体都有,蹲!” 此时应该立刻喊“一,二”,接着下蹲。在分清站着更痛苦还是蹲着更痛苦之前,她的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做出了反应。 一个标准的下蹲动作还没有完成,俞梦那条麻了的右腿就及时抽风,一个不稳把她整个人都送了出去。 “啪”的,她整个人趴在了地上,粘了一脸塑胶跑道上的红色颗粒。 周围的同学低呼了一声。 “怎么回事?”老鸟的声音传过来,班级教官立刻过来查看。 俞梦摔懵了,在地上趴了好几秒,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摔的,只是听见田圆回答:“教官,有人摔倒了!” 她想站起来,但是右腿使不上劲儿。在教官的指挥下,马上有人一左一右的架起了她,送她去主席台下面的凉茶处暂做休息,医务室老师轮流在那里值班,怕学生中暑。 “梦梦,你怎么摔倒也不提前给个眼神啊?”见离开队伍远了,田圆低声问她,“我好提前给你架着啊,摔这么狠——你看你脸上还有两个红印子呢。” “我是真摔了!”俞梦立刻用肘推了她一下,叫苦不迭,“我腿麻了,要是假摔,我至于摔的那么狠嘛?!” 她和田圆还没说清楚,就听到身后老鸟的声音又传过来——他开始讲他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了。她们对一眼,便知道这趟蹲姿没个二十分钟下不来。转完了跑,跑完了站,站完了蹲,蹲完了,大概也就可以整队去食堂吃饭了。 眼见得太阳越来越大,她们大可以感谢这次摔倒——俞梦可以在休息处直接混到收队,而两位扶她的同学也可以稍微晚点再回队伍。 值班的是一位男医生,看了看俞梦的腿,递给她一瓶云南白药,让她自己喷。大概是年年军训都在休息处值班,他也懂学生的苦处,倒来几杯凉茶,对俞梦说:“那么就休息一会儿再回队伍吧。” “唉,你们还得再坚持坚持,还有五天呢,第二天就倒了。”男医生笑眯眯道,“下午听讲座会稍微舒服点。今天下午是我呢,我代表医务室给你们做高中生身心健康保健的讲座。” 医生姓吴,还挺喜欢跟学生聊天的。三人聊了一会儿,俞梦就知道了他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小他们一岁,明年中考。 他们的话愈加多,而老鸟的话说的渐渐少了。 “离收队还有五分钟,那我们俩就先回去。我估计他说的差不多了。”田圆掐着表算着时间,对翘着腿的俞梦眨眨眼,“你呢,就在这儿混到收队。” 田圆走了,装成“没赶上这十来分钟的训练抱憾终身”的模样。 但她们都没想到,老鸟确实是说累了,但是程敏还没有开始说话。 俞梦又喝了几口茶,便听主席台上的话筒换了声音,说话的人从老鸟变成了程敏。 “同学们,这才是 3. 给大家表演一个露天睡觉 [] 2019级的军训,前面训的蛮狠,比很多大学军训都狠,但最后的走向非常荒谬。 非常荒谬。 我们至今同学聚会都会把那段录像拿出来嘲笑。 【2027年6月,第n次同学聚会,田圆】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立——定。”十五班的教官姓张,军训最初那两天,恨不得跟老鸟长一张一样的脸。 但是他到底年轻,很快让十五班那群半大小伙子混熟了,这两天休息的时候,已经开始“张哥”长“张哥”短的喊了。 他们也知道张哥其实也没有比他们大多少。他是广东人,前年才考上了大学,还没开始念,就响应国家号召,休学当兵去来了。 休息的时候,张哥还会给他们唱老粤语歌。好多人嚷嚷着要跟张哥学粤语。张哥的群众基础如此优越,训练的时候大家自然配合默契,几天下来,进度已经快了其他班一大截。 别的班转体还有人转错的时候,十五班已经开始训练踢正步了。小张教官脸上极其有光。 十五班听到“立定”的口令,站得笔直整齐。小张教官很是欣赏,绕着他们走了一圈,淡定地说道:“等会儿收操,下午的时候你们把寝室里的凉席和被子带过来。” “啊?” 俞梦刚才脑子里还回响着黄家驹《光辉岁月》的旋律——这是她这几天站军姿的时候总结出来的方法,要是觉得坚持不住了,就在脑子里放歌,可以精神上减缓疼痛。 站军姿和做蹲姿的时候,真是把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啊。 那时候俞梦脑牌点歌机正放到“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听到张哥这句话,一下变得空白。 什么意思?带凉席? 还有被子? “报告教官,我们要在操场上睡觉吗?”立刻有人问。 不会吧,要西特啊。俞梦心里想。 “带过来你就知道了。”张教官摆摆手,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我们班可是第一个练这个哦,给其他班打个样。” “带过来要铺在地上吗?”有女同学举手问,“这样我们晚上怎么带回去睡觉啊?” 张教官顿了一下,走到旁边去,跟隔壁班的几个教官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对他们道:“这样,被子先不用带,下午记得把凉席带过来。” 俞梦心里更慌了。 下午一头雾水的他们,实诚的带的是宿舍里用来睡觉的唯一一副凉席,留了点心眼的启用了家长之前多备用的一副。 一人身后拖了一片褐色的凉席,像是下一秒就要变身阿拉丁腾云驾雾起飞了。所有经过他们身边的同学,自动分开两边,就差在旁边喊一句“在下恭迎神灯和飞毯大驾”。 俞梦想把脸遮起来走——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老鸟当然不那么觉得,他这天下午一直待在他们班,亲自来训练,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们这是最后汇演的重头节目,先在进度快的十五班试点进行。 俞梦终于搞懂了老鸟肚子里在卖什么药。 军训里有一项内容叫做“日常作风”,要他们快速起床、把被子叠成豆腐块、整理寝室内务等等。最后的汇演要汇报军训所有的内容,除了平时训练的稍息立正下蹲等等八大项、正步跑操、军体拳,还要展示一下经过训练形成的日常作风。 程敏对此多次强调,说:“学习军人作风,展现军人素质。” 怎么展示呢?那就把席子和被子拖到操场上,大家前后左右两臂距离隔开,现场铺开被子躺下睡觉。等背景音乐一打铃,起来表现起床五分钟内的整理和内务,前后一共有八个动作,包括叠被、整理衣帽、放置水杯等等,顺序明确。 据说每年军训都有一个压轴节目,根据教官和每一届的段长的商量来定。去年的学长学姐表演了720人的集体《逆战》舞蹈,现在还能在川中的公众号上找到,这一年以来都被当做宣传素材。 那么这次军训结束以后,宣传素材就要变成720个人,在操场上睡觉叠被子…… 俞梦把席子拎在手里,无语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田圆,余光看都大家脸上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军令如山,他们操练起来。 那天下午,老鸟带着训练的已经颇具雏形的他们来到操场中间,让剩下的所有班级上看台,看一看最后需要的呈现效果,第二天进行全面练习。 “喔喔喔!”老鸟准备的背景音乐,用鸡鸣代替打铃。只听里面稚嫩的童声唱到:“早上好,新的一天开始啦……” 看台上传来了隐隐的笑声。如果不是教官喝止,十五班大概都以为自己在当欢乐喜剧人。他们按照要求,完成五分钟内的所有动作,再集体收拢,以方阵的形态跑回主席台前。 俞梦把嘴角抿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笑出来。随着小张教练一声“一二”,他们迅速在主席台前立定,达到了老鸟想要的效果。 “十五班这批菜鸟,已经是你们里面最不菜的了。”老鸟站在看台上,很满意地点点头。 他停顿了一下,正要接过旁边递来的水杯,好好济一济刚刚给十五班训练时候渴着了的嗓子。一片安静的时候,竟听得不大不小的一声笑,通过看台头顶开着的扩音话筒传出来。 “谁在笑?哪个班的?”老鸟立刻换了表情,“很好笑吗?出来笑给大家看看!” 他向自己的右手边看去,高高低低地挤着两个班的人,脸上又全然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了。完全看不出扩音话筒扩的具体是谁的笑声。 教官们对他微微摇了摇头,表示确实没有看到具体是谁。 俞梦感觉老鸟下一秒就要像那些抗日神剧里一样,骂一句“格老子滴”了。他脸色沉下来,问到底是谁,身边有没有同学看见。 若是从俞梦这个角度仰起头往上看,刚好能看到眼前八班的看台方阵,从左往右数的第三列,正好站在她的眼前,又正好,那位忍不住发出笑声的男生,就站在第三列第二个。 俞梦当时抬着头,一眼就看到了他从半垂着脑袋,到嘴角勾起笑出声,又到变脸使劲忍住的全过程。 在一群男生里看着算高,皮肤有点黑。粗粗看一眼不觉得算什么出众的长相,只是仔细着再看眉目,确实比普通人深邃一点儿,有一条利落的下颌线。 嘶……她怎么感觉这个人看着有点儿眼熟。 那个男生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微微抬了一下手,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又把下巴稍稍低下去,收敛着。 下午的太阳已经到了主席台的西面,整个看台笼在阴影里,连着人的眉眼也是。 笼在阴影里也显得深邃的眉眼。 俞梦这下想起,几天前在程敏磨叽的时候,那个孤身闯广播室为全段同学拔话筒线的勇士。 教官在后排,没有看到前面的小动作。俞梦不声不响的把目光移向别处,而在方才不言之间,不知道又过了几轮无声的刀光剑影。 她没来由地想,自己好像帮了这个人第二次了,怎么每次他干坏事的时候,都让自己撞见了。 老鸟最后没有找到到底是哪个破坏分子在拆他的台,也就只能撂了几句狠话,让大家接着 4. 乡土中国 [] 我常常去隔壁社院蹭李煜老师的课。其实我不是读社会学或者哲学的料,但是我就是想去听听,那些名词一直让我着迷。我像最初学习写作的孩童从杂志里寻章摘句,不知道为了什么。 但是我从来不会在那些大部头的社会学著作上做笔记。 【2024年9月,光华楼,俞梦】 “放两天假,周日下午回来。回来以后马上考试,检验的是前半个月大家的学习成果和军训期间晚自习的认真情况。”年轻的班主任笑眯眯道,“现在提醒你们好像也有点晚了,那就回去的时候抱抱佛脚吧。也不用紧张,就是摸摸底。” 台下“卢姐,不带这样的”“卢姐,我能不能不考试”“卢姐,这次考试公布排名吗”的哀嚎立刻蔓延开来。 “安静啊,大家。”班主任姓卢,又年轻,说是刚刚硕士毕业,大家就叫她卢姐。 她笑道:“考试肯定是不可能改的,川中也没有考试是不排名的。” “啊——”大家哀嚎得更厉害了。 “但是,这次考好了是有奖励的。”卢姐双手往下压了压,“段长自己出。” “噢?——”大家的哀嚎停下了,转为好奇。 “这次摸底考试,3个竞赛和实验班不参与,因为他们要全力准备竞赛。剩下的平行班自己角逐。段长说了,前一百名都有奖励噢。” 大家的神情从好奇转为了期待,就这么容易地被程敏自掏腰包的奖励给拿捏了。 “所以大家好好考。不用太紧张,但是也要认真对待。”卢姐显然对最后的效果很满意,她收拾了一下教案和文件,把时间留给大家自习。 “123班不参与,意思是不是卷子会稍微简单一点?”田圆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小声跟俞梦说,“你说程敏的奖励会是什么啊?” 俞梦摇摇头,把桌上的草稿纸横垛垛竖垛垛:“不知道,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百个人唉,每人发个二十块红包都要两千块。程敏真的能下这种血本?不会到时候每个人发本本子结束吧?” “而且,”俞梦看了一眼田圆,“考的是数学和物化生,外加一门英语。卷子就算简单,会简单多少呢?可能对于实验班的大佬们来说确实简单,他们不太屑于考这种卷子。” “也是,听说他们的进度是,已经基本过了一轮高中内容了。”田圆翻了一页活页本,“人和人的差距啊。” 俞梦耸了耸肩,没有说出那句“比人和狗都大”。其实她和田圆是一样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她们熟络的这么快。来川中的第五天,她们齐齐在早上第一节数学课上睡着,趴在桌上不知道多久以后,被抱着手的数学老师叫起来,发现黑板已经从半面都是字变成了整面都是字了。 俞梦手上的马克笔,已经在活页纸上洇开了一大片了。而田圆的必修一上,沾了一点她的口水。 数学老师当时说:“你们两个同桌怎么能都睡着呢?好歹醒着一个啊,这样才能把对方叫起来。” 全班哄堂大笑,俞梦红着脸和田圆对视一眼,发觉对方跟自己是一样的表情。她们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那个时候她就是知道,田圆跟她的理科水平应该差不多。 果然,军训前两个星期的学习对于她们来说,就是理科的轮番轰炸外加一点点英语的调剂。 她们挣扎在作业能否按时完成的水平线上,每天的错题更是堆积成山。每天数学分类讨论绕过来,物理牛顿小车绕过去。小测的时候,那选择题都是靠猜的,三四十分又不是没拿过。 田圆对挂在自己笔筒上的那枚青铜门钥匙扣拜了拜,轻声说了句“小哥保佑,及格就行”,俞梦会心一笑。 这次开学摸底,显然不是属于她们的战场。 她向后排看去,坐后面的男生也在窃窃私语,脸上表情十分兴奋。神情最夸张的那一个,好像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像鸡窝。 “徐嘉誉,小声一点!”管纪律的值日班委扭头道,“下课了再讲会怎样啊。” 那个被叫做徐嘉誉的男生似乎不满意值日班委只点他的名,摊摊手,又换了一副无辜的神情。徐嘉誉上课跟老师的互动很多,又生了一副破锣嗓,很有辨识度,因此想叫人记不住也难。 军训时候也是他和身边几个男生开始带头叫张教官“张哥”,很自来熟。 他前两周的小测成绩很好看,化学生物还能拿第一。 俞梦把目光收回来,知道战场大概属于像徐嘉誉这样的人。那个周末她也没有尝试临时跟佛祖搞好关系,反而看了本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周日回来该怎么考就怎么考,基础题能写就写,不会的就随便猜猜,三短一长选最长,三长一短选最短,参差不齐就选C,口诀办法要牢记。 当然出成绩的时候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整体排下来在五百名左右,跟她中考进川中的位次差不多。田圆呢,跟她差不多。 “唉,你说程敏怎么这么抠啊,发草稿本——这就是他自掏腰包的结果啊?”大课间下课,程敏在广播里说,让本次摸底考试前一百名马上来办公室,领奖品。 徐嘉誉兴冲冲地从位置上跃起来,往三楼大办公室去。十分钟以后,他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脸无语地回来,一人手里拿着一本草稿本。 “前三十名,一个人三本,前六十名,一个人两本,剩下的每人一本。”有个同学吐槽,“程敏说,他知道同学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草稿纸,有些人把草稿打在试卷和练习册的边边上,太不整洁了,所以发草稿本。” 哟。俞梦心说,倒是歪打正着,跟我猜的不差。 她打开日记本,写下日期,又写“极度的喧嚣和热闹背后一般没什么好事,除了满地的泡沫,还有程敏的大饼。世界上热闹的东西总归会自己热闹下去,热闹总是是孤独的。如果你总是从某人口中听说一件事情有多热闹,要么他极度虚荣,要么他极度孤独”。 她想了想,又写,草稿本是留给这次能考好数理化的人的,我们笑他们最后就得到了几张纸,他们笑我们连拿几张纸的机会都没有,总归有,是比没有好的。 “梦梦,写日记啊?”田圆凑过来,只看到了俞梦把那个硬壳本子合上的动作。那是个相当漂亮的本子,厚重的牛皮纸镶金烫边,封面封底精装硬壳,缀着褐色的羽毛,镂空了一块,像霍格沃茨的魔法书。 “嗯。”镂空的地方可以看到本子的扉页,俞梦的目光在扉页上“榆林夕”三个字上停留一下,接着把本子收起来。日记本总要挑那种最好看的本子,才有记录生活碎片的欲望。不过碎片总归是碎片,她喜欢记录,但是不喜欢让人看。 田圆知趣地把头别过去,她正在做语文作业。摸底考试以后,算是正式开学,教学课程安排恢复了正常。九门功课轮番上阵,每天都有了语文课,让俞梦的上学欲望高涨了不少。 语文必修有本必读书目,是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说开了是一本社会学研究著作,虽然跟小说比起来没那么有意思,但是跟数学书比起来有趣了太多。 正好 5. 十三点兮兮 [] 徐嘉誉婆婆妈妈地问了我不知道多少次我跟俞梦是怎么认识的。 高中的时候问,毕业了之后还问,后来每次喝酒还是要提,一提就说自己喝醉了。 我一直都是一个答案。 她骂我啊,就这样认识的。 【2027年8月,酒局,沈岐黄】 田圆的脸色在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的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她看看旁边正在理东西的俞梦,小心翼翼地问:“梦梦,要不要我跟你一起上去啊?” 俞梦把要交的作业整理好,淡定地说了一声“不用”,然后起身出门,给田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田圆觉得,俞梦好像游戏里要去魔窟找Boss决斗的勇士。 勇士俞梦提着自己的宝剑——那被撕成两半的《乡土中国》,走上楼梯,绕过走廊灯还没修好、有些昏暗的二楼,进入教室里节能灯和走廊上橙黄廊灯交相辉映的三楼。 晚一下课,走廊上吵闹。她穿过喧嚣的人流,逆行而上,到达三楼年段办公室,Boss程敏的老巢。 她脑海里闪过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乙女日番,真正的魔法少女现在应该喊一句炫酷的变身咒语,然后进入一个神奇的空间,换一身好看的衣服开始跟反派决斗。 只可惜从来没有什么魔法精灵忽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过。俞梦单枪匹马,要说不慌,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长长自己的气势。 好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俞梦杀进办公室,准备和程敏争个所以然来。却看见程敏的办公桌前的位置没有给她留着——那里早已经站了人。 高高瘦瘦的背影,看着眼熟。 俞梦打量片刻,那原本背着她站的男生偏过身来,让她看清楚了眉眼。 这不就是那个上次拔广播的大哥吗?俞梦想着,他怎么在程敏的桌子前面?难道他也让程敏请喝茶了? 她走上前两步,站到程敏的桌子前面,和他的眼神有一瞬间交汇,却又很快避开。此时晚一课间,班主任大概都去班里巡逻了,答疑的科任老师也各自去坐班。办公室里老师和学生都很少。两个人挤在一张办公桌前面站着,怎么看怎么奇怪。 俞梦想,程敏的办公桌也就这么一点点大,假如他站在这里,那自己应该站在那里啊?程敏批-斗难道还要有先后顺序?还是想一网打尽了算数? 于是,她在程敏的办公桌前停留一会儿,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俞梦四下打量着办公室,看向自己班主任卢姐的位置,万幸她不在那里。若是让她看到了,百分之百要问段长为什么叫你,解释起来麻烦死了。 但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按照程敏的脾气,早就已经告诉卢姐了。他就是小心眼儿,管他呢。 反正这件事情自己也没错,如果程敏还嘴硬,那她就咬死是他武断和破坏别人私人财产在先,狠狠地制裁他。 想到这里,阿Q的精神胜利法和身体里的美少女战士之魂大起作用,Boss程敏好像已经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旁边有人骤然出声,慢悠悠地问:“你是在等哪个老师啊——程敏?” 勇士俞梦的幻想小剧场立刻被打断,她偏过头来,看见那个男生倚着桌子,正对她似笑非笑。俞梦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一时噎住,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哪里招惹他了?”他扬了一下下巴,接着问。 “我……”俞梦正打算答,却想到这厮怎么就知道她跟程敏有过节呢?还有啊,哪里是她要去招惹程敏的?分明是程敏不分是非黑白地撕了她的书啊! 话说回来,她虽然讨厌程敏,但是她只会暗戳戳地讨厌。可是这位大哥可是喜欢把自己“违法乱纪”的行为往外炫耀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才懒得理蠢人。 上海话说,十三点兮兮。 “是他破坏了我的私人财产。”俞梦“哈”了一声,又反问道,“你呢?” 他摇摇头,眼里嵌了一分笑意,道:“那我没你这么厉害——我只是又拔了一次广播。” 俞梦捕捉到了这个“又”字,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原来不止她记得犯事儿的人,犯事儿的人也对她这个观众印象深刻。 她倒是很好奇这位大哥因为什么又拔了一次广播。 “你怎么又跟广播抬上杠了?”于是,她也用了这个“又”字。 他懒洋洋开口道:“吵到我睡觉了。” 俞梦一时无语,说不出这个人给她的感觉是装还是酷。这时,她听见身后似乎有一阵动静——果然,程敏踏着他的皮鞋,脚底生风地急吼吼冲进来。 这颗土豆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她,又看了一眼站着的那位。背着手,拿起自己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俞梦眼见他锐利的小眼睛扫视一圈,便赶紧知趣地站起来,走到他桌子前面去。 “一个你沈岐黄,”他狠狠盯了一下那个男生,把一沓罚单回执拍在桌上,“喜欢拔广播是吧?” “开学过来这一个多星期,吃了值日老师多少张罚单?”程敏怒道,“午休不喜欢按时回教室,晚自习喜欢晚点,静校了喜欢到处在学校里乱晃——你很有能耐啊。” “你以为考试考个前一百就很骄傲啦?”程敏接着道,“你自己要不要回去看看自己的卷面,有多少是错的基础题?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我告诉你。” 俞梦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沈岐黄,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她知道他多半是个会闯祸的,但是不知道他这么能闯祸。 也是个人才。 俞梦余光看到,沈岐黄低眉顺眼,程敏一边说他一边点头微笑嗯。认错态度良好,不冲撞老师,但是俞梦见多了,这种态度虽然不起冲突,但是一般也代表此人油盐不进。 这么倔。看来很有经验。 “年段里规定,三张罚单回家反思三天。你现在马上给我收拾收拾东西,回家给我反思去。回来的时候交3000字检讨。这个学期如果再吃一张,”程敏伸了一根指头,晃了晃,他瞪大了眼,又道,“你就别来上学了!” 沈岐黄淡淡道:“好的老师,我会回去好好反思的,一定会把检讨按时交上来。” 他彬彬有礼,盛怒的程敏好像一拳打到了软棉花上,好像嫌晦气似的挥了挥手,又复道:“我会跟你班主任保持联系的,你给我注意点。你这样我告诉你,以后没有好大学考的。” 高手啊。俞梦想,心里骤然起了几分敬意。 “还有你——是不是叫俞梦啊?”程敏俄而矛头一转,把枪口对准了俞梦。 俞梦点点头,琢磨着他大抵是问过卢姐了。 “我告诉你啊,我好几次课间经过你们班 6. 数学,一万次流泪 [] 俞梦跟我说,以前做数学限时练都时候只对三个空,只拿个位数的分数,问我是不是都会做满分。 我跟她说,那张限时练我们从不会规定时间训练,发下来当备用练习。其实都压箱底,大多数人都不做,苏展很多时候都把它当草稿纸用。 俞梦笑了一下,说每次年段发那些作文范文的时候,她也把它们当草稿纸用。 【2025年10月,聚会,华兰】 “两位数还是一位数?”田圆瞪着圆眼问俞梦。 俞梦对她比了个二。 田圆一下泄气地趴在桌子上,也没有捂着自己卷子上那个大大的“9”字。她捂着脸,告诉俞梦:“刚刚数学老师说,这张限时练大多数人都是24分以上,有人考了满分,只有两个人分数还不到两位数。我以为另一个是你呢。” 俞梦看了一眼自己的限时练,两手一摊,说:“也就比你多填了两个空,15分。” 浙江高考的数学一直都是拉分项,出题偏难,计算能力要求高。不论是偏文的组合还是偏理的组合,拿高分都很困难。为了从高一开始就猛抓数学小题,牢固数学基础,川中数学组就发明了“数学限时练”这种优秀的训练方法。 限时练全出填空题,总共二十个空,一个三分,满分六十,全部冲着学生平时作业错的多的题目改编出题。 限时六十分钟,坑杀的学生无数。 数学老师一直强调,这样的限时练会一直陪伴他们直到高考。限时练可以当错题本用,错误的题目要一遍一遍地盘,吃透限时练,高考的小题就没问题。 “数学老师说,限时练24分以下的,最好都去找她看看卷子,好好做错题。今明两天晚自习,她都会过来答疑的。”数学课代表趁自习课来传话。 俞梦和田圆打算一起去找她。十五班分到的数学老师林晶晶,是数学组一枝花,数学组唯一的女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小孩才三岁,母爱泛滥,待所有学生都像对自己孩子,很有耐心。 开学到现在,一星期一张限时练,已经做到第三张了。俞梦和田圆,愣是没有一个人有一张卷子高于平均分。就这样,晶晶都没有找她们喝过茶,每次课间都轻声慢语地对她们说,有问题记得及时来办公室问哦。 很多限时练做不好的同学都会去找晶晶面谈。俞梦也不是不在乎自己的成绩,晶晶很好。她不好意思拿自己只有几个勾的限时练去找她。 她在日记本上写:晶晶非常好,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她大概是从小到大所有教我的数学老师里脾气最好的。但是我痛恨数学,正如耶稣的信徒痛恨犹大。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没有人想暴露自己的短处吧? 现在晶晶给限时练打分,已经不打叉了,她只把对的几个空勾起来。一张试卷只有五个勾。 她想了想,又写:一楼的橱窗里印着一句鸡汤叫“越努力越幸运”,我以前一直很相信这句话的,后来觉得对于我来说,应该加一句附属条件——除了数学。人是有自己努力也求不来的东西的。每天做完数学作业就已经很累了。 俞梦记得自己第一个八十分,来自小学三年级的数学。那时候刚刚引入小数点,她的数学成绩就一路狂跌。面对中考的时候知道混不下去了,数学补习班上两个,模拟考辉煌过,但最后数学中考依旧翻车。 在迄今为止的学习生涯中,她一直处于被数学虐待的位置。她和田圆把试卷订正完,去找晶晶。晶晶把她们俩的试卷翻了翻,放到一起,说:“呀,你们两个的问题,其实是很像的。” 晶晶从头给她们讲了函数的几个特殊性质,她这周最后一节课补充的内容。当时板书上的笔记,两人都认真地摘录到了笔记本上,只是没有运用和理解。 换言之,根本没有懂函数的对称性、周期性等等,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现在懂了吗?这个公式,画一个给我看一下。” 大概是被那个9分给刺激到了,田圆听着听着就开始掉眼泪,一边画一边抽泣。 晶晶被吓到了,连忙安慰她:“很多同学高一开始的数学都很差的,成绩很一般,最后都有一百二十多分考的。你要适应呀,这才刚刚开始呢——你看,你现在不是画对了吗?你只是理解的比别人慢,但是最后也不会比别人差的。离高考还有三年呢。” 田圆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晶晶揉揉她,又看看俞梦画的,道:“你现在也能理解了。这很好,你们俩同桌上课要认真一点,相互提醒一下,不要再出现一起睡着的情况了,如果睡着了就打对方一下,知道吗?” 田圆破涕为笑。晶晶拉了一下正在看笔记的俞梦,道:“还有你呀——我知道,你差点把段长气死,是不是?段长一直以来都很强势的,听说他给你道歉了?” 俞梦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认真道:“老师您哪里听过来的?那是他找我的事情,他不占理。” 晶晶的目光在她们俩身上轮转一圈,又道:“其实你们都是很有灵气的女孩子。高考有120分都是基础题,只要肯努力,考什么分数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她手指在田圆脸上戳一下,道:“一个你,上课不要睡觉,注意力集中。” “另一个你,把呛段长同样的力气用在学数学上,高考130分都能考。”晶晶拉了一下俞梦,又道。 “回去要做好错题,知道吗?”晶晶道,“不过话说回来,像你们俩这样的女孩子,高中数学是会学的比较累的。” 俞梦正在整理带到办公室的试卷和草稿纸,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顿了一下。回去以后,鬼使神差地把它记到了那本日记本上。 看见田圆哭的时候,其实她也挺想哭的。她心理并不强大,一张数学试卷只有几个红勾,离平均分甚至还差好几个空,说不着急肯定是假的,只是早就被数学虐麻木了罢了。她早就做好和数学缠斗三年的准备,却没想到最开始的情况就这么糟。 但是面对这么负责的晶晶,她会有如果学不好就对不起她的愧疚。 苏轼说人生如逆旅,但有时候人确实能听到命运的低语。就像俄狄浦斯王在神庙里收到的那个“弑父娶母”的预言,晶晶这句话像极了命运的诅咒,伴随了俞梦整个高中。 和另一件事一样。 她想着晶晶安慰她的时候的温柔眼神,决定至少要开始好好做数学错题。成绩能不能起来另说,至少要让晶晶看到她认真的态度。 不巧,活页纸见底了。 她偏头一看田圆,还在伏案难受呢。 “唉,圆子,我活页纸没了,要去书吧买点,你去不去?”< 7. 我们从结尾开始 [] 2023年末的时候我看了《繁花》。阿宝说,爷叔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贵人,接着一阵王家卫式的光影,画面里出现了游本昌老师扮演的爷叔。 好多小说开始回忆一个人的时候,都会用这个句式:xxx是我命里的贵人。 如果这段我来拍,我会说“傅青筠老师是我命里的贵人”,然后用一阵王家卫式的光影,把镜头转向东川文学社。 【2023年12月27号,宿舍,俞梦】 周二下午,俞梦在阳台上洗衣服,准备一会儿去上晚自习。从阳台看出去,小广场人头攒动,中心建筑那里围着的人最多,好像是有一支乐队在路演。 今天是百团大战啊。俞梦想起来,卢姐前两天说过这件事。 川中的百团大战其实只有四十个社团,当然,对于一个高中来说,这已经很多了。社团活动一直是川中“素质教育”的宣传特色,高一的同学们有享受周二下午最后两节课社团活动的权利。 看样子这个星期是社团招新了,下周开始就有正式的社课了。 她急急忙忙把衣服晒好,下楼跑去小广场。中途遇见田圆,田圆激动的很,拉着她就要去看合唱团的路演:“梦梦,那个打架子鼓的学长好帅好帅的!” 小广场中心雕塑早已经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鼓手又穿了件黑色卫衣,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俞梦其实有点疑惑,这是怎么看出来长得帅的——难不成看的是氛围感? 她从人群里退出来,旁边的长廊两侧有不同的社团在摆摊。每个社团的桌子上都有自制周边,她慢慢悠悠地晃过去,开始比较哪个社团的美工最好。 最后她停在“东川文学社”的立牌旁边。 文学社用来宣传的周边明信片和其他社团的相比,显然很草率。大概是书吧随手拿的几盒,背面随手写了几句诗。俞梦捡起一张,上面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悲哀。” 执笔者的字算不上好看,放到隔壁书法社的明信片里,八成被秒杀。 “欢迎来看看东川文学社哦。”她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说。俞梦抬头才发现桌子后面坐着的几个学姐看着她,友好地笑笑。 学姐们看起来很拘谨,招新的人比招新的对象还紧张。 俞梦便直截了当地问了:“东川的指导老师,是不是傅青筠老师?” 学姐看起来很惊讶,又问:“是傅老师,你怎么知道?” 俞梦点点头,向学姐要了一张报名表。她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想起两年前傅老师问她她的名字怎么写的片刻。 傅青筠是川中的语文老师,现在在带高二。俞梦上初中的时候,傅老师曾经来学校开过一个文学社团,想要培养孩子们写作。俞梦当时任性地撇了数理培优班不上,去傅老师的文学社团听课,把妈妈气了个半死。 记得第一节课,傅老师讲竞赛作文,发下来一篇川中学姐写的作文让大家欣赏。俞梦记得那个故事好像讲了一个孩子捡到一个灌满沙的瓶子,瓶子里住着“沙仙”。孩子的家庭情况也许不太好,在学校里受到同学的欺负。沙仙帮他实现了很多愿望,比如治好奶奶的病,让失业的爸爸找到一份工作等等。 孩子很开心,因为他可以像他的同学一样生活了,沙仙也为他高兴。 但是好景不长,孩子逐渐开始许愿一些过分的愿望,比如让家里变得很有钱,比如不用学习也可以维持好的成绩。 沙仙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实现他的愿望,瓶子里的沙子开始消失,等到沙子漏尽的时候,沙仙也会消失。 俞梦记得文章的结尾是:“沙子漏尽了,沙仙消失了。” 当时傅老师让他们点评这篇文章。她在点名册上看了一圈,最后叫到俞梦的名字。 俞梦站起来就说,她觉得这篇文章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让我来写,我会写‘沙子漏尽了,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孩子’。”俞梦道,“我觉得,我的结尾比她写的要好。” 傅老师愣了几秒,然后笑着说,你说的有一点道理。 “但是我希望你下次能把整个故事写出来,不要只写结尾。因为没有一个作家是只写结尾出名的。” 俞梦不服气地回去写了一个故事,写一支玫瑰花和它的小王子,结尾是“玫瑰花不能失去了刺,也失去了小王子”。童话风的叙事,很有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的感觉。 她在第二周社团活动的时候交给了傅老师。 傅老师看完以后,在第三周叫住她,说:“你有天赋的,俞梦——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俞梦就在那个时候给傅老师写了自己的名字。傅老师问她喜欢看什么书,她说: “我最喜欢张爱玲。” 傅老师夸她有天赋,在那之前,有很多人对着父亲夸过她“是个难得的天才”——那种夸奖一直要追溯到她七岁发表自己第一篇小诗的时候。 荼白色的月亮。她把思绪收回来。眼前傅老师对她说:“但是我觉得,单独这个故事而言,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俞梦最讨厌别人让她改东西,所以对傅老师的建议面服心不服。后来除了一些基本的文字删改以外,没有动过一次那个故事。后来她让爸爸拿去给本地的文学杂志,用一直以来的笔名“榆林夕”当期发表了,开心了好一阵。 川中的教学任务很忙,傅老师那个文学社团开了半年就结束了。结束的时候她对俞梦说,她看到了那期杂志。 “你的笔名是不是叫‘榆林夕’?” 俞梦矜骄地点头。 傅老师对她说:“俞梦,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尝试更大一点的刊物,我这里有很多编辑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们都不会要一篇仅限于此的作品,明白吗?” 俞梦怔住了。因为在她七岁以后,就没有人跟她说过“你仅限于此”这种话了。 傅老师走后,俞梦很不争气地哭了一场。她像是想证明给谁看似的,接下来写了好多文章,投给傅老师所说的“更大一点的刊物”。但除了等邮箱回复那段时间的焦虑和期待交杂缠绕的复杂情绪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收获。 “石沉大海”能说明很多东西,在俞梦的字典里,很长时间这四个字都直接关联着“仅限于此”。 剩下初二的下半个学期,俞梦没有再写一点东西。“榆林夕”这三个她平常喜欢没事就拉出来溜溜的字被她放在草稿纸下面,和那些堆砌起来不知所谓却被她叫做诗的东西一起。 她的情绪隐入文潮汹涌,在临近初三时,一个来他们学校宣传的作文比赛里浮出水面。 她把那个玫瑰花和小王子的故事按照傅老师的建议改了改,投给了这个比赛,竟然通过了初选,去北京比了复赛,拿了全国一等奖。 奖杯做成北大未名湖的样子。也是从捧着那个奖杯的时 8. 同道中人 [] 我刚认识俞梦的时候,老跟她犯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生气起来特别好玩。 当然了,她也在乎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其实我很想告诉她,不要为那所限,别人的想法没有那么重要的。 你自己最重要。 【2024年8月,沈岐黄】 浙南十月之前的天气都像暑气的余愠,夏天的盛怒起起伏伏,还没有走远,变做秋老虎在暗处匍匐。 俞梦在日记本上写写画画。下节是社团课,她一下课就跑到文学社的专用教室里来了,教室里还三三两两没什么人。但她偏偏选了个很偏的位置,靠窗第三排,等会儿前面要是都坐满了人,傅老师大概就不会注意到她了。 “俞梦!” 俞梦抬头,原是肖子怀叫她,她在第一排对她挥手:“怎么坐这么远啊,过来坐。” 俞梦摆摆手表示这里挺好的,肖子怀也没有强求,很快就有另一个女孩坐到她旁边,看起来两个人聊得很开心。 那一瞬间,俞梦有点后悔没有叫田圆来跟自己一起参加文学社,她真的去合唱团唱歌了。 俞梦接着写,写“大概那些饭局把我的精力耗光了,在人多的地方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很尴尬,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沉默是金’这四个字是亘古的真理”。 “正如不想拿着只有几个勾勾的试卷去找晶晶,我也不想以我觉得一片混乱的状态来见傅老师,有些话可以之后再说,不会晚。” 教室里人越来越多,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俞梦一抬头,发现自己前面两排也已经坐满了人,四十个人的教室已经没什么空位置了——按照学姐的话来说,文学社的报名一向是很火热的,因为傅老师带竞赛作文很有名。 如果能在作文比赛里拿个国奖,说不定以后对以后的高考自主招生有帮助。初中的时候,傅老师就在他们那个文学社团介绍过,川中有很多学长学姐凭借“郁文杯”“叶圣陶”“语文报”等等全国知名的作文赛事得到了高校自主招生的降分。 俞梦在日记本上写,今天来这里的,有多少人,是为了以后一个自主招生的指标?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比他们好多少。他们为了自招的指标,我为了把文章写好,再向别人证明写什么东西,相较下来,我甚至更虚幻,显得很傻。 “老师会教怎么写议论文吗?哎呀,我语文周练的时候都不知道在写什么……” 俞梦听到后排有人这样议论,又写,哼,比较起来,我更讨厌把议论文称为一种文学样式。 她翻动日记本之际,傅老师走进了教室,聊天的声音立刻小了很多。她看向讲台,傅老师已经在放PPT,她不自觉地把头埋的低了一点。 “同学们,欢迎你们来东川。”傅老师笑起来很好看,“那么我先点个名,认识一下大家。” 俞梦万死也没想到有点名这个环节,这样就算她藏的再好,傅老师也会看到她。 “陈芸。” “彭萤萤。” …… 她真的开始一个个叫人,然后让大家做自我介绍,站起来的同学除了自己的名字和班级,还会说自己喜欢什么作家和哪本书。 天哪。俞梦攥着笔的手紧了紧,开始在脑海里演习。她听出来这个名单大概是按照班级顺序而非首字母排列,离叫到自己还有一会儿。 不知道几个同学以后,傅老师突然叫道:“沈岐黄。” 没有人回答。 “沈岐黄?”傅老师又叫了一次。 “在这里。”门口闪进个人影,他不好意思地道歉,“老师,我跑错教室了。” “我们这个教室是比较偏啊。”傅老师表示理解,“我刚刚点到你的名字了,岐黄,给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 “八班,沈岐黄。”他眯眼笑,“平时什么都看一点儿,比较喜欢科幻和推理小说。” “我可以进来了吗,老师?” 傅老师冲他点点头,他便径直进来。俞梦看到他往自己这个方向走,心中警铃大作。果不其然,自己这片区域,余光所见之处已经没有空位置了。沈岐黄非常自然地,在她旁边这个位置坐下。 该死,俞梦心想,应该一开始就坐外面这个位置,这样这个十三点就不好坐过来了。 “你好。”沈岐黄对她招了招手,“又见面了。” 俞梦笑一笑敷衍过去。心里想着,好什么呀,现眼。她翻一翻本子,才写了一句“我恨”,就注意到沈岐黄偏过来的目光。她把本子“啪”地合上,收到抽屉里,瞪回去。压低声音凶他:“不要乱看。” 对方的眼神明显软了一下,在本子上有片刻停留,接着小声说:“你这个本子挺好看的,嗯,像霍格沃兹的魔法书。” 俞梦顿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竟然用了这个词,跟自己的审美还蛮接近。 “品味不错。”她把本子收起来,这样道。却听到他低低笑了一声。 “我要学习你,”他说,“我有时候记点东西,都记在草稿纸上,数学题一算就没了,后来发现老是忘事,原来是记得东西已经丢到垃圾桶里去了。” “你那叫待办日程,我这是日记。”俞梦忍不住纠正,“待办日程我会记到另外的日历上。”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反驳说的声音有点大,前面的同学往后偏了偏头。俞梦马上觉得两颊一片发热,余光却见沈岐黄指尖扣了一下桌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草稿纸来,在上面写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把这张纸递过来。俞梦一看,上面写:本子没放好,折页了。 俞梦一看,方才收的太急,第一页被压着了。她连忙把褶皱展平,在纸上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写:刚才看到的。 俞梦又写:眼神这么好?你不会一直在看我写日记吧? 他一脸好笑,又写:看你着急忙慌收东西好笑地很,我可没偷看你的日记啊,我发现你非常喜欢怀疑别人啊。上次骂我,这次说我偷看你日记。同学,我是长得很像什么作恶多端的分子吗? 俞梦无语地顿了一下笔,这厮长得不像,谁像?她可是清楚得很他拔过广播、在教官训话的时候偷笑、在程敏那里有一沓罚单这桩桩件件啊—— 于是她挥笔,写了三个字:像得很。 沈岐黄这次的纸条回的很快:同道中人啦。 俞梦拿回纸的手都开始颤抖了,给他圈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谁跟你同道中人?我可从来没有主动去招惹程敏,你太高调了。 沈岐黄回:觉不觉得程敏脑瘫吧。 俞梦回:脑瘫。 沈岐黄:那就是同道中人啦。 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笑脸。 俞梦看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哪里 9. 出路 [] 其实在东川文学社之前,在傅青筠老师向所有人介绍凌筱筱之前,我就已经认识她了。 准确来说,凌筱筱并不认识我,是我一厢情愿。 她是个天才。 【2024年,上海,俞梦】 等所有人自我介绍完毕,傅老师开始讲课。俞梦此时托着脑袋,硬生生用目光和身边的沈岐黄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对方倒是大喇喇地往椅背上一靠,一点儿没受影响。 俞梦深呼了一口气,开始专心听傅老师讲课。 傅老师的PPT翻过东川的成立历史,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到现在,风雨兼程。又画风一转开始介绍“近年来优秀社友”,“凌筱筱”这个名字被加粗放大,放在第一位。 傅老师翻到这张PPT的时候,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凌筱筱哦,是我之前有带过的学生。我记得她大概是16届?16届高考的。”傅老师回忆道,“她原本是学那个生物竞赛的,理科成绩也很好,经常考年级前几名的。” “那个时候川中的管理还没有这么严格,不用周末补课,竞赛生也可以参加社团活动。我当时带竞赛班啊,带凌筱筱他们那届从高一到高三。她真的是一个很有才气的女孩子,不管是写散文、小说,还是写平常考试用的这种议论文,基本上每篇出来,都是范文。” “她高中的时候,基本上把所有作文类赛事的一等奖拿了个遍。”傅老师接着道,“什么郁文杯啊,叶圣陶啊,基本上都拿过。郁文杯还连拿了两年国家一等奖——文章早在高二的时候就在《苍莽》上面发表了。” 底下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惊讶呼声。 “那岂不是高考能降很多分吗?”有人议论。 “对,北大给她降了六十多分。”傅老师听到了这句话,笑着说,“她现在在北大读中文,还是北大文学社的社长。《苍莽》有意把她往专栏作家的方向培养,她才上大学,以后的文学道路可以说是坦坦荡荡的。” 窸窸窣窣的惊讶声变成了惊叹。 《苍莽》杂志出于大先生之手,创刊于上个世纪初的上海滩,中间曾遇停刊,又在八十年代恢复。复刊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青春文学的启航刊物。取自“郁郁乎文哉”,由它主办的郁文杯绵延了二十多年,在众多的的作文赛事里一直是翘楚。 往年高校的自主招生里,郁文杯的国家一等奖能拿到很多的优惠分数。但郁文杯的标准是很严苛的。它的赛制只有初赛和复赛两轮,初赛采取文章附报名表邮寄的模式,11月份截止。复赛在一般在两个月之后,邀请所有复赛选手前往上海比赛。 每年好几万人投稿初赛,最后只有两百人能够去上海参加复赛。 复赛是三个小时的现场作文,刷掉六到七成的人,最后留下来幸运的那部分,拿到全国一等奖。 俞梦在那次拿到那个未名湖奖杯以后,试着写过一次郁文杯的投稿,毫无意外,石沉大海。 她伤心过一阵。因为她觉得,这是除了那个小王子的故事以外,那段时间她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了。自从那个小王子的故事以后,她就不怎么与别人分享自己写的东西了——耻于被观看,更羞于被批评,所以总是自己一个人拿着文章修改到深夜。 那篇文章她用了两个星期写,又陆陆续续修改了三个星期,前后斟酌了一个多月才寄出。 她是心思细腻的人,仅仅去年那一次参赛经历,她就体会到郁文杯其实是很残酷的。它的残酷就在于,参赛者怀揣着文学和写作热忱而努力几个月甚至一整年的文章,最后只会得到一个入围名单上没有自己的结果。 甚至,这两百个人的名字,还是由没有入围的你一个个亲自确认过来的。 那个时候,俞梦就明白,输家对赢家的印象,最深刻。 郁文杯像是一个玫瑰色的绮丽梦境,这是文学的颜色。对于有文学理想的中学生来讲,郁文杯是现实与梦想交汇的地带,只要得到认可,人人都是下一个凌筱筱。 周边的环境很静,好像大家都已经钻到这个梦里去了。俞梦深深看着PPT上凌筱筱的照片——照片好像是她在未名湖畔拍的,背景有被风拂起的柳枝。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眉目潋滟,有桃李之姿,端庄大气。 所有人大概都会夸,这是个相当漂亮的女生。 这是俞梦第一次知道凌筱筱长什么模样,尽管在这之前,她自认为已经对她很熟悉了。 她单方面认识凌筱筱很久了。 俞梦是《苍莽》的读者。她的第一本《苍莽》,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从一个表姐那里拿来的。 表姐当时结束学业工作了,想要把一些东西搬到工作的城市去,安川的家里正好又换了房子,所以需要把东西清一清。俞梦继承了大部分表姐觉得自己不会再看的书——那是一次丰收,她当时撒着娇把表姐的一整套《盗墓笔记》都要走了,就这样走上了喜欢铁三角的不归路。 从表姐那里拿来的好东西当然不止这一样,还有好多《苍莽》杂志。 也许是缘分,她翻开的第一本里,就有凌筱筱写的文章。那篇文章是关于一个家庭里外婆、妈妈、女儿三代人的故事。前半部分写外婆的故事,外婆年轻的时候嫁了一个文员,婚后生活甜蜜。但是文员在妻子怀孕的时候出了轨,外婆生下女儿,为了孩子,忍辱负重地接受了丈夫每周固定时间出去偷腥的事实。 后面的部分采用孙女的视角叙事。她自出生就没有见过外公,因为外公四十岁的时候得了病去世了。她视角里的父亲是个与去世外公差不多的人,母亲忍辱负重,好像外婆的翻版。在发觉女婿出轨的时候,外婆没有为女儿讨说法,而是让女儿注意自己的问题,是不是性格过于强势或泼辣,把男人赶走了。 而在孙女印象里坚强独立的母亲,却选择在父亲出轨的时候一忍再忍。凌筱筱对此描述的是:“母亲好像在等待一场灾祸突然降临到父亲头上,像外婆等到了外公突然暴毙的这个结局一样。只是死亡并不能洗刷生前的罪孽,我不明白,外婆和母亲为什么要等,好像不等就会有什么罪过。” 孙女在文中的年纪并不大,故事的结尾是,她在自己的十四岁生日会上,打碎了母亲为了粉饰太平代替父亲送给她的玻璃苹果。 “也许外婆曾经也这样骗过母亲,说外公很爱她。所以母亲对我施展了同样的骗术,只是我并不相信了。” 这句话击中了俞梦,让她猛然想起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说的那句:“一个女人,再好些,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毕竟那时候的她还小,没有完全破解这句话背后的雌竞逻辑,也没有发觉凌筱筱的文章是给张爱玲的女人们找了一个出路。 俞梦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像喜欢张爱玲一样喜欢上了凌筱筱。初中的时候,爸妈还限制她手机自由,她偷偷用家里的台式电脑关注了凌筱筱的微博。可惜她从来不发自己的照片,发的都是些山山水水,还有她在北大读书的日常。 凌筱筱。 她再一次默念这个名字,凌筱筱。 其实深究过来,她 1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我的时代还没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2019年/2023年,摘录,俞梦】 发令气-枪的声音很响,那“嘭”的一声能从操场的东南角穿越几百米撞到教学楼的窗玻璃上。接着就是气吞山河的加油欢呼声,让坐在教室里的人都在想象操场上接下来“百万雄师”冲线的场面。 川中一年一度限定,九月秋季运动会。运动会结束给一点国庆假,接着马上回来学习。 俞梦的圆珠笔笔头在听到第三声震天响的“嘭”之后顿了一下,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灵感一下都被赶走。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审视着纸上的文字,越看越觉得支离破碎,写着写着就遍体鳞伤。 第一次社团课上,傅老师就提醒他们,可以为11月截止的“郁文杯”动笔了。尽管往年来看,高一就进入复赛的同学基本没有,但是总是要练练笔头,好文章都是练出来的。 俞梦结合自己初三时候的经历,觉得越早动笔越好,这样可以尽量多的留出修改文章的时间。正好运动会连着国庆假,可以先把初稿写出一版来。 所以现在,大部分人都在操场上看比赛,她坐在教室里。清醒时写两个句子,大部分时候都在神游发呆。 田圆早上要拉她去看比赛的时候,她双手合十说自己要在教室里写东西。田圆觉得她不可理喻,说这大好的秋光岂可辜负?就算要写东西也得到处走走才有灵感吧? “你真是的,写数学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能推?”田圆圆眼一瞪,见她实在坚持,也不勉强。 俞梦回想起来,确实如果此时是让自己写数学而不是写故事,她肯定马不停蹄地跟田圆去看比赛了,想来真是有点对不起晶晶。 她在心里说了一声sorry,但还是这么干了。她翻了翻魔法书,添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句子,但还是没有想出个完整的故事来。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一个让人想想就觉得“spark”,然后为之编织出一整个完整故事的切入点。 她把魔法书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没听田圆的话。 “一定要继续写故事哟。” 俞梦开始神游。不知道为什么,傅老师那句话又在刺激她的大脑。 她反复揣测着傅老师那句话的语气,不知道那句话是在鼓励自己,还是跟一个长久没见的学生客气所以随口那么一说,抑或还是跟之前一样,提醒自己要谦虚小心。 若换做小时候的自己,大概会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是傅老师带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毕竟那时候谁都夸她是个天才。 但是凌筱筱珠玉在前,她像个不管身后事羽化的神仙,不知道她的后辈们已经为她筑起了神坛。俞梦才上了两次社课,就知道,在东川,所有人都会做成为下一个凌筱筱的梦。 凌筱筱成为了很多人的偶像,不止她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俞梦总觉得有点遗憾。这件事就像自己一直珍藏了很久的珍宝突然被很多人发现因此备受瞩目,又或者自己喜欢的小众歌曲被某些社交平台改成电音DJ版而传播的更广。 她之前喜欢凌筱筱的时候,身边没有人知道这位青年作家。她从文章认识凌筱筱,现在大家从傅老师口中认识凌筱筱。尽管喜欢的时间长短和缘由没有高下之分,但是她就是忍不住觉得他们的喜欢盲目而廉价。 东川的大家至少都是热爱文学、喜欢阅读的,从根源上来讲,几乎谁都有那么点才气。面对凌筱筱只剩瞻仰的她,不敢提“天分”两个字。但是面对其他人,那种不可一世的“天才”心理,又会在出走以后如期归来——她觉得自己到底和别人不一样。 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情绪,又自负又自私。她一直以来都那么拧巴别扭,初三的时候她看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又嫌弃又惋惜爱玛的同时,觉得用当代眼光来看,爱玛身上兼有文青病和中二病,而且是晚期。 这样类似的症状在她身上非常显著,她是当代的包法利夫人。 她把魔法书合上,从抽屉里找出一本《苍莽》,想找点写作的感觉。 来川中以后很多休息时间她都这么度过——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讲,川中根本没有多少休息时间。从早到晚十节课,中间留了一点吃饭的时间,其他时间全部安排上了自习,其他事情,显得琐碎又绵长。 但大家总有那么一两个不想学习的时刻,有些人在晚饭后自习开始前的空档跑去打球,有些人在午休逗留在社团的活动室放空。 俞梦在这些时刻,坐在书吧的书架下面看书,或者在教室里看《苍莽》。田圆偶尔参与,但通常都是她一个人在精神世界里自娱自乐。有时候会碰到肖子怀,但是她们除了交流一下对某本书或某个作者的看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两个星期,她也是这样看完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奔放、随意、诗性、哲理,尼采狂妄的超人私语。 看完以后她心里空空的,通常每读完一本很有触动的书以后,她都会这样。她觉得有些事情对于她来说是极其无解的,恰如这种精神世界的自娱自乐。 也许把这归咎于一般的社交能力会比较合理。其实在初中,她也有一些可以称得上是好朋友的同学,她们会一起议论老师或者聊八卦——女孩子好像总是一起聊过八卦就等于一起交过命了,同一个八卦场合出去的,总会对彼此有一种认同感。 但是后来这些朋友,没考上川中的,她们从没聚过。考上了川中的,也只是停留在走廊上见到会抬手打个招呼的程度。 就这样都停留在一个阶段,像六朝旧事随了流水。亦或者像游戏里的NPC,到了一定阶段就会告别,接着有下一阶段的NPC来推动任务剧情。 就算俞梦觉得自己不是那种需要很多朋友的人,但也总会忍不住想,为什么这群朋友到这里就跟我关系变淡了,她们之中某两个人似乎关系很好,为什么不带自己呢?是不是她有哪里惹到她们了? 七月份补课军训到现在,她也只是跟田圆比较熟络。说来也巧,这件事要归功于小哥。田圆把青铜门的钥匙扣挂在自己的笔筒上,书包上还有一个长白山,是同好看了会一眼认出的地步。 命运让她们俩长了差不多的身高,并且被卢姐排成同桌,又不费吹灰之力让她们知道彼此喜欢同一套书。俞梦记得自己第一次问田圆名字的时候,还以为她的“圆”字是“公园”的“园”或者“原野”的“原”。 田圆睁着圆眼跟自己解释“我的圆是圆形的圆不是公园也不是田原的原——哎呀,我就叫田圆啦”的时候,非常有喜感。 田圆跟她一样不擅长数学,喜欢同一个牌子的圆珠笔,喜欢同一款口味的饮料。俞梦现在细数起这些来的时候觉得很难得,托小哥和卢姐的福,她难得碰到和自己相似点这么多的好朋友。 田圆有点儿爱哭,经常被数学折磨到流眼泪。但是睡一觉起来又会忘记,心态很好。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和徐嘉誉那群男生一样,都是浑身充满正能量的小太阳,能够给身边的人 11. 荼白色的月亮 []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说,《透明的胡萝卜》是他写作的起点,他所有的写作都起源于那个顶着大脑袋的小黑孩。 大言不惭一点说,我所有的呓语都起源于一个荼白色的月亮。 【2027年,书展,俞梦】 俞梦忍住自己想要翘二郎腿的欲望,保持着尴尬的微笑。半个小时之前她就想叫父亲结束这场无聊的饭局,但也只能在酒桌上端正坐好,时不时要被叫起来去敬一圈酒。 俞鸣对她说,爸爸那些老朋友好久不见你了。你考上川中以后,家里也没摆酒席,这次趁着国庆,请你那些叔叔阿姨们聚一聚啊,办个升学宴,你打小,他们可没少教诲引导你啊。 作业卷子发了十几张,国庆又只有宝贵的三天半假期,还要被消磨半天在这种无聊的场合上,俞梦其实心里很不乐意。 更何况她清楚地很,明面上说是自己的升学宴,但实际上不过是父母的人情往来。一群大人聊天,自己一个小孩儿又参与不了,也不想参与。到时候待在角落里玩手机,又要被说没规矩。 而且既然是托了她升学宴的名,那么届时肯定要她站起来敬酒,说说吉祥话什么的。 果不其然,确实如此。几个叔叔阿姨和父亲一面“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一面“可惜时光不予年少”。 俞梦平均十来分钟,就能听到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啊,梦梦都上高中了”。 “梦梦开始写诗的时候,才这么大点儿呢!” 每每至此,俞梦总想让小时候的自己魂穿一下现在——那个时候被父亲频繁带去参加不同的饭局,几乎快成了场子里赔笑的吉祥物。今天在场的叔叔阿姨,基本都是她和父亲的老相识。 面对一些职业调查问卷,小时候的俞梦一直不清楚父母的职业到底是什么,后来的她一律写“从商”。说土一点,就是做生意办厂的。俞家在办这个厂上,有浙南老板一切鲜明特点,包括精明也包括算计,包括努力上进,也包括时运机遇,包括敢为人先,也包括土。 从外祖一辈开始起家,做鞋厂。到父亲这一辈,鞋厂规模扩大,在临近几个县城都开设了分厂,大小算得上一个本地品牌。父亲俞鸣主经营,母亲孟建芳帮着管理财务。有些叔叔阿姨开玩笑,会叫俞梦一句“鞋厂大小姐”。 其实很难想象,在这样冷冰冰的、充满橡胶味的鞋厂流水线里,能够生产出俞梦这样非标准、性格曲折的“鞋厂大小姐”。 俞梦印象里,她小学初中的时候,经常在饭局上听到“老俞啊,你以后这个厂子经营起来,是不是要给梦梦当陪嫁的?”或者“俞总啊,梦梦以后大了你要留意啊,别让那些小男孩骗走了,你要赔一座鞋厂的啊!”。 而且鞋厂大小姐十分早慧,在饭局上一声不响,其实心里早就水光明镜。以她小时候陪奶奶看的那些八点档电视剧和自己看的书判断,鞋厂大概率是不会给自己当陪嫁的——多半是弟弟的。鞋厂的大小姐只是个噱头,小少爷才是真的。 想到这里,俞梦心里冷笑了一声,愈发有一种不知所谓的悲凉。 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玲珑小姑”又发来了新的消息。 这是她今天晚上难得的救命稻草。 玲珑小姑:你爸又带你去吃酒了? 鞋厂公主:嗯。他说要办升学宴。 玲珑小姑:烦得很,暑假里不给你办办掉,现在才搞。 鞋厂公主:【动画表情】点头 玲珑小姑:公主辛苦了,最近学校如何?在川中学习生活都还习惯吧? 鞋厂公主:都还挺好的,就是数学太烦了。 玲珑小姑:没关系,姑姑相信你一定可以。【动画表情】加油 【1314】俞梦收到了姑姑给她的一条转账消息。 玲珑小姑:国庆快乐,小公主!姑姑明天就回来啦,好久不见你了。这段时间辛苦你啦,先给你发个红包。 俞梦觉得今天晚上自己从未这么快乐过。 俞玲珑是俞鸣最小的妹妹,上财毕业,目前在欧莱雅工作,今年年方三十二。人说女人三十是一道坎,但是俞玲珑除外。她的生活状态一直停留在二十出头,精致、时尚、大方、优雅。 家里这么多亲戚朋友,俞梦和俞玲珑最亲。 大约从五六年前开始,家里人就催婚俞玲珑,逢年过节不免爆发争吵。俞玲珑屡屡说过:“要不是为了回来看一眼梦梦,我才不回来过年呢,一年到头尽听你们在这催催催。” 俞梦也很义气地抱住自己的小姑,与全家人为敌:“你们干嘛要把我小姑嫁出去啊,我小姑以后又不是没有人养,她要是老了我来养她啊。反正我和小姑最好,你们不准替小姑做决定。” 2019年新年,俞玲珑没有回安川过年。想着已经大半年多不曾回家,好久不见自己这个心疼的小侄女,于是买了10月2号的票,决定国庆节回老家一趟。 玲珑小姑:学校里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鞋厂公主一时间想不起来任何值得说“有趣”的事情,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后排徐嘉誉那些男生上课接嘴的事情告诉小姑,小姑又问:学校里有没有遇见什么喜欢的男生啊? 鞋厂公主:。。。小姑你工作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男生啊? 玲珑小姑:【动画表情】来咯,静安区女子监狱。 玲珑小姑:我跟你爸妈又不一样的。我觉得你在高中如果碰到一个喜欢的男生,有一段青涩的初恋,还挺好的。等你到社会上,就会发现好的男生在校园里已经被瓜分光了。所以要趁现在买入,都是原始股,以后肯定会涨。 玲珑小姑:没有喜欢的,有趣的也成啊。现在高中男生都什么样? 俞玲珑离开高中太久了,俞梦很难给她解释现在的版本。再说了,她也没几个熟悉的男高中生。 不知道为什么,俞梦心里猛然闪过了沈岐黄那张贱兮兮的面孔。她心说,哪里有有趣的,全是有病的啊,姑姑。 她给姑姑发了个【困】的表情,接着便听有人叫她:“梦梦,梦梦今天晚上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梦梦最近有没有写东西啊?”一位眉目和善的阿姨看着她,“哎哟,我们好久没有见过梦梦的作品了。” 俞梦勉强地笑笑,说最近忙于学业——她当然不想说自己最近在写什么。 问她话的,是市里文联的一位阿姨。实际上,在场几乎有一半人,都在市里的文化组织和电视台工作,剩下那一半才是和鞋厂生意有直接关联的老总们。 让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聚到一起,归根还是因为父亲。 俞梦的眼神落在包间里晶莹剔透的水晶灯上,别的色彩映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只有十分耀目的白光折出来落在俞梦的眼里。 她伸手挡了一下,白光像很久以前的月光一样透过指缝,让她恍然一下,以为那照到了自己的小粉胳膊上—— 12. 天才与小张爱玲 [] 她的人生是个传奇,有关她的故事里充满了流言。 很早我就认同了一个观点,叫做出名要趁早。以至于高中写那篇题为“晚熟”的议论文的时候,一直觉得很违心。 天才两个字说的是她,却缠住了我。 【2027年,书展,俞梦】 “是夜,晚唐般的月色……” “子珉看起来不像个十八岁的男孩子。细细地看,这五官更适合长在一个女孩子的脸上。他说那是他小时被奶妈用乳汁洗过全身的缘故。小粉扑子脸上一双涂了漆墨一般的眉毛,真有几分‘洋金华’的味道。” 托林叔叔的福,她七岁开始在当地的少儿报刊上发表小诗。从“荼白色的月亮”开始,向许多诗歌和散文小说延展开去。 俞梦房间里有一个小书架,最上面整整两排,放着的都是俞梦从小发表过作品的杂志和期刊。 她用“榆林夕”这个名字发表作品,这源自她小时候做的一个梦,意为在一片榆林旁边把梦拆解。拆解之后是文学,而文学就是这样诞生的神迹。 对,只有几岁大的俞梦还不知道自己是“鞋厂公主”的时候,能高深莫测地跟同伴说文学是什么,说张爱玲是谁。 因是彼时的因,小学时别人还在看儿童读物的时候,俞梦已经在看张爱玲了。《传奇》里的故事她看了不下二十遍,对这个天才女作家的喜欢一发不可收拾。 英国文论家威廉·凯恩说过:“写作是从模仿开始的。”如果站在文学理论的角度上来看,俞梦的写作是从模仿张爱玲开始的。幼年的她就轻松地观察出了张爱玲的一些写作特点。 所以之后她看月亮离不开悲凉,看花草要剥落层层颜色。万事万物旋进迢迢银河,在里面瓦解、分裂又重构成一个个纷繁复杂的词块,酿成一点指尖血,又落在她的笔头。 在没有意识到之前,那个穿着赭红色旗袍的女人就在她身上种好了果。 小小的她跟着爸爸来走于一个个饭局和聚会,认识了很多安川当地的文学刊物编辑、电视台记者和导演。在她低眉羞涩地拿出自己新写的东西时,总有对俞鸣说“你女儿真是个天才”。 而林叔叔和父亲,会夸自己是“小张爱玲”。 俞梦近乎贪婪地看书和写作,像婴儿本能地吮吸母亲的奶汁。爱玲全集她很早就看完了,她刻意去寻自己与她的相似—— 无论是文字,还是自己的身世。她对她笔下的苍凉人物有近乎狂热的痴迷,甚至期盼命运对她的残缺。她甚至想过,斯人十九岁写“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那么她的十九岁呢? 写出像张爱玲那样的文章,要有林黛玉的才情与任性,少不了交织在一起的矛盾的自满、自负和自卑,还要毛姆的通透,有能够旁观人事的审慎冷漠。 总有人说她刻薄,她却觉得是他们不懂她的苍凉。 俞梦从那么小不点儿长到十来岁,一直觉得自己很懂张爱玲。因而把这字里行间生出亲切感,以为是天才对天才的惺惺相惜。月亮有盈缺的变化,而她的欢喜仰慕一直停留在十五的晚上,月亮圆得像玉盘。 她也好安享“天才”的桂冠,一如希腊神话里的达芙妮姿态袅袅。 初一的时候老师讲作文,第一节课拿来当讲义的文章竟然是她小学写的。老师还与同学们说,这篇文章写得极有灵气,其实是难学的。 俞梦乖顺地把这句话收到耳朵里,用难为情的低头保持矜持,心里打了胜仗似的甜蜜。她没有告诉同学们,当地文学杂志,只要是缀着“榆林夕”落款的文章,都出自她手。 天才嘛,都是低调的,等着别人来发现好了。 但天才的偶像包袱一抖就掉了。 在俞梦的印象里,傅老师是第一个觉得她只是“有点天分”的人。小王子的故事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才”和“小张爱玲”的称呼后面,有多少是真心实意的夸奖,有多少是父亲和叔叔阿姨们的人情往来,也随着她的冷静审视而被思量清楚。 俞梦认真思考以后,觉得这对于以前的自己来说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大人们把她对于文学纯粹的兴趣,卷进了利益和人情交换里。 不够纯粹。她在日记里写,以大人的视角去揣度孩子的事情,会把所有有意义的事,变得无聊。我不要成为无聊的大人。 初二遇见傅老师,对于俞梦来说,好像童年的泡沫被人骤然戳破,被泡沫掩藏的月亮除了苍凉还是苍凉,令人恼羞成怒,之后是无尽的悲凉与残酷。 傅老师的学生是凌筱筱,川中16届之后,每一届都有想要做凌筱筱的人。自己也不过是这么多人当中,比较早起步去写作的一个人罢了。 对于傅老师来说,她不至于平平无奇,但绝对称不上天才。 俞梦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坦然又遗憾。坦然是因为她早就在初中的时候有所设想,遗憾是因为她到底不甘心她不是天才。 俞梦知道毛姆的故事,知道毛姆原本学的是艺术,但是他觉得自己如果继续画下去,只能当一个二流的画家,所以他毅然放弃画笔,选择开始写作。 她想成为一个作家,她不想跟傅老师当时说的一样“仅限于此”,也不想面临毛姆的困境,成为一个二流作家。 她多希望对于傅老师来说,自己是个真正的天才,跟凌筱筱一样。 她不敢像初中时候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地亲近傅老师,也不甘心像个普通学生一样跟她打个招呼便过了——她始终想要她的肯定。 初三拿了那个奖杯以后,她受到了很多来自叔叔阿姨们的关注和赞扬。但是她再也没有以“榆林夕”的名字,发表过任何作品了。 她不是没有写过,她只是不满意。她将作品的锁进抽屉,在各种各样的故事里兜来转去,心里总有口气出不净然。 有些人心里的气落成百来个铅字便算是到了头,而她俞梦的气非得绕成九曲十八弯,钻进个天马行空的故事里去,那些罗愁绮恨才能找到冤家。 但是她还没有找到。 水晶灯的白光一闪,她的思绪就像质量不合格的烟花,在“嗤”一声以后,什么都没有了。她再看满堂宾客,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笑脸盈盈来笑脸往。不知不觉 13. 女结婚员 [] “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多着呢。”俞玲珑维持着微笑。 “一个人哪里有两个人有意思嘛。”孟建芳边说,边给俞玲珑盛了一碗海鲜汤,“早晚都要是两个人的呀。” “一个人能找的乐子比两个人多多了。”俞玲珑道,声音末尾带着点防备,“上海哪里都不缺乐子找哪,阿嫂。” 俞鸣终于注意到什么,从孟建芳手里接过那碗海鲜汤,对着俞玲珑道:“你就有钱到处造吧,全家就你最潇洒。” “尝尝你嫂子做的海鲜汤,跟上海肯定不一样的。”他“哈哈”笑一下,将饭桌上的话题转移开去。 “最近工作辛不辛苦啊?”俞鸣关心道。 “前几年升中层以后,事情就自由很多了。”俞玲珑的声音柔和起来,开起了玩笑,“但是还年轻嘛,还是再拼个几年。哥你每次问我我都说辛苦的。” “玲珑这一代人真的跟我们不一样哦,一直很有冲劲儿的。”孟建芳道,“我们当时都不要到三十岁的,二十五岁就已经算是‘不小’了。玲珑今年多大啊?我没记错的话,玲珑是八七年的吧?” 俞玲珑沉默一下,抿了抿嘴:“对,阿嫂,我八七年的,今年三十二岁。” 孟建芳“啧啧”了一声,说:“时间过得真快,我总觉得前几年玲珑还在上学呢。” “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梦梦小学都还没上呢。”俞鸣回头瞪了孟建芳一眼,意思你有完没完,“转眼梦梦过两年都要考大学了——跟玲珑一样能考上上财,我就谢天谢地了。” “考上财干嘛,继承你鞋厂啊?”玲珑也“哈哈”笑了一声,“现在上财的分可高了,有这个分报其他的学校,更符合梦梦的气质一点。” 小姑看向俞梦,两个人相视一笑。 俞鸣双手合十:“我的意思呢,总是跟你当初一样有考高分的能力,我就谢天谢地了。你知道的嘛,梦梦一直数学不灵的。” “小姑最近在忙什么?”俞梦连忙打断她爸,怕他又念叨下去。 “最近在忙赫莲娜的活动呢,国庆前刚刚把新品给推出了。”俞玲珑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去把自己放在沙发上的托特包拿来,从里面拿出个小礼盒来。 “阿嫂啊,这个就是赫莲娜刚刚上新的绿宝瓶,我们员工福利发过来的。”俞玲珑把礼盒递给坐在对面的孟建芳,“很好用的。我先前用的是去年的那个,效果已经很好了。今年这个各方面的数值又上升了一个层面,送给阿嫂先试试。” “这不便宜吧?”孟建芳打开礼盒,看到了里面那个精致的小瓶儿,对俞玲珑道,“刚上新啊,给阿嫂,合适吗?” “我们福利嘛,也不花钱。”俞玲珑舀了一勺海鲜汤,又道,“阿嫂做的海鲜汤确实外面吃不到呢。” “唉,星星怎么不在家啊?”俞玲珑话锋一转,这样问。 “哦,他同学今天生日,上同学家玩去了。” 星星是俞梦的弟弟,才上小学。 聊天的氛围轻松起来。俞玲珑在欧莱雅的高档化妆品部做市场方面的工作,对化妆品护肤品本身也算是“专家”,加上公司福利多,往年倘若回来过年,会带回来很多化妆品当礼物,送给家里的女性长辈。 据俞梦观察,这也是小姑为什么招女性长辈喜欢的原因之一,男人们不懂小姑聊天聊着聊着就拿出一瓶赫莲娜或者兰蔻说“新年快来”的含金量。当然,小姑更是已经替她把以后用的口红都筛选好了——两三排阿玛尼被俞梦锁在自己的柜子里,等以后再用。 俞玲珑很疼自己这个小侄女,只要看见合适的,都想着寄给她。 几人吃完中饭,驱车去了乡下奶奶家,又在乡下吃了饭才回城里。奶奶也很想念自己的小女儿,只是明里暗里也对俞玲珑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这件事情不满,少不了说她两句。 安川乡下保守人情重,奶奶没少因为小女儿不结婚的事情被人议论。 俞梦其实能察觉,在前几年,小姑更年轻一些的时候,邻里邻居和亲戚们只会说她有出息,年纪轻轻就已经独自在外地打拼出成就来。而随着小姑奔三,这样的称赞往往后面会跟一句“以后对象不好找”,或者“怎么还不找对象”“不结婚有什么用”。 那时候,俞梦不过才小学。最初,她也像那些长辈一样问过小姑,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她也想要姑父。 俞玲珑很惊讶地问她,你很想要姑父吗? 俞梦懵懂地点点头。 俞玲珑说,姑姑有比找一个姑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结婚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一个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让自己过得开心。 俞梦问,那小姑你怎样才会开心呢? 俞玲珑说,一直赚大钱,还有永远漂亮。 俞梦再次懵懂地点点头,从此以后开始仗着自己年纪小,跟全家人为敌。 小姑的话让俞梦思考了好几年。 好在她算是早慧。和着平时看过的书与那篇凌筱筱的文章,她想通一个道理,某种角度上来讲,小姑的愿望其实是很奢侈的。人们总是希望女人可以永远漂亮,但是不一定有人希望女人可以一直赚大钱。 女人就算赚了大钱,人们还是会把一个女人的成功与否与她的婚姻感情状况联系起来,好像女人这一辈子就只有这点事值得别人关心一样。 女人是很可悲的。即使是像小姑这样优秀、自信、独立的女人,还是要因为不结婚被长辈们在背后议论,甚至被视为不孝。 有人会对小姑一直执着于事业感觉不解,认为她不需要这么累。也有人会对小姑一直维持着全面精致的保养和妆容感到不解,认为她就是在掩饰自己年纪大了的事实。 但不是的,那仅仅是因为小姑想要赚钱和想要漂亮而已。 对于女人们来说,拥有这两项中的任何一项,都已经是人生极大的成功。但是小姑贪心地想要兼顾,所以她表面光鲜亮丽,其实艰难辛苦,这是注定的——有太多东西束缚着她了,不论有形还是无形的。 俞梦经由小姑想通,凌筱筱即使给张爱玲的女人们找了一条出路,但是这条出路上的女人们还是面对着诸多框架和规训。 “女结婚员”的诅咒并没有消失。俞梦心疼小姑,也心疼自己可能要面对的未来。 晚上,俞玲珑拒绝了哥嫂为她布置客房的请求,跟俞梦睡一个房间。 俞梦当然很乐意,她印象里上次跟小姑睡一张床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她和小姑躺在床上,都敷着面膜,絮絮叨叨聊了很多。俞玲珑很遗憾她后天早上就要回去上学,否则她还想多带她玩一玩。 “现在高中孩子压力真大,高一开始就抓这么紧。” “我们平时两周才放假20个小时,”俞梦说,“国庆有三天多已经感恩戴德了。” “那我们梦梦能适应也很厉害啦。” “适应不适应的……”俞梦蹙了蹙眉,“总不能不学了吧?其实我有很多适应不了,比如偏重的理科和一直以来的数学,教学节奏很快。不过感觉也不止我一个人跟不上。” 14. 梦の期中 [] 十月份国庆假期结束以后,是期中考试。本次考试为整个浙南地区省重点高中的联考,包括九门学科,参与人数众多,因此有赋分基础,排名和检验效果很具参考性。程敏为此召开了多次教师会议和班主任会议进行强调。 对于各大平行班而言,重要性尤其突出。 因为这次期中考试之后,年段就会开始对七选三分科进行三轮志愿征集。在最后一轮志愿征集的时候确定年段将会开出的七选三组合班。 本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以后,根据两次大考的排名先后,大家依次选择自己意愿的组合进行分班。 高一下册的这个新班级,会陪伴大家走完接下来的两年半。 对于三个实验班而言,他们完全没必要烦恼这个。他们可以任选物化生技其中的三门,并且留在原班级。除非他们想要弃理从文。 而包括两个创新班在内的、剩下的十三个班级,将全部洗牌重组。 由于选科分班时志愿填报先后的依据是高一上册两次大考排名,所以最后也会产生报不上自己志愿组合班、只能另选其他的组合班的情况,那很糟糕。 另外,九月份至今大量的周练小测都关注的是数学和三门理科,政史地很少进行过单元考试。所以大家摸不清自己对几门选科的擅长程度,只能凭借这次大考判断。 选科又关系着以后高考填报志愿的方向,一经确定,其实也基本划定了以后高考志愿填报的大框架。 所以年段每个同学,都很重视这次期中考试。 国庆结束以后,是俞梦学习最认真的一段时间。她自觉九月份的学习态度不够端正,十月份国庆又一直在玩,学习状态说实话——挺敷衍的。 这次考试跟选科挂钩,她不得不认真对待。对于她来说,选什么已经很明确了。九月份进行的这几次小测当中,她的物化生全军覆没。而政史地的小测,成绩则十分理想,特别是政治和历史,两次都考了班级前三。 就小测和上课的情况来看,她基本不可能选物化生,只能选政史地。 所以本次期中考试,她得证明一下自己,以免之后分科的时候选不上大文班。 而田圆的情况跟她稍有不同。田圆的政治和历史也比物理化学好出一大截,但是地理很一般,甚至比生物还要再差一点。现在看来,田圆最好的组合选科方式应该是生政历,之后很有可能会跟她分开。 晚自习开始前,俞梦正整理着错题,想到这里,有点伤感。她在川中几乎唯一的好朋友,之后很可能跟她不在一个班了。 她看着旁边在整理生物错题的田圆,莫名心悸了一下,觉得很难过。于是拿着历史和政治必修站起身,走到教室外面去,靠在大储物柜上背书。 她为这次考试制定的策略是,不强求物化生,努力做对基础题,等着赋分保底。在数学上努努力,不做错基础题。其实理科对于她来讲都大差不差,都努力肯定是努力不过来的,但是可以选择一两门突出努力一下,说不定还能菩萨保佑有奇效。 在四门理科中,俞梦选择了她的老冤家数学。原因除了数学分值高性价比高以外,还有晶晶一直以来的鼓励。 先前运动会的时候照常上晚自习,晶晶两次过来答疑,主动找了她和圆子,问她们限时练的错题整理情况,又把比较基础和比较容易错的题型给她们讲了讲。 “你们两个呢,其实认真也是认真,就是不好意思问。”她说,“过了国庆,离期中考试就没多久了。到时候会有很多练习发下来,你们要是做不完,记得不要太盲目了。最后回到限时练上来,把限时练上的问题都搞搞懂,考试肯定不至于考得很差的。” 晶晶脸上的笑容有一种母性的光辉,让俞梦觉得如果不乖乖听话,会有种愧对母亲的内疚感。她很感谢晶晶,学习本来就应该是主动而努力的人先享受进步和赞赏。像她和圆子羞耻于自己成绩而不肯主动向老师提问还间歇性敷衍的,其实并不值得晶晶主动来拉一把。 她大可以省出时间先教会那些脑子比她们快还比她们主动的同学,可能看到的进步和得到的成绩回报会更理想。比如徐嘉誉,一下课就“晶晶姐晶晶姐”的大呼小叫,可以把晶晶哄得心花怒放。 所以俞梦很感谢晶晶,开玩笑地问晶晶会带什么组合班,她以后就选什么组合班。 晶晶说这个不一定,都是段里统一安排分配的,不过她自己以前都是带偏文的组合。 “一般都是带政史班级呢。” 在饱受堆积如山的训练试卷折磨的同时,俞梦坚持践行着晶晶的建议,把把限时练的错题抄出来,印了好几份,挤出时间来刷。 学有余力的同学们在研究难题,但是对于她来说,保证基础题和中等题尽量少失分才是最重要的。 语文和英语一直以来都是她的长项,而且对于这两个学科来说,没有什么清晰的复习范围。语文从语基到作、英语从听力到作文,基本与课本无关,什么都有可能考,所以俞梦把复习延后。除了在每天晨读的时候背背写写,没有花过多的精力,考前再看看作文相关的素材就可以上考场了。 她的背诵重点放在政史上,地理的记忆内容比较少,而且主要偏向理解。政治历史的任务相对更重一些。 政治倒是还好,政治老师年纪稍大一些,带过两届高三,更有经验。按照他的步骤来,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但十五班的历史老师是一位刚毕业的男老师,也许因为教学经验不足,课有时候讲的乱七八糟。俞梦发觉他会落很多知识点,上课的侧重点有问题。 要不是她很早就找高二的学姐要走了她历史学考时候的资料,她压根不知道这个憨憨居然落了这么多知识点没讲。于是她自己对照着考纲梳理新课知识——和正式高考不同,期中考试因为内容少,题型是选择题和材料题六四开,选择题成了得分大头,那么就一定得关注书上有可能出选择题的地方,尤其是时间、人物、地点。 至于材料题,俞梦观察了一下学考试题的答案,基本上都是材料里有一部分分数,剩下的是书上结论性的句子。那个教历史的憨憨没给他们交代任何考试技巧,俞梦也就只能靠自己的嗅觉试一试。 政治考经济生活的前两个单元,历史考到必修一前五个单元。她低着头正翻书默背,想着一边背一边试着押一押试卷可能出哪几个点,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晃了晃。 把俞梦吓得一抬头,发觉是沈岐黄。 对方嘴角微扬站在她面前,递过来一本书。 “还你。” 俞梦一看,是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她想起来,原本让这厮国庆看完就还给她,哪知她自己国庆回来以后学习太用功,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哦。”俞梦伸手去接,却发现对方拿着书的手纹丝不动。她拔河一样把书往自己这边拔,沈岐黄自岿然不动。 “学习这么用功?”他走近一步,“怪不得连书在别人那里都忘了。” 俞梦心里暗骂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啊”,嘴上却答:“期中了啊,难道你已经到不用学就能考好的地步了?” “我是觉得光为了考试而学习,挺没意思的。”沈岐黄手上没有一点要松开的意思,“所以我这几天都在看这本书。国庆回家有事,没有看。碰上你忘了这件事,才有幸有时间看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