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山观神》 1. 001 [] 大周世人皆知海外有仙山神树。 自东南外廓往外边看,都是一片茫茫烟波。其中只见苍天神树屹然矗立,浩渺中只得残影。 传说有神仙妃子,住在那棵树往北七百里的地方,终日鼓乐而鸣。于是大周人沿用古籍传说,将这棵树取名为扶桑,而那模糊中和海天并为一线的地方,就叫“小瀛洲”。 但在东南沿廓出海的人口口相传中,那青冥浩荡的神洲是他们的夺命符,凡是出海,无论多远,都可只见渺渺轮廓,可如果看见了“小瀛洲”的全貌,那这条命就要没了。 侥幸回来的人也讲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是巍峨高壮的南天门,有人说是冤魂哀嚎的酆都殿,也有人说是坐着十二女罗汉的“毕法天”,胡言乱语,怎么也讲不清楚。 只知道往东的水里有巨物,天上有怪鸟,要去小瀛洲求仙的人管这些叫鲛人鲲鹏,要去出海捕鱼的人厌憎这些,管叫“食人肉的海虫鸟怪”。 此刻,远在鹞都的皇帝驾崩了。 他死的时候,眼睛直直盯着东边看,似乎这样他的生魂就可以穿过卷起无尽浪的海,直到那“小瀛洲”而去。 众人只知他求长生求得疯了魔,丧钟嗡然而鸣,他也带着关于“小瀛洲”的秘密溘然长逝。 ——扶桑不是树,是缠着一座倒长的山的藤蔓。 藤蔓上栖息着长尾羽的神仙鸟。倒着的山里边有块棺木,里边睡着他的心上人。 于是一位人间的王候,历尽一生都在找小瀛洲的神仙。 大周开国皇帝聊苍携雪水而来,北灭长灵八国,设四野,西击莽原,开横渠,在黄沙中有毕法天十二神女相助,于山林中有姑射山女仙相协,一统中州,定都鹞都。 千古一帝,一朝驾崩。 …… 苍穹不老,人间半阙。 东南有神山,北边也有山。 笑尸山的雾气终年不散,传说中小瀛洲住的是神仙,那么笑尸山上住的就是鬼怪。住在山脚下都是些贫困潦倒的人,在城镇没有房屋铺子。 “别哭啦!你赶紧找点活干,去当个学徒,说不定以后还有饭吃。”两个少年在一处山岗上,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个道。 站着的只有七八岁。坐着的看着有十二三岁,粗布麻衣,神色阴郁,脸上似有泪痕。 眼前摆着一具老妇的尸体。 “你阿婆只是太累了,睡着了。”站着的那个说,“我爹爹说了,每个人都要睡这么一回。睡完了就好了,就连皇帝也要睡。” 那坐着的抬头,道:“我知道!你爹哄你,那就是死了!可我阿婆连个棺材都没有!” 老婆子一生操劳,没有攒多少银钱,养的三个儿子到了岁数再也没有回来过。在笑尸山山脚下捡来了他这么个小孩儿,又给自己找事情,拉扯着李二牛长大,可还没等他做到“富贵衣锦还乡”,这老婆子自己就撑不住,先离了世。 原先只不过是风寒的小毛病,她却连药都舍不得抓,最后中风死了。 “哎呀,人间贫富一轮换,你找个坟头,把你阿婆丢了吧。本来就穷的揭不开锅了,计较最后那口棺材干嘛呢?” “反正笑尸山的尸体多的是。你原先的阿爹阿娘说不定也都在这儿了。” “听我的,”小少年拽着他,“就丢这儿吧,你阿婆今生过得不好,下辈子轮回了就是当皇后娘娘的命数了。” 李二牛抬头,道:“下辈子的事情那也是下辈子!” 他生来就无父无母,被老婆子拉扯着长到这么大,大字不识一个,和老婆子在笑尸山下卖纸扎人,难道他上辈子就是皇帝了吗? 那少年看见他固执不肯动,像大人般摇头叹气,背着手走了。 李二牛就坐在他阿婆的尸体旁边,坐到天黑。没有多少人路过笑尸山,也没人给他银钱。 阿婆的三个儿子也没有来,也没有其他人来。 少年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最终还是打算就刨个坑,把他阿婆的尸身和那些早不知道名姓的人放在一起。 他不愿意这样的。老婆子眼角的皱纹和身上那条破围裙都还在,她没读过多少书,连自己的姓名也写不出,只知道她阿娘叫她“丽娘”,至于具体是哪两个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老婆子这辈子本就不起眼了,再把她丢在这儿,变成众多不起眼的尸首中的一个,李二牛不忍心。 这又有什么不忍心的?天底下王侯将相,手底下将领哪个过的不也比她好?帝王姬妾,哪个不比这卖纸扎人的老婆子风华绝代?一朝成王败寇,红颜枯骨,也都汇聚成这笑尸山的泥土,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有千里地来葺作皇陵的,也只有功传千秋的大周开国皇帝。 他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正打算走的时候,笑尸山的雾气动了。 笑尸山这片地方,原本是没有山的,但是后来莫名其妙就有了。 大周人传言,这些都是大周始皇聊苍斩杀的贼人,他们的怨气汇聚在一起,变成了雾气,他们的尸骨趁夜爬行,堆成了一座小山。附近的镇叫“笑镇”,这座尸山也被人称为“笑尸山”,后来大家都畏惧传言,朝外边搬走,这一块也成了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 李二牛瞪着眼睛,见那雾气好似汇聚成数条绳索,困住了什么东西。 磅礴难言的气息拂面而来。 他只感觉像是有什么很庞大的东西沉沉压在他的心头,怎么也逃脱不得。他的脚,他的手,身子,都像是被威压定在了原地,一寸也不能动弹。 只在片刻之后,那道雾气就自己散了开来,随之迸射而出的是金光。 笑尸山上,像是又升起了一个新的太阳。 金光像云烟,绕着整座山,山上黑漆漆的树木颜色都亮了好几个度。 他看到了一只鸟。 那不是鸟,那是长着翅膀的人。 是天上边的仙人来了! 李二牛呆呆地看着,他忘了俯身叩拜,也忘了仙人不可直视,傻傻站在那里。 金光被树木切碎成一片片,落在他这儿的时候就剩下一小块了。 他就见着那仙人舞动着翅膀,衔着金线飞来。——然后在他面前摔了个大马趴。 他终于看清楚了,飞来的“神仙”看着不过是双十年纪,估计还要小一点,身上披着羽衣,身后是铺天盖地的羽翅,隐隐流转着灼目的金色光华。 这是李二牛这贫瘠的一辈子里见过最漂亮的人。 他呆呆道:“仙人……你是来赐福的吗?” 大周永和二十三年,笑尸山少年初见小瀛洲神仙,惊鸿一瞥,直坠人间。 女子笨拙地收了外边的羽翼,道:“神仙?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来这儿看看。” 次日。 “来人哪——丽娘那个老婆子成仙了!”十里八街的七姑八姨扯开嗓子卖力地传着,笑尸山的动静,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儿像是重新升起了赤日,爆开了光华,把笑尸山所有徘徊的黑雾都驱散了开来。 当时笑尸山只有她那个养子和一个年轻姑娘,这不是老婆子成了仙是什么? 黑雾散开来之后,笑尸山被掩盖的风景才全部全部散开来。满山遍野的梨花桃花迎春花,春日所有花不分地区,似都被载种到了这里,花瓣落了满山。 笑尸山一下从死气沉沉变得光华流转。 老婆子的三个儿子这下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伏在老婆子的尸身边上干嚎着“我的娘”,心里是带了几分的怨恨,责怪自家娘成了仙,怎么不带上他们这些个儿子。 平日邻居从不相往来的老姑子,也拿着手帕子抹眼泪,朝那些不知内情的人掰扯:“她平日里就守着这片山,大家都走了,也守着,守着她那义庄和那点纸人,终于,苍天有眼,老婆子守到笑尸山黑雾血海都没咯!” 生前无人问津。 死后人声鼎沸。 人们筹了钱,替老婆子打了口上好的棺材,金丝楠木还嵌着奇珍异石,鼓乐钟磬齐鸣,把 2. 002 《倒山观神》最快更新 [aishu55.cc] 行到半路,李二牛忽然拉住她,道:“前面有猫猫神,你陪我进去拜一拜。” “猫猫神?”女子重复了一遍。 李二牛解释道:“也许它是小仙,你不认识吧?” 女子跟着她进了庙宇,那神龛之上塑着的,竟然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狸花!李二牛指着下边的碑文,没想到女子道:“我不识字。” 李二牛逐字逐句念:“是倒金银长生长乐威武威风猫猫神,拜一拜就可以招财进宝。” 一大串的前缀,足以看出当地人对猫猫神的尊崇,李二牛拿了香,跪在蒲团上,正要躬身,身侧的小神仙拉住了他,道:“不用拜了,它已经死了,不会给你倒金银财宝的。” 什么死了?你巴不得我挣不到钱呢!李二牛正欲反驳,想起眼前的人还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大神仙,问:“为什么?” 女子回忆了一下,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只胖狸花被自己带到小瀛洲之后,在自己睡着的某一年里,已经悄然去世了。当时它在人间,还只有一座庙,现在猫猫神的庙在偏远的笑尸山都已经有了,她回答道:“就是死了,生老病死的那个‘死’,它死了,就不能给你财宝啦。” 李二牛追着她喋喋不休:“你该不会是见我天资不够哄我的吧?为什么我阿娘死了反而成神仙,猫猫神死了反而不是神仙呢?你会死吗?” 他停顿了一下:“你以前没有名字,那你来过人间吗?以前那些人都叫你什么神啊?” “我之前叫云霁。”女子道。 “为什么不叫威武威风翅膀神?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凡人。”李二牛追问,这像是村边那些小姑娘取的名字。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不是很有意境吗?我记得是很久以前,有个人给我取的。”云霁回答。 云销雨霁,李二牛在村子学堂偷听的时候听过这个词,云霁刚从笑尸山上飞来的时候,黑雾一散,霞光万丈,的确是“彩彻区明”。 李二狗又问:“以前?原来你以前来过人间,那为什么不识字?你为什么说只带着我五十年?” “我五十年才飞出小瀛洲一次,你们的字改动这么多次,我肯定不认得。” 他又问:“为什么五十年才出来一次?” 那是她刻在小瀛洲巨石上的规矩,五十年一来,五十年一回,恰好是凡间人最长的百年寿数了。云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定这个规矩,只觉得记忆里自己好像都是这么过的。 李二牛嘀咕:“真奇怪的规矩。” 云霁道:“可能五十年出来一次,看看人间有没有人等我吧 。那块石碑子上记着的,有比这些更莫名其妙的事,但都是我以前以为我会永远记得的事,所以大部分没头没尾,比如什么时候,去哪里,赴一场约,虽然我已经忘了为何要去,与我约定的人是谁,但是我得去。” 神仙的坏处就在这里了,看过太多,就没有什么特别刻骨铭心的东西,会让自己一直记在心中。在小瀛洲的五十年,她可以忘掉大部分事情。 “为什么?”李二牛问。 “因为虽然我忘了,但他对之前的我来讲一定很重要。” “——后来你见到约定的人了吗?” 云霁摇了摇头,道:“大都没有。有一名江湖上望山饮雪的大侠。在赴约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的子孙把他的亲笔书和刀放在了我们约定的酒馆,要我再过十年去取。” “你和大侠?之前都做了什么?” “无非是些旧忆。只不过我都忘了。”云霁摇了摇头。 …… 年岁如梭,八年就像潺潺的流水,又飘飘忽忽如小神仙翅膀尖的羽毛,晃眼就过了。 “李二牛!我的包子和口脂呢?”女子叉着腰。 “都说了,二牛是以前随便取的贱名,叫我李惊风!”男子打开蒸笼,夹出包子放到碟子里,转头无奈道,“胭脂早买来了,就放在你的妆奁里了,你之前又没有认真听我讲话!” 如果在八年前,李二牛还不信女子是神仙的话,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了。他现已经二十一岁,和八年前截然不同,身量抽条的像春天的笋,但女子八年来,容貌丝毫未变,和笑尸山初见长的一模一样。 “看我!这个色好看吗?”云霁站在身后,拍了下李惊风。 八年,她没有变化,但是那个只到她腰的小少年,现在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 李惊风回头,看到扎着双麻花辫的女子,眯着眼朝他笑,唇上那点桃红色的胭脂亮晶晶的。不由得一时看痴了。即使八年,他不论是少年,还是现在,每看一次她,都会看痴一回。只不过比起以前单纯对美的那份欣赏,现在他怔神中又掺杂了些别的情思。 “收拾收拾东西,又该出发了。”她道,“你还要跟着去吗?你的年纪可以留下来过自己的日子了。” 这八年来,李惊风没有像寻常的小孩去读书上学堂,跟着云霁走遍了五湖四海,见到不少风景,也学了不少东西,但始终不知道她的目的到底在哪里。他问:“这次你又要去哪?” 云霁道:“还记得那个我和你说过的——” “江湖客栈的十年旧约吗?” 李惊风当然记得,有一个侠客,没有熬过云霁不在凡间的五十年,只好留了一把刀,一封信,重新定了十年约定,等她从小瀛洲再飞过来的时候拿。 他没来由的一阵庆幸,幸好自己遇见她很早,有足够的年岁,陪她度过在尘世的五十年。 “我跟着去。”李惊风收拾了灶台,笑着道,“我一直跟着你,不要留下来过日子。” 云霁算了算,她道:“那你最多也只能跟我四十二年了,等你变成老头子,后悔就来不及了。” “不会后悔的。”李惊风道,“你说过可以一直带着二牛的。” “刚才还说二牛不好听,现在又二牛啦?”云霁笑睨了他一眼,展开了自己的翅膀。 白羽翅全展开的时候,一边足足有一个人长,此刻在狭窄的室内舒展不开,只能半拢着。李惊风见云霁飞过几次,不过来到凡间,又带了一个人,她大多时候,用的也是凡间的车马。 翅膀上有隐约的流光闪过,云霁很爱惜她这对翅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擦擦掸掸。 “呀!”云霁突然道,“我给忘了,我现在还没有找着丢了的翅膀链!” “翅膀链?”李惊风重复。 “是绑在我翅尖的两条链子,拿红卵石串的。”云霁解释,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 003 《倒山观神》最快更新 [aishu55.cc] 重重远山间,一辆马车徐徐而行。 青州的山不高,但是多,是一重又一重的丘陵,大多是碧绿的,只有少部分才有些别的颜色。譬如有一片梨花或者樱花林,或者是刚被樵夫砍了一片山坡,显得光秃秃的。 云霁看累了,重新放下帘子,打了个哈欠。 李惊风赶着马,道:“还有半日,我们就到最近的锦屏镇了。你如果无聊,可以和我说说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州都还是旧景色。”云霁拉开前面的帘子,盯着李惊风的背影看。之前赶车的背影,还是清瘦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大了这么多,严严实实挡在前边,已经看不清前面的风景了。 “你赶车的时候,总喜欢讲我们刚见到那一天,我的羽翅勾住了枝桠,然后扑到了你前边。” “那是因为我没有见过……这么有‘人’味儿的神仙,”李惊风笑着答,“凡人一生,传说里头,除了大富大贵的王侯将相,生的时候听说有百鸟绕梁神仙赐福,或是穷凶极恶的邪魔外道,死的时候是神仙替天收恶,你看还有多少人能够再见到神仙?” “你今天的双环髻,还是我绾的呢。” 遇见长翅膀的神仙,把他从笑尸山带了出来,虽未至仙途,但李惊风早已甘之如饴。 他前世应该有千般造化,才能恰巧碰上笑尸山的万丈光华。 云霁顺手扯了根旁边往路中间长的狗尾巴草,插在了头上的发髻上,她道:“你们说弹指百年,所以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八年前的事情,记得刻骨铭心,可要等到八十年后再提,你连笑尸山长什么样,都觉得模糊了。” 所有的瞬间,在度过的那一刻觉得足以铭记一辈子,或爱或恨,或痴或嗔,但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被流水般的岁月慢慢冲淡,等到最后,旧人再提起,还要惊奇地问上一嗓子:“什么?以前竟然有这一回事?” 云霁不是有“人味儿”,她得算是个活得很久很长的人,因为寿数太长了,记忆就在漫长的年岁流失了,慢慢淡忘了很多事情。神仙也是会喜怒哀乐的,只是情积累得多,就不稀罕了,所以才说“神仙无情”。 “就像是青州,上一次,上上次我来的时候,都是低矮的山,翩跹的燕,唯一有些区别的是,那个时候大周藩王作乱,常州多了很多逃难的流民。”云霁道。 青州在常州的北边,在百年前,青州由一个异姓藩王管辖,后来他举旗造反,对着北边的鹞都,在青州重新立了个国都,叫南成。大周动荡,被分成了南北二国。这些都是史书前边的事情了,但是在云霁嘴里,还是“上一次来”。李惊风有时候,会被她平淡的叙述中厚重的旧事压的喘不过气。 “虽然说每次景色都大差不差,但是我还是每一次都会来。”云霁道,“我总想看看,五十年,这块地方能有什么变化。” 马车恰好行驶过一处低矮的山头,山头有个庙,奇特的是,庙的牌匾和门口用红线交错悬挂,红线结节之处,是金黄的铜铃。此刻山间微风吹过,铜铃像是春日聚会时叽叽喳喳谈笑的少女,“丁零当啷”清脆响成一片。 李惊风总算找到些新的可聊的东西了。他道:“你知道红线狐七哥吗?” 云霁道:“不知道。” “那座庙,就是供奉红线神狐七哥的。狐七哥刻在牌匾上的名字应该是‘渡世间情爱恨憎姻缘红线神’,如果有了心悦之人,去红线庙里拜一拜,狐七哥就会替人把姻缘用红线牵上,从此世间人人得所爱。”李惊风解释道,“狐七哥是青州人,所以庙应该也是青州比较多。” 青州毗邻常州,既有常州男女天灯盛会的浪漫,也有似青州朦胧青山的那份婉约,情爱不明说,要去红线庙挂个铃,要神仙来替他们牵上线。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牵红线的狐七哥,不仅要渡‘情爱’,还要渡‘恨憎’呢?”李惊风赶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轻声问。 云霁把下巴搁在前边的扶手上,道:“倘若江湖上有一对宿敌,他有刀,你有剑。他一朝落败于你,追了你五十年,要和你再战一次,又战又败,刀都钝了锈了,他还在追,扬言若不将你的剑折断誓不放弃,你说这对宿敌算不算恨憎?” 设身处地一想,败了一个人几十年,从少年年华正好到鬓间已是斑白,独独败于那柄剑下,怎能不恨?李惊风点头。 云霁又问:“那你说,提着刀追了一个人五十年不放,这怎么不算情义?” 虽日日说要败他,可一旦其中一人离开了,另一人也会患得患失,只觉得刀剑锋芒难再复少年时宿敌初战的那瞬锋芒,其中少部分者,如果去找狐七哥,把红线一牵,说不定还有人赞一句“刀剑无双,佳偶天成”。 “情”之一字就妙在了这里:喜怒哀互通,爱憎妒相连。 这狐七哥的庙,应该是云霁在小瀛洲的那五十年立的,所以她才不知道。替他取“渡世间情爱恨憎”的人倒是有意思。 在初见云霁的时候,李惊风只想跟着神仙,让神仙带他去更远的地方。后来和云霁相处久了,他对云霁从仰望成了孺慕,她行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到现在,他又希望云霁这一次离开小瀛洲的五十年里都有他,在以后的千千万万年里,能够记得还有一个“李惊风”。 也许狐七哥渡的不只是情爱,是世间一切的“不可求”,李惊风突然想,如果他把代表他和云霁的两个黄铃挂上,狐七哥的红线能不能牵?他勒停了马,转头去看云霁,他的小神仙把狗尾巴草穿过双环的发髻之间,毛绒绒的尾巴随着风摇晃着。此刻正靠着前面的扶手闭目打盹。 隐约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云霁抬手想要抹眼睛,李惊风拍了拍她,道:“阿霁,先睡一会吧。我赶平稳点。” 青州锦屏镇。春来客栈。 客栈靠着街市的中心,一边是胭脂水粉的铺子,另一边又在卖蒸的软糯香甜的糯米糕,两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停留在客栈中,甜腻腻的。 客栈里的伙计偷偷拿眼瞧着坐在一楼长凳上的姑娘,杏眼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 004 《倒山观神》最快更新 [aishu55.cc] 一阵喧闹声忽然响起。 外边的人把马车等行旅所用交付给店家之后,众人簇拥着一个红裙少女进了客栈。 她背上背的,恰是云霁描述的,宽背嵌环的大刀,随着动作,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响成一片。但是若有些老油条,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刀根本没有开过刃,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但是此刻,却能唬住不少的人,小二怕惹上什么江湖□□,连忙上前道:“客观,是吃饭还是住店呢?” 后边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上前道:“来几壶酒,一点小菜就够了。” 少女横眉打断了他,生硬道:“我要住店!” 中年男子没法,只能顺着话语道:“住店吧。三间房,要大一点的。” 小二见他们没有斗事找茬的意思,忙吆喝了一声“好嘞”,转身去忙。少女环顾一周,只有云霁那桌对面还有个长板凳,她大步流星过去坐下。中年男子紧跟在后头,道:“郡……” 那少女把刀斜斜一摆,柳眉倒竖,打断了他:“都说了,叫我赤缇!” 中年男子连忙改口,俯身朝少女说了些什么话,李惊风没有特意去听,只零星捉到些什么“别任性”“快回家”“夫人想你”的字眼,大概是少女负气出走,管家带人来找。 凡是有家有念,都像是脚踝上被牵了线的雁,往长远飞,就像眼前少女,写作无拘,读作任性。可要是只留在那方狭小的天地,又终日郁郁,觉得自己天大的本事被名为“亲人”和“念想”的细线密密麻麻地绑缚住。如果云霁没有来,养他的老婆子没有死,李惊风觉得自己也有可能会在笑尸山过一辈子。 他只注意着还在喝酒的云霁,对面的少女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哭喊:“我不要!我偏不回去!” 中年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纵容少女发脾气。她道:“赤木郡有什么好呆的?全是沙丘,我看不到山,看不到海,骆驼怎么变成金鱼和杨柳?我就要离开!我不仅要留在青州,我还要去碧水郡,我还要出海捉鲛人,我要去找小瀛洲,谁要你们多事来管我?” 年轻人意气风发,觉得天地都能踏遍,皇天后土不过小小弹丸,自己有的是本领。她讲着讲着又哭出声,抽噎着,先前的气势也没有了,道:“我就要和他学亢龙刀!” 闷声喝酒的云霁才抬起头,听到隐约熟悉的名字,她问:“什么刀?” 女子不讲话。 云霁把酒碗放下来,道:“你跟我比试比试,若是我赢了,你就乖乖听家里长辈的话,回赤木郡好不好?” 她和少女的年龄差不多,都是十八九岁的相貌,没等这叫赤缇的少女讲话,旁边站着的中年男子就道:“不行,姑娘,这使不得!” 赤缇郡主十二岁在赤木郡就能独自杀掉一匹狼,眼前这个打扮花哨的小姑娘,能是她的对手?少女逆反心上来了,瞪了一眼中年男子,道:“她都没说什么,你就替我拒绝了?” 数十斤的大刀被她轻松一提,就提了起来,砸在桌子上,发出轰然一声巨响,刃尖擦过桌沿,直接劈裂了一块来。 小二擦着冷汗,胆战心惊。 “好!”云霁笑了一声,手里的木碗朝赤缇的刀磕去,被削成了两半。 赤缇见她空手接白刃,又拿着碗往刀口撞,心下怀疑,该不会是个醉鬼吧?那她这么伤人,不就是胜之不武了吗?犹豫几息,被切碎的木碗擦着她手腕飞了过来,恰好撞在她的虎口上,赤缇的手腕一抖,刀立马拿不住了,沉沉往地上坠去。云霁一抬脚,绣鞋稳稳接上了刀背,往上一踢,长有一米多的大刀,直接被她单手稳稳提住。 木碗的另一半也被丢了出来,直击赤缇面门,她闪身躲避,大刀却裹挟着风声,从另一侧夹击而来。赤缇呆立在那里,感觉刀刃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所有的感觉都无限的放大,她想到自己的阿娘,想到自己给骆驼插上从绿洲搜寻来的野花,想到那块湖水,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也叫做“赤缇”。 刀刃斩碎了她的桀骜,觉得此刻还是重新回到赤木郡当小郡主的好 。刀上铁环嗡鸣不休,和她过招的女子身上的金钏金环,流苏玉佩全部跟着奏鸣,等一切都休止下来,赤缇才敢睁眼,大刀巧而又巧地收力,停留在她的脸颊,削下了几缕头发,静悄悄往下飘落到地上。 中年男子方从异变中回神,拉过赤缇,道:“赤缇,你要吓死我了。” 云霁也收了刀,目光览过铁环,刀前刃宽,后刃窄,铁环崭新发亮。是旧人之刀,又不是旧人之刀。 “阿霁!你没事吧?”李惊风览着云霁的肩膀,生怕她喝醉,拿刀把自己也削了。 她能有什么事?赤缇惊魂未定,站在那儿,打量这个叫“阿霁”的少女。她见过的江湖侠女,哪个不是穿着干净利落的男装,哪有这种环佩叮当,丝帛层叠的?若不是刚才交过手,赤缇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姑娘竟然可以舞得动她都稍觉吃力的大刀,她道:“你的刀法……是跟谁学的?” 云霁把刀轻轻放在长凳上,道:“忘了,很久之前学的了。” 说不出来?赤缇抱胸道:“李云生和我说,他从来没有教过别人,刀法单传,你是偷师的吗?我不介意,你教给我吧,我也想学。” 就算是偷师,哪有这么光明正大的讲出来的?赤缇在父母的疼爱中长大,从来不晓得人情世故,中年男子拉了拉她,道:“姑娘,我们小姐冲撞你了。” 云霁摆了摆手,道:“很久以前,有个人教的。” “叫什么名字?那就是他偷师!”赤缇道。 云霁闭眼:“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我赢了你,你不能再耍脾气了。” 不管是偷师还是拜师学艺,赤缇都忍不住艳羡女子,在青州的客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可以挥得动这么重的刀……她道:“方才我说的不算话,我没有答应下来,就先拔了刀,我这个叫‘偷袭’,不能算进你的要求里,我不离开,我要和你学。” 她全然忘了刚才刀刃只差一发的时候心中所想,又重新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填满,就算刀刃真的扎进她的血肉里,恐怕也只能让她多停留一会。 “赤缇!”中年男子无奈叫了一声。 “你别管我。”赤缇喊。 “你要学什么?学刀吗?”云霁问。 赤缇见她松口,直接解下金臂钏,丢给客栈的小二,道:“桌子和碗我都赔给你!这位姑娘的酒钱菜钱我全部都付了!你再给我上几坛酒!要和她这种一模一样的!” 小二看到足金雕镂花纹的臂钏,连忙接过生怕摔着,笑得见牙不见眼,道:“好嘞!” 赤缇坐在木桌缺了一角的那一边,道:“方才听你跟班叫你阿霁,你大名姓什么?你先跟我讲你是怎么练成这一番本领的。” “云霁。”眼前这个少女道。 姓云?赤缇还没有见过姓云的人,她道:“赤木郡都是朗朗蓝天,没有云,你是我见过第一个姓云的人,我叫赤缇,从赤木郡最大的沙漠‘螣旰’过来,我家就在赤缇湖旁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 005 《倒山观神》最快更新 [aishu55.cc] 云霁像是睡着了般,半靠在他左胸处。李惊风端过木碗,把云霁剩下的酒液喝了个干净。 此刻,像是无头苍蝇在客栈外徘徊的赤缇忽而回来了,手里端着盘从小二那里接过的牛肉,气势汹汹往桌外一放,冷笑道:“不教?等我吃饱了,我自己学。” “我仔细一想,她说的就是错的。螣蛇要是喜欢上应龙 ,风沙可以送它上天吗?我手腕细,不好练,那我就吃粗,赤木郡的郡主没处使刀?那我跑来青州不就好了。螣蛇才不当什么偏安一隅,说‘不合适不可能’就不干事情的懦夫,它是孔武的大英雄,看完山看完海,再给赤木郡的后人留下螣旰大漠和跟蓝水晶一样的湖水。”赤缇抓了片牛肉,边吃边说。 “怪不得你只能当云霁的跟班。因为你就是那种怯懦的人。”赤缇笑睨了李惊风一眼。 生于大漠的女孩虽爱恨浓烈,但是对感情细微之处也有超乎寻常的敏锐感知力。在云霁倒向李惊风的时候,他糅杂诸多的情绪,兴许自己还没有搞清楚,但是赤缇已经一目了然。 李惊风低声道:“这位小姐说的是。” 他怕云霁受凉了,匆忙将她搀到定的屋子里去。又怕她硌到头,帮她把头上簪的钗环全部解掉。等干完后,李惊风盯着云霁,一时有些失神。 云霁喜欢喝酒,喜欢尝各地不同的酒,说是酒中品味风土人情。但是醉倒的概率也极大,喝得越多,睡得越久。李惊风跟了她八年,这些细枝末节也已经牢牢记在心里了。在这之前,她最喜欢的是云洲雪水酿的“苍月饮”,喝一杯可以醉一天,其次就是长树郡藏在树洞里,加上蜂蜜的酒,这种她牛饮也不会醉倒。 现在喝了青州的“春来酒”,不知道等醒来后,能够在她那里排上个第几位呢? 百年前那个和她同行的人,是不是知道?想到这些,嫉妒又像潮水漫涌而上。 李惊风想起赤缇的话,想起那把被云霁提起的亢龙刀。自小时,云霁是漠视世间苦厄的神仙,到后来,云霁是亦师亦友的陪伴。在少年心事初解,情窦初开时,云霁又成了他秘而不宣,难说出口的妄念,一旦越过某条线,他自己都愧疚难当。再到现在,那些已经被尘沙掩埋的旧传说旧事被讲出来,云霁似乎又重新变成了那个飞来的神仙。 观天下事自在心中,少女智者莫过于此。 李惊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勾住了她垂落在侧的手。 这个时候云霁应该是不会醒的。他怎么做都可以。李惊风脑袋里突兀地冒出这句话,随后就像是烧沸的水,不断地涌现到他的脑海,李惊风又想起那赤木郡的郡主对他“怯懦”的判词。自小被弃养,在笑尸山靠着寡婆婆吃着百家饭长大,他也算的上心细如发多愁善感,汹涌的情感喷薄而出,他跪在地上,趴伏于床沿,半晌,他才似是迷醉般说出:“阿霁……我好喜欢你。” 他将云霁的手抬起,放在自己的脸侧,眼眸中流露出些许病态。 在他十四五岁时,云霁也会这样,用手捧着他的侧脸,笑道:“咱们二牛又大一岁。”后来他高了又高,云霁已经不能自然地俯身去摸他的脸了,这个动作也自然而然废弃了。 李惊风依恋般蹭了蹭她的手。 云霁来时还不认识修订后的大部分的字,只看得懂未经整修的旧字,话本都要叫李惊风念给她听。他因为有字不识涨红了脸,云霁却爽朗一笑,说:现在认识了又有什么用?过了几十几百年,照样不认识。少一个字又不是读不了书。 等到李惊风发奋图强读了不少书,也学了很多东西,顺畅地给云霁念出话本子那些字眼已经是小菜一碟时,云霁却不常叫他来念书了。 李惊风还记得自己最后给云霁念的,是一本名叫《悔狐传》的话本子,狐狸因机缘巧合被点化成人形,对一名女子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喜欢,他正念到狐狸对女子说“山有木兮木有枝”时,云霁笑着接过:“这句我先前读过了,接着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于是狐狸精心策划的一场告白在念白声中只进行到了一半。 此刻,他的唇角蹭到云霁的指尖,心道:什么才算怯懦? 他二十来岁,身姿尚且挺拔,脸上没有细纹,他有的是时间,甚至可以用一生去困住云霁,叫她为自己再在人间留一会。他和一个死去的什么刀大侠比什么? 他一生来无凭处,去无归处,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一个云霁,他有无尽的时间和精力去缠着她绕着她,恰如附着在古树上的新生的藤蔓。 李惊风凝视着云霁醉红的面孔,起身离去。 外边,赤缇已重新恢复了斗志,挥舞着那把大刀,兴致勃勃地问:“钟伯伯,你看我这么出招,和刚才那个女孩儿有几分相似?我是不是已经学到了三四分神韵?你说我现在去找李云生,他愿不愿意收我当徒弟?” 钟伯叹了口气,他怎么会看不出赤缇对那耍大刀的男子情谊?年轻人心思活络,赤缇出身富贵,无离乱之忧,饿俘之患,能让小姑娘横眉竖目,忧悒难排的,论到最后,都得归结到错综复杂的“情”之一字,赤缇究竟是“学刀”还是去“遇人”,她自己心里亦朦朦胧胧的清楚。 赤木郡的小郡主,谟王的掌上明珠,是要嫁给王孙公子的,赤缇今年十八,从她十六岁开始,带着礼物来谈婚论嫁的人就已经踏破了府邸高高的门槛,但是小姑娘心思如天边云漂浮不定,她的父母宠爱她,也都想方设法替她拒绝了。哪怕那个男子大了她十岁,哪怕他鼻塌嘴歪,身无分文,只要赤缇喜欢,最少也能够被养成“外室”,而且那个男子不仅功夫了得,生的也是一副好相貌。 但是他偏偏不喜欢赤缇,一门心思全部都在刀术上。 钟伯想到不知影踪的男子,再想到愤而出走的赤缇,再想到应付求婚焦头烂额的谟王夫妇,叹了一口气。 小姑娘年纪轻,不明白“喜欢”不是什么必需品,离了这个挥大刀的男子,明天就会有舞长剑的男子来找她。 只要她稍微任性一点,谟王夫妇能够把全天下合她口味的男子召集过来给她挑选。一起为去路盘算的两个人才算最合计的来,一个刀客,一个骄纵的小郡主,又能怎么走到一起? “我偏偏喜欢亢龙刀,我偏喜欢把我救下的他。”钟伯每次这么劝诫,赤缇都会留下自己固执的答案。 云霁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日。 梦里她跟着酒一起腾云驾雾,翅膀都不用张开,就遍览过人间的每一个角落,等她要回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6. 006 《倒山观神》最快更新 [aishu55.cc] 翌日。李惊风选了个缀金络红流苏的绢花,插在了云髻的鬓发上。 他的手挑过云霁脸颊一侧的鬓发,绕着手指打了个卷儿。如果按照凡间的年岁来算,他也是成婚的年纪了,他会和云霁共坐铜镜前,替她掐粉画眉理新妆。可是云霁终究不同于其他人。 “车马我已经订好了,你之前不是说裙子都穿过一遍了吗?还要再去一趟棹纱县,去买匹新布料裁春装。”李惊风笑问。 他们出客栈的时候,那个闹腾了两三天,叫赤缇的少女和她的随从已经不见了。 原本还说“我偏不回家”的,最终还是回去了么? 走的时候春来客栈的小二在扫路旁的落叶,看见他们,笑着招呼一声“一路平安 ”。 镇上车马游龙,云霁有些犯困,靠在车厢壁一摇一晃的打盹,旁边是李惊风从春来客栈买来的三坛子酒,不出意外的话,没有一天,云霁就能够将它们全部都喝掉。 外边的车夫长拉缰绳,“吁”了一声,道:“姑娘醒咯!” 在李惊风替云霁撩开帘子小车的时候,闪着寒光的刀刃仄然逼近,从后方斜切而过—— 是赤缇。 方才还睡眼朦胧的云霁抬手接住刀刃,带着刀向往左一偏,赤缇笑道:“好!”空手接白刃,她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她改劈为砍,刀自左而右重新削向云霁,人终究不是铜皮铁骨,若云霁不想被砍死,只能仓皇下压身子后退。孰知云霁忽然朝她狡黠一笑,赤缇没来由的心中一惊。 闹市中陡然飞过一只鸟,恰与刀背相撞,铁环被鸟翅扑得当啷作响,赤缇收不住力,拿着刀摔在了地上。 云霁轻轻摸着鸟的尾羽,再一抛,鸟重新飞走了。 “这不算!再来!”赤缇提着她人般高的刀,从地上爬起来,尘土都没来得及掸,张开双手拦在了云霁面前。她没有带车马仆人,衣衫发髻也不像先前那样精致整洁,像是在流民里挤了一遭,唯独那双浅粟色的眼睛还灵动异常,透着不服输的怒火。 “你赢了,不再来了。”云霁道。她只不过是使了些小把戏而已。 赤缇更觉得这是这是“世外高人”云霁不愿意和自己这样的喽啰打架,一跺脚,道:“不行,我说我输了就是我输了!” 三个月前,她也对李云生说:“你和我比试一场,我输了你就带着我。”结果李云生招招都是水,最后这个落拓的男人喝下一壶酒,笑道:“小郡主武功盖世,天下第一,你赢了!”赤缇气急败坏,她想起父亲谟王说的“烈女怕缠郎”,于是变通一番,自创了一个“贞男怕缠女”,追着李云生跑遍了常州一半的路,追的他烦不胜烦,上茅厕都要先观望一下有没有赤缇。 如今她故技重施,抓着云霁的袖子摇晃,道:“小神仙……小神仙!再来一次嘛,求你了,好云霁!” 她话还没有说完,忽有卫兵行着方队过来,长枪一扫,把赤缇扫向了闹市边角,一旁站着的李惊风眼疾手快,拉开云霁,才没撞到。赤缇惊叫一声,道:“我的亢龙刀!” 卫兵斜扫了她一眼,把掉在地上的刀踢向路的另一边,眼神里透着轻蔑。赤缇此刻灰头土面,不似之前珠光宝气,又无随从,卫兵看人下菜碟,呵斥了声:“贱民莫要挡路!” 赤缇自小是谟王的掌上明珠,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何曾被这样一个小小卫兵看轻过?她捋起袖子叉腰,正打算和他理论,话头未起,忽听得一阵长号角嘹亢,而后攒花簇队,辇车飞盖,卫兵护卫。盈路平民,均给这一队浩荡车骑让路。 卫兵抬脚把赤缇往旁一踹,朗声道:“闲人避让!卫兵开路!驭龙司过!” 翠盖鸾舆千骑,卷起万丈尘土。 赤缇傻愣愣盯着队伍,这比赤木郡的贵人们出行的排场仪仗都要大!觉得赤木郡那点小地方真算得上是荒芜蛮荒的乡下。 铺着锦缎,雕满长生花的车马上,放着一个又一个笼子。 笼子里关着的,都是些赤缇还没有见过的东西。其中有三角头细身子,皮肤光滑无毛,脸上长了鳍的,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透过摇晃的流苏,瑟缩地打量着周遭。也有的长着鱼尾和怪牙,皮肤嶙峋不平的,用尖牙暴躁啃着栏杆,抓着笼子的手,十指间有趾蹼相连。 车队很长,到最后的时候,围观的人都爆发出了一阵惊叹声:“鲛人!这才是真正的鲛人!” 赤缇踮起脚,努力往前边瞧去。李惊风问云霁:“要看吗?要看我抱你起来看。” 云霁道:“行。” 李惊风双手环住她的腰,把她举高了。最后一辆车马的笼子最大,杆上还有金丝缠绕成海浪的模样,笼子里坐着的,是唯一一个有人形的“人”。银白色的长发被人编织成粗大的辫子,红色的长尾巴穿过笼子缝隙,垂落在外。还湿答答滴着水。有随从不停的往其中淋水,维持着他活下去。 抬头之时,人群又爆发出了一阵惊呼。卫兵大喝:“肃静!”这个“鲛人”不仅有人形,而且一张脸,生的还格外的好看!笼内的鲛人若有所感,朝云霁一行人遥遥望来,赤缇对上他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心脏不知道为何漏跳了一拍。 所有人目光都追着浩荡的车马,赤缇喃喃道:“这就是鲛人吗?怎么鱼尾不大一样?” 比起鱼尾,那个鲛人的尾巴尾鳍格外的长,快要垂到地上,颜色也是浅亮的半透明色。她还没有去过碧水郡,不知道东南海里竟然会有这样新奇的“人”。 旁边有人笑道:“小姑娘,见识短浅了吧?” 赤缇追问:“你以前看过?” 见有人搭理,那名中年男子朗笑道:“我以前就住在碧水郡沿海,专门运送渔民们打捞过来的鲜鱼虾,前面那些,我没有看过也有耳闻,但是最后那个‘鲛人’,我也着实是第一次见。” 他伸手指着最开始那几个形状奇怪的道:“像这种,都是给那些心高胆大的贵人吃的,听说一两肉就能够卖到千金——反正我是不敢吃,看着已经有灵智了的东西,吃了下轮回是要遭罪的。后面那些,有的可以入药,有的也能蒸了吃了,也有些会拿来养在园林里当宠物,我以前运送过一头,但是离开了海,没几天就死掉了,变成一堆烂肉。” “要我说,之前那些都叫做海怪,这才算鲛人。听说越靠近神树‘扶桑’和小瀛洲,这种就越多,不知道最后这一位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7. 007 《倒山观神》最快更新 [aishu55.cc] 成衣铺内。 “这件怎么样?”李惊风拿着件掐丝水绿色襦裙朝云霁身上比划,没等云霁讲话,他先道,“算了,不好看,太素了。” 襦裙绮带飘飘,裙摆葳蕤,精致至极,李惊风竟然还说“太素了”,赤缇抱着刀,看着自己衣裳下摆已经被蹂躏得皱巴巴,棉帛被刀砍成一条又一条,若云霁的裙子是“素”,自己应该是乞丐服饰了。 赤缇道:“再穿就要成花孔雀啦!这哪里素了?” 女老板唇上丹蔻晶莹,娇笑道:“自然是不够的,给心上人挑服饰,再华美的天仙羽衣都嫌太素了,只想着给她更好的。” “公子和姑娘站在一起可真是般配,着实羡煞旁人。不如看看这件?”老板娘嘴皮子利索,拉出了件桃红粉绣锦绸裙子,道,“公子今天穿着湖蓝色,那您娘子就穿桃粉色,不仅显眼,站在一块也相衬。” 李惊风本想否认,二人并非夫妇,可听到“站在一块也相衬”时咽下话语。他以前真想过,每天替云霁换一件衣裳,让她穿遍大周所有时髦兴盛的款式,替她洗妆敷粉。他假意没有注意到女老板的话,低头问云霁:“这件怎么样?要不去试试?” 云霁道:“不试了。我看身段差不多,方才那件水绿色的我也要,那件也喜欢。” 李惊风笑道:“好。” 赤缇抱着刀,斜倚在门边,十分纳闷。怎么会有男子,明晃晃的爱意偏偏要藏起来不和女孩儿说?难道一说,人家就会跑了么?——李惊风是怕云霁跑了。 只要等云霁有朝一日发现,她已经离不开当初那个凡人李惊风,就是他潜藏的所有情意宣泄而出之际。而不是和五十年前的亢龙刀一样,变成记忆里可有可无的身影。 老板利索包好了衣服。闹市之中,凡是云霁在什么东西上多停留了一眼,李惊风就立马买来给她。一路走下来,他手上已经拿满了糖人风车炊糕糖葫芦。在后边的赤缇都没能幸免,亢龙刀上斜挑着两袋糖炒栗子。赤缇拨弄了一圈刀背的铜环,上前一步,问:“你说我这把刀和真正的亢龙刀差在哪儿?” 云霁道:“血槽差半寸,刀锋太厚了。” 赤缇道:“不可能!我叫工匠照着一模一样打的!” 原来她的刀不是真正的亢龙刀,是一把“高仿”。 云霁笑道:“不是工匠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你的刃太艰涩了,你得去寻几个人砍一砍,劈一劈骨头,用血和骨肉把刀刃给磨细磨锋利了才行。” 赤缇听了这话,缩了缩脖子,心道还是算了吧。她说到底,还是个才年满十八岁的年轻姑娘,杀狼杀鹰已经是极限了,杀人的事情,她还是万万不敢的。她重新岔开话题,道:“不像就不像吧!天底下好男儿这么多,我干嘛吊在李云生这个胡子拉碴的歪脖子树上,和他相仿的刀,就留作纪念吧……” 云霁偏头,轻笑道:“真打算只做以后的纪念,不再追着那个姓李的男人跑了?” “那肯定!本郡主给他多少脸了?”赤缇道,但是亢龙刀,还是被她抱得紧紧的。 话讲到一半,赤缇猛然一抬头,街旁并瓦灰檐,屋脊上有人似轻燕,足尖一点,迅捷腾跃而过。这个身影!赤缇自然无比地熟悉,她追了李云生三个月,无论哪一次他都是这个样子,跟小麻雀一样轻飘飘跳走。 她当即怒喝一声,道:“李云生!别跑!” 赤缇抱着亢龙刀,还没来得及追上去。 后方马蹄踏踏而来。 “滚一边去!”马鞭抽在路中货郎瘦削凸起的脊背上,他板车上的货物,稀里哗啦滚了一地。货郎被人狼狈地踹向路边,和瓜果一块儿滚了个圈。 李惊风忙搂住云霁往侧边躲。 不知不觉中,云霁已经矮了他一个头,被李惊风搂着的时候,像是小小一团缩在他的臂膀间。他放在云霁肩上的手紧了紧,道:“小心。” 来者领头人骑着高头大马,长拉缰绳,止在了赤缇的面前。 他道:“小丫头,你刚才叫什么?” 老货郎从地上捡起自己被摔烂摔软了的瓜果,跌跌撞撞想扶墙站起,结果重新摔了,撞跌了药铺门口晒着的干草药。这老货郎,还瘸了个腿。 赤缇没见过这样的苦命人,她指着地上的瓜果,道:“你叫谁小丫头?你不给老人家道歉?” 李惊风偏头去看云霁,她显然不愿意插手这件事,垂头看着脖子上挂着的金色璎珞圈发呆。李惊风在之前,也曾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被云霁淡淡一句话堵了回去,“天底下这么多苦命人,你难道挨个救?救得完么。” 虽然云霁爱笑爱闹,但是她和寻常人总还是隔着远远的,像是在云端俯视着凡人。 马上人嗤笑了一声,道:“我何须给像你们这样的贱民道歉?” 赤缇怒道:“你!” 她挥刀朝马上直接劈砍而去,那骑在马上的人看着还年轻,想来功夫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奈何周遭人更快,后边的兵将抛出绳索,缚住赤缇。 来者翻身下马,走到赤缇面前,自亢龙刀刀首拨到刀柄,那一圈铁环叮叮作响,他一字一顿道:“亢,龙,刀。” 他挥手,道:“行了,带回去交差吧。” 赤缇被士兵用粗大的铁链绳锁上,牵着绳子的人上了马,她竟然要像奴隶一样,被人拖行着,在马屁股后面跑!赤缇又气又急,赤木郡虽然黄沙漫漫,但是尊贵的郡主每天都还在恭维和衣香鬓影中,今日先是驭龙司卫兵,又是这支军队,她哪里被这么看轻过?她道:“喂!你们在做什么?!信不信我杀了你们?” 卫兵看着她破旧了的红衣裳,还有散得不成样子的三股辫,嗤笑道:“你是鹞都来的公主吗?说杀就杀?” 赤缇刚想道“我是赤木郡的郡主”,马匹已经动了起来。她被拽着往地上一趴,沾了满面的尘土。随后又被拖行了数十米,膝盖脸颊上也被拖出血印子。 她为之仗义出言的老货郎,收拾完货车后,又惊又惧地瞥了这边一眼,就瘸着腿逃之夭夭了。 赤缇仰头,所有人此刻都好像在忙自己的事,云霁——那个女子,正被和她同行的男子半搂着,朝这边看来。 她像是抓到救星般,道:“你们不管我么!” 军队领头人回头,似笑非笑问:“还有同党?” 李惊风轻按了下云霁肩胛骨处快要脱出展开的翅膀,若是此刻他不在,云霁就已经挥动着翅膀跑走了。领头人走过来,打量着二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8. 008 《倒山观神》最快更新 [aishu55.cc] 车马疾行,云霁在车厢中皱着眉。李惊风半搂住她,把他手臂和肩膀当成肉垫,接着随之摇晃的云霁。 云霁爱笑爱闹,爱管人间的闲事,但是却不愿意被牵扯入麻烦之中。李惊风看到她此刻眉毛已经皱了起来。饶是寻常人,买新衣游长街的时候被当作罪犯抓去,又卷入与之完全不相干的纷争中,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李惊风伸手覆在她蹙起的眉端,轻轻揉平了,低声道:“没事,阿霁。” 猝然间,车直直向前撞去,马失控挣脱了缰绳。云霁往前倒,李惊风忙伸手圈住她。 有人撩开车帘,冲了进来,一只手抄住李惊风臂膀,另一只手掐着赤缇的后脖颈往前一丢,丢给旁人,道:“走!” 赤缇被扯的龇牙咧嘴,道:“你们认错人啦!认错了!” “快追!别让亢龙刀跑了!”鹰卫队的人纷然而至。一半人在后围追堵截,另一半人已经架开弓箭。 鹰卫队特制的长箭翎羽飘飘,箭头玄铁寒光迸射,挟风而过的时候冷意齐发,破空声声如裂帛。扯着李惊风的人险而又险躲过。 “阿霁!”李惊风在一片骚乱中回头,他害怕一回头,云霁就因为受不了麻烦,展开双翅凭云而飞,他再也找不到了。当看到云霁还在时,李惊风松了一口气,但看到云霁被一位少年将军模样的人横抱在怀里时,他脸色重新变差。 鹰卫队的玄铁剑直射而过,抱着云霁的人把她往怀里一压,侧身翻滚而过。云霁被他拢住,衣裙没有沾上半点尘土。 赤缇就没有云霁这样的好待遇了,捞着她的人功夫一瓶子水不满半瓶子晃,把她夹在腋下乱窜,赤缇还要靠自己扑腾着手脚躲过玄铁箭,像是只在烤炉上的活虾。 而后终于有一波人涌上,阻挡住了鹰卫队,李惊风等人趁乱跑进小巷子,绕进一处院子。 院内青苔斑驳,草色疯长,其中摆放了一台织机,织机上还有些纱,已经覆满了尘土,抱着云霁的男子脱下外披,放在地上,让云霁坐了上去,他道:“抱歉,现在屋子还不能进去,劳烦姑娘在门外坐一坐先。” 提着赤缇的人长舒一口气,也把人放在台阶上,他道:“少将军,这人肯定不是亢龙刀,蠢得要死,一路上一直叫,不知道鹰卫队抓她干什么?该不会她是鹰卫队的人,专门来拖我们后腿的吧?” 赤缇龇牙咧嘴地瞪他,旁一侧被称作少将军的男子道:“这位姑娘衣着考究,手指细滑,看起来也不像是学功夫的。” 拉着李惊风的是个沉默的男子,松开了手,斜倚墙边,道:“你们不看情报的吗?亢龙刀是一名男子。” 三人目光齐刷刷转向李惊风,李惊风道:“我不是。” 亢龙刀,应该是赤缇追着的那名叫做李云生的男子,这对于李惊风来讲,不亚于一场飞来横祸。 “你不是?你别跟我说,她是男的。”抓着赤缇的那名男子话较多,指了指云霁,笑着道,“一位美娇娘,一位女叫花子,剩下的男的就只有你了。” 他怎么不去想,亢龙刀就不在鹰卫队的车里? 少将军反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云霁,他思索道:“亢龙刀为了躲避追查,的确有可能女装……” “咦——!”赤缇搓了搓胳膊,一想到李云生大高个穿着像云霁身上这般精巧的裙子,绾个双环,那实在是辣眼睛!她长长的“咦”还没有完,院外忽而喧嚣扰攘,混着杂乱的脚步声。 “搜查朝廷钦犯!开门!开门!”万家大门都被鹰卫队拍开,他们准备挨家挨户搜索亢龙刀。原先拦住鹰卫队的那批弟兄,这么快就没了?少将军的脸色一变,赤缇似被气氛感染,真把自己当成了亢龙刀,闭上嘴,屏息凝神不再说话。霎时间一片寂静。 突然间,云霁出声道:“李惊风。” 女子音色清润,打消了少将军关于“亢龙刀女装”的想法,这些人将目光投向李惊风,似是道:看吧,你就是亢龙刀。 李惊风无暇管其他,他怕身上有尘土,就蹲在云霁面前,问:“怎么了?” 云霁轻声道:“刚才逛了半天,我饿了,我想吃酥油饼,还有那几坛春来酒,也被落在鹰卫队那里了。”她眸光清浅,每次盯着李惊风的时候,他心头都忍不住一跳。 他道:“好,阿霁你等等我,我这就去买。”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男子连忙拉住他,道:“你疯了?!外边全部都是鹰卫队的人!至少得等到晚上吧?” “我说了,我不是亢龙刀。”李惊风道。眼下唯一紧要的事情,就是替云霁买来她要吃的酥油饼,再想办法拿回那几坛春来酒,没有什么比阿霁的事情更重要。 “你就是亢龙刀。”院门忽然开了,一道尖细的男声唱歌般道。说是“唱歌”,也不像,分明是人声,却像鸟在枝头聒噪。 众人回头,走出来的是一位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玉冠高束,白衣层叠,外有一层羽披。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此人冠上还查了三四根顶天立地的羽毛,一下从如玉公子变成了杂耍小子。赤缇“扑哧”笑了出来。 可是带他们来的三人都没有笑,他们恭敬地低头,道:“白相师。” “开门!开门!鹰卫队缉查罪人!”铜环震响,鹰卫队的人,查到这里来了!赤缇比口型问:怎么办? 被称为少将军的男子笑了下,道:“白相师在。” 鹰卫队撞门的声音停止了。 片刻后,就听见门外的他们道:“走了走了!这边没人!” 这位被称为“白相师”的男子淡淡道:“你就是亢龙刀。” 他抬手指天,复又指了指李惊风,道:“长岁星所指方向,就是你。” 怎么会有这样离奇荒诞的事情?李惊风是笑尸山的孤儿,跟着云霁游历,哪怕说云霁是亢龙刀,也比说是他来的靠谱。李惊风道:“你们让开一下。” 云霁要吃酥油饼。他不能让亢龙刀这样的杂事耽搁了。 白相师往前一步,走下阶梯,还要再说话,发现脚底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发现台阶上还坐着一个人。 云霁新换的衣裙被踩出一个脚印,她仰头去看白相师,目光中流露出微微的不满。 白相师在对上云霁那双浅灰色的瞳孔时,脚底下步伐一顿,下一步就踩了空,方才还仙风道骨的相师,立马以头抢地,扑倒在了台阶上。他来不及站起身,就道:“方才我听见大人您说要吃酥油饼?还有酒?哪能让您饿着呢,我去买,我这就去买。” 他在地上爬了几步,四肢并用站起来,急急忙忙往外头走去。 少将军等三人一时目瞪口呆。白相师找到他们到现在,除了头上那几根鸟毛滑稽了些,可以说是实实在在能掐会算的高人,什么时候这么仓皇狼狈过? 少将军道:“相师大人去买,你也没必要出去了。” 李惊风颇有不虞,但也知道,哪怕他不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9. 009 [] “都说了。白天少观星。”云霁啃了口酥油饼,道,“你在扶桑树上都看不明白星辰,到了这里还能看得懂吗?” “你忘了,你之前也看过的。”白苍道。 云霁没脑子没记性,不是在小瀛洲发呆就是在人间乱荡,她忘了自己在很多年前也为了别人测算天命,叩问岁星。 “就算是白天,我的鸟眼睛也看得比你人眼睛准。”白苍三两句揭过了所谓的北太子遗孙的事情,“云霁,你有闲就多操心操心那些世人,少来管我。” 白苍打开门,对外边的人道:“进来吧。” 赤缇好奇地朝内望去。 门外尚且有一台织机,门内空空如也,只有几张落了灰的八仙椅,还有些靠垫。 少将军等人却觉得内里是什么峻宇雕墙,不可直视的庙宇,纷纷恭谨地低下头,少将军道:“白相师,外边如今风声紧,可不可以让他们在您栖身处安置一顿?不管是不是亢龙刀,都要先留着。” 白苍转头瞥了云霁一眼,此刻外边鹰卫队盯得密不透风,她这样显眼的姑娘,别说去客栈开个房间,就连出门都有可能被抓着。鹰卫队是皇帝座下鹰犬,这可不是展开翅膀一飞就能了事的,除非她一直停在大周的天上。 云霁显然也明白,没有做声。 “好。”白相师道。 等少将军带着剩下的人要离开的时候,忽听白相师扬声道:“要老将军明日就来见我。” * 天渐晚,少将军不知道使得什么法子,避过了鹰卫队的耳目,又派人送来了些被褥和炭火。 赤缇烧了火,云霁不要的那坛酒她拿来了,拿绳子吊着,支在火上烤热了,酒味蒸腾而开。在半空中袅袅绕绕,隔着烟雾,云霁的脸越发的模糊不清。 今日下午云霁没有笑过,应该是被鹰卫队的一干事情扰了心情。李惊风从没有见过云霁真正生气,无论何时遭遇了让她心烦的事情,她都只是不再笑,淡淡地说没事。然后寡言少语,自顾自地想别的事情去。 这般云霁其实也很容易哄好,李惊风少时怕她生气,把他丢了。就去寻一些市井的新鲜玩趣,或抓一筐萤火虫给她,此般笨拙的技法就能重新让她喜笑颜开。 对她来讲,嗔痴不过暂时之痛。但那时稚嫩的李惊风不知道,以为自己笨拙的技法重新哄好了神仙,常看到云霁笑而洋洋得意。 赤缇挥手扇开雾气,打量着这位被人毕恭毕敬称为白相师的人,他广袖长衫,羽衣洁白,面如冠玉,凤眼斜飞,生的是风流多情的长相。这应该是赤缇喜欢的类型,但是他眉头却缠绕着一股郁气,似常年忧心。 她小心翼翼开口道:“白相师,你是不是和阿霁,同样去过很多地方?” 酒渐沸腾,云霁还往里边加树木枝条,白相师没阻止她,把酒倒了一半进水瓢,同赤缇平分,再去院子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酒坛。 酒浊却烈,自喉间弥散而开,白苍斜眼看着赤缇,道:“既然你这么觉得,那你想听故事么?” “我有一位旧友,她以前睡不着,嫌无聊,总是靠我来讲故事。红日东升西落一次,我就要讲一个我在外边听到的故事。”白相师又抿了一口酒,道,“这回让我拾起旧任务吧。” 以前云霁睡不着,就叫年幼的李惊风在旁边念话本。而现在这位白相师说的“拾起旧任务”,他又恰好与云霁相识…… 李惊风隔着烟雾去描摹云霁的脸,她烧完了火,又拿茅草去编手链,这还是李惊风幼时在笑尸山,同那些顽童学的,再教给云霁。三根茅草掐成三股辫,到手链双头汇聚之时,再绕成一朵蝴蝶。 若在平时,李惊风会因为她编着自己教会她的手链而高兴,但此时他的心已如蝶翅,黏在了白相师那句“替旧友讲故事”的那张网上,痛切震颤不休。 《悔狐传》的话本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原来很多他以为的例外,都不是例外。 白相师眼神掠过赤缇,汇在李惊风身上。 此刻月明星稀,扶桑树顶的长岁星无比肯定地指引他,这个眸光低垂,乌发高束,锋芒内敛的年轻人就是北太子流落南边的孙子。 太子离开鹞都时周岁不过八岁,近百年光阴轮转,估计已是一抔黄土,算到现在,也的确是该含饴弄孙的年纪。倘若活着,估计要烧香拜佛了。 李惊风抬眸,白相师和他眸光蓦地相撞。他眼底的偏执嫉妒无所遁形,似乎都被这位白相师给捕捉到了。 “咳咳,”白相师清了清嗓子,道,“我讲了。小姑娘,叫赤缇吧?生在大漠,想必东南边诸天传说,你听的也不多。” “横漠河自西往东注入海中。碧水郡和神树扶桑,以及小瀛洲中间那一片海域,碧水郡的人管那儿叫不渡海,没错,就是叫人‘不渡’,除了为生计所困的渔民,很少有人会去那边玩。 所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要是再无人游览,那各处的精怪就现了形。在不渡海里,不仅有驭龙司抓到的那些丑八怪,也有些美的鲛人,有一只鸟,偶然擦过水面,爪子划破了纱绡……” 讲到这里,白相师略停顿了一下,拿起水瓢,又喝了一口酒。云霁看到他广袖外,那水瓢的那只手竟只剩下了两根手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均无。她知道白苍又要讲自己怎么和水里头那条美人鱼成为知己,再到苦苦相思的故事,遂兴致缺缺地闭上了眼睛。 只有赤缇问:“然后呢?” 白相师道:“那条鲛人和你一样,天生就有一股冲劲,敢爱敢恨,孤身一鱼受劈腿之痛上了岸,海誓山盟花前月下……她为的,就是以前南成的瑞王殿下。” 赤缇是个大漠里的土包子,不知道鹞都有哪些王侯,觉得竟然封了王,那应该都不是寻常之辈,她道:“一段佳话!只是鲛人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么?我怎么从没有听过有什么王族娶了从海里来的人?” 一段佳话…… 白苍端详着赤缇,她和云霁完全不同。云霁在初听到此事的时候,就已经断言,自找苦吃。 而火堆旁少女虽衣衫褴褛,脸颊侧还有灰,但是一双眼睛璨璨如星。等着白苍的后文。 他一笑,道:“王侯不能娶来历不明的女子,纳她为侧妃。” 赤缇拖长声音,“啊”了一声,颇为遗憾这段佳话缺了个角,不算太圆满。 如果当时没让她离开不渡海…… 白相师仰头喝下了一大坛酒,赤缇没看清他的眼神,他接着道:“当时驭龙司虽未设立,但是南成来的皇帝尚奢靡好玩乐,贵族之中以稀少珍馐宝物攀比交际也已经层出不穷。 这位瑞王殿下,别出心裁,把自己的侧妃放到水里,辅以姜葱蒜末,给美人洗了个澡,再倒入料酒生抽,撒上小米辣,大火去腥,小火慢炖,让王公们都吃到了从碧水郡打捞而来,保存新鲜的海鲜。” 10. 010 [] 白相师的话似长针,掠过凡人骨血,探入李惊风魂中,震颤不休。 若是可以,谁想当笑尸山那个野狗为伴的孤儿?但是李惊风心甘情愿,因为他是从那里开始,碰上自己的小神仙。可若是有更多种体面的方法和云霁相遇呢? 就像那个武功盖世,搅动风云的“亢龙刀”。 他若和那时的亢龙刀站在一起,定会自惭形秽。 甚至面对被称为“白相师”的这只鸟精,嫉妒都如虫子啃噬他心,凭什么他可以早早和阿霁相识。 为何君识他早。又为何君遇我时我落魄。若他白马春风,若他高登御宇,是不是就能觉得,自己配得上和云霁在一起? 白相师拍拍尘土,站起身离开,不知道要去哪。 李惊风等人走后,再慢慢睁眼。火堆已熄。他伸手舀了一瓢温酒,酒掺了水,已经没了酒味,还无端品出些酸苦味来。 次日,云霁醒的格外早。 赤缇随手抓顺了头发,看着李惊风擦干净屋内落满灰的铜镜,重新替云霁绾了发。她深以为然自己不该去学什么亢龙刀刀法,应该叫谟王给她找工匠磨个打狗棒,转行去做丐帮。 红日方初升,百姓们已经各自去上工支摊。 浩荡土地上庸碌凡人,没有王公贵族的命,沉沦冬春三餐温饱之中,日复一日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 乞儿端着破碗,丁零当啷沿街走过,边走边道:“善人舍我一毫钱,明朝立庙做神仙……” 有人连手都不肯动,抬脚把小乞儿踢到一边,啐了一口道:“小鬼,我自己银钱都不够花呢,小小年纪出来讨钱,别人家看你可怜给点,不做活滋润吧?赶紧多要点,老了就没这可怜相了!” 不用做活打工,每天颠着碗走街串巷,就能温饱睡好,的确算是滋润闲适的生活了。 “昨日饱食今日空,贵人还请赏点馒头……”乞儿穿过长街,同赤缇打了个照面。 乞儿身上七横八竖裹着一件士人的长衫,头皮秃秃的,小脸倒是格外的干净,看人的时候眼睛滴溜圆。的确是见了就不忍心叫他饿着的长相。乞儿本以为这个形貌比起自己没好上多少的女子定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没想到她犹豫片刻,拿出了个凉了的酥油饼,又扣出几调钱,全部放在了他的破碗里。 “你才八九岁的年纪,去干点工吧。”赤缇道。虽然她一时间也说不出有什么匠人肯招八九岁的孩童。 乞儿看她拿出了东西,生怕她反悔,抓着磕了角的破碗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恭维道:“善人发财,好人长寿,公子升王封侯爵,小姐进宫做娘娘……” 哪有公子? 赤缇转身,看到云霁探出一个脑袋,看着外边的她。李惊风站在一旁。小乞儿兴许以为她是衣着富贵的云霁的差使。那小孩儿也不继续走街串巷地讨要东西,一溜烟窜了个没影。 白相师自从昨晚那句诘问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 昨夜压低了的言语却像是盘旋的鸟雀,时不时就要出来聒噪一番,他不理解白相师那句话究竟是何寓意,他再怎么样,也不是真正的亢龙刀。 “阿霁,你说李云生会不会再回来?”赤缇轻快地窜入庭院中,道。 鹰卫队要捉的,明显就是李云生。但她却因为相似的刀成了替罪羊。要是李云生有点良知,这个时候就该回头把她捞出去。他仗义疏狂,遇事逢人遭难必定出手。但赤缇还是希望他不要来。 要是被鹰卫队再逮到,拖在马后跑,李云生再有通天本领,也得和赤缇一样被拖的哇哇叫唤。 可赤缇被抓回去,就算鹰卫队要杀她头,赤缇只要亮出自己谟王明珠,赤木郡主的身份,也能逃过一劫。 此刻她才恍然发觉,原先她讨厌的仆妾跟从,香车宝马,琳琅结队的贵族身份是多么的有用。 能让鹰卫队垂首,不必和乞儿一样流浪长街。 “别叫她阿霁……!” 李惊风似在梦中,众多思绪纷杂万千,听到赤缇叫“阿霁”时,猛然被唤醒。他一直觉得,阿霁此称……是独属于自己的。 不叫阿霁,那叫什么?赤缇莫名其妙瞥他一眼。李惊风自嘲垂眸,云霁是个活人,又不是什么物件,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独占? 他果然是昨晚被白相师莫名其妙的话给忽悠傻了。 “刚才那个乞儿,你不该给他东西。”云霁轻声道。 赤缇没有当回事,不就是舍了早饭一张饼吗?能让小孩儿多长点肉也行,她又不是一顿不吃会饿死。 “换做我,就不会再回来了。”云霁踮起脚往外看,昨天少将军叫他们留在此地,今日派人来接应,她杏眼微眯,望着人还寥落的长街,道,“本来就是无须之祸,能少一件麻烦事就少一件。” 所以说,赤缇之于李云生,就是个“麻烦事”?赤缇觉得自己果真是唱反调的一把好手,李云生要是来救出她,那她宁愿人家不来。可要真不来——她怒道:“那他不肯回来,我就非得要他回来把本郡主救回去了!” 赤缇还想说些“豪言壮语”,瞥眼和一位白发老叟眸光相撞。对方含笑看着她,道:“姑娘,把你们拉进来,实在是抱歉。” 昨日抱着云霁逃窜的那位少将军带了坛春来酒,还有烤热的红豆沙包给云霁。在看到她弯着眼睛说“谢谢”的时候,看着成熟稳重的他耳根蓦地红了。 白相师称呼这位不知何时进来的老人为“老将军”,少将军就是他的孙子。 原以为称呼少将军是因为年少,难道老将军和少将军之间还有一个“中将军”吗?赤缇嘀咕。 老将军须发皆白,腿脚却很是利索,避过耳目,极快从一侧的偏门到了院子内,半靠在落灰的织机上,道:“时移境迁,子孙代代,前人事怎么能够叫后人来承担?又不是现在的亢龙刀护太子南徙,动摇江山,他不过也是偶遭连累的侠客。姑娘怎么能够强逼他回来呢?” 对了。是鹰卫队要捉拿七八十年前的余党,棺木难掘,就去抓他们的子孙后代。 赤缇忿忿,打算换个人骂,老将军又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鹰卫队只是想要抓一个‘亢龙刀’回去交差罢了,恶人亦有恶人苦。” 人愈老,心境就越放宽平和,老将军觉的各人有各人难处,面对要追杀他的人,也都要寻出些“身不由己”的理由。 当今皇帝皇帝沉迷酒色,日渐亏空。太上皇贪恋权势,蛮不讲理。鹰卫队是太上皇一手扶持的利刃恶犬,无论主子再怎么无理的要求,都要给他干出个结果来。 只不过太上皇那个梦是真的。 老将军扶着织机,一双眼瞧着那长身玉立的公子。如松如柏,依稀可见故人的影子。 只是印象中太子之后,眼神中常带忧郁,看向北国鹞都,而此人目光清平,空空荡荡,只装了一个身边的年轻女孩儿。 他扬声问李惊风:“敢问这位年轻公子,祖籍可是东边的匡州笑镇?” 时隔八年,现今还是第一个人在他面前提起“笑镇”,若不说,李惊风自己都要忘了,他只记得曾在光华流转的笑尸山,已经忘却还有一个笑镇。他道:“我没有祖籍,就是被丢在那儿的孤儿。” 李 11. 011 [] 带头的不是昨天那个年轻人。他已经因为放走亢龙刀被处罚了。来的是快马加鞭赶来的鹞都司令,他看到自己用金红线纹绣老鹰的队服被沾了油污的手扒住,嫌恶地皱眉一拍—— 刀柄重重压在乞儿虎口上,震得他手发麻,他还是牢牢抓着衣摆。 司令抬脚往上一踹,小乞儿瘦小的身子在地上翻了个滚,后边有鹰卫队的卫兵拉起他,塞给了他一块肉干,道:“拿去吃吧。” 小乞儿抓着肉干,道:“这位大神仙,那我的黄金百两何时给我?” 哪怕被乞儿遵奉为“大神仙”,他闻之,也是脸色一变,甩手推他道:“我上哪里给你寻这百两黄金去?我干一辈子都没有,你天上掉的馅饼吃多了!去去去,赶紧回去!” 片刻耽搁,少将军忽喊一句:“跑!” 他背起老将军,一只手抓上云霁,白相师像是只大山鸡,扑腾着翅膀,左边拽着赤缇,右边拉着李惊风,左摇右摆往后院偏门冲去。 鹰卫队司令闻言喝道:“追!” 小乞儿被鹰卫队的人甩在地上。手上抓着的肉干落了灰。 他不是不愿意做活,他的爷爷病重了,交不上土地的租税,又被地主打了个半残,现在要他照看着。 很久之前……他是有阿爹的,他阿爹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轻薄了他娘,老头子只好典当了犁地的老牛,凑齐了彩礼,让他爹成了家。成家了,也没有收心多少,还没有开始立业,就因为哪天嘴上没有把门,冲撞了贵人,被打死了。 他阿娘也是个笨蛋,从来不愿意和他出门要饭,还骂他下面子。三天两头以泪洗面,挑灯做针线活,灯油烧的都比挣得多。 他每天念着“大人赐元宝”的时候都觉得,有沉沉的重担,压在他的身上。在看到鹰卫队张贴的“缉拿重犯,赏金百两”,和画像上那个头发随便抓了两把,穿破破烂烂红衣裳的女子目光相撞。他只觉得肩头两座山蓦然一松—— 他刚走回泥瓦陋巷,把放在怀里仍然凉了的酥油饼轻置桌上,就匆匆赶回来,把这一队配长刀,煞气森然的“鹰卫队”引到了宅院。 小乞儿没读过书,连自己名字是什么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叫做“恩将仇报”。那女孩子给他的五吊钱,够自己再去给爷爷抓一回药…… 鹰卫队圆领袍服下摆的金线晃花了乞儿的眼睛,那女孩子,看着也没比他大上多少,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他视线又模糊了,看到那白发矍铄的老人,方才被他称为“老不死”,此刻恍然间,他又觉得老人和他爷爷年轻时侯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了。 他“呜”了一身,往前连翻带滚,抓着了领头不动的鹰卫队司令,道:“我的黄金百两!给我!” “给我!” 鹰卫队司令转头,恰巧和这小疯子的眼神对上了,他无端觉得有些发怵。伸手想把他甩脱,却挣脱不开。 他道:“来人!” 往前冲的鹰卫队又折返回来,把小乞儿拉开。方才给他肉干的那名侍卫想把他往回拉,孰料小孩儿不动,继续往前边扑去。 “找死是吧?”司令冷笑,长剑出鞘,往前抡去。 小孩儿来不及躲闪。 赤缇被白相师拉着,回头的时候,只看到爆起的一地血花。还有在喉咙里尚有余韵的“还我百两金”。司令眼中惊愕只有一瞬,重新指令亢龙司往前追。 小乞儿倒在了血泊中。魂灵离开躯壳,飞往了三十三重天轮回。 他的爷爷和阿娘,恐怕得带着那五吊钱和一块酥油饼自生自灭了。 少将军和白相师,二人拖家带口,像棹纱县土生土长的野老鼠,东边钻过一个狗洞,西边扒出一片小道,始终有惊无险地悬在鹰卫队的前边。 “起箭!”鹰卫队后有人带了马来,听着动静,应该是司令让部分人停了下来。 “万一射到人怎么办?”有人犹豫问。 “那些人命有多重要?”司令怒道,“听不懂话?” 最要紧的是抓到亢龙刀,抓到北国遗孙,他这一司鹰卫队,举队升迁。替他们盘算的好事,怎么一帮蠢脑袋,反应不过来呢?! 他话音刚落,轻箭已至。紧逼赤缇。白相师单手把赤缇的头掰了回去。轻箭力道沉钝,扎进了白相师手臂。他闷哼一声,道:“你往前跑!回头看什么?” 那个孩子……他是不是死了?赤缇的话堵在喉咙口。 白相师道:“自作孽! ” 李惊风的余光往后瞥,亦见到那片血色。那乞儿的运道不好,此刻众人自顾不暇,没有人能帮上他。 从鹰卫队士兵手臂机簧射出的袖箭轻,但多而密,赤缇伸手拉过茶摊的旗帜往后一扬,轻箭通被拦截住了,赤缇把乞儿的事情抛之脑后,跟着白相师往前边跑。 白相师白袍猎猎鼓风,脖子使劲往前伸,可惜手两边拽着人,左右摇晃,像是只飞奔的母鸡。 这只“母鸡”从袖子里抖出两块碎银子,落在了茶摊开裂了纹的木桌上,道:“莫坏了旁人家的东西!” “他们有马!”赤缇惊道,“被抓了就被抓了呗,你别拉着我,我给他们抓去就好了……” 鹰卫队骏马急追而上,拖家带口的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 两拨人距离仅有三丈之差时,铜环震响—— 亢龙刀似抡过圆月,再朝马上鹰卫队将士斜劈而过,寒光慑人。侠客自檐上一跃而下。 “李云生!”赤缇此刻心境真是大起大落,她都准备好被鹰卫队的人抓去,在马后拖个几十里,让她爹谟王过来摆平了这场事,没想到朝思暮想的亢龙刀来了。 她停了下来,白相师怎么也拽不动她。 寻常的李云生多半满脸胡茬,抱着刀神色悠游,此刻他把脸上的胡茬剃干净了,长发利落束在背后,一刀截断了鹰卫队的去路,颇有些逞年少之勇,一人挑天下的气概。 他一回头讲话,就破了功,那刀削似的面庞,讲出来的话却大舌头:“傻娘们给你拦上了还不跑?迈腿,给我嘚嘚往前边窜!” 白相师拉过赤缇,趁着没人,“呼啦”展开翅膀往偏僻处飞去。 赤缇听见李云生长刀破风之声,间杂大笑声,刀刃入体之声,她听道李云生喊道:“你们要抓亢龙刀?我就是!不来捉?怂佬看别人姑娘家的好欺负一点?” 乞儿要的不过就是百两金,给他不就好了。不过是疑心李云生是乱贼之后,坐下来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赤缇忽而想,就这样兴师动众地追和逃干什么呢? 白相师带着他们,绕到了镇外矮山脚下一处红线庙。 他把快要压塌了树枝的红线往下扯一扯,欲盖弥彰地遮上了庙门,似乎是看透 12.012 [] 此刻,所有人目光都被云霁吸引。 看着已经古稀之年的老将军,名字竟然是云霁起的,八十八年对她来说竟然只是“挺久”,赤缇才知道初见面时云霁说的那句“我是神仙”不是玩笑话。 她最先反应过来,掐了根红线庙里的香,朝云霁拱首下拜,嘴上念叨着“神仙保佑”。 云霁将往旁一侧,笑道:“你拜我做什么?我又不能现你心愿。” 赤缇道:“拜一拜总会效果的,延年益寿,美容养颜,招财平安……” 她一拜尚未到底,就匆匆起身道:“你有这么大的本领,为什么刚才不使?我们被追得这么狼狈!” 说是“我们”,但她一半的心思,还是挂念在拦住了鹰卫队的李云生身上,生怕他遭了毒手。 南成当政后,各类酷刑简直是数不胜数,堪称“别出心裁”,她小时候曾随谟王到过鹞都庆寿,亲眼看见她的皇帝表哥是如何处置下人的。他将罪人用针扎清醒后投到坑中,坑中尽是些沼洚郡捉来的各种花色的毒蛇,让它们在争夺领地的过程中啃食罪人。 鹞都的贵族给酷刑取了个颇有灵气的名字,叫做“饲龙”。 “我有什么本领?”云霁笑吟吟反问道,“延年寿养容颜,不都是你说的?更何况,我为什么要管你们?你们不过与我也是萍水之缘,我招这么多麻烦给自己干什么?” 赤缇愣住了。 云霁来头这么大,她便觉得云霁理所当然要匡扶正义,鹰卫队欠小孩的一百金就该她出,亢龙刀的事情都该她摆平……被云霁一诘问,觉得自己方才说的,太胡搅蛮缠了些。她不知所措地低头,转了话题道:“那阿霁神仙,你都会些什么?” “看我。”云霁道。 她伸手往红线庙廊柱下的杂草一点。光晕似水波荡漾而过,杂草顷刻间疯长出来,藤蔓缠绕着倾颓的古木,爬到了古木前挂起来的红线上,与横挂红线交缠,红绳抖动,上边绑着的铃铛也跟着摇晃。 藤蔓上开出了朵朵红瓣黄蕊的花,云霁似是看出赤缇担忧李云生,踮起脚,揪了朵花儿下来,插在赤缇鬓发上,随口道:“没什么本事,只会哄你开心。” 她身后的羽翅收拢不见,白相师偷偷掸了掸比起云霁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翅膀,也跟着收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红花映照还是绿蔓衬托 ,李惊风总感觉,红线庙前绑铃铛和字条的红绳,似乎变得更红了。 原先风霜击打过的暗红,像是起死回生般,变成了如血的鲜红色。 当他看向庙前红线,还有那尊玉塑的白狐雕像的时候,双目连着后脑都一刺痛,灵台摇晃。 兴许是昨夜还有寒意,受凉了。 红线庙神龛供桌上只有几叠瓜果,远比门外繁复的红绳金铃简洁。话语间,有小兽嘤呜之声。循声望去,是只和供像长得相差无几的白狐狸探出了头。 白狐年纪看着大了,毛色却仍然雪白,它叼过花儿,朝云霁跑来,白尾巴在后一甩一甩。将花放到云霁脚下后,又把桌案上信徒摆上的瓜果,也都叼至云霁面前,摆着尾巴,重新回到了神像后。 赤缇道:“呀!是庙里的狐七哥同你打招呼吧?” 这位赤木郡的小郡主恐怕没有什么避讳敬神的规矩,她颇为眼馋地盯着那碟色泽诱人的青提子,道:“阿霁,我是你朋友吧?那给你的东西,我能吃吗?” 她早上的酥油饼,给了那个乞儿,一路狂奔,还没有吃上东西呢。 “你可以吃的。”白相师突然出声,道。 “有念立庙才成仙,譬有人看到猫就拜一拜,拜久了于是橘猫就成了招财仙猫,你若是遇着了险难,每□□东拜一拜,口中念‘亢龙刀大侠李云生救苦救难救灾’,所有人都跟着你念,李云生之后也能成仙。” “你给狐七哥红线上挂个铃铛,他的东西,你就可以随便吃了。” “说到最后,还都是凡躯□□,偶得供奉,不入轮回,”白苍是大荒之时就活在小瀛洲的长生鸟,以前对于此类仙人,一向是看不起且不理解的。 跳脱轮回,还要再去眷顾苍生,自找苦吃。没想到自己也走上了这条路。 “那阿霁也是吗?”赤缇问。 “她不一样。” 白苍还未说完,就听见少将军宋绿水喊道:“皇孙殿下怎么晕过去了?” 李惊风原先沉默听着,可是剧痛却愈演越烈,他觉得五感都被人在用钝刀磨,他张嘴想说话,却在瞬间溃堤,软倒了。 他虽感觉不能动弹,但竟然还能听见外界的声音。那名少将军扶着他,脚步匆匆,像是众人环绕而来。 白相师从宋绿水手里接过李惊风,道:“我看看。” 李惊风听见白相师还在轻声回答赤缇的问题:“她不一样…她不是寻常的神仙,她有庙观吗?你去找找?有的仙要千万人供奉,有的神只要一二人供奉……” 阿霁呢? 他晕倒了,阿霁怎么不来找他?他不要这个少将军托着,李惊风想张嘴,却说不出话。 云霁瞧了眼李惊风,道:“也许是受寒了吧。我也不是大夫。” 李惊风眼前一片黑暗,混混沌沌似又到了少时。 在笑尸山脚,每逢新年,老婆子就不再扎纸人纸屋了。老迈的她牵着当时还年幼,被唤作“二牛”的李惊风去笑镇看烟花,趁此机会看看自己在镇子中的儿子们。 云霁领走他的时候,他方才十三,所有的心思想藏藏不住,全部飘在脸上。那一年的新年格外的不同。云霁看到他挂着张脸,问:“怎么?不开心?” 李惊风不敢说,他怕自己说了,神仙要嫌弃他麻烦。 他看到云霁弯腰,将手搭在他肩上,像在红线庙里那般顺手一指——天上集结火树银花,压灭万家灯火。背光处,云霁的发丝都发光。 “好看吗?”云霁笑眯眯问他,“开心了吧?哄你开心的小把戏。” 云霁已经忘了,但李惊风仍还记得。 那时他狂妄生长的绮念已经埋下幼苗。 眼前场景又是一晃,重新变成了庙内结缠的红线,李惊风以为自己醒了,却还是动弹不了。 他听见白相师和云霁在谈话,白相师道:“如果我要带走他呢?” 云霁音色清亮,但是语气却淡淡的,道:“你问我做什么?你去问他。” “裁衣束发,描眉涂脂,驾车赶马,我怕你少了个跟班左支右绌,做不了事情了。”白相师笑着道,“聊苍之后的人皇正统,长岁星认定的大周皇帝,反正他总是要走的对吧?若是他愿意跟着我走,我去找个差不多的赔给你,怎么样?” “行。”云霁语气随意。 怎么能答应了? 哪怕他只会裁衣束发,那也有些用处不是吗。不管什么长岁星短岁星,凭什么随意定了李惊风去处? 最让李惊风难言的,是云霁那一声“行”。似红绳抽拉着李惊风的四肢百骸,绞得他痛不欲生。 再去找一个差不多的……阿霁还是会像对他和赤缇一样,点来烟花藤蔓,随意地哄他开心?就像是给狗丢一个肉骨头么? 他以为自己跟着云霁八年,在人间照顾了小瀛洲的神仙八年,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李惊风四肢似乎是入了魔障无法动弹,却还在想,哪怕是让他跟着做一条狗也是“差强人意”么?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青州常州女孩子软糯的口音哼唱着的歌谣。 “野有蔓草,天有鹞雀,我心有思。” “我思远行,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哼唱间,声音成了李惊风自己的。他看到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过来,身量与他相同,似将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 他想细观那人的面孔,却怎么也看不清,只看见有一对狐耳……还有与他有八分相像的睡凤眼。那人模模糊糊地笑了下,转身身影遁去 13.013 [] 红线似乎连着长天,李惊风怎么也看不到边际。 他看到挂着云霁铃铛的那一条红绳上,摇晃着许多人的名字。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看到身后在狐七哥神像后的白狐,轻巧腾跃,跳上枝干,顺着细细的红绳走过来,又挂上了一个新的铃铛。 金铃下坠一纸条,同样是用“天丝绢”在外包了薄薄一层边,以防纸张在风吹日晒中破损。 细碎流光之中,李惊风看到有人用与他相同的笔迹,题上了…… “匡州笑尸山李惊风”。 李惊风想去窥探其后铃铛上写了什么名字,但却都被天丝绢流光遮住了,只看得到些撇捺的零碎笔画。 他无端涌起泪意,眼眶酸涩,泪珠夺眶而出。 “李云生!” 追了亢龙刀数月,赤缇的耳朵已经极灵,听到刀上铜环之声,就好像是闻到鱼腥味的猫,穿过红线,极快捕捉到了李云生的身影。 “你别跑——” “跑?”赤缇往前追的脚步顿住了。 李云生以往见到她,好似耗子见到猫,脚底抹油,撒腿就跑。今天反而不避不闪,反朝她走过来,莫不是红线庙真有妙用? 云霁在后出声提醒她,道:“他流血了,你去扶扶他。” 李云生拖着一把重刀,慢吞吞挪到了庙前。 他的膝上背上,似刺猬般插了轻箭,鹰卫队的轻箭都是拿海里鱼兽身中长骨磨的,箭尖带倒钩,李云生拔不出来,只好留在身上。 他龇牙咧嘴拄着亢龙刀往台阶前一坐,操着一口云州的大舌头口音问云霁:“大姑娘,看我能治不?” 里面白相师出来时,李云生笑道:“呀!大仙也在这儿,那我就不怕了。” 赤缇问他:“你是怎么从鹰卫队手里逃窜出来的?” 李云生似是不想和她讲话,抿着嘴,把头撇向一边,这时候他才有些“孤高男刀客”的味道。 赤缇见他不肯理人,扯着云霁的袖子坐下了,赌气般也不去看他。 “鹰卫队来不及管我了,南边沼洚郡,西边的赤木郡,还有常州都已经有人反了。” 李惊风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对白相师道:“老皇帝觉得,只要杀死了他梦里出现的那个‘天下正统’‘聊苍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鹰卫队是他心腹利刃,首要目的就是杀掉‘始皇后人’,我这种虾米小角色,都得往后靠一靠。 “就在方才鹰卫队得知消息,常州有一位‘北太子子孙’揭竿而起,是你们搞的吧?” 李云生环顾四周,问:“仙人,你跟我讲,真正的皇孙在哪儿呢?” 他目光流连在倚门休息的宋绿水和在红线中兀自出身的李惊风间,问:“是哪个?是这位看着靠门比较有正气的小郎君呢?还是红线里发呆的那位?是后面那位吧?” 他虽然满脑子都是刀术,但是脑袋还能转,哪有人会把自家要供着的贵主子当成旗杆子插着,让人家去找? 真正的皇孙,一定被藏起来了。 白相师整理被红线勾乱了的羽袖,若有所指道:“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李惊风回神,仰头接回溢出的泪水,无声偏头。 他这一眼,忽而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惊风其实是生的极其好看的。薄唇高鼻,凤眼长眉,只是因为他常垂着眼睫,只有在看云霁时眼睛才会睁着,似要把人装进自己的眼里,所以少年气中又带了几分阴鸷。 李云生的下半张脸和他生的有五六分的相像,同样是浅淡的薄唇,只是他眼睛略圆,少了那分阴鸷。 李惊风又想到晕倒时模模糊糊看到的那双睡凤眼。和自己是九分神似。 若将狐耳男子和李云生的脸一拼,和李惊风几近相差无几。李云生是亢龙刀的后人……自然会有故人之姿。 李惊风慌了神。 他看到云霁也在看李云生。 云霁透过这位新的亢龙刀,隐约看到些过去的影子。 但是她记性实在很差,原先与她同行的刀客,名字叫什么,已经淡忘了。只是隐约能够看出些百年前的风骨。 这位新的亢龙刀往后一靠,沉默一会后,又道:“沼洚郡的起义军称自己做‘蛇蛮’,我已经见过了,是个不错的人,赤木郡的人就比较有意思了,他自称有毕法天十二仙指引,是真的假的……谁也不知。” “禁沙柳都被砍光了,仙女来了也得兜头盖脸吃一嘴巴沙子,赤木郡不好建庙观,这么多年了,就赤缇湖旁边有十二仙观,怎么这个时候就拿出来用了?” “也亏得神仙脾气好,跟狗似的,需时拿来一遛。让赐水引路的仙女来开刃饮血。” 老将军来到门边,听了这段话,道:“活仙人能见几个?我年轻的时候去拜招财猫猫神,还总能走狗屎运捡到些银钱,近些年不知为何,总是不见效了。毕法天仙人们,也帮不了他们。” 至今到现在从没有发过一言的赤缇突然道:“李云生……你说什么?赤木郡有反贼?” 她负气离家两个多月,把钟伯也打发了回去,怎么漂泊四海,本该为“家”的赤木郡出现了乱子? “别说反贼,怪难听的。叫义士。”李惊风道,“你怎么不读春秋书,也不闻窗外事?数月前,就有部落杀了来砍禁沙柳的官兵了,你爹那般焦头烂额。” 赤缇不知道。 她爹娘在她面前,向来都是笑口常开,无事便说恭喜发财的人。从来不和她讲这般事。她行过一半山水,怎么不知道自己故乡的事情?赤缇担忧地拧起眉毛:“我爹待赤木郡的人不好么?为什么要反?” 老将军宋青山和蔼一笑,道:“小姑娘,这世道哪有你想象的这般容易?” 他觉得赤缇年少,就不再讲。 “亢龙刀,是天下刀。” 云霁忽而轻声道。 众人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禁沙柳坚硬,用来做车马桌椅都可以,是鹞都百金难求的好木材。又只在螣旰大漠中生长,所以哪怕它阻风挡沙,每年还是有官兵来开采。没了禁沙柳,绿洲的牛羊,屋子都被暴风沙埋葬了。” “但是赤木郡的小郡主,自然是没有此等忧虑的。” “横漠河自西往东,商船来往,纤夫的脊骨却已经弯曲了,碧水郡的渔民双脚双手被不渡海泡的肿烂,驭龙司却以极低的价格收取奇珍异兽,沼洚郡拿命躲避的毒虫,被当成贵族们‘饲龙’所需的玩具。” 云霁的声音低而缓慢,赤缇对上与她形貌看着差不多的神仙眸子,却像是掉进了幽深的海谷。 “所以说,赤缇,你不该学亢龙刀。这不适合你。”云霁轻笑道。 不过天下再多苦难,也和云霁没有干系。她不像是送财的小猫神,期盼每人都有花不尽的钱。天底下再乱,小瀛洲的神仙还是玩玩睡睡,远远俯瞰人间。 赤缇经云霁点拨,却恍而明白了什么意思。 白相师在谈话间,烧好了刀,用刀尖拨开李云生肩膀处的皮肉,把勾入其中的短箭取出来。李云生疼的面容抽搐,云霁道:“我来。” 她却伸手在轻鱼骨箭上略略一弹,白骨便化为齑粉,从皮肉里落下。 李云生抚掌一笑,道:”总算见到活神仙了!” 他一路行来,听过不少神仙的名头,但大都只会些嘴里喷火,脑门砸砖 14.014 [] 云霁装扮惹眼,司令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此般颠沛流离,还能衣着光鲜,不是有真本事,就是被着重护着的人。恐怕是是什么大小姐,学了些拳脚功夫。 司令权衡几息后,最终下令:“往那拿刀的年轻女子身上射。” 重箭破风,竟然发出响亮的嗖声,十斋犬紧随其后。司令略略闭眼,已经准备好了再睁眼,这年轻的姑娘变成箭靶子的准备。不料清脆一阵叮叮当当声,他预想中的哀嚎没有响起。 云霁衣衫繁赘,铃铛,丝带,玉佩,全部都撞到了一块,甩得人眼花缭乱,反把她衬得像一只刀上的蝴蝶。司令竟不知她是如何动作的,笨重的大刀在她手中挥舞生风,似灵蛇绕过,把箭矢全部击落。 李云生顾不上十斋犬,双眼炯炯盯着刀锋走向。 瞬息之间,司令推搡了把旁边的人,道:“换一个!射全部人!” 箭雨纷然。 云霁撇头,白苍此刻竟呆愣在那里,这只在小瀛洲的长生鸟,竟然被狗给吓傻了! 在十斋犬要咬向众人之时,云霁趁乱摸了几把狗头,展开双翼,此刻她的羽翅足足有三四人平举手长,似幻似实,展开之际,本是晴朗无风的天气,却蓦然涌起洪流。 云霁喝道:“白苍,你走不走!” 她转身揪住离她最近的赤缇,赤缇又回头扯上怔愣的李云生,糖葫芦串儿般乘风而起,剩余的人被长风裹挟着,似腾云驾雾般跟在身后。 她径直冲破头顶纵横交错的红线网,扶摇而上。 鹰卫队把红线庙包围得密不透风,却没有想到,要追捕得一群人,竟然是从天上飞走的! 司令猜错了,他一开始就不该叫人先把箭往云霁身上扎! 旁边有人小声问:“司令,追不追?” 他回过神来,怒喝道:“追?你叫我怎么追?你咒我上天哪?” “不追了!把狗都牵回来!” 他下定决心,打算过几日回去复命,就辞了鹰卫队司令一职。他喃喃道:“昔有人皇,得神女相助……真的。” 他望着被扯散了的红线,忽而觉得此时离开的人才是“天命所归”。 十斋犬被挨个再拿套索绑上,司令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没有抓到罪人,我自去请罚。” 众人不敢言语,大家皆是想说而又不敢说,有神仙带着他们乘风而去,这怎么抓? “之前那百两金,拿去给太皇陛下身边的红人,分给些娘娘们,叫她们说些好话,就说‘奇人相助’,‘通天异能’,鹰卫队乏力难追吧。莫要说有神仙相帮,触了霉头不好。”司令吩咐身边的人。 他似而又想到了什么,道:“那引路的小孩儿呢?你们去安置安置尸骨吧。是我对不住他。” 不过是各有各的难处罢。 他对贵人逢迎屈膝,那多出来那份狂傲,只能拿去砸些低贱的人了。 云霁飞出三里地,把人往田边一丢,摘去绕在身周的红线,抱着刀,皱眉站在原地。 白相师落下来,他就指着云霁,笑得前俯后仰,肩骨摇曳。 之前看着还十分靠谱的白相师,怎么突然发了癫? 莫不是被狗吓傻了。众人心道。 白相师指着云霁,道:“云霁!你入世了!” 小瀛洲的神仙,进到了人世里,现在她也不算是“俯瞰人间”了。 在白苍的印象里,云霁已经很久没有出手干预过什么王朝兴替,人间离乱。 “如果不是你,我干什么出手?”云霁皱眉,此刻的心情颇为不佳。白苍在小瀛洲与她说过不少的话,她也不想要这只长生鸟死在狗嘴里。 白苍似是挑衅般,一指李惊风,道:“鹰卫队追的是他,不是我。” 云霁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白苍追着她,又道:“你不如低头看看?我猜狐七哥已经死了,不然怎么红线被扯了,都没有反应?西边已经立了新的仙人庙观,你不想再立一个?你看现在的大周蛮不讲理,你不想救苍生于水火中?” 白相师曾说,立庙后成仙,有些要千万人供奉,有的只需一二人……那云霁的庙观在哪里?又是谁人而建?跟在后边的李惊风想。 云霁顿住了,她回头,原先眸中的笑意全部消失了,只余下一片冰冷:“白苍,谁规定的神仙要救世?连‘神仙’的名号都是旁人赋予的。” “你无需对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难道不是出于私心?” 白苍脸上的笑凝固住了。 他扯过李惊风,声音尖锐:“那你带着他,就会有无数的麻烦!” “你要不要跟我走?聊苍之后,人皇正统,我送你步步登顶高升,手摘日月星辰!”他扭头对李惊风道。 若是原先,李惊风会断然拒绝。 可是他盯着这位“白相师”的眼睛,里面倒映着的那张脸,仿佛不是自己的,是年岁里另一个与他长得差不多的人。 他又想到先前云霁毫不在意地答应白相师“换个同李惊风差不多的人过来”。 他无措转头,看向云霁。 云霁眸光低垂,原没有先前热络了,赤缇许是看出她心情不好,也憋着不讲其他的,拉着这位神仙讲些俏皮话。 察觉到李惊风看来,云霁淡淡道:“万事由本心。” 万事由本心……? 可是李惊风的本心,就拴在云霁的身上。 不是他愿不愿意走,是云霁想不想他离开。毕竟鹰卫队盯上李惊风,他就只能给云霁惹来无尽的麻烦。 可此般回答,似确实论证了一点,他在云霁心上,还是“可有可无”,随他自己去。 宋绿水似看出李惊风的犹豫纠结,他道:“棹纱镇二十里外的客栈有我们的暗桩,不如先略作休息吧。” 客栈里边都是少将军的人,店小二送来了热水与茶点之后,就静默退出了,怕打搅了云霁。 疏漏间春光盎然,鹰卫司大部分人已经撤走,只留下少许人带着长弓短剑,巡视着街道。 红线庙惹出的动静不算大,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还不如鹰卫司杀死了一个小孩儿引起的民怨大。 她百无聊赖,撑外窗户,让客栈二楼窗下攀附的藤蔓结出一朵又一朵的花儿来。 管了人世的事情,就会有更多的诉求接踵而至,全天下的人都要你这一位“神仙”替他们解难纾困,立起庙宇,倘若不去做,那就要被痛骂“天地不仁,神仙以我为刍狗”。 倘若是村口的黄狗难产,云霁倒是乐意出手,但其他的。云霁不想管。 她生自小瀛洲,没有凡尘牵累,也不和别的仙一般有兼济苍生之心。 她又想到李惊风。 小少年跟了她八年,长成了清俊的男子。若他不愿意离开,云霁也做不出说“你是个麻烦”这样的事情。 沉思之时,李惊风来了。 云霁在听到那一声“阿霁”后转头。 他沐浴了,换了件干净的暗红色棉麻袍子,未干的黑发如乌墨缠绕在他脖颈间,前边的鬓发略略遮挡住两侧眼帘,此刻正站在门外 15.015 [] 云霁叹了口气,道:“没有必要问这些的。” 倘她真的喜欢李惊风,转瞬沧海,她也只能对着李惊风的尸骨缅怀。 她望着李惊风已经通红的眼圈,推开他,淡淡道:“天色不早了。你将头发晾晾干吧,免得受了凉。” 也免得让她沾惹上一身的潮气。 这番话听在李惊风耳里,又成了新的意思。云霁要赶他走了。 云霁鬓发上的长流苏和李惊风头发勾结在一起,他一句话也没有讲,默默解开了。 在离开之际,他听见云霁又道:“李惊风,生辰快乐。” 云霁双眸微眯,似乎在笑,又好像只是躲着光。 她背后金光蔓延,像极了笑尸山初见的那一天。 李惊风哪记得自己什么生辰,他每年过的生辰,都是遇见云霁的那一天。此刻他将无数的心思都揭露横陈在神仙面前,已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承接这一句“生辰快乐”。 廊外,李惊风委顿于地。 倘若白相师不带来他身世的什么消息,倘若他今日没有同阿霁说这些话,他还能是那个跟着云霁的普通少年。 极大的绝望包裹着李惊风,他自笑尸山辞别逝世的人后,还未曾有这么多的彷徨无助,只因为云霁。 “他这么说,你就信了?” 李惊风眼前投下了一道黑影。 他抬头,来人恰似梦中那个长着狐狸耳朵的男子,此刻李惊风看清了他的全貌,睡凤眼,高鼻薄唇——与他生得完全不差。 唯独眼下有一颗殷红殷红的痣,像是用血点的。 这只极像他的狐狸精蹲了下来,伸手轻触李惊风眼下,道:“你怎么知道她与别人没有肌肤相亲过,心里未曾记着别人?” “李惊风,你这么没用,你永远不能让她只看见你。” “四海八荒,九郡十二州里只有一个阿霁,你这样可是抓不住的。” “你肚子疼?蹲在这儿做什么?”李云生上楼时,恰巧碰上了他。 狐耳男子同李惊风一同转头望去,李云生神色如常,仿佛只能看见李惊风一人。 李云生初见李惊风,觉得他锋芒内收,可此刻李惊风朝他一笑,笑中竟带了五六分的偏执神经,像是白相师昨日崩溃大笑的时候。 “信。”李惊风朝他伸手道,“给阿霁的信,我等着你送来呢。” …… 次日,客栈中就只剩下云霁和赤缇了。 李云生重新帮赤缇带回了那把她自己找工匠打的亢龙刀,悄无声息放在了她房门口。而后同李惊风等人一块不辞而别。 赤缇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琢磨着两把刀的不同之处,但话亦然没有昨天多。 她突然问:“阿霁,你点化一下我,为什么李云生和你和别人都有话讲,却独独不和我讲话?我真有这么不讨人喜欢么?” 今天没有李惊风替云霁梳头,她的头发是赤缇胡乱绑的麻花辫,她偏头,散乱的鬓发让她多了几分灵动狡黠。 她笑着问:“你是不是嘲笑过他?比方说你曾经笑过他的云州口音?” 赤缇小声道:“是,但我说的又不是假的……”李云生要是话讲急讲快了,就像是有人挥舞着他的大舌头,什么也听不清。 云霁又笑着问:“是不是他每天都抱着刀冥思苦想,不愿意同你再讲一句话?” 是这样。 “我猜是不是你还赌气和他说些‘赤木郡有的是人娶我’一类的话?于是他说‘那你赶紧嫁去吧,不要来烦我’,然后躲着你离开了?” 赤缇眸光惊异,看着云霁,怎么会有算的这么准的人? 云霁笑道:“我已经忘了怎么观星了,这些全是我猜的。被心上人嘲笑讲话难听,那肯定就不愿意开口。心上人嫌他不中用,只好逃之夭夭,远走高飞。” 赤缇愣在那儿,对着云霁一双灵动的笑眼,“呀”了一声,她起身想要去追李云生,又不知道往何处去,悻悻回到原地。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她道:“那你怎么看不出跟着你的李惊风喜欢你?” 云霁垂眸,长睫微动,道:“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 一只十斋犬只能活二十年,寻常人尚不肯养,就是怕狗死了伤心。李惊风对于云霁也算是一头“十斋犬”,她不愿意因为一人搅动自己的心神。 云霁将亢龙刀装上刀带,背在自己的身上,转头道:“走了。你不是说要跟着我吗?你要去哪儿?” 赤缇“诶”了一声,连忙跟上。 …… 暮春之时,杂花傍绿树,过路的茶棚里比起往日已经冷清了不少。 鹰卫队浩浩荡荡一路追过来,谁人都知出了乱子。讲书的老先生压着嗓子,也不敢大声再拍桌。 李惊风面无表情抽出鹰卫队追兵的腹中的剑,血腥味弥散开,盖住了浅淡的茶香。 溅起的血点落在他眼下,恰好是颗殷红的痣。 鹰卫队大部分往常州去,还有少数追兵阴魂不散,跟着他们。随着动作,长鬓发落下一绺,垂至李惊风额前。 白苍在一旁兴味盎然地看着,忽而问道:“你会用剑?” 李惊风将发须别在耳后,偏头淡淡道:“我一直都会。” 云霁会用剑,在他少时一招一式教过他。 白苍见他神色发怔,就知道在想云霁。他笑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离开云霁。” 李惊风固执道:“不是我离开。” 在临行的那一早,春雨漫了沙堤,李惊风未曾和云霁告别,就随白相师走了。 是那个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的狐七哥干的。 李惊风不动声色看了下自己的手腕,那日在红线庙拿来的红绳将他的手腕箍得紧紧的,红线头已经钻进了他的脉搏之中。 李惊风磕了磕剑上的血,冷声对茶棚里的说书先生道:“接着讲。再来点茶水。” 白相师等了李惊风好一会,没等他憋出其他话来。 他怎么只有在云霁面前像个愣头青,对着旁人都是不假辞色? 说书先生哆哆嗦嗦开了嗓,他一般看人下菜碟,若是寻常百姓,他就讲些市井猎奇桃色故事,若是达官贵人经过,就颂扬些深明大义的大官,他看着刚杀掉鹰卫队的年轻人,绕了半天,扒拉出个数十年前亢龙刀如何护送皇室遗孙南下的故事。 白相师听了半晌,哼笑一声,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像‘亢龙刀’?” 李惊风沉默摊开那张从李云生处拿来的信纸。信纸用天丝绢包裹了四边,但也已经发皱了。 他抬头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惊风曾荒唐地梦到他成了亢龙刀。 云州多雪山,亢龙刀被常州的烟柳迷了眼睛。他鲜衣怒马踏过了花草柳树,在雁回客栈一瞥惊鸿。 自此,少年意气全部倾泻于一人身上。 常州长长的栈桥上落满红枫,云霁的粉衣似要被淹没在其中。“他”背着笨重的宽背长刀,径直穿过枫叶廊,拥住她道:“阿霁!” 云霁笑着接住了他,细密的吻落在她脸侧,亢龙刀对着心上人,话语中都带着扭捏,他问:“阿霁,倘若说,我比起之前遇上你的那些人,哪一个更重要?” “你是不是最喜欢我?”亢龙刀固执地问。 云霁说出了那句曾对李惊风说出的话:“你要我怎么喜欢你?” 像今日的李惊风一 16.016 [] 自李惊风不告而别后,已经过了七个月。 碧水郡的海风裹着咸腥气扑面而来,云霁盯着已经钝了的亢龙刀,发觉应该买个防潮的木箱,将这把刀好好放起来,不然再被水汽一蒸,日后连萝卜都切不了了。 跟在云霁身后的赤缇三两口吃掉一串烤鱼,随手把烤串塞到了“李惊风”的手里。 这是白相师赔给云霁的“桐傀”。 云霁看到来信都能想象到他那副得意洋洋地表情,白苍趁着云霁不注意,将小瀛洲矗立于天地的神木“扶桑”砍了一截下来,制成了眼前这个桐傀。再雕刻作李惊风模样,和云霁保证道:“绝对耐用。” 只不过不太聪明。赤缇道:“叫你帮忙拿着没用的签子,你往地上丢干嘛!” 她只好又俯身重新拾起,桐傀静默地看着她。 赤缇问:“阿霁,这把刀用不了多久了,去重新打一下吧?” 云霁摇头。 她记得李云生曾经说还有一封信,还是因为白苍带着人早早离开,所以并没有交到她手里,她也不知道刀该如何,就暂且不再动,当作纪念收着吧。 碧水郡临海,赤缇七月来跟着云霁一直游历到这儿,谟王和钟伯竟然只来过几次信,也从来没有催她回家过,反而寄来了不少的金银盘缠。 靠海处的渔船伴随着杂乱的吆喝到了码头,一群肤色被晒的黝黑发红的渔民赶了过去,询问捕到了些什么。 赤缇爱看热闹,抓着云霁过去,人群攘攘,在赤缇到的时候,惊叹此起彼伏。 桐傀沉默着揽过云霁的腰,把她抱了起来。赤缇只得像兔子一样一窜一窜地看着动静。她看不完全,只能问云霁:“阿霁,到底是什么?你快告诉我!” 云霁道:“有人又捕来了鱼人。” 是先前在棹纱镇看到的那种,长相奇怪,不大有美感的怪物。 虽说不大好看,但是此类鱼人,比起寻常的鱼虾,价格要贵上不少,若是送到鹞都,会有贵族千金收购来做鱼羹。对于碧水郡的渔民来说,是天降横财。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或惊叹,或艳羡,或眼红,但都传达着,捕到此物的人要发了。 被围在其中的渔民亦然自得,他此次出海,本已经做好了无望而归的打算,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将笼子里的鱼人交给往来的商贩,不求千金,哪怕百金,也够他们一家老小吃喝一年。 现在大周摇摇欲坠,各处危难,只有驭龙司还日日搜寻海里的奇珍异兽。 谈话之间,就有驭龙司的人过来了,卫兵冲散了原本的人群,穿锦衣的领头人大摇大摆地过来了,他隔着笼子,打量着那只被捕捉到的鱼人。 云霁和赤缇隔着远,听不清渔民和驭龙司的人说了些什么。 只是在片刻过后,卫兵一脚踹开了渔民。 人群退后,赤缇才看清渔民是何等模样。渔民上半身□□着,一身骨头支棱八叉,身上唯一二两肉似风干了般挂在肋条上。 是个常年出走海内外的苦命人。 卫兵这一踹,让他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他伸手去扒拉驭龙司的人,道:“大人,这位大人,行行好,市价千金,您给我二十吊钱,不要拿我们苦命人寻玩笑话……”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这收购的价格,比来往的黑商都要黑! 卫兵扛着笼子,头也不回走了。 渔民拖着锦袍一角,破锣嗓子声嘶力竭道:“再加五吊钱!一吊!大人,这么点钱,别说过冬了,活不了今天!” 而后,他被人生生拖拽开,有气无力倒在地上。 此次出海,到现在他粒米未进,只盼着把这只鱼人卖了,带上妻儿去吃一顿好的。 有人叹道:“能有几十吊钱,买点干粮馍馍不错了。” 赤缇问:“市价千金,怎么只能给这么点?” 路人转头,看到赤缇和云霁面容白净,手上也没有渔网勒出的茧,便耐心解释道:“自从数月前驭龙司捕到那只面容似人的鲛人后,在当今皇帝面前地位更超然。” “听说那只鲛人被养在皇宫的大池子里,还能口吐人言,说是想家,于是便拨下重金,要驭龙司去寻相似的海里水怪,来缓解他的思乡之情……” “这不是游商拿来卖给贵族的,经过驭龙司层层盘剥,能给人剩下点钱,就不错了。” 渔民望着赤缇,眼里多了几分鄙夷,他觉得此类衣着光鲜的体面人,是难以共情到碧水郡渔民的不易的。 果然如他所料,赤缇眼里虽划过一丝不忍,但还是不再做声。 其实赤缇并非不想管,是云霁不回去惹这些麻烦。 讲话人心中也暗自道:看驭龙司还能再光鲜几日。 大周如今像是在蓬草上的庞然大物,略牵动一节,就如大厦倾颓,小皇帝不知战乱起,不知民生苦,花大价钱去花天酒地,寻珍奇异兽讨好人鱼,明朝驭龙司说不定都要被取缔了。 那跪在地上的渔民似乎看到了什么,重新撑着身体站起来。 人群里挤进来一个尚且十二三岁的女孩儿,一把扶过老渔民,道:“爹!” 她还牵着个年仅六七岁的男稚童,小孩儿似是什么也不懂,笨拙地安慰他的姐姐,道:“太好了阿姐,找到爹爹了,爹说今晚我们可以去吃别的肉和蛋,不用再吃难吃的虾米了……” 没想到女孩又惊呼一声:“爹!” ——老渔民听到儿女这段话,也许是旧疾复发,或气急攻心,一下断了气! 赤缇不忍别过头。 她侧头去看云霁,她神色还是淡淡的,没有改多少。 那姑娘带着幼弟拦住驭龙司,要把鱼人再重新要回来,鹰卫队的士兵一横枪,把她打出去。 姑娘年纪大,已经没出多少事了。小孩儿却咕噜噜滚出十几米远,头“碰”撞上了石碑,鲜红的血即刻蔓延而出。 云霁的目光随之移过去。 那儿是一座庙。 是用碧水郡居民的屋子改的,前边墙被砸掉了,用泥塑了像,虽然说手艺磕碜,但是勉强能够认出来,是渔民捕到的怪物的形状。石碑染了鲜血,赤缇看不清楚上边刻着些什么字。 恰在此刻,笼子里的鱼人发了狂。 它爪蹼间生出利刃,把栏杆对半勾开,窜了出来。 赤缇抓紧了云霁的手。 鱼人撕咬士兵长枪,又扒在领头人的身上,不让人离开。拿枪的人惨叫了一声,朝姑娘大打出手:“这怪物你们爷孙俩教好的?” 姑娘瑟瑟发抖,不敢回应。她哪知道会有此等变故! 众多围观的人又退远一步,无人出手,冷眼旁观。 旁边人过来,拿着火铳炸了鱼人,价值千金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带头的尤觉得不解气,他向前一步,道:“给你们些钱,是给你们脸了。还想伙同这些怪物来暗算你老爷我?” 说罢,他抬脚又是重重一踹,姑娘和原先的老渔民一样躺在了地上。 赤缇忍不住了。 她怒而冲上前,把长刀往地上一跺,冷然道:“这位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到此刻冲进去面对面,赤缇才看清楚驭龙司领头人的长相。大腹便便,脸上的沟壑里似乎都藏了油水。 对方似是没想到他耀武扬威的地方竟然还有不怕死的敢来挑衅他,竟还笑道:“小姐不是本地人吧?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眼神逡巡过之前和赤缇站在一起的云霁,桐傀站在后边,想必是被当成随从了。他道:“两位小美人,不要管这些贱民的事了。” 他的目光似是黏糊糊的实物,让云霁十分不适。 赤缇将刀往前一横,冷声道:“叫谁小美人呢?你知道我是谁吗?几个头都不够你 17.017 [] “我爹他们……好像出了事。”赤缇扯着云霁的袖子,“我就去看看,他们……” 她讲到这儿,已经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在心底推测了许多她爹娘的下落,最终声音低微道:“阿霁,帮帮我,求你了,看到我爹娘平平安安就好。” 云霁侧眸,她本意是想拒绝,看到赤缇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她,泪盈睫上,她最终点头道:“只保你至亲之人平安。” 赶马的小伙停下车,挠头笑道:“姑娘们,接下来我们不同路,恐怕不能送你们了。” 赤缇拉着云霁下了车,小伙看到云霁,话讲完了,脸上的笑还是停留着的。 他在碧水郡运鱼虾,难得走一次陆路,就捎带了两个人。看到云霁眸光朝这儿看来,想上前去告别,又怕身上沾了鱼腥味,薰到她们,站在原地,望着二人远去。 赤缇本意是再往东走,云霁停下了,她抬手挡住阳光,晴日下,庙前红线微微晃。 此处也有红线庙。狐七哥的信徒还真是广泛。 “去喝点水吧。”云霁道。 赤缇纵然忧心谟王下落,但还是停下来,和云霁进了路边的茶棚。 坐在里头的李惊风余光一晃,看到日思夜想的人背着一条长木匣,起身就走。宋绿水话讲到一半,看到李惊风起身仓皇失措掀开帘子往里走,忙追上去。 他往外看,是云霁。 李惊风道:“别看她。” 宋绿水问:“你不去与她见一面?” 李惊风站在煮茶的里间,淡声道:“谟王出事,阿霁应该是陪那位小郡主去赤木郡的,与我们不同路。” 七个月,赤木郡汹涌的起义军已经全部被招安了。将禁沙柳全部砍干净送到鹞都,来换取更多的金银珠宝。 各地有名的无名的仙人庙宇似开春后杂草蔓延生长,后又被挨个砸掉,只因为“神仙不遂人愿”。 谟王阻拦禁沙柳的砍伐,起义军归顺了大周,反倒他是因为招安不力,偏心叛贼,成了众矢之的。 “见了又走,我怕舍不得。”李惊风死死盯着那个与他相貌几近差不多的桐傀,跟在阿霁的身后。 末了,他叹息一声,道:“会再见面的。” 宋绿水问:“要派些人跟着吗?赤木郡乱得很。” “不用了,阿霁神通广大。”李惊风半靠在灶台边上,抬手揉了揉脑侧。 此处与赤木郡接壤,日头毒辣。茶棚干的都是宰人的生意,连两壶白水都要收人五吊钱,赤缇在身上扣了半天凑不齐,最终靠云霁丢出几块金子。 她还没有讲话,桐傀忽而一拉她,她一呛,弯腰咳嗽不止,叉腰要开骂,发现云霁远远站在身后,她走路不看路,差点撞上了人! 云霁目光盯着被追着的人。看着同赤缇一般大,后边浩浩荡荡追了一群人,一名老妪从后头的马上被人颤颤巍巍地扶下,道:“八小姐……你就回去吧。” 云霁笑道:“像不像你?” 赤缇的脸蓦地一红。 当初春来客栈,她就是让钟伯在后边追着,赌气说“我偏不回家”。她嗫嚅道:“现在改了。我不任性了。还是回家的好。” 她一想到已经数月没有音讯的父母,心就高悬起来。 她看着跌倒在地的女子,心中生出万千念想,心道她回去也好。不料云霁“啊”了一声:“搞错了,她同你不同。” 怎么不同? 云霁抬手示意赤缇,道:“看,后边的人手里还拿了长锁,你不回去,被人拿绳子绑回去吗?” 那女子跌跌撞撞站起来,似是服了软,跟着老妪走了几步,而后用力一推,把老妪推了个趔趄,后头追着的人见她软的不吃,带着长绳索围了上来。 赤缇呼吸一滞。 云霁弯腰拾起一颗石子,平抛而去。 石子在飞去之时,忽生双翼,变成了一只小雀,尖喙啄上来人眼睛,那位“八小姐”见状,忙起身再逃。 后面的追兵被一只鸟遛得人仰马翻,她似有所感,转头回望,只看见两名带着随从的年轻女子看着她。 “好了,她没事了,走吧。” 云霁朝赤缇伸出手。 她双翼一刹那间展开,带着赤缇乘风扶摇而上。 —— 柳曲在红线庙躲了半个时辰,见追着的人没有来,才哆哆嗦嗦从供案底下爬出来。 她看着笑眼的狐狸神像,心中顿生一口恶气。 只会牵红线,有什么用! 她猛然一踹那只摇头眯眼的狐狸,塑像从壁龛掉了下来。柳曲似乎还不解气,噼里啪啦把香案上的瓜果全部都扫到地上。 想起这几日受的委屈,她泪珠已经涌出眼眶。 她娘被赤木郡的乱兵杀死后,从此无人再护着她,老奶娘追着她跑到这儿,希望她听她爹的安排,说是婚配,不过就是拿她讨好人,要把她送到沼洚郡给蛇蛮,她什么时候受过此等委屈? 柳曲手里动作愈发无忌,像是泄愤般胡乱打砸庙内的陈设。 供碟掉到狐狸像上,只听得清脆一声,白玉狐像碎了。 茶棚内,宋绿水和李惊风话讲到一半,却看见他脑袋往桌上一磕,晕了过去。 那声脆响彻底唤醒了柳曲的神智。 她不可置信地扶着香案,她刚才在做什么? 她竟然想把庙都砸了,自己脑子怎么这么不清楚?遭了委屈要去怪一位不相干的神仙。 她似感觉有什么东西挨着她。柳曲低头看,是一只蛇! 蛇满身都粘着香灰,缠绕着爬上她的手。柳曲惊叫一声,神智尚未完全丧失,翘着手捏过蛇的七寸,将它往地上一丢。 这边供奉的不是狐狸精吗?怎么会有蛇! 柳曲抬头一看,心神都要被震出来了,那神龛上白玉像后,密密麻麻,竟然都已经爬满了蛇! 她慌慌张张往外逃,脚底下似绊到了什么东西,方才还在劝她的老妪,此刻双眼圆睁,早已经死在了门口。扁头的蛇缠绕着她脖颈,她似乎是准备进庙再劝柳曲,结果却死于毒蛇之口。 纵然她对这位老奶娘有再多怨怼,毕竟对方看着她长大,如今对方横死眼前,柳曲心中还是一阵悲痛。 奈何悲痛持续不了多久,密密麻麻的蛇铺天盖地袭来,神龛上的,供案上的,甚至是香灰里头爬出来的。柳曲僵在了原地,不敢再动。 她生平到现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蛇。 沼洚郡的人捕蛇为生,那里的毒蛇是不是比这儿还多?她的爹爹,还要把她送过去。柳曲感受到冰凉的蛇身在她身前后游动,莫大的绝望包裹了她。 等死吧。她心道。 蛇牙含毒,柳曲已经视物不清了,她模模糊糊间看到有人过来,散发着异香的驱蛇药熏开了毒蛇。 那老人低低叹息了一声,道:“野有蔓草……天有鹞雀。” 那是常州少女常传唱的歌谣。老奶娘生前带着她的时候常常哼给她听。 是幻境么? 柳曲迷惘间,接上了他的话:“我心有思,我思远行……” 她被人带走了。 “女仙保佑……总算甩脱追兵了。” 黄沙之中,有人喘着气道。此时恰逢黄昏,黄沙已熄,河入长天,金芒粲粲。 钟伯抬手擦了擦汗,望着远处萧索城池,紧紧皱着眉头,沉声道:“得先找个地方。赤缇湖是不能回去了。” 说到赤缇湖,他又想到任性的小郡主。数月前她曾来信说一切安好,还说认识了一位大神仙。不知道现在到底如何了。 不过是小孩子瞎讲罢了。 但总归比追着那个“亢龙刀”好,眼下他成了鹰卫队重点缉查的对象,要是连累了赤缇,又是一桩麻烦。至于谟王的事情,等万事尘埃落定,再和她讲吧。 钟伯揉了揉眉心,又沉沉叹了一口气。 “钟管家,那是什么?”有人轻拍钟伯后背,指着远处一方沙丘。 此处人烟稀少,遍地黄漠,连根草都没有,一览无余。远处沙丘如群山绵延而开,在沙丘之中,又有什么更高的东西。 十二仙女的庙,什么时候这样巍峨了?还是海市蜃楼?他凝眸细看,却隐隐约约怎么也看不真切……旁边忽而有人道:“那东西怎么会动?” 钟伯脸色一变,道:“快走!” 那根本不是什么仙女庙,是沙暴! 数十人筋疲力竭,还是提起力气往后撤去。 就在风沙排山倒海灌来的时候,钟伯等人躲进了一处砂岩窟窿里。旁边人问:“那又是什么?” 什么什么?带了眼睛,不会自己看么?钟伯吹胡子瞪眼,想呵斥身边的愣头青年,又听青年道:“钟管家,那个天上飞的东西,像不像是赤小郡主?” 云霁带着赤缇在天上七弯八拐地飞了一圈,才勉强在红黄沙壤的大漠中找到东西南北。可惜挟着狂沙的风一吹,她的东西南北重新变成了碎沙,随风扬扬而走。 她许是不留神,赤缇掉了下去,被卷进了狂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