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1. 第1章 [] 晚来风急,一夜大雨滂沱,天明滴答的雨线稀落打在檐下的水洼里。 今天是阴天,乌云在灰蒙天空盘旋弥散,高高的宫墙染上大片大片的潮润,秋风掠过,高冷,威肃,像一道道围城,朱红灰黑,不可逾越。 一大早,沈星就被小内宦拍门喊起来了,她匆匆梳洗,换上今年新发下来的秋装。 十六岁的沈星,像窗台拔起的新葱芽儿一般,面庞白皙婴儿肥,眉乌眼亮又清澈,屋角簇新方奁上那方半旧的小铜镜,倒映着一张蓬勃又稚嫩的小少女脸颊。 小内宦是含章殿的。 含章殿位于两仪宫中朝,是帝皇起居小议政务的宫殿,位于连绵巍峨宫城的最中轴。 沈星家则在永巷,距离光顺门和莲花海不远的地方,一间一间低矮的灰黑瓦房,住的都是中低层的宫籍寺人,邻居见到身穿鲜亮内侍服饰腰悬含章宫腰牌的宦官,噤若寒蝉,闭门或快步走了。 灰长的小巷清清静静。 小宦官和沈星并肩沿着小巷往东南方向去了,一开始,两人还寒暄说笑,等渐渐接近中朝,进了客省前的朱雀门之后,两人就不约而同噤声,一句都没说了。 宫墙朱红纁然,无半丝似永巷尽头偏隘宫籍下人居住地般的褪色半旧,大块大块的汉白玉堆砌的宫道阔大整洁,赤色的宫墙巍峨肃穆,一排排白底黑面铠甲的龙武卫,刀柄泛着冰冷的锐光。 再往里走,守卫御前的就是青绿锦绣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神策卫禁军。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高高的在上含章宫红墙金瓦,天家气象庄严雄浑,掌控着这天底下的所有生杀大权。 但皇帝今日召见沈星,是安抚施恩的。 小宦官往台基上通报,很快有一个身穿海蓝品阶宦官服饰的大太监下了台阶,引着沈星往上去。 沈星沿着含章殿宽达一丈的阔大檐廊,一脚踩在殿门前金砖上,便觉禁军冰冷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眼前这偌大的宫殿,熟悉又陌生啊,沈星按规矩半垂首,抬脚朱红色的殿门,入目就是陌生大片大片绘着九龙戏珠的猩红长绒地毯,鎏金大香鼎青烟袅袅,馥郁醇厚的龙涎香息。 这种似曾相识的香味,让她一下子闪过某个人的脸。 沈星定了定神。 她眼珠子微动,见墙角宫侍伫立无声,顶端蟠龙藻井倒映朦胧的金光,中殿有些暗,两边配殿暖阁灯火通明,这辈子她很清楚自己正站在中殿的门槛后,甚至隐约听见西配殿的石青垂帘后的喁喁低语。 这是她上辈子惶仓未曾注意的,那时手心紧张尽是汗。 她侧耳,西配殿人挺多的,偶有一两道熟悉的声音,应当同心协力绊倒神熙女帝辅今上登基的心腹和宗室都在里面了。 皇帝召见沈星,他们便退到西配殿去,毕竟她家就剩几个人,没有这么多人给陪见的资格。 帘后那一倾暖光泻入沈星的眼睑,沈星也没望过去,蓝袍大太监无声拐弯东配殿,沈星就转身跟进去了。 转过石青色的垂帷,东配殿灯火通明,皇帝五旬左右,方面阔口,高壮微胖,身着朱红色的团龙龙袍,正侧身撑膝大刀阔马坐在窗畔的罗汉榻上,两鬓染霜,神情威肃。 他面前的左边下手站着一个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郎,十六七岁的年纪,像夏柳一样抽条的身姿柔韧刚劲。 他一见沈星,那双眼睛就弯了弯。 黑衣少年再往下一些,站着一对青年夫妇,男的身着浅杏云海纹亲王袍,女的广袖披帛,两人身后站了个八九岁的男孩,正微笑看着她。 这是沈星的大姐、大姐夫。 黑衣少年则是沈星的大侄子。 都是亲的。 皇帝招手,让沈星上前,沈星像上辈子一样,垂着眼扣手上前跪见,被扶起,她屏住呼吸,感觉皇帝的目光细细端详她。 半晌,皇帝感叹道:“是个好孩子,好些年不见,都这么大了。” 皇帝目光随即在她身上移开,又看黑衣少年沈景昌,勉励了几句,让他好好干。 沈星安静听着,她有些恍惚盯着皇帝龙袍下摆的江崖海水纹,一道道,一圈圈,最后听见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那句:“徐家是开国功勋,你们放心,待到诸事平息,便是徐家复爵之日。” 沈星看见沈景昌和大姐徐妙仪一下子露出激动的喜色,连姐夫也面露笑意。 一家人急忙俯身,叩谢圣恩。 …… 秋雨微微,下午时已停了,西风一徐接着一徐,袭体轻凉。 回到永巷尽头的三禾巷的时候,沈爹已经背着工具箱从蚕室下工回来了。 沈爹本来也应该去的,但由于他一大早上工了,蚕室是个特殊的地方,历来不面圣的,于是就没去。 回到了家,沈景昌兴高采烈地告诉了他四爷爷这个消息,沈爹一下子笑得牙豁子都出来了。 回到西侧房间,沈景昌说是要收拾点东西,但其实是想和小姑姑说几句私房话,说是姑侄,但两人只相差一岁,从小一起长大的。 沈景昌紧紧抱了沈星一把,把脸埋进沈星的肩膀,男儿有泪不轻弹,把几点湿润埋进沈星的肩窝,少年小声说:“小姑姑,我真的好开心啊!” 沈星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暗阁仅听帝皇密谕,铁规只言星语也不能往外透的,沈景昌回来收拾点东西,也有同伴陪着一起回来。 一会功夫,同伴在外面敲了敲窗台:“阿景,点卯的时辰快赶不上。” 沈景昌赶紧抬头,抹了抹眼睛,他笑着:“小姑姑,下回我给你带外头的好玩的。” 孩子气挥挥手,沈景昌和徐妙仪楚淳风沈爹也说了声,匆匆就走了。 沈星急忙追到窗前,夏柳般抽条的矫健少年一跃上墙,两道黑色的身影便看不见了。 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徐妙仪柔声喊“三娘”,她才转过头来。 大姐夫楚淳风送妻子和沈星姑侄回来,夫妻刚才一直站在门槛外含笑看着。 这院子很小很小,房屋低矮,沈星回头看过来时,小少女青葱白皙,一双大眼睛像是被春水洗涤过的星星,润泽闪亮, 一身墨绿色的棉布宫女装,衣服臃肿,屋里也暗,但她站在里面,像三月草长莺飞,眼里有星光,乖巧又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徐妙仪又爱又怜,她进屋,搂着小妹妹回床沿坐下,摩挲她发顶半晌,柔声:“我们三娘真是个好孩子,以后复了爵,我们风风光光出嫁。” 她感受到,大姐疼惜地亲了她额头一下,就像小时候一样。 沈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抿唇半晌,“……以后的事,怎么样还两说。” 大姐夫楚淳风也跟着进了屋,他闻言笑了下,温声耐心安抚:“三娘只管放心,如今有姐夫在,只要姐夫活着一日,便会照拂你们一日。” 徐妙仪闻言,侧头看他,一双妙目和楚淳风对视,彼此对对方微笑了一下。 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就连徐家夺爵抄家流放后又没入宫籍,楚淳风也没有休妻,顶住压力让徐氏继续在安陆世子妃的位置上。 楚淳风是皇帝养子,宗室子出身,花费多年力辅皇帝上位的心腹之一。皇帝登基后,送呈宗人府长达数年的承爵折子自然批复下来,楚淳风袭爵为安陆王,妻子徐氏受封安陆王妃。 楚淳风现今是朝中新贵,皇帝一方的股肱之一。 他这话,本应无任何可质疑之处的。 但沈星仰头,仰看徐妙仪细腻柔美的下颚和小半张天生苍白的面庞。 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忽泛起一阵阵的难受来。 因为沈星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些人今日的承诺,一个都没能兑现。 不管是皇帝,还是姐夫,抑或她那个就算徐家没入宫籍十三年都未曾悔婚的未婚夫蒋少将军。 今日有多少希冀,来日就有多少失望。 直接打进十八层地狱去。 …… 沈星原来姓徐,叫徐妙鸾,可惜三岁流放没入宫籍的时候,为了保护她们姐妹姑侄,沈爹跪地叩了三个响头,改姓了沈,沈星母亲姓沈,她小名星星,于是叫沈星。 她是开国大将徐达的后人,可惜太祖暮年欲废上皇的中宫后位——后者也即是太祖驾崩后废少帝临朝登基的神熙女帝,扶章贤太子上位。神仙打架,底下遭殃。众多开国功勋被牵连,徐国公府被夺爵抄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之后只剩下一大三小四个人,几番辗转,全部没入宫 2. 第2章 [] 夜阑风雨静,梦境如春江水潮,带着那人独有的张扬热烈色彩,红绸如风,翻转铺陈开了来。 那是她的生辰,他突然说要带她出宫走一走,她很久没有出宫了,就同意了。 结果才出宫,她就后悔了。 她的鞋尖没有踩到坊市青砖地面哪怕半寸,四匹马拉的华丽大马车上,那是她的车架,有她布置的美人觚和丹青瓶,清幽典雅,也有他浓烈张扬的用物摆置。 一尺宽的罗汉榻上,檀木榻几已经跌落在地板,青花茶盏在厚厚的香色喜鹊登枝猩猩绒地毯上濡湿一片,她被困锁在那方不大的罗汉榻和那人的怀中,他身上的馥郁的龙脑百合香在这个时候是最馥郁清晰的,侵入她的心肺笼罩整个人。 她生气拍打他,呜咽挣扎过,不肯在车上,可是他素来强硬,想就来得又急又猛。 自从两人在太初宫真正弄过一次之后。 那事儿就经常发生,他每次都这样,弄得她蜷缩承受不住。 华丽温暖如春的车厢,辘辘车轮滚动和马蹄踢踏的声音,他的手有一种异常韵律的美感,修长、苍白,骨节分明,又具有力量感,一下扯开她直领系带,柔软丝绸的两条长绦和金红色的妆花缎衣领顷刻无声滑落,露出大片大片润腻洁白的肌肤。 在那个不大檀木罗汉榻的缂丝幛褥上,她死死抓住他的肩,两人衣襟凌乱,他和她推扯过,最后探手取过皮裤玉.势,很快罗汉榻上所有东西都凌乱成一团。 她紧咬银牙,又蹙眉,被困锁在那昏暗马车上一方进退不能。 最后她没有去坊市,那辆低调华丽的马车转往太师府,他的府邸,大门门槛卸下,马车长.驱而入。 他用披风裹了她,连脸一起,只一头长如乌瀑的青丝泻下,露在外面。 所有人低头垂目,他横抱着她,直接下车登台阶进了正院大门。 …… 画面突地翻转,变成滚滚硝烟。 城下的大军在集结,雾蒙蒙的天,太阳变成了乌黄色,隐天蔽日,旌旗铺天盖地。 滚滚烟尘之中,不知是谁喊道:“裴玄素终于败了,大快人心!” 那是憋了三年的一口气,绷紧心弦噩梦一般的三年,最终熬了过来,他们终于展开最后胜利的攻城一战。 “对!没错,裴玄素权倾朝野,把控内外,弑帝操控皇位承继,秽.乱宫廷、媾.辱太后,辱先帝遗体,掘毁太祖山陵,着实罪无可恕!” “阉党!宦竖!不得好死——” 这声大喊,如同开闸一般,骂声如同洪水一般席卷群情汹涌。 裴玄素,西提辖司督主、司礼监掌印,受封太师、太保,授骠骑大将军衔,敕封超品齐国公。 一代权宦,权势熏天,赐半副天子銮驾,号九千岁。 种种行径,让人发指,最后的天下勤王之师,直指关中。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战,才终于获得胜利。 难怪群情汹涌。 几乎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继而激动亢奋之心情难以自抑。 “连懿太后也当一并拿下,论罪幽禁!” “没错,正该如此——” 纷纷如潮的声浪之中,站在滚滚硝烟最前方的,还有一个身穿衮衣的小少年和一个身着粉红色宫裙的女子。 大将军蒋无涯帅旗下,咴咴军马的阵前,这两人立在车驾的前方,仰头望着城头赤红大旗的方向,面色晦涩难辨。 …… 沈星伫立在高高城楼的箭塔上,她这个位置,能清晰望见围城敌军阵前的一点金黄色和粉色。 她沉默望着那点金黄色。 她自问费尽心力,保护她的外甥,为此不惜和裴玄素讲条件谈感情,竭力一再周旋。 可惜最后他背叛了她。 仓急的马蹄声,小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被人带着骑在快马之上,冲进滚滚的春水中。 小少年最后回头,嘶声大喊:“姨母!我父皇是被姓裴毒杀的!他虎视眈眈将我废黜,你助纣为虐——” 她那刻的愤怒,直冲天灵盖。 不过这些都是早前的事了,沈星静静看了一会,心里只觉惆怅。 她转身身来,看着前面一袭艳红衣衮猎猎的颀长背影。 裴玄素向来张扬,一身赤红的麒麟袍,身畔同色缂丝绣金薄斗篷。 风凛冽,他衣袂翻飞,猎猎而动。 裴玄素无声站了很久,他不过垂眸静静看了兵临城下的大军片刻,却抬目,那双艳丽的丹凤目远眺前方,久久不动。 他对死亡毫无动容,只是此时此刻,远眺面庞和眼底却有一种沈星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裴玄素。 他这人,素来是凌厉的、残酷的,雷厉风行,让人闻风丧胆的。 自从两人行过那事之后,沈星就没有真正好声气和他说过话。 但此时此刻,她轻声说:“裴玄素,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有什么心愿?” 她转过视线,再漫山遍野的硝烟中,望向天际尽头的平静,她有些哽咽:“如果再来一回的话,我不想当太后了。我原来只是永巷那个刀子匠的女儿,如果能好好当个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就好了。” “你呢?” 沈星原来以为裴玄素不会回答,因为他半晌没说话。 须臾,他冷哼一声。 转身,裴玄素敛目,他勾唇笑了下,他容貌艳美得摄人,但这一下扯唇毫无笑意,“如果再有下辈子,你就让你那刀子匠亲爹手下留情罢。” 声音有些哑,却依然华丽。 他淡淡话罢,倏地一敛唇角,蓦地转身,猎猎的罡风身后呼啸而至,涌动他大红色色泽的斗篷,簇拥他周身,他一把扯下头顶的金丝善翼冠,扔在地上,淡淡冷声:“取我战甲来!” 这个高傲的男人,即便如此境地,他都依然毫无惧意。 声音冷厉如昔,步履铿锵有力。 他话罢,目光转到沈星的脸上,在她那张云鬓花颜脸庞上定了片刻。 沈星知道要开战了,她呼吸急促起来,她刚想问:“那我呢?” 能给她找一副甲胄吗? 裴玄素已经收回视线,冷声吩咐:“冯维,带她去换衣服,城破之后,送她离开。” 这是两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星没来得说一句话,他蓦地转身,凛风扬起他的绣金盘龙赤色斗篷,红影在风中猎猎翻飞。 箭楼上一下子空了一大半,那个艳红背影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接下来,记忆就陷入一片匆急的混乱之中。 纷踏脚步,被连推带拉下了箭楼,来到民居,换上勤王军的军服。 这一场大战持续到了次日天明。 裴玄素麾下大军的凝心力远超蒋无涯的想象,一直鏖战到天明,城门才陆续告破,结束巷战。 胜利的欢呼已经如海潮般此起彼伏了,蒋无涯跨马在城门下,却并无笑意。 不过惨胜罢了,结果在裴玄素的手里的勤王大小名将,几乎数不过来。 蒋无涯把摘下手套扔在地上,皱眉盯着那群已经在讨论朝廷众多空缺该如何补上的人。 他硬声:“突围的败军还没剿完,还不立即安排人去!” …… 画面又一转。 蒋无涯倏地地转过头,纷乱进出的兵马中,他突然盯住不远处的一块。 番号、主将、编制都准备好了,真的没有破绽。 但千军万马中,蒋无涯倏地反手抽出一支羽箭,嗡一声拉弓,激射而出。 这支箭是射向沈星的,沈星的视线越过蒋无涯中军黑甲沓沓浴血的矛尖,可以望见城楼顶端箭楼的位置。 那里凌乱一片,已经平静下来了。 裴玄素想必已经不在了。 沈星大概知道,蒋无涯这是在试探,如果确定什么他就不是射箭了。 她心绪凌乱,遍地血腥冲鼻,她听见身边冯维粗重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裴玄素最后的命令,冯维及他身后的一众好手卫兵,已经拔刀杀上去了。 与裴玄素一同赴死。 沈星脸涂得黑黑的,她清晰望见那支离弦的激射而来,她突然抽出一支羽箭,那是她这辈子射的第一支箭,用尽全身力气,射了回去。 …… 画面倏地旋转,她的箭被破开两半,蒋无涯百步穿杨,箭射来势不减,激射而至,被冯维倏地抽刀打落。 但那支箭一度逼到她的面前。 箭尖闪烁寒光,直射她的眼睛,下一瞬要穿颅而过。 沈星忽惊醒过来了。 滴滴答答的秋雨,打在瓦檐宫巷,黑夜里,凉风穿过窗牖,半旧床帐被吹得两边翻开飞起。 沈星捂住眼睛,一骨碌坐起来。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 又在做梦了。 小小的窗子被雨水打湿,顺着窗棂往里溅湿了靛蓝色的帐脚。 沈星披着被子起身,把窗子关上,雨水挡在外面。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门纱能隐约看见房间里的摆设,妆奁衣柜不大,但都是新的,皇帝登基之后,她这边条件委实变好了不小。 小小的三间房不大,沈星关窗后回到床上躺下,能听见 3. 第3章 [] 雨已经停了,天渐渐放亮。 沈星不知坐了多久,蓦然听见外头远远一阵喧哗声:“大理寺的宫囚押过来了——” 纷纷杂杂,从西北边穿透而来。 沈星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一下子站起来,推开半旧门扉,沿着狭窄的青砖小巷往外面狂奔而去。 左拐右折短短一段路,她跑得裙裾翻飞气喘吁吁,心跳快得快要从胸腔蹦出来似的。 裴玄素就是八月初四从大理寺押解到莲花海蚕房的。上月神熙女帝亦即是太上皇突然自昏迷中清醒,当月便宣布彻底痊愈重新临朝——否则皇帝也不会召见沈星,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时至今日,沈星都依然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八月初四龙江之变的涉案官将终于宣判了,被判没入宫籍的罪囚全部拉到莲花海先行净身,那天早上许久未轮休的沈爹在家里,被匆匆叫背着工具箱就过去了。 沈星跑到光顺门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山人海。 底层宫人只是身份低,但好事是人的天性,下值没当班的,还有很多像沈星一样有些关系在宫里长大的小孩子。掌匙官打开宫门之后,落钥前不会再关闭,但门内门外守着羽林卫和神策卫禁军,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三禾巷毗邻的光顺门是偏隘之地,高墙外就是荒废宫苑莲花海,不过宫禁守卫还是一样森严的,大家距离宫门十数丈的巷子尽头挨挨挤挤抬头观望,不时小声议论。 沈星和她路上碰到的几个小邻居跑到末尾,推搡着花了半盏茶才挤到前头,她踮脚把脑袋挤出去往前望过去。 囚车辘辘,官差扬鞭,身着白底黑甲的神策军跨马在外围押运,囚车上一车又一车的妇孺孩童、青少年囚犯,很多浑身脏污,鞭痕烙铁遍布全身、鲜血淋漓。 很多人的状态已经濒临崩溃,尖声怒骂、撕心裂肺,疯了一样起舞挣扎,呵叱抽打,锁链碰撞的叮当哗哗声,刺耳无序。 从光明门往外,能望到只有一小块地方,莲花海的朱红宫门只能看见小半。 沈星捂住怦怦狂跳的心脏,这一刻她真的无比庆幸,她爹姓徐,沈景昌长大后就进了暗阁,虽是宫籍,但不至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承受这斩断人生和尊严的一刀。 …… 永巷尽头的小巷偏僻幽深,日复一日仿佛一成不变,但宫中无人不知,头顶的天和外面正翻天覆地。 龙江之变,神熙女帝遇刺重伤,昏迷长达一月之后,宗室并部分文武重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主理为由,簇拥当今登上帝位,女帝被尊为太上皇。 神熙女帝,一个传奇式又让人许多人闻风丧胆的暗黑色人物,她和皇帝其实是叔嫂关系。 女帝出身平阳寇氏,是开国太祖的皇后,后来夫妻反目成仇。太祖驾崩之后,女帝自长门而出,废登基一月的章贤太子帝位,以母后、以孝为名,挟开国主母之功,登基临朝称帝。 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 其实皇帝是男是女,与沈星没有干系,只是后来的龙江之变,席卷了所有人,包括她。 据沈星后来知道的,龙江之变正是以皇帝为首的楚姓宗室酝酿已久的,背后甚至还有明太子和前朝门阀手笔。 女帝称帝临朝之后,大肆清洗太祖遗留的心腹文武和楚氏宗室巩固政权,之后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对宗室的屠杀一直没有停止过。 并随着女帝皇位越趋稳定,挟天子之威,越演越烈。 于是去年发生了龙江惊变。 涉事的、稍所关联的龙江一带和其所属州府、卫所、责任相关的朝廷官员,并当时拱护御驾及随行的大批官员,全部被打入大理寺刑狱及神策卫诏狱。 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不管如何,皇家的事情,需要遮羞布。 恨仇茫茫,多少冤魂。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成就了一个裴玄素。 …… 裴玄素后来名动天下之后,他的出身几乎无人不知,沈星自然也知道。 他的出身很惨。 他的父亲裴文阮正是龙江府伊,接驾第一责任人,不管这事成不成,裴文阮都是必须遭殃的。 裴家出自宣平伯府,宣平伯府现任的家主正是裴文阮的父亲、裴玄素亲祖父。裴家是女帝的人,自开国时期就追随女帝,否则女帝不会前往龙江检阅水师。 但事发之前,裴家突然投向皇帝,于是裴玄素父子就彻底悲剧了。 被家族背弃,打落尘埃,净身,碾辗于宫廷尘埃。 谁也没想到裴玄素还能翻身再起。 自司礼监宦营而出,多少算计,多少皇权倾轧,最后权倾天下,扫清了所有仇人和政敌,包括皇帝,还不止一任。 权势熏天,手掌乾坤,要不是他后来剥了明太子的皮,又掘毁了太祖的山陵,以他的手腕,还真不会有天下兵马尽勤王的事发生。 裴玄素这个人,有人说他坏透芯,跌足唾骂者不计其数,他却确实冷酷无情,残忍凌厉,反正不是个啥好人。 好人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但不可否认,这个男人强大得让人心颤。 秋风劲吹,泛灰的天下起蒙蒙细雨,巷口这边的人越来越多,宫门的禁军开始上来呵斥驱逐了。 沈星没能望见裴玄素,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某个囚车上,她手搭在眼眉挡住雨丝,又站了一会儿,直接掉头完往会跑了。 “星星!星星——” 那些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是邻居小伙伴诧异喊她,但沈星已经听不见了。 她蹬蹬蹬跑回家,刚好宫正司的小太监过来传完话,“赵随堂让全部人马上过去。” 沈爹已经换好灰蓝色的工作衫,腰间系一条半旧的黑色围裙,几个徒弟也已经在了,正准备背上工具箱。 沈星心怦怦跳得很快,“爹!等等我,我也去!” 她飞快回房,换上蓝色小太监服,拉开柜门把伤药的包袱甩在背上,冲回出来,把油布包随手提上一个。 她至今也没想明白裴玄素为什么非掘太祖陵不可,不然以他的能耐,掌皇位更替,号令天下,没半点问题。 虽沈星和他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颇多不谐。 但沈星得承认,他真的很厉害。 哪怕后来天下勤王讨伐,裴玄素这人却展现出惊艳的军事指挥才能,足足三年,如果不是他那边也出了意料不到的背叛者,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裴玄素的存在感和他的人一样侵略强烈,沈星一想起他,心里就五味掺杂有点不适。 但她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想。 她没忘记裴玄素最后说的那句话,而他对最开始不离不弃心腹非常好。 微末的时候帮他这一把,或许,如果他不介意她姓徐,她再陪他走一段。 以后,他怎么也会拉她一把吧? 不期盼一直怎么样,但景昌受刑去世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 …… 细雨绵绵, 4.第4章 [] 昏暗的排房一直忙碌着,一直到了下午。 沈星终于等到了裴玄素了。 一盏油灯,封闭如蜂巢一般旧宫人居住的排房,从喧闹的大厅被拖进蚕室,犹如进了十八层地狱。 生死之间两茫茫,血如泉涌伤惨痛,春凳拖动的闷响,戴了小半年的镣铐终被卸去,露出见骨的伤口,血痕斑斑的破囚衣被撕扯下,露出颀长结实又遍体鳞伤的躯体,盐水洗涮后粗暴套上一套干净粗布衫,接着被牢牢捆在春凳上。 昏暗的蚕房,一点幽幽孤灯,战栗昏沉,咫尺方寸,生死天地。 新伤旧伤,高热难忍,但意识却很清晰,模糊的视线看见一片油灯晕黄,一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进了房门,经过晃动的灯光,最后落座在他的大腿侧畔,坐下。 裴玄素呼吸如火,他浑身战栗了起来。 陈刀匠熟练打开工具箱的盖子,抽出最里头的一把月牙状铲刀,“忍一下,很快的。” “没了这玩意也是人,看开点,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了。” 陈刀匠撤下裴玄素松松系住的宽大布裤,“啊”一声,却开口骂道:“一群光吃不饿的崽子,光耽误老子的事儿!” 灯光下,锋利的月牙铲刃长不过一寸半,是个中童用的,插错刀了。 小杌子推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陈刀匠骂骂咧咧地出去找到了。 …… 沈星的心跳快蹦出来了。 陈刀匠一出去,她立马撩帘冲进来,攥在手里快出汗的小刀一挥,绳断,裴玄素一挣,整个人滚了下来。 “怦”一声闷响,他手撑地,钻心的剧痛,喘息着抬头望过去。 模糊中,是个女孩,声音也是个很年轻的少女。 沈星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她语速飞快小声:“裴玄素?有人托我拉你一把,让你……”她盯了他某位置一眼,“让你避过这一劫。” “你,需要吗?” 蚕房疏漏掉这一关,对于一个被判宫刑者而言,是在生命线上走钢丝。宫籍者男性除去刀匠和杂役,全都是去势者,倘若你不是……甚至不用等以后,很可能随后就面临逃刑被处死。 沈星总得先确认裴玄素的意愿。 裴玄素呼吸急促起来,“哧哧”,他声音充血哑得几乎听不清,“谁?”他略想,“是夏以崖吗?” 夏以崖? 这谁?她没听说过这人,她急忙说:“不,不是他,那人让我别提他的名字。”她胡乱推诿,“怎么样?如果你不愿意……我有药,可以保证你活下来的。” 裴玄素昔日也算交游广阔,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虚弱哑声:“……好!” 沈星松了一口气,她飞快把几截断绳收进怀里,然后掉头冲往她来的帘子后面的排房,“快!你能起来帮忙吗?” 替代的人沈星都准备好,早先指挥放到隔壁最边一个位置的漏网之鱼,昏迷的,但拖拽的话长凳会发出声音,她抬不动。 沈星计算好了,从这个房间走往走廊尽头清洁刀具的小房间大概一百三十步,来回的话,他们有个二百来息的时间。 裴玄素撑着站起身,他脚一触地钻心的痛,伤深可见骨,但他还是撑着遁沈星模糊的影子走过去,凭意志力,一口气把春凳抬了进来。 沈星只能救一个人,再多也无能为力了,她自己也举步维艰着,只能心里对那人道声抱歉,拉着裴玄素往回狂奔。 冲进连着的第三个排房。这地方她来过很多次,布置的杂役禁军肯定没她熟悉,她第一时间就去找那个窗框松脱能推起一角的位置,果然还在,没被木板钉死。 翻窗的时候,沈星一下就爬过去了,窗到胸口,她落地滚了一下,十分狼狈,她回头看,却发现裴玄素正在摸索着窗口,寻找放置双手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狼狈的裴玄素,刚才太焦急没顾得上看他,现在回头一望,他头发披散凌乱,皮肤洁白润腻的脸上脏污连片,双眼泛红,神态间却有一种日后没有的清俊。 裴玄素生得极艳丽俊美,那双往鬓角斜飞的丹凤目,高鼻梁,唇红脸色微微苍白,逼人的艳色又凌厉摄人。 慵懒时如豹优雅无匹又危险,无情冷漠时如刀锋一样残忍凌厉。 此时此刻,那些熟悉的姿态和神情大多不见了,也年轻多了。 沈星心情有些复杂,转瞬即逝,她震惊发现,裴玄素的眼睛好像看不见。 她顾不上多说,陈叔叔的脚步声隐约可以听见了,她赶紧将手放在裴玄素的背上,一把按住在合适的位置,用尽全力托着他的手肘帮忙往外拉。 裴玄素也翻出来了,沈星赶紧把破窗阖回去,她不敢说话,小声“这边!”顺着杂草丛生的花坛走了几步,一头钻了进去。 …… 带着水汽的风一下子迎面扑进来,湿润又沁人肺腑,裴玄素足足长达四个月陷于牢狱,被反复提审刑讯,蚕食幽静微尘淡淡血腥的空气更让人窒息一般。 清新的空气刹那鼻息充斥肺腑,裴玄素胸膛剧烈起伏几下,闷咳吐出猩红血丝。 他的眼前依然模糊,但勉强可以辨认大致轮廓。 那个小女孩小心翼翼伸手往他眼前摇了摇,“你的眼睛受伤了?” 天啊,瞎了眼,那前期的裴玄素是怎么在宫廷活下来的? 裴玄素声音极暗哑,他勉力摇了摇头:“没,碰到头了,加上有些脏污。我还能勉强看到一些。” 沈星定睛一看,裴玄素双眼染血,干涸的血污连他的额面都泼了一层,但脸被杂役粗略抹过,残余一些细小的血痂在眼睫,丹凤目被喷溅上去的血污还在,他用力眨过,但看着效果不怎么样,很多褐红色。 至于碰到头,她看不出来碰哪里,可能左额角往上,那里血迹最多。 “姑娘,……” “我们穿过荷花地,往东边去。” 两人脚下一直没停,在趟出花坛前顿住,外头不远有禁军守着。 两人立即噤声。 沈星很熟悉这块地方,花植自由生长,她小时候有个小姐妹在三禾巷连接莲花海的宫墙根上掏了个狗洞,两人经常偷溜过来玩。可惜后来小姐妹想从这个狗洞逃宫,被逮住,狗洞堵上了,沈星再也没敢去。 因为裴玄素,前些日子沈星偷偷去看了那个狗洞,永巷和莲花海都是偏隘地方,非通往外面的宫墙,连红漆都泛旧,年久失修,那个狗洞的砖又露出来,沈星把它掏开了。 不过,想一次性直奔狗洞是不可能的,但好在,沈星已经再三思忖好了路线。 沈星带着裴玄素走的是个最偏僻的角落,后面禁军本来就少,人都是绑着进去的,一个个按名册勾对,完事再抬去疗伤屋子,怕是谁也没法爬起来了。 不过这次人多,禁军也颇警戒。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裴玄素高烧滚烫,伤口剧痛,全凭意志力往前走。他尽力不往沈星身上靠,沈星跄踉的时候还勉力提了她一把。 路很不好走,为了掩盖足迹,沈星选的是一块荷花地,夏天晒得颇干,入秋又下雨积了水,但瘦骨伶仃的荷花和狗尾巴草却长得颇高,如今枯败,正好凌乱浑浊,掩盖身形和足迹。 裴玄素跪在地上,捧着清些的水连喝几口,又洗眼睛,眼前总算清晰了一些。 他耳朵很灵敏,饶是这样的情况,他偏了偏头,第一个听到数十步外的脚步声。 有人! 沓沓沓沓,从莲花塘尽头往这边走 5.第5章 [] 沈星也很累了,她扶着窗棂喘气,倒退两步滑坐在门槛上,见状急忙爬了起来。 她半扶半架,勉力把裴玄素撑起扶到床上。 在这个昏暗的斗室里,他呼吸急促,喷出来的气像火一样。 沈星蒙上窗牖,把油灯点起来。 柔和晕黄的灯光无声投在室内,沈星端着灯盏转过来,那灯光便落在裴玄素的身上。 沈星一刹看清了那熟悉的眉眼,她不禁怔忪一下。 剑眉长而黛,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目眼尾上挑,内眼角极锐利,高挺的鼻梁,鼻准丰隆,人中深而清晰,唇珠饱满,艳丽摄人的俊美,但一双英气至极的剑眉和面庞压着,不见一丝的女气。 上辈子有几分阴柔,现在完全没有了。 这张脸,沈星是如此的熟悉。 他强迫她描绘过他轮廓的每一处,手指、嘴唇、还有绘画。 工笔细描,水墨丹青,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气得她有时候直接把蘸了墨的画笔扔他脸上。 但只要画了,不管是不耐烦的还是有些认真的,都能绘出几分这人的摄人威势和魅力。 倒不是她有多喜欢他,而是沈星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 她其实对琴棋书画很有天赋,灵气逼人,所以姐姐大侄才一直想复爵,除了先人亡灵父祖荣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沈星是如此让疼她的人怜惜爱惋。 小小的她,本不应该是窄蔽破旧宫巷里当小宫女。 这是沈星后来才想明白的。 但想明白的时候,家人早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她深吸一口气,甩甩头,将这些画面甩一边去,低头把灯盏放下,先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床上的人身上。 沈星熟练打开放药的柜子,把剩下的那个包袱拉出来,就着冷水先把退热消炎的成药丸子化开给裴玄素灌下去。他求生的欲望和上辈子一样强,高热深度昏迷中感到药水,嘴巴微动张翕,让沈星没有很难就把药喂下去了。 接着,沈星把一包消炎的草药捡出来。沈爹是干这个,家里这类药物特别多,该备的沈星都备有了。 沈家在窄小的旧院子搭了个棚当厨房,她洗了把米熬上粥,另一个灶眼烧上水,把草药解开扔进去。 消炎的药水烧好,晾凉些,沈星便端了进去,坐在床边把裴玄素身上的伤口都反复洗了几遍,最后用金创药撒上,蒙上敷料,用麻布绷带一一捆扎起来。 沈星手上的金创药不算上等,但是她能弄到的最好的了。 裴玄素身上的刑伤很多,尤其是手腕和脚腕上镣铐的位置,深可见骨。 她给他弄这几处伤口的时候,心情复杂。 上辈子,裴玄素身上的疤痕也很多,比现在的还多,但基本很浅淡几乎看不见了,他那个地位,要什么药膏神医没有。 不过,可见他很介意。 他竭力消除了那些曾经伤疤的痕迹。 沈星把他脚腕绷带上最后一个结系上,端起药碗,慢慢把汤药喂下去。 事情都做完了,沈星把染血的水泼出去。她在屋里站了一会,最后还是转过身来,看向床上的裴玄素。 那个人脸颊烧得滚烫通红,喃喃呓语,煎熬挣扎着,那张的极年轻的脸苍白有汗珠滚下,熟悉又陌生。 穿堂风从门缝穿过,粥锅翻滚隐约咕噜声,沈星恍惚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也极疲惫。 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精神紧绷了一整天,又接近、又找人替换、又换刀,抬凳翻窗翻墙没命的跑了七八里地,回家后又一刻不停,穿堂风过,沈星才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阵阵疲惫和沉重。 她扶着床柱,慢慢坐在脚踏上。 背靠着床沿,她双手环抱着膝盖。 一盏孤灯,一张小桌,一个脚踏。 身后鼻息咻咻,裴玄素蹙眉喃喃,“……爹,娘,……”剩下的听不清。 他在高烧得说胡话,沈星侧头,高热熬不过去会死人,但她能做的都做了。 不过沈星并没有很担心,裴玄素这人超级无敌坚韧的,好多次别人都以为他要死了,他偏偏绝地翻身,反过来把敌人摁死。 沈星静静盯了床上人一会。 她最后转过头,呼了一口,仰头盯着屋顶,但即使没有看着那人,她都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 她抱膝环住自己,慢慢把脑袋埋进去,裴玄素存在感太强了,留下铭记太深刻,在这个秋风灌凉的寂静傍晚,她守在他床前,很难很难,不去想两人过去的事。 两人第一次正经的、单独见面,是她毅然从码头跋涉回到神都,一头撞进齐国公府。 她跪在地上,阴柔艳丽的青年宦官高高在上,神情冷漠。 她哑着声音,全凭提着一口气,“徐家还有人!” “哦?” 她声嘶力竭,说了很多很多,把所能想到的全都说了,上首的人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沈星当时孤注一掷,所有希望唯系在上首这位新权宦身上,她甚至连早年的恩情都拿了出来说:“不知您还记得吗?在莲花海三进院,我给您送过药换过药,还和您说过几句话!那时候……” 她说很多很多细节,当时根本没在意过的东西,突然像阳光下的浮尘,在那绝境中前所未有清晰起来。 上辈子,裴玄素净身后,伤口很不好,很多人都愈合离开了,或者死了,独留下他在苦苦挣扎。 沈星是送惯药的,便提了几次药过去,有过几面之缘。她怜悯他,大家都是可怜人。 沈星当时不顾一切,她甚至碰了一下自己衣领,纤手捻紧:“求求您!什么都可以的,……” 沈星很美,她肖母,婴儿肥褪去之后,眉眼一段如诗如画,荆钗布裙难掩绝色,婉约大美人。 裴玄素闻言冷笑,他站起:“你觉得,我缺人吗?” 他艳丽凌厉的面庞,讥诮不屑一顾。 但实际上,裴玄素记忆力惊人,他其实第一眼就把沈星认出来了,当年绝境中,那个清凌的小女孩。 他慢慢走到沈星面前,俯身,龙脑百合香息馥郁一下子变得浓烈,他垂眸,淡淡冰冷,危险感由生:“那咱家就给你一次机会。” 不知是因为当年那点小恩情,还是因为徐家有些人和势力,裴玄素给了绝境中的沈星一次机会。 渡过那次危机后,两人开始了第一次合作。 之后,逶迤的命运跌宕起伏,风雨同舟过,分道扬镳过。她投向姐夫,他偏宫中药,两人联手改朝……至太初宫午后的蔷薇靡色突破关系。 再到后来,天下勤王,讨伐大战。 太多回忆,太多太多的纠缠。两人有过足够多的交集,太多的爱恨情仇。 女帝过后,朝廷很排斥忌惮,太后临朝变得不方便,他掌控欲又强,沈星不喜欢越来越像禁脔一样的感觉。 裴玄素有对她好的地方,他对别人可是很凶残的。她甩过他耳光,他生气却没还手。 除了不自由,和被钳制,其实如今回头再想想,有些地方也说不上他很不对。 她和他后期的重重矛盾,大多因为小皇帝而起。 可小皇帝后来都背叛她了。 他钳制提防,实在无可厚非。 但他也有不好的地方,他太强势,心思深沉,喜怒难料,过去两人有种种复杂分歧。 最后,便是那段以他半强行开启的、两人的私密关系。 沈星不喜欢、甚至一度哭泣排斥。 犹记得最开始,她甚至自荐枕席,只求他同意拉她一把。 到了那种孤注一掷的时候,身子贞.操又算什么东西? 可裴玄素根本不屑一顾,他冷笑否了。 再后来,皇宫夜宴那半晚上,两人都是被迫着发生了干系的。 明明到这里都好好的。 偏偏时过境迁,待一切平静过后,某一天,他却突然要讨过去的帐。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自不肯。 裴玄素不是一贯很厌恶旁人碰触近身他的? 不知为什么,无故又变了。 两人吵,撕扯,所有宫人被撵了出去,可她又哪里比得上他的身手,两三下被钳住腕子,他拿过去的那段来说事,她气急语塞,说不过他,最后这样发生了。 很长时间她讨厌他,可他偏天天来。 那时两人关系最恶劣的时期。 后来她没法,加上小皇帝,他双管齐下,那样的关系就一直维持到最后了。 但若问沈星想不想,她是不想的。 不舒服,那种难以启齿的感觉,始终掺杂着一丝不适。 不管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都始终无法视之如寻常。 沈星起身,从脸盆架子抽下毛巾投进水里,秋水泛寒,她用水拍拍脸,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沈星推门,天上有颗星星,小小一点微亮,在甫入夜的晚空微闪。 她扶着门扉,深深呼了一口气。 其实对于裴玄素,两人纠缠太久纠葛太深了,就算不是抱大腿,她也愿意帮他一把。 但其他,就算了。 不管他是不是阉宦,沈星都不要除合作者以外的关系了。 她宁愿给裴玄素当下属。 假如他不排斥她姓徐的话。 反正除了这两种关系以外,再多就免了。 沈星迈出门槛,把门掩上,她用木勺捣动陶锅里的粥,也下定了决心。如果裴玄素愿意,喝破徐家身份后还愿意,他就跟在她身边抱大腿;如果不愿意,就种这次善缘,一别两宽。 所有纠缠就停留在上辈子,这辈子断不要再延续了。 沈星想了很多,把灶火捂熄温着粥锅,她很快发现,愿望好像不难达成。 沈星自己喝了一碗粥,剩下的温着,她担心裴玄素那边会出状况,便回了房间。 她坐在脚踏上胡乱想了过去一些东西,但心情平复了,想着想着,她累便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模糊中突然听见身后有声音,裴玄素醒了。 沈星一惊,便醒了过来了。 …… 一盏孤灯,淡淡血腥和浓重的药味,靛青色的半旧布帐里,灰色粗布衣的年轻男人慢慢撑着身体坐起身。 沈星惊醒,跳起转过身来,见他脸色如纸嘴唇发白,一动黄豆般的汗珠自额面滚下来,他不自觉用上臂抵了一下左上腹的位置,眉心紧蹙了蹙。 裴玄素上辈子胃就不好,时不时爱犯疼。这人雷厉风行惯了,一人之下掌权控势,有时候会因不适大发雷霆,被拖下去太医不知凡几,后来才稍好些。 牢狱长达好几个月,能有什么好东西吃,可能就是这么时候落下的病根。 她抿抿唇,终究还是说:“你醒了,我给你端粥来。” 沈星站起身,就去端粥,她把粥锅整个端进来了。 “有劳。” 他哑声,热腾腾的粥熬得很绵稠,温热的,一碗下去,裴玄素绞痛灼烧般的胃袋终于缓过来了。 他撑着,慢慢放下碗在床侧小几,就这几个动作,他疼出满头大汗,裴玄素从靠坐的床头慢慢直起身,端正一抱拳,深深一揖。 这是一个正礼。 ——右手握拳在内,左手在外,以示真诚和尊敬,深深俯身稽首。 裴玄素不知这小姑娘是谁,来自哪儿,但对方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将他从那方地狱救了出来。 哪怕不这知后续如何,前路何方,裴玄素也情愿。 灯光晕黄柔和,投注到床上苍白青年身上,染上一层暖色,疼出豆大的汗珠滚下,但他勉力撑着,神情认真,谢礼很端正。 他虚弱至极,但坐姿习惯腰背仍挺得笔直,眼前人已入朝外放为官数年,年轻却气度自成,此刻笔挺的腰杆深深俯了下来,“谢姑娘襄救之恩。” 裴玄素头晕目眩心绪纷杂,但还是强打精神,对沈星表示了深切的谢意。 年轻的青年,五官靡丽,面如冠玉,却自有一襟虚怀若素胸襟和气度。 此情此景,称得上君子如玉,嘉言懿行。 沈星震惊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裴玄素,眼前人年轻但熟悉至极的五官,却仿佛判若两人。 和上辈子的裴玄素比,气质行为简直不是一个人。 一 6.第6章 [] 窄小的旧屋里,父女俩无声争执了一会儿。 沈星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把床挡在她身后。 夜色黯暗,风吹起门帘,光落在她的脸上,沈爹可以清晰看见她那双清澈闪亮的眼睛的紧张、坚持,她像老母鸡一样张着手臂和他对峙着,这是沈星从来未曾有过的坚决姿态。 她向来都是很乖巧的。 小小的斗室,床上床下,两个人一瞬不瞬紧张盯着自己。 沈爹突然就沉默了。 沈星收起双手,有点紧张走到她爹面前,她攒着衣角绞了几下,小声喊:“爹。” 父女俩站了一会儿,沈星正抱住沈爹的胳膊,忽听沈爹说:“我女儿长大了。” 声音里有怅然、不舍,和愧疚,并不高大的中年男人是个老父亲,最多的是自责。 黑暗里听起来,余韵涩长,沈星眼睛一下子红了。 父女俩沉默一会儿,出了房间,东边的灰云被风吹开了些,露出淡淡的星光,秋风微寒,小小的院子是一方逼狭的天地。 沈爹捅开灶眼,刷锅舀水,切菜咸肉,给父女俩做晚饭,裴玄素的米也下了。沈星掖掖碎发,帮忙烧火。 做好这些之后,父女俩挨着坐在灶前的小马扎上,沈爹摸了摸她发顶,“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大手很粗糙,有细细碎碎的皲裂和小刀疤,一点都不像个曾经贵公子的手。 细细抚摸沈星脑袋的动作,却如记忆中的一样慈爱柔和。 徐家当年,四房共聚天伦,伯父们子承父业惊艳将才,沈爹是最没出息那个。祖父打过骂过,蠢驴不成马,无奈下只能恩荫捐个虚衔,在家老实待着。 但就是这个最没用的老四,家变之后,他成了仅有的男丁撑着。他一生做过唯二两次最坚决的决定,第一个是流放时带着仅剩的孩子掉头往西去,最终和大姐派来人迎头遇上,第二个就是进宫后磕头给他们改了姓。 磕磕碰碰,寂寂无名,但最终顺利把孩子们都养大了。 大姐徐妙仪和二姐徐云卿是沈星二伯和三伯的女儿,沈景昌则是徐家大伯的唯一遗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处境,其实和亲生姐妹姑侄也没有任何差别。 只是究其根本,沈爹亲生的女儿就一个,沈星母亲去得早,他宫里带着一群孩子,日夜思虑小心翼翼,担心这担心那,到夜深人静安静下来,才有心思多看一下沈星小小的脸庞。 他总觉得愧对女儿。 沈星在粗糙掌心的抚摸里,感受到了这种无言的情感,她抱着父亲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就是以前我在前朝上工的时候,我经常能看见他,和他说话。” 沈星挂名在司礼监名下,早几年的时候,被安排去前朝上工。 小宫女,干不了大活儿,就跑跑腿送东西提东西,那时候沈星很兴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心。 裴玄素惊才绝艳,是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状元郎,时年十五岁,在翰林行走两年,游历大半年后,就外放沛州了。 那时裴玄素挺出名的,但沈星并不认识他,她偷偷去找、见面的是蒋无涯。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正好能搪塞过去就好。 沈星默默偎在父亲的肩侧,灶火噼啪,膛里红光闪烁跳动,膛外一半纁红一般暗黑,小小的院落似暗不明。 秋夜寒凉,父女俩这般守着灶膛烤火很多次,沈爹永远把靠近灶膛避风的这一侧给她坐。 咫尺天涯,茫茫人世,沈星小小声说:“我想找一个,像你和娘一样的。” 没提蒋无涯。 沈星的母亲,她年纪太小,病愈后就在永巷的家里,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 模糊中,只记得一个片段,她趴在潮热软软的背上,太阳像下火一样,赤土黄地漫天的蒸腾橘色,差役挥着鞭子的呼喝声和马蹄声,有人号枷锁链的沉重碰撞声,徐家的人没号枷,千里跋涉流放,那个柔软的妇人背着自己颠簸走着,爹和她一起,爹背上背着景昌,爹不断问她坚持不坚持住,要不让他来。 那个柔弱的妇人都坚定的摇头。 然后她活了,她死了,她大病一场被二姐三姐接力轮流背出漫漫戈壁,背进宫里,活下来了。 而那个柔弱的妇人和她的妯娌先后病死在流放的路上。 沈星和二姐景昌三个孩子,都是母亲们背着活下来的。 不过这些,沈爹都没给孩子们说过,记得的人长留思忆,孩子们背负已经太多,就不要再增加了。 没想到沈星居然还记得一点,沈爹一听,心口一酸,险些滚下泪来。 他强行忍住,赶紧深呼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给压下去。 之后,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沈爹再三思忖,凭现今家里的环境,一个隐瞒宫刑的罪错,最坏打算,应当也不至于和以前一样。 父女俩吃过晚饭之后,沈爹端起锅里温着的菜饭,进东屋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他站在床前,端详床上的青年男子半晌,“你要好好对我的女儿!” 两人对话几句,沈爹最后心事重重出来了。 最后他对沈星说:“他哥哥那事你别管了,交给爹。” 沈爹不好接受,但他不是强权父亲,沈星说,她想以后出宫生活,到时裴玄素报个病亡,回老家下江南都行。并央求先不要告诉大姐他们。 沈爹反复想过,唉,也罢。 女儿从来没有这么自作主张和执拗过,说她和那人一点不相识,他也不信。 …… 沈星在沈爹的房间整理一下,眼睛有些红红,她用冷水敷了一阵才恢复,又对着小铜镜把有些蓬乱的头发重新梳了梳。 沈爹见了吐槽:“女大不中留,和你二姐一个样。” 沈星皱皱鼻子。 事实不是这样,但她也没法辩驳了。 沈爹絮叨几句,匆匆出门去了。 沈星收拾好,就去找裴玄素。 裴玄素用了饭食,留心过院门栓是关的,他慢慢起身端着碗筷去了灶棚洗了,收拾好水槽再回去。 经过窄小堂屋和东厢相夹的后窗的时候,他站住了,怔怔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家里的窗沈星原来都蒙住了,生怕漏了光被人发现。但父女俩今天都回来,并升灶造饭,继续黑灯瞎火反而奇怪。其他窗沈星都关住了,唯独后面这扇是一个两头封住仅一丈宽的死巷水沟,是个敞味的好地方,她就推开了。 入秋时分,水沟干爽很多,长年湿润死巷两壁长了不少蕨类植物。 裴玄素望过去时,正好见壁角有一株斜生的半枯卷蕨在秋风夜晚瑟瑟摇曳。 他正好望见那株卷蕨,一下子站住,怔怔出神。 沈星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深宵风冷,席卷垂帘和他的衣角,他身形没以后彻底成熟的宽厚,单薄一些,但站姿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是那个人,恍惚又不是。 沈星怔了怔,她也是刚才和她爹说话,才想起裴玄素原来是三元及第状元郎。如果没有那些变故,他大约会走上文济天下或武定一方的光明道路吧? 她心情有些复杂,裴玄素却在她脚步一出现,就察觉了她的存在。 “沈姑娘。” 他转过身,两人都有点尴尬,裴玄素弯腰致谢:“谢沈姑娘。” 裴玄素懂,屋子很小,沈家父女声音再低,他听觉灵敏,也隐约听到一些,子虚乌有的旧情缘,懂的都懂。 “没事,”沈星顿了一下,“你眼睛好点了吗?” 她拿眼睛瞟了他一眼,却一下子撞进裴玄素那双线条精致的丹凤目当中,对方一瞬不瞬和她对视,喉结上下滚了滚,明显压制难忍的情绪。 沈星讪讪,她抿抿唇,最后敛了方才的表情,站直踌躇了一会,说:“我打听到你哥哥的消息了。” 她小声说:“还好,就是……已经净身了。” 这类消息没有比大理寺的官员和狱军更灵通的,不用很刻意打听,沈星就听到了,再细心留意了一下裴玄素兄长相关的。 裴玄素兄长叫裴明恭,今年二十二,是个痴儿,智力如七岁稚童,因此才破格超龄,没入宫籍。裴玄素的父亲判十极第三刑。 沈星的声音很小,但窄小的厅堂只有幽幽风声,还是清晰听得到。 裴玄素愣愣的,猝他低头,用手捂住脸,有泪珠在指缝滚下。 沈星从来没有见过裴玄素哭,两辈子第一次,那种低哑压抑的哭声,却听得沈星心头发涩,她一下子想起上辈子的家人,心里难受,也红了眼眶。 这一刻裴玄素痛苦极了,沈星没吭声,她太知道这种痛楚是没法用言语来安慰的,裴玄素还是被家人背叛的,想必他比前世的她更惨痛。 她抿唇深吸一口气,撩起门帘,把空间让给他。她去院子把衣服收了,再烧点水。裴玄素的伤势看着有好转,她把她爹的衣服煮过一身晾上,正好让他换了。 只是她才走到院子,小厅的灰蓝门帘慢慢挑起了,裴玄素站在门槛后,“沈姑娘,你能帮我打听一些事吗?” 沈星蓦回头,对上裴玄素那双伤恸泛红却依然黑亮有神眼眸。他是个聪明人,两人视线一对上,沈星明了,他知道了自己的有意回避。 裴玄素轻声说:“今天初几了?我爹判了什么刑?” 沈星无奈,半晌,只得硬着头皮说:“……罪十恶不赦,即刻处决,判的……判的是十极第三刑,剥皮楦草。” 她一下子住了嘴。 这是大燕太祖留下的刑罚。太祖痛恨贪官污吏,凌迟、剥皮楦草、点天灯等等,留下极多酷刑。其他罪行也有采用,总体来说,大燕的刑囚比前朝要严酷得多。 头脑“轰”一声,裴玄素猝不及防,气血上涌,一下子失了声音。 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父亲必定是死刑无疑,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如此残酷极刑! 裴玄素发出一种野兽悲鸣的低呜,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双手撑着上身,身体哽咽着,却始终无法呜泣出声,他痛苦趴伏地蜷缩起身体。 沈星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她是有先知的,就算没打听,她也知道裴玄素之父裴文阮作为裴家投向皇帝的投名状,被处以剥皮揎草极刑而死,据说足足行刑了一上午,沿街巡游,上震百官下慑百姓,神都百姓见之者众多,足半月才结束的。 但裴玄素果然是个很坚忍的人,他没多久就重新站起来了,眼眶通红如噙血,但神情已经平 7.第7章 [] 沈星两辈子见过最狼狈的裴玄素。 黑夜无星月,两人连爬带滚从这个隐蔽的出口翻出,贴着厩河最底下窄小的凸出位置越过水声隆隆的外玉带河池,终于到了飞龙厩的青储场。 找到一个避风,适合休憩的隐蔽地方。 裴玄素的腰板已经直不起来了,他佝偻着身躯压抑而剧烈地咳嗽着,原来苍白的面庞和手足呈现一种淤紫与铁青混合的色泽,触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沈星背了药水囊及两身干的衣服,勉强给他清洗重新包扎,两人各自把替换衣物换了。 他咳嗽得肺都出来一般,蜷缩在青储堆边缘凌乱草杆上,蜷缩打战,不可自抑。 “要不,休息一阵,等水退些,咱们回去吧?” 沈星抱膝坐在青储堆旁边,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地上散乱的草杆拢厚一层,在裴玄素旁边,让他挪到那上面去。 她犹豫了好一会,小声提议。 主要是裴玄素这状态真让人担心,再有一个,这咳嗽声恐怕会很引人注意。 裴玄素勉力压下咽喉的痒意,喘着气:“我可以。” 声音喑得几乎听不见。 “我休息一下就好,”他哑声:“我就远远看一眼。” 沈星只好不说话。 她摸摸小水囊,还有一点温,带的东西多饮用水只有很小一个,她没有喝,连棉套子一起递回给他。 裴玄素哑声接过:“谢谢。” 感谢说太多好像已经无意义,但除了这句无力的感激也没其能表达的,沈星瘦小的身躯抱膝坐在挡风的位置,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三堵墙,勉强围出给他一处休憩地。 裴玄素只能把这些都记在心上。 他拔开木塞,小小喝了一口温水,微温的水流过咽喉,痒意终于被抚平了一些,他低咳着,深呼吸喘着气,闭上眼睛,竭力休整调息。 四周安静下来了,只听见冷风呼啸的声音。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下来一场小雨,沈星裴玄素不得不重新找了有遮挡的位置避雨。 但好在的是,裴玄素确实稍好了点。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按原定计划翻越厩墙,进入民坊,然后沿着西市的兴化大街往午门方向去。 …… 疏错的滴答落檐声,秋风冷,湿漉漉的民房坊铺和大街小巷。 天色已经大亮了,裴玄素沈星两人终于汇入坊市的时候,人声已鼎沸,他们顺着人流走。 两人都是宫籍,大燕户籍管理非常严格,东都百姓离开居住坊市尚要携带户籍凭证,宫籍无命不允许逾越宫墙,违者可就地格杀。 沈星姓徐,假户籍这个道路她很难走得通,如今的境况更无法走,神策军和五城兵马司卧虎藏龙好手不缺,要是平时,她绝对不敢冒险穿越地道出宫的。 她刚出来的时候,还担心小幅度左顾右盼。 好在,今天人非常多,熙熙攘攘东都百姓讨论着,连走带跑,往午门方向涌去。 惩戒示警也好,看热闹也罢,人潮一拨接着一拨,涌向已经搭建好的刑台。 这注定是对裴玄素最残酷的一天。 秋风很冷,四面八方的人声,裴玄素眼睛不好,沈星牵着他的衣袖走着。 他不时压抑低咳,冰冷过后,手足一阵阵乍灼乍寒的热潮窜过,他的牙关不可自抑地战抖起来,头晕目眩,他竭力支撑,和沈星一起往前走去。 人山人海,午门前水泄不通,酒楼茶肆的二楼三楼满满当当都是人头攒动。 午门外一带的坊市酒肆茶楼见得太多早没了惧怕,抱着手仰着头,有的伙计擎着托盘和客人说:“哎要我说啊,今天这个可真冤,那宣平伯府啥事没有,就倒霉了这一房!” 客人立即回道:“谁说不是呢,……” 说是联合刺客刺杀圣驾大罪,但宗室联合反抗女帝炮制龙江事变,整个大江南北都沸沸扬扬了。 大燕勋贵多如牛毛,宣平伯府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人家,市井小民说了就说了。 这宣平伯府改投皇帝麾下,独隐瞒了大房并以裴文阮作龙江事变欺瞒女帝的关键节点,早就被好事者根据结果把过程和起因都反推出来了。 所以大家才说他冤。 高谈阔论,七嘴八舌。 人很多很多,前面已经水泄不通了,沈星和裴玄素拼命往前挤,终于挤到一处能望见午门刑台的位置。 高高耸立的朱红宫墙做背景,金瓦甲兵被乌云盘旋的雨后呈现一种冰冷无情.色泽,高高的刑台木料被雨水浸透,呈似血污的暗黑色,朔风掠过,沈星望一眼不敢看了,“已经开始行刑了。” …… 辰正过后,乌云变薄,隐约出现一圈日晕,呈现惨淡的无力之色。 裴玄素眼睛看不清,他拼命仰头睁大眼睛,只看到模模糊糊一个巨大的刑台轮廓,脑袋嗡嗡像要炸开一般。 人声鼎沸,天旋地转,四方八面覆压下来。 “好!好!好!” “哇——” “我的天,嘶,……” 种种声音,天上地下,铺天盖地,无缝不入,有兴奋的,有惊怵的,有百感交集的,兜头罩了下来,充斥了他的耳朵,充斥他的心脏。 裴玄素眼泪哗哗而下,哽咽,死死捏着拳头。 那双冰冷战抖紫青色的手,关节发白,青筋爆绽而出。 裴玄素想哀鸣,想嘶声裂肺喊,他想冲上去,杀掉所有人,救回他的父亲。 可是,可是他根本不能够。 他冲上去,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身边的沈星以及他的哥哥。 重声,重影,炸开一般,他拼命捕捉声音。 不知过来多久,前方有个人喊:“剥下来了——” 撕拉一声轻响,行刑手最后一刀,惨白的日晕下,一张滴血人.皮被完整剥下,甩出一个血淋淋的弧度。 很多人一下噤声,下一瞬,爆发出更大的嗡鸣。 所谓剥皮楦草,即是把受刑者的皮完整剥脱下来,做成袋装,在里面填充上稻草,做成稻草人一样的样式,而后悬挂示众。 过了很短暂了一阵子,一声尖细的“起——” 一个木桁把人.皮稻草人举了起来,血色肤色,一个刑吏在南衙禁军和神策卫的护卫下将其举起沿着正中的木梯步下,登上一辆平板高车,禁军和神策卫随车前车后。 铜锣一响,游街示众,警示官贵平民,不得大逆不道罪犯不臣。 否则,当是如此! 东都百姓见多识广,早就不怕了,怕的也不来,人潮鼎沸,自发跟着刑车前行,喧声鼎沸。 身边的人流开始走动,裴玄素挣扎着往前走,他神晕目眩,心脑嗡嗡,一阵冷一阵热,额角磕到的地方和双眼一阵紧过一阵的刺痛,但他挣扎着往前走着。 人太多,两人被撞得东倒西歪,裴玄素紧紧蹙着眉,额角和双眼疼痛到了顶点,猝然一阵白光,他捂住双眼。 剧痛攀顶后,一松,裴玄素捂住眼睛的手一放,淤血渐散,他的眼睛终于恢复了视力。 在那个尚有些模糊又清晰的瞬间,他一抬头,猝然望见了即将转过街道的血红稻草人。 “轰”一声,裴玄素脑袋像炸开了一般,他痛哭失声,疯狂往前面追上去。 惨白的日晕不知何时不见了,秋风掠过,雨云重新堆叠在一起,几点小雨落下。 连绵的雨丝,洒落在偌大的午门大街和刑台上,氤氲了鲜红的血泊。 下雨了,一重秋雨一重寒,不少人惊叫一声,慌忙跑躲。 路畅通了一些,但裴玄素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下去,跑过了长街,还没有追上刑车,沈星拼命追他喊他,他双耳嗡嗡根本听不见。 终于青石板凸起的地方绊了他一下,裴玄素重重摔到在地。 沈星终于扣到他的肩膀的时候,她抓紧了,裴玄素支起双臂,坚硬的青石板边缘沾上猩红血色,裴玄素头磕破了,在发际线往上的位置,浓稠暗红的鲜血顺着他的鬓角和额头淌下来,一头一脸都是。 他无声痛哭着,身躯在颤抖。 沈星抿着唇,把他拉起来,两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冲进一条小巷,走到小巷深处才停下来。 不远处的喧闹奔走声依然在,小巷寂静无人,喧闹却充斥耳边。 裴玄素背靠着青砖石墙,他慢慢滑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痛哭失声。 沈星深呼了一口气,没什么好说的,她在对面的墙墩抱膝坐下,安静陪着。 许久的许久,裴玄素终于哭够了,他抹了抹眼睛抬起头,哑声说:“沈姑娘,我想去一趟西郊笃山的消巍坡。” 这时候,喧闹声早已远去,往明德门方向去了,听不见很久了。 外面恢复了市井喧嚣,拆卸刑台的车轮辘辘滚过,或许还添些事后的讨侃和议论。 裴玄素双目充血,眼眶红肿,看向沈星。 沈星一愣,西郊笃山的消巍坡,那不是乱葬岗吗?所谓消巍,原来是消鬼,那边乡民忌惮这地方可搬离祖地谈何容易,于是给那几里悬崖坡地取名消鬼坡,但官府制图不能这么标,于是官名就成了消巍坡。 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裴玄素说:“我娘应该在那里。” 沈星有点为难,毕竟两人是宫籍,这么出宫已经很不容易了,出城的话,风险很大啊。 但今天日子特殊,游街示众会自东都城内一直到京畿辖下各个县,这种人流潮涌的特殊时刻,城门拒马栅栏全开,反而是最好的进城出城时候。 她真的没法拒绝眼前的裴玄素,沈星踌躇了几息,小声说:“那好吧,我们走吧。” “趁着那个……出明德门,我们正好一起跟出去。” 沈星小声:“但,你不能再……” 也是幸运,遇上突然下雨,不然就露馅了。 裴玄素点点头:“我知道。对不起,沈姑娘。” 他当时情志迷了心窍,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沈星摇头,“没事。” 她扯了下唇,但谁也没有笑意,这段裴玄素不为人知的过去,可能沈星是唯一最能理解他的心情的,因为,她曾经经历过。 沈星暗叹了一口气,“那我们快走吧。” …… 零零落落的雨丝,两人带着一顶肩宽的斗笠,跟着人潮出了明德门。 一辆小小的骡车,在乡间的黄土官道飞驰得要抛起来一般。 官道两侧是平民可以走的区域,填补不如中间的官驿专用道。出城之后,沈星的情绪平复不少,但明显裴玄素还没有。 骡车速度越来越快,裴玄素那双浓艳张扬的丹凤目肿胀,有一种化不开的殇色。 终于,两人抵达的消巍坡! 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骡车,裴玄素一跳就下了骡车,此时他身体仿佛迸发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喘息着,疾冲而去。 沈星一把拉住他,他蓦地回头,沈星这才发现他身躯绷得极紧,未到泪已流。 沈星塞给他一颗药丸子,这是在城里的成药铺子买的瘴气药。 裴玄素把药丸塞进嘴里,掉头往山岗冲过去。 烟雨凄迷,乱松杂草丛生,雨水带来雾气,远些的地方没入一片氤氲的白色雾霭之中。 有一种熏鼻的臭味,越近越明显,地上一个个挖出来的小坑,有的填回去了,有的没填,新一点的,陈年老旧的,被雨水浇湿透的纸灰冲得到处都是。 官府和宫中处理尸身有固定的位置,那个口子是最新鲜,裴玄素很快就找到了那里。 他一具一具翻那些或新鲜或死去几日的尸体,翻找底下,看她们的脸。 沈星穿着雨鞋,咬着牙帮忙翻着。 她翻了十几丈,突然前面裴玄素动 8.第8章 [] 良久,两人分开。 沈星急忙蹲下收拾地上被划得破碎凌乱的黄榜,把它们团成一团收进骡车车厢,等会找个地方再揉烂埋或扔了,贴黄榜的地方她也收拾一下,把划痕处理掉。 裴玄素倚靠在车辕蹙眉喘着气。 等沈星匆匆收拾妥当之后,他缓过眼前发黑,睁开眼睛,但喘息还很粗重,双目泛红,他看着沈星说:“我要去杀了那几个番役和牢头。” 他咽喉充血,像被最粗糙的砂石磨砺过声带。 狱中高烧模糊时,他似乎隐约听到一阵尖凄的嘶喊,如今忆起,却是母亲的悲鸣。 不复仇,枉为人子。 沈星一愣:“这……可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眼前的裴玄素单手撑着油布车厢倚在车辕,外面街上的灯光隐隐约约投进巷子,灰色的布衣,凌乱的乌黑发髻,憔悴悲殇到极致,如玉又绝色的面庞和身躯呈现一种惊人战损的美丽。 这雨,这暗巷,这人,触目惊心。 沈星却怔住了,裴玄素恐怕已经强弩之末了吧。他从地道淌水而过已开始见不好了,在飞龙厩休憩小半夜勉强爬起来,之后连续徒步一个多时辰,紧接着又在午门外遭遇一记天塌地陷般的噬心重创。 再然后赶着骡车一刻不歇赶赴西郊笃山消巍坡,身与心的巨恸,裴玄素抱着他母亲的开始腐烂的尸身在湿烂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跪在冰冷黄土新坟悲声大哭在,之后又一路颠簸赶回了城郊。 一路顶风冒雨,她都感觉吃很不消了,更何况一身伤病前几天还伤重濒死的他,从乱葬岗出来后换药时,她已经发现他体温开始上升。 “你现在应该休息养伤,等好了,回头再找这些人算账吧!” 晚风很冷,夜色昏暗,巷外屋檐下黄皮灯笼在风中剧烈左摇右晃,隐约的晕光就像陈旧生涩的机括,伴随着咯咯嘎嘎的声音,投映在这个潮湿冰冷的旧巷口中。 裴玄素低头,抬起手看了一眼,他的手仍很漂亮,苍白修长的指掌沾染点点褐红泥污,仍如松如竹。 偏他很清楚这厚厚纱布底下的伤口如何深可见骨,但他还是坚持出来了,淌着浊水而过,此刻发热的感觉他已经很明显。 “可我怕等不到以后了。” 裴玄素放下手,抬眼,那双惊艳的丹凤眼红肿一片瞳仁沉沉的黑色,“我可能明天就会死,若不能杀了他们,我死不瞑目!”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身量颀长,但此刻突然矮了一截,他跪下了,端正给沈星磕了一个头,“沈姑娘襄助之恩,裴某人没齿难忘,无以为报,愧极至也!” 时至今时,短短数日,如渡半生,沈星一路帮助他到了这里,实难有丁点的浮浅薄弱,裴玄素实觉镂心刻骨。 只可惜,恩深义重,无以为报。 他看一眼眼前这个眉目尚带稚气的布衣女孩子,深深一叩首,他能做唯有这么一点。 而后起身。 裴玄素快速做完了这一切,快到沈星都没反应过来,他语速很快:“沈姑娘,请恕我不能送你至飞龙厩,”他目前仍有些驾车持刀的力,但他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他要争分夺秒,但好在沈星一路的表现,胆子不大但机灵,进城之后,她应能原路折返。 裴玄素说:“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沈姑娘,你先回去,”沈星已给他说过在另一边开门的机括了,“裴某侥幸不死,原路折返;要是我死了,就请沈先生和沈姑娘再多费些心思。” 他打算立即折返消巍坡扛一具最新鲜的男尸回来,就藏在飞龙厩的机关口里,每年死于阉割并发症者起码近半数,要是他回不来,沈星就带她爹把尸体拖回去用。 最后,裴玄素哑声:“若到那时,裴某厚颜,请沈姑娘稍稍关照我那兄长。” “他人蠢笨,但纯真,最记人好的。” 说着说着,他终究哽咽,用力眨眼,却倏落下两行泪,低头用力抹去,深吸一口气,已经看不见泪了,裴玄素转身就登上骡车。 狠狠一挥鞭,骡子吃痛,哒哒冲了出去。 裴玄素孤注一掷的背影没入夜色,沈星甚至刚才能感觉到他喷在她脸上的气息已经变滚灼,她捏着拳头:“嘿!你……” 她急得跺脚,一咬银牙,追上:“等等我!” 沈星急忙扯住缰绳,裴玄素即刻勒停骡车,他侧首,沉沉眉目露询问。沈星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应该掺和,裴玄素这个人一贯遇强愈强,他那些年背水一战不知几次,才最终迎来说一不二的辉煌,眼前的人虽年轻,但应该也是这样的。 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又在大声告诉自己,不,不是这样的,上辈子裴玄素根本就没法生这茬事,谁知道结果会如何呢? 裴玄素惨成这样,落魄伤病,他很可能一去不归,而作为人,她根本没法视而不见 纷纷乱乱,终究还是把心一横:“那我们一起去吧!” 多一人搭把手,好歹多一分力。 …… 一场伏杀在暗雨夜后的东都城发生。 沈星一爬上车,马上就拒绝了重返乱葬岗的行程,裴玄素呼吸如火,坐在他旁边都感觉他体温在急速飙升,沈星急忙掏出两丸消炎和退热的药丸子给他,然后把成药铺里大夫说能一起服用的那些清心的养元的成药丸子一股脑都倒一颗递过去。 “要是,你真没了,我自己去载就是,还新鲜!” 最后一个理由太实在强大,骡车最后调转车头,直奔东都西城门而去。 刑车敲响铜锣,点着篝火,还在继续,今夜会从开运门重新进城。 沈星撕下两条里衣的布条,揉成紧紧两团,塞进裴玄素的耳朵里。 裴玄素侧转头看沈星,眼眸里泪光微闪,轻声:“谢谢你沈姑娘。” 两人擎着骡车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了刑车穿过,跟着人潮一起进了城。 裴玄素少年游历北方,曾一人一计退金家堡八千狄军,自此人赠外号智计无双。 女帝闻讯销了他的假直接将他召回东都,成为御前行走,之后更委以重任外放沛州。 裴玄素心念一转,便有了计划。 他在狱中待了足足数月的时间,对这些番役和牢差的上值规律非常了解。 裴玄素带着沈星直奔东都大狱侧门的街市,蹲守了一夜,迅速摸清了他目标的那七个人的班次和下值时间。 天明,纷纷细雨又下来了,天地一片萧索,裴玄素不敢让自己停,他怕一停,他就再也没力气起来了。 当天清晨,裴玄素潜进一家书坊,从里头抽出了七张撒了香粉的簇新玫红梅花笺。 沈星帮他研磨了墨汁,他略略思索,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阙粉词。 “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翦西窗,樽比北海。开奁梳洗,深浅顾君,下榻绸寥,温柔许我。值此间只情投,非寻常只可言喻。 ——寄鸿雁之书,特设因果缘会,八月之初九,相识已久,盼君此来相聚。” 裴玄素虽年轻,官场行走已数年,深知如今东都官吏名利场很多风气习性。 大燕繁庶,风气开放,文采风流者比比皆是受人崇尚。青楼妓.子有真才实学者不计其数,吟诗诵词、弹唱曲艺个个都有看家本事。 由此衍生出无数的园伶雅娼,住家居宅,单独开门做生意,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没有一两个这样的雅妓相好,那是非常没有面子的。 裴玄素不好此道,他没有,但那以神策军百户赵谷昌为首的七名番役牢头,如此淫心好色者,那是必然有的。 裴玄素写罢草稿,迅速将此词分别抄在七张玫红梅花笺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记香艳菊花殷印,邀请这七人去参加初九的秋菊因果缘园会。 沈星安静看着裴玄素提笔撰写,他稍一思索便成词,第一张字迹苍劲有力、圆融秀逸,流水行云,非常漂亮。字见其人,可见裴玄素原应有状元风姿,气度天成。 可惜后来他的笔锋改变太多,铁划银钩,冰冷锐利,他亦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他曾经的文采,哪怕是同寝共枕的沈星、他心情很好的时候,那些过往仿佛随着惨烈的一切尽数埋葬。 沈星心情复杂,抬眼盯了那异常熟悉的五官半晌,裴玄素抬头,她才慌忙移开视线。 裴玄素很快就写好了,他收起七张粉笺,携沈星迅速翻墙离开了书坊。 而后他们找了几家雅妓的园子,最终翻到了一身青色比甲非常普遍又合身的雅园小丫鬟服饰。 裴玄素躲在街市民房的一处二层阁楼,他推开一扇窗缝,抬眸无声盯着。 沈星则换上衣物,脸上画上浓浓的妆,换上厚底鞋改变身高,她提着香盒到了大狱侧门,送上了这七封梅花笺和几钱银子,指明给七个人。 守门的狱卒接过一看,吹了一声口哨,和同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会心微笑。 …… 今早没有下雨,天没有开,阴阴沉沉的。 沈星不紧不慢踩着薄底绣花鞋步进小巷,撒丫子飞奔起来,冲到街市尽头裴玄素藏身的地方。 裴玄素已经从阁楼下来。 沈星借着他背身遮挡,迅速把外衣和鞋子都换了还回去,两人发足飞奔。 东都大狱南侧门,三三两两的卫军牢役陆续出来。 赵谷昌王为民等人出了大门,往街市方向走过去,七人有两人分开走了,另外五人关系一贯好,一起走着,一边粉笺拍着自己的掌心,“怎么样,换件衣服再过去?” 五人心情晴好持续多天,有人嘿嘿笑道:“还是官门美妇滋味好啊,可惜只玩了一回,不过雅姐儿也不错。” 几人发出心领神会的淫.笑。 装作在道旁小摊贩前挑选东西的沈星隐约听见,不禁攒紧了双拳。 裴玄素花了半刻钟时间就解决了那两个 9.第9章 [] 仲秋的夜风很冷,夹着水汽凛冽刮面,黢黑中夺路狂奔,裴玄素没有想太多,只知道绝对不能连累沈星。 翻过墙头,狂奔过小巷,一路穿过半个东都,冲到银胭河边,沈星急指码头东边:“那边有空船——” 莺声嬉笑,灯红酒绿,两人冲过肩摩踵接的人潮,跳上一条画舫侧挂的备用小舟,一刀斩断缆绳。 裴玄素会撑舟,以最快速度抵达对岸后,重新抄起沈星腿弯上背,上岸冲进密集的民居之中。 裴玄素全凭这个念头支撑着,化悲愤为狂冲,爆发出前所未有生命力,透支一般,带着沈星疾掠如飞。 他靠着他对东都的熟悉,在上岸没多久,就甩掉所有追兵。 但裴玄素还不敢停下,一直横跨七八个大坊市,最终抵达了东都人口最稠密南城,进入永南坊。 他们翻进一处小富户的家中,整个三进院黑乎乎没有点灯,两人进去窥视,发现这一进都是堆放杂物或空置的,房间上锁,少有走动。 两人扯下锈蚀的锁头,推门跄踉进了一个屋里,沈星刚见到柴房,外面还有水井,她几分高兴:“我们运气真好,这里有柴有草有水,……” 她喘着粗气,转头,对上裴玄素的脸,裴玄素也看着她,她不禁露出一点笑:“我们成功了,把他们杀了,也跑出来了。” 苦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有一个好点的果实了,两人都没事,侮辱他母亲的坏人也死光了。 裴玄素用力点头,他深深吸着气,有泪上涌,杀了几个仇人了,但他父亲还在外面。 心中酸甜苦辣,难以言喻。 但他终归带着沈星藏到安全的地方了,没有连累她。 两人相对,涩笑中又有泪,酸楚难忍,渐渐的,裴玄素眼前发黑,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却撑不起来了。 沈星才高兴了一会,看裴玄素慢慢阖上眼睛,靠墙的身躯往下滑,她急了:“裴玄素?喂,裴玄素——” …… 秋季夜雨多,“轰隆”一声惊雷响,白惨惨的闪电照在陈旧的白窗纱上,裴玄素面色潮红,人中和嘴唇去透着青,豆大的汗水在他沾血的发际脸额滚下,不知道是热汗还是冷汗。 沈星赶紧扶住他,她托不住他沉重的身躯,他慢慢滑坐在地上,喃喃:“扶我到那边榻上去。包袱里有药,你别出去……” 药包是提前准备好,藏了几个,两人身上还各背一个。 沈星年纪小,没有外面生存的经验。 这样的境况,药店医堂必会被官府知照并重点关注。 白天备药的时候,裴玄素已再三嘱咐过,他始终惦记着这事,喃喃叮咛,晕厥了过去。 若真病逝,那是他的命。 只辛苦沈星风声过后,还得去乱葬岗一次,她一个小姑娘,盼着她别倔强,得回去叫上她爹一起去才好。 裴玄素唇翕动,沈星附耳过去,也顾不上他喷在她耳蜗的热气,努力只听得见模糊的“你爹……”两字。 裴玄素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硬撑着熬了一天一夜,憋着的那口气一泄,伤病霎时就压不住了。 沈星庆幸自己小时候被二姐带着练过基本功和舞棍,不然可能她真的拖不动裴玄素。她弓步扎马使尽托着,好艰难才把裴玄素弄到榻边,扯下帐缦和外衣爬上去把铺满尘的罗汉榻使尽擦了一遍,赶紧把裴玄素推上去。 她赶紧给裴玄素换药喂药。 连热水都顾不上烧,打了井水化开成药丸子,掐住他的下巴连灌了六丸。裴玄素求生意志明显很强,即是在深度昏迷之中,他牙关也努力翕动吞咽。 沈星好容易喂完药水,打开他手腕脚腕的绷带一看,心登时一沉。 闷雷阵阵滚过,惨白的电光在闪动,夜雨将至,蹲跪在榻前的沈星借着电光清晰地看见,裴玄素手腕上一圈深可见骨的刑伤伤口,一洼洼见白色。 他的伤口化脓了。 沈星心脏一缩,她惊慌失措,把裴玄素身上的伤口全部都打了开来。 只见闪烁的电光下,裴玄素身上明见化脓和已经有化脓趋势的伤口,几乎逾一半。 沈星愣了好一会儿,掉头冲出去灶房,蹬蹬蹬半旧的木质廊道,窄小的灶房和旧灶头,她搬来大陶锅和井水,刷干净赶紧生火烧水,把再宫里带出来方子磨成的药粉倒进去,烧成一锅黑褐色的消炎药水。 她烫了好几次,手指烫一个大泡,她顾不上,赶紧用水桶镇了一下锅,端进厢房里面,用煮过的布条给裴玄素反复清洗伤口,足足洗了三次,把脓血都洗得干干净净,晾干小心把伤口敷药包扎起来。 她也很累,但她毫无睡意。 沈星焦急等着。 裴玄素情况却并不好,他晕厥过后,高烧立即飚至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温度。 触可烫手,浑身烧得滚炙,一滴汗都没出来,擦干净的如玉白皙的脸颊脖颈,赤红一片,呼吸像火一样。 猝然他又转冷,牙关咯咯战抖,把沈星好不容易翻到的几床棉被卷在一切,依然冷得如坠冰窖。 他服药过后,病势全无好转,来回踱步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沈星终于知道,不行的,再这样下去,裴玄素可能真的会死! …… 秋夜暴雨,下了两个多时辰,隆隆的雨声,很冷,沈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血液有种冻结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 裴玄素一直都很强的,百折不挠一鸣惊人,他怎么能死在这里呢? 可裴玄素却徘徊在生死一线,那张陈旧的罗汉榻上,寒战过后再度烧得通红,他甚至发不出汗来,头发凌乱呓语,触目惊心。 那现在该怎么办? 沈星应该去请大夫,但她太清楚裴玄素昏迷前和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死的有一个神策卫百户,神策卫必定牵扯进来。五城兵马司、神策卫、南衙禁军、京兆府,他们能想到的躲避地点,对方必然也考虑过,如今神策卫是蒋无涯做指挥使,那是后期裴玄素的最强劲敌手,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大小的药铺医馆和苍蝇跌打馆子,但凡和个医字挂钩的,在考虑到两人伏杀七人甚至包含一名神策卫百户的的情况下,对打间有可能会负伤,整个东都的医药大夫都在衙门登记在册,官府必然会全部知照并警告的。 外面的搜捕仍在持续中,两个时辰,足够蔓延到南城了。 最重要的是,裴玄素身上的伤是刑囚伤。 裴玄素担心的正是这些,所以他反复叮嘱沈星不要出去。 可此刻沈星焦急在榻前来回踱步,她犹豫,她也害怕,她舍不得死,不敢死,她不是怕死,只是担心害怕自己再活一回未能偿愿,出师未捷身先死。 可沈星低头看着榻上煎熬在生死之间的年轻男子,熟悉眉眼又带着年轻的陌生,这些日子相处,简直颠覆了她对裴玄素的认知。 他拼尽一口气背负她也要逃脱身,明知自己不好了还在喃喃叮嘱她千万别出去。 他就像另一个人。 要是裴玄素没有叮咛,沈星可能还会迟疑多一点,但他昏迷前那几句话沉甸甸压在她的心口上,她牙关一咬,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掉头冲了出去。 …… 重生以来,沈星很不愿再认识和靠近裴玄素这个人,她就算帮他,也抱着保持安全距离的想法,但命运偏偏将两人紧紧地牵扯在一起。 她飞奔出了厢房。 外面风雨哗啦摇曳杂乱的枯黄草木,沿着吱呀的廊道飞跑,她想,连这一点点困难都害怕,还谈什么以后、徐家的事? 徐家的事,只会难一百倍。 沈星打开一把伞,想了想,她直接把后门的门栓打开,返身把门虚掩上。 上辈子沈星在这一带生活了三个月时间,她对永南坊记忆很深刻很熟悉,她知道哪个大夫医馆不大但医术很好,开的医馆又不临大街。 她踏着雨,辨认方向,沿街巷飞奔,大半夜人不多,偶见宵夜档口和酒肆灯火点点,大笑小谈。 她跑到附近的时候,整理衣服头发,撑着伞,跑过去擂门大喊,医馆的门很快打开了,稍停一下,留着三绺黑须的四旬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跟着她离开。 走到半路就露馅了。 今晚神策卫和五城兵马司飞马逐家医馆通知过,本来这半夜有个生脸的少女跑来求医,大夫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不过当时通知说是两个男的,一个高个一个矮个。沈星年纪小,气质纯净娇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夫嘀咕一下就过去。 但后门一开进去,蔽旧久未有人居住的痕迹尽显无遗,大夫心里一个咯噔,一掉头就冲回出去。 沈星用尽全身力气拽住他,哗哗的夜雨,雨伞掉在青砖苔藓和落叶的黑黄地面上,一下子被雨水浇透,黑暗的雨夜里,身量尚未完全长开的小少女半身湿透,她抽出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抵住大夫的脖子:“要么救人,要么死!” 前世她见过好多次裴玄素刑讯和威胁别人,她学着他的语气:“我知道你的家人住在医馆后院,你还有老爹妈在惠民巷!暗号我已经留好了,我和哥哥这次只是暂时落单,我们阁里人还多得很呢——” 她把用剩下的一大包银子塞进大夫的手里,“全东都医馆药铺跌打馆子没有一千也八百,只要你不吭声,谁也不知道这事。” 黑暗雨夜里,面带 10.第10章 [] 昨夜一夜暴雨,庭院满地竹叶残枝,今晨却出了一点的日光,熹微的阳光照遍大街小巷屋檐瓦脊,银脂河水暴涨,携着鱼虾倒灌进民坊的大小沟渠里。 裴玄素满心感激,小心给沈星盖上棉被。 她太累了,趴在枕上闭眼,一会打起小小的呼噜,像曾经他母亲房里的老狸猫。 脸颊婴儿肥挤在一起,娇憨的可爱。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心道得罪了,小心用手隔着被子微微用力,把沈星肩膀搬了一下,斜仰着睡舒服。 如今再叫沈姑娘,太显生疏;沈爹喊的星星,又不适合他用,裴玄素把称呼略过去了。 裴玄素慢慢坐直,侧头望向小房间的内窗,他看见湿漉漉的庭院和竹叶残枝铺淡淡的微阳,耳边传来远处沟渠大小孩子捕捞鱼虾的大呼小叫欢声笑语。 日头出来了,仿佛一下扫去人们连日来阴雨带来的沉郁,大街小巷走动的人一下子多起来,大家脚步声和笑语招呼络绎不绝。 裴玄素慢慢抬起来手,手腕上绷带干燥洁净,他身上的伤口不是不疼,但疼起来的感觉,与东都大狱外那一天不一样了。 裴玄素将视线从手腕移开,看过半旧的床榻椅桁和脚踏前面那个小小炭盆,开了一条缝的黑漆房门。 狭窄的病房,陈旧却鲜活。 裴玄素把手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 他竟真的活下来了。 …… 裴玄素这辈子第一次与女性同床共枕,毫无异念,只有满腔的慨恨和感激。 他很快的下床了,沈星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交给他。 沈星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睡得骨头都酥了,梦里光陆怪离,她似醒非醒忽忆起处境,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床头摆了一套干净的细布衣裳,脚踏前的炭盆大了很多,窗门房门都打开通风,门后的小桌放着藤编的暖套兜着的热水铜壶,还有一个竹篓子,里面传来粉蒸肉芋糕的隐约香味,还有一小瓦瓮肉粥,都放在放了厚棉絮的竹篓子里面保温着。 裴玄素一醒,啥事不用沈星烦心了,他处理事情效率一级棒,水可以喝了,饭也可以吃了,院子角落的盥洗间可以使用,不怕走不开,在院子里自由走动,甚至出门在巷口买一点摊贩的早点晚点小食也行。 裴玄素一见她醒,就给打开竹篓给她舀了一碗热粥。沈星头皮发痒身上黏腻,饿得前胸贴后背,她使劲抓了抓头皮,裴玄素连忙说别担心可以洗澡的。 她赶紧灌了一碗粥垫着,抱着床头的衣服去了院子的盥洗间,门外烧了一大锅的热水,裴玄素想来帮她,她赶紧推拒,他伤不用他,最后裴玄素把大夫的大孙子喊了进来,十二三岁的小子一口气给舀完并兑好了。 沈星痛痛快快把自己洗涮了一遍,感觉全身都轻快了几斤,把头发擦干松松束好之后回来,裴玄素在等她吃晚饭。 沈星方才已经看过了,小跨院没有旁人,一丛青竹婆娑簌簌,地面干透了,只盥洗房旁的小菜地的泥土还是湿的。 沈星往门窗外张望了一下,拿起粥匙,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早饭,小声问:“不怕吗? 两人在小圆桌旁落座,稀饭已经舀好了,裴玄素把蒸肉和芋糕碟子往她这边推了推,他说:“我少时游历,曾遇异人,学过一些。” 沈星最担心什么,就是食物里下药,人事不省就会被大夫直接送往官府。 她啃了两天冷馒头加凉水。 不过现在一听,沈星登时大放下心,裴玄素这人说学过一点,那肯定就不止一点,他看过并笃定让她放心吃的,那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沈星放心,小口小口,大朵快颐放开肚皮吃。 裴玄素端碗慢慢喝粥,他伤势稍见起色,那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腰肢笔直,饮食无声。 他吃得不多,等沈星速度开始放缓后,裴玄素才继续说:“我观那大夫,应无碍。综合诸般情况,我觉得,我们留下来更好。” 现在穿地道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几天时间,大夫告密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经过裴玄素与大夫的交谈和判断,参考各方条件,客栈不能住,找个类似小富户后院一样的地方,生活养伤不方便不说,也并非没有被发现的风险。 综上判断,裴玄素认为将错就错,留下来更好。 他略思:“最多十天八天,这事就过去。别担心。”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 女帝和皇帝,朝堂这等氛围之下,区区百户和几个牢头狱卫不过小事一桩,十天八天已是多估,裴玄素认为三五天就差不多该风平浪静了。 裴玄素虽年轻,却从小跟着父亲历练,早已独当一面,见多识广,处事很老练。 沈星闻言就不问了,她还恍惚两个不一样的裴玄素,茫然复杂,但她绝不怀疑裴玄素的能力。 她放下心,夹起芋头糕小口小口快吃,发现裴玄素看过来,她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用手遮住芋糕和嘴巴。 裴玄素笑了下。 他起身,站在窗边,以免沈星尴尬。 雨水渐歇,飒飒的秋风顺着窗送进来,灌满他的衣袖领襟。 裴玄素扯起的唇,却慢慢敛了起来。 秋风如旧,只是他身边的人,他的家,都已不在了。 秋风一阵阵吹,裴玄素眼睛发涩,但他不欲袒露情感更不愿影响沈星的心情,咬着牙关用力眨眼,无声深吸一口气,忍住这一波涌起的情绪。 风依旧,人不似,流水飘零残叶尽。 …… 夕阳微微,一下去后暮色很快就现了,秋风索索,庭院一丛黄竹在风中婆娑摇曳。 沈星吃完晚饭,起身收拾起碗筷,提着篮子到水井边蹲下,打水洗碗。 裴玄素欲帮忙,她掖了掖耳侧的碎发,摆手:“不用啦,你伤不能多蹲,到那边竹床躺着罢。” 风摇曳,微微暮光的庭院,她坐在小马扎上,回头笑着说话,腮边一个小梨涡,很甜很淳很漂亮。 这是个善良、不谙世事,偶见眉笼轻愁,但又很勇敢的小姑娘。 裴玄素只得作罢,慢慢走回廊下,站了一会,慢慢在竹床上半躺下。 屋檐下有几张竹床,应是平日大夫家人纳凉聊天之用。在屋里闷了多天,两人都不想进屋,沈星把东西都收拾好漱口之后,她想了想,捅开盥洗间前的土灶,烧了一锅热水给裴玄素洗头。 他让大夫家人给她准备好了换洗的东西,她没法对他的头发视而不见,他身上反复擦洗过,但头发没有,这么多天下来,她最清楚头皮有多痒了。 裴玄素身体不方便,没法到盥洗间的,送佛送到西,沈星水烧好之后,端了木盆水桶到竹床一头,帮他洗了。 裴玄素头皮确实很痒,这个境况,推拒没有意义,他轻声道谢,合衣躺在竹床上。 暮色如水,温热水流在发间淌过,沈星不很熟练,但很认真地把他的头发洗干净,又用棉布包裹住给他擦一下,“好了。” 她有点吃力提着水,倒在盥洗间,把东西都一一归置回原来的位置。 这段时间,从不认识到认识,从陌生到熟悉,携手走过一路,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初.夜,两人一个洗头,一个归置东西,有一种难得的恬静在这个不大庭院里。 沈星过来的时候,裴玄素正怔怔盯着墙边那丛细竹,青翠的竹叶,细长黄色竹杆,满园萧瑟之际,它有添了少许黄叶,依旧葱葱葳蕤,在夜色的秋风中婆娑起舞。 沈星直到现在,才有心思细看一下庭院,老大夫家显然是颇有一些生活乐趣和品味的人家,整个小院子布置得实用又几分澹泊的意境。 裴玄素在出神,他甚至连沈星走过来都未曾留意,怔怔盯着那从竹子,直到她上了台阶,他才猛地回神,侧头,掩饰笑笑:“这竹子,有些像我小时候家里那丛。”他环视一圈,“这庭院也像。” 沈星有些诧异,大燕勋爵虽多如牛毛,但裴玄素好歹出身宣平伯府,怎会有这么小的院子? 这时天已黑透,不知哪里几声秋虫嘶鸣,星子和月亮不知何时挂在苍穹上,藏蓝无垠,温柔的星月光辉悄然洒落人间。 裴玄素很美,想来卫玠兰陵王再世也不外如是,他的俊美可以用瑰丽来形容,银色皎洁的月光下,他披散一头海藻般的乌发在身后,美得像海妖。 只是阴影明灭,他高挺的鼻梁和眉弓间,那双斜挑飒人的丹凤目噙着暗殇,虽扯了下唇,回眸风中却有一种孤孑破碎的美丽。 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沈星忍不住,小小声问:“那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你怎么会住那么小的院子?” 裴玄素视线从沈星脸上移开,再度落在那从黄竹之上,他轻声说:“我小时候?” 回忆穿越时光,回到那些泛黄定格却从未褪色的美好过去之上,“那时候我父亲被贬光州了,”他想了想:“是在十四年前。” “太祖皇帝和寇皇后拉锯,当年四月我父亲被贬谪。” 裴玄素一说,沈星几乎秒懂那段背景,其实说来也简单的,太祖前朝落魄宗室子出身,天下烽烟四起,他以一己之力游说陇西豫南两地世家起兵,并迎娶陇西首贵寇氏嫡长女为妻,夫妻强强联手,平定天下。 后续也很老套,太祖开国之后,势力大成,要铲除已成障碍的另一利益集团,可惜寇皇后不是吃素的,情炽热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传说,该做的防备却也做好了,一朝夫妻翻脸斗起来。 寇皇后太祖育有三个嫡出皇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夫妻大斗出手的时候被太祖弄死了,二儿子亲老子,就是章贤太子,太祖为了扶他上位,把皇后一党及大半开国功臣都摁死了。 沈星家也是那个时候被夺爵抄家入宫籍的。 谁知寇皇后是装死,最后太祖卒中驾崩,寇皇后自长门宫而出,章贤太子当了一个月的皇帝就被废了,寇皇后自己临朝称帝,即是如今的神熙女帝。 皇家斗争各麾下势力的斗争,能量太大了,扑簌簌一地的炮灰。 徐家是,裴玄素家也是。 只是裴玄素家更惨痛,绵绵起伏,到了今日,悲剧刻骨铭心殇动天地。 夜色星光下,沈星抱膝静静听着裴玄素说他过去的故 11.第11章 [] 裴玄素今晚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先前那些落泪悲怆的噬心的,大多无声或隐忍,只有这次才是宣泄的,追忆过望、痛悲前事,声嘶力竭,要将心肝肺腑都倒出来一般的难以自抑。 裴玄素痛哭了很久,一直到听到前面脚步声,他才收敛住。 两人无意和大夫的家人交涉,裴玄素顷刻转身,沈星稍稍和对方寒暄两句也回病房了。 屋里,裴玄素表面已恢复平静,两人把门窗全阖上了,他们并不愿意大敞窗扇被旁人窥视。 外间打水盥洗进出房间走动说笑声,隔着半个小院似清似糊,屋里的炭盆被捅开,劣质木炭烧起来有烟,但屋里暖和起来。 裴玄素是个病人,两人遂打算早早熄灯睡觉。 裴玄素一身灰蓝细布直裰,外面罩了老大夫洗净的棉袍当罩衣,老大夫身量和他相去甚远,棉袍披着,并不能合衣躺下。 裴玄素等沈星转身的时候,他才扯开衣带,慢慢把罩衣脱下来,稍稍折叠放在小柜的顶上。 他身量颀长,腰肢笔挺,半披的长发用发带松松束在身后,未见记忆中那种冷艳摄人,反而俊逸萧疏的气质。 沈星半跪在床帐内,用柜子里的薄被给左右两边分出一条楚河汉界,这样两人都自在。 她放好薄被之后,微微侧身,小圆桌侧畔的那人身姿正好映入的眼帘。 他放好衣服后,沉默用铁钳子推着炭盆到床尾,更靠近沈星的位置。 沈星不禁咬了下唇。 ——沈星其实并不是个自私的人,她吃软不吃硬,否则上辈子她就不会明明可以选择遁走,从此隐于田园市井安然过一辈子,却最后射出了那一箭。 她有点受不得旁人对她的好。 眼前的裴玄素,没有上辈子的冷厉强势,他衷心感激,甚至跪下叩首。 这是上辈子的沈星绝不敢想象的,高傲如裴玄素,绝境可以杀了他,却绝不可能让他折腰,更甭提下跪了,他的膝盖比生命比颈项还要硬百倍。 沈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裴玄素不是个腼腆少年,但他原来也不是一开始就冷厉刀枪不入的。 他是个会感恩,有情感,痛会流血,悲怆难抑痛哭失声的普通人,一个并不咄咄逼她、嘉言懿行的好男子。 他也有他如画美好充满希冀的过去。 和上辈子判若两人。 沈星觉得自己自私了,要知道裴玄素现在没有净身,和上辈子相比,危险系数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没净身,如今去过消巍坡一趟又有了替尸的主意,他……是不是从此去做个正常人更合适? 这个想法一生,沈星有点坐立不安,裴玄素扣上仔细生铁罩子,确定不会溅出火星,撑着床尾慢慢直起身。 沈星松开咬住的下唇,她小声说:“要不,你走吧,远走高飞,好好活着。” 终于说出口了,她心口沉甸甸的东西蓦地一松,沈星不让自己去想其他,她认真说:“你重新回去,会很危险的。要是露馅,就是欺君秽乱宫廷的罪名,要被凌迟处死的!” 说起凌迟,蓦想起裴玄素父亲当日情景,她忍不住紧张捏了捏拳。 裴玄素有些惊讶,抬头望去,只见娇小的小少女半跪回头,蚊帐是半旧的靛灰色,暗黄的油灯,她小小声,半张漂亮有婴儿肥的小脸沐在橙黄色的灯光里,暗橙橙的斗室,她像个坠落凡尘的仙女一样。 她的品格和心性,美好得像个仙女。 就连裴玄素,童年的、过去的,也曾有过一些不好的想法。 但在这个小小的陋室里,裴玄素第一次见到,萍水相逢,美好如斯的品格。 沈星还在说:“你以前当过官儿,户籍应该能弄到没问题吧,到时候离开东都,远走高飞,”她拿眼睛看他,“以你的本事,肯定能过好。” 她还在为他盘算着,裴玄素百感交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半晌,沈星见他没反应,用手轻轻推他一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裴玄素侧头,对上沈星一双如水的杏眼,他心中感激,思绪也不禁顺着沈星方才所说触了一下,却是惨然。 他不想给沈星过多的负能量,半晌哑声:“在外头即便能活,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当生命压上了沉甸甸的东西,苟活毫无意义。 此时此刻的裴玄素,根本毫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但他必须活着,因为他有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东西要做。 不复仇,毋宁死。 轻飘飘一道金策命,轻飘飘一个处决和一把刑刀,他的人生从此鲜血淋漓破碎不堪。 满腔悲愤喷薄而出,他怎可善罢甘休?! 就算用他的命填上,他也必须做些什么!! 沈星一下子没了声音,和面露恨色怆痛的裴玄素对视,后者双眸仍通红,垂睑挡住闪动的泪光,她也低头挪开了视线,心里长长吁了口气。 她不再说话了,因为她懂裴玄素。 ……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裴玄素和沈星就在这医馆的小跨院住了下来。 日出行走,日落而息。 沈星留了信给她爹,她爹可能有点担心,但找大姐姐夫打听一下,问题也不大,她倒是放心的。 沈星倒是和裴玄素过上了一小段清净的日子。 沈星每天买菜做饭,烧水洗涮,收拾房间,做些日常的杂活计,不过不多。 她干活的时候,裴玄素会跟在身后给她帮忙。一开始她推拒,只做些轻的,后来他伤势渐渐好转,基本都被他包圆了。 其他时候,裴玄素多数静静坐着,垂眸思索。 那一刻的裴玄素,就很像上辈子的那个他,上辈子裴玄素沉思的时候,也是这个姿势神态的。 半个月时间,除了最开始流食那几天,沈星都变着花样给他做些清淡但滋补的,好补一补这几个月时间身体吃的亏。 裴玄素东西都吃干净,一点没浪费沈星的辛劳和心意,但人却瘦削了不少,有些什么蚕食他的血肉,一刀刀刻进他的骨髓。 …… 八月廿二,绵绵秋雨彻底过去了。 今天是个大风天,呼呼的秋风刮来浮云,积云挡住了太阳,天灰灰的,但风很大,天很高。 这天一大早,沈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第一批净身后痊愈良好的新内侍们,该从二进院后围房里出来,去前面登记报到了。 他们也该回去了。 向大夫一家致谢,略略收拾少许东西,确定没有遗漏,打成一个小包袱,从后门离开了医馆。 外头果然如裴玄素所说,早就风平浪静了。 两人沿着最热闹人流最多的大街,一路兜兜转转,最终返回了飞龙厩。 从外玉带河池贴着石壁穿过,打开机括进入地道。这次的水退了很多,但最开始那段还有,苔藓也多,裴玄素伸出手带着沈星,一路过了这段最容易摔跤的地方,他才松开。 他手臂,和上辈子一样,非常有力结实。 等在地道转了好几个弯,抵达荒废井亭之下的时候,已是半下午。两人等了等,等到傍晚能见度降低和宫门禁军交班之际,两人才悄然上了井亭,从破洞钻回三禾巷,回到沈星家中。 沈爹已经下值了,让人惊喜的是,裴玄素的哥哥也在。 裴玄素的哥哥裴明恭,个子不高,脸圆圆的,有一双又大又圆讨喜的眼睛鼻子嘴巴,像个福童子一样,很白,瘦瘦小小的,像个大男孩。 但据裴玄素说,他哥哥以前胖乎乎的,现在瘦脱相了,白皙的皮肤变成黄黄的。 但一见裴玄素,他扔下扫把,笑得咧开了嘴,“弟弟!” 沈家父女相见如何开心批评且不说,裴玄素一进门,他惊喜站在原地,沈星赶紧掩上门。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按捺目中水光,裴明恭冲过来,兄弟俩一把拥抱,拉住彼此的手。 沈爹没好气一指头戳在沈星的脑门,父女俩小声说话,也不禁被裴家兄弟吸引住了目光。 沈爹叹了口气,“那倒也是个好孩子。” 裴明恭纯真,温良,充满希冀,性格也很好,净身很痛很痛,他也没说什么,见了沈爹,只小小声问弟弟,知道弟弟没事,他就抿唇笑,小小声呼痛,但他自己和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有一点痛。” 可以看得出来,他烧坏脑袋前,是个很好的孩子。这些年,家庭氛围也很好。 ——沈爹要找裴明恭比沈星容易太多了,他是大师傅,把一个智力有问题的鸡肋罪奴要来洒扫屋子伺候自己,也并不难。 裴玄素满腔悲恨从杀番役和痛哭宣泄过了一回,经过半个月的缓冲和沉淀,他已彻底冷静下来了。 但他伸手摸向兄长的下.身,那里空荡荡的,心里却止不住难过。 裴明恭抱着弟弟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喋喋不休说了好一会儿,惊喜开心,直到裴玄素轻声问他:“痛吗?” “不痛,”裴明恭对上弟弟温暖心疼又带着不认同的目光,他才小小声说:“有一点点痛,只有一点点。” 他用手比了一点点,顿了顿,又小小声说:“弟弟,爹和娘是不是不回来了?” 他问过沈爹,沈爹告诉他,他爹娘去神仙住的地方享福去了。裴明恭虽然只有七岁智力,但他隐隐约约知道些什么,他嘴里说:“这样啊,不回来了啊。” 但心脏的位置像突然被人大力攒住一样很痛很难受。 这几天,他时常发呆,只是等弟弟回来后,他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露出一点点的小心和希冀,好像不难过。 裴玄素点点头。 裴明恭“哦”了一声,他只露出一点点难过,“沈叔说爹娘去神仙住的地方享福了,真好,等以后我也去。” 他还抬头,冲弟弟笑了一下。 裴玄素低了一下头,再抬起,他摸摸哥哥的脑袋,好像从前每一次一样,“好,但你别着急,先陪我,等百年了再去。 “百年,那要很久啊……爹娘会不会 12.第12章 [] 隆隆秋雷滚过灰霾的夜空,时雨时晴不过小半月,神都再度被雷雨天气覆盖。 非常应景,雷声暴雨似乎昭示着什么,这个局势一触即发的国朝。 养伤那段时间,裴玄素经常会去茶馆酒肆,他打探到他想知道的消息。 龙江一案内情天下皆知,目前在僵持着,女帝要查出真相给予皇帝重创,以期给之冠上谋逆罪名,将对方从皇位上掀下来,并将其心腹党羽一网打尽。 而皇帝这边则反之。 裴玄素的父亲是龙江府伊,三任快满将近九年,裴玄素少年在这里生活过。且裴家老家就在龙江不太远的岑县,而裴玄素所任的沛州刺史,沛州正在龙江上游,是龙江水运一线的重要枢纽。 可以说,没有人比裴玄素更熟悉更了解龙江这个地方。 在知悉龙江案情一直僵持着,不管哪一方都无法突破对方的强势捕获关键节点以突破案情的时候,裴玄素那一刹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回到宫中的第一天,那个秋凉如水的夜晚,他静静告诉沈星他的决定。 接连两天都是雨天,在第三天的时候,沈爹从莲花海回来,告诉裴玄素,回去的时机到了。 沈爹第一次下地道,他和沈星去送的裴玄素,穿过宫墙跟下的砖洞,荒废井亭下去。 深秋漫地萧索残枝黄叶,仿佛一曲悲歌。 裴玄素离开沈家前最后回望一眼,裴明恭趴在门缝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巴巴望着他,圆圆眼睛努力睁大,噙满了泪。 有可能今日一别,将会是永诀。 裴玄素抬头往孤雁长空,撼动他神魂血悲两幕融进他的脉管,和血液一般每时每刻在他身上流淌,时时闪现,他直到死也不会忘记半分。 他绝不甘苟活于世,他必须要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裴玄素挪开视线,决绝快步往前行去。 门后的裴明恭用力眨眼,眼泪唰流下来了,他胡乱抹着,用手指堵住嘴巴。 昨晚弟弟嘱咐他了,让他听沈爹的话,不要自己出门,乖乖的,不要哭。 他想他不哭出声,应该不算。 他只哭一会儿,等等就不哭了。 地道里黑黢黢,静悄悄,只有呼呼的风和远处若有似无的哗哗水流声,一成不变。 沈爹抬头打量了这个灰尘漫布的地道几眼,之后一路三人行走,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莲花台中宫出口的底下,他把背着的包袱递给裴玄素,“从莲花台东墙翻出去,沿着曲项湖一路往东走,上次净身的都挪出来在这边养伤,也没什么守卫,你直接翻进去,绕出二进院,那里是领衣服换衣服的地方,你绕过去,直接去围房对面的养笙轩报到就好。” 这么冷的天,没人在外头吃冷风,这个时辰,报到的大头也过去了,正适合裴玄素这个生脸孔过去。 沈爹呼了口气;“你想去太初宫,你就报,是甲号围房出来的。” 裴玄素接过包袱,打开,借着身边沈星点燃的一只烛,里面是一套簇新湛蓝的太监服。 沈星把蜡烛放在地上,她背转身,一会儿,身后传来西西索索的换衣声。 裴玄素把这身蓝色的宦侍服饰穿了起来,昏暗的地道没有镜子,他慢慢低头,修长的手从上而下慢慢抚平中线的皱褶。 他是神熙六年的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惊才绝艳,能文能武。那时候的他有满腹才华骄傲和志向,要做父亲这样一个荣辱不惊,坐看春花冬雪,做好眼前事,恤民勤政的人。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内宫穿上这一身的内监服。 这身蓝色侍服,犹如一道天堑,重重的划下一道鸿沟,让裴玄素前所未有地清晰他与过去一切的割裂,不可能再碰触到过去的那一边,那个骄懿春风文韬武略的人生。 有种窒息般的难受,后知后觉如潮汐般,一波一波袭上他的心。 沈爹给他整了整裆布:“下雨天好啊,下雨天可以用裆布。”露馅的风险,也就少了一大半了,但愿裴玄素能顺利过去。 裴玄素抬起头,沈爹已经帮他顺好皱褶和裆布痕迹,又顺手给他整了整衣领。 他放下手:“从今往后,你得把自己当阉人,你就是一个阉人!你得模仿他们,融入他们,不然,你会死得很快。” “不管你要做什么,这是前提。” 沈爹也不知闺女是不是真的喜欢眼前这年轻人,但送佛送到西。 十年宫廷磨碾,太监沈爹见得最多,生生死死,得意的有粉身碎骨的有,更多的人无声无息湮灭。 昏沉的地道,一只烛火摇曳,照亮仅有咫尺,沈爹平凡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昏暗里,那双普通的眼眸有惆怅又怜悯,看透宫廷百态。 短短一席话,十数年生存的真知灼见。 裴玄素有些怔忪,他慢慢抚过自己身上的内监服,半晌,他掀起下摆,跪下给沈爹叩了一个头。 “感激之至,我记住了。” …… 冷风飒飒吹,一阵一阵刮过草丛树梢,枯黄的落叶和草屑漫天飞舞。 裴玄素从莲花台出来之后,一路沿着曲项湖往东,最终来到上一批净身罪侍养伤的大围房。 他穿着簇新的太监服和黑夹鞋,绕过二进院,和三两个人一起,往湖边的养笙轩行去。 裴玄素进门的时候,整个养笙轩正堂都静了一下。 年轻的青年,身高腿长,身姿笔挺,体态极美,最好的还是他的脸,凤目斜飞剑眉入鬓,高挺的鼻梁和微显苍白形状却极漂亮的薄唇,侵入感极强的艳丽俊美,偏气质如孤高如鹤,慢慢走进来,整个正堂都亮了亮。 今日主事的是内堂官陈仲翀,刚还在抱怨差事鸡肋,半天也选不到个好点的,一抬头,磕的瓜子都掉下来的。 ——给太初宫选宫侍是惯例。越是两宫争锋的时刻,底下的奴才越是把太初宫的排场做足了,哪怕女帝陛下如今未必有什么心情宠幸宫侍。 陈仲翀当即拍拍手:“内房去,验好了,正好这批交差,咱家也离了这个冷风冷雨的鬼地方!” 裴玄素一报是甲号房出来的,立即就别带进左侧的内房,换衣是在司礼监内宦的监视下进行的,也不怕藏了尖锐物品,裆布是天冷,净身的伤大寒,一般都会用厚厚的裆布包裹住,以免寒气入侵老年痛不欲生。在场的都是太监,也不会揭了裆布。 裴玄素慢慢脱了衣服,一件接一件,还有夹鞋裤子,除了裆布,全身一.丝.不挂。 黄铜大镜前,倒三角型颀长结实的年轻男性.身躯,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疤痕斑驳,却增添一种异样的战损美感。 陈仲翀尖细的声音啧啧称奇,那捻着兰花指的手指沿着裴玄素肩窝线条一路下滑。 裴玄素倏地闭眼,绷紧忍着。 “上上等啊,好货色。” 异常折磨人的体态检查持续的半盏茶,终于结束了,裴玄素咬紧牙关终于熬了过去。 他重新穿上衣物,他心里很明白,如果这一关闯不过去,日后这将是常态,还有更耻辱的。 裴玄素表现很恭顺,不用再教调,陈仲翀询问观察了一个上午,非常满意,当天就把选中的十数人全部带往太初宫。 …… 沿着宫道一路往北,越过永巷莲花海范围,既抵太初宫地界。 这是一个庞大威仪巨大宫殿建筑群,和如今皇帝所在的两仪宫南北相望。 神熙女帝登基称帝之后,对太祖开国后兴建大燕皇宫两仪宫毫无兴趣,改造太液池御花园另一侧紧邻的前朝皇宫,转移政治中心,取名太初宫。 永巷和莲花海在两者中间,刚好在分界线御花园往西的边角位置。 一路徒步而行,越过破败荒凉的莲花海,穿过狭窄逼偏的永巷,一道道宫门,越来越巍峨宏伟。到最后,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瓦顶,白底黑甲禁军收执的刀柄矛尖在朔风中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芒。 护军林立,井然肃杀,太初宫两仪宫一南一北,天家气象庄严雄浑,高高在上,掌握这天底下所有生杀大权。 裴玄素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甬道穿过大广场,他甚至远远望见有身穿深绯绛紫色官服的官员在广场正中行走出入。 裴玄素的心不禁战栗起来了,曾几何时,他和他爹也是这里头的一员。 双眸骤然发热,但他硬生生地忍下去了。 现在,不是痛悲的时候。 不成功,便成仁! …… 太初宫以其主殿命名,中轴线上三座宏伟的宫殿,为太初宫、懿阳宫、重阳宫,分别是神熙女帝上朝、批折理政、后寝起居之宫殿。 懿阳宫。 陈仲翀正和太初宫御前大太监梁恩在茶房说话,这两名中年太监各抱着手,陈仲翀摇头叹道:“看来这批小的,又是填围房的命。” 陛下如今怕是并不会有挑宠内侍的心思。不过就算从前,陛下根本不会每批见,一年有心情见个一两次就不错了,更甭提宠幸,陛下政务繁忙。 梁恩眉毛一挑:“你甭管,只管挑来就是,后面的围房大把的地方安置。”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这时候,涉及的其实是皇宫话语权的象征。 两个大太监说话的时候,懿阳宫内香息袅袅,女皇陛下伤病甫愈,地龙烧得旺旺的,偌大殿宇雅雀无声井然有序,宫人内侍垂首立在阶下墙角。 女帝陛下正斜倚在上首髹金九龙罗汉榻上假寐,大太监梁恩无声入殿,立在罗汉榻下侧。 良久,女帝无声张开眼眸:“什么事?” 女帝容长脸,两鬓银霜,身宝蓝色皇帝常服,脚踏行龙纹皂靴,年愈六旬,看眉目年轻不算大美人,大病一场脸颊很消瘦,但一双锐利的眼眸抬起,神光炯亮,冷电般凌厉直视人心。 久居上位,威势逼人。 陈仲翀正带着一行十数挑选出来的内侍,行至懿阳宫的殿门一侧廊下。 殿内殿外,护卫宫人,数百之众,除了呼呼掠瓦而过的风声,连一丝呼吸的杂音都没有,让人屏息,噤若寒蝉。 裴玄素排在第一位,一步步走完了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他无声抬眼,阔大 13.第13章 [] 裴玄素很快就被带上来了,梁恩带着两名金吾禁军闯入后围房大院,钳着他两边肋下将他半拖半押迅速带到懿阳宫大殿殿门外的围廊扔下。 裴玄素扶着朱红厚重的菱花隔扇殿门,慢慢站了起身。 他判断正确。 他终于迎来了至关重要的一次机会。 独行悬崖,要么蹚过刀锋达到他的目的,要么顷刻粉身碎骨死! 没有第二种可能。 深秋雨夜的冷风呼啸掠过阔大的朱红宫廊,裴玄素半身脸颊湿透,一绺浸透的长发垂在他的脸畔,他慢慢伸手捋平、掖在耳后,斜飞丹凤目中的瞳色沉沉的黑。 他像从前每次面圣之前一样的规律,整理仪容,之后慢慢挑起宝蓝色的锦缎门帘,踏入大殿,厚重的猩猩绒红地毯吸附所有脚步声,裴玄素一步步行至香鼎往前,撩起下摆,双膝着地。 “臣,裴玄素,叩见陛下!” 这是裴玄素从来未曾在沈星面前展露过的一面。他在被杖责后发现自己没有被打断骨头,就知道皇帝最后很可能会召见自己。 裴玄素年纪轻轻,一州刺史,且沛州情况特殊,刺史兼辅鹰扬府督军之责。 他当然不仅仅只是个如懿君子。 没有手腕坐不稳。 裴玄素腰肢笔挺,想起沈爹的话,一刹他终究塌下腰,俯身叩首,以额贴地,久久不起,“……臣,已不配自称为臣,”他一咬牙关,“奴婢向陛下请罪!” 惨烈到了极点,心在碾磨,但他深深知道,沈爹是对的。一入宫籍深似海,自前朝起,当了太监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翻身重出的,此生此世皆不可,这是为防假太监暗度陈仓秽乱宫闱窃取外廷权柄的铁律,违者不管什么原因,铁律必杀无任何转圜。 “轰”一声重重一击,几乎将他的脊梁打断,他咬紧牙关,死死忍着。 “请罪?!” 上首一声冷嗤,大殿内凝肃的气氛刹那急坠压到了最谷底。 所有侍立太监宫人登时噤若寒蝉。 上首坐的这位女帝,与太祖联手开国,女将之身,南征北战,年岁上去之后,脊背不弯不塌。当年垂死之局翻身,诱发太祖卒中暴毙,自冷宫而出,以女子之身,强行登基并牢牢坐朝十三年。 要不是她这几年年迈旧病多次复发,龙江惊变,还真未必就能得手。 女帝眉目淬冰,冷冷盯着慢慢直起身的裴玄素,眼前这个极年轻的青年,孤高艳丽的俊美面庞,英姿勃发,她曾盛赞过,裴爱卿将来必是卫玠兰陵王般的风流人物。 曾经是她极欣赏,悉心栽培的好苗子之一。 不然裴玄素岂可能一外放就到沛州这般重要的地方。 只是当初有多么的欣赏多么的爱不释手,眼下就有多么的深恶痛绝。 一场大伤病,几乎掏空女帝的身体。 此时此刻,她端正坐着,但早年的多处旧伤都依然钻骨拉扯般的绵痛。 女帝抄起榻几上的错金黄铜手炉,掷向裴玄素的面门,她恨道:“一个叛臣细作子孙,也配?!” “还敢来求朕给你机会——” 她厉声! 错金黄铜手炉重重砸在裴玄素额角,炭芯暗扣被掷飞凸起,重重划在鬓角,登时血流如注,鲜红淌了裴玄素半边脸。 披发艳丽如妖,自持君子如熙如神明,此刻半脸鲜血半脸玉白,烛光如炬,狼狈岿然,犹如一只浸入阿鼻地狱的新鬼。 裴玄素没有躲闪,硬生生挨了香炉一击,他深深叩首,倏地起身,嘴角铁腥一片整个口腔,他斩钉截铁:“请陛下信裴家,卑下绝对未曾背叛陛下,哪怕一丝一毫,时至今日。” “年初时,正月封印,卑下乘舟顺水而下归家,还和父亲一同布置检阅和预备接驾事宜。” “二月中旬,于沛州接父亲来信,吾父战战兢兢,唯恐有所疏漏。” “那信沛州刺史府书房大案下第二抽屉中。” 裴玄素深深叩首,如孤兽悲鸣:“这一切,都是宣平伯府欺骗利用我的父亲,请陛下明察——” 嘶哑的暗声,从喉间而出,却有一种泣血般的呐喊感觉,裴玄素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死死咬着牙关:“请陛下相信,卑下对他们的痛恨,不亚于陛下!!” 这里的他们,接续宣平伯府而言,却何尝不是指整个两仪宫一派。 裴玄素僭越了,他吐出心声,豁出去一切,他的额头紧贴着地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哪怕此次过后,弃如敝履!” 一语毕,再未听见言语。 女帝高居龙榻,垂眸冷冷盯视俯首不动的裴玄素。 这种低气压的死寂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的撩帘,脚步无声来到女帝榻前,陈仲翀将裴玄素的档案记录呈上。 翻阅纸张的声音,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与裴玄素相关的所有事宜,从大理寺到神策卫诏狱、东都监狱,莲花海和养笙轩都详细写在上面。 上面赫然,竟还记录八月初九,神策卫百户及大理寺编下牢头等七人,于傍晚被伏杀于西门外街市巷道之中的悬案。 女帝不过翻了几下,很快就停了下来,细长凌厉长眉挑起:“八月初七,裴文阮午门处决;其妻曹氏,两日之前,于东都大狱被临时借调的神策卫百户赵谷昌及大狱牢头黄常等七人轮辱而毙,”看到这条,女帝皱了皱眉。 随即展开,她冷笑一声:“初九,这七人就被伏杀而死了,一个不漏。” 女帝双目如冷电,倏地抬起:“这七个人,是你杀的吧!” 她将册子“啪”一声扔在榻几上! “莲花海净身,负责你所在围房的,刀匠沈辉盛及陈柄!” “陈柄不可能拿到出宫腰牌,而你的胞兄裴明恭于事后被徐老四要到了家中洒扫!” “徐四当时一直在莲花海围房上值未曾离开过,反倒是他小女,经询问未觉踪迹。” 女帝目泛厉色,声如雷霆,在耳边炸响:“这个沈三娘,正是协助你离宫的人!你又回来了。” “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私出宫闱,并带着你这个阉人!” 女帝厉喝一声:“来人!去将这个沈三娘给朕立即押来!” 裴玄素一刹攥紧双拳。 他早知如此,但听到最后一句,心脏还是一阵紧缩! …… 雨哗哗地下着。 沈星一个人抱膝坐在门槛上,冷风带着水汽灌进来,她用力环住自己,无意识仰头张望。 沈爹去莲花海了,又一批新的罪奴没入宫廷,他有几天忙碌不能回家,把裴明恭也带去了,毕竟后者名义上是他的小工助手,偶尔也得露面见见人。 沈星找了个借口没去。 她心乱如麻,昨夜一宿没睡着,踱步很久,不知不觉坐在门槛上,雨水溅湿她的鞋面,她胡乱缩回来。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也不知裴玄素那边怎么样了。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是宦官走出宫廷最好的巅峰时代。女帝的原因,权宦辈出前所未有,甚至封国公、大将军,东西提辖司、前备金吾卫、十二团营京军,都是宦官当督军当提司的。 裴玄素出现在宦官集团一度日落西山的末期,他却带领后者再度走向辉煌,最后尽收十二宦营,甚至比女帝年间要更加赫赫,抵达权势熏天的地步,所有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内阁、票拟、批红,甚至两度囚禁弑帝,把控皇位更替。 他这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吧? 但偏偏沈星却很清楚,这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如今的裴玄素,只有一个人,他艰难地、只身去闯太初宫。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初冬和深秋雨坠下,有的是水,有的却成了雪。 噼里啪啦的雨点打下来,激起无数水花,雷声隆隆滚过,沈星太知道皇权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如同闪电滚雷,所到所触,摧枯拉朽。 不过顷刻之间。 外面闪电刹那照亮皇城东都,瓢泼一般的大雨,沈星突然好像听见沓沓的长靴落地的声音。 她心脏一紧,蓦一下站了起来! “嘭”一声,小小的院落,半旧的木板门扉被猛地踹开,“噼啪”两声反弹回来。 门外站了一名身穿深红高阶宦官服的大太监,和七八个白底黑甲的金吾卫禁军,蓑衣雨披,哗啦啦的大雨沿着蓑披两边落下,沈星一刹认出来,这是神熙女帝身边的太初宫总管太监梁恩。 她的心脏战栗起来。 梁恩挑眉,暴雨中尖细的声音:“沈三娘?” 沈星深吸一口气,她咬着牙关点了点头。 “带走!” …… 夜雨滂沱,惊雷滚滚。 沈星被带到懿阳宫的时候,浑身湿透,被送进正殿之内。 一进热得烤人的大殿,沈星第一眼正是望见青黑巨鼎之前跪着的蓝袍男子。 有血染红他的腰股之间,但他一动不动跪在鼎前,肩宽腰窄脊柱笔挺,纹丝不动。 金红殿堂、猩赤地毯,一刹所有夺目的东西,都成了他的背景色。 沈星一瞬战栗了一下,她仿佛看见上辈子的裴玄素。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了,她被带到了裴玄素的身边,梁恩轻叱一声,她慌忙跪下。 神熙女帝高居御座,低眼打量眼前这个小少女,脸很小,双眉弯弯杏眼细嘴,眉目稚嫩,湿透的碎发贴在她的脸上,脸色冻得青白,双眼紧张带着惶然,但偏生硬撑起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敢。 很矛盾,很青稚。 女帝冷冷道:“谁给你的腰牌?” 这个事情,沈星已经和裴玄素商量过了,地道一般情况下绝对不可能泄露的。 裴玄素这件事,属于民不举官不究,不抓起来没人察觉,这也是沈星一开始的打算。只是一旦把诸多蛛丝马迹串 14.第14章 [] 裴玄素和沈星即刻发回了莲花海,以低等内宦的身份。 滂沱大雨顺着蔽旧轩榭的檐瓦急速泼下,轩内黑黢黢的,被连夜发回没多久,有七八个披着蓑衣的太监和一个应是太医的人来了,利索将裴玄素抬上一块木板作的床,剪开他裤子裆布的后面,给他治疗。 这次马上有医有药,太医低头忙活着,五六个太监距木板床三四步远环成一圈,领头的梁恩一身蓑披底下还罩了黑斗篷,遮住宝蓝色绣银的四品宫制内监服,他居高临下看着裴玄素治伤,冷冷道:“明日到了十二团营之后,去找赵督主报到。” 雨声很大,听不见里面说什么。 沈星避开了,不应该听的她得主动避开,偷偷在轩榭侧边的槛窗破洞的窗纱瞄了一会,发现里面治疗是直接剪伤处裤子的,裴玄素趴着一动不动,这幅度一个人干活应发现不了秘密。 她无声松了口气,赶紧转头避让,她慢慢沿着湿漉漉的旧轩边缘走着,漫无目的,一路走到旧轩的正面。 夜雨中,光秃秃的树木张牙舞爪,地上落叶杂草丛生厚厚一层,在风雨中哗哗响动,她找了个干的地方,慢慢坐了下来,透过漫天的风雨和远方深黑色的旧宫亭台,抱膝往光顺门的方向望过去。 她的心也像油煎似的,这次是她自己拿主意,背着家里人做的。因为她知道,她问的话,他们铁定不会同意的,甚至会找个差事把她塞进去,把她看住和裴玄素彻底分隔开。 事儿做成了,姐夫大姐那边肯定有太初宫的消息来源,可能已经知道了,爹可能也收到消息了。 也不知他们怎么了?大约会很生气、后怕、又急得团团转吧? 沈星做的时候只一心想着怎么瞒住家人,事儿成了,心里却酸酸的,她想,如果大姐和爹要弄她回去,她肯定不答应的。 她这么想着,却远远望见,有一个人撑着伞上了台阶,远远沿着陈旧的廊榭和水塘般的甬道,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来了。 莲花海除了主殿那边辟了一侧作大批没入宫籍的罪臣及家眷处理用的蚕室和养伤围房之外,其实还有很多人,都是阉人。 宫廷阉侍来源,除了罪奴以外,更多来自民间。很多贫苦人家已经活不下去的,听人说挨了一刀进宫就能过上有吃有喝好日子,此类许多的人,有男童有成年人,都会塞钱给外面的蚕房,或找煽禽畜的手艺人,反正自己处理了,谋求入宫的。 这大批人的滞留一直是个问题,宫廷也需要充掖宫侍,最后这些人被安置在莲花海东北角一隅,有多时数千,少也千八百。 年纪小的才有机会被挑进内廷,像超过十七八的被挑剩下,一般只能当苦役或等宦营出现大批减员或扩充的机会,全部没入十二团营充作兵甲。当然很多人等到死也等不到机会。 沈星现在就在莲花海这个位置,人很多,但梁恩等明显出自内宫的蓑衣人出现后,那些窥视的目光就缩回屋里不见了。 雨哗哗的下,这片黢黑的荒苑天地好像只剩沈星一个,蓦前方出现一个撑伞的人影,是个女子,很瘦,她张望寻找着,很快就往这边来了。 抱膝坐在台阶上的沈星,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那女子出现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那是她大姐! 沈星真不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狂喜,飞奔,沿着旧廊和瓦檐一路跑到近前,却近乡情怯,她怯怯站住了。 黑漆漆的雨夜,姐妹俩好不容易再次见面了,徐妙仪一身轻便深兰襦裙,在这样的夜晚,衬得她格外的瘦削,她轻轻伸手,抚摸一下沈星的脸:“瘦了,瘦了好些呢。” 女声带着对她深深的心疼怜爱,沈星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前世今生,她突然生出无限委屈,孤零零一个人挨过前世后半辈子的踽踽独行,怀抱满腔的仇恨,被裴玄素这个坏人欺负,她委屈,但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 在大姐这一刻温柔的抚摸下,突然喷涌了出来,和眼泪一起。 徐妙仪一把抱住她,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小妹妹,像小时候每一次她哭泣的时候那样轻抚她的背。 沈星哭了一会,渐渐止住,她想起自己做的事情,心里一慌,急忙偷眼看大姐姐。 徐妙仪找了个台阶,和小妹贴着相拥坐下,她白皙柔软的下颌一直贴着她的脸,察觉沈星的动静,她才慢慢和她分开。 徐妙仪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她细细端详沈星带着稚气的精致面庞,有些婴儿肥,但瓜子脸很明显,眉头眼额如一段逶迤的诗,琼鼻樱唇噙一方水露,长开以后,必定是个古仕女图走出来般的婉约大美人。 沈星惴惴,不禁低下头,只是下一刻,她听徐妙仪有些哽咽说:“我们小妹也长大了,长大了啊!” 向来温婉冷静的大家闺秀,霎时难以自抑,潸然泪下。 沈星震惊抬起头。 姐妹四目相对,沈星突然明悟,大姐知道了,大姐心里是明白她的! 她愣愣的,任由徐妙仪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徐妙仪轻声说:“大姐知道,你要像你二姐一样,飞到那边去了,是想给我们家多寻一条生路。” 她方才细细端详过小妹妹,恍然发觉,小妹面庞稚嫩依旧,但眼神却不再懵懂。 徐妙仪心里很难受。 她还清晰记得那个牙牙学语,软软扑倒她怀里的小豆丁,嫩声喊她大姐,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她心都要化了。 沈星是徐家这一辈最小的女孩,徐家阳盛阴衰两辈二十几个男丁,统共四个女娃。 如珠如宝哄着护着,沈星是最小的一个,家变时死了母亲,她哭得嗓子脓血高烧不退,她才三岁多点,可爱一个人儿,病得麻杆似的,变成大头娃娃。 四叔背着她,奔波一百多里地,真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救活下来的。 徐妙仪当年知道的时候,哭得心脏绞痛快喘不过气来。 难得小人儿病好之后没变,软软糯糯,瘦脱相却说她不饿不疼,她很好,把送药用指头大小的粗面糕往大人嘴里塞、大侄子嘴里塞,甜甜笑着,笑得人心都化了,眼泪下来了。 她偷偷进宫去看,蜡黄蜡黄的小人儿还认得她,扑进她怀里,抿唇笑,甜甜的,喊她大姐~ 所有人刹那泪崩。 在那个狭小潮暗的小屋里里,泣不成声。 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宝贝啊。 她那么好。 真是绝境中的徐家人唯一的美好了。 他们这些年小心翼翼保护着,想的是,就算完再怎么样,至少保住她。 如此,即便死了,不算饮恨。 可没想到,小姑娘还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 她意识到家里的处境,像她二姐一样,知道他们不会同意,先斩后奏自己想办法了。 沈星呆住了,她怔怔的,急忙握住徐妙仪的手:“大姐,你知道二姐!” 滂沱雨声中,徐妙仪轻声说:“对,我知道。” “你二姐也知道我知道。” 有一首逶迤悲凉的歌,唱着唱着,突然发现它转了个大弯。上辈子,沈星直到刑场底下的时候,才见的二姐一面,那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她才知道,原来二姐的心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的,没变过。 但她不知道,原来大姐也一直知道。 姐妹大吵一架,决绝离开,叛出家门,其实彼此心中都明白,只是为了给家里多寻一条路,自此如同陌路,不再相见。 沈星心脏一下子像被抓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疼,悲伤开出一朵欢愉涩花,原来家里都明白、都知道,二姐没有被辜负误会。 徐妙仪轻抚她的脸,柔声问她:“你真的喜欢裴玄素吗?” 大姐温柔的目光洞悉一切。 “不,”沈星立即道:“不是,我没有喜欢他,我们只是朋友。” 她抿抿唇:“他还不知我是徐家人,要是知道了,他肯定要生气的。”甚至会翻脸的吧? 果然,和徐妙仪猜的一样,“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 她轻声道。 沈星偎依进大姐的怀抱,温暖馨香,一直暖进她的心,她发现大姐没有责备她,家里的人也没有生气,她心里骤然一松,甚至轻快了起来。 徐妙仪轻声:“傻瓜,你可能会死的。” 沈星却露出一个带泪释然的笑,她感觉回来后一直以来的的焦灼、踩不到实地的感觉,这一刻都尽去了。 她小声:“我不怕,如果真的最后要死,我希望一家人死在一起。” 这是沈星发自内心的想法,她再也不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沈星甚至露出一抹笑,一个俏皮的笑,鼻头红红的,抿唇笑,眼睛弯弯。 回来以后,她其实一直是压着的,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发现那些压的东西蓦地移开了。 她急不迫待说:“大姐,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快给我说说?” 徐妙仪心里酸楚不已,又欣慰,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说。她深呼吸一口气,好,一家人在一起也好,如果他们都没了,小妹也不会快乐活下去的。 她是个最好最值得人疼惜的好孩子呢。 徐妙仪重新搂过沈星,姐妹俩偎依在空旷的敞轩台阶上,冷风嗖嗖过,但姐妹俩的心是在一起的。 “当然要给你说的。” 这是徐妙仪今天来最重要目的之一,“我们家一直避,但最后我发现,怎么也避不开这些事情。” 因为他们姓徐。 徐家是开国第一功臣,声望至今犹有,这份声望、昔日祖父叔伯们和部下的香火情,既是徐妙仪他们的骄傲,亦成为深深束缚徐家的一捆绳索。 “早在家里出事之后,我就称病不出,”徐妙仪一开始悲愤过,但经过家里惨痛的减员,熬过开头那几年后,她渐渐剩下一个心愿,就是想把家剩下的人救出来,远离东都,安生过生活就好。 徐妙仪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她素有心疾,冒着生命危险生子,过后身体支持不住,一点不稀奇。 “可最后我发现不行。” “景昌一被选进暗阁,我就知道糟了。” 其实沈景昌一直想考的是神策卫,是禁军,走正常的军途。那几年徐妙仪一直很矛盾,历尽繁华骤变时光向前,她其实更希望家人平平安安,在她去世前能把叔父妹妹大侄们弄出宫,安稳当个平头百姓就很好。 但沈景昌年少,总憋着一口气,他想考神策卫,脱了宫籍,再带了家人光明正大走出宫门来——最开始,其实家里没人盼头这么高,想复爵,都是不得不迫着走上来的。 但谁知考完之后,却被选进了暗阁。 景昌是徐家仅 15.第15章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全本免费阅读 [] 深秋的雨夜,沈星伫立在台阶上,望着徐妙仪撑伞的黢黑背影渐行渐远。 她也是很久很久后才知道,太祖前朝旁支宗室出身,联合陇鲁江左两地门阀平定天下,又受降和联合前朝多位大公卿,多股大势力拧成的大燕朝,这是开国遗留的问题。 太祖雄才大略,铲除门阀,甚至一部分的开国勋贵不能说不对;女帝的反抗更不能说不是了,谁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她登位后剪除宗室权贵,既是坐稳龙椅,也是加快前者的进程,作为一个帝皇,她错了吗? 后来的明太子,为父母囚禁多年,几近疯癫,谁又能说他不对? 只可惜夹裹在其中有无数炮灰。 死尽全家,惨绝人寰。 作为其中之一,谁又能等闲视之,心平气和? 裴玄素不能,沈星也不能。 哪怕是知悉上述原因并当了太后那时的她,也不能够。 切肤之痛,刀刀入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那种彻骨的痛楚啊。 沈星在台阶站了一会儿,搓了搓手臂,转身回去。 沿着湿漉漉的檐下小心走回去,滂沱的雷雨依旧,梁恩一行已经离去了,破败八角轩亭静悄悄,带着水汽的冷风呼啸刮过。 裴玄素静静趴在那块木板床上,地上扔了一套干的湛蓝太监服,他一动不动盯着梁恩一行离去的方向。 沈星赶紧把门窗都掩上了,挡住了风,裴玄素回神,转头望过来,“回来了?” 黑暗里望不清他的脸,只看见眉峰,长眉入鬓,刀锋一般的锐度,在黑暗中尤为英俊。 “嗯,”沈星有点紧张瞄了他一眼,小声:“我大姐来了。她还给了我几个人,说在龙江,让我到了再召回他们。” 沈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惴惴,但裴玄素却并不觉得意外,他是个很敏锐的人,早在沈爹把他的事情扛下来时,他就知道沈家有些后台。 沈星说有人托她相救,其实这说辞不是没有漏洞,但裴玄素已经一概不问了。 他轻声问:“冷吗?” 沈星说话的时候,已经把鞋子脱了,垫在地上在窄床边挨着坐下。裴玄素有伤,正是争分夺秒休养的时候,总不能让他下来的,这床太窄,也躺不下两个人。 于是沈星就抱膝坐在避风的那边。 但轩亭三面设联排大窗,窗纱破破烂烂,仍有带水冷风呼呼灌进来,她只觉遍体生寒,从肩臂都脚趾头。 她蜷缩脚趾头,把自己抱紧一点,还未说话,裴玄素支起身,把刚才那行人留的、盖在他身上的厚棉衣披在她身上。 带着体温、皂荚味道和裴玄素身上特有的一股极浅淡的冷香的棉衣一下子罩住她的背部和双臂,人一下子暖和了。 裴玄素说:“我从小习武,我不用。” 他显然有心事,对沈星笑了下,趴回去了。 两人一会没说话,沈星挨在窄床边静静坐了一阵,她裹紧棉衣,冷是不冷了,只是却有些迷茫。 沈星出神盯着轩亭外哗哗的夜雨,今夜和大姐相见,她心潮起伏,前世种种一下子历历在目。 只是此刻她身侧的裴玄素,总给她一种另一个人的感觉。 可方才进亭裴玄素黑暗中的眉峰和轮廓,却一下子和上辈子那个他重合在一起。 上辈子她和裴玄素同床共枕,无数个夜里,在黑暗中望过他的轮廓。 沈星心骤紧了一下,但随后裴玄素的温声和披衣,却又很快让她的心松下来了。 她慢慢侧头,望向裴玄素,后者趴伏在床上,也在出神,不知道想什么,黑暗中瘦削了的下颌线条格外硌刻,有种砭骨的孤冷。 沈星清晰知道,裴玄素很快就会知道她是那个徐家的人。 她姐夫楚淳风是皇帝养子兼心腹,楚淳风包括徐妙仪都算两仪宫重要人物,徐家是为两仪宫效力的。而裴玄素家那么惨,始作俑者正是皇帝。 沈星裹了衣服一会儿,她觉得光自己暖和不对,抽出一半的棉衣,盖在裴玄素的上半身。 裴玄素回神,转头,沈星面庞对着夜光,微微的水色映着她的脸微晃,小少女的脸很小,一双杏眼大大的,黑亮柔辗,一种恬静的软和。 裴玄素轻声说:“你后悔吗?” 从上阳宫到莲花海,今后命运不知去往何方,可能明日就死了,但这是裴玄素自己选的路,他无悔。 眼前男人喉结上下动了片刻,他的嗓音一直没有恢复,此刻尤其沙哑,可见他的决心和情绪。 沈星立即摇头:“我不后悔!” 后悔是绝不可能后悔的。 就是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会走向何方? 这样雨夜偎依的时光,没丁点男女关系,他像另外一个人,沈星旧时从来未敢想象过。 她茫然,无声轻呼一口气,抱膝把自己蜷缩进棉衣里。 …… 两人思绪纷杂,一夜都没怎么睡,沈星迷迷糊糊到天蒙亮,被裴玄素推醒,“快醒醒,来人了!” 裴玄素一跃跳下地,他半夜换了衣裤,身上仅穿单裤,他快速把掉转敞穿晾伤口的外衣掉转过来,系上衣带,不消十数息打理停当。 他身上的伤肯定还没好,但站立行走,却看不出来了。 沈星一个骨碌爬起,裴玄素不要,她把棉衣裹在自己身上。 前方喧闹很快蔓延了整个莲花海东北隅,太初宫下旨,莲花海无籍阉人尽数充入十二团营。 十二宦营,也是十二团营,十数年来大量阉人填充,如今和正常军籍大概三七比,阉人三,军籍七,前者隶属司礼监名册上。每营满员五千,共六万,是禁军并京军编制之一,团营驻地分别在参赞坊及京郊容乡。 不多时,有人尖声大喊:“裴玄素!沈三——” 唱名很快就到他们了,一辆辆骡马板车拉到面前,这是之前充入宦营没有过的,之前都是徒步去的,一时嗡嗡讨论起来了。 裴玄素沈星只当没听见,快步上前,红衣宦官在那本隶属宦营的名册上两勾,两人从今即属宦营阉兵。 两人快步登车,骡车很快哒哒驰出莲花海,直奔参赞坊。 裴沈二人在这一刻踏上了那条未知的征途,即将登上了那艘驶往龙江的大船。 命运不知拐点,但在此之前,两人先见了两拨故人。 …… 裴玄素和沈星抵达京营的当天上午,就被带到了宦营提督赵关山的司房里。 司房分里外间,外间会客见人,里间则是私密些的书案理事之地,一排长长的博古架,一边是兵器摆设一边是文牍,棕褐色的长条大书案侧,则放着如意八宝盒等富贵人物摆放的装饰品。 装潢不多,但垂帷地毯寥寥几件装饰画龙点睛可见奢菲,主人身份很高。 赵关山,西提辖司督主、十二团营提督,受封超品代国公,是女帝驾前足可和寇家子相提并论的股肱心腹,一向东都官场闻风丧胆。 不过今天赵关山见裴玄素,却只一身石青色的斗牛服,打扮平常,内房也没其他外人,只有他和他的义子韩勃。 赵关山五旬许人,两鬓泛银,见裴玄素带着沈星被领进门帘,他长叹一声:“过来吧。” 韩勃束高髻插蓝宝银簪,手里拿着一条牛皮短鞭,正侧身坐在椅旁方几上,单脚踩在隔壁椅面,短鞭轻拍另一边手心,银蓝赐服,十八九岁,表情不羁的年轻人,一见裴玄素就撇撇嘴。 都是旧相识啊。 赵关山叹气:“上皇龙体远不如前,阉人都快没活路了,你还来做什么?” 阉宦,因女帝而异峰突起,飙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女帝上位后急需大量的人手,因而有了今日的宦营、东西提辖司等等炙手可热让人胆寒的衙门禁营,宦官为刺史为督军外放做官比比皆是。 但不管朝堂内外皆侧目,就连女帝亲侄们、龙江之变出事前封太子呼声很高的英国公寇承嗣兄弟,对宦官集团都甚排斥。 两仪宫那边更不必说了。 赵关山人在巅峰,却洞悉隐忧,女帝即将六旬了,这么重伤一场元气大损,寿元方面,宦营前景实在让人无法乐观。 他感叹阉人快没活路了,是大实话。 赵关山今日这么见裴玄素,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可见关系非同一般了。 裴玄素薄唇抿得紧紧的,昔日那双似有星辰大海的丹凤眼,此刻黑沉冷寂一片。 他说:“我知道,我愿意来的。” 他哑声:“不复仇,毋宁死!” 赵关山摇了摇头,半晌,他说:“既然如此,你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从今往后当我义子,我活着一日,便有你一日。” 赵关山和裴文阮是好友,裴文阮一家被押解归京后,赵关山不是没想发,但女帝刺杀重伤,罪魁裴文阮谁碰谁死,他只能想着,等事情过去后,再设法安置裴玄素俩兄弟。 未料,裴玄素却先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不归路。 太初宫的旨意,赵关山昨夜就接到了,并且打听清楚了事情始末。 他只能无奈叹气。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仅这些了。 裴玄素没有废话,他撩起下摆,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义父。” 一语出,毫不迟疑,听得赵关山心里叹息。 其实旧时,赵关山和裴玄素的关系并不怎么样,阉宦有权有位,但朝中却多数不屑与之深交,裴文阮算个例外。 少年裴玄素,幼不为母喜,倔强又自傲,容貌绝美惊才绝艳,三元及第才智双绝。 聪明的人多数都是骄傲的,少年意气更盛,裴玄素也不例外,那些年他并不喜欢父亲这个阉人好友,中式留京那年父亲让他代去拜访,他还挺不乐意的。 幼年起的见面拜访,裴玄素都这样,所以和韩勃关系尤为恶劣。 那是一个沈星未曾认识过的裴玄素,少年恣意,自信骄傲,绝艳俊美,一计恫退八千外狄骑兵,他腰悬酒、手提剑,曾向往肆意江湖游侠,又立志安邦定国平天下。 也就后来年岁渐长,他也历练出来了,刻意收敛不少,才有那个自持如玉的青年君子。 只是沈星初见裴玄素的时候,他的傲骨已经被打碎了,巨大的家变和母亲被凌.辱致死及伤病,几乎把他打得站不起来。 只剩破碎凌乱。 等他终于从漫长的伤病挣扎出来,孤注一掷,毅然往上阳宫往宦营往龙江而来。 变化之大,让韩勃都难得没有出言讽刺他。 “行了,好孩子,起来吧。” 赵关山亲自站起,俯身扶起裴玄素,他知道裴玄素和自己不算熟悉,心里估计也难受,他没有多说:“你先去休息休息,你有几个人在东都盲头乱撞,找到我门上,我替你归拢起来了。原想送进宫的,正好,等会就让他们来见你。我还得进宫面圣,估计马上就会启程下龙江。” 见裴玄素点头答应,赵关山想了一下,没有亲自送,叫过小太监进来,把裴玄素和沈星带过旁边一排营房休息。 等两人走了,韩勃忿忿不平:“爹你理他作甚?” 他伸手扒了下窗纱,望了眼沈星亦步亦趋跟着裴玄素两人的背影,又奇道:“他怎会和徐家的小丫头一起的?” 赵关山:“行了,别啰嗦。” 观沈星和裴玄素,不挨着却感觉关系很 16.第16章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全本免费阅读 [] 舟行破水,涛声哗哗。 船上的人很多,英国公神武大将军寇承嗣、西提辖司兼宦营提督赵关山、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大理寺卿及刑部尚书早就在龙江了,一大批文官武将禁军指挥加赴龙江水域。 想必皇帝那边的三艘大官船亦是如此。 船上的氛围很紧张,不断有人行走,步履很急促,但暂和裴玄素沈星一行没有关系,除了赵关山嘱咐过几句,暂没人找他们。 龙江距东都四百里水路,顺平江而下,需时一天半,这一天半时间漫长又短暂。 他们被带到舱房后,高兴过后,不可避免说起那些充满恨仇和血腥的话题。 等到沈星去了放置马桶的隔间之后,裴玄素伸手摸了下冯维的裆部。 内里果然空空如也。 裴玄素不禁痛苦闭上双目,他一听冯维三人找上了赵关山门上,就立即猜到了。 冯维故作轻松说:“公子你别在意,我们本就打算进宫找您的。” 孙传廷邓呈讳也连忙点头称是,事实上,比起那些死了的同伴,他们侥幸保住了命还能再跟随主子,他们觉得自己很幸运了。 孙邓两人都是成家了的,安置好妻儿并诀别,义无反顾就来了。 至于冯维,他爹是裴家家臣,跟着裴家父子多年,他从小挑到裴玄素身边。熬刑让他爹招,他爹死不吐口大喊主君含冤,还要更早处决,冯维连尸都收不到。 这些冯维都没提,反正他是一辈子都跟着主子的,“这点伤早好了!” 裴玄素闭目好一会,强行将泪意逼回,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好了就行。” 一会,冯维小声问:“大公子呢?” 裴玄素说:“在宫里。” 大家不禁一静,半晌,才若无其事继续说话。 谁也没有提那些禁忌话题,大家从一路风尘说起,但不可避免,说着说着就停了。 裴玄素抬眼看过他们,他展臂一拥三人,轻声说:“有我裴玄素一日,必不相负汝等。” 不管千难万难,还是将来得以侥幸重新站起! 裴玄素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字字千钧。 一路走来都不觉得难,包括请人净身的时候,唯独冯维得知父亲去世的时候哭了一宿,但再多云淡风轻,此刻眼眶突然发热。 三人说不出话,用力点头,冯维点着点着哭了,浓眉大眼含泪:“那个该死的狗皇帝!” “还有哪些该死的宗室和走狗!!” 冯维泪洒当场,哽咽地道。 裴玄素双拳攒出了血,深呼吸,他早晚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沈星在隔间没出去。 这是裴玄素和他生死相随的这一小撮心腹经历过惊风骤雨之后的重逢,他们才是主角。 方便说些私房话。 她抱膝靠坐在门边的小杌子,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抱紧了膝盖。 …… 他们在这舱房里睡了一晚上,裴玄素和沈星位置不高,安排在四层船舱的最底层的大通铺,风浪颠簸,涛声不断,到了这份上守夜也没有意义了,大家都很累,很快熟睡过去,鼾声此起彼伏。 唯独裴玄素毫无睡意。 在这个紧绷又安寂的晚上,他强迫自己阖目许久,才渐渐迷糊过去,只是却进入了梦魇,在那个模糊又触目惊心梦中,他回到童年见到他的父亲,小小男孩和青年男人在书房练字,在花园石子道牵手走路,有时候是他和父亲,有时候多了另一个小男孩。 午后斜阳,疏竹丛前,父亲放下把着他小手拿浇勺的手,父子相视一笑。 还有暖阁杏绯垂帷后,碧色坐褥上,窗前的罗汉榻,母亲冷冷拒他千里的目光。 他倔强站在门扉前,好久,一转身拔腿跑了。 但一眨眼,所有一切画面全部粉碎,变得血淋淋的,他父亲只剩下一层皮,被塞满了稻草,扁平的七窍变形的面庞,布满血红色的手指印,和原来没有一分相像,但偏偏裴玄素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他早就长大了,独当一面,开衙任官,是个成年男人,可那一刻,他疯狂跑着,追着,失去一切思考能力,像个无助的小孩。 母亲淤黑斑斑的铁青面庞,她无声躺在泥地的破席里,无论他怎么替她阖眼,都无法把她的眼睛闭上。 她瞪着一双大大美丽又恐怖的眼睛,被他埋在湿透的黄土坑里,他指甲翻了,血淋淋的,一点都不觉得痛。 裴玄素无声流泪,他终究惊醒了,一翻身坐起来,无声深喘,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牙关咬得死紧,他强自松开,咯咯不可自抑。 这时候,已经下半夜了,大官船昼夜不停,已经自平江驶龙江涵江的交界。 窗外这片水域,是那样的熟悉,他每次从沛州归家,都要经过这里。 黑夜里,一片寂静,远方灯光点点,码头昼夜不歇,但俱往北边的涵江去了,龙江中游封禁至今。 大官船冲开风浪,往龙江方向而行。 一切景色,是那么地熟悉,只可惜,早已经物事全非。 裴玄素抽出匕首,雪白的匕刃在幽幽的月色下一片冷银,他有无数次,想狠狠在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以此铭刻深入骨髓的恨意。 但最终理智克制了疯狂叫嚣的情绪。 裴玄素不知站了多久,他静静看着秋江潮生,越来越多熟悉的景象,风吹遍体生凉,直到听到身后悉索起床的声音。 是沈星醒了。 其实醒的不仅沈星一个,通房里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冯维三人身手也不差,裴玄素一动,他们就醒了。 但都没动,好像继续熟睡,彼此明白裴玄素此刻并不需要旁人。 裴玄素大概也知道,但他并未理会这个,安静的房间继续沉眠。 “吵醒你了?” 秋风染上寒凉,他转过身来,银色的月光照在他的头顶背后,他遒劲的五官披上一层霜色,美丽又带孤孑。 裴玄素五官艳丽俊美,但从来不会让人感到半分女气,上辈子有阴柔,让人胆颤;现今去了那几分砭骨阴柔,有一种遒劲的男儿气概。 沈星忍不住说:“现在还好,但你以后不能这样,你要这样……,这样……” 去了势,对一个人举止形貌影响还是有的。 “如果以后有了条件,你要添一点妆粉。” 她很小声,示范了几个上辈子他的标志性眼神和举止,还指着脸眉,给他说了几个描绘的位置和要诀。 裴玄素一一记下了,“好,”他轻声说:“你以后提醒我一下就是了。” 沈星此刻,有一种努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数倾倒而出的隐约感,仿佛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裴玄素关心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沈星眉眼三月草长莺飞,星光坠落江河,只是那张青春标致的面庞上,总笼一抹轻愁。年纪小小,心事重重,最近两天还经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沈星一下子噤声:“没,没什么呀。” 她笑了笑,这么说的。 难道她还能告诉裴玄素,她担心她是那个徐家的事实很快会暴露吗? 越接近龙江,她心潮起伏之余,还很忐忑,她知道,两人很快就要面对现实。 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 船行破水,第二天申时,终于抵达龙江府城七十里外的川沙镇江域。 气氛凝沉到了极致,所有的一切霎时密锣紧鼓起来。 离得远远,便见旌旗招展,舟师林立兵甲严阵以待。两艘红漆大官船几乎同时靠岸,码头等待迎接的人极多,乌泱泱文官武将甲兵车马,不少人望见这两艘分属两宫的大船,不禁暗暗呼了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 岸上码头统共分三拨人,一拨太初宫女帝麾下,另一拨不用说就是皇帝的,至于最后一拨则是剿叛军将领。 因为龙江惊变,女帝遇刺当日,两夷水西家的首领宣慰使奢威也被杀身亡了,两夷哗聚,最后起了叛乱。 两宫人马泾渭分明、分站一边,呈对峙剑拔弩张的态势,为首者不时冷冷扫向对方阵营。中间站的则是中立派的平叛水陆二师指挥使及将领,为首将领不禁互相对视一眼,都没吭声,迎了上去。 沈星站在甲板一侧中部的位置,大船拐近码头的时候,她望着凛风中乌泱泱的人面,这时候大船上所有人基本都出来了,以英国公寇承嗣为首,站在船头方向,与案上相对。 船上船下,锐利的目光一触,那种紧绷到极致的氛围几乎一触即发。 沈星捏着拳头,她看见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脸,曾听说过大名此刻对上号的。 这次龙江现场,可谓群英荟萃,女帝这边为首者,是差一点封了太子的女帝亲侄英国公寇承嗣,稍后一些的还有西提辖司兼宦营提督赵关山和闫江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等人,至于岸上还有寇承嗣的亲弟弟、今年二十一岁的闫江侯寇承婴。 皇帝那边,淮安侯郑御、新吏部尚书高子文等人,包括沈星的姐夫楚淳风,还有当今嫡长子大皇子秦王楚治。朝廷新贵,有文有武,个个精英。 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次女帝这边带来了裴玄素,而皇帝那边则带来了昔日龙江府伊裴文阮手下的司马王钦。王司马是府伊副官,裴文阮昔年的心腹。 后者一见静静立在另一艘船头的裴玄素,立即低下头。 楚治等人快速将王钦带下了船。 这里很多人都是数次折返龙江的,匆匆返回东都不过为了面禀,此刻一见那边动静,心当即一紧,寇承嗣喝道:“带上裴玄素,快走!” …… 龙江浔江一线往南,地形复杂多变,往东水网密布湖泽,又山多林密,尤其龙江往西,号称十万大山,连绵不绝,各族夷民众多。 本朝在龙江浔江一线布置的水师陆军,是内陆非常重要的战略部署之一。水师既负责镇守,又负责巡护漕运和航线。其中又以几大节点为重中之重,这其中就有龙江。 本朝帝皇,每隔几年就会到龙江或浔江检阅一次水师,正是这个原因。 龙江西去的重山中,有多个夷民聚居州县,其中两个大的宣慰州毗邻龙江。昔日裴文阮这个龙江府伊和位于川沙叽的龙江水师指挥使,两人其中一项重要职责是和两大夷族经济交流维持友好的同时,保持监察。 但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 皇帝麾下心腹及宗室精心布置,等待长达八年,那日黑衣刺客自水面一跃冲天,一船舟师突然倒戈,女帝遇刺,伤重垂危,整个龙江翻天覆地,不管是龙江府内还是水师中的大小文官武将,全部打入大狱。 大约是采取了欺瞒的方式,两夷之一的水西首领宣慰使奢威也牵涉其中了,事发当天还被一刀毙命,整个水西族哗然大乱,少族长奢蔼勃然大怒又骇然之下,自行继位,举族叛了。 目前两夷正和朝廷的平判军呈对峙之势,江面封禁已久,剑拔弩张。 平叛的水师是浔江卫调来的,但女帝遇刺原因,京师也派了护国大将军之子、现任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前来。 两艘大船的人纷踏匆匆,青年挺拔戴甲的蒋无涯和陈臣江指挥使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 平叛不难,一切早就绪了,不过是两个宣慰府而已,雷霆声势快则数日可平。 之所以没动,全因为龙江惊案还没出结果。 陈臣江说:“咱们还是等吧。”不过估计不用等多久了,刚他望见裴玄素王钦两张熟面孔,想来很快就能破冰。 陈臣江不免想起昔日龙江府和水师都尉府的熟人,他不由地长长叹了口气。 蒋无涯俊目修眉,军姿笔挺,他微点了点头。 他没有就两党之争发表任何意见,但目光睃往左边大船时,剑眉不禁微蹙,他刚才……好像望见了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对方侧头避着,但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龙江? …… 龙江的钦差行辕就设在川沙叽,众所周知的原因,分成了两个。 裴玄素在船上也望见王钦了,后者不敢和他对视。 王钦是父亲心腹副手,昔年称之叔伯的人物,为了活命,如今已臣于两仪宫。 但不妨碍裴玄素双目淬冰。 他甚至惊鸿一瞥见到了他的祖父堂兄弟们,宣平侯府裴家的人一直在龙江,一刹有热血上冲脑门,整个脑子嗡嗡的。 裴玄素倏地攥拳,他费尽全身力气,强自按捺住自己。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码头,他轻车简从无数次,唯独这一次,是戴罪而至的。 裴玄素在钦差队伍的地位并不好,他更像一个工具人。寇承嗣带着人快步下船,迎面一个身着深紫华丽圆斗牛服的白面青年,曳撒在秋阳下粼粼急闪,声若奔雷,步履迅捷,他生得眉清目秀肖似女帝,但眉目中一抹倨傲破坏了他面相的隽 17.第17章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全本免费阅读 [] “戗”一声锐刃出鞘,裴玄素拔剑又急又快,暴风般冲了出去 沈星急忙转头,却被蒋无涯拉住了手臂,他说:“别担心,出不了事,马上会有人制止。” 如今朝中错综复杂,他担心别人看见自己和沈星一起,给他和星星添不必要麻烦,连心腹近卫都没带,骚动一起,拉着沈星闪进一个帐篷后面。 九月的天,龙江地属偏南,秋水潮涨山岭尚青,有和煦的阳光照在眼前这个眉目英朗的青年将军身上。 蒋无涯多年从戎军人气质很盛,神情稳重峻肃,对着小姑娘的时候,他刻意放缓了神色和声音。 蒋无涯皱眉:“你怎么会在龙江?” 他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竟真是沈星。 对于沈星,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后来他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有一天忽有个扎着两个小环髻的小宫女儿跑来宫门后,趴在门后好奇偷看他。 那时候,原来这个就是徐三娘,那个叫小星星的女孩子。 粉面大眼,纯真稚嫩,腮胖胖的,有点开心眼睛一下就弯弯的婴儿肥。 母亲对没入宫籍的徐家意见很多,但父亲的坚持下,这门婚约还是续下来了,他性子随父亲,对此并无异议,但此前两人素未谋面。 直到六年前值守前朝的时候,他惊了一下福至心灵,赶紧拉她避到太平缸后面,才第一次见到她。 沈星清澈、纯真,但又有点小憨勇,小小一个,敢好奇来偷瞧他,两人聊下来,他也觉得小姑娘很好,比他想象中好多了。 那两年他值守前朝,两人经常私下见面,可能有二三十次,他从宫外带些小玩意给她当礼物,她就自己绣一点香囊和做点小点心给他当回礼。 但随着他调离前朝,两人就没法再见了,不过蒋无涯自此从父亲手上接过了往宫里送东西的事。 蒋无涯略急:“这里颇多危险,你别掺和这些,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蹙眉,思考沈星这边什么情况,他得怎么替她摆脱了,再安排谁送她回京。 “不!” 沈星立即摇头了,她抿唇:“你知道的,景昌在暗阁,……”有些事也不适合细说,说了蒋无涯也不可以做什么,蒋家中立,他父亲是护国大将军,兵权很重,目前一直保持沉默。蒋家一旦有任何偏向哪一边的轻微迹象,带来的绝对飓风地震一般的后果。 “我过来,大姐是同意的。我大了,我也想给家里做些什么。” 沈星抬头,望着眼前这个英挺戴甲青年,阳光下,他面庞坚毅,身姿是那样笔直,一如他的人才品格。 有些熟悉,又很陌生。 她有些恍惚,她很久很久都没见蒋无涯了,经历的太多,回到最开始的当初,让人心头发涩。 蒋无涯代表她最美好的少女时代,是她那些让人无数怅然追忆的组成之一,曾经两人都以为最后会成婚,虽陌生,但带着好感,用心经营感情的开端。 阳光有些晃眼,沈星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蒋无涯是个好人。 一开始给她家和她送东西的是他爹,后来他长大后,还肯继续送。 皇帝登基后,也送了一次。 太初宫两仪宫剑拔弩张,朝局紧绷到了极点,蒋家得中立,他费了很多心思,隐蔽把东西送进来了。 确实很有心,也把她放在心上。 很难得的人。 只可惜啊,两人注定有缘无分。 从景昌进入暗阁,徐家被卷进这个旋涡那一刻,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蒋无涯中正坚守,为了他守护的理念甚至最后和他的父亲反目扬镳。 过去种种,眼前飞掠,蒋无涯是景昌的监刑者,但却放了她走。之后错综复杂的交涉,到最后他统帅勤王兵马烟尘滚滚。 回到最初的最初,他仍认真想着迎娶她的当初,沈星心里说不感慨不难受是假的。 明明近在迟尺,距离其实犹如天涯。 沈星一刹那想了很多,有回忆,有现实,她甚至在想,把婚约说清楚算了。 但转念一想,眼下地点说这个不合适的,容不下长时间的交谈。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和蒋无涯这个婚约其实是不合法的,不算真婚约。 但凡夺爵抄家,被涉及自身的,明律前情关系一切就此勾销,本意是不牵扯出嫁女和婚约对象,但却将徐家蒋家的婚约中断。 只是之后蒋家和徐家私下还认同罢了。 但随着后事发展,自然而言也就无疾而终了。 这么一想,沈星默下来了,最后她小声说:“你快回去吧,两宫势如水火,蒋家不能牵涉进去的。” 蒋无涯一听,沈星知道这个,便知她不再是那个天真小女孩;徐家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少,也暗自担忧,沈星要为家里出力,他没立场干涉,徐妙仪都同意了,他更不能说什么了。 他想了想,抽出靴筒一柄乌黑短匕,匕鞘有些旧,光滑没有一丝花俏,却擦得非常整洁锃亮。这是蒋无涯贴身多年自用的,师傅出师所赠,其貌不扬吹毛断发,用来防身最合适不过。 “一切小心。” 他不是个啰嗦的人,深深看了沈星一眼,转身快步离去了。 阳光下,那玄黑铠甲身影在帐影中轻转,沈星目送他,半晌,深呼吸转眼。 她不想想这些了,自己家里的事还千头万绪。 想起家里,这辈子沈星尽全力走上一条不一样的路,就是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不尽相同。 沈星深吸两口气,赶紧转过头去。 她想起裴玄素刚才的眼神,不禁捏紧拳。 …… 栅栏外的打斗已经停下来了。 裴玄素一剑又快又狠,挟千钧之恨,直取距他最近的那堂弟裴鸿渐的咽喉。 那边大惊失色,对上形神俱大改变的裴玄素的一双凌厉丹凤目,仓皇拔剑,“铛”勉力挡了一下。 幸好他们非常熟悉裴玄素的剑法,饶是如此,也两下就见了血。 他叔父裴文茂及堂兄裴砚颖脸色惨白,一行人连连格挡后退,没有回招,很快被裴玄素杀得七零八落。 裴玄素最恨的,宣平伯府裴家人必占魁首!他恨不能把裴家一把火烧成白地,所有人一口口吃尽他们的血肉! 这些都是他的亲人啊,他的亲祖父,他的叔父们,他同在一家的亲堂兄弟们。 转眼之间,躺在他家的血肉之上谋求新主,背刺他的父亲,大房从上而下,几乎全部死绝。 甚至包括幕僚护卫仆婢,冯维的一家也全部遭殃。 裴玄素浑身血脉上冲,几乎要冲破脑海,双耳嗡嗡作响,那天父亲的惨状在眼前过,还有消巍坡曹夫人,他胞兄等人空荡荡的裆部。 生与死煎熬的邢狱和蚕室。 所有的声音都在叫嚣将这些人千刀万剐,冯维等人也红眼拔刀加入。 可惜马上就被人制止了。 行辕有人一声口哨,守门郎将一把拉住裴玄素,旋即下令立即关闭侧门将双方分开。 郎将肃容:“不要搞事。” 行辕闻声冲来的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厉声:“马上停下,回去。” 女帝皇帝你死我活,如今龙江案正值紧要关头,不管裴家私下如何,绝不许横生枝节。 “你有能耐,回头把他们全杀光了,是你的事。” 窦世安冷冷瞥了栅栏外的裴家人一眼,后者迅速站起,避开视线,裴文茂及裴砚颖望一眼裴玄素,后者一身宦营灰蓝布甲,落拓、冷恨如百丈玄冰。 裴文茂重喘,蓦挪开视线:“走!” 裴砚颖等人低头,匆匆跟着裴文茂走了,消失在营帐边上。 窦世安收回视线,转身往行辕方向回去。 裴玄素站在原地,他的手仍因暴戾的情绪微微颤抖着,许久许久,“戗”一声还剑入鞘。 冯维等人站在他的身侧,半晌,也陆续把剑收起来。 一行人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许久,裴玄素看着终于平复了些许,他一直知道沈星站在帐篷侧。 他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 有些微妙的氛围,一个眼神,便能察觉改变。 裴玄素往前走着,沈星有些惴惴,她顿了一下,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了大约十来步,前面的裴玄素蓦地停住脚步,沈星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裴玄素倏地转过身来。 秋阳干燥,午后有风,裴玄素忍了又忍,他不想质问沈星,他想装不知道,可偏偏敏锐如他,只是一个动静,他几乎已经洞悉了所有。 他垂目,沈星惴惴仰头,两人对视一会儿,裴玄素忽问:“你姓徐,是哪个徐。” 她设想过很多次,徐家的事情会是什么情况下爆出来,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没有回避,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敕造魏国公府,徐氏。” 裴玄素哈一声。 风中,他突然笑了,哈哈冷笑。 不知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巨大的愤怒突然将他笼罩! 徐家啊,原来竟是那个徐家! 徐家正在为皇帝效力啊,徐家大小姐的夫婿正是皇帝养子及股肱安陆王楚淳风,膝下仅一子,正是徐家大小姐生的。沈星说的大姐,竟是徐妙仪! 徐家是皇帝的人! 处决裴文阮等人旨意正是两仪宫下的!而龙江之变也是皇帝及其麾下的心腹宗室暗中筹划的,裴家数十口每一滴血,都有两仪宫的功劳。 他们一高一低对视着,裴玄素和沈星都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她眼睛大而澄澈,眼尾有一点勾,她动情起来,纯美而媚。 上辈子的裴玄素就爱极了她情迷意乱时的 18.第18章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全本免费阅读 九月秋凉,江风飒飒刮过。 裴玄素大笑声一收,霍地侧身。 本以为自己是风雪夜归人,寒夜雪中好歹还有一丝慰藉,谁料真相竟是如此! 他本想厉声质问沈星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图谋?被沈星反常的尖叫挣扎生生逼了回去。 裴玄素冷冷盯视她,过去种种在眼前翻闪,成了似是阴谋的迹象,这个清纯的女孩,也变得疑似居心叵测。 他被亲祖父亲叔父家族背刺,被以皇帝为首的宗室们遥控死绝全家,长达几个月时间死去活来的刑囚挣扎,父母死绝胞兄阉割,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他心里有一根长长的刺,深深地扎进他的心脏深处,突然一下子被狠狠捣动了,痛彻心扉,他一下子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沈星被他的眼神,仿佛钉住的青蛙,她不禁后退一步,重重撞在帐篷壁上,“我没有,真的,你相信我,……” 她这惶恐惊惧的表情,到底遏制了裴玄素,让他一下子清醒了些。 他已经身在谷底,还有什么让她图的? 那个雨夜,沈星不顾他叮咛,顶着大雨冒险去找大夫,背着他去了医馆,像小鸡啄米两天不睡抱膝守在他的床边。 又让裴玄素说不出半句狠戾的话来。 他有种错觉,覆水难收,狠话说出来会真正伤害到她。 裴玄素重重喘息,两种绷紧到极致的情绪缠绞一起,他恨极了她是徐家的人,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最终转身,一句话没说,风吹,他散碎的鬓发凌乱迎风拂动,他一转抽身离去。 迎着猎猎江风,悲懑冲破脉管一般! 这满腔情绪憋得太久,因为沈星的慰藉,他忍着,今天几要破体而出! 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苍劲的风和他脉管中的愤慨呼啸狂涌。 他甚至没有其他发泄方式,仅这隐忍的一个。 …… 裴玄素一行一句话不留就离开了。 偏西的日后有点刺眼,沈星喘息着,被风一吹,她才慢慢恢复下来。 眼睛有些涩,眼泪下来了,她胡乱用袖口抹了抹,努力忍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唯独方才裴玄素那个眼神和给她的熟悉天敌感太过强烈,让她战栗从心脏直走全身。 营帐中间的空隙狭窄又空荡,她身边陪伴多时裴玄素不在了,却有了徐芳徐喜等人。 “芳叔?喜叔,守大哥,容大哥。” 到他们肩膀的小少女细声叫人,脸庞还有挂着泪,上辈子徐芳四个人跟着她从刑场到码头,码头到齐国公府,一路风里雨里,最后到太初宫。 哪怕当初被裴玄素半强迫发生了关系,她怕他们愤怒冲动,还强颜欢笑暗示说自己愿意的,饶是如此,徐芳他们也很伤心难过,怪自己没用。 七年时间相依为命,重逢沈星期待了很久,本以为是很高兴很高兴的情形。 没想到是这光景。 沈星笑了不是很笑得出来。 徐芳他们小心翼翼,用袖子替沈星抹了泪,“小小姐别哭,我们徐家很好的。” 沈星用力点头,是的,此生不悔徐家人。 这么一想,心里没那么难过了。 徐芳他们以为她是因和恋人劳燕分飞难过,沈星也没有解释,她此刻的情绪、和裴玄素的关系比这复杂太多了。 他们不是恋人,却做尽了比恋人还要深入的那种事。 他们既是伙伴,又分分合合,骂名是他的,也有她的,认同的被迫的她不愿意被押着的,缠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了。 沈星努力撑起一抹笑。 徐芳望一眼不远处来修栅栏门的人,护着沈星往里走一些,又望了望裴玄素一行离去的方向。 “小小姐,属下们这就放消息了,咱们回去?” 所谓回去和放消息,就是给己方那边亦即是皇帝阵营楚淳风那边放消息,回归徐家那边。 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事,等沈星收拾整理,徐芳等人就和沈星商量,接下来该往哪边去? 今天中午,他们就接到徐妙仪口讯,让他们赶紧来和沈星汇合的,以后就跟着沈星。另外徐妙仪还顺带给了徐芳他们几个任务,一是最好能扎根女帝那边,目的给徐家做个两手准备。 万一将来有个什么,至少也能保住一边。 日后若必要,和楚淳风徐妙仪他们不谐,甚至针锋相对,也是可以的。这是达到上述目的手段。 二,就是打探沈云卿夫妻的下落了。 沈云卿,沈星二姐,原来叫徐妙卿,二姐母亲云氏,已经不在了,沈爹给她改名字的时候考虑这一点,叫沈云卿。 沈云卿四年前嫁给司礼监秉笔、第七团营掌军太监陈同鉴,不知是出了任务还是什么的,夫妻俩不见踪影一年多,徐妙仪和二妹私下没联系上了有段时间了,她有些担心。沈星过来女帝这边也有好处,打探沈云卿夫妻消息容易多了。 要不然徐妙仪没这么容易就同意的,小妹妹是妹妹,二妹妹也是妹妹。 但大小姐吩咐归吩咐,情况有变化了,那徐芳他们还是先紧着眼前看得见的,护好小小姐再说。 徐芳说:“回去以后,一样能当女官。” 从永巷出来难,但出了就好办了。 但沈星想了一下,她立马想到神熙女帝,摇了摇头:“不行的,最起码不是现在。” 她心里不愿意回归皇帝那边,更重要的是,刚从神熙女帝手里出来,中途突然掉头回去,这不是摆明欺君吗? 小人物来去不难,侧身不显眼就过去了,一般不值盛怒撞枪口,不会特地去处理你。 但绝对不是眼下。 …… 沈星最后还是回去裴玄素那边了。 裴玄素有被安排个营帐休息等待,如果不是沈星等裴玄素,裴玄素又担心去寻沈星,两人就已经在那地儿歇息商量说话了。 可惜没有如果。 来时还好好的,沈星的小包袱甚至放在裴玄素休息的床榻上,但再去的时候,已经被扔到另一边了。 小小的帐篷,泾渭分明,沈星和裴玄素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关系却远超他过去所有亲朋好友,这种绝境偎依的情谊是很难有与之相比拟的。 然也是情谊多深厚,忿懑就有多深,多不能谅解,沈星很明显一开始就明白的,但她隐瞒了没有告诉他。 他甚至仍有审视的疑虑。 裴玄素端坐如钟,在床榻上歇息,他身姿如松,眉目冷冽,远远听见细碎熟悉的脚步声,他薄唇一抿,冷冷闭上眼睛。 沈星进来,裴玄素一动不动,冯维几人回头看一眼,见沈星身后跟着徐芳等精健汉子,冯维他们也没吭声,转过头去。 徐芳把另一边椅子上小包袱捡到方几上,沈星坐下,五人或坐或站,两边默默无声。 其实也没有坐很久,因为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两边阵营皆是密锣紧鼓的。 很快,裴玄素说的话就被确定了! 沓沓沓急促的马蹄声,有人翻身而下,冲进中帐行辕,紧接着有人奔出来冲这边,一把撩起帘帐。 来人冷冷道:“少师大人有令!裴玄素立即前往中帐动身!” 那人居高临下,甩下话一拂手,帐帘落下,蹬蹬蹬快步返回中帐。 要动身了! 裴玄素霍地睁眼,站起。 他没有看沈星半眼,快步往帐外行去。 冯维等人紧随其后。 沈星也站起来,她紧紧捏着拳,半晌,还是飞奔跑过去,拦了裴玄素一下。 裴玄素的眼神变化非常大,一丝散发拂过他的那双线条美丽又极锐利的丹凤目,眼睑微微一动,漆黑眼珠倏地扫过来。 他眼尾斜飞扬起,内眼锐角稍稍向下,那双丹凤眼和剑眉线条清晰且浓秾,那种缓和暖色如冰雪消褪不见踪影后,眼神异常锋锐又犀利。 相隔多时,她终于又再品尝了一次冷冰冰的视线,沈星下意识紧了紧肋下。 但她还是看着他,小声说:“你要小心寇承婴。” 因为上辈子到了日后不需要顾忌的时候,世人方知,裴玄素在龙江杀了寇承婴。 寇承婴是谁? 龙江惊变之前,英国公寇承嗣封太子的呼声非常高,女帝也确实曾流露过这样的意思。 那寇承婴可就算二号继承人了。 他是神熙女帝的亲侄子。 此刻此刻,和裴玄素之间的身份差距,不亚千里,对方高高在上。 什么情况下裴玄素才不得不杀了寇承婴? 那必然是非常凶险非杀不可的情况下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担心裴玄素状态和思维和前世有所差异,出现什么不好的影响。 她忍不住提醒他。 裴玄素冷冷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一听徐家,还有那暗阁侄子,裴玄素就明白沈星大概什么状态。 他倏收回视线,冷脸越过她快步出帐。 沈星这才从他那个眼神下脱离,她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抿唇一会儿,也跟着出去了。 …… 附近 19.第19章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全本免费阅读 飞速折返行辕之后,寇承嗣和楚治各自写下一封手书,以最快速度往前方送去。 时间回溯到寇承嗣赵关山等人前往平叛主帐之前。 夕阳照在褐黄色的牛皮大帐之外,大帐内水泄不通,鸦雀无声。 寇承嗣站在上首正中,赵关山窦世安分列一侧,刑部工部等核心人物肃容无声。 寇承嗣问:“这次深入龙江重山,非常凶险,在神武大炮之下还很可能丢命,但必须把刺客给活着带出来!” 沉江的行刺兵刃已被打捞上来,物证有了,就差人证,一旁银蓝蟒服的赵关山太监特有的尖柔的嗓音阴恻恻:“只要还有一口气,咱家保管必开口。” 西提辖司的暗刑闻风丧胆,没人怀疑他的话。 话音刚落,寇承婴一步出列,一抬手锵声:“少师大人,我去!” 这种场合,连大哥都不适称,寇承婴这人虽傲慢,但有勇有谋敢杀敢拼在第一线,他在朝中傲慢的资本还有年纪轻轻相得益彰功勋。 韩勃紧随其后,跪地肃容:“韩勃愿往!” 噼里啪啦跪了一地的人,纷纷请命。 现场一片肃容的凛杀。 “好!” 对岸的事情寇承婴和韩勃从头跟到尾的,准备工作也全程参与,寇承婴不在废话,“好!寇承婴为队正,韩勃为队副,接讯之后,立即出发!” …… 天色已经暗下来,夜色和雾霭笼罩江面,一接到行辕讯报,飞速传阅,多处快舟无声驶出了各自的临时码头。 黑夜中,只听见水声,龙江案寇承嗣寇承婴韩勃在这边的工作做得比想象中还要多太多了,一得到暗讯,潜伏的暗哨无声把沿途河道制高点的夷族哨岗放倒,一声鸟鸣,传递到河面的快舟。 快舟飞速越过,进入群山,奔夷族旧寨方向而去。 夷族旧寨位于崇山深处的险峻之地,依山筑建,进可攻退可守。 溪流岔道九曲十八弯,不断把前方哨岗放下,一直到了下半夜丑时上下,方抵达了目标位置。 七八丈宽河道,两边都是山峦,黑黢黢的两岸,不多时,终于钻出一条人影来。 裴玄素坐在中舟的船头,一直盯着前方,那气急败坏的人影一出现:“没错就是他。” 夷民装束,左衽包头,鲜艳的羽毛装饰取下,正是前宣慰都事、水西夷族的五长老畲厚。汉廷官服已脱下了,穿回本族服饰,恼怒又恨,这人贪婪过去收了龙江府无数贿金,给龙江府透露不少夷族的内部现况,过去干系不大,现在却成了致命把柄。 裴玄素静静坐着,一说完这句话,他果然毫无意外被往舟后一扒,推到后面去。 寇承婴亲自带人跳上岸,一刀把这人结果了,直接把衣服扒了,尖刀一挑下颌,脸皮直接血淋淋撕下。 韩勃率人也跳上岸,冲进黑黢黢的林间,很快追上畲厚带的心腹并把人拿下了。 岸上忙碌着,剩裴玄素几个人孤零零坐在船上。 裴玄素面无表情看着寇承婴撕面皮,有易容师傅跟船来,就着河水清洗,然后寇承婴指了一个身高体型差不多的心腹,用黏土修垫,面皮覆上去,夜色遮掩,能勉强用上一小段时间。 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看到撕面皮那一刻,裴玄素不禁捏紧了拳,关节泛白,他毫无疑问想起了他的父亲。 “押上他,去水牢,带路!” 寇承婴冷冷一指裴玄素,冲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押住裴玄素。 裴玄素不是犯人! 冯维等人大怒,正要站起,被裴玄素一只素白修长冰凉的手无声按住。 冯维等只得咬着牙关忍下。 寇承婴抬头望了望两边山峦和河谷,只有他们一伙人,皇帝那边不见影踪,他哼了一声。 裴玄素也留意到了,他眼睫也没有动一下,被押着起身,上了岸。 他少时在龙江给父亲做佐官的时候,来过一次夷族,但也仅仅一次,并且是去的是宣慰城,而非旧寨。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抬睑慢慢打量山势,按照他判断的路径方向,往夷族旧寨的水牢方向行去。 一路迂回向上,密林穿梭,居然没有人看出来他也是第一次来的。 冯维他们知道,捏着一把汗。 一路穿山越岭,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夷寨另一侧的山峦之上。远远能望见对面山肩的木质寨墙建筑,一条条木楼吊脚插在峰刃之上,而在山峰最底部的小河边,极目望去,隐约有一点人工修筑和木质牢门的样子。 寇承婴视线锋锐,扫一眼就盯住了,边上的裴玄素说:“到了。” 和寇承婴的情报一样。 寇承婴勾唇笑了一下,他转过身,有件事情裴玄素是不知道的——应该说,裴玄素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没资格知道。 水牢,寇承婴知道在哪,他们所需裴玄素提供的唯一情报,是畲厚。 他走这一趟,不过为了验证裴玄素有没有说谎罢了。 准确来到水牢上方,寇承婴挥了挥手,身侧手下领命无声而去,立即给蒙皮长老那边传讯,让他们“返回”夷寨,制造骚乱。 他们的目的是,开战之前,把水牢中的目标抢出来,并成功脱身! 至于裴玄素,已没有用途了。 寇承婴伸手拍了拍裴玄素的脸,他露出一抹讽笑,“你也有今天!” 手下一左一右钳制裴玄素的两肋软处,让其无法发力,寇承婴手一推,将裴玄素掼倒在泥地上,寇承婴伸出靴底,踩上裴玄素的那张艳美无极的面庞,他恨道:“就你,还想立功?”翻身? 做梦! “一辈子当太监臭死去吧!” 说实话,寇承婴厌恶裴玄素,可不仅仅因为阉人和背叛者之子。 他厌憎裴玄素很多年。 寇承婴俊俏高贵,让人仰视,偏偏有个俊美程度和他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裴玄素在东都。 后者惊才绝艳,又有智计无敌的美名,寇承婴心高气傲,却永远万年老二,连姑母当年对裴玄素都赞不绝口。 他是谁?他哥哥封太子的呼声极高,如果不是该死的两仪宫杀出来,说不定已经封了,毕竟女帝当年也曾流露这个想法。 一旦寇家承嗣,那他将来必封王。 裴玄素一个伯府孙辈,父亲甚至还没承爵,竟处处抢他的风头,实在可恶至极。 哪怕对方不是刻意,甚至处处着意收敛,这更可恨。 裴玄素这张脸,真的给他太多的优势! “干什么呢?” 韩勃负责探察,刚回来,一见长刀出鞘,一下格挡住寇承婴的靴底,没踩中裴玄素,他一推,将寇承婴推出去。 韩勃皱眉,一路上寇承婴要押着裴玄素,他没吭声,毕竟龙江案要紧。 裴玄素既然来,他就该有心理准备的。 但踩脸就过了,不行。 寇承婴冷哼一声,起身,不悦瞥韩勃一眼,黑衣迎风凌然,他转身直奔山下。 韩勃呼了口气,回身看垂眸侧躺地上的裴玄素,半晌,“回去吧,过江找义父去。” 韩勃心情复杂,他和裴玄素自小互相看不顺眼,打架互坑无数次,但两人算互相讨厌的发小。 见裴玄素这样,他多少不是滋味。 “今日之辱,以后讨回来就是。” 韩勃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寇承婴一行已经下去了,他匆匆说罢,也转身带队迅速跳下去了。 山风江风呼呼而过,长草矮树嗦嗦作响,裴玄素慢慢用手拂去靴底凌空落在他脖颈的泥土,浑身肌肉紧绷,一直没有松下来过。 他冷冷盯着寇承婴的远去的方向,一撑起身。 这样的侮辱,他在牢狱之中受过更多,若有朝一日他势起,自当全部十倍百倍讨回来。 要是今日死在龙江群山,那就不必再说! 裴玄素费尽心机来到这里,又岂是为了三言两语就遣返了? 所有的侮辱,在他父亲剥皮楦草和母亲被侮辱致死的青蓝尸身面前,都不值一提。 山风猎猎,裴玄素艳丽眉目凌然,他终于摆脱所有人的钳制监视,并来到他熟悉的主场。 不成功,便成仁! 要么他死!要么他起! …… 裴玄素迅速起身,脚一点地,往西边陡坡飞跃而下。 不时他抬头望向极远的雪山冰顶,判断走位方向。 冯维等九人忙紧随其后。 沿着延绵十数里的夷族旧寨,且找且寻,他深入到山坳之中,一路前行七八里地,树木愈发郁葱,水清而冷冽,体感温度悄然下降。 裴玄素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一路几多热汗,几多疼痛,裴玄素身上还有伤,骨头没伤,但皮肉的痛楚每时每刻都剧烈,痛得久了,钝钝又尖锐,磨搓他的神经。 他这颗心脏压着沉重的东西,辗转一路,在这一刻终于获得回报。 蹚水而过,越来越冷,前面终于出现一片冰川。 冰舌从雪山一路在洼谷无声延伸,黝黑苍色夹着雪白,尽头是黑面泛着蓝的冰。 他找到夷族抛尸地。 裴玄素脊背如松,大开大合,衣襟沾泥微乱未拂,但浸入骨子的行止习惯,让他有一种战损的美丽,极致凌厉,混合一种韵律的雅致。 眉目如刀锋,衣袂猎猎翻飞。 他带着人很快赶到了冰川的边缘,只见冰川刨出一个大坑,横七竖八的尸首扔在里面,有商人、别族夷人、其他,各种服饰都有,其中最顶上是十三具身材普遍劲瘦的黑衣人尸身。 冰川冻住他们的肌肉脸颊,发青,但伸手一摸可以清晰摸到他们生前流畅紧实的肌肉,手心有厚厚的剑茧,太阳穴是鼓的,生前必是个顶尖高手。 冯维等人马上上手,把人都搬上来,裴玄素一一翻看,很快有了重大收获! “这是常山王之子。” 他精神一振,搜索片刻,很快摘下第七尸的腰带扣,其上祥云纹,裴玄素垂眸试了一会儿,“啪嗒”一声,寸厚玉牌裂开,露出几个小小的蜡丸和纸包,看了一下,分别是保命的药物和剧毒药散。 另还有十数张分别由户部和各地府衙秘密签发的绝密通关文书,可以临时叫开城门,并得到地方一定资源援助和帮助藏匿。 常人绝对不可能得到,足可以证明这些人暗阁成员身份无疑。 并且分别从常山王之子及旁边两人的腰扣,各发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裴玄素一见神色大动,折叠得很小薄如蝉翼的空白纸笺,底下一枚鲜红王印。 这是一枚先盖了王印以待书写的空白纸张,而王印,赫然是皇帝登基之前绥成王的王印。 准备得真周全啊。 仅仅这些尸首,就有三名宗室子。 由王印可见,最起码常山王之子这部分的刺杀女帝成员,是不准备自杀的。 “寇承婴说,他截住沉江的是一队刺客,遁进深山有若干,但夷寨只生擒囚住两个。” “并且,登岸时,寇承婴没见两仪宫的人出现,他并不意外。”反而冷哼一声。 若干对两个,显然是还有剩余的一部分刺客要么逃脱了,要么直接被夷族杀死了,更有可能是两者兼有。 综合寇承婴方才上水的反应和这些尸体及王印拓片,裴玄素直接判断为最后者。 这队刺客被夷族杀了一部分过后抛尸,一部分逃脱,生擒两个。 寇承婴没见过王印拓片,不知道宗室子秘密,但他亲身经历必然知悉部分暗阁刺客于夷寨逃脱了,暗阁身手非常厉害的,后者很大可能正隐匿山间的,并早重新联系上自己人了。皇帝那边的人不来,显然是打算截胡。 毕竟皇帝那边的人目的其实没这么复杂,把这两个刺客灭口了就行。 裴玄素心思慎密,在北岸大营的时候,就已经反复分析过龙江案情。 从很多蛛丝马迹,便洞悉了寇承婴等人没有告知他的详情——譬如有些脱逃在外的刺客。 并且,他还有一些私下分析并没有吐露给钦差团知晓——譬如冰川、抛尸地。 常山王封地毗邻沛州,裴玄素去参加过常山王的寿宴,他过目不忘,一眼就把眼前这个面容有五成神似常山王妃的年轻人认出来了。 电光石火,他脑海串联所有,几乎把所有隐情推测水落石出,包括皇帝那边的有关宗室子刺客的 20.第20章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全本免费阅读 “那几个人跟上来了!” 冯维往后睃视,立即回禀。 裴玄素点了点头。 一行人疾速往前方飞掠狂奔,索索草动,冯维看一眼身前裴玄素胯股间隐隐渗透的湮红,他很担心:“主子,你还好吗?” 裴玄素喘息很重,实际上,他的状态并没有很好,四十廷杖虽没伤及骨头,但皮肉几乎打烂一层,他行走坐卧看不出丝毫端倪,但每一下动作皆伴随剧痛。 他意志力惊人,但身体状态并非意志力可以改变的。 渡江之后,他开始发热,手足却冰冷,身体状态的强度亦开始急速往下飞坠。 一行人已望见崖底,一泓清冽河水蜿蜒绕过,裴玄素瞥一眼河面水位,视线顿了顿,足下一息不停,水花飞溅,他们越河登上杂草矮树丛生的石岸抵达崖壁。 裴玄素半身湿透,目光凌然,脸色透出一种冰冷的惨白色。 冯维急忙掏出怀里的俩药瓶递给裴玄素。 ——这俩药瓶沈星收着的,上马前硬塞给冯维。 裴玄素面无表情,打开一瓶塞,把里面的药丸倒出数颗塞进嘴里咽下去。 冯维忍不住说了句:“沈姑娘,会不会是喜欢你?” 裴玄素和沈星两人爆发的争吵,冯维四个全程看在眼内。那个体贴恬静又勇敢的小姑娘,他们很有好感,裴玄素从小爱慕者如过江之鲫,他们忍不住这么揣测了一下。 裴玄素脸色一冷,他本欲呵斥:胡说八道!但抬首,话到嘴边,最后没出口。 眼前三个青壮心腹,已经去了势。 其实他不认为自己是多好多坦荡的人。 小小年纪,他就会有意识物色心腹御下。 没人教他,他自己会的。 冯维是他自己挑的。 孙传廷和邓呈讳是他救的,一个父母受辱入狱,一个卖身葬祖。 他看孙传廷精健少年,身高手长;邓呈讳单臂能举大石,两人有些脑子,看资质更是习武的好人才。 裴玄素为他们解决全部后顾之忧后,收归囊下。 那年他八岁。 却没想到,树倒猢狲散后,他们几个人千里迢迢几番辗转,甚至主动去了势,也要听命他身后。 裴玄素深深吸离开一口气,展臂大力拥抱三人,他没再说什么,但心里狠狠地想,只要他不死,他们全部不会白吃亏!好处只管有! 冯维他们一愣,立即大力回抱! “别乱说。” 几人一拥即分,裴玄素拔开第二个瓶塞,一看,却终究还是,“沈星!” 只见另一个药瓶,竟是一截独参! 外皮褐黄色泽老虬,皱褶如铁线匝扎又多又密,瓶塞一开,浓涩的老参味道弥溢,这是一截百岁往上的老人参,看年份,恐怕连她姐夫弄给她家以备万一压家底那截都弄出来了。 这年份的老参,极其珍贵,连他家以前都没有。 濒死人都能提一口气,交代遗言,正是备着裴玄素这个时候用的。 关键时刻,强提一口气,硬挺过去。 两人吵翻了,她还是把人参塞了过来。 百般滋味翻涌在心头,心潮起伏,又恨又哽,他咬紧牙关,终究恨声:“你为什么要姓徐!!” 这真是个造化弄人的事实,没有人能回答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有口气往上冲,一刹那冲得眼眶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热。 他恨恨取下那一截老参,丢进嘴里,狠狠嚼,苦浓到极点的参味直冲灵台,咽下去。 …… 裴玄素一行人,开始往悬崖上攀。 那是千刃峭壁,如天刀一切,又高有直,岩石尖锐,草木不生,猿猴都不能在此攀登,所以才没有人制高,也没有人驻防。 这是个漏洞,但也不是。 裴玄素生生要化不可能为可能,撕衣下摆缠绕掌心一圈,开始往上攀。 那六个人狠狠心,也跟着上去了。 一下接着一下,三两互相捆着腰带连带着,裴玄素手掌不断往上用力,掌心很快被尖锐的岩石边缘割出了血,每一下,系全身重量,反复钻心痛楚。 最可怕的是,峭壁的裂岩非常大片光滑,鱼鳞似的,边缘又尖又窄,几乎没有能放下全脚的地方。 攀爬到正中的时候,一滑,“啊——”急速坠落,连续掉下了几个人,冯维死死拉着安全绳,裴玄素眼疾手快一个俯身,抄住了掉下去的人。 六人掉下去了一个,三个被裴玄素捞住了,两个自己稳住,呼啸罡风绝壁悬崖,裴玄素单手勾住窄利的岩片,啪啪啪连续下了几级,才捞住了这三个人的命。 凌空之中,裴玄素乌黑长发纷飞,目光凌然,五指骨节分明青筋暴现,单手将他们硬生生提回去。 犹如凌空神祇,绝境中那双丹凤目中孤注一掷的凌然直搠人心,让人凭生一种一往无前的孤勇。 五人一咬牙关,来都来了,他们跟着裴玄素拼了! 最近那人冲裴玄素点点头,裴玄素放开他,抬首,“继续上。” 他吩咐上方的冯维,继续往上攀登。 裴玄素终于在大半个时辰之后,登上了悬崖顶端,抵达夷族旧寨。 这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 夷族旧寨连续多日处于急匆备战和奔走收包袱的两极状态之中,但后者大寨外一点都看不出来。 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不错,两夷族长奢威先被坑,后又被杀,夷族惊恨交加,哗然叛反是必然的事。他们毕竟是降族异族。但孤注一掷的防御和备战同时,少族长奢蔼却下令收拾所有轻便细软和兵刃,准备让一半族人设法遁撤,保存火种。 紧张的备战和收拾包袱,一边决绝,一边凄慌,从夷寨正厅的主位望出去,奔走收拾和刀箭搬动大石油锅备战的族人很多都含泪,苍莽大山之上的天空乌云弥漫,遮蔽了金色的太阳。 两名被囚刺客一旦想活,投诚得很快,指导夷族神武大炮打击的发数和距离,该怎么躲避,怎么才能更好偷渡族人,知无不言。 少族长奢蔼反复问讯后,让人将其押回水牢,大厅众长老沉坐在主位两边下手。 神武大炮的威力骇然,如何偷渡族人?即便顺利让一半族人逃生了,那天下之大,族人又该去向何方?何处安身,才能躲过大燕的剿杀苟活下来。 奢蔼恨声道:“阿爹你糊涂啊!” 这位夷族少族长并不是个蠢人。 可惜他老子太贪婪,被诓骗和几个客商打扮的刺客称兄道弟,让夷族成了龙江事发前刺客团藏匿的大本营,人被事后折返的刺客团灭口不说,还累及一族。 若先前当家的是奢蔼而非他的父亲,夷族就没有这场祸事。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两夷大祸临头,除去负责巡防备战的长老,其余和奢蔼连续多日都在大厅讨论,个个目泛血丝,却始终没能给遁撤的一半族人讨论出一个好去处来。 正当这个时候,有急促奔跑的声音:“族长!有人从后崖爬上来了,他说要和我们做个交易,可以给两夷遁撤的族人一个好去处!” 所有人大震失色,奢蔼厉声:“谁!” “那人说,他叫裴玄素!还说少族长认识他,……” “裴玄素?!” 奢蔼是个三旬上下粗矮精明的壮年夷汉,腰缠五彩蓝布腰带,熬夜他双目血丝满满,骇怒之下,形相有些吓人,一听浓眉一皱。 他当然认识裴玄素,过去两夷宣慰府和龙江府关系友好,裴玄素少年时还代表龙江府来夷族做客,不过当时去的是宣慰城,现在宣慰城已经弃了。 一别之后,各自命运急转直下。 奢蔼憎恨朝廷,但裴玄素一家不是遭殃了吗?转念昨日南下的大官船,想了想,就明白了。 奢蔼慢慢坐回大椅上,耳边嗡嗡,有人惊呼必须杀了那人不能走漏风声,他抬了抬手,安静下来。 奢蔼盯着大敞的厅门和灰莽天际,他思索片刻,“带他过来。” 大厅很快清场,人臂粗的油锅灯绳全部点燃,滋滋燃烧青烟和气味,粗矿而肃杀。 一个身穿蓝袍,长发半披的青年男子迅步往这边行来。 他乌发散乱半湿,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蓝布袍衫,身姿如松如鹤,衣袂当风,猎猎而动,却有一种如珪如璋的风华和岿然。 裴玄素步入大厅,两人时间都很紧凑,谁也没有废话,奢蔼没有请裴玄素坐,裴玄素更没坐。 奢蔼厉声:“你为神熙女帝效命,你说的话最好一如既往有用,否则,你今天就把命留在这里!” 裴玄素抬眼,丹凤目目光极其锐利,奢蔼亦然,双方目光一触,大厅剑拔弩张。 裴玄素沙哑:“女帝陛下是女帝陛下,我是我。” 他必须起来! 否则,太初宫哪怕压倒性胜利,于他又有何相干? 裴玄素神情冷漠,“我们做个交易吧奢蔼。” “什么交易?” “我于岭南越族族长第三子冼运甑有救命之恩,对方曾言但有所命,必竭尽其所能报也!” 裴玄素少年游历大江南北,交游广阔,可惜都已经远去,被龙江之变将他的人生生生斩成两截,命运如洪流,鲜血淋漓,不敢触碰,触目惊心。 岭南群山重嶂,大燕掌控能力大大减低,土族主宰那一大片重山大岭和冲积平原。 需知各地的山民夷族土族,盘桓千百年,各有各的地盘,很多地方山好水好,但原地盘的主人是绝对不允许让外来土族入侵的。 如同丧家之犬的两夷,带着大批老弱妇孺,要靠战斗侵夺地盘落脚何其艰难。 “冼运甑正好缺人,你们趁机进了岭南,日后哪怕待不住,也可以遁进深山落地生根。” 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冼氏三个儿子,三个生母,出自当地三个大附族,争继承争得死去活来。 裴玄素当年在百越时,越族族长已老迈,俱他所观,并不算老当益壮。 估计争位的重要关头就在这几年。 夷族过去投奔时间点刚刚好。 有得一两年,哪怕尘埃落定后冼运甑要卸磨杀驴,两夷也已经成功进入百越并熟悉地形了,找条退路,物色处深山,盘踞撤进去,有攻有守,就能扎根下去。 “我给你一封手书。” 裴玄素双目如电:“你立即派人下水牢把那两个刺客抢回来,重新抛出去!” “最好能多抛几组。” 奢蔼必然是以这两个刺客当筹码,意图引开大燕朝廷的注意力,好让他偷渡族人;或者,奢蔼打算将这两人带上,拿来必要时当筹码。 不过以山芋的烫手程度,想必前者居多。 “马上去!”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你必须告诉我哪一组才是真的!” 两人一上一下,双目迸射凌厉之色,边缘冯维等九人刷刷刷抽出长刀,与大厅持刀的夷族战士紧张对峙着。 奢蔼吭哧吭哧,他呼吸沉重得厉害,霍地站起来:“你骗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厉声。 裴玄素心下不禁冷笑,做人都没用?还谈做鬼?! 思及自身,他有一种彻骨的恨意。 当然,他并没有骗奢蔼。 奢蔼暴喝:“来人,奢平,马上带人从梯道下水牢!!” 不久之后。 奢蔼对裴玄素道:“一共五组人,走西北落雁坡那组是真的,已经放出去了。” …… 裴玄素奔出夷寨大厅,山风凛冽呼啸,衣袂鬓发猎猎而飞。 广袤的视野,苍茫的群山,风捣动云,盘旋。 裴玄素伫立在高高的寨墙后等待篮梯的时候,他俯瞰整个山花流水。 漫山遍野映山红,如火如血,可惜他就像那地狱回来的恶鬼。 他这一生,算计开始,却总是遇上好的人,全心全意对待他。 可惜,被一个个生生痛苦剥离了去。 他觉得珍贵的。 除了身后几个心腹,身畔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穷途末路,不外如此。 他不免想起沈星。 没有那截老参,他未必能爬得那高崖,此刻体内暖热冲劲,他体魄精力在药力之下重返巅峰。 真的很难说她居心叵测。 但为什么偏偏她是徐家的人? 她是安陆王楚淳风的姨妹,是安陆王妃徐氏的亲妹妹,徐家一家都全力于两仪宫皇帝麾下效命。 很难说徐家在龙江惊案的幕后策划参与了多少。 寒夜偎依,他以为沈星是他仅有慰藉的安慰奖。 冷透心的寒夜给他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慰藉。 没想到结果竟是如此!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