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凰》 1. 负雪 [] 羲永元年,宛京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兆丰年,但京郊的地却荒了一片又一片,原本种着宿麦的田里如今滚着白骨,死者相藉,无人收掩。 民户十室空了九室,破败的屋宇少了人气,显得格外冷清。地冻天寒,在这样的天气里,身子稍弱些便会被冻伤手脚,甚至被冻去性命。 而景明殿中炭火烧得正旺,熏笼里燃着香粉,暖意融融扑面,将偌大的屋子烘得尽室如春。晏泠音就坐在铺了大红锦被的床边,阖着眼,就像睡着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微偏了头,朝侍立在侧的青荷淡声道:“下去吧。” 她极少穿这种艳色的衣裳,也极少化这样庄重的浓妆。繁丽的金饰层层叠叠,缀在她如云的乌发间,将她整个人也衬得灿若云霞。脂粉盖住了她苍白的面容,看着气色极好,甚至还染出了些喜庆的味道。 可青荷却无端觉得惶然。她张了几次口,那句“娘娘”依旧没能说出来。 “下去吧。” 仍然是不紧不慢的口吻,只略微加重了语气。青荷听得心里发酸,再也忍耐不住,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娘!”她仰脸望向晏泠音,声音发颤,眼圈也早已红了,“他……陛下他不会放过您的,与其在这里受辱,不如冒险一搏,十二卫皆忠于娘娘,只要您下令,即便是死……” “青荷。” 青荷一怔,随即感到一只柔软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背,轻捏了一下,似在提醒什么。她的心倏地往下一沉,跟着又听到了晏泠音低而微哑的声音:“你是我在宫中最后一个亲人了。” 杂着碳火燃烧的噼啪声,那句话轻得像叹息:“不要说这些傻话。” 下一秒,她便被一股大力带得站起身来,又踉跄着退开两步。再抬头时,她发现晏泠音在笑,笑得唇角扬起,眉眼弯弯:“既然说视我如亲姊妹,今日我大婚,姊姊不说恭喜,怎么反倒哭了?” 她说这话时并未压低声音,但话音落地许久,周围仍是一片寂静。在那样诡异的沉默里,青荷忽然打了个寒噤。她如有所感,近乎僵硬地转过身去,隔着重重幔帐望见了一道身影。那人穿着和晏泠音一样的艳红衣裳,斜斜地倚在内殿的门边。他身形修长,高而清瘦,因为距离太远,青荷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也在笑,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半真半假的笑。 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晏泠音。 青荷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景明殿的。按理她应当在外殿守夜,可拨开幔帐走出去时,已有一乘软轿在门前等着她。立在轿旁的是个陌生的侍卫,腰侧束着剑,利落地做了个手势请她上轿。 这乘软轿会被送去哪里,她无从知晓。她只是在登轿前又一次回头望去,看到年轻的帝王立在摇曳的红烛旁,微俯了身,挡住了晏泠音。 随后,那丛烛火最后跃动了一下,便无声地熄灭了。 * 昏暗的光线里,苏觅和晏泠音一立一坐,就那样安静地对视了一阵。 “没什么想问我的?” 即便坐上了帝位,他在她面前仍然以我自称。晏泠音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她偏了头似在思索,半晌才道:“妾没什么要问的。” 苏觅皱了下眉。 “那个宫女,你当她是姊姊?” “是。”晏泠音淡声道,“陛下知道,她若是死了,妾绝不独活。” 嗒的一声,苏觅朝前走了一步,声音也轻轻柔柔地飘了过来:“为什么叫我陛下?” 这话问得好笑。晏泠音微眯了眼看他:“您是君主,天下人都称您陛下。” “阿音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只要他一个转念,此时的她就会和那些因战乱而流离的百姓一样,曝尸于荒野。 厌倦如潮水般缓慢涌上,晏泠音垂下了眼。这场荒谬的封后大典礼节繁重而琐屑,她今日勉力支撑到现在,已是疲累至极,没有心思再去陪面前的人玩文字游戏。她拢了下耳边散落的发,闲谈般随意开口:“这么一想,妾倒真的有事要问陛下。” “何事?” “江大人还好吗?” 这句话收到了它的效果。苏觅那双线条柔和的眼睛眨了一下,眼尾微扬,眸中浮起了一层意味不明的光。 此后无数次在朝堂上,臣子们和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一同议事时,都会对这个微小的动作极其敏感。他们知道苏觅心思深沉,下手狠辣,偏偏却十分爱笑,那种笑容看在旁人眼里,是艳美无俦,风流绝代,可落到他们眼中时,却能惊得他们双膝发软,不由自主地伏地跪下。 而当他露出这种似笑非笑,甚至带了些诧异和困惑的表情时,他们就知道,有人要遭大难了。 那是真正风雨欲来的怒气。 咚的一声,晏泠音被突然靠近的苏觅压倒在榻上。床榻极大极宽,被褥厚实而柔软,散着浓郁的沉香气。她并未感到疼痛,只轻皱了下眉,仰面对上了苏觅的眼。男子正垂了眸看她,眼睛一眨不眨,细密的长睫在他脸上投下深暗的影,让那张过于精致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他的语气里少了平日懒散的、带着调笑的腔调。 “阿音是故意的吗?” 苏觅的眸子暗沉如冰冻的长夜。他说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一面说着,一面伸了手去理晏泠音散在身下的发,一缕一缕地,将它们细细捋匀:“你,又在筹划些什么?” 他的手指很凉,沾着殿外的风雪气。晏泠音知道,每到冬天他的病情便会加剧,遍体生寒,几乎离不开碳盆和手炉。她曾给他绣过一只小巧的布袋,正好能将手炉装进去,如此,炉中的热气便散得没那么快,他捧着它暖手时也不会被烫伤。 那时苏觅来见她前,都会先捧着手炉暖上许久。他总是带了笑,声音轻柔地说,臣的手凉,不敢妄牵殿下的手,但若是殿下需要,臣一直都在。 “妾不明白。” 不明白那样一个心细如发,处处为她考虑之人,为什么竟丝毫不懂她的心意。不明白他和她,何以走到如今这样的结局。 苏觅细长的手指停在了她 2. 血栀 [] 入夏之后,蝉声一日闹过一日。怡和殿因为地处僻远,殿外的花木也比别处茂盛许多,尤其是夜里,蝉声更听得分明。知道淑妃和公主喜静,宫人们闲来无事便去粘蝉儿玩,却不知怎地倒像是越捉越多,最后也慢慢失了兴致,任它去聒噪了。 晏泠音就是在这样的蝉声中醒来的。 天色未明,周围的一切都浸在沉沉的黑暗里。有微凉的风自外间吹入,卷起纱帘的一角,送来清浅的栀子香气。 “青荷?” 她喉间有些发渴,唤了声宫女的名字,却无人应答。青荷的耳力很好,今晚既是她守夜,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栀子的花香越发浓烈,其中还杂着一丝诡异的咸腥。 晏泠音披衣下床。原应紧闭的殿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风便是从那里吹进来的。她莫名地有些不安,脚下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想要寻到香气的源头。 “青荷?玉染?” 转过一处拐角,她倏地停住了脚步。浓稠的雾气翻涌着裹住了她,阴湿而寒凉。面前便是她母妃的寝殿,门前两株栀子在风中沙沙作响,但枝叶间大瓣的白花,却都如血般妖异红艳。 血栀。这样的景象,晏泠音只见过一次。 她想开口呼喊,但更多的雾气涌入了她的口中,像一只无形的手阻住了她的声息。在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中,她忽觉脚下踩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她缓缓蹲下身去,捡起了那只小小的偶人。 湿热黏腻的血,正从偶人无神的眼中汩汩流出。 * “殿下昨晚没睡好么?” 晏泠音坐在妆镜前,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这几天,外面一直闹得厉害。” 她似乎意有所指。青荷替她挽发的手一顿,随即叹了口气:“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怡和殿清净久了,就算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也不该进殿下的耳朵。算算日子,殿下的生辰就快到了,这种时候,需想得开些才是。” 她从小同晏泠音一道长大,名为主仆,实有姊妹之情。这些话固然有些冒犯,却句句出自真心。她说完后没听到晏泠音的答复,悄然抬眸觑了眼镜子,却发现晏泠音正单手支颐,弯了眉眼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的主子生就一双细长的柳叶眼,眼尾上挑,平日即便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她肤色白,唇色也浅淡,乍见之下便如烟柳系秋水,美则美矣,却总是和人隔了一层,隐隐绰绰的看不分明。青荷少有被她这样定定地注视过,一时脸都有点发红,不觉恼道:“殿下总是笑,奴婢和您说正经事呢。” “是正经事,”晏泠音的嗓音也是清凌凌的,带了点高山融雪的凉意,只有在糅着笑的时候才显得温软些,不那么有距离,“我都明白,宽心。” 真那么容易宽心,殿下也不至于睡不好觉了。青荷叹了口气,不觉又替主子不平起来。分明是金枝玉叶的身份,天上有地上无的容貌,还正当这么好的年纪,若不是受当年之事的牵连,这位殿下何至于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里,又何至于年纪轻轻便要嫁去边地…… “喵嗷!” 青荷冷不丁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腿,思绪就这样断了。她扶着椅背低头看去,不觉苦笑:“都是给殿下惯的,大清早就来讨人嫌。” 圆滚滚的长毛猫闻言瞥了她一眼,喉咙里呜噜呜噜地闷了两声,颇有些不满。它的腿太短,毛又浓密得惊人,走起路来全然不见腿动,就像只滚来滚去的雪团。呜噜间它已经蹭到了晏泠音的腿边,又一跃便翻上了她的膝头,展现出和它那小短腿极不相称的敏捷。 “哎,别弄脏了殿下的衣裳……”青荷一句话还没说完,那猫已踩着碎步转了个圈,舒舒服服地在晏泠音膝上蜷成了一团,看得青荷连连皱眉。 她是真的不喜这只猫。宫内本就视猫为不祥之物,自太祖以来都禁止豢养。直到当年西域进贡了一只奇猫,陛下转头就赐给了怡和殿。那时淑妃娘娘正得盛宠,宫内无匹,也没人敢说什么闲话,可事到如今,怡和殿早都衰落了,殿下却还像没事人一样,每日喂猫逗猫的,让人看了着实不是滋味。 “喂过食了没有?”晏泠音替它顺着毛,似是想起什么,转头嘱咐青荷,“我今日回来得会晚些,母妃那边若是问起,就说阁中事务繁忙,不必等我用晚膳了。” 青荷下意识“哎”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疑惑道:“殿下又要入阁理书?今日不是休沐吗?” “我身上可没挂着什么官衔,哪来的休沐。”晏泠音笑了笑,“左右也无事,不如多去翻翻书,反觉心里舒坦。” ……是她忘了。青荷看着晏泠音沉静的面容,有一瞬恍惚。她的主子说得含蓄,但她怎会不知呢。 待过了生辰,出嫁之事便迫在眉睫,再要如现下这般畅快地读书,只怕是不能了。 她咬了咬唇,刚想说什么,晏泠音已站起了身。白猫窝在她怀中,似是感觉到她要走,又颇为不舍地蹭了蹭。晏泠音垂眸看它,一绺碎发正好从她的耳际垂下,拂到猫的鼻尖,惹得它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哎你这猫,殿下的衣裳……”青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将白猫从晏泠音怀中接过。晏泠音空出手来整了整袍袖,冲她点了点头:“玉染在外面,我先走了。” “殿下……”青荷下意识开口。她想说今天这个日子,娘娘怕会身体不适,应当是盼您陪着的。也想说,当年之事不是您的错,您别太苛责自己。 这些话在口中滚了几滚,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她最后只轻声道:“殿下,莫要太劳累,早去早归。” * 今日是一旬一至的休沐,宫道上没什么人,偶尔才会碰上几个值守的小官,大多也都懒洋洋的耷拉着眼。江渊然不喜客套,即便遇上了也只简单行个礼,足下不停。他心中有事,脸色也冷冷的,叫人看了,在这暑天平白生出一股寒气来。 “江大人好生勤力,”看守北门的侍从接了他的勘合,没怎么细看又递了回去,笑道,“大热天的还亲自跑一趟。您要什么,写个 3. 初见 [] 这是时隔三年的重逢。 江渊然心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似乎瘦了一点。 容貌没有太大的改变,依旧是如烟如雾的眉,细长的眼。个子拔高了些,更显出少女亭亭玉立的风姿。她仍然是一身白衣素裙,用玉簪将长发高高挽起,除了腰间系着的一只玉坠外,浑身上下再无任何佩饰。 太素淡了,素淡得不像一国公主。可他知道她历来如此,喜静喜洁,几乎没见她穿过其他色的衣裳。 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初见。 承观十一年,三月。时为太傅的杜慎被召入宫,接了皇帝旨意,在东云台设学官,为皇子和贵族公子们开筵讲,授道业。他的父亲替他递了入宫的帖子,动用重重关系将他安置进了东云台,并谆谆告诫他,在学官内要多结交些青年才俊,才好为日后的仕途铺道。 他是厌烦这些带了心机的刻意安排的,但他一向守礼,何况那人还是他的父亲。因而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听完,随后应了一句是。 三月初六开讲,他到得早,踏进东云台时门内还是一片寂静。他原以为台中无人,可抬眸的瞬间就被那道身影攫去了目光。 东云台的前院有一株巨大的杏树,此时正值花期,缀了一树泛粉的白。风过时有碎花零落,递送来浅淡的香。 那人立在杏花疏影里,微仰了脸看枝头的白杏。春日和暖的光透过细密的枝叶落在她的脸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她轻眨了下眼睫,那片金色便从长睫上短暂滑落,似一滴清透的泪。 杏花如雪,她一身粉衣隐在雪中,飘飘摇摇的,像只蹁跹的蝶。 大梁民间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就关于这春三月的花事。桃花烂漫妖艳,宜提亲,宜嫁娶。梅花风骨卓然,宜约赏,宜定情。而杏花色清浅,香疏淡,杏花树下难有如火般炽烈的情感,亦不便定下生死与共的契约,它只是清清静静地开,悄然无声地落,携着无人知晓的哀乐随风化雪,终至铺作陌上的尘。 但亦有人反驳,说杏花虽不争不闹,却未必无情。花心掩着的那点粉,正似少年羞怯的心性。因而杏花树下总有些隐秘的欣喜,压抑的愁绪,亦有惊鸿一瞥的初见,乃至一眼万年。 江渊然甚少听这些坊间流言,但当那个纤瘦的身影朝他转过脸来时,他的心跳似是停了一瞬。在那一瞬里,女孩清如流泉的嗓音响了起来:“你也是来听先生筵讲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开口应她,牙齿却磕了下嘴唇:“江渊然。” 她笑了。 “我姓闻,单名一个暄字,日后便是同门了,还望江兄多多指教。” 他颔首:“客气。” 在他的印象里,宛京并无闻姓的高门,这次筵讲也只收男弟子,不曾听说有谁将女儿送入了宫内。而他还未将这一切理清,女孩已取出一只发簪,三两下便将散落的发盘绕起来,梳成京中公子常见的凤尾头。 她冲他眨了下眼,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跟着竖起食指放到唇边轻嘘了一声,说:“秘密。” 惠和公主以男子身份入了杜老门下,此后曾一度在京中传为美谈,而无人知道,他江渊然是最先知晓的那一个。他在门外守着她换了衣裳,此后那抹素色便再未从她身上下去过。 她在旁人面前始终掩饰得很好,守礼节,知进退,接人待物皆有分寸,且勤奋刻苦,埋首诗书数年如一日。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当日的那场巧合,他和晏泠音是否还会相识,是否就会像她和东云台中芸芸学子那样,只有极浅的点头之交。 那样的话,或许他真的会如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广结人脉,平平稳稳地步入仕途。 他也就不会对与自己有鸿沟天堑的大梁皇室,生出不该有的情思。 “回兄,”晏泠音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又轻唤了一声,“好久不见。” 江渊然骤然回神。 他怎么忘了,东云台早已荒废,那株杏树也在三年前就已枯死。他同晏泠音曾坐在旁边消磨光阴的池水已发臭干涸,几尾红鲤皆不知去向。 而他最敬爱的老师杜慎被夺职下狱,不到一月便惨死于囹圄。承观十六年春末,他作为杜慎最看重的学生之一,被另一个叫闻暄的学生指认,送入了牢狱。 * 咔嚓。 伴随着不知什么断裂的声音,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牢房。牢外的几只老鼠原本聚在角落吱吱叫着,此时被这声音激得一惊,仓皇地四散跑开。 那声音阴惨如鬼哭,实在不像人能发出来的,即便是用惯了刑的周大听了也不禁皱眉。他掐着那人的脖颈,粗暴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这才将他的嘶喊堵住。 牢房里安静了,只有那人痛极难忍,像濒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翻腾滚动,啪啪有声。 “呼。”周大擦了擦额上的汗,长出了一口气。这种热死人不偿命的天气,他还要来这肮脏腥臭的牢房审人,心情本就不爽,奈何这人一介文官,看着体弱,受了许久的刑,愣是一个字都不说,惹得他更加烦躁起来。 “刘大人,”他朝牢房外喊了一声,“这人嘴硬得很,身上能断的骨头都给断了,还死撑着不吭声。再弄下去只怕人就没了,今天还要审吗?” 地上那人翻滚了一阵,此时已没了动静。周大觑了一眼,发现他已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这吕绍好歹也是个大理寺的主簿,官虽小了点,却也是江渊然的直隶下属。他本无意去招惹那个冷面阎王,此时难免有点后怕起来。 叮的一声,似是茶盏被轻轻搁下。他听见牢房外传来了男子的轻笑:“刘大人的手下,倒是有副仁善心肠。” 那声音带着些病气,低哑微促,却又极轻极柔,哪怕同为男子,也听得他身子麻了半边。周大正愣神间,跟着便听到了刘敬的喝骂:“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来!” 刘敬是方狱的主刑官,气焰大得很,寻常不会来这种腌臜地方。周大在他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恼了这位大人。丢了性命还是小事,刘敬手里有上百种办法叫你生不如死。他喏喏应着,半刻不敢停留地从牢里退出来,一抬眼,却看见向来眼高于顶的刘敬正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微俯了身,附在一个人耳边说着什么。 “公子您看,这吕绍接下来……” 那种带了些刻意讨好的巴结语气听得他不觉愣神。更让他意外的是,听他说话的那男子不仅坐着,面前还摆了茶壶茶盏,盏中盛了飘着香气的清茶。他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光鲜精巧的玩意儿,但也知道这套茶具是刘敬的私藏物,平日别说拿来喝茶了,连赏玩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留神给碰了磕了。 这一下周大着实 4. 入阁 [] 此时的宫道上,晏泠音正和江渊然无声对视。 “江大人说要入阁取书,却没带上陛下的手谕?”最终还是晏泠音先开了口。她微皱了眉,再次同江渊然确认道,“不小心忘在了署中?” 方才那人冷着脸道,宫禁重地,不宜以旧日名姓相称,她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但当她问及来意,江渊然只说碰上个棘手案子,要查些旧书,却连一道准许入阁的谕令都没有。 这世上谁都能忘事,但不包括那个和她自幼相识、稳重如山的人。何况还是这样重要的事。 “秘书阁为天家藏书地,外臣若无诏令,擅入即死,大人可知?” 她凝视着江渊然的眼睛。三年未见,他竟似毫无变化,那双棱角凌厉的眸子里,从来不显任何波澜。 “臣知道。” 但在过去,在她面前,那池静水还是会时不时地,漾起些涟漪的。 晏泠音看着他微微偏过头去,恰好避开了她的目光,心中一痛。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那枚玉佩,轻声道:“江大人还在恨我吗?” 江渊然垂着眼,没有作答。 晏泠音往前一步,继续道:“我曾往江家去信,解释过……” “解释过,”江渊然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在微微发颤,“殿下是和臣解释过,殿下是为了保护臣,殿下想让臣活下去,可当臣活着从那炼狱里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老师……走了。”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悲愤,说出最后两个字时哑得几近无声。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继续道:“殿下待臣义重恩深,臣万死难报。可若殿下还念着昔日之情,就当今日没来过秘书阁,也没遇见过臣,放臣过去吧。” 晏泠音怔怔地望着他。 难怪。 难怪他从未回复过那些信。她固然写得晦涩了些,可如果是江渊然的话,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也难怪这三年他总在避她。几次宫道上遥遥望见,哪怕周遭并无旁人,哪怕她已在出声唤他……他还是会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往别处走去。 昔日无话不说的同窗,就这样做了三年的陌路人。 细密的疼痛如潮水般覆上她的心口。她并不怨他,正如她知道江渊然也并不真的恨她。往事已矣,他们都是无能为力的人,没什么好相互指责的。 她最难受的,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回护之意。 那个人,即便痛到极致,也还是将刀刃朝向自己。 “江大人……”晏泠音又朝前踏出一步,却见江渊然跟着便后撤一步,像是不想和她靠得太近。她又是一怔,随即叹了口气,“若大人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大人知道,我主秘书阁三年,虽无官衔,身上却担了干系。日后父皇如果发现此事,降下罪来,我是和大人同罪的。” “殿下将一切都推到臣身上便是。” “如何推呢?”她反问道,“说我不知情,说是大人擅自入阁盗了禁书?” 江渊然倏地抬眼看向她。 “凭大人的本事,要找寻常书册并不算难,特意入阁一趟,想要的定是极难得的本子。但大人或许不清楚阁中布置,外阁所藏书册市面上多有抄本流传,内阁中的才是不示人的孤品。而内阁常年落锁,钥匙在我手里。” “所以推不了的。”她不避不让,正面迎上他的目光,“若大人仍要入阁,我便同大人一起。” 江渊然沉默片刻,忽然抬步,竟是准备绕过她往宫门走。他这番放弃得太快,以至于晏泠音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江恪回!”她拔高了声音,疾走几步跟到了他的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要你冒这样大的风险来取书?你不肯告诉我,是我晏泠音不值得你相信?” 那三个字是她下意识喊出来的,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已来不及再往回收。自杜慎落难以来,他们两人都在刻意回避一些东西,回避同窗共读的日子,回避东云台中不知岁月长的数年光阴。那样的记忆太过美好,时至今日再度忆及,便不能不痛如蚀骨啮心。 可是偏偏有一个人,一面回避着过去,一面又把过往深深烙刻在身上。一切都能改换,但名字呢?朝中诸人皆知,江渊然字恪回,这是杜慎尚在东云台时,亲自赐给他的。 可晏泠音知道,那两个字不是杜慎题的。因为江渊然在狱中过了二十岁的生辰,根本没有机会受杜慎赐字。 恪回二字,是她在同江渊然闲谈时,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给他取的。 “今日听老师解字,说渊者回也,我便帮江兄想了个好名字。江兄先用着,日后再拿去老师那里请他定夺。” 他们当时倚在东云台的花窗下,晏泠音在临字,江渊然就坐在对面替她磨墨。这种事枯燥且相当费手,但他微扬了唇角,看着心情不错。 浓郁的墨香在他身周逸散开来。他并未抬头,手上的动作也依旧不急不缓:“什么名字?” 午后的日光从窗棂的缝隙间透照进来,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影,晏泠音看得出神,过了片刻才提笔蘸墨,将写成的八个字递了过去,轻声道:“敬恪恭俭,昭回于天。恪之回之,是为礼。我盼江兄日后立于青云之上时,也能时时回顾,莫要忘了东云台中的日子,和台内的……故人。” 江渊然已经转过身来,沉默着垂眼看她。她知道他也想起了同样的事,几乎便要脱口问道,既然不愿认她、信她,为何还要长久地用这个她赠予的名字?既然要同她划清界限,何不把往日的一切都断个干净? 江渊然的嘴唇发着颤,像是要说些什么。可他又猛地转过头去,掩住了眼底的猩红。 “与殿下无关。”他哑声道,“臣告……” 不行。不可以。晏泠音心中警铃大作。她太清楚江渊然的性格,若是今日让他就这样走了,下次再见,只怕又要三年。 可是,她已经没有三年了。 “回兄,”她攥住了江渊然的袖摆,迫他往这边看过来,“我要嫁人了。” < 5. 佚书 [] 秘书阁常年少人造访,晏泠音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下意识瞥了一眼身后的江渊然。她已经习惯了此地的清冷,但他显然没想到皇家密阁会岑寂至此,望着飞扬的尘灰皱起了眉。 三年前她初来此处时,同样觉得诧异。 “这边。”她出声提醒,先他一步往左侧大殿走去。那里摆了她平日校书所伏的桌案,纸砚笔墨都理得整整齐齐。她从桌边绕过时,顺手取了烛台,擦了火折将其点亮。 “回兄要的是何书?” 她微侧了身穿行在高大书架之间,边走边留神替江渊然照路。旧纸页的香气萦绕在身旁,江渊然的声音也低低地从身后传了过来:“南疆志,卷廿九。” 南疆是梁人对南部那块蛮荒之地的称呼。十数年前它尚被叫作南国,自今上亲征将其平定后,便改名叫了南疆。它算不上富庶,人口也不多,只是地域着实辽阔,且风土人情皆与北方相异,因而不少梁人都对它感兴趣。晏泠音的太祖便曾着人前往南疆采风,编写了这部堪称详实的南疆志。 南疆志一共三十卷,她记得每一卷的内容,江渊然要的是灵征志。对寻常书志而言,灵征不过是将各地谣谶、祥瑞收集起来,再将种种异象归到当今君主身上,称颂一句实乃今上之德,但南疆的灵征志却是个例外。 “这一卷,”她停了脚步,“阁中有缺。” 秘书阁号称藏天下书卷,除了未上交朝廷的私人手稿外,无一遗漏。南疆志又是天子亲自下令编写的,按理来说,不可能不备在阁中。 她回头时,看到了江渊然凝重的面色。 “为何会缺?” “回兄可还记得承观九年的水厄?” 大梁的国都最初并不是宛京。数年前国中生乱,她的父皇晏懿在平定□□后,下令将国都东迁。与粮草金银一同运往宛京的,还有原本藏于西京的浩浩书卷。只是未曾想到,运书册的船只行至白水河时触了礁。那日偏巧天降大雨,河水暴涨,满船所载之物皆覆于水中,无一本被打捞上来,也无一人生还。 当时在那艘船上的,还有晏懿的长子,晏泠音的长兄晏瞻。 “殿下是说,那卷书在水厄中佚亡?”江渊然的眉头皱得更紧,“可余下二十九卷皆在,这不合常理。” 哪有将同一部书分开来运输的道理? “我也不解,但那似乎是唯一可能的答案。”晏泠音回想了一会儿,“据我所知,近年来唯一一场书厄便是白水河,此后秘书阁落成,这里的书出入皆登记在簿,三年来我一一核验过,确实未见廿九卷南疆志。”她抬眼看向江渊然,“不知回兄为何想要这一卷?” “因为……”江渊然顿了顿,眸中的迟疑一闪而过,“臣听闻,那一卷中记载了南疆的偶术。” 晏泠音很轻地眨了下眼。 大梁历代君主皆不喜巫蛊,晏懿尤其如此。他在位的十数年间下了极其严苛的禁巫令,被牵连进去的术师和普通百姓何止百千。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桩案子关涉到巫术中的偶术,就发生在三年前的东云台。 “回兄是从何处听闻?” 江渊然看了她片刻,缓缓开口:“殿下是怀疑,有人想要误导臣?” 烛蜡的光轻颤了一下。晏泠音的眸中映着跃动的烛火,他的身影就在那丛烛火中燃烧着。 “这部书在宫外流传极少,所以……” “臣虽未读过南疆志,但也在其他书中见过些许引文,知道廿九卷所载为何,与旁人无关。” 他何等聪敏,又何等会猜她的心思。晏泠音心中有些发酸。以江渊然的性格,即便真的有人明里暗里地提点过什么,即便他明白无误地知道面前是个陷阱,他还是会去的。 旁人都说他经历了东云台一狱后性情大变,从温润君子变得冷若冰霜,但总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比如骨子里的傲气和倔劲。 “其实不必翻什么志书。” 江渊然明显怔了一下。但晏泠音说得很快,没给他追问的机会。 “毕竟上面的记载也未必完全。回兄或许不知,我学过偶术。” 阁内忽然陷入一片死寂。江渊然猛地睁大了眼。晏泠音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愕然慢慢变成了惊疑,随后便是难掩的痛意。 “不可!”他决然道,“殿下不该……” “不该被牵扯进来?”晏泠音反问他,“江大人已经闯了禁阁了,如今才开始后怕?” “不是这样,”江渊然急道,“臣原本不知道殿下……” 除了偶术的发源地南疆,大梁其他地方的术师都被杀尽了。他知道当今陛下对术师下手有多狠。书册一事尚有办法遮掩,但如果晏泠音的身份暴露,即便她是皇女,也绝不可能活下来。 “晚了,”晏泠音轻声但坚决地开口,“已经知道了。怎么,回兄要告发我吗?” 明明是句玩笑话,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殿下这是何苦……” 他忽觉自己的小指被勾住了。晏泠音冲他扬起唇角,又晃了晃两人勾在一处的手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回兄不往外说,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现在该告诉我了吧?”她松了手,举高烛台在他面前晃了晃,“到底是什么案子,怎么就牵扯上了偶术,牵扯上了……老师?” 说到最后那个词时,她语中的笑意淡了下去,听得他呼吸一滞。 “是吕绍。”他狠了狠心,终于不再回避,低声道,“殿下或许记得,他也是老师的学生,捱过了三年前的大狱,又在一年前入了大理寺。几日前臣听到些风声,说他用偶术谋害妻子,现已被大理寺拘押。” “听到?”晏泠音留意到这个词,“这个案子,原本并不是回兄在管?” “他是臣的直系下属,按律臣当避嫌。” “那为何……” 话刚问出一半便停了,在晏泠音明白过来的那一瞬,有幽幽冷意攀上了她的脊骨。 因为没有其他人敢接东云台的案子。 * 茶楼临街的二层雅座,雕着重瓣莲花的窗扇半开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靠在窗边,屈了食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馆内咿咿呀呀唱 6. 怀瑾 [] “殿下就这样出了宫,真的不妨事吗?” 咿呀作响的马车载着她和江渊然,已经驶离了皇宫。晏泠音挑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方向:“不妨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确实不像是第一次。她不仅随身带着某个“魏女史”的勘合,装成是借着休沐出宫探亲的女官,还能一出来就找到马车,行云流水地,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他还要问什么,却被晏泠音打断了:“回兄方才说,从吕家找到的偶人身上没有扎针?” 这是此案最大的疑点。即便不通偶术如江渊然也多少听说过,借偶人来施咒怨,本质上是将对偶人的伤害转移到活人身上,因而偶人或是被针扎住要穴,或是缺了胳膊腿脚,总不可能毫无损伤。 “是,”江渊然点头道,“臣亲自带人去的吕家,从院中挖出了那只桐木偶人,它背后刻着吕夫人的生辰八字,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吕主簿对此作何解释?” “他在供状中说,偶人确实是他放的,但他无意加害夫人,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话了。” 晏泠音思索了片刻,正色道:“偶人的事我已经有了猜测,但还需去吕家再确认一番。另外,我想听你讲讲这整桩案子。” 她说得认真,俨然已将自己视作了办案者。江渊然和那双眼睛对视了一阵,叹了口气。 “也罢。” 这本不是个复杂的案子,若说有什么稍微麻烦之处,便是它涉及了一桩“家事”。 吕绍和发妻殷氏四年前成婚,感情和睦,算得上相敬如宾,但殷氏始终未有身孕。吕母盼着抱上孙儿,明里暗里地给儿子儿媳施加过不少压力,说白了,就是想让吕绍纳妾。 对此殷氏的态度倒是颇为和缓,甚至还帮着婆婆劝过丈夫,但吕绍那边却不肯松口,说是不求有子嗣,只想同阿瑾相携白头。 殷氏是家中的幺女,排若字辈,闺名为瑾。瑾,玉之美者,一看便知,这个姑娘在出嫁前,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以上这些是坊间传闻,描述得堪称温情,但在京中士大夫口中,却又换了一套说辞。他们觉得吕绍之所以不纳妾,并不是对妻子爱笃情深,而是碍于其母家,鄞州殷氏。刑部尚书殷禹在朝中颇有权势,且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当初殷若瑾想嫁给吕绍时,他还极力反对了一番,只后来拗不过女儿,才不情不愿地请了媒人,去吕家说亲。 吕父曾做过掌漕运的官长,那是个满朝皆知的肥差,因而吕家家境还算殷厚,但对上世代簪缨的殷家,无疑还是落了下乘。何况吕父在幼子出生后不久便遇难于江中,吕绍成人之前,一直是吕母在独立操劳家事,那些看着厚实的家底,也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逐渐消减了。 吕绍是知道寡母辛劳的。他幼时便聪颖懂事,心思细敏,读书也相当刻苦。杜慎于东云台开筵讲时,他慕名前去,通过了重重严苛的考核,成了为时人所羡的杜门弟子。承观十五年,他于殿试中荣登二甲,被赐予进士出身,以庶吉士的身份入了翰林院。 放榜那天,宛京的花开了满城。少年青衫落落,马蹄得得,一路踏着碎花行过京中街巷,正在意气风发之时。巧的是,那日殷家姑娘也难得地出了门,去花开得最好的迎露寺赏春,偶然揭了车帘朝外望了一眼,少年眉目飞扬的笑便落入了眼中。 向来不信神佛的殷若瑾,第一次在迎露寺问了卦,求了签。而如果那日的匆匆一瞥只算是巧合,那么半月之后,当她陪着已有身孕的长姐去寺中祈福,再次遇到那位青年公子时,她便觉得有点命定的味道了。 她在旁边站了许久,见他既不拈香,亦不祝祷,只是沉默望着那尊佛像,忍不住开了口。 她问他:“公子所求何事?” 那天的吕绍没穿文士气十足的青衫,而是一身玄色劲装,窄袖束腰,于飒爽之外,平添了几分孤寂落寞。他朝她看过来时明显怔了一下,殷若瑾想,他应该是不记得她的。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吕绍却开了口,竟是在回答她那个问题:“求家人平安。” 那年的春日乍暖还寒,京中不少人减衣无忌,大多患了伤风。吕绍的嗓音也有些哑,听在耳中沉沉的,全然没有半月前意气昂扬的样子。 后来殷若瑾才知道,当时吕母也染了病,严重的时候,吕绍衣不解带侍奉了好几日,才让她渐渐好转。 她当时心念微动,指了指大殿檐下摆香的几案:“若有所求,公子不妨上柱香,诚心上达天听,定能如愿。” 吕绍看了她许久,没吭声,后来却真的去殿外取了香,在莲花灯座上点燃。他先前不曾敬过香,也不懂那些规矩,殷若瑾便也取了香,站在他身侧,一句一句轻声说给他听。 “像这样用两指把香拈住,平举到齐眉处,先拜大殿……” 她在家中娇纵惯了,连惯来疼她的殷禹都曾摇头无奈,说她没个女孩儿样子。可当日,她却那样耐心,那样慢声细语地和人交谈。彼时殿内殿外人来人往,语声嘈杂,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不会太大了,若让他听见,该笑话她吧。 其后的数月里,殷家发现小女儿忽然转了性,不再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偌大一个府宅骤然清静下来,竟让人有些不适应。而那段时间里,殷若瑾对迎露寺产生了极大兴趣,隔日就往寺里跑。她总是天刚亮就悄没声息地起来梳妆,挨到太阳下山才回府,面上还带了抹夕阳的绯色。 一来二去的,很快便传了些闲言碎语出来。那些话之所以没传遍京城,是因为它们先传到了殷禹耳中。 他头一回沉了脸,厉声质问殷若瑾是不是想给殷家丢脸,而他的女儿竟也头一回没撒娇耍赖,她只是垂首站在父亲的桌案前,等他喝问完了,才淡声开口道:“我要嫁他。” 此后无论殷禹怎么吓她唬她,亦或是劝她哄她,殷若瑾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殷禹看着她那小小的、却站得笔直的身子,忽觉他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这种陌生感直到殷若瑾出嫁,再到她带了丈夫回门,都未能彻底消散掉。 殷若瑾和她早死的庶母一样,看着娇蛮无理,实际上憋着股劲,她认定的事,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即便出嫁后的生活并没她想象的那么美好,她也从未和父亲诉过苦。吕家的清贫,婆媳间的嫌隙,她只是默然咽下,换了荆钗布裙,也褪去了一身富家小姐的脾性,安安分分地做了□□。 她唯一一次求殷禹是在三年前。吕绍作为杜门弟子被 7. 方狱 [] 再后来,殷若瑾便被接回了殷家。但无论请了多少大夫来看,都说不清她为何昏迷,又为何久久不醒。殷禹安排人陪着她,尽力往她口中灌些水米,可过了几天,她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不只是消瘦,连呼吸也变得微弱了。明明额头的伤口已经止了血,但她还是越来越苍白,倒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了精血,失了生气。 终于有大夫迟疑道,娘子这番模样,似乎是中了巫术。 殷禹坐不住了。他带人去了趟吕家,正好撞上刚从莺柳巷回来、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的吕绍。他连一句寒暄都懒得说,当即就把人押去了大理寺的天狱。 刑部尚书亲自下场抓人,在朝中倒也小小地轰动了一阵。尽管按大梁律令,此案需得先由大理寺详断,明了案情后再交由刑部复审,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吕绍的丈人对他恨之入骨,他左右都得落到殷禹手中,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在审案时,吕绍咬死并未下手害殷若瑾,只在多番盘问下道出一句,他确实用过偶术。 再然后,江渊然便去了吕家,挖出了那只小小的偶人。直至此时,这桩案子都还是“家事”。 “我朝禁巫禁蛊已久,这种东西确实不该出现在朝廷命官手里,殷尚书要求彻查此案,亦是他的职责所在。只是……” “只是殷尚书不甘于此,想把这个案子闹得更大些?” 江渊然的脸已经冷了下来。他没再说什么,而沉默本就是回答。 东云台一案,杜慎门下的弟子死了超过半数,剩下的也都元气大伤,几乎彻底断了仕途。但其中也有少数例外,比如吕绍,比如江渊然。 如果吕绍承认自己的偶术和杜慎有关,必将在朝中掀起新一轮恐慌。首先被查的,就是当年那些幸存的杜门弟子。 “他疯了吗?”晏泠音甚少这样直言斥人,江渊然听得出,她是真的动了气,“就算是要为女儿讨回公道,凭什么牵扯上其他无辜之人?” 其实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 杜慎还在世时,殷禹便不喜这位满身酸气的腐儒。杜门弟子不少,看不惯殷禹那种官场做派的亦不在少数。同朝共事难免有些摩擦,数年的怨意积攒下来,如今又经吕绍一事催化,殷禹的迁怒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但能理解,并不意味着能接受。 “他明知道回兄接了此案,却还想做这种事?”晏泠音皱眉道,“他到底是什么居心……” 江渊然听着她愤愤然的斥责,查案时受的那些冷眼,堵在胸口的那些闷气,忽然便消散开了。他知道晏泠音说这些并不只是因为她秉性正直,看不惯以权谋私,也不只是因为她重情重义,厌憎那些把儿女当作筹码的生意人。 她说这些话,还因为那些可能的受害者里,包含着他。 难言的酸涩涌上他的胸口。江渊然顿了顿,轻声道:“不是殷尚书,也会有旁人。盯着东云台的不只他一个。” 东云台荒废已久,但他仍习惯用它代指四散各地的杜门学子,好像他们就是活着的东云台。晏泠音闻言,不觉攥紧了手指。 “回兄早就明白会变成这样,却还是接了下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父皇对你起疑,你又该怎如何自处?” 她太了解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了。朝中的风云涌动,他比她和江渊然都更清楚。他们能看出殷禹的心思,那个人如何会看不出?但他却还是把案子交给了江渊然,就好像……有意如此。 “殿下,”江渊然看着她,声音很轻,似在提醒什么,“臣不疑君。”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车身震了一下,随即便听到了赶车人压低的声音:“前面路窄,不便行车,只怕还要走上一段。此处停车太惹人耳目,我先去别处转转。” 晏泠音隔着车帘应了一声:“有劳魏大哥。” 她抿着唇,没有应江渊然那句话,起身揭了帘下车。江渊然落在后面,回眸扫了那个赶车人一眼。他肤色黝黑,一顶宽沿草帽压得很低,叫人看不清面容。口音带了七分京腔,应当是宛京附近的农人。而他虽然称晏泠音为姑娘,口气却极其敬重,不似寻常那些粗枝大叶的乡人。 他收了目光,几步赶上晏泠音,声音有点发沉:“如果今日没有遇上臣,殿下也会一个人出宫。” 这句话不是疑问。晏泠音倒也并未遮掩,答得干脆:“是。” 早已备好的勘合,女官的装束,恰好等在宫墙外的车马……若是见了这些却仍不能发觉异样,那他就不是江渊然了。 “为什么?” “我知道回兄记得这一天,我也一样。” 他们踏入了吕绍所居的灰瓦巷。两侧的砖石垒得高高的,将毒辣的日头挡在外面,洒下一片凉意。此处阴寒潮湿,夏天倒也罢了,若到冬日,实在算不上宜居之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只怕谁都很难相信,大理寺的主簿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脚步声在巷中跫跫回荡,江渊然的思绪有一瞬断裂,脑中也变得一片空茫。他忽然意识到那句“不是第一次”的真正含义。 今日是杜慎的忌日。若他没有猜错,去年今日,晏泠音也私下出了宫。 种种念头在他的脑中碰撞着,嗡然作响。还未等他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长巷里格外令人心惊。 在江渊然意识到之前,他已错开一步挡住了晏泠音的身影,随后才回过头去。让他惊讶的是,那是一个他认识的人,在他手下任职的大理寺正,孟呈。 “江大人!”孟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的额角已爬满了汗,此时见到他,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点喜色来,“下官找了许久,不想大人却在这里……” 江渊然沉声道:“何事慌张?” 即便是休沐,大理寺也需留人值守,若他所记不错,孟呈就是今日的轮值官。他边问边上下打量着对方,很快便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孟呈不是莽撞之人,神色如此惶急,定然是出了大事。 而如今能称得上大事的…… 江渊然的心猛地一跳,跟着便听孟呈急道:“下官今日本在整理卷宗,方狱的刘大人忽然领了人进来,说要带走吕主簿……” 方狱是刑部内设的牢狱,和大理寺的天狱不同。天狱里既有犯事的朝员,亦有从各州县押来宛京的地方官,人数不少,规矩也多,因而关押也好、审讯也罢,皆有律法章程可循。相较之下,方狱的规模更小,其中所囚之人多牵涉到重案秘案,刑讯手段也更加酷烈残忍。甚而朝中流传着一句不那么好听的话,说蹲过方狱的人,至今还没有竖着出来的。 江渊然同刘敬素无交情,但也知道他虽然在方狱中是个厉害角色,官阶却算不上高,还不至于自作主张闯进大理寺拿人。他既然敢这么做,定然是上面有人发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