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 1. 新婚(一) [] “杀了萧辞!杀了长公主!” “杀了顾梁!他是博州军少帅!追,别让他们跑了!” “他们要上山了,快追!” 喊杀声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冲进已经麻木的大脑。萧辞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只剩下杀戮一个念头。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手里的剑便先自动砍杀过去。年少时练了千百遍的剑招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要一动手,便直攻对方要害。 杀!杀!杀! 杀光这些人,就能活下去。 但是敌人如潮水一般涌上来,萧辞觉得很累,手里的剑也越来越重。她长剑横扫,挥退了一波敌人,但对方也同样杀红了眼,根本不给她任何喘息之机。 山路崎岖,怪石嶙峋。顾梁开路,萧辞防守,二人且战且退,已经快要到了悬崖边。 “你带的什么破路?”萧辞抹了一个北狄士兵的脖子,其他人便立刻缠上来。 顾梁那边也同样被缠住。他砍翻了几个北狄士兵,在刀剑从中硬闯到她身边来。“凭你的轻功,跳下去有几成活路?” 萧辞拉了一个北狄士兵在身前做了临时的肉盾。“要是没有你拖后腿,兴许能有一成。” “那要是有我拖后腿呢?” 萧辞心一横,道:“三成。” 顾梁满脸是血,笑得邪气。“那这就是活路!” 两人且战且退,终于接近了悬崖。狂风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涌上来。 就在萧辞犹豫的那一瞬间,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战马嘶鸣声,紧接着一道愤怒的男声大吼道:“休逃!” 长枪破空飞来,刺穿了萧辞的右肩,将她直直钉在崖边怪石上。 也不知道到底最后跳了没有,萧辞只觉得天旋地转,灵魂越飘越远,血从身体里不断涌出来,但是疼痛却并不清晰。 恍惚间萧辞看到顾梁冲过来挡在自己前面,但是她眼前的黑暗越来越重,耳朵里像是灌了水一样翁隆隆的。她自己心里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萧辞眼前一黑的时候,失重感突然叫醒了她。身后有人一把拉住她,勉强没让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她一下子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被拽了出来。耳朵里的喊杀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礼部官员半死不活的声音。 “……连理交枝,瓜瓞延绵……海燕双栖,乾坤定奏……”。 她抬头看了看房顶,还是大俞巍峨的太庙,眼前竖着的,是他们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憋在胸口的气一下子就呼了出来,她放松了紧绷的脊背和拳头,悄悄等着一身的冷汗消散。她定了定神,在心里告诉自己,眼前的红色是她大婚的喜绸,而不是没干掉的血。 当她终于觉得自己完全正常了以后,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拉她的人。 果然是妙歌。 今天毕竟是萧辞大婚的日子,妙歌也做了些打扮,耳边别了一支绢花,显得娇丽无双。可是妙歌拉她不是为了让她看自己妆容的,而是让她打起精神来,千万别在自己的婚礼上出丑。 这可真不能怪萧辞。她从天不亮便起床更衣,进宫见了皇帝和太后。当然太后的寒英殿果不其然大门紧闭。出了宫再到太庙来祭拜祖宗,几个时辰过去,这礼部老头还在这没完没了地絮叨,比小时候听落亭山上那老头讲课还无聊,换成谁都要打瞌睡。 秒歌朝旁边撇了一眼。萧辞跟着她的眼神,看到自己那位驸马。 当朝宰相温阙的公子——温言。 他居然没有什么瞌睡的迹象,跟第一次见萧辞时一样,微微低头,半垂着眼睫,一脸地逆来顺受。 不过萧辞到底没想明白,温阙这儿子到底怎么养来做什么的?别人金屋藏娇,温阙藏儿子。他自己两榜进士出身,书香门第,这儿子却不科考,不议亲。到了二十岁,一张圣旨送进了萧辞的长公主府里做了个便宜驸马,也不知道她和温阙之间到底谁亏了。 这婚讯来得突然,婚礼也办得猝不及防。成婚的日子定在春末夏初,榴花初开之时。时间虽紧,但是天家婚礼,该有的礼节却一样不能少。 好不容易听完了礼部又臭又长的祝文,萧辞和温言拜过祖宗天地,便携手登上马车,共同回到长公主府。 红绸装饰的大门之下,长鞭划破空气,鞭梢响了九响,算是讨个吉利的好彩头。接着在数百禁军以及婢女的护卫下,萧辞和温言二人合乘一顶宽大的鎏金辇轿,摇摇晃晃地走上京城大街。那辇轿上覆盖着鎏金的云凤花朵,轿顶四角各坠了一只八角铜铃,在行进的热闹中发出清脆的清响。 看热闹的人早就涌到了街头。透过轿子四面的藤花珠帘,隐约可以看到并肩而坐的新人的侧颜。华服下的男子气质温润,肤色如玉,在一片喜庆的红色中闪烁着珍珠般温润的光华。虽然他半低着头,神色看不清楚,但是那双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抓住喜服,泄露出他此时的焦躁不安。 而长公主却侧影挺拔,礼服挺阔,发髻高耸,虽然因为手执却扇,将面目都藏在了阴影里,只露出精致的耳垂和一段异常凌厉的下颌线,但是她头上那只价值连城的珍珠金丝凤冠,和一身繁复华丽的金线刺绣,都昭示着她骄傲的资本。 “这温相和长公主不是一直不合吗?怎么两家又谈婚论嫁起来了?”辇轿走过,聚集的人里难免有几个会凑在一起,闲聊些朝堂的是非。 “我听说这婚事是陛下赐婚,温相同意,而这长公主,居然没有反对,结果你才怎么着?”答话的人一拍手。“哎!成了!” “他们不斗了?” “那怎么可能?咱们这位长公主,哪是那种会安于家室的人。我听说,前几天她在朱雀街南风馆带了个人回去,还是头牌,你没听说?” “这种时候?去南风馆?就算她跟温相不和,也不能公开打陛下的脸啊。这陛下也不管管。” 这话题果然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听到这里,都纷纷皱眉。 “这你就不知道了。”说话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这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亲姐姐,当年那是牵着陛下的手一起上朝的,又有战胜北狄之功,食邑足有三千户。别的不说,之前只听过护国大将军,你们谁听过护国长公主的?” 说话人颇为得意。“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啊,那尊荣可是独一份的。温相再怎么样了得,也只是个臣子,怎么能跟皇上的亲姐姐相比?何况咱们这位长公主,那当年可是当街砍了兵部尚书的脑袋。难道就不敢砍他温阙的?” 周围人摇头,面上也是瑟瑟发抖,仿佛这个话题都成了禁忌。 “既然两人不合,温相为什么要让儿子入赘长公主府呢?”终于有人问出了这门奇怪亲事的症结。 这一下,原本还侃侃而谈的那人没料到有此一问,一下子被堵杂在了当场。 “温相也是你们能胡乱议论的?”旁边有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终于听不下去,打断了他们。“温相是肱骨重臣,一贯品行端方,才学广博。这驸马,分明是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大用,才不被相爷看重。” “倒是这长公主萧辞。当年肯为国拼杀,是太傅教导有功。如今没有了太傅的教导,便越发显露出她混账跋扈的本色。如今我大俞的太平,是温相多方斡旋退让所得。这萧辞牝鸡司 2. 新婚(二) [] 这是今天萧辞第一次开口。温言听着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声线像是一条被刻意拉直过一般,只在尾音处故意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带着一点冰冷的不屑和威胁。 “温……温言不敢。”温言将头埋地更低,手举地更高,不管烫红的手指,好像是希望自己恭顺的态度能让萧辞满意。“请长公主用茶。” 如果不是满屋喜庆的红色,这铁一般的沉默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三司会审。而那个叫温言的犯人,没有任何反抗,顺从地听凭命运安排。 萧辞还是没说话,眼神留在温言被烫红的手指上。那手指很长,骨节匀称,线条流畅舒服,如果没被烫红,整只手都是珍珠般的莹白色,甚至比他手中那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更细腻。 作为一个男人的手,确实是好看地有点过分了。 这样一想,萧辞不自觉就伸出左手,接了温言的茶。 茶已经放了一会,但是入口时她还是要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她瞪了一眼妙歌,抱怨茶水温度,而后者赶紧低头,只当不知。她若是不搞这一出,那太后派来的女官还不知道会玩出多少花样,还不如第一次就给他点苦头。 只可惜这主仆间的一来一往,并没有落进低着头的温言眼中。他终于放松了酸痛的双臂,等着后面的训话。 萧辞清了清嗓子。“今日过后,驸马便是这长公主府的新主子。这公主府里规矩没那么多。只要你不无事生非,老实本分,本宫自然留你一份体面。” 妙歌几乎已经猜到她后面要说什么,忍不住咳嗽了几下,试图阻止萧辞。 可惜萧辞脸黑心硬,没有半分理会她的意思。“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如果你敢学你那丞相父亲,处处兴风作浪,无事生非,惹本宫不快,本宫不保证你能活着走出去。可听明白了?” 妙歌叹了口气。 换成任何一个男人,怕是都受不了被如此当众威胁。甚至辱及生父,怕是当场就要跟萧辞吵上一架。可是温言只是一直低着头,甚至连背都有些佝偻。 “温言明白,谢长公主训示。”他的声音同样平静,但是和萧辞平静中带着威严不同。温言的声音柔软,顺从,没有一丝火气。 萧辞一拳打在棉花上。 在今夜之前,他们只见了一面。 收到陛下可能赐婚的消息后,萧辞便趁着夜色潜入温言居住的偏院。当时温言不在,萧辞就大剌剌地坐在他房间里。屋里陈设简单到几乎可以说是寒酸,外间只有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勉强算能会客。萧辞瞟了一眼里间,不过床铺书案而已。 她原本想给自己倒口茶,倒出来却发现只有放凉了的白水。不过好在她倒也不嫌弃,大步跨过长凳坐下,拿了粗瓷茶杯,边喝边等。 温言原本出门打水,才推门进来,便看到有一个陌生女子坐在自己房中。她侧对房门而坐,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一身黑衣,身材挺拔而姿态潇洒,一杯白水被她喝得如琼浆玉液。 温言脚下徒然一顿,水在水盆里剧烈摇晃,哗啦一下洒了他半身。 他有些狼狈地抱着个水盆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没有喊人,但却想逃。 萧辞转过头来看他,打量了他一眼。粗布袍子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并不算合身,肤色很白,但却看不出几份健康。他死死抱着水盆挡在身前,好像这破盆能保护他一般。 萧辞打量的眼神逼得温言后退了半步,撞到门板才停下来。他谨慎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却始终没有开口。 喊人,或者质问,都在萧辞的预料之内,唯独这样的沉默,出乎萧辞的预料。 “不喊人?也不问我是谁?”虽是外来者,萧辞却率先打破了沉默。 对方依然沉默着。萧辞便主动交代了身份。“本宫知道,陛下赐婚的消息已经到了丞相府,所以本宫今夜私下前来,就是想问你的意思。对于入赘我长公主府,你可愿意?可有委屈?” 温言当时便是这样的表情,胆怯、麻木、逆来顺受。 面对萧辞的问题,他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一个字。 萧辞也没搞明白,他到底是不愿意,还是不委屈。 正如此刻,温言跪在地上,面对萧辞的刁难和威胁,顺从地回答所有问题,没有一丝不甘和愤怒。可是萧辞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他为何没有? 下马威结束,外间伺候的女官便如流水般撤去,只剩下萧辞贴身婢女妙歌,以及温家跟着过来的叫做云松的小厮。 宫中的女官原本还想留下,但是被那带剑的女子一拦。“哎?秀印姑姑,您今天也累了一天,我们府里专门给您备了酒水,让凌玉陪您喝一杯如何?” 她手里拿着剑,半步不让。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生拉硬拽着要她出去。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小孩子都懂。面对凌玉的强势,这个叫秀印的女官不管原本想做什么,都只能作罢。 热闹的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了萧辞和温言两人。 “行了,看戏的人都走了,还跪着干什么?”萧辞没有看跪在地上的人,而是自顾自起身走到梳妆台边,妙歌赶紧跟在旁边伺候。 温言跪的有点久,起身的动作有些踉跄。 “还不赶紧扶驸马起身。”萧辞对着镜子,把身后温言的狼狈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从温府跟来的小厮云松似乎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跟过来扶起温言。 萧辞没有发话,温言便只能站在床边,由云松帮忙脱去外衣,余光看着妙歌帮萧辞拆下巨大的凤冠。 主人家要歇息,云松作为男子不便再待下去。他行了个礼便出了房门,只留妙歌一个人在房中伺候。 妙歌跟着萧辞多年,轻车熟路地给她换上居家的衣袍。萧辞不动一根手指,只伸了手臂,等着妙歌伺候。 因是新婚,还是一身的大红,衬得萧辞眉目英挺。但她的气质和刚刚的凌玉又不同。凌玉的眼里还带着鲜活和灵动。而萧辞的眼神里,却是冷漠和寡淡,仿佛对一切都尽收眼底,但是又让她提不起兴趣。 温言见她脸上还带着笑,但那笑也只是应景而已,那双眼睛里并没有真正的笑意。 换好了衣服,萧辞重新做回了梳妆台前。妙歌则继续帮她拆下剩余的发钗。 长发一缕缕散下来,烛光无声地在上面跳动,仿佛波光粼粼的水瀑。 “如今,委屈吗?”同样的问题,萧辞对着镜子中的温言又问了一遍。 温言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看着镜子中的萧辞愣神,赶紧移开眼睛低头道:“臣不敢。” “我朝不许驸马参政。温公子出身富贵,本是前途无限。但是成了驸马,便再无入仕一展抱负的可能。不委屈?”萧辞的眼睛偏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精明中带着嘲讽。 “不委屈。”温言只答了三个字。 “你父亲温阙如今可是百官之首,你却只能龟缩在这长公主府。无论是你,还是你父亲,只怕都少不了被人议论。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怨言?” 温言似乎是没有察觉到萧辞语气中的讥讽。他半转了身体面朝着大床,侧身对着萧辞,摇摇头算作回应。 他睫毛长,这一侧脸低首,正把睫毛的阴影投在侧脸上。目光闪烁,眉眼低垂,竟然有几份诱人。 萧辞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她转过身来,正对着萧辞。高昂的眉眼一沉,显出几份温柔。“你也看到了,刚刚太后的人在场,为的就是想看我对驸马的态度。但是现在她不在了,所以你若觉得委屈,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出来便是。金银珠宝,田亩店铺,只要我长公主府有的,都可以给你。” 为了显得和善一点,萧辞甚至努力地调动脸部肌肉,认 3. 新婚(三) [] 她的手指顺着温言的脖颈线条一路划下,停留在他的胸膛上打着圈圈。 温言后背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下握紧了双手。 萧辞再三试探,但是在男人的眼睛里,除了她以为会有的小心思戳破的慌乱,更多的却是狼狈和无助。仿佛祈求一般,温言半哽咽道:“殿……殿下,臣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萧辞再问一次。她才不信这装出来的纯良。 温言想躲,又被萧辞勾着衣领拉了回来。温言想要掰开萧辞的手,却只是被对方抓得更紧。两人拉扯,温言逃不掉,反而被她扯松了衣领。 可是他越是一言不发,萧辞越是不肯轻易放过他。“这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驸马想去哪里?” 温言闭上眼睛。 “你该去的地方,是床上。”萧辞才不在意他到底回不回答。她凑到他耳边,轻轻吻了一下。“是你自己去床上,还是我把你丢上去?你自己选一个。” 满屋金红无风自舞,春宵一刻千金不换。 温言躺在床上,感受到腰带被扯开,薄薄的里衣迅速传递着另一具身体的温度。 “睁开眼睛,看着我。”萧辞左手按在他耳侧,俯身命令道。 温言泛红的眼中避无可避地映出了另一个狭长的眸子。 与温言的瑟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萧辞眼中没有丝毫转圜的侵略感。 她眼尾微微眯着,烛火跃动其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温言想要逃,但身体却僵硬到无法动弹。 “温言,其实你今天表现的很好,我很满意。我希望以后,你也能像今天一样,乖乖听我的话。如果以后你想要女人,只要不做的太过分,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给我记清楚,我身边的人,不是你能动的。” 温言脑子里全是混乱的声音,他根本没听到萧辞在说什么,只觉得一只冰冷的手划过自己的下颌,又顺着身体一路下滑。“放了我……求你……求你放了我……” “都到这会儿了,才想起来求我?被陌生人压着,恶心吗?”萧辞一把扯下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不过可惜,没人在意你的死活。过了今夜,相府公子才真正变成驸马爷!” 温言手脚健全,明明是可以推开她的,但是他没有任何动作,而是再次闭上眼睛,咬着嘴唇,双手紧紧抓住床单,紧绷着等待不可抗拒的命运的降临。 在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她没看到萧辞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这人好歹是相府公子,还真能被女人压在床上而无动于衷? 冰凉的唇贴在耳侧,轻轻撕咬着耳垂。呼出的气流喷在耳蜗里,让温言从耳后一直麻到尾椎骨。 “温言,如果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反抗?” □□声压抑着从喉咙中倾泻出来。 温言说不清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好像将他按在床上的不是萧辞,而是恐惧和屈辱。他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这巨大的情绪浪潮中,他觉得自己被一分为二,其中一个正看着另一个被压在床上,但是却无动于衷。 温言闭上眼睛,让黑暗一层层一层层地包裹住紧绷到极限的意识。“放……放了我……” 温言的声音只敢在喉咙里打转。他想躲不敢躲,想逃不敢逃,身体僵硬如石板,只能徒劳地祈求。 “什么?我听不清。”萧辞故意又凑近了一点,想看看他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害怕。 温言越是紧张,眼前的黑暗就越是浓稠。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依然只有一点蚊音般的哀鸣,带着一颗豆大的泪水一起涌出。“求你……放了我……” 门外,凌玉和妙歌正双双等在门口。 妙歌走到凌玉身边,笑容一下子就垮了。她把手里的帕子狠狠往凌玉身上一丢,道:“公主这招也太损了,竟然让我给驸马下药。吓得我一个劲给他赔笑,生怕他起疑心。” 她一屁股坐在廊边的座位上,长长出了口气。 凌玉接了帕子,随意叠板正了又还给一脸苦相的妙歌,轻声回了一句:“不下药怎么办,真去洞房花烛?” 即便是大喜的日子,凌玉也依然是一身暗色短打,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红色腰带应景。她身材修长,斜斜地靠在公主卧房外廊柱上,脸上带着几份懒洋洋的笑,更愁眉苦脸的妙歌对比鲜明。 妙歌和凌玉一内一外,真正是萧辞的左右手一样的存在。没有人比她们更得萧辞信任,也没有人比她们更了解萧辞。 凌玉说的,妙歌不是不明白,但她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我知道殿下要试探他,可是殿下好不容易有了位驸马,我总盼着他们能夫妻一心。” 妙歌略一停顿,又接着道:“虽然这驸马来历有些不明,但我还是盼着他能对殿下好些。” 凌玉无所谓地笑笑。“来历不明?怎么不明了?进府前,他是如假包换的丞相公子。进府后,他就是大俞长公主唯一的驸马。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是身份尊贵,甚至你我都招惹不起。” 妙歌不以为然。“那你说为这么多年,京城里竟然没人知道温相还有个儿子?” “哪个人家里还没有个拿不出手的孩子?”凌玉不屑地挑了一下嘴角。“温阙这种沽名钓誉的人,估计受不了自己有个这么平庸的儿子。说不定他还想借这次的婚事把这个碍眼的儿子送出去,眼不见为净。” “可是让他做驸马,他就不怕这儿子会泄露他的什么秘密,或者反过头来帮着殿下对付他?”妙歌反问道。 “你看看那个畏畏缩缩一点骨气没有的驸马,你觉得他能干什么?而且这么多年温阙都不知道把人养在哪里,估计这驸马未必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妙歌叹了口气,觉得凌玉说得不无道理。 凌玉故做轻松地撞了她一下。“行了,别唉声叹气的,累了一天早点休息算了。” 妙歌担忧地看了一眼已经暗下去的窗户。“再等会儿,别闹出什么事来。” “就这个驸马?十个他都伤不了咱们这位殿下。而且往年她心情不好,带回来的人多了去了,不都没出什么事吗?更何况这次你还给他下了药。” “你干嘛老盯着下药这档子事?”妙歌刚刚还苦大仇深,突然心思一转。“话说你不应该在陪秀印姑姑喝酒吗?” 凌玉挠挠头。“哦,你说她啊。你给驸马下蒙汗药的时候,我拿了半瓶下她酒里了。现在估计送她的人都到宫门口了。” 妙歌眼睛都瞪大了。“那可是太后贴身女官,什么东西没见过,你在她面前用手段?” 凌玉歪着头看她。“那没办法,我看见太后宫里的人就讨厌,不想陪她喝酒。要不下次我们换换,我去给驸马下药,你来招架秀印姑姑。” 妙歌一想到秀印那张死板的脸,顿时觉得后脖颈上一阵凉风。“算了,还是留给你吧。” 屋外的人散了,屋内的萧辞从温言身上爬起来,看着旁边已经没了意识的温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即便是在梦中,温言的眉头还是紧紧 4. 新婚(四) [] 第二天的晨光透进来的时候,温言先有了知觉。 房间中还有一丝极淡的安神香的气息,温言皱了皱眉,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辰了?这一觉睡得比平时更沉,甚至都忘了时辰。 身旁的温度略高。他只是微微侧目,整个人便僵在当场。 萧辞一条藕臂横在他的胸前,侧脸靠在他的肩膀。长长的羽睫轻轻合上,连带着那咄咄逼人的迫人锋芒也一起收敛了起来,竟然显出一种难得的恬淡柔和。 “醒了?”萧辞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似乎有一点点不悦。她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其实在枕边人身子僵硬的那一瞬间她就醒了。 温言没有说话,僵硬地躺在旁边。 萧辞刚刚还觉得怀里还是软软暖暖的,这会儿突然就变成了一截木头。 她收回手臂,失望地翻了个身。 “我……马上起来……”温言刚刚还有些糊涂,但是这一吓什么觉都没了。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影响到身边的人。 “不着急,难得不用上朝……”萧辞声音闷闷的,显然不太赞成温言要起身这个决定,但是她也没有伸手拦他。 “殿……殿下,已过辰时了……我……”温言想要拿挂在床边的衣服,一伸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以及左手的中指居然已经被包扎过了。这包扎手法算不上漂亮,但却非常工整。他低头轻嗅,手背上还有苦涩却温和的药香。 有人帮自己包扎?温言心中错愕,但是又不知道能不能问萧辞。 萧辞明显早就忘了包扎的事,带着睡意闷闷地问:“辰时又如何?” “辰时……?”温言还没回神,便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 妙歌的声音响起。“殿下,再不起床,便该耽误了入宫的时辰了。” 按照大俞祖制,公主应在大婚后第二天带着驸马入宫面圣。妙歌算着时辰过来喊新婚夫妇晨起。 萧辞皱眉,心中狠狠骂了妙歌一顿。温言则赶紧整理衣衫。 妙歌又敲了几下门。“我进来啦。” 接着便响起推门的声音,以及窸窣的脚步声。 妙歌带着府中的婢女鱼贯而入。几个小丫头过来先替温言穿衣梳洗,妙歌则亲自掀了床帘,伺候萧辞起身。 萧辞美梦乍断,头疼欲裂。她自己懒得动,任由妙歌给她套上衣衫。“妙歌啊,你这日日早起的本事可是太对得起太傅了。你到底能不能有一日晚起那么一时三刻啊?” 妙歌一边把她的一只胳膊塞进袖子里,一边道:“对不对得起太傅先不着急论,但是您要是再不赶紧啊,怕就要让陛下等了。” 因是入宫,萧辞的一身行头便不能太随意了。妙歌特意给萧辞换了一身浮光锦正红百蝶宫装,挽了个大气端庄的凌云髻,再别了一支大气的凤钗。 萧辞依然睡眼惺忪,由着她摆弄。“妙歌,你知道你家公主我盼了多久,才盼来这样一个不用早朝的早晨吗?” 妙歌笑笑未答,只是替萧辞把腰间的白玉同心佩系紧,生怕她又一个不高兴扯了扔在哪里。 早餐用的简单却精致,金丝小卷,红枣米粥,配上七八道时令小菜,比温言想的朴素得多。 萧辞将筷子拿在左手,想了想,又抓回了右手。也许是早起没什么胃口,她只吃了几筷子便不再举筷,只低头喝粥。 温言昨天折腾了一天,早上却似乎不饿,只是跟萧辞一样抱着个粥碗,缩在一边,几乎不伸手夹菜。 两人第一次同桌用饭,结果菜没动几口,只喝掉了两碗稀粥。 因为是以新婚身份进宫,二人皆穿了一身大红喜服。 萧辞原本容貌偏冷,但是被这红色一衬,反而显得更加英气勃发。只眼中的一点寒意,总也化不开似的,勉强笑笑,反而更透出不怀好意。 温言眉目柔和,本不是十分有侵略感的面向。红衣玉冠之下,原本应该是丰神如玉,但他常常眉目低垂,倒是显不出他的出挑。 “挺起背来。”萧辞端着粥碗,突然开口。“我长公主府的人,别畏畏缩缩的。” 温言被她一说,吓得立刻挺起了背,这才终于勉强撑起了这身喜服。 一切收拾妥当,二人才一同向府门外走去。萧辞和妙歌在前,一路上萧辞吩咐了几件府里的杂事给妙歌去办,温言则沉默地和云松跟在身后。 到了府门外,凌玉已经备好了车架,准备扶萧辞上车。但是萧辞脚步一停,对温言道:“驸马先上车吧。” 凌玉扶了个空,后退半步,目送温言先上。 温言想起那句“从温公子变成驸马”,耳根一下子就着了火。他肤色白,脸稍微一红便藏不住,只能赶紧在云松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了。 萧辞脸色一暗,转身低声跟妙歌道:“我回来之前,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那个云松换掉。” 妙歌幅度极小地一点头,没有让周遭任何人察觉。 萧辞转身登车时,又换上了刚刚出门时的平淡表情。 一上车就看到缩在车角眼观鼻鼻观心的温言。看到萧辞上来,他不自觉地挺了一下后背,不再那般瑟缩,但是他双手藏在袖子里,乖巧地放在腿上,依然颇像学堂里的乖学生。 马车狭小,两人相对无言反而觉得压抑,萧辞有意找个话题,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只能捡起之前被妙歌打断的话头,问道:“驸马早上说辰时应该如何?” 温言没想到萧辞还能记得,他意外地看了萧辞一眼,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在问自己。 “无妨,若不方便说便罢了。” “没有……没什么不方便的。”这次倒成了温言抢着开口,似乎生怕萧辞不问了。“平时臣在家时,父亲要求家中子弟辰初即要到达书房。” 萧辞心道有病,但还是全了他温家的面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温家不愧是诗书传家。那若是迟到呢?” “父亲治学甚严,对家中子弟,自然也是极严格的。”温言的话轻描淡写,但是萧辞却也猜到了一二。 温言的父亲温阙自己便是两榜进士出身,靠着苦读才有的出头之日,是无数寒门子弟的楷模,每日里前来献书的读书人不知几多,有一段时间甚至在自家府里开了学堂,听说不少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子弟都专门到温家求学。 后来他出任宰职,主持科考,为了避嫌才终于不再开门授徒,但是门下学子却有增无减。 温言是温阙的独子,要是连早起都做不到,恐怕还真的不会善了。 萧辞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每回京城,只要当时还是太子的萧 5. 新婚(五) [] 长公主婚后第一次带驸马进宫,地点安排在了皇帝日常读书的文德殿中。 空旷的大殿中,年轻的帝王萧齐高高坐在至尊之位上,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几乎让人忘了这是在帝王家。 “臣萧辞见过陛下。” “臣温言见过陛下。” 新婚二人齐齐下拜。萧辞动作大方自然,反倒是温言在拜时,小心地把手指用宽大的袖口遮了。但他毕竟是第一次进宫,有几分拘谨,也算正常,并未引人生疑。 “公主驸马平身。”萧齐的声音十分年轻,甚至年轻地有些压不住声音中的喜悦。“皇姐为这大婚的事操劳,可是好几日没进宫来了。” 萧辞的确是好几日没有进宫,但是为的却不仅仅是大婚。不过萧齐一贯包庇她,只装作没听过她在南风馆带人回府的荒唐,仿佛她干的全是正事。 “自己的婚事,自然是自己上心,又有什么辛苦可言。反倒是耽误了国事,劳累了陛下,是臣的不是。”萧辞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欠身,仿佛真的是出于真心,甚至还配合地低了眉。 演戏就要演全套。 姐弟二人一来一往,公事公办,不像亲人,演得仿佛是十足的君臣。 “朝中诸事繁杂,皇姐不在,有几件的确颇为棘手。不过好在温相尚在朝中,倒是帮了朕不少忙啊。” 萧齐余光看向温言,可惜后者姿态恭谨,表情平淡,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一样。 萧齐心道这驸马未免太过小心,索性将目光彻底转向温言。“驸马往常少在宫内走动,一切都还不熟悉。要是之前能常随温相来宫中,朕也能早些见到我大俞的青年才俊。” 其实温言从来才名不显,京城里连知道他的人都没有,哪里有什么才俊可言。 听到萧齐的话,温言抬眼了片刻。但这片刻也过于短暂,萧齐还没看清他的眉眼,就眼神一飘,迅速移开了。 他不谢恩,也不自谦,即便被当朝天子夸赞,木讷的脸上也不见他有任何惊喜。 萧齐心里意外,不知他到底是足够老练,还是真的对他的赞赏毫不放在心上。 不过萧辞却突然想到了她第一次见温言的场景,也是这样一个字都问不出来。她恍然发现,她这位驸马,怕是一个人住久了,甚至已经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话。 “呃……陛下谬赞了。”萧辞突然接道。“温相才名远播,驸马怕是没这个福气,才疏计拙,恐难为天家所用。” 萧齐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下他这个姐姐。“皇姐何必过谦?” 他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温言,目光依然紧紧锁在温言身上。“皇姐日常操劳政事。驸马在公主府内耳濡目染,又有温相家学渊源,日后必然能两相裨益。” “臣……”温言几乎是有些惶恐了,甚至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尽量压制着心里的惴惴不安,答道:“臣胸无点墨,于政事一窍不通……更绝不敢擅发妄言。” 这下倒惹得萧齐大笑了几声。“瞧瞧,朕不过闲话几句,驸马何必紧张?这里没什么外人,驸马若有所求,尽可以畅所欲言。” 萧辞不动声色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心里明白,这样的试探已经没有意义了。“陛下不过是闲聊几句,不必如此紧张。” 萧辞看了温言一眼,又转向了年轻的帝王,道:“这说起来,倒是宫里许久没有什么好消息了。宫里几位娘娘,多日不见,不知近来如何?” 萧齐脸色顿了一下,神色讪讪地把话头从温言身上移开。 姐弟两人自顾自说了几句闲话,极有默契的都没有再提起温言。 温言本就话少,别人不问,他就一言不发,仿佛自己真的是这殿中的一个花架子一般,只偶尔抬了抬眼,但却绝不肯多说一句话。 没有一会儿,外面太监便报说吏部尚书大人求见。 听到是吏部的事,萧辞心思动了一下。“陛下既然还有正事,臣便不再叨扰。” “皇姐不妨留下来,再听一听也好。” “吏部如今新官上任,陛下还要多多倚重才是。臣还要去见太后,不便再耽搁。”萧辞带着温言向萧齐行了礼,一齐从殿中退出。 凌玉早就等在宫外,见到两人便快步迎了上来。“公主,刚刚府里传了消息过来,说是蒹葭院里的人似乎撑不住了。” 萧辞神色如常,不在意地说:“让府里大夫过去看看便是了,这种小事无需报我。” 温言安静地站在一边,但与文德殿中不同,他眼巴巴地看着萧辞,虽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还是认真听着。 “凌玉跟我去太后那里一趟,劳烦驸马先回马车等我。”萧辞没有多解释,甚至没有回头看温言一眼,便自行离开前往后宫,将温言留在原地。 凌玉则先招呼文德殿外伺候的小太监给温言带路,然后才转身跟上萧辞离开的方向。 小太监年纪不大,个子也不高,慢悠悠地躬身走在前面。他们做奴才的,宫里随便一个都是得罪不起的贵人,日日躬身伺候形成的习惯,让他走路时都低着头,温言走在他的身后,看出他小小年纪便已经微微驼背了。 四周来往的人不多,小太监突然微微侧首,悄声道:“驸马您不用多心,公主与太后不合已久,加上太后闭门礼佛,不愿见您也是正常。想来公主去去便回,不会让驸马等太久。” 温言心中警惕。这般讳莫如深的皇家内务,为何这小太监会轻易跟自己说?难道是萧辞安排好的? 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走在长地看不到尽头的宫巷阴影中。 终于到了停放马车处,借着马车的遮挡,小太监突然凑近了温言,低声道:“驸马不用紧张,小人曾经受过温相的恩惠,知道今天是驸马陪公主进宫的日子,特意在文德殿外伺候的。” 温言心中警醒,只见那小太监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一把塞在温言手中。“温相传话,请驸马千万收好。” 温言一僵,手中的锦囊一下子有些烫手,可是他不敢扔,只能紧紧握住。 小太监离开后,温言独自一人上了马车。他打开锦囊,发现里面是一只白瓷小瓶和一张纸条。 “蒹葭院中人,乃是难得义士,落入萧辞手中,不救便杀。另有一物以助我儿。” 那字迹是熟悉的铁钩银划,的确是父亲的亲笔不假。温言眉头紧皱,心中沉地仿佛浸满了冰水。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在他离开温府前说的话。 “你虽然才学平平,但是温家的儿子,绝不能平庸一生。你且去那长公主府,当个于温府无碍的驸马,也算是对得起你的姓氏。” “不过你要记清楚,萧辞以长公主的身份把持朝政,阴阳颠倒,名不正言不顺。若真到了拨乱反正的那一天,或者你能自己弃暗投明,否则你就是温家的弃子,再也不必姓温了!” 父亲同意跟长公主结亲,说到底不过是要把这个无用的儿子扔出家门罢了。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这个送到自己手里呢? 温言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刺痛感传来,他才想起手上有伤。 疼痛让他从温家的思绪中调了个头,不自觉想起那个会在深夜中会为他包扎不起眼的伤口的长公主。她与自己成婚,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温言狠狠一把掐在伤口上,刺痛感让他整个人一抖,后背上瞬间起了一层冷汗,同时也把心里那些软弱的情绪扫荡一空。 另一边萧辞带着凌玉正往寒英殿走。 “所以……到底怎么样?”凌玉走在萧辞身后半步,见四下无人,快走几步跟进了一点,悄声问他。 “什么怎么样?” “你这驸马啊?昨天晚上怎么样?” 萧辞翻了个白眼。“前面什么都没试出来,后面一副蒙汗药一直睡到天亮,能怎么样?” 凌玉才不信。“不能吧?昨天妙歌走了以后,你肯定是捧着驸马的手,看着这柔弱的小驸马痛到十指连心不能自已,然后边给他包扎,边把他入赘长公主府的目的套了个一清二楚。我可都看见了驸马包好的手指了,你昨晚没叫人,肯定是自己动手的。是不是?” 萧辞脚下突然一停。凌玉没防备一下子撞上她的后背。 步摇轻响,珠环微动。萧辞斜眼瞧她。“你不去朱雀街上写小曲儿真是可惜了人才。以后我这长公主府要是没落了,就靠你写小曲儿赚钱了。” 凌玉摸着撞疼的额头。“哪能啊?哎你慢点走。真没问出来啊?” 萧辞腰板儿挺拔地走在前面。“没有。回去再看看,要是他真没什么,就找个借口把他养在偏院就是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太后所居的寒英殿。 跟萧辞预料的一样,朱红的大门依然紧闭,门外一片寂静,连洒扫的宫女都提前支开,生怕有人给她开门。 这个太后,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一点天家气度都没有。萧辞自嘲地笑了一下,心中倒也没什么太难过的情绪。只见她一撩裙摆,落落大方地行了大礼,这便算是来过见过了。 两人正想走,却听身后大门开了。萧辞疑惑回头,正看到后宫郑贵妃从门内走出。 她出身不高,却能歌善舞,意外得太后喜欢。一身淡青色浮光锦宫裙,阳光一照便光彩摇动,配上她身段玲珑,到有几份姑射仙子的味道。 萧辞心中也承认,这般姿容,又有太后给她撑腰,还没有外戚之患,萧齐多看两眼,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呀,没想到殿下正在门外,这来得可不巧。”她向萧辞虚行了一礼,并不算正式,接着朝身后一挥手。大门应声关上,显然对方认为自己能做寒英殿的主,没有让萧辞进门的意思。 “太后刚说有些乏了,想要小憩片刻。殿下若要请安,不如再等等?不过殿下来请安,怎么连驸马都没带过来?这可不合规矩啊。”郑贵妃说这话时,无意摸了下鬓边的一只嵌珠梅花金钗,眉眼间是压不住的得意神色。 6. 新婚(六) [] 萧辞懒得理他,反而抬手抓过桌上的砚台,随手把剩下的墨汁倒到旁边的笔洗里。 萧齐不依不饶。“你还有脸说驸马?他手怎么了?不是你弄的?” 萧辞一脸不屑。“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太后宫里的秀印。她非要来我洞房观礼,说是太后的吩咐。我没办法,才做戏给她看的。”萧辞抓了一张宣纸开始擦未干的墨迹。 萧齐好像发现了什么,玩味道:“你这驸马看着木讷,但是居然还知道把伤藏起来,不让人看出来说闲话。可惜没藏好,行礼的时候露出来了。” 萧辞点点头。“我也觉得意外,这人和温阙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温阙一天到晚忙着立他的贤明牌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功绩,他这个儿子倒是个锯嘴葫芦。” “你觉得他是本性如此?” 萧辞一边擦砚台,一边冷笑着答复道:“你觉得二十来岁这个年纪的人,有几个演戏能同时骗过你我两人的?我不觉得他是在作假。相反,当时温阙能那么轻易答应这一桩婚事,大概率是真不稀罕这个儿子,怕是有什么别的毛病也说不定。” “你也不必这样揣度他人。温阙此人虽然是有点读书人好名声的毛病,但也不是故意要跟你做对。你们意气之争,别连累无辜受累。这次你们能结亲,正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时机。哎你拿我砚台干嘛?” 萧辞手下不算麻利,中间还略微顿了一下,但是片刻又无所谓地笑笑。“这种东西你多的是,这块我拿走了。” “你转一圈回来就是为了抢我一砚台?” “我是为了提醒你落亭山上无胤道长下个月大寿,我要去一趟,要是来不及进宫就不跟你辞行了。”萧辞在桌上随意扯了一张纸就开始包。“左右我不在朝堂,你和温阙也能大展拳脚一番,不用顾忌我。” “哦,那是该去一趟。”萧齐点点头。“你若是路过归云镇,也替我给太傅上一炷香。” “上香?上什么香?太傅只是失踪,不是死了。”萧辞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包砚台的动作很利索,窸窸窣窣几下,就厚厚地包了三层。“另外,别的事我不会再掺合,但是博州的粮草不能短了。博州与京城相隔千里,虽有山川相隔,但也一样是大俞国土。而且博州防线一旦有失,往后可用的守将太少,会直接威胁京城安全。” “这个你放心。顾家人流了几辈人的血才守下来的地方,朕不会让功臣寒心。”萧齐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博州军对于朝廷的消耗,但是萧辞说的却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北边的北狄人一直虎视眈眈,五年前的那场浩劫还历历在目,这些年各地虽然也有不错的将领,但是论起战力,博州军确实是无可匹敌。一旦博州失守,大俞危矣。 萧辞一脸轻松说道:“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年前江南仕人闹事,如今已经处理完了。而且江南去年风调雨顺,今年的税收必然较往年丰厚。” 萧齐还沉浸在博州军的事中,那边萧辞已经包忘了最后一张纸,站起来准备走人。 “等会儿你哪来的纸?”萧齐问道。 “你桌子上写废了的。”萧辞随口回答。这人非常之无耻,没有谢谢,包完了就走,一刻都不耽搁。 身后萧齐大叫的声音传过来。“那是朕要赐给后宫做匾额的!” 萧辞脚下一顿,转身问道:“给郑贵妃的?” “对啊。” 萧辞斜着嘴角笑道。“正好,送我了!” 她深知命运不可预测。能否真正全身而退,她并无把握。可是权力这东西,取之非易,守之亦艰,一招不慎便是生死之别。她心有倦怠,不愿再空耗年月。 若温阙真的是足以托付之人,她也不是不愿意放手。只是此刻,萧辞心里尚且疑虑重重。 大俞的长公主自文德殿中大步而出,头上的金凤稳稳地映着金光。而她就像那只振翅欲飞的凤凰一样,没有一刻低下她骄傲的头颅。 远远地看到在马车外等她的温言。 他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站在车边,温柔的身型隐没在宫墙之间,即便眉眼间洒下了淡淡的阴影,却依然难掩其中柔和的光芒。可惜他身上的红衣过于夺目,并不适合那副温温柔柔的好模样。 感受到萧辞的目光,温言抬眼,正好看到萧辞走过来。温言朝着她微微笑着,眼里单纯质朴,满溢着无声的暖意。 萧辞突然就心情大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把一个大纸疙瘩塞到他怀里。“给你的,上车去看。”说罢自己先钻进了车厢。 温言疑惑地掂量着手里分量不轻的纸疙瘩,但还是先跟着上了车。 凌玉驾车回府。 萧辞姿态放松,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温言,狭长的凤眸间甚至隐隐含了一点期待。“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温言一点点打开粗糙到不像话的包装,心中想着这该不会是从哪里顺来的叫化鸡?结果打开后,发现里面居然是陛下桌上那块上好的青碧龙尾砚。 温言的眼神在看到砚台的瞬间亮了一下,原本平静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 可也只是一瞬,他就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这……这不是陛下的吗?怎么会在殿下这?” 温言这幅心中雀跃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的样子逗笑了萧辞。“刚刚在殿内,你这眼神就没少往桌上瞟。我瞧陛下这桌子上,也就这砚台还像个东西,就给拿回来了。看来,我猜对了?” 温言哽在当场,不知道自己应该说“对”还是“不对”。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萧辞原本觉得这人是个锯嘴葫芦,但是此刻又觉得,逗他开口也没什么难的。于是大方一笑,问道:“我不懂这些,劳烦驸马跟我说说,这砚台怎么个好法?” 温言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话到嘴边,自己就突突突冒出来了。“砚石以溪石为上品,且以深溪为最。此砚为青碧龙尾砚,出自龙尾溪。因产于水中,质地坚密,但是性极温泽。这龙尾溪砚坑到今已有数百年,溪中石料早已枯竭。据说当年路太傅曾经有一块,父亲……父亲也有一块。” 温言用手轻轻扣了扣砚底,声音清越,竟然宛若玉振。莹白的手指上沾染了未擦干净的墨汁,可是他却浑然未觉,只顾着前后把玩这意外之喜。 那砚台周遭雕了几株梅树,半围在墨池旁,疏影横斜,雅致轻盈。 “你还记得路太傅?”他知道他父亲用什么砚台没什么,但是他能知道前任太傅路溪桥的喜好,萧辞便十分意外了。毕竟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太傅到底喜欢用什么。“现在能记得他的人实在不多了。” 温言虽然孤陋寡闻,但也听说过先太傅的名号。十年前先帝突然薨逝,只留下一个九岁的太子继承大统。是先太傅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稳住了风雨飘摇的大俞江山。 可是五年前,先太傅却连同他的独子一起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太傅扶大俞社稷于危难,所有大俞百姓都应该记得他。刚刚在殿中,臣是好奇陛下桌上的是不是龙尾砚,没想到公主居然带回来了。”温言眼中最开始的惊喜淡了,化为一种平静的愉悦长长地凝固在其中。 他低垂的眼睛形状圆润温和,不像萧辞那样锋芒毕露。 算起来,这还真的是萧辞头一次看到温言发自心底的喜悦。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只是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木讷生疏。直到此时眉眼俱笑,身上才终于有了一点活人的灵动气息。 一块砚台换这么一大段话,值了。萧辞难得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中少了几分试探,也不再有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反而让人觉得轻松又自在。“这些事情,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我小时候临帖,有时候会拿到一些父亲过去的文章,有些里面会提到朝中的事,有的会提到太傅。” “他还说过什么?” 温言低下头,看着那方砚台,似乎颇为犹豫。“父亲……父亲说的也不多。” 萧辞却颇有兴趣。“无妨,有什么你只管告诉我。” “我只是在父亲一些废弃的手札中看到过他提起太傅,又在一些旧书中看到过一些太傅年轻时写过的文章,更多的,父亲并未与我说过。 7. 蒹葭(一) [] 更换几个下人,原本是再小不过的一点事,可是温言就是觉得好不容易暖过来的心突然一下就跌到了冰点。 他呆呆地放下手中抱着的砚台,坐在桌前,乖乖地伸出僵硬手指任由大夫包扎。 温言的手指实在是漂亮的过分,哪怕修长的指节上沾染了墨汁和血迹,可到底瑕不掩瑜。 他好像还是那个温顺的,不愿说话的驸马。可是在温顺的外表之下,突然生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小怨恨。 她凭什么不说一句就换掉自己身边的人? 包小壮极有眼力见地打来温水。大夫先小心地擦拭掉手指上的污物,再重新上药包扎。 公主府中用药自然是讲究的。药膏凉凉地抹在手指上,连药香也比其他处的好闻。 温言低头看着大夫熟练地包扎手指,状似无意地问道:“蒹葭院中的那位,听说身上有些伤病,不知道此刻如何了?” 包扎的大夫手抖了一下,但是小心地没有说一句话。这是温言第一次尝到了报复的快感。 这两日里,温言的表现几乎可以说是逆来顺受,妙歌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了蒹葭院中的事,甚至还会为了一个小厮直接把蒹葭院的事挑明。她愣了一下,答道:“蒹葭院中,生死自有公主决定,驸马无需担心。”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道:“蒹葭院毕竟不同于寻常院落,驸马身份最贵,无需为此等事多心。平时,最好也少去附近。” 看大夫包扎地差不多了,妙歌便带着大夫先行离开。 温言坐在原地,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被重新包扎妥当的手指。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伤,包这么多做什么?他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 包小壮送走妙歌和大夫,转身回来就见到呆坐在原地的温言,以及他旁边摆着的一盘点心。 包小壮的肚子叫了一声。 “那个……我能吃一块吗?” 温言思路被打断,他看了眼包小壮指的,原来是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枣泥酥饼。他看了一眼妙歌走的方向,对方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便心一横,把盘子往包小庄的方向一推。 “都给我啊?谢谢驸马。”包小壮倒是不客气,快步跑到温言身边,直接抓了两个左右开弓。 包小壮的喜好非常简单,吃饱穿暖,不挨主子的骂,这一天就是好日子。要是还能得几块好吃的点心,那简直是老天开眼般的好日子。 包小壮心满意足地大口吃着酥饼,还不忘跟温言解释。“我一大早被妙歌姐姐叫过来,还没吃饭呢嘿嘿。我娘总嫌我吃的多,可是我看见吃的,就忍不住想往嘴里塞。” 温言一指旁边的位置。“坐下吧,慢慢吃。”他甚至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包小壮一笑,响亮地回了一声。“谢谢驸马!” 包小壮吃完酥饼,温言已经自己换了一身月白色大袖常服,他取下了头上的玉冠取了,换回了日常的木簪子。他肤色本就极白,这一身素色就跟显得有些冷心冷意。 “你叫小壮?”温言问道。 包小壮咧嘴一笑。“是,驸马尽管吩咐。” “府中可有什么地方,能看到蒹葭院。我不进去,只远远看一眼。” “蒹葭院地处偏僻,一般还真不好过去。”包小壮认真地想了想。“不过如果从秋筠馆上看过去,或许能看到一二。” “秋筠馆?这是哪里?”温言才来,对府中尚不熟悉。 “就是水榭边小山上那个三层小楼。一二层做藏书之用,三层是殿下散心小憩之处,能俯瞰全府。驸马要是想要看蒹葭院,兴许那里可以。前些日子殿下带了位公子回来,还在那里弹了一夜的琴,整个府里的人都听见了。”包小壮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对温言毫不藏私。 温言想了想,问道:“公主可说过不许外人上去?”其实温言真正想问的是,萧辞可有对他在公主府中进出设限,但是他故意模糊了说辞,包小壮也没有在意。 “这倒没有。您是驸马,自然想去哪就去哪。”包小壮风卷残云般拿起了最后一块点心。 温言点点头,淡淡道:“劳烦带路。” 公主府占地甚广,但是布局却十分明确,以一片荷塘为中心,南侧前院会见外客,西北为殿下起居之所以及客房。只有一个蒹葭院,孤零零坐落在荷塘东北角上,除非特意绕路,不然绝不可能出现在那周围。 而整个长公主府中最高处,便是荷塘东侧山坡上的秋筠馆。这小楼原本是府中藏书之用,但萧辞学问平平,只填满了楼下两层,第三层则被改造成了休憩之所,卧榻小几一应俱全。 温言凭栏远眺,将府内一切尽收眼底。 蒹葭院确实跟别处不同,院门紧闭,门窗狭小,房屋也比别处更简单寒酸一点,但是外墙却比别处更高。这种地方,与其说是个金屋藏娇之所,不如说是禁足惩戒的好去处。 这蒹葭院中,到底是什么人呢?是外面传的被萧辞从朱雀街带回来的人吗?他没有直接问包小壮,更没有问妙歌。因为此刻他有一个更大的疑问:父亲跟院内的人是什么关系? 他转身打量身后的房间,见墙上果然有琴,不止一张,满满当当地挂了一排,窗边甚至还摆好了琴桌。这是平时就有的?还是她为谁特意准备的? 温言走到墙边,随手取了一张琴下来。 “驸马要弹琴?可是您的手才包扎好。”包小壮站在温言身后,看不懂温言拿琴的意义。 温言没有说是,但也没有否认,而是背对着包小壮吩咐道:“我有些渴了,烦请帮我沏壶茶来。” 这里竟然连茶具都置办齐全,却没有热水。包小壮放好茶具后,便“咚咚咚”跑下楼去找茶具。 将包小壮支走后,温言走到琴桌旁将琴放好,自己盘膝坐下,低头将刚刚包好的纱布一层层揭开。 蒹葭院中,萧辞的脸色阴沉,甚至比此刻的光线都要暗。 曾经的温香软玉已经看不出人形,浑身几乎找不到一处好肉,血凝固在破碎的衣服上,混杂着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盐水。但是下面人到底留下了他的脸,哪怕现在额头上覆盖着一层层的冷汗,也还能看得出曾经的那副好皮囊。 “千红,当时听到这个名字,我还挺喜欢。没想到才隔了几日,你就应上了。”萧辞看着眼前被高高吊着,浑身是伤的头牌小倌。他脚上还挂着沉重的沙袋,头顶手腕弯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估计是承受不住这重量,已经废了。 “萧辞……杀了我……否则我终有一天……要杀你……”千红听到她的声音,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气若游丝地说道。 “就这么不想活?难道在你心里,我的命居然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萧辞语气中带着讥讽。“你的伤都是皮外伤。若是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冒充太傅公子,我就留你一条命,还让人给你治伤,如何?” 好像是个好笑的笑话,千红气喘吁吁地笑了两声,便再没有力气。隔了好久,他才开口道:“你倒行逆施,打压寒门……我不过是第一个,往后还有无数暗箭等着你……咳咳……” 萧辞没有耐心听他的临终遗言。“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冒充先太傅的公子!” 千红脸上绽出一个凄惨的笑。“你还有脸提太傅……若太傅还在,如何能看你这样胡作非为……” “本宫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太傅的。” 千红的神色一顿,好像没听懂。但是紧接着,在阴惨惨的囚室中,突然爆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没什么对不起?哈哈哈,萧辞,你这样说,不怕太傅九泉之下不安吗?” 萧辞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太傅兴科举,重教化。你却打压寒门,只知厉兵秣马……咳咳……这些年里,你倒是喂饱了大俞的那些显贵世家。但是我们这些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 萧辞还穿着进宫时的正红色宫状,可是脸色却冷地能结冰,她藏在广袖下的手握紧了拳头,心中滚过一阵杀意。“所以你就冒充当年太傅的公子,想要行刺于我?到底是谁把你安排进朱雀街南风馆的,又是谁告诉你太傅家小公子的事?” “你永远都别想知道。”千红初见萧辞时,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可也是容貌清俊,气韵天成。可是此时,他脸上只有苦熬两天后的灰败。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眼神如刀,狠狠地瞪着萧辞。 萧辞突然笑了一下。“去取一碗参汤来,给他灌下去,吊着他的命,给我继续打!我这蒹葭院里别的没有,大夫和参汤管够。” 千红整个人一抖,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就在他闭眼前的一瞬间,萧辞看到了一种叫做“怕”的情绪。只要他还知道怕,就还有转机。 就在屋内胶着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凛然的琴音。千红抬起头看向窗口,那眼神中带着疑惑,片刻又汇聚起了某种希望的光芒。 萧辞皱眉,侧耳听这突然的琴音。那琴音铮铮然,带着决绝不屈之意,片刻音调一转,竟然听出了兵戈之声。 千红曾经也会弹琴。他听着琴,头渐渐向着窗口仰起,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个诡异的笑 8. 蒹葭(二) [] 温言看着第三次被包扎妥当的手指,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温言不答,萧辞的脸色便愈发冷下来。“我之前都不知道,驸马的琴艺居然这么好。《广陵散》弹地可真是时候。” 面对着萧辞脸上一闪即过的杀意。“驸马是想提醒那蒹葭院中被拷打的人学嵇叔夜宁死不屈?还是想提醒我,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呢?” 豆大的汗珠顺着温言额头留下来,他觉得有一只手掐在自己心脏上,几乎连呼吸都困难。 “驸马倒是很懂这些人的七寸。”萧辞话说得不轻不重,让人听不出她到底什么意思。“只不过我想知道,是谁告诉驸马,要杀蒹葭院中人呢?” 温言避开萧辞凌厉的眼神,视线放空至馆外。“臣并不知道蒹葭院中是谁?如何谈得上……要杀他。” “哦?驸马不知?”萧辞露出一个讥讽的笑。“那我便告诉你。那蒹葭院中关着的,是我前些日子从南风馆买来的一个名叫千红的头牌。之所以买他,是因为我得到消息说他是先太傅路溪桥的独子!” “我派人暗中与他联系,他自己也确实说出了不少当年太傅府中的情况。我不疑有他,这才将人接进府来。当年太傅和他独子一起失踪后,我多方探查,却始终一无所获。此人是我找太傅下落仅剩的线索。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他是……”温言听到这个消息,眼中有惊讶一闪而过,但这惊讶极快变成了歉疚。他快速地低下头,不敢直视萧辞。 “假的。”萧辞没好气地解释道。“他只是假借这个消息引我上钩罢了。他进府第一天便要行刺于我,就在我们现在待的这个房间。我的人连着审问了两天,今天我几乎就要撬开他的嘴了。结果托驸马的福,现在什么都没了。” 温言觉得自己身上的血一点点凉下来。 他凭着一时的热血上头,冲动行事,却不想酿成如此后果。那人是谁派来的?是父亲吗?难道是父亲要杀萧辞? 就在温言天人交战之时,萧辞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现在驸马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要杀他了吗?” 温言思绪混乱。“我……我不知道他是……也没想过要杀他……” 萧辞只觉得荒唐。“不知道?没想过?那你今天这一出演给谁看?这人一心杀身成仁。驸马一曲《广陵散》,句句催命。难道要告诉我不过是兴之所至?” “那他……死了吗?” “死了,而且死得很痛快。至少比起前两天,死亡对他来说应该是个好事。” 温言已经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萧辞。 他心里安慰自己,至少完成了父亲的吩咐,那倒也不算徒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为了完成他的交代而这样顶撞萧辞,会不会多少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温言眼神突然闪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眼睛,见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依然是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愿意我的妻子身边有其他不三不四的男人,有什么奇怪……”” “啪”地一声脆响,温言被打地身子一歪,右脸立刻红了一片,嘴里甚至有了血腥味。 萧辞一巴掌打断温言的话。“胡说八道!” 她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被挑起。“这蹩脚的借口是谁替你想的?” 温言剧烈地喘息着,心头却被这一巴掌打地硬了几分。他回转过来,迎向萧辞的目光。“无论殿下是否相信,臣只是因为嫉妒……” “啪”地一巴掌,萧辞又从另一侧打过来。温言被打地趴在琴桌上,惯性让他一把把琴推到了桌下。琴弦发出“锃”地一声巨响。 萧辞一把提起温言的衣领。“温言,若是其他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此事事关我恩师,不是你用来要挟或者交换的筹码。我最后问你一遍,是不是温阙让你杀他的?太傅的事他都知道多少?还想让你做什么,你最好一五一十都给我说清楚!” “他是我父亲……你不该……如此直呼他的名讳。”温言的脸很快就肿了起来,但嘴上却不松口。他咽下一口腥甜的血水,眼神坚定而清晰地说:“没有人指使我,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 萧辞一把把他拉起来,不管被撞翻的桌子椅子,更不管温言被她扯着领子如何狼狈,只憋着一股气往外走。 外面妙歌、凌玉和包小壮听到动静,都赶紧迎上来。 萧辞却拉着温言大步穿过众人。“驸马想要看看蒹葭院里的人,让他们别急着收尸!” 蒹葭院果然如温言猜想的那样,名为独立院落,实际上就是长公主府的私牢。 萧辞的手紧紧抓着温言,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进了刑房。 正屋有几个年轻男子正在收拾刚刚用过的刑具,看到萧辞进来立刻躬身站定,萧辞微微一抬手让他们先退下,径直带着温言左拐进了一间耳室。 因为窗户狭小,屋内光线暗淡,温度也比外面低了不止一点,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温言才一进房间,就觉得有阴风往脖子里钻,背后立刻起了一层冷汗。 地上有一捆草席,一头露出一双带血的脚来,但是另一头却盖着看不到脸。即便如此,温言还是瞬间就明白了里面是谁。 他第一次这样直面死亡,恐惧让脚下生了根,不敢往前挪动半步。 但是萧辞并没有打算放过他,而是强行拉着他走到旁边,一把将他摔到已经变成尸体的千红旁边。自己则半蹲下来,俯身掀开了草席。 那张脸看上去十分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但是却一点血色都没有。他的脸很干净清秀,跟他之前以为的那些烟视媚行的小倌皆不相同。 原本被打烂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什么伤口。 下一刻,萧辞一把拉开了千红的衣领。那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纵横的鞭伤中夹杂着烙铁的痕迹,皮肉翻开,血肉狰狞。只看着这伤口,温言便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不自觉想要后退,萧辞却反而拉着他的手,强迫他将手按在千红的肩膀上。“这里,被打断了。” 接着萧辞又拉着他的手放到千红已经变型的手腕上。“他原本也会弹琴,但是因为我把他吊起来,脚上还坠了沙袋,手腕不堪重负,废了。” 接着又移动到千红的胸部和腹部,萧辞抓着温言的手用力一按。胸部软绵毫不受力,而按到腹部的时候,已经变成尸体的千红嘴角突然流出一口红色的血水。 温言吓得一下子跌在原地。 “他的胸骨已经全碎了。”萧辞似乎见惯了这些酷刑 9. 蒹葭(三) [] 凌玉取了鞭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便挥下了第一鞭。 “啪”地一声,鞭稍破空而来,温言后背立刻就多了一道血痕。 “嗯……”没有人不怕疼。但是温言咬紧牙关,让第一声痛呼咬碎在喉咙间。但是紧接着第二鞭袭来,又把他逼地险些叫出来。 背后的肌肉像是被一鞭鞭硬刮了下来一般,铺天盖地的疼痛将他牢牢包裹住,但是温言咬紧嘴唇,不许自己出声。 不许叫,还嫌不够难堪吗?开头温言还能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打到一半,就已经不是他自己不想喊痛,而是疼痛消磨尽了他喊痛的力气。 所有其他感觉都消失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公主驸马,皇家相府,此刻统统不见,只有深入骨髓的疼痛炸裂在后背上,让温言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张大嘴,却没有办法呼吸。 屋里只有鞭子打在□□上脆响,和温言强行压抑在喉间叫不出来的呜咽声。 这个房间曾经招呼过不少人,甚至有些还号称什么硬骨头,但却是头一次这样安静。 萧辞看着温言背后的伤痕一道道增加,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叫出声来。这样一个看似最没有脾气的人,却突然咬紧牙关,硬是扛着要挨够这十鞭。 十鞭一到,凌玉收了鞭子,“殿下,打完了。” 温言眼前一片金星,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说话,可是一张嘴便没了声音。他能做的只有大口喘着气,让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驸马可有话要说?”萧辞没有心软。 回答萧辞的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颤抖着的身体。 疼痛消耗了温言的力量,双腿完全支撑不住,四肢被最大限度地拉长,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手腕上。 没有人说话。 屋内的所有声音好像都被吸进了黑暗之中。从高而小的窗户透出来的那唯一一丝光亮落在温言单薄的身上,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无风自动,背后鲜红的血痕在无声中表达着主人的痛苦。 “再打十鞭!”萧辞的声音一出,温言便觉得眼前一黑,连凌玉都有些意外。门外包小壮被人拉住,但仍然大叫着为温言求情。 “凌玉!动手!” 温言张开嘴想要说话,可是突如其来的鞭子将他即将出口的求饶打碎在了喉咙里。 鞭声还在继续,萧辞没有继续看下去。她冷漠地转身,在无情的鞭声中说道:“传我的令,驸马举止无状,顶撞本宫。禁足于秋筠馆三层。没有本宫允许,不许出秋筠馆一步。” 她看了眼还在门外叫唤的包小壮。“除了他以外,其他任何不许任何人进出。” 萧辞没有再看身后挨打的温言,冷着脸出了蒹葭院。 却云斋里,妙歌看势头不对,已经吩咐人将所有跟大婚有关的物件收拾干净,萧辞一进门,便只看到满屋清爽,火气便先消了一半。 “你怎么在这?不去处理秋筠馆的事?” “刚刚有人传了消息过来,我已经派人去将秋筠馆收拾好,而且也早就安排了大夫。驸马一出来,就有人给他治伤。”妙歌给萧辞斟了杯茶,送到她的面前。“殿下是不是也觉得,驸马是无辜的?” 萧辞接了茶,坐在桌边,问道:“说说看,他为什么是无辜的?” “不知道啊。”妙歌一双杏眼无辜地看向萧辞。 这句话温言说了好多遍,差不多是萧辞今天最讨厌的一句了。她瞪了妙歌一眼,对方才肯好好说话。 妙歌在萧辞身边坐下,托着腮侧看向她。“我确实是不知道驸马到底无不无辜,但是我知道,殿下心里一定有底了。如果公主真的怀疑驸马,二十鞭,哪够啊?” 妙歌跟在萧辞身边多年,对于她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如果萧辞真的怀疑温言,此刻温言绝对不可能安安稳稳躺在秋筠馆养伤,而是直接被萧辞扒下一层皮来。 萧辞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温阙这个儿子跟他不一样,不像是个会主动兴风作浪的人,还不太会撒谎,连个像样的谎话都编不圆。而且他用的这手段,的确也不像是冲着要对方命去的,倒更像是催他赶紧自己死。” 妙歌一点便通。“这么说,殿下相信驸马是无辜的?觉得他是被人利用了?” “大概吧。”萧辞说得含糊。 “不过即便驸马无辜,这也太凑巧了点,必然是有人给驸马递了消息。而且这消息还不是只是泛泛地说一句除掉千红,必然是把千红的个性特点都交代的清清楚楚,驸马才来得这么有准头。” “从昨天到现在,驸马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我听凌玉说,唯一离开的一小段时间就是在宫里,所以这个消息一定是在宫里传过去的。当时凌玉在文徳殿外找了个小太监陪着温言,你们回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 妙歌恍然大悟。“所以那个人不仅跟驸马关系匪浅,还有本事在宫里传递消息,甚至能调动内监。咱们早就调查过,驸马平日里深居浅出,打交道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他要保的人,只怕是……” “他那个好父亲,温阙。”萧辞接道。有妙歌在身旁抽丝剥茧,倒是让她心里的火气散了一半。“我看得出来,温言心里后悔了,但他还是选择骗我。吓不管用,打不管用,也不知他那个混账老子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激得他非得这么干。” 萧辞叹了口气。这小蚌壳精的壳子好不容易打开了一条缝,怎么一下子就给合上了呢? 还合得死死的,撬都撬不开。 “可是,为什么?”妙歌疑惑地问道。“温相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其实这一点萧辞也没有想通,所以一开始才对温言的行为有些意外。“不知道,也许是试探吧?也许是想知道,温言在我这里到底有多少分量?或者是想知道,以后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但是现在至少能确定一点,在他温阙眼中,这个儿子的命是真不值钱。” 妙歌脸上满是疑惑。“可是他不是相府独子吗?怎会如此?而且被这样利用,驸马自己知道吗?” 无论温言与他父亲关系如何,他如今都已经卷入了长公主府和丞相府之间的斗争,一个不慎,就会成为双方角力中最先牺牲那个。 萧辞叹了口气。温言这个人啊,软弱到好像谁都可以过去踩一脚,贴身的小厮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在丞相府里的时候,住的是连个下人都没有的简陋偏院。到了长公主府,也不过被人当作过河的 10. 蒹葭(四) [] 温言本就肤色白,挨了打之后,脸上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萧辞坐在外侧,皱着眉头看着朝里弓着身子的温言。他后半夜发了烧,嘴唇干裂,眉头拧成川字,脸色被烧得一片潮红。 夜里下了雨,萧辞冒雨过来,手有些凉。本来只是想伸手探探他的温度,却被他一把抓住,进退不得。 温言手腕上有被绳子勒出来的痕迹,手指上的纱布还是萧辞包的。可是刚刚包完,萧辞就甩了他两个巴掌,直到此刻脸还有些肿。但是这些跟背后的伤比起来,又都不算什么了。 萧辞知道鞭伤不好熬,打的时候是一条条的,打完了疼的时候却是带着整个后背都肿起来。她这驸马自幼是在学堂里捧着书本长大的,见过最大的阵仗大概就是先生的戒尺和学堂里其他男孩的拳头。 真正动刀动枪的架势,他哪里真正挨过。 萧辞自嘲地笑笑,其实原先的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幼稚单纯,又冲动莽撞,要不是凭着长公主这个身份,怕也是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顿打。可是他们既然站在权力的核心里,怎么可能一辈子无风无浪呢? 包小壮端着药碗进来。虽然挨打的不是他,但是他的眼睛却肿得跟核桃一样。 “殿下,驸马该喝药了。”包小壮声音闷闷地,明显是不快。 萧辞用空着的一只手拍拍温言的肩膀。“温言,起来喝药。” 可是躺在床上的人却恍若未闻,反而像是赖床的小孩一样,弓着腰缩成一团,皱着眉头将她的手拽地更紧。 温言呼出的气带着灼人的温度,喷在萧辞手上。“先去倒杯水来。”萧辞对包小壮吩咐道。 包小壮虽然堵着气,但还是放下药,依言倒了一杯温水。“说打就打,说禁足就禁足,长公主也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萧辞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理他,而是从怀中取了一块帕子出来,沾了水,轻轻沾在温言干裂的嘴唇上。“温言,起来喝药了。” 温言眉头皱了一下,但眼睛还是紧紧逼着。耳边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嘴唇上仿佛有甘霖降落,滴在他已经烧焦的意识上。 这不是萧辞。温言在心中对自己说。那个女人眼里只有一眼望不到底的冰冷,没有爱,没有温暖。那些偶然为之的小恩小惠,都是假象。 温言抓着萧辞的手的力度渐渐弱了下来,萧辞抽出手来,拿起水杯凑到他唇边。“先喝口水,一会儿喝药。二十鞭而已,别寻死觅活的。” 是了,这才是萧辞,狠心绝情,翻脸无情。温情额头又重新渗出了一层冷汗,眼睛闭得更紧,将自己深深藏进被子里,姿态里是明显地回避。 包小壮却先叫了起来。“殿下你太过分了!驸马不就是弹了一首曲子吗?杀人的是你,问不出来的也是你。自己无能,现在却要迁怒别人!” 包小壮大概是整个府里唯一敢当面顶撞萧辞的人。 可奇怪地是,萧辞却并不恼他,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没说错。”包小壮瞪起核桃一样的眼睛。“殿下既然和驸马成亲了,那驸马就是公主的丈夫。不管公主身份如何尊贵,不管在外面有何不顺,对自己的家人,都不该随意打骂!” 萧辞看着包小壮气鼓鼓地样子,不自觉点点头,她刚想夸这小子说的很有道理,就被身后的温言打断了。 “小壮!出去!”温言终于气若游丝地开口。他实在担心,这样口无遮拦的包小壮会激怒萧辞。 终于不装睡了。萧辞轻而短促地笑了一下,转而吩咐包小壮道:“你先出去吧,我和你主子有话说。” “我不出去。”包小壮坚持留在屋里,生怕萧辞一个不高兴,又对温言动粗。 “小壮,你先出去,殿下同我有话要说。”温言强行撑着抬起半个身子,脸上已经是一层冷汗。 包小壮无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但是温言依然维持着之前朝向床内的姿势。 他清醒过来,便没了梦中的执拗。 “温言,起来把药喝了,别让我说第三遍。”萧辞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温言只是撑在原地,没有一点动作。 萧辞递给温言水杯,他却非要伸手去拿放在床头上的药碗。 萧辞心里说着不跟病人一般见识,嘴上却不饶人。“挨打不知道喊疼,也是温阙教的?” 温言不喜欢她这样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但是除了瞪她,也找不出别的手段。 于是从坐起来到喝完药,自始至终,房间内都是僵持的气氛。连喝完药后,温言也还是一只胳膊撑在床上,固执地不肯躺回去。 “你是不是觉得,这顿鞭子挨地委屈?”萧辞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温言。 温言没有动没有回答,屋内只能听到滂沱的雨声。 换做常人,看他这样就不再自讨没趣,但可惜他遇到的是萧辞。 她坐在床边,放下手中的水杯,不仅不走,还伸手想查看温言脸上的伤,不出所料地被对方扭头避开。 萧辞收回落空的手,冷冷地说道:“要我说,你这顿鞭子,没有一鞭是委屈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瓷瓶,扔到温言面前。“这是妙歌在你白天穿的衣服里发现的。我找府里大夫看过,里面装的居然是断肠草。不知道驸马是想用在千红身上,还是想用在我身上?” 温言眼中有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想过瓶里可能是毒药,却没想过毒辣至此。 他看着眼前的瓷瓶,背后的伤口被冷汗蜇地生疼。 萧辞连笑也是冷的,狭长的凤眸里全是寒意。她站起身来,随意地走动几步打量着屋内的布置,慢慢说道:“说起来,也不知道驸马到底是不是做这种事的料?说你上道吧,这种东西都不知道及时处理掉。说你不上道,你这一手兵不血刃,拱我的火除掉千红,又使得漂亮。” 烛光打在她华丽的暗色裙摆上,映出寒冰般的光芒。影子被烛火拉地老长,黑漆漆地仿佛是趴在地面的鬼。“敢在我身边藏这种东西的,你还真是第一个。不管你的目标到 11. 蒹葭(五) [] 甜腻地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了温言满口的苦涩。 温言听过那个关于萧辞当街砍了兵部尚书脑袋的传言,也知道她曾经上过战场,手里沾过不少人命。温言回味着嘴里的甘甜,只认为这是萧辞给他死前的最后一丝恩惠。 萧辞看着他,问道:“温言,其实我很想问你,你听从你父亲的命令行事,可曾想过后果?” 他知道瞒不过她,只苦笑了一下,问了一句:“那敢问公主,为何要换掉云松?” “云松?”萧辞早就把这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温言也不恼,反而出言提醒她。“就是跟着我进府的小厮。” “我道是什么人?”萧辞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闹了半天,竟然是为了这么个人跟自己置气。 她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且不说这人贼眉鼠眼,留他不得。就说你挨打受罚的时候,一个刚刚调到你身边的包小壮都敢为你出头顶撞。那个跟着你进府的贴身小厮,却不闻不问,对你毫不关切。这样的人,你留在身边有什么用?” “可他终究是我父亲给我的人。” “那又如何?这里是长公主府,我留什么人在身边,难道还要温阙说了算?” 温言被她怼得一愣,默默地低下头。“他毕竟是我父亲,如今也算公主长辈。公主直呼其名,未免太不尊重。”可能是快要死了,温言的胆子也大了起来。“难道长公主与丞相府结亲,就没有一点要冰释前嫌的意思?” 萧辞突然就找到了温言所有行动的那个缘由。 “冰释前嫌?”萧辞反复玩味着这四个字。“你应该回去问问你的父亲,他可有放过我的意思?” 萧辞不屑地一笑。“我的人已经查明,太傅独子在南风馆的消息是他放给我的,千红是他派来的,让你在我府里杀人的也是他。温言,如果我单方面收手,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我没有指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但是你好好想一想,他是不是值得你这样无条件地服从和信任。” “虽然他是你父亲,但是哪怕世人都知道我这驸马不好当,他还是让你进了我长公主府。他明知道我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他还是把这种毒药给你,让你去替他杀人,一点后路都不给你留。我是不知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总不会错。我问你,是不是哪天他一句话真要你的命,你也打算双手奉上?” 萧辞相信他真干得出来。“愚孝!” 既然已经开了头,便不妨把话说个明白。 “我告诉你温言。这个千红说白了不过是一个迂腐书生,被抛出来引我上钩的饵罢了。他自轻自贱我都不在意。可是你呢?你是我的驸马!杀人的事只要做了一次,你手上的血腥气一辈子都洗不干净。这种事情你但凡碰都是脏自己的手!” 萧辞心中替他不值,话便越说越重,一句一句甚至比白天的鞭子更重。温言本就难看的脸色,在她不留情面的言辞之下一分一分白了下去。 “你自己好好想想,在你这位令人尊敬的父亲的眼里,你的命跟那些只能活在阴暗处的蝼蚁鼠辈根本没有分别!他能让你进公主府,是因为在他眼里你根本就是个废物。死在我手里,还是烂在他的丞相府里,根本没有区别!” 别说了。温言心里道,但是表面上却只是闭上了眼睛,想要避开这被人揭开伤疤的难堪。 萧辞没有就此放过他,狠狠地说道:“温言,就因为有个父子之名,就要为这样的人卖命,值得吗?” 萧辞的确有那种只靠说话就把人逼到墙角的本事。 温言呼吸越发粗重,太阳穴胀地发疼,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他的心里在大喊:别说了!你住口!不是这样的!可是现实中,却觉得有一口气堵在喉咙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辞深吸了一口气,将视线从温言身上移开片刻。再次看向他时,萧辞还是那个冷情冷心的长公主。 “温言,大婚当天我所说的话依然作数,只要你不再有什么动作,我保证你会过的很好。我与你父亲在朝堂之上的恩怨,祸不及你。无论输赢,我都会保你平安。今日之事是给你个警告,以后若敢再犯,我保证你会得到超过今日百倍千倍的教训!” 今后?哪里还有什么今后呢?难道临死都不让我安静地死吗?温言的脸色依然不好,但就像在蒹葭院里面对鞭子一样,他只会用沉默回应萧辞。 萧辞知道温言个性如此,也不逼他。“想来你入长公主府也并非自己所愿。只是既然木已成舟,哪怕是编个理由骗自己,也请你弊帚自珍,好好活着,不要轻易以身涉险。” 活着?我还能活?温言吃惊的抬头。 萧辞挑眉。“刚刚你吃的,是妙歌怕你吃药嘴里苦,让我顺道拿来的花蜜水。你一口气喝完了,我让他们再送些来。” 萧辞说完,不管温言脸上表情如何惊诧讶异,只自顾自转身向着门外走去。烛光从她长裙上滑落,留温言一人在独自在秋筠馆中。 “那殿下呢?”萧辞走到门边,听到身后温言终于开了口。“殿下又编了什么理由,让自己跟温言这个弃子成了婚?你肯定有更好的选择?” 没有回头的萧辞错过了温言眼睛里的两团火焰。 “温言,我没有那么多选择。”萧辞的背影透着单薄。 她不是有耐心的人,但是有些事,她要跟温言说清楚。 “我身份特殊,门第相当的,或者年岁不和,或者早有亲事。何况我上过战场,跋扈之名在外,又与你父亲不合,寻常人家就算想高攀也没这个胆子。朝中但凡有头有脸的,哪个不是一肚子心眼子,怎么可能舍得亲儿子跳进我这个火坑?或者我还有一条路,去跟外敌和亲,搭上自己一条命,给大俞换几年和平。” 她苦笑了一下,半回了头用余光注视着温言。“在我所有的选择里,你是最好的那一个。” 楼外的雨还在下着,妙歌把伞放在脚边,坐在楼梯边等着萧辞,旁边坐着一脸不爽的包小壮。 不知道包小壮被妙歌教育了多久,傻小子此刻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妙歌。 听到萧辞出来的声音,妙歌率先站了起来,然后狠狠推了包小壮的脑袋一下,他才乖乖站起来,往妙歌前走了半步,对着萧辞行了一礼。“我错了,给殿下道歉。” “错哪了?”萧辞就像是得寸进尺的长辈,抱着手臂非要对着自家孩子刨根究底。 “殿下最讲道理了。”包小壮闷闷地说。 妙歌气结,从后面踹他一脚。 包小壮被踹地往前一个趔趄,才终于说:“殿下一点都不无能,殿下可厉害了。” 妙歌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这半天的口水算是白废了。“殿下,小孩子的话,别往心里去。” 萧辞跟温言置了半天气,这会儿对着包小壮早就没脾气了。“行了,去好好看着驸马吧。我看他今晚烧地厉害,小心伤口别感染了。驸马需要休息,你今晚也安静一点。” 想了想,她 12. 出行(一) [] 妙歌来报驸马醒过来的消息时,萧辞正在跟着户部尚书处理今年的军饷核拨,凌玉抱着剑等在门外。妙歌跟在萧辞身边时间不短,知道此时不该打扰。 所以也不用凌玉拦她,她自己先默默退到门边,等着屋内议事结束。 “长公主去年做的税制改革颇见成效,又有当地富户牵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今年仅江南一处的丝税,就比往年多了白银近四百万两。没想到这些平日里不起眼的小项的调整,竟然能有如此大的利润。如今朝廷的钱袋子鼓了不少,加上去年江南风调雨顺,收成也好。哦对了,还有去年国公爷那一笔。今年给博州军的军饷粮草不成问题。” 户部尚书李其镶哈哈一笑。他从户部一路做上来,光是户部尚书就已经做了二十年,胡子都已经花白一把,从来没有算账算得像是今年这般痛快过。 虽然每年户部的账目册子他都看熟了,但是今年这个结果,的确是好地出乎他的预料了。 萧辞一笑,淡淡道:“既然没什么问题,就尽快派人送到博州。去年北狄又不老实,边境上不少摩擦,恐怕顾大帅那边守地辛苦。顾梁也给我紧着来信,询问今年粮草的事,怕是博州的日子不好过啊。” “博州的事殿下不用担心,臣早早就安排人手准备了。另外博州各县人口也该动一动,要让当地官府想办法把肥县人迁移到贫县,开垦荒地,不能年年指望朝廷拨款。” 老尚书摸着白花花的胡子,一脸担忧道:“这两年风调雨顺不假,但是难免有个入不敷出的时候,到时候要是没有这么多粮草支援博州,他们怎么办?难道还真的喝西北风吗?” 萧辞的表情也严肃下来。“博州本就土地贫瘠,就算开垦,也种不出多少粮食,怕是还不够博州军自己的消耗,更别说还要留出百姓的口粮。这说起来其他开源的法子也不是没想过,可是北狄人一来,什么财路都断了。其实大俞富庶的地方不少,但顾家的手,总也不好伸得太长,只能困在博州境内。” 萧辞想到曾经见过的博州风物,不由得感叹道:“那些江南士族偏安一隅,便觉得到处都是沃土,却忘了这太平日子是怎么得来的。顾家人守着苦哈哈的边陲要塞,不容易啊。” “再不容易,左右也有长公主替他们打算。”李老尚书神秘一笑。“另外有样东西,臣准备多时,或可算新婚贺礼,赠与殿下。” 说罢,又从旁取出另外两本厚厚的鱼鳞册,递到萧辞手中。“至于如何使用,便全由长公主定夺了。” 萧辞捧着两本相似的鱼鳞册,越看越便越心惊,鱼鳞册上的信息已经不是有出入这么简单。 大俞对于家中有生员的人家可以减免部分田税,若中了举人,则可免除全部。但是看这册子上,明显是有人将附近农户的田地归入自家上报,再按照低于朝廷税收的比例收取租金。这样一来,原本的生员一家倒是成了掮客,横在了朝廷和农户之间。 而这册子上面写的盐亭县,便是温阙原籍所在。 萧辞有些担心。“若是从这些生员身上动手,是否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毕竟去年江南才刚刚闹了一场,她已经心生倦怠。 李其镶不在意地一笑。“这是偶有一人为之而已,关天下读书人什么事?” 见萧辞还是面有犹豫,他便再劝道:“公主放心。就事论事,即便没有长公主,此人也是藐视皇恩在前,作假瞒报在后。此刻处理,他并不冤枉。老臣知道长公主的意思,此事绝不牵连他人就是了。” 萧辞淡淡一点头,合上鱼鳞册,退还给李尚书。“既然如此,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便有劳李大人了。另外,此事毕竟是地方官员的失察,想来也不关温相什么事,对吧?” 李其镶在朝堂打滚年头多了,萧辞只是开了个头,他已经把证据全都找扎实了。但是萧辞这样一提,他反而犯了难。“殿下的意思,是连温相也撇出去?” 萧辞模糊地一笑。“不错,地方人口核查不严,首当其冲是地方官员的失察,温相毕竟高居朝堂,虽难免有疏漏,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过。” “可是咱们做这些,最终难道不是为了……”他没有明说,但萧辞心知肚明。 她摇了摇头,放下鱼鳞簿子。“这件事说大可以大,但是仅凭如此,还扳不倒温阙。但是积毁销骨,既然我们手中有了铁证,不妨先用着,一天天,一件件,总有一天,这老狐狸会坐不住。” “那如果温相出面阻挠呢?” “如实即可。” 李其镶略一沉吟,问道:“老夫斗胆,敢问殿下,可是为了驸马?” 这倒是让萧辞意外了一下。她抬眼微微一笑,否定道:“大人想多了,不是为了驸马。我前几日进宫,看陛下有意回护温相。我们此时穷追猛打,怕捞不到什么好处。这件事点到即止便够了。” 李其镶何等老道,立刻明白了萧辞这是在指点自己。论年纪萧辞或许尚且年轻,但是她与陛下自幼亲近,无事不谈。她既如此说,那必然是十拿九稳。李其镶当下抱拳称是,再不多问。 门外凌玉亲自送了李尚书,妙歌则进到屋里来,坐在萧辞对面,动手收拾一桌子的账目册子。 萧辞不是有耐性的人,这段时日埋头在这里面,已经是耗尽了耐心。此刻妙歌来了,她立马端了茶水走开,再不想看这堆让人烦心的东西。 她左手揉着腰,晃了晃脖子,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想到什么,回头吩咐妙歌道:“李尚书家孙女快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开春后京城里各家应该会有不少雅集,你联系几家咱们熟悉的内眷,让他们给李家小姐送个帖子,请人家来坐一坐。李家没有女性长辈,小辈自己出门,让他们多照看着点。” “这李尚书家的小姐呢,不用公主担心,我自会去联系。”妙歌顿了一下。“驸马醒了,您不去看看?” “醒了?倒是比我想地还久。” “沈太医说,驸马身体底子不好,留了个好长的补药方子,还叮嘱了好半天如何服用才走。” “补药?” “是补药啊。”妙歌点点头。 萧辞似乎是真的在考虑温言,但是她考虑的方向可能和妙歌说的不太一样。“补药就别喝了,过两天咱们去落亭山,带着一堆药罐子麻烦。” “驸马也去?伤还没好呢?”妙歌明显是不忍。 萧辞倒是没 13. 出行(二) [] 如果把萧辞最不想见的人排个序的话,那她的生母冯太后绝对排在第一名。甚至她宁愿跟温阙握手言和,都不想跟冯太后有什么瓜葛。 可是即便她可以在朝中与温阙见招拆招,却不可能对自己的生母下手。 萧辞进宫时换了一身简洁的月白色对襟宫装,裙尾上用银线绣了大片繁复的流云纹样。高高的发髻束起,斜插着三只金簪。她这次没有乘车,也没有让凌玉作陪,而是独自一人步行穿过长长的宫巷。 去寒英殿的路已经很熟了,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只有闭门羹可吃。但是这次寒英殿不仅破天荒地开了殿门,还安排了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秀印在门口迎接。对于一贯不和的母女还说,能有这样的迎接已经堪称盛大。 秀印看到萧辞过来,远远便躬下了身子,硬是等萧辞走到跟前才肯站起来。 “殿下请。”她的声音谨慎而生硬,没有恭敬,也没有厌恶,正是太后宫中人对萧辞的一贯态度。 两人穿过雅致却空旷的主殿,径直来到殿后。 寒英殿临湖而建,并有水榭以观湖景。春日韶光明媚,湖面是万点波光。水榭四周垂了万珠帘,并上薄纱,风动纱摇,绮罗生香。 隔着帘子,能看到水榭中正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位宫装丽人,虽然身影朦胧,但是那高耸的宫髻和绛紫色宫装也能看出此人身份尊贵。 这天底下没有人比萧辞更熟悉此人。 当今太后冯氏,她的生身母亲。母女二人哪怕只看背影,也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骄傲挺拔,如松如玉。 “儿臣见过太后。”萧辞没有进入水榭,而是在外围停下,隔着纱幔行完礼便垂首站在一边,等着太后发话。 此刻母女二人均面向湖面,只是一个临湖远眺,一个却隔着层层纱幔。 深春风已经暖了,但是寒英殿的风却带着凉意。 “你又要去落亭山了?”太后冯氏没有转身,更没有看萧辞。她依然维持着之前面湖而坐的姿势,头也不回地问道。 萧辞难得地收了平日的嬉笑,甚至有些严肃地解释道:“回太后,马上到了无胤道长八十大寿。当年父皇毕竟与道长有半师支谊,儿臣又曾习艺于此,上山贺寿,也算人之常情。” “他居然都八十了。”太后尾音拖地有点长,似乎是在感慨,可是更多的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备了份礼,你帮我一并带去吧。” 一旁秀印递上了一只锦盒,萧辞左手接过,右手刚想打开,却被秀印制止。 萧辞一愣,便听到冯太后用冰凉的语气缓缓而道:“这盒中之物,是我给道长的贺礼。你不必提前打开,只管到了落亭山后再看便是。” 其实萧辞对于这礼并没有太多好奇,打开不过是出于习惯。听太后这样说,她便收了锦盒,朝着纱帘之中微微一颔首,应承道:“儿臣一定带到。若母后没有其他事,儿臣这就告辞了。” 萧辞脚下一动,便听到太后问:“听说你还在查路溪桥的下落?” 萧辞就知道不会只是取个寿礼这么简单。她对于太后直呼太傅名讳有些不满,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快,解释道:“太傅对陛下和儿臣有授业之恩,如今下落不明……” “别查了。”太后没有等萧辞说完,便打断了她。“都五年了,试了那么多法子,换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放弃?难道你还想着让他回来,看看你今日有多荒唐?” 萧辞紧紧盯着太后的背影。她心有不满,却不是为了太后对自己的态度。“母后为何这么不想儿臣找到太傅?” 太后坐在纱幔朦胧的水榭中,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良久没有回应。 萧辞厌恶这种沉默。 她烦躁地将眼神从太后的背影上移开。“既然母后与儿臣无话可说,那儿臣便先行告退。” 萧辞欠了欠身便要告退。可是才转过身,便听到太后再次开口。“既然嫁了人,便好好待在家里。朝堂上的事情,自然有皇上和诸位大臣来操心。皇上宠信你,驸马又性子软弱,你想要如何放肆都无人约束。你就踏踏实实回府做你的长公主,不好吗?” 萧辞离开的脚步顿住了。虽然太傅离开已经五年,可是她每每路过京城人声沸腾的街巷的时候,那种物是人非的荒凉感却从没有淡过。她不会忘了,也是在同样的街道上,先帝薨逝,一片缟素,强敌来犯,草木皆兵。 其实太傅失踪并没有多久,可是所有人,都好像已经忘了他曾经为了这一场繁华是如何呕心沥血。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深夜,佝偻瘦弱的身影长年伏在小山一样的公文中。他与大俞内外各种诡谲心思缠斗数年不休,才终于拉着她和萧齐的手,勉强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大俞王朝。 有时候萧辞看着京城百姓富足和乐的生活,会突然觉得,这些人根本就不配太傅这般付出和牺牲。甚至有时候,她会生出恨不得让所有人跟太傅一起陪葬的心思。 就比如眼前的太后。她贵有太后之尊,却让她放弃继续查太傅的下落。 萧辞转过身,眼神如刀一样看向太后。“儿臣永远不会忘了,父皇走时,是太傅亲自给陛下带上的冠冕,又一次次替我们姐弟斡旋,让我们不至于沦为那些狼子野心的藩王的棋子。当年北狄南下,皇帝年幼,儿臣披挂上阵朝中空虚时,也是太傅稳住了后方。没有太傅,便没有大俞今日的安稳。” “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学生,可是‘知恩图报’四个字,太傅还是教过的。如今太傅下落不明,儿臣不可能空坐在长公主府中,指望别人送来一个结果。” 太后依然岿然不动。“过去我不管你,可你如今是已经成亲的人了。便该收一收心……” “我成亲与否跟我是否要查太傅下落有何干系?” “你没有必要为了路溪桥搭上自己一辈子。”冯太后字字坚定。 “太后这是为我考虑?”萧辞突然笑了。“我被扔在落亭山的时候不见你担心,我回来京城进退无据的时候不见你指点扶持,北狄人大军南下的时候,你想的是用我去和亲。到了这会儿,我不过是查一查太傅下落,你却担心起来了?” 萧辞言辞锋利,狭长的双眸深处似是有两团从灵魂中迸发出的火焰。即便冯太后始终背对着她,也好像抵着刀锋。 终于,萧辞后退了半步。“母后贵有太后之尊,尽可在这宫城之中踏踏实实地做您的太后娘娘。您只需高坐上位,便自然有人来您这晨昏定省。至于儿臣在外面做什么,不劳太后费心。” 一阵风自湖上吹来,带着潮湿温热的水汽,萧辞看着那道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背影,眼中却没有半分温情。 没有合乎宫规的礼仪,萧辞只是略一点头,便抱着那只狭长锦盒大步离开。 她的步伐过于坚定果决,错过了太后对着湖面说的那句:“路溪桥,萧辞可真不愧是你最得意的学生。” 出行的日子定的随意,不看黄历,不选吉日,挑好了船便扬帆,顺从心之所向。 其实落亭山萧辞他们常去,但此次还是第一次选水路。 虽然萧辞身份尊贵,但是他们微服出行,并未声张。船是条寻常的官船,水路也是官路。江阔水深,往来船只密集。他们混迹其中,毫不起眼。 落亭山地处江左,他们自京城一路沿水路南下,沿岸多钟灵毓秀之地。白日行船,晚上就近找个码头停靠。有时萧辞心情好,便上 14. 出行(三) [] 可是妙歌才不怕她。 她转到萧辞右边,把筷子从她左手里拿出来,然后欧塞到她右手里。“这鱼,是驸马送来的,一共两条。殿下要不试试?” “他肯出门了?” 除了他们上船当日,温言只与萧辞打了个照面,此后就再没有露过脸,只日日藏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仿佛没有这个人一般。 几次萧辞站在甲板上透气,有意无意地看向他的房间,最多也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有时候,甚至连影子都看不见。 “嗯……鱼虽然是包小壮钓的,也是他送到厨房的,但这个事,是驸马吩咐的啊。我便替您做主,将这份好意记在驸马账上。” “这算什么好意?”萧辞不快地瘪了下嘴,刚想放下筷子,被妙歌一把抓住。“殿下就试试嘛?咱们养伤都养了这么久,兴许这右手,它哪天突然就能用了呢?” 萧辞看着自己的右手,试图动一下手指,勉强能用得上力,但是那种笨拙和麻木的感觉没有丝毫改变。偏偏外人可以,但是但凡有什么精细动作,便困难得紧。 她脸色一沉,扔下筷子,转而伸手拎起酒壶,起身离开了桌边。“撤了吧。” 妙歌愣了一下,赶紧接着道:“那不吃鱼,我还准备了些当地特色的小菜……” “妙歌。”萧辞一个人面无表情地靠在窗边。“我累了,撤了吧。” 李其骧的信还摊在桌上,萧辞重新拿起来,一手酒一手信凑在灯火下静静地看了一遍,确认再无什么遗漏之后,便随手在旁边的蜡烛上烧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是想把胸口绷着的那口气发散了。妙歌在门外看了,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吩咐厨房加了一壶酒来。 江左人物风流。码头一带,常有花船经过,琴声袅袅,不绝如缕。 这晚他们停靠的码头位于清阳县。这地方说大不大,但却是个南北往来要道。码头上停船不少,官船更是不少。一字排开后,萧辞的这艘船倒也无甚打眼。 酒还未到,一阵琵琶声却先入了船舱,一同入耳的,还有一副千回百转的好嗓子。“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唱歌的人一口吴侬软语,千百婉转都依偎流连在唇齿间。 许是酒香醉人。萧辞心念一动,便托着酒盏走到窗边。她推开窗户,让暮春夜晚的水声月色和琴曲都一同入户。 一束月光透过云层,落在水面一只细瘦的乌篷船上,船头有一唱南曲的小倌抱琵琶而坐。 那男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月白脸庞,眉眼清亮。他穿了一身与月光同色的长袍,周身没有一点颜色,只襟间别一朵细绢做的红色石榴花。春风一吹,衣裳贴在身侧,勾勒出不盈一握的单薄腰身。 那天月色轻柔,波光漫漫,却都不及他三分颜色。 许是感受到萧辞灼灼的目光,秋儿停了手中的琵琶,下意识抬头看去,便看到一侧官船上有一女子侧身倚在窗边。 那人身穿一身黑色对襟外袍,妆容疏淡,长发也盘地懒散,没有带钗,只在耳边别了一朵硕大的豆蔻红色绢花。她左手中的酒杯是淡淡的琉璃色,斜倚的姿势更是说不出的潇洒自在。 即便这样疏落,可是当那双带点勾引,又含了点促狭的眼睛看过来时,秋儿还是觉得自己瞬间被那眼神击中了。他自问也见过几个豪门贵女,可是从未有一人能这般一眼看到人心里。 四周很吵,可是秋儿大脑却一片空白。他像是着了魔,本能地盯着那双眸子。那双狭长诱人深入的眸子里有他看不懂的危险,可是那一刻秋儿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这一瞬,他就看到那双眸子中有某种一闪而过的得意笑意。短促的,像是他漏了一拍的心跳。 萧辞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便不再倚在窗边,转身招呼妙歌凌玉把人带上来。 两人登上备用的小船。凌玉摇桨,轻缓地向江中划去。 他们接近秋儿的时候,正有附近一伙酒客捷足先登,正在船边纠缠。 那男子已经醉得口齿不清,但一只手还是紧紧拉了秋儿,硬要他上船。秋儿不从,但又不好明确拒绝,只能用眼神求助于身后划船的老翁。可那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束手搁桨在一边,只等着秋儿自己摆脱。 可惜秋儿到底还是个雏儿,还没学会该怎么应付这种不好惹的客人,只能强行扯着身子,硬是不肯跟他离开。 “这位大人,何必跟一个唱曲儿的小孩子一般计较。”妙歌的船来的很快。见秋儿有难,又有萧辞的吩咐,心道替他解一解围倒也无妨。 那醉鬼听到身后黄莺般的女人声愣了一下。他停下了拉秋儿的力道,但还是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手。 他转过身,看妙歌玲珑身型,玉样脸庞。晚风撩动她嫩黄色的衣角,简直如那海上观音一般出尘。 “放了他不难。”醉鬼的眼神紧紧锁住妙歌,脸上露出猥琐地笑。“你跟我走,我自然不要他。” 说罢色壮怂人胆,他放开了秋儿,一身酒气就要往妙歌所在的小船上跳。 可是他前脚还没踏上船,一阵疾风袭来,带水的船桨“啪”地一声呼上了侧脸。那醉鬼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出手,便“扑通”一声摔到水中,溅起的水花足有一人多高。 “赶紧走,省得主子等急了。”凌玉打完人便退回妙歌身后。她本就穿了一阵深色的短打,若非出手,在黑暗中的确不引人注目。 秋儿已经被这变故惊呆了。这附近都是官船,哪家他都招惹不起,就这样打了人,怎么可能善了。 自始至终,妙歌甚至动都没动。她依然维持着来时的笑容,道:“这位小公子,我家主子听了公子的琴音,喜欢得很,想请公子过船一叙。” 叫这唱曲儿的小孩“公子”,算起来已经是极大地抬举了,可是秋儿看不出对方身份,他心里害怕,不敢上船。 妙歌看出他心里担忧,柔声安慰道:“小公子不必担心,我家主子只是倾慕小公子琴声,想请公子上船弹一曲罢了。至于这里奴婢自会处理,只请公子放心上船即可。” 秋儿依然心有惴惴,但是看到刚刚打人的女人突然往前走了一步,面色颇为不快,不由得后背一紧,赶紧听话地跟着妙歌上了船。 三人往船舱里走的时候,正碰上端着药的包小壮。 “妙歌姐姐刚刚下船了?哎?他是谁?”包小壮一直以为温言便是男子顶顶秀气的模样了,没想到见了抱着琵琶的秋儿,竟然又是一种风姿。他心里立刻大大地不高兴,便更想着要打听清楚。 妙歌看他气鼓鼓的脸便觉得好笑,故意如实说道:“主子要听他弹琴,我便带上来了。” “主子?”包小壮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主子。”妙歌看他的眼神一重,包小壮立刻明白过来,不再多嘴。妙歌低头看到包小壮手里端着的药瓶药碗,“怎么姑爷的伤还没好?” 他们毕竟是微服出巡,所有人都管萧辞称一声主子,那么温言自然是他们家的姑爷。 秋儿听到“姑爷”两个字,更是别扭得缩了缩脖子。 包小壮看到秋儿便生气,故意说道:“主子……下手那么重,又非要一起出门,能好才怪。” 果然看秋儿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自己相公都打,这船上的主人不会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吧?他恨不得赶紧逃出船去,悄悄往身后瞄了一眼,看到凌玉一脸冷漠地堵住了来路。 妙歌一切如常,笑笑道:“那姑爷便好好养着吧。咱们走,别让主子等急了。” 妙歌带着人绕过包小壮,完全不理身后已经快要气成包子脸的包小壮。只见他狠狠一跺脚,朝着温言的船舱走去。 秋儿往琵琶后面藏了藏。他听了包小壮的话有些害怕,脚步就有些慢。身后的凌玉用手中的剑柄捅了捅他的后腰,冷冷地说了句“赶紧走,别磨叽”。 秋儿后背甚至起了一层冷汗,脸上都快哭出来了。他紧紧地抱着琵琶,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妙歌看凌玉故意吓他,心中觉得好笑,便也配合道:“你不用害怕。那天小姐心情不好,姑爷脾气又拧,非要逆着小姐的性子来。但是小姐今天心情好,你听话一点,她一般不打人。” 秋儿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船舱深处走。 这边包小壮气鼓鼓地回了温言的船舱,见温言一个人静静地捧了一本书坐在灯下,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包小壮跟着温言的日子短,刨去温言受伤昏迷的日子就更短,但是他多少也了解了这位驸马的个性一点。 他喜静不喜动,话少要求也少,日常醒了就是泡在书堆里。就连一贯毛糙的包小壮,在他身边待久了也不自觉安静下来。 禁足在秋筠馆养伤的那些日子,温言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烦躁,反而对一切甘之如饴。包小壮甚至分不清楚他到底是被禁足了,还是自己愿意留在里面的。 < 15. 出行(四) [] 秋儿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半收了轻浮。 萧辞不说话,秋儿虽然不知道对方身份,但还是赶忙上前两步,朝着温言欠了欠身,道:“秋儿无状,打扰了大人休息。” 其实让秋儿上船的是萧辞,要弹琵琶的是萧辞,说到底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温言脸色不善,萧辞又一言不发,要打破这僵局,便只能秋儿出场。 温言后退了半步,淡淡地扫了秋儿一眼,又垂下眼睛,直接道:“小壮,找只小船,送这位小公子离开。” “凭什么?”秋儿还没开口,萧辞先问了出来。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责怪之意,眼中尽是玩味与好奇。 温言看着她脸上不以为意的笑容,闻着满屋的酒气,突然觉得无比难过。“丝竹乱耳……不雅。” 琵琶是秋儿得意的技艺,却被指责为“不雅”。他眼圈儿一红,简直要落下泪来,转头偷偷看向萧辞,却见她坐在原地,脸上一副玩味的表情。“那不如相公来跟我说说,何为雅?” 温言被她这一句句“相公”叫地有些赧然,转身吩咐包小壮:“送他出去。” 萧辞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接着向秋儿递出了手中的琵琶,这便是同意了温言的意见。 秋儿委屈地不肯接过来,但是包小壮却不管。他来得着急,手里还拿着要给温言换的药。现在得了萧辞的允许,便立刻放下手中的瓶瓶罐罐,接了琵琶还给秋儿,顺便往门外一指。“请吧。” 秋儿红着眼圈儿,委屈地最后看了萧辞一眼,发现对方竟然根本没有看自己,一双眼睛玩味地盯在温言脸上。 “姐姐……”他委屈地叫了她一声。 萧辞的眼神难得从温言脸上移开了半分,但却也只有片刻。“去找刚刚带你上船的那个姐姐,领银子去吧。” 秋儿无法再留,只得拿了琵琶,灰溜溜地往门外走去。 两个人一走,船舱内便只剩下萧辞和温言两个人。 “抱歉饶了公主的雅兴,臣先告退。”温言向萧辞行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开。 可是走到门口一拉,却发现刚刚大方敞开的门居然锁了。 温言用力拉了几下,原本大开的门板突然变成了铁板一块,无论他怎么用力,都不能打开分毫。 “这……请殿下让人打开房门。” “妙歌!凌玉!把门打开。”萧辞朝外喊了几句,可是理所当然的无人应答。萧辞朝温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是殿下的请君入瓮吗?”温言道。 可是萧辞却一脸无辜,她再给自己斟了酒,边喝边回复道:“明明是驸马突然间闯过来,我哪有时间请什么君入什么瓮啊?” 温言气结,转身继续跟门做斗争。但是任由他拉地门板噼啪晃动,就是无法打开分毫。 就在他正想办法的时候,一只酒杯从背后递了过来。“驸马把我找来的人赶走了,那只能请驸马亲自来陪我喝酒。” 温言背后嗖地一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萧辞右手环抱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肩头,用身体把他压在门板上。左手从他身后环过来,酒杯递在他唇间。也不管温言是否愿意,稀里糊涂地灌了他一杯酒。 “唔……咳咳……”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辛辣的味道激得温言不住咳嗽。 温言惊慌失措地转身,看到萧辞近在咫尺的笑脸。“我……不喝酒……” “不喝酒难不成你是来自荐枕席的?”她眼里已有醉意,戏谑的笑意将原本的凌厉削减了三分。温言与她近在咫尺,能清晰地看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我才不是。”温言习惯性地回避萧辞的眼神,不经意便露出通红的耳根。 也不知这醉意到底有几分,萧辞左手捏着温言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那你把我的人弄走了,难道不觉得应该赔我点什么?” 她的身体压过来,几乎要吻上温言的嘴唇。 温言本能的往后一躲,后背撞在门板上,痛地他抖了一下。 萧辞与他离地极近,自然是发现了他的异常。萧辞神色一顿,略略退后给了他一点空间,问道:“不过一点皮肉伤,怎么到现在还不好?” 这一刻,她又冷静地可怕。 “放开我。”温言声音很小,但是萧辞却没办法装作没听到。 她眼底有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没有接话,而是退后一步彻底放开他。 原本是想再给自己倒杯酒,但是转身却看到桌上包小壮留下的药瓶。萧辞随意打开闻了一闻,想确认是不是药不够好,却到底于医道一窍不通,只得作罢。“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外面包小壮很快便找到了秋儿来时所乘船只,那老翁没走,一直等在原处。 秋儿临上船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转过身来,只见妙歌款步而来,手里还拿着一只靛蓝色的小布包。“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你琵琶弹地极好,曲也唱得不错。我们家姑爷说的是气话,不必当真。” 秋儿接了布包,只觉得里面分量不清。一个唱曲的小孩子,便是唱上一个月,怕是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于是他再次向妙歌道了谢,自行上了小船离开,很快便消失在一片茫茫的夜色中。 “以后多劝劝殿下,这样的人还是少招惹,平白又让人说闲话。”人一走,妙歌的便立刻垮下来。 月光之下,她身边晚来的凌玉却只不当事地笑笑。她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钥匙抛起又一把抓住。“这可轮不着我们去劝。别忘了现在咱们可是有驸马了,下次再有,让驸马来撵人就是了。” 小船里,秋儿放下琵琶,借着月色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放的是刚刚萧辞别在头上的绢花,和一块好大的银锭子。秋儿在黑暗里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鼻翼间好像还能问道那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说起来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说要跟他学琵琶,也不知这人会不会是个好学生? 船外水声一波波荡漾开去,划船的老翁声音沙哑地问道:“确认了吗?” 秋儿神色一暗,将绢花和银子都放回原处,又捏着布包的四角系好。做完这一切,他才在黑暗中点点头道:“确认了,正是萧辞和温言。” “温言还活着?” 一片黑暗中,秋儿的眼神也冷下来,眼底有某种恶毒的光芒闪过。“是,不仅活着,胆子还变大了。” 官船内,温言站在门边,欲逃无门,与站在床边等着他来上药的萧辞隐隐形成对立之势。 萧辞这些时日对温言的脾气多少也有了些了解。她知道这人看着温顺,其实很有一点倔脾气,钻到牛角尖里便出不来,加上又颇有些藏在心里的道理,想要说服他往往事倍功半。 萧辞回忆了一下这些日子里自己占上风的经验,直接抱着药瓶坐在床尾,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坦荡的目光直视着温言,道:“温言,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动手,你选一个吧。” 萧辞还是这样霸道不讲理。 “你……你根本就没醉。”温言语结。他原本就肤白,此刻飞上的红晕便格外明显,刚刚赶秋儿出门的气势被萧辞杀得片甲不留。 温言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来管萧辞的闲事。 他继续趴在门上,似乎想看看到底有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打开。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什么机关暗室,也不会有人来给他开门,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好像就找不到别的方法来缓解此时的尴尬。 萧辞看他恨不得徒手从门上扣洞的架势,不自觉就笑出了声。“你要不试试窗户,说不定没锁呢?” “窗……窗户……我……”温言不自觉看了窗户一眼。他跑到窗边,窗户是没锁,可是萧辞的房间在二层,离甲板足有丈高。 温言小心地探出身子,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 可是他才刚刚把双手撑在窗框上,先觉得有一双手钻进了后颈衣服,接着向下一拉,半个后背一凉。 温言翻窗户的动作立刻停住了,手一把扯住衣襟,以防萧辞把衣服拉地更低,屋内突然安静下来。 “殿下……”温言的声音颤抖,手指不自觉扣紧了门上的菱花图案。 温言后背的肤色跟他脸色一样白,如果没有那些纵横的鞭伤,整个人应当像是一块璞玉。可如今玉痕累累,让萧辞看着有些不忍。 “我说了,你要是不自己来,我就亲自动手。”萧辞用一根手指沿着鞭痕轻轻划过,温言身子一抖,后背也染上红晕。 其实大部分伤口已经长出了新 16. 云归(一) [] 自那天上药后,温言便更加深居简出,日日把自己闷到船舱里。连妙歌都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了。 萧辞翘着脚躺在窗边卧榻上,怀里抱着一盘刚刚送过来的春杏,对着妙歌大喊冤枉。“激他过来的是凌玉,锁门的也是凌玉,我不仅没怪他扰了我的雅兴,还好心帮他上了药,这里外里一算,我亏了啊。” 妙歌坐在书桌前替她写给京城的回信,闻言便觉得手里正大光明的说辞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不由得停笔问她:“殿下要是亏了,驸马早上还能站着从房间里走出去?” 萧辞抓了一个杏核就想要丢她。“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她还没有丢完,凌玉便进来报告行程。“咱们马上便到了云归镇了。” 云归镇是太傅的老家,正好又在王都到落亭山的必经之路上。此地以种植辛夷花闻名,但是他们来的时间不巧,花期已经到了末尾,大片的玫红被夏色吞没,只有百里青翠连绵。 萧辞每年去落亭山,都要顺道来这里停留个几天。 人虽然找不到,但魂若有个归处,便只能是云归。 萧辞吩咐凌玉和妙歌如常安排好人手,准备在镇上落脚。 凌玉问道:“那驸马那边,要不要通知一下。” 萧辞点点头。“当然,让他也准备一下,跟我们一起下船。” 快要靠岸时,温言终于不得不从船舱里走出来,旁边冲出兴奋不已的包小壮。他站在灿烂的阳光里,长长伸了个懒腰,大叫道:“我们终于能在平地上过夜了,这两天晃地我骨头都软了。” 包小壮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乐天精神,好像一种不管发生过什么都能翻篇。周围人受他感染,心里也觉得轻松,连温言嘴角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哎?那有个人?”包小壮指了指江心一只小小竹筏,上面有一人独自坐而垂钓,身旁放了一只不小的竹筐,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那人头戴斗笠,后背微驼,背对着船上众人。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是姿态上却总觉得不是很年轻。他也不撑篙,就那样顺水漂流。此刻两岸青山垂绿,倒映在碧水清波间,再加上孤舟老翁,倒是颇有意境。 包小壮感叹道:“这是驸马说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吗?” “花期都过了哪来的雪?”萧辞刚刚到甲板上,正站在包小壮和温言身后。 “那六月还能飞雪呢哎呀!”包小壮的辩解还没说完,便被萧辞一巴掌扒拉到一边。 江水将那奇怪的老翁带地离萧辞他们的大船更近了一些,于是他的身型渐渐清晰起来。 萧辞面色一沉,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一脸地若有所思。 正是这眨眼的功夫,那渔翁突然反身将鱼竿往水面上重重一拍,高高溅起的水花直冲船上护卫面门。 有人高声喊道:“小心刺客!” 四周所有船工打扮的侍卫立刻戒备,将萧辞和温言围在中间。萧辞不动声色的往前半步,将温言挡在身后。 这边侍卫尚未戒备完成,那边渔翁已经从竹筏上一跃而起。长长的鱼竿成了致命的武器,带着水花抽翻了好几个人。 他刚刚扮作老翁,不得不缩手缩脚。此刻他骤然出手,才发现他其实身量颇高,甚至比寻常护卫还要魁梧不少。 一片混乱之中,凌玉拔剑而上。 这是温言第一次见到凌玉与人动手。虽然来人武功招式刚猛霸道,只攻不守,招招搏命,长竿快到只剩一片虚影。但是凌玉见招拆招,硬是靠着一柄长剑将来人稳稳挡在了船舷之外,没有给对方上船的机会。 来人第一次攻击被凌玉击退,不得不翻身回到竹筏。但是他连片刻都不等,借着水的浮力反身再攻。长篙如枪,直奔凌玉面门。 船上一时间剑影重重,交击声不绝于耳,双方交手数招而未分胜负。 温言看妙歌和包小壮都有些紧张地盯着战局,倒是身旁的萧辞却没什么反应,甚至一副悠闲的模样。也不知她是见惯了刺客行刺的场面,还是习惯了在所有人紧张的时候冷静下来。 凌玉的剑势不减,但是对方却突然变招。竹竿不再一味逞强,反而黏在了凌玉的剑上。凌玉只觉得长剑瞬间又黏又重,不管怎样都摆脱不了对方。 竹竿势长,又占了一个强字,凌玉被压地节节后退。旁边一个船夫打扮的侍卫已经按捺不住,但是长剑才出鞘三分,便被萧辞不由分说一把按了下去。 “凌玉,攻他左路!”对方的脚刚一站到甲板,萧辞突然出声。只见凌玉剑势突然一转,直奔左路而去。 “走巽字位,长剑横披,断他竹竿。”萧辞再次出声。 凌玉身型一变,脚步快到让人看不清。剑风凌厉,长竿应声而断,截面整齐锋利。刚刚还与凌玉打个平手的渔翁瞬间便落了下风,被逼地狼狈倒退数步。 那人被迫重新跳上船舷,摆手大喊一句:“停手!不打了!” 凌玉的剑已经逼近了他的喉咙,堪堪在离他仅余一寸的地方止住了剑势。 那渔翁蹲在船舷上,手指轻轻拨开剑尖,心有余悸地说道:“我说凌玉,到底我是你家少帅,还是她是啊?” 他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到过分的脸来。 那人跳到甲板上和萧辞他们平视过来,才看出来个头实在是不矮,而且他自幼习武,真正是蜂腰猿臂。那张年轻的脸棱角分明,眉眼飞扬。虽然打输了,但是却混不在意,咧嘴一笑便有种压不住的勃勃英气。 凌玉轻轻“哼”了一声,倒提长剑,赔罪道:“凌玉不知少帅驾到,多有得罪。”话虽如此,可是面上却没什么歉意。说完这句话,她便收剑站回萧辞身边。 谁是主子,不言而喻。 那青年也不在意,仿佛早就知道她的脾气,转而一脸朝气地向萧辞笑着说道:“萧辞,好久不见!” 刚刚没什么反应的萧辞突然露出一个笑来,但是谁都看出来这笑中的怒火。“顾梁,你活腻歪了是吗?” 这位身高腿长,冒充成渔翁的青年人,正是如今的博州军少帅,顾梁。 萧辞出行前才刚刚给他拨完了今年的粮草军饷,甚至还去了一封长信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博州盯好了北狄人的动静。可是才过了不到一个月,这人就提溜着钓竿来冒充刺客了。 萧辞笑眯眯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笑容一收,一把揪住他耳朵。“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还学会行刺了?这钓鱼竿是不是比你们顾家枪好使啊,回头我让顾大帅做他十七八个□□门上,看你还敢不敢四处撒野。” “哎哎哎疼疼疼!你听我解释。我是来祝你新婚大喜的!我有正事要干!”顾梁生地人高马大,比萧辞足足高了一头,但是被她揪着耳朵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一指江上。“那筐里有我带来的两坛酒。上好的花雕。真的真的,不信你叫人取上来。” 萧辞松开他耳朵,跟顾梁一起趴在船舷上回头看去。 空荡荡的江面泛着浪花,小小竹筏安静地飘远。 顾少帅面色突然一变。“我酒呢?!” 刚刚他跳起来劲使大了,酒坛跟着竹筐一起翻下了竹筏,又打了这么半天,此刻竹筏上空空荡荡,那两坛好酒已经顺流而下,杳然去也。 “我酒呢!”顾梁哀嚎一声,欲哭无泪地趴在船舷上。 萧辞看着他这样就头疼,也不知道一向不苟言笑的顾大帅是怎么养出这样的一个儿子的。“就说你轻功烂,偏你不上心。行了,回头我找两坛好酒给你。别在这丢人了,赶紧跟着我上岸。” 顾梁虽然还是哼哼唧唧,但还是捂着发红的耳朵跟着萧辞上了岸。 一行人宿在提前安排好的客栈里。他们专门选了独门独户的院落,清净而无人打扰。 毕竟顾梁是来道喜的,虽然贺礼没了 17. 云归(二) [] “未尝不可。”萧辞笑地落拓。“其实一开始没想那么多,这还是后来慢慢琢磨出来的。朝堂上温阙逼得急,到处吵吵嚷嚷,不胜其烦。结果陛下跟我说,温阙自己就有个儿子,可堪婚嫁。其实现在想想,不过是一时消沉着相了而已,即便如今,我与他,亦有一战之力。” 其实理由什么的都是后来想出来安慰自己的,一盘死局里,总要想办法找出那一点活路来。 可是对于温言而言,却是祸从天降,无辜受累,稀里糊涂就成了驸马。 “其实对我来说,这个驸马是谁都没差,不过是逢场作戏几天,然后在别院里添一双筷子。与其把局面搅得更加混乱,不如索性选温阙的儿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顾梁一听就知道这是萧辞见招拆招,倒也不觉得意外。“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的诗文?” 萧辞愣了一下。“什么诗文?” 顾梁也不知道这人记性怎么这么差。“当年咱们带着人北上驰援的时候,有不少读书人还写过壮行诗你忘了?其中有一句‘王师出中原,五胡尽低头’,你当时还夸过的。” 萧辞敲了敲太阳穴,好像在回忆这两句诗。“全文是什么?你给我背一遍。” 顾少帅被问地呛了一口酒,他能记住这一句就不错了,哪里能记全文。 顾梁赶紧岔开话题。“那你现在呢?觉得他如何?你喜欢吗?” “温言其实很好,安静,不惹事。但是……”萧辞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道:“那又如何?” 萧辞见顾梁神色有些暗,便伸过手来,将手中酒壶与他一碰,道:“顾梁,咱们是朝堂里打滚的人,喜欢不喜欢的,先保命要紧。” 酒壶相撞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顾梁却瞬间后背生凉。 顾梁愣愣地看向她,喝过酒后眼睛雪亮。“萧辞,要自己先有一颗真心,别人才能真心对你的。你如果事事提防,别人自然只能对你退避三舍。” 这天底下最了解萧辞的,除了至尊之位上的皇帝,大概就只剩这个跟她一起搏过命的顾梁了。“外面传你给人禁了足,但我猜是你把人打得下不来床了。” 萧辞呛了一口酒。“事……事出有因……” 两人一来一往,说了不少年少时的糗事,桌上的酒壶也空的七七八八,两颗脑袋里的浆糊也越来越稠糊。 “你年年来云归,到底是因为放不下太傅吧。”顾梁打了个酒嗝。 萧辞没有接话,自顾自抱着酒壶灌酒。 顾梁喝酒后的眼神越来越亮,直勾勾地盯着萧辞。“我后悔了,当年我就不该逼你去战场。你就应该好好待在京城,做你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好好看着太傅,也省得这么多年……放不下……嗝……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我把北狄人的头砍下来送给你,别的什么都不用做。” 萧辞啪得一巴掌打在顾梁东倒西歪的脑袋上。“我不去?我不去你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最后打……那人叫什么来着?” 萧辞挠挠脑袋。那个人名挂在嘴边,但是她此刻脑袋里都是浆糊,北狄人那又臭又长的人名实在是想不起来。“要不是为了救你小子,我现在肯定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高手……” “救我……嘿嘿都是为了救我……回头我送你人头……北狄人的人头……我把北狄左右贤王的脑袋砍下来,送给你!”顾少帅刚刚傻笑两声,脑袋就“咚”地一声砸在小桌上。 萧辞觉得这声音好像直接砸在了心口上。如果没去过战场,就不会跟博州军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朝臣更不会如此忌惮她。 可是如果她没有去过,不知道沙场铁血是什么,不知道前方战士是在以怎样的代价守护着大俞的每一寸土地,那么她也不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压制朝中要求限制博州军的意见,反而要力保粮饷供应。 萧辞眼里的醉意褪去,留下一片清冷的精明,她对着不省人事的顾梁笑了一声。“我救你是为了大俞,你以为是为了你?脑子不行,好歹把酒量练一练。” 萧辞用右手端起酒杯,酒面微微颤抖。她用尽全力,手指也只能勉强做屈伸状,却无论如何都握不紧。不紧就不紧吧,但是至少,她已经能把酒杯端起来了。 酒量再好,总也有醉的时候。 萧辞一个人,终于月华初上之时喝到灵台混沌。 顾梁还在桌子上趴着。她先是推了推他的肩膀,见对方毫无反应,又狠狠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看顾梁还是一动不动,才确认此人一时半会起不来了。 萧辞喝光了最后剩下的半壶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院中大喊道:“凌玉!你家少帅醉了!” 没人应答,她便想往前走一步再喊一次,但是忘了这是在屋顶上。那一刻,大俞的长公主在空中狠狠提气扭身,把醉酒状态下仅剩的一点轻功发挥到极致,差一点扭了腰才终于控制自己没有直接摔到地上。 但她落地没站稳,控制不住地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把身后过来扶她的人撞得一起摔倒。 萧辞觉得自己身后倚着的东西软软的,好像不是墙或者柱子。她一回头,看到一张熟悉柔和的白皙脸庞。 她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才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温言?” 不知道温言在屋檐下站了多久,萧辞一贴上他,便觉得凉凉的好舒服。 温言看着她,知道这次她是真的醉了。 虽然萧辞手脚不太规矩,但温言还是好脾气地扶着萧辞往房间走,连开口都是一贯的彬彬有礼。“殿下醉了,臣扶殿下回房。” 温言红着脸,不得不半抱半扶着萧辞,可是萧辞哪里是听话的人。 “顾……顾梁……”萧辞不走,伸手指着房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臣会找人安置顾少帅,殿下先回去。”温言不愿她这幅醉酒模样被人看见,忙喊了包小壮去找妙歌来。 “不是这个事……呃……”萧辞边走边打了个酒嗝,左脚绊着右脚,不情愿地由着温言带着她往房间里走。 “我想说的是……”萧辞刚刚被拉进屋,就单手勾住温言脖颈,逼得他低头,好从极近处问他:“王师出中原,五胡尽低头。是你写的啊?” 萧辞喝酒喝地脸上一片红晕。她脑子不太清楚,眼神也有些迷离,可是她还记得这两句诗。 温言一愣,写的时候他还小,一晃多年过去,才发现自己也曾经有过少年豪情的时候。那时北狄人南下,大俞生死存亡之季,博州军少帅顾梁,率三万京城守备军北上驰援,长公主萧辞亲自督军。 当时温府 18. 云归(三) [] 萧辞伸手碰了碰温言热辣辣的脸皮,神色迷离地与温言对视了一会儿,又放弃般一下子趴在他颈窝里。灼热的气息持续地喷在温言颈部皮肤上,一直痒到他心里。 萧辞的声音一贯冷清,这一次却因为醉酒而沙哑。“算了,你也别给我写什么诗了……左右我对你也不好,你肯定也没什么好话。” 萧辞的头发蹭到了温言的鼻翼间,满身的酒香和温热的身体让温言也有点失常,好像不用喝酒,他自己就先醉了。 “殿下对臣……”温言想说她一句好,但是想想又觉得她确实也做了些混账事。“虽然确实也没有那么好。” 温言心里闪过这段日子和萧辞为数不多的相处的记忆。他还记得长这么大收到的唯一一件礼物,记得她给自己包扎的手指,还记得她不动声色站在自己面前,生怕顾梁会伤到自己。 “但是臣没有记恨殿下。”看似实在安慰萧辞,但是温言自己却渐渐放松了下来。他低声笑笑:“易地而处,如果我要找一个人,找到穷途末路终见曙光,却被人……哪怕是误打误撞,毁于一旦,我也一定很生气,也会恨不得打他一顿出气。” 良久,萧辞闷闷的声音从他颈间传来。“记吃不记打。” 明明不是什么好话,温言却像得了什么奖励一样,突然高兴了起来。“我以后……我不给殿下添乱了,殿下一定会找到太傅下落。太傅一定会没事。” 萧辞一只手放开温言,迷迷糊糊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塞在温言怀里。“其实我还有一条线索,可是我看不明白。” 温言掏出手帕。那手帕做工布料都寻常,唯一有私人特征的,只有右下角上绣着的五朵梅花,上下各有两朵正向上,中间一朵位置稍微偏右,却是微微向□□斜着的。 他再想低头问萧辞,却见对方已经趴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她呼吸有些急促,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显然睡地也并不安慰。 睡着的萧辞脸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那双狭长的眸子一旦闭上,往日间独属于萧辞的凌厉的压迫感便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恬静的美感。 温言本该松一口气的,但是不知为何,看着萧辞难得的睡颜,温言却觉得心跳越发快了起来。他心里有一片野草,被萧辞的呼吸一下下吹着,瞬间就疯长了起来。 温言没有喝酒,脸上却浮出了红晕。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对萧辞有了这种心思,也许是从发现她关注自己的喜好开始,也许是在她要他说出自己心里的话的时候开始。 总之这一刻,他非常想抱她。 另一边包小壮其实早早便找到了妙歌的房间。妙歌正和凌玉待在一起不知道在收拾些什么。二人听了包小壮的话,却都没有要出门帮忙的打算。 “殿下还和顾少帅在一起吗?”妙歌问。 “没啊,和驸马在一起呢。”包小壮这个老实孩子急地满头大汗,不懂妙歌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还这么问。 妙歌放心一笑。“殿下酒品好得很,喝醉了很快就睡了,驸马自然会照顾,用不着咱们瞎操心。” “可是殿下这次好像真的喝醉了啊。”包小壮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他觉得喝醉了是一个很危险的情况。 妙歌叹了口气,耐心道:“傻小壮,就是喝醉了才好。”妙歌一拍包小壮脑门。“你想想,这是自己家的公主,自己家驸马,肥水不流外人田,里外里咱们都不吃亏,名正又言顺,合情又合理,担心什么?” “啊?”包小壮还是没听懂。 一旁一直没说话凌玉却突然问道:“那这次还要锁门吗?” 妙歌想了一下,道:“不用,跑不了。” “我……我要不还是去看看驸马……”包小壮心里越来越忐忑。 他刚想出门,被凌玉一把揪住后衣领。“不许去!跟我去背顾梁。” 温言等到萧辞完全睡熟了,才终于敢稍微动了动身子。但是这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被萧辞牢牢抱紧了。他想要挣扎离开,但是稍微一动,怀里的萧辞就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萧辞睡着了便喜欢抱着点什么,平时还好,但是喝醉了尤其不讲理,越抱越死,不用上吃奶的力气根本不撒手。温言要是早知道,一定不会等到她睡熟才想着走。 “殿……殿下……”温言终于鼓起勇气,试图用极小的力气掰开萧辞箍住他的手臂。“时候不早了,臣去……叫妙歌来……” “别动。”萧辞的鼻子蹭到了温言的喉结一侧。他立刻感到一阵热流从小腹冲上来,后背滚过一阵酥麻。 有些经历温言虽然没有,但是此刻本能也能告诉他发生来什么。 温言立刻不敢再动,只死死盯着床顶,同时深深呼吸等着自己平静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终于平复了下来,才敢敢微微低头,却意外看到她在拉扯间露出的右侧雪肩。 温言第一反应是非礼勿视,但是就在错开眼神的那一瞬间,一个狰狞的伤疤却黏住了他的视线。 那疤痕呈椭圆形,颜色已经淡了,但是表面却依然丑陋,显然当时受伤颇重。温言甚至能想象到当时鲜血淋漓的场面。 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谁敢伤她?温言想到今晚顾梁和萧辞的谈话,心中便猜测是当年在博州战场留下的。 大俞虽然民风开放,可是从未有过女子上战场的先例。直到那年北狄南下,几成灭国之势,才有了长公主亲自督战,与顾少帅共赴前线。 那场战争打了将近一年。可是当博州军终于以惨痛的代价打退北狄人之后,人们再说起来,还是将大部分功劳归功于顾大帅用兵如神,博州军民一心。虽然偶尔有人提及当时的长公主,也不过说一句勇气可嘉,再无后话。 甚至时间愈久,偶然再提起来,风向便渐渐变了。更多的言论变成了女子不该太过刚强,不该行事太过高调,还是宜室宜家的好。 这些人享受着她用命挣来的和平,却传着忘恩负义的流言。 即便是当时的温言,想到此事,虽然心有感慨,但是心里也认为萧辞毕竟养尊处优,即便真的上了战场,也不会真的让她冲锋陷阵去,最多是说些漂亮话鼓舞士气罢了。 可是如果萧辞只是稳坐后方,她靠什么赢得顾少帅的青眼至今?她今日的身份,是她用自己的血肉换来的。 温言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再低头偷偷看她。 这一次,他不顾擂鼓般的心跳,而是贪婪地,在她的睡颜上多停留了那么片刻。看着她时,温言觉得自己何其有幸。 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手臂,将她无意间露出的一小块皮肤盖好,然后在无声之 19. 云归(四) [] 温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色沉静而安稳,原本那一丝丝的不安情绪也被茶香安抚下来,一切都自然而平淡。他每一个动作都有条不紊,与他平日里地小心不同,一套煮茶地流程行云流水地下来,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犹豫。 阳光温暖地笼罩着温言,给那一身天青色带出淡的暖意。春日已逝,夏日渐长。 温言完成了一切,再次抬头看向萧辞的时候,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紧张或羞涩,黑白眸子中只剩下澄澈的暖意。“这茶叫做不知春。虽然不能跟宫中相比,但至少也是今年的新茶,殿下不妨尝个新鲜。” 这样的温言给人的感觉,简直舒服地像是阳光一样。 萧辞没有答话,只一撩衣袍坐在了他的对面,安静地等着他带来的第一杯茶。 借着茶香氤氲,温言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地整整齐齐的帕子,轻轻放在桌上。“物归原主。” 萧辞眼睛一下睁地滚圆。“怎么会在你这?” 温言微微垂目,浅浅吹了一下茶水。“殿下昨夜醉了,塞在了臣的怀里。” 他心里有些犹豫,眼神便闪了一下。但还是问道:“请问殿下,这手帕,当真与太傅失踪有关?” 萧辞收回手帕,神情有了一丝凝重,道:“这是当年太傅失踪前,有人送来的。据说当时太傅看了一眼,就出了门。他的独子当时才只有十三岁,调皮地紧。太傅让他留在家里温书,可他不愿意。扒在太傅的马车底出了门,自此两人再也没有回来。” 她一贯神采奕奕,少有这般沉重的时刻。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但还是问道:“既然昨夜这帕子放在驸马手中,驸马可看出什么来了?” 话到嘴边,温言却有些犹豫。这手帕在萧辞手中放了五年,磨地半旧,想来是被她千百遍地研究过了。自己才看了一晚,便出来指手画脚,实在是讨人厌的很。 萧辞似乎看出了温言心中的退却,反倒鼓励道:“这手帕我查了五年,不管是做工、针线、面料都一一调查过了,但依然一无所获。所以,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若你真的有什么发现,无论是对错,但说无妨。” 也许是萧辞的信任感染了温言。他放下手中茶杯,将手帕自萧辞手中抽出,铺在桌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将手帕抻平,柔声说道:“这五朵梅花的排列,似乎有点问题。” “四角梅花朝上,一侧间距宽,一侧却较近。唯独中间的梅花却侧放在一侧,如果中间的彻底横过来,变成一横的话,恰好成了一个卦象。”白皙的手指横向一划,在四朵梅花见划开一道无形的天堑。 “卦象?”萧辞不解。 “坎卦。”温言解释道:“坎属水,居北,水流而不盈,外柔而中刚,在上为天险不可升,在地则为山川丘陵不可行,陷困重重。” 萧辞面色凝重。温言的说法未免太牵强,但是她如今计无所出,也只能听他的。“说下去。” “臣……其实去过的地方极少。只在年少时借着游学之名到过一处梅林,中有瀑布相隔,两岸凉亭相对……”温言有些犹豫,但看到萧辞的脸色,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或可应上此卦。” “在何处?” 温言的眼神垂地更低,紧紧盯在这五朵梅花上,小心地说出他心中的答案。“落亭山。” 简单的三个字,萧辞从小到大听了不知多少遍,却没有一次想此刻这般让她心惊。她少时在落亭山学武,立刻便明白了温言所指为后山梅林。 “那片梅林平日里人迹罕至,连我都没去过几次,你如何记得?”萧辞问道。 “那梅林旁边,是落亭山的旧书阁。臣不善武技,只能泡在书堆里打发时间,从窗口望出去,正好看到。” 这样的角度,的确是萧辞平日里不曾注意的。 难道太傅的失踪跟落亭山有关?而且怎么会是旧书阁那个地方?萧辞望着手帕出神,眉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 温言低头把已经凉了的茶换掉,重新给她泡了新茶。“殿下可要尽快启程?” 其实他心里有些后悔。这个卦象的说法其实很没有依据道理,说白了不过是他自己的臆想。万一错了,不仅是浪费时间,更是让萧辞好不容易升起的愿望再次破灭。 “温言,谢谢你。” 温言抬头,看到萧辞眉目舒展,眼神中是毫不吝啬的鼓励。 “虽然这个线索不见得是对的,甚至可能根本就子虚乌有,但是现在任何线索对我而言都是有用的。所以无论如何,谢谢你。至于动身的时间,左右过了这么多年,不用着急。” 他们这边正说着,顾梁的声音就在屋檐下响起。“凌玉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博州?” 这人嗓门是在沙场上练出来的,一张嘴就吵地人脑仁疼。萧辞倒是习惯了,温言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 旁边萧辞赶紧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说,顾梁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以前你说不成亲要跟着萧辞。可是现在她自己都成亲嫁人了,你还再这拖着干什么?” 这可就是顾梁自己越抹越黑了。 凌玉黑着脸走进院子,顾梁紧走几步堵住她的去路。“博州虽然不比京城,但是富贵人家也还是有的。回头我让我爹认你当个干女儿,我认你当干妹妹,有我们顾家在身后,保准你能进高门大户当少奶奶,不比跟着萧辞当下人强。” 萧辞长眉一挑,顾梁总算说清楚了自己的立场。 凌玉避无可避,只能冷着一张脸道:“我在长公主府中,长公主倚重我,甚至连朝中大事都与我商量,府中上下无不对我尊敬有加,将我当半个主子看待。嫁了人,要做的不过是伺候公婆,辅佐丈夫,一辈子困在方寸小院中等着男人赏个好脸色,死后连名字都不能留下一个。名为主子,实际却是半个下人。换成少帅,会如何选?” “我……这……”顾梁吱唔了半天,没说出个结果。只能拿出家长做派。“你哪来这么多歪理?萧辞教的?” 萧辞一口茶噎在嗓子里。心说怎么什么都往我头上扣。 “更何况,”凌玉微抬眼角,余光撇到房顶上看热闹的两人。“长公主可比大宅门里的妯娌媳妇毛病少多了。” 说罢一挑下巴,再不理会顾梁,绕过他往屋内走去。 < 20. 云归(五) [] 顾梁来时走的水路,去时却选了一匹快马。虽说萧辞摆了他一道,但是他却丝毫不着急,牵着缰绳,大大方方地往城外走去。 温言站在身边,不争不抢,跟着他的速度前行。 顾梁身量颇高,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一身深黑色劲装短打,衬得宽肩窄腰,英气勃勃。温言却是一身天青色宽袖长袍,腰上悬着一枚圆形白玉螭龙佩,气质温润,站在顾梁身边,几乎是与世无争。 两人并肩而站,却气质迥异,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他们步速很慢,沿着河堤往城外方向走去。 云归虽然是小镇,但是河边却热闹地很,店铺鳞次栉比,各种摆摊的小贩沿岸排开。河面上船只往来,船上摆个七八筐新鲜的果子,叫卖声随着船桨和水波层层叠叠地推开。岸边的辛夷花已经过了花期,但是属于初夏的生机却无处不在。 成群的孩童扯着风筝鱼一般从他们身旁跑过。一个小男孩被脚下石子绊了一下,往前一趴正好撞在温言身上。 也不知道这小鬼去哪里野来着,温言后背上被他抓了好大一个黑手印,简直惨不忍睹。 那小孩身板还没张开,只有温言一半的高度。哪怕只看衣料上层层的暗纹,他也知道是撞到了贵人,一时间怯生生地待在原地不敢动弹。等了半天对方也没给回应,小男孩才终于小心翼翼地抬头,却看到一张带着微笑的温柔到过分的白玉脸庞。 “是撞到了吗?”温言半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预期中的责骂没有落下来,小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待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却突然闯进来一张巨大的鬼脸。 “啊——还不快跑!”顾梁咧着大嘴瞪着眼睛突然出现,吓地小孩子“哇”地一声大叫,扭头快速地跑走了。 顾梁恶作剧得逞,摇头晃脑好不得意。他看向旁边温柔笑着的温言,又低头撇了一眼他衣服上那块刺眼的的脏印子,道:“驸马可真是好脾气,怪不得连萧辞都喜欢你。” 温言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你不用意外。”顾梁拍了拍身边的骏马,“我认识她多年。当年北狄南下,我又和她肩并肩上战场。她这个人啊,胆子大,主意正,见识多,但是能让她闭嘴发愁的,这些年还真是只见过你一个。” “你有意躲着她。她不高兴。”顾梁意味深重地看了温言一眼,接着重新牵起马缰,继续往城外方向走去。 温言愣了一下,也走了几步,跟在他身边,少有的主动开了口。“既然说到殿下,在下有一件事想要问少帅。当年,为何会让一国公主上战场?” 顾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由得斜斜打量他。见温言面色真诚,顾梁才终于道:“你听过当年萧辞当街杀了兵部尚书的事吗?” 温言点点头。此事京城里传地沸沸扬扬,温言当然知道。 “当年的朝廷,对于边境上拥兵的将领,一直是颇为忌惮,封赏刻薄便不提了,每年连粮草都要求着他们。每年入了秋,北狄人粮草短缺,便不停骚扰边境。他们一贯骁勇,往年也有过摩擦。但是当年他们突然倾巢南下,却是没有料到的。博州军即便奋力抵抗,却依然战事艰难。” “尤其是当年博州军自己也是粮草不济,我父亲接连上书求援,但当时的那帮文臣,却怀疑博州军军报不实,兵部尚书怕言官弹劾,也说只是普通边境摩擦,导致朝廷支援迟迟不到。” 顾梁飞扬的长眉拧在了一起,高高的眉骨打下阴影,一贯明亮的眼睛里闪过经年不散的刀光剑影,阴霾层层叠叠地堆上来,最终都凝固在眉间那道展不开的川字之中。 “我当时做为质子留在京城,消息不通。等博州真的情势危机,几乎要兵败城破之时,兵部才不得不上报。可是当时我父亲已经受伤,军中士气低迷,全防线全靠着我父亲手下的凌将军在硬撑,整个博州危如累卵。而一旦北狄人过了博州,便可直捣京城,根本无险可守。” “当时朝廷中有两个应对之策,其一,朝廷希望我能带兵支援,以少帅之名振奋军心。其二,便是要长公主萧辞和亲北狄。当年萧辞只有十九岁,脾气却比谁都大。她自然不同意,但是朝臣却说她是舍不得京城繁华,不顾大俞百姓的命运。最后还是太傅力保萧辞,说和亲只能解一时之困,无法让我大俞百姓真正免于受北狄铁骑蹂躏的命运。于是最终,主战派占了上风。” “可是当时我年轻气盛啊,居然拿这种事情赌气。”顾梁长长叹了一口气,步伐有些沉重。“我当时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要朝廷严惩当时的兵部尚书。二是要陛下御驾亲征,跟我一起上战场,我想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沙场铁血是什么样的。” 那天已经入了秋,但是却下了一场暴雨。萧辞来到在京城的顾府,求顾梁带兵北上。 在顾梁提出要求之后,萧辞只说了一个“好”,紧接着便转身冲进雨幕里。 再回来时,她已经把当时的兵部尚书从天牢里提了出来,一路快马拖到他的府门外。 那天暴雨如注,天沉地几乎要砸在地上。萧辞砸开了顾梁的大门,跪在冰凉的泥水里求他。“顾梁,,人我给你提出来了,只要你肯带兵出征,此人随你处置!” 顾梁铁青着脸站在门外,看着地上已经只剩半口气的兵部尚书,和虽然跪在地上却脊背笔直的女子。 他解下了自己的佩刀,扔到她的面前。“请公主殿下殿下,手刃贼人,以解博州之恨。” 当时的萧辞只有十九岁,在朝堂上打滚了四年,但是有太傅挡在前面,她的心肠还没有真正硬起来,更没有亲手杀过人。 可是那天她只说了一句“好”。手虽然颤抖着,但是却毫不犹豫地捡起了顾梁的刀。拿刀的那一瞬间,她把自己所有的怯懦都逼到看不见的角落里。 躺在地上的兵部尚书身穿囚衣,满身狼狈。他惊恐地睁着眼睛,看她一步步走过来。 萧辞心里发狠,但是手却是抖的,她几乎疯狂地砍向地上的人。小时候学过的招式都忘了,甚至连要害都不知道在哪里。 一刀下去,血溅到她地脸上,但是她似乎浑然不觉。痛苦的惨叫声甚至压过了雨声,但她充耳不闻。她只知道一下又一下地砍下去,狠狠地拼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她砍断了对方的脖子。 大雨将满地血水冲刷干净。 萧辞气喘吁吁地丢下刀,两臂灌铅一般沉重。“第一件事,我做到了。第二件事,陛下身份尊贵,由本宫替陛下出征,以证明我萧氏皇族,从未有一刻忘记博州。请少帅尽快准备,三日后我们便启程北上。另外,打退北狄人后,本宫承诺,博州军再不需派质子在京。一诺千金,绝不反悔。萧辞就这样,被我带上了战场。” 云归城比想象的小,几乎不足以放下这个沉重的故事。温言沉默地听着,觉得胸中满到发胀。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颤抖着握成了拳。 他不知道只有十九岁地萧辞,到底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向一个活人挥刀。他更无法想象,萧辞是如何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才终于打退了北狄,让博州稳定下来。 “到了博州后,我父亲称病避而不见,博州那些老家伙更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处处刁难她。住最差的帐篷,吃的用的连最普通的士兵还不如。她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带,只身北上,硬是一样样都挨下来了,没有一句怨言。” “终于我父亲不得不见她,还以为她会借着身份想要压我父亲一头。她却说这里只有将军,没有公主,甘愿做我父帅阵前走卒。所以我私底下习惯了叫她名字,而不是殿下。” “她师承落亭山,单打独斗军中没有人是对手。军中靠拳头说话,她在校场上甫一出手,不少人心里就服了。出京城前,她连杀人都不敢。可是到了博州,她提剑出阵从未犹豫。”顾梁也有片刻喟然。 “我还记得有一次出征前,面对敌军主力,不少士兵底气不足,是她站到最前面来,说她是萧氏皇族,乃是代陛下出征,天命所在,必能战无不胜。” 那时候战事紧张,顾梁无暇顾及萧辞心里怎么想的。但是事后回想,发现她从一个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到每天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竟然从没有抱怨过。 “那场仗断断续续,竟然打了一年多快两年才完。萧辞也……”顾梁叹了口气。“都说‘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博州偏北,本就物产不丰,加上战争,民生就更难。” 顾梁看着眼前的富庶繁华,再想到博州的荒凉,不由得心生羡慕。 “之前的朝廷从来没有管过我们的死活。即便是调粮,也是只能勉强让我们活下去,有时候连第二年的种子粮都留不出来。”顾梁苦涩一笑,像是不好 21. 云归(六) [] 出门在外,萧辞把所有累赘的金玉配饰都丢到一边。同样的,那些华丽繁复的长裙宫装也统统留在了京城,改换了一件素面对襟灰蓝色长裙,整个人简单又清爽,不像金枝玉叶的公主,倒像是什么江湖落拓客。 夕阳下的她的身型有一点单薄,一手撑在腮边,露出纤细脆弱的手骨。温言无法想象这样一双手,提刀杀人是什么样子。 听到温言的声音,萧辞从河边站起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你喜欢辛夷花?那明年我们可以再早一点动身,在云归多住一些日子便是了。” 温言背后倚着夕阳,脸上的笑意也暖暖的。他走到萧辞身边,问道:“殿下怎么会一个人在门外?凌玉和小壮呢?” “妙歌去见了太傅的族人,一直不回来,我让凌玉和小壮去接她一下。” 萧辞无奈地怂了一下肩。“妙歌不回来就没人管我们晚饭了。我知道云归有家馄饨做的不错,驸马可介意?” 其实以温言此刻的心境,哪怕萧辞带他吃毒药全席,他也无不点头应允。 萧辞选的这家连个正经店面都没有,只在河边撑了个摊子。这老板显然已做了多年,包馄饨的手法娴熟,肉馅一抹一捏,然后“嗖”地一下甩进锅里。一碗馄饨出锅后洒上香油葱花,热气腾腾的香气熨贴着每一个食客的味蕾。 桌椅边角上都老得有了一层油腻的包浆,萧辞倒是不在乎。温言身上左右已经黑了一片,更是坐得大大方方。 萧辞似乎是常客,给了老板一把铜钱,直接点了两碗馄饨。 等待期间,萧辞总觉得温言脸上有几分异常,便问道:“顾梁给你脸色看了?” 温言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浅浅一笑,回应道:“我只是跟顾少帅聊了聊往事,而且少帅也是担心殿下。” 萧辞心说我还不知道顾梁的脾气。“顾梁少年时过得艰难,对于京城中人难免心有不平。他说的话不太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其实萧辞猜顾梁猜地大差不差,但是她却不够了解温言。 温言突然不想过多解释顾梁,而是岔开话题,转而问道:“说起来,凌玉和顾少帅,究竟是什么关系?” “凌玉是当年博州军长风将军凌云风的孤女。凌风将军和现在的顾大帅是八拜之交,凌玉和顾梁从小一起学武,又一起长大,感情怕是比寻常兄妹都要好些。” “当年我去博州,顾帅看我和凌玉年纪相仿,便让她带着我熟悉军中事务。后来凌将军阵亡,而我带人追杀,取了敌军将领首级。我离开博州的时候,凌玉说她想去看看她爹守了一辈子的江山到底长什么样,可能多少也是有点报答我的意思,于是便跟着我到了京城。” 所以那句“半个主子”,其实凌玉说的也不算假,萧辞的确没有真的把她当作奴婢来看待。 说话间馄饨已经来了,萧辞跟老板要了半碗香菜,再抓了两只勺子,分给温言一个。温暖的汤汁下肚,好像你死我亡的战争也变得不那么可怕。 “那妙歌呢?”温言的吃相远比萧辞好看一万倍。 萧辞抱着碗喝了一口面汤。“妙歌是云归本地人。当年她在戏班子里学戏,挨了打逃出来,被太傅夫人撞见。她心一软便买到了府中,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太傅失踪后,没有一年,夫人也跟着去了。我遣散了一众仆人,只有妙歌不肯走。我当时身边也缺一个可靠又知根知底的人帮我打理身边琐事,所以我便让她留在了我身边。” 温言吃面也是安安静静的。他在府中这些时间,知道妙歌的好处岂止是萧辞说的这些。她不仅熟悉萧辞的喜好,更重要的是心思缜密,又惯常会察言观色。她见惯了府中形形色色的人心,永远只出现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 萧辞继续道:“这里是太傅老家,还有些亲戚在这里。每年路过的时候,妙歌都要去走一圈,问问他们有没有新的消息。” “那殿下不去吗?”温言问道。 “那些人啊,早就在祠堂里给太傅连牌位都置办好了。也就妙歌傻,明明自己的月钱也没多少银子,还每年拿来给路家的那些人分了,托他们继续寻找太傅的下落。” 想来在世人眼里,傻的从来不止是妙歌。即便连萧辞自己,也连续五年未曾放弃寻找。 “那小壮呢?” 萧辞先愣了一下,接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温言,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苦大仇深。” 她乐呵呵地看着温言。“小壮他爹娘都是庄子上的农户,妙歌瞧着他话多热闹,才给带到府里的,也算是涨涨见识,过些年要放他回家尽孝的。” 也许是军中养成的习惯,萧辞虽然跟温言边说边吃,但是吃地却很快。令她意外的是,温言看似说话都是慢条斯理的人,竟然吃饭也很利索。 面对着盆干碗净的两只大碗,萧辞调笑道:“堂堂相府公子,吃这个委屈你了。” 温言并不生气。“殿下何必揶揄我,那别院什么样,殿下不也见到了吗?” “你父亲为何要冷落你在别院?” “我若说我不知道,殿下可信?” 萧辞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行,我信。”萧辞换了个话题。“那追查太傅下落这件事,你怎么想?也觉得傻吗?” 温言脸上依然是那般温柔的笑意。“有些事,傻一次又何妨?臣陪殿下,一傻到底。” 春日的晚风柔柔地打在脸上,千万盏河灯在暮春晚风里飘荡。橘黄色的烛光映在温言脸上,就好像精雕细琢的白玉突然染上了人间烟火,原本冰凉的玉色也带上了温度。 萧辞看着他,有某一刻的失神。 只是片刻,萧辞忍不住笑出了声。“走吧,你第一次来云归,带你随便走走。” 两人便沿着这一路的红尘烟火,缓步向客栈方向走去,间或说一点无关痛痒的小事,姿态闲适仿佛寻常情侣。 温言话不多,萧辞便也懒得开口,心里什么都不想,人就变得松弛,于是往日那些艰难的日子,似乎都能在这令人身心舒畅的春风里化于无形。 那夜萧辞做了个梦。 梦里路溪桥还穿着当年的半旧宽袖白长袍,也没有戴冠,只用一只乌木簪子将头发束在头顶,姿态闲适地坐在路府后院书房外的大树下看书。 那天阳光温柔地穿过树叶,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他很瘦, 22. 落亭(二) [] 刚刚得知太傅失踪那段时间,她常常会做跟太傅有关的梦,梦里光怪陆离,什么样的画面都有。 可是这是第一次,梦地这样真切。 她醒来后,看着床顶呆了半天,才终于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爬起来自行收拾了一番,自觉一切如常才开了门。 妙歌进来准备早点。她两眼肿得核桃一样,低着头不肯让萧辞看见。 萧辞视若无睹地吃完了早饭。 到了客栈外,意外看到有两匹骏马并立在门口,每一匹都身姿矫健,显然挑马的人是个行家。凌玉和包小壮站在旁边,正在检查马具是否齐备。 “凌玉,你挑的马?” 凌玉摇摇头。“是驸马挑的。” 温言跟在萧辞后面过来。他只看了萧辞一眼,就觉得她情绪不高,便更放缓了声音道:“此地离落亭山水路绕远,骑马却一日可到。殿下若急着赶路,不如换成陆路?” 萧辞额边碎被晨风发吹起。温言忍不住抬了下手,终不好意思在人前与她过于亲密。“你不用顾及我的伤,早就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躲在船舱里不出来,都是装病骗你的。” 不是谎言的谎言被说出来,萧辞情不自禁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了句“好”,算是采纳了温言的建议。 她第一个翻身上了马,左手熟练地将缰绳一把攥在手中,右手随意垂在身边。 “那我先出发。凌玉和妙歌整顿好其他人,我们落亭山汇合。”她也不看身后众人,只自顾自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向城外跑去。 从云归到落亭,一路杂花生树,说不尽的好风景。耳畔的风滑过耳畔,马蹄声哒哒地敲散了萧辞的心头的沉重。 令她没想到的是,温言的马术居然不差,他一直跟在萧辞身后半个马身的位置,不快一步,也绝不被她拉下。 萧辞不说话,温言就默默跟在身后。 马儿带着他们劈开空气,速度快地几乎睁不开眼睛。 萧辞沿着官道,一口气跑到落亭山下。 落亭山原本是个江湖门派,掌门无胤道人年轻时醉心剑道,一把九思剑横扫江南,留下了不小的威名。虽不说是天下无敌,但是在剑法上却一定能排进当世前三。后来他极少下山,更少有用剑,世人便将他的剑法传地更加邪乎。 但是真正让落亭山声望日隆的,还是因为大俞上一代皇帝年少时曾经游学至此,江湖流传他与掌门无胤道人有半师之谊。后来萧氏皇族又送公主上山,便让落亭山在江湖上地位越发超群。 因此无胤道人的八十大寿,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来了不少人。山脚下既有江湖打扮的剑客浪子,也有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数十个小道士在山下引导客人,一个个热络地跟“王员外”、“张大人”和“李大侠”轮番打着招呼。 萧辞抱着手坐在马背上,从远处冷眼看着山路上拥挤的人潮。除了各路身份显赫的游人,中间还夹杂着不少奇形怪状的牛鬼蛇神。江湖上本就多奇人异士,无胤老头又来者不拒,有些怪人大概也正常。 落亭山热闹的简直不像是一处修道之所,没有半分世外的风骨。 “怎么到了又不肯上山?”温言催马走进几步,站到萧辞身后。 “这路太挤了,放不下咱们。”萧辞拨转马头。“咱们换条路上山。” 一天的路,萧辞大半天就跑到了。情绪一过,就觉得有些饿了。 她看向身后的温言。他也跟着自己没头没脑地跑了半天,却没有半句抱怨,只是默默跟着她。 这次也不着急赶路了,两人缓步而行,绕道到了后山。 “驸马爬过山吗?”萧辞下了马,一拍马屁股,放它自由。 温言也同样放了马。他抬头看着一片葱绿的山坡,疑惑道:“殿下的意思是,要从这里上山?” 萧辞一点头。“跟我走,带你上山采果子去!” 萧辞不愧是从小就学武于此,竟然能在一片茂盛中愣是找出一条路来。 “这里原本有条小路,但是这么多年,估计很少有人走了。”她一脚踢开眼前碍事的藤蔓,带着温言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路往上走。 萧辞倒是习惯,只是温言实在是第一次爬这样的山,一路上不知被树枝划了多少次。到了陡峭处,萧辞只需轻轻一跃便能过去,但温言不懂武功,只能手脚并用,勉力跟上。 直到被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拦路,温言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才能爬上去了。 “来,我拉你上去。”萧辞蹲在石头边,伸过手来。“原本没这么大的石头的,估计是下雨滚下来了。” 温言抬起脸看她,脸上全是一条条黑色手指印。他总是衣衫整齐,偶尔这般狼狈,倒是可爱的紧。他伸出手来,原本白皙的手指全是泥土,赶紧就要往回收。 萧辞倒也不嫌弃,一把握住,略一运功用力,便将他拉了上来。 扶着温言在石头上站定,萧辞一边给他擦掉脸上的痕迹,一边嘻嘻哈哈地道歉。“真是对不住,这条路我也多年没走,没想到会荒废成这样。再有下次,我一定带你走大路。” 温言脸皮又薄又白,轻轻一蹭就是一条红印子。萧辞不得不放轻动作。“你这未免也太娇弱了些。” 温言原本手已经抬起了一半,但是想想又放下了。他低下头,离她更近了一点。“殿下走慢点,我便不会这样狼狈。” 萧辞无奈地笑笑,一点点小心给他擦完,才重新上路。 春深无处去,尽归落亭山。萧辞依然走在前面,温言则一声不响地跟着。只是萧辞的脚步满慢了下来,到了陡峭处,她总不忘回头拉他一把。 越往上走,风景便越好,山下已经错过的春花,竟然在此处觅得。风景倒在其次,更没想到的是有不少名人石刻留下。萧辞见得多了丝毫不曾留意,但是温言的眼睛却恨不得黏在石碑上。 他注意力被勾住了,脚下就越来越慢,不知不觉停在某一处竟然不动了。 那块石碑笔力凝重,苍劲银钩之中,大大的“福山寿海”四字稳稳地立在上面。 温言心生疑惑,下意识往刚刚萧辞站的地方看过去,但是身边却一片空白。温言茫然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他心跳突然空了一拍,茫然四顾,周围只有古木幽深,哪还 23. 落亭(二) [] 萧辞站的位置略高。她眼神淡淡地看下来,对温言的质问没有一丝不快。“你刚刚说的,可有一个字与朝政有关?我要的是能吏,不是文豪。他已经执宰三年,可有大的建树?” 朝廷的事温言知道的很少,他绞尽脑汁,才终于道:“父亲在各个贫县兴办公学,难道不是功德一件?” 萧辞不屑地一小。“结果现在各地人才不见提拔多少,倒是不少人借此为自己邀功,日日哭什么边县苦寒让朝廷嘉奖。现在好好的一桩事,反成了一门攒政绩的生意。” “那是下面人的不是,他只是失察……”温言的声音小了下去。 “傻子,他不是失察,是有意放纵。我不止一次想过另派他人,却屡次遭他阻拦。公学一事如今是一块香饽饽,谁都知道只要去忍上一年,王都自有嘉奖。”萧辞把目光从温言身上移开。 一朵云被风推地悠悠往前,正巧将温言笼罩在小片阴影中。 这样的事如今在王都中日日上演。 萧辞叹了口气。“读书人的风骨不见半分,沽名钓誉倒是学得不少。下次再有战事,本公主要把这群人全都拉去充军。” “可是……”温言还想再说。 “行了,折腾了半天你不饿我都饿了。”要温言立时接受未免强人所难,萧辞不愿多说。“咱们去前面再看看,我记得那棵枇杷树就在山崖边。” 温言不走,萧辞直接用左手拉着他往前。 温言本能地想要收回手来。但是萧辞似乎早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拉动温言,手上略一用力,温言便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的手没有拿过武器,更没有杀过人,骨节修长却并不强硬,握在手心里微微有些发凉。“赶紧走,一会儿我要是饿得手软脚软上不了树,你就得自己摘果子吃了。” 但温言却突然执拗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温言留在原地。 萧辞无法,只能转过身等他问完。 “你要怎么做?” 他们的手还拉在一起,萧辞察觉到温言的手因紧张而微微收紧。 萧辞平静地看着他。温言仰望着她的眼神固执而恳切,以至于萧辞话到嘴边终于还是不愿骗他。“罢相。” 温言心中五味杂陈。他并不是那么懂朝廷里的人心斗争,甚至他也不是很懂到底父亲和萧辞到底哪一方才代表着正义,但是萧辞的说法,他不得不承认是有她的道理的。 那些道理不是书本上简单的非黑即白,而是不能写进书里的黑暗人心的道理。 温言看着萧辞的背影,突然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萧辞对温言的心思毫无察觉,只随意笑笑,拉着他拾级而上。 这条路越走人越少,温言跟着她一直走到崖边,果然看有一棵枇杷树迎着阳光长在峭壁上一块突出的巨石上。抬头可以看到橙黄色的果子挂在树梢上,往下则是万丈深渊。 大概是有什么鸟把种子带到了山崖上的石头缝里,然后靠着天意在绝境中长出了一棵枇杷树。原本已经过了枇杷时节,但是山中清寒,上面的果子却熟得刚好。 “等着,摘果子给你吃。”萧辞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然后转身朝着崖外一跃。她身法轻灵,乘风飞向山崖外。 温言脚下不自觉跟着她往前挪了半步,手伸出去却只摸到了她的一片衣角。 温言心头沉重,但是萧辞却像只自在潇洒的飞鸟,长袖一挥振翅而上,轻轻地落在枇杷树脆弱的枝桠间,左手扶着那几支瘦脚伶仃的树枝,右手伸出去够枝头的几颗枇杷。 熟了的果子都长在顶端,萧辞往外探着身子,似乎根本不在意脚下是万丈悬崖。 “算……算了,我不饿。”温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瞬间把刚刚的谈话忘了个精光。 “跑了一个上午怎么可能不饿?”萧辞右手小心握住两颗熟透的枇杷,手臂用力,将它们从树枝上揪了下来。 “接着!”萧辞没有下来,依然左手扶着树干,右手一抛,两颗果子直直掉入温言怀中。 温言赶紧抱住,立马又有几个掉了进来。“你……你慢点……” “不用担心,这树我从小到大不知爬了多少次。你接好就是了。”萧辞站在孤悬崖外的树梢上,整副心神全在枇杷树上。 温言在这边手忙脚乱地撩着衣袍,把一颗颗金黄的枇杷果兜住。两人一抛一接,竟然很快就有了半兜。 “哎哟。” 萧辞前几个都准准地掉在温言怀里,到了最后却一下子失了准头,砸在了他脑门上。 “哎?是我没丢准,没砸疼你吧?” 温言摇摇头,低头去捡掉在地上的果子。 他抬起头来,看到萧辞正逆光站在高崖上,目光柔和地看过来。微斜的阳光淡淡地洒了一身,山风轻轻撩动她束起的长发,整个人如山间女神,灵动又潇洒。 温言看得有一点呆,甚至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半步。 “别动!”萧辞出声的同时,已经纵身提气,无声地落在温言身边。拉着他往回退了好几步才停下。“你这一个劲儿往崖边走,是想看我能不能救你?” “下次别这样摘枇杷了。”温言无法解释那一刻的自惭形秽,只能低下头,装作检查怀里的枇杷。 “嗯?别瞎担心,我才不会有事。”萧辞笑他。 温言依然低着头。“别去。” “哟,又来偷果子吃了?” 萧辞还没明白温言的意思,便听到身后有一个深厚又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 一回头,看到一个已经胡子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他们来路上,正一脸笑意地看向他。 “温言小友,怎么你跟这臭丫头在一起后,也干起了偷枇杷这档子上不了台面的事了。”说话的正是无胤道人。 老头手拿拂尘,穿了一件崭新的绛紫色道袍,头上还带了紫金八宝冠,显然是为了迎客特意准备过了。但是这样一身特意的打扮,却没有去陪前山的达官显贵,反而出现在后山悬崖边,简直好像是特意来抓两个偷枇杷的小贼一样。 温言年少游学曾经来过落亭山,曾与无胤道人有过一面之缘。 此刻见面实在是有几分尴尬。温言耳根微红。 他原本应该行后辈之礼,但此刻手里都是枇杷,只能微微弯腰示意。 “温言,你拜他干嘛?”萧辞往前一步,挡在温言面前。“老头儿,又是一年不见了。” 温言皱眉,即便是熟悉的人,这样也过于无礼。 无胤却呵呵一笑。“温言小友不用介意,贫道只当公主在祝我长命百岁。” “你这是专程过来收枇杷钱的?”萧辞直 24. 落亭(四) [] “这个五朵梅花的位置,和后山赏梅亭的位置确实是一摸一样。”无胤叹了口气。 “要说也简单。当年你父皇来落亭山的时候,还是太傅的路溪桥陪他一路到此。当时后山藏书阁还正常使用,也常有弟子在那附近习武练功。当时我山上有一个叫梅玉寒的女弟子,模样好,天赋高,经常和你父皇在后山梅园练剑。你父皇那时是皇子,大概就动了点心思。” 无胤叹了口气。“但是路溪桥是个书生,原本不跟他们俩凑在一起。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梅玉寒偏就看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这种长辈的情感旧事,难以启齿,原不应为小辈知晓。但是被萧辞逼到份上了,无胤于情于理没法再隐瞒下去。 “你父皇和路溪桥也不是落亭山正式的徒弟,待了一段时间自然是要离开。他们离开后不久,这个梅玉寒也下了山,此后再无踪迹。直到太傅出事那年,你拿着这个帕子来给我看,我就觉得,不会是那个女娃吧。” 无胤觉得自己一把年纪,还要搬弄这些小辈的是非,实在是没脸地紧。“可是这人都走了多少年了。如果还活着,恐怕都能给你当娘了,没理由突然出现吧?什么感情十几年还能记得?何况路溪桥也不是傻子,还真能一条手帕就拐跑了?你当是大街上拍孩子呢?” 萧辞心里知道无胤说的有道理,这些事看似是线索,可是真的穿在一起,却太过松散,缺少直接的关联。 天下有情人几多,能经岁月而情依旧的,怕十不过一二。经年回首,年少时或执着于皮相,或耽溺于才华,最终都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这么多年,后山空置,梅林不再。也就前些年温言这孩子上山才偶然去了一次。你对此事如此重视,从来慎之又慎。这种似是而非的线索,也只有温言这种不知深浅的小子才会往你跟前递。” 萧辞心里琢磨着这个似是而非的故事。“就这些?你没其他事瞒着我?” “就这些!”无胤一口咬定。 萧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无胤知道她没这么好糊弄。“你听我一句劝,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你虽然跟着那路溪桥读了两天书,但正经说起来,你是我落亭山的徒弟,跟他啊,犯不上。” “这事我有分寸。”萧辞将手帕塞回怀里。“对了,后山的石碑怎么回事?温言说,里面有一个是温阙留下的?” “石……石碑?”无胤心里实在郁闷,怎么这个温言一来,他落亭山的老底一下子全被翻出来了。“我这落亭山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怎么?只准你来,不许人家其他人来啊?” 这就是认了。 无胤想起当年的模样,也是感慨万千。“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来过落亭山。当年我也没上心,一晃二十几年过去,没想到居然成了如今的局面。” 萧辞疑惑道:“那你放后山干什么?当朝丞相亲笔,不应该放在山前?” 这次轮到无胤不屑了。“你跟人家在朝堂上斗得跟乌眼鸡一样,我能把那块石头放山前吗?怎么?要不我明天找人给搬到山门前,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无胤道人,不仅跟当朝公主有师徒之谊,还跟当朝丞相有旧?” 没想到老头还挺上道。 萧辞看着他那把花白的胡子,突然咧嘴一笑。“不用,放后山吧,挺好的。” 无论京城里人们如何对温阙歌功颂德,但是在落亭山上,她才是被无条件信任的那个。 “刚刚我看你身法倒是没拉下,就是右手还差点。难道连宫中名医都没办法?” 萧辞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是被无胤看到了。她抬了抬右手,在太阳下晃晃,不以为然道:“当年这伤拖久了,不好养。其实日常倒也无碍,就是吃不住劲罢了。” “我给你的剑谱,估计你也没好好练吧?” “我都什么年纪了,还从剑招开始练?”萧辞不以为意地笑笑。“再等等吧,这些年宫里的太医还在帮我想法子,说不定明年,也许后年,兴许就有办法了。” 无胤无奈的摇摇头,转身边走边喃喃道:“罢了罢了,好不容易养大的徒弟,最后却一招半式都没留下。” 无胤的背有一点佝偻,萧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跟梦里的太傅重叠在一起。八十岁的岁数,单成名就近一甲子,他就站在落亭山上看徒子徒孙来来去去。 他看过很多的风云变幻,经历过很多人情冷暖,心里装了很多事,当然也有很多秘密。萧辞突然想:如果自己活到八十岁,会不会也是这样。 这念头只是一瞬,她就自嘲地笑笑。 八十岁?先活到再说吧。 前山的热闹,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萧辞懒得很,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所以只带着温言窝在她住惯了的小院,同时吩咐了道童将饭菜直接送过来。 折腾了一天,总算是吃上了热乎饭菜。出门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妙歌凌玉都一道坐了,包小壮刚来新鲜,出去满山疯跑,萧辞也懒得管他。 “以前来了这么多次,都还不知道后山有枇杷树。”凌玉拿了个枇杷咬了一口。“为何道长要将你丢在后山?” “吃饭的时候你吃什么枇杷?”萧辞白她一眼,道:“也没什么,他们拿我当强龙,地头蛇当然要发发威。” 凌玉不解。 倒是一旁的妙歌掩嘴偷笑。 妙歌先揭了萧辞的短。“咱们殿下小时候,那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年在太傅门下读书的时候,就天天跟太傅对着干。这在落亭山上,肯定也没少惹事。” 这么一说,凌玉也想起来了。“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在博州的校场上,公主一剑单挑顾大帅帐下十三员大将。当时我还想着这以少敌多怎么这么顺手,想来落亭山上众师兄没少陪公主演练?” “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上你们嘴。”萧辞瞪了他么俩一眼,满不在乎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是正式磕头拜师的徒弟,但是老头却把落亭剑法精髓都教给了我,他们看不过去,就半夜把我扔在后山,以为我是女子,胆子小能服软。” “其实我怕倒是不怕,但是当时后山根本没有路,我在山里一通乱走迷了路。最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山崖边,找到了那棵枇杷树。我又渴又饿,仗着半吊子轻功跳过去了就回不来,趴在树上待了三天才被人发现。” “那后来呢?”一直沉默的温言突然开口问道。 “后来啊?后来我被老头儿找到,救下来了,又责罚了那几个坑我的弟子。不过我小时候不是很喜欢落亭山,所以再后来我下了山,就派人在后山修了一条路出来。哪天待得不耐烦了,也可以直接从后山下来,省得走大路遇见不想见的人。结果后山少有人到 25. 落亭(四) [] 站在楼梯口的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体型中等,长相衣着也普通,并不太会引人注意,但是他的眉眼却粘腻非常地落在温言身上,鹰钩鼻更是说不出的阴翳。 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温言更熟悉他。 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温家管家,郑全。 “郑……郑管家?”温言后背紧绷,胸口仿佛被一口浊气堵住,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他不知道此人为何会在此。郑全可谓是温阙左膀右臂,轻易不会离开京城。 “小人见过公子。”郑全收了刚刚那令人不适的眼神,冲着温言微微欠身,脸上的笑容僵硬得仿佛画上去的。 “自从云松这条线断了以后,便一直联系不上公子。后来又听说公子被禁足,相爷很是担心。知道落亭山要办寿宴,长公主殿下一定会来,便让小人在此等候,看公子是否有恙?” 郑全嘴里说着为了温言,可是眼神里却并无关切。 “有劳郑管家,温言很好,无需父亲挂心。”温言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是他顿了一下,还是补了一句:“千红已经死了,父亲可以放心了。” 郑全在黑暗中笑了一下,道:“人是死了,但他到底告诉了长公主什么,不知公子可有探过殿下的口风?” 温言愣了一下,他以为父亲至少会对这个结果满意,或者至少会在意他是如何做到的。 郑全的声音再次响起。“无妨,如今相爷想知道的是,关于太傅之死,公主调查进度如何了?公子日日陪在长公主身边,想来公主的一举一动,必然了如指掌。” 温言心烦地移开眼睛。“父亲为何要知道这个?难道路太傅之死真的跟父亲有关?” 郑全脸上依然维持着那画上的笑容。“公子不必紧张,小人可以向您保证,此事与相爷无关。只是朝堂之上瞬间便可云翻雨覆,多知道些对手的消息总是好的。” 温言有些犹豫,他眼神略有一闪躲,道。“公主……公主并未查到什么。” “当真?” “当真……毫无进展……”温言眼神闪烁,根本不敢直视郑全。 郑全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于温言的心性脾气最是了解。他素来不懂如何撒谎,此刻眼神游移不定,那八成是有了进展。 郑全往前走了几步,离温言更近了一点。他的眼睛粘在温言脸上,扒都扒不掉。“长公主到底发现了什么,还望公子如实相告。” 温言胸如擂鼓,心里只有逃跑的念头。但是他咽了下口水,深吸了几口气,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父亲知道多少,为何要瞒着殿下?” 郑全笑了一下,没有回复温言,而是说:“相爷早就料到公子会有此一问。相爷让小人告诉公子,萧辞一贯以权谋私。她自己惦记着当年太傅地死,便不顾大局,动辄便以长公主之名搅得各地不得安生。如果再有这种事,请公子务必通报相爷。毕竟相爷所作所为,才是为官者应有之道。” “您平时不与外人打交道。不知道人心险恶,尤其是这些惯常搅弄风云的人,更是不能信。退一万步说,只要您还姓温,您的荣辱生死,就永远跟丞相府连在一起。只要您还姓温,萧辞便永远不会相信你。” 郑全每说一句,温言心里就凉一截。对面的人话音终了,温言觉得自己半个身子都要冻住了。“父亲……父亲的吩咐,温言收到了。但是温言还有一问。” 他鼓起勇气,直视郑全。“这么多年,父亲如此厌恶我,可是因为我母亲?” 郑全了解温言。他性格懦弱胆怯,又才智平平,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质问。 郑全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但他脸上却没有露出分毫。“公子说哪里的话,夫人故去多年,如今依然在温家祠堂。” “可是父亲从来不给母亲上香,甚至连母亲的姓名都不肯告诉我!” “公子问的太多了。”郑全打断他。“相爷想做什么,自然有他的原因。公子这样问,是在质疑相爷吗?” 温言心里的勇气被他几句话打消。 郑全借机又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将温言逼到墙角里。他声音低下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公子不会觉得,自己成了驸马,就真的变成什么金尊玉贵的人上人了吧?你不会以为萧辞赏了你几个笑脸,她就真的接纳了你?她只是还不了解,不知道你是如何像一条狗一样活到现在的。要是让萧辞知道了你的过去,你猜,她还能不能接受你这个驸马?你这个驸马,会不会成为她长公主府抹不去的污点?” “不……不要让她知道……”温言的眼神也渐渐退让,,那强行鼓起的勇气被几句话打地无影无踪。 郑全非常满意地一点头。“很好,既然驸马不想让萧辞知道,就乖乖听话,好好跟着她,如果她真的调查出什么新的线索及时报告给相爷,不要让相爷担心。” 温言在黑暗中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是同意了郑全的要求。 郑全半个身子都在黑暗中,月光洒在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只见郑全慢慢地咧开嘴角,露出阴森的牙齿。“小人话已带到,剩下的,就静候公子的佳音了。” 话罢,他没有再看温言,而是一步步退回到完全的黑暗中。 取梯子的小道士天阳回来时,看到温言一个人倚在窗边发呆。修长的身影单薄到几乎透明,银色的月光照得他脸色惨白一片,乍看之下竟然有些失魂落魄。 “温公子?”天阳忍不住开口叫他,仿佛怕他会一个想不开便从窗边掉了下去。 被这声音惊动,温言才终于吐出胸中闷着的一口气。他把手往袖口中藏了一下,生怕被天阳看到自己颤抖的指尖。 与藏书阁的清冷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萧辞小院外盘桓不去的各路人马,凌玉在外收了一摞帖子,妙歌笑着打发了数个熟的不熟的面孔。 等凌玉抱着一摞拜帖进门的时候,萧辞的影子已经印在了窗棂之上。 “这是今晚收到的,殿下要不要看一看今年有那些人来了?” 萧辞趴在桌上,一目十行地扫过京城中的一份密报,眉头紧锁,头也不抬地回复凌玉:“说重点。” “有人来见驸马。” 萧辞从密报中抬起头来,冷冷地问道:“什么身份?” “身份暂时还不知道,只知道是个个子不高,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这两天山上人多,这人混在人堆 26. 落亭(五) [] 萧辞的院子里是一片让人心生亲近的暖黄色。 正在廊下点灯的妙歌看到温言,也笑着招呼道:“驸马回来了。刚刚山上又送了几床毯子过来,说夜里风寒,小心别着凉了。奴婢已经给您放到了房间里,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都可以跟奴婢说。” 虽然说萧辞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但金枝玉叶却不作假,偶尔还是会摆架子发脾气。比如今晚上不知为何,总嫌院子里的灯不够亮,非要让妙歌多点几只灯。 柔软的灯火暖暖地将温言拢住。 “这灯是殿下要点的,您屋里呢?要不要也添几盏?” 出神只有片刻,温言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对着妙歌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地视线慢慢移到窗户上,萧辞的房间灯还亮着,窗户中映着萧辞的一片剪影。温言心头一动,脚下不自觉就往前走了一步。 “驸马怎么在这?”凌玉从院外进来,手里又拿着一摞不知是拜帖还是公文的东西。“驸马有事要找殿下?” 温言被他吓地一个激灵,有些紧张地看向凌玉,却说不出话来。 他绝望地发现,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与萧辞说的。萧辞身边人来人往,无数人等着见,他又算什么? 温言勉强笑了一下,退回了好不容易迈出的那一步。 “哎?驸马怎么走了?院子里点这么多灯干嘛?”凌玉不解的声音传来,伴着温言落荒而逃的脚步声。 妙歌做事一贯细心,何况每次萧辞来落亭山都会在此小住,一应起居用品俱全,自然不会委屈了温言,房间里早就灯火通明,甚至书桌便怕他晚上看书昏暗,还多加了一盏。 温言卸了冠,换了一身居家常服,简单洗漱便让包小壮先去休息,自己则坐在灯下翻着《本草经》。 他并不长于医书药理,之所以看这书,也不过是当年看的留了个尾巴,不看完心里便总像是装着事。所以既然来了,便总想着看完它。 可是真的拿到手里,又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模糊成了片,连不成行,断不清句,那些长长的药草图示上,所有线条都会自动组合成一张脸,一张像极了萧辞的脸。 可是翻到下一页,又突然变成了郑全。他还是带着那副虚假的笑容,对他说:“你姓温,萧辞永远不会相信你。” 萧辞。萧辞。萧辞。 温言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抵在太阳穴上,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不该这样的,他应该远远地避开她,应该只做一个没人注意的无用的驸马,不应该惦记她,更不应该爱上她。 与人无忧,与己无扰。 “驸马!驸马你睡了吗?”小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院里都是自己人,他也可以肆无忌惮一点。“殿下跟厨房要了酒酿圆子做宵夜,正问你要不要一起吃一碗?” 温言慌张地吹灭了蜡烛,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黑暗。 “哎?是睡了吗?明明刚才还有烛光啊。”包小壮喃喃自语着离开。 温言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连指尖都在颤抖。 温言孤身一人,在苦寒荒原中跋涉千里,不期然遇到了一小间可以驻足的旅店。店家只是随手施舍给了他一碗热汤,便让他瞬间丢盔弃甲,再也攒不出离开的勇气。 他在黑暗中颤抖着抱紧自己。 即便我如此卑贱,也想留在你身边。 你能收留我吗? 萧辞起来的时候,日头早就升地老高。 她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等着妙歌来伺候她洗漱。但是凌玉却比妙歌来得更早。 “妙歌去大殿上香了,殿下先等一会儿吧。”凌玉手里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有拜帖,有请柬。“昨天我们这里灯一亮就有不少眼睛盯着了。昨天晚上收到的都已经回了,这些是今天早上送来的,估计到了晚上更多。” 萧辞无声地叹了口气,挠挠蓬乱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念。” 凌玉随手拿了一封。“京城守备军王显的夫人,邀您赏花。” 萧辞翻了个白眼。“不去,有事回京城后让他男人直接找我。” 凌玉放在一边,换到下一封。“越州军将领梁安的妹妹说是多年前在王都见过您,还承蒙您帮过忙,带了家乡特产的嵌丝玉镯一对想要送您。” “越州军?你们没收吧?”见凌玉摇摇头,萧辞放心下来。“越州军军备的问题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她找我也没用。” 萧辞顿了一下,又道:“人我就不见了,回头让妙歌备一份礼,亲自给她送过去,让她回去有点面子也就是了。” 凌玉点点头,又换一封,“这一封是蜀中唐门的少主……” “怎么连江湖门派都有?” 凌玉倒是并不意外。“朝堂和江湖本就千丝万缕,有几份拜帖也不为奇。唐门老门主虽然不能算是雄踞一方,但唐门的暗器和用毒在江湖上也算是一绝,跟他们打个交道倒也不亏。” “不过这次来的是他们家少主,才刚刚及冠,这还是第一次自己代表唐门来落亭山。他给这次来的所有门派都发了拜帖,倒也不止我们一家。想来这次上落亭山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也就是捎带着认识一下,对您的身份未必知情。”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让萧辞从鼻子中“哼”了一声。她双臂抱在胸前,向后靠在墙上,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似乎心中正在衡量这位唐门少主的分量。 唐门的好处,还真不在他们那点江湖地位。 凌玉几乎听到她心里那小算盘的声音。“那这蜀中唐门,公主还见吗?” 让她意外的,萧辞并没有点头。“这里面没什么想见的人,都回了吧。” 凌玉略一点头,收了手中所有的拜帖。“还有一件事。昨夜驸马见的人,已经查到了。” 萧辞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眼底寒光瞬间亮得瘆人。“来的人是谁?” “温家的大管家,郑全。” 萧辞皱眉,心里简直膈应,怎么会是这个人。 郑全的身份到不了萧辞面前,但是不代表她没听说过这个人。 凌玉点点头,证实了萧辞的猜想。“就是那个郑全。这些年温阙对他颇为信任,有不少事都交给他办。而且他手下还养了不少小孩子,专门替他作为在各处活动的眼线。” “小孩子?什么样的小孩子?” 凌玉挑唇一笑。“年轻貌美的小孩子,跟前阵子上船的那个差不多。” 萧辞 27. 落亭(六) [] 萧辞梳洗完毕吃了顿不早不午的饭,又换了一身淡紫色衣裙,头发随意一挽便直奔藏书阁。 后山这个地方,二、三十年前还常有人来,但是从萧辞在山上的年月开始算,已经是荒废了多年了。不过好在这里地形不算复杂,萧辞很快便找到了藏书阁的位置。 那个娃娃脸的天阳小道士正在门口打扫,看到萧辞来先是一愣,接着一片恍然大悟道:“师父说得果然没错,除了温公子,今天果然还有贵客。” 小道士心里对无胤老道的崇拜又深了一层。 萧辞越过他上了楼,顺便挥手赶走了坐在顶楼楼梯口的包小壮。顶层修成了圆形,中间是楼梯,四周书架成放射状排列,再放不下的便放到了靠墙的位置。萧辞绕着藏书阁走了一圈,最终在顶层背阴的角落里,看到一道熟悉的苍白身影躲在书架之中。 明明已经听到她上楼的声音,可温言并未回头,反而是抓紧了身边的书架,超与萧辞相反的方向转过去。修长白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筋骨凸起,可是主人却浑然不觉。 “你这算是知道我会来而特意等着?还是为了避开我特意找了个我不爱去的地方待着?”萧辞站在书架边上,隔了一段距离看着他。 “殿下多虑了。温言只是……只是恰好走到此处罢了。”温言把手里一本小书放回书架,扭头转身从书架另一端走了出来,站到了窗边。 萧辞并不责怪他的回避。 她跟在他的身后,从成排的书架中走出来,与他并肩看向窗外。 那窗外有一条清溪蜿蜒而过,两岸是已经过了花期的梅林,和四座错落有致的八角亭。 这是萧辞第一次站在顶楼俯瞰整个梅园。她从怀中取出太傅留下的手帕,迎着窗外的阳光展开。帕子很薄,阳光透过布料,恰好能看到那五朵梅花中四朵与八角亭重合。仅剩的一朵,则落在了溪水中,正有顺势而下之意。 果然是这里。 萧辞收了帕子,心中一片五味杂陈。“看来当年,太傅大概就是在这里,看着我父皇和那个叫做梅玉寒的女人练剑。” 她朝窗外摆了下手,似乎在示意什么。 温言当时只想着回避萧辞,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殿下……殿下没有想过,或许道长不想让您知道,自有他的道理。” “哦?那你说说看,什么道理?”萧辞侧身倚在窗边,看向温言。 温言自己也答不上来,只能低着头勉强应付道:“可能……长辈的旧事,不方便给小辈透露吧。”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想问题。”萧辞笑笑。 她转了个身,后背靠在窗台上,侧脸看向温言。“我打你一顿鞭子,你替我考虑,说是我调查心切。顾梁虽然当着我的面还算乖巧,但是我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肯定没什么好话。结果你说,他是为了我。现在你又站在那无胤老头的角度上,说他有难言之隐便想让我放弃。可是我觉得,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温言知道萧辞的眼神正盯着自己,仿佛要穿透这幅虚假的壳子,把他所有的心肝都给挖出来。温言没有回应她,反而微微侧头避开她的眼神。 “你为什么觉得不该查?”萧辞问道。 “殿下这样查下去……可能有人会借题发挥,反而对殿下不利。” “我知道,所以呢?就不查了吗?” 她伸手摸了摸温言的侧脸,想让他看向自己,但是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萧辞无奈,只能作罢。“我昨天让凌玉去找当年梅玉寒留下的东西,不管是书本课业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今天早上她来找我……说了一堆其他的事,唯独不提此事,说明查到现在,一无所获。” 萧辞不待他的回复,自顾自说道:“而且你知道这藏书阁过去是放什么的吗?正是山上弟子们的课业记录的。但是五年前,正是太傅出事后,据说山上起了一场大火,很多旧的资料都没有了,后来藏书阁重新修葺,才有了如今的样子。这件事时间地点都太过凑巧。” 她转身面向温言,微微向着楼梯口退了几步,问道:“温言,既然你说过要跟我一起傻到底,那我现在打算去找无胤老头儿一趟,再问她梅玉寒的下落,你是留在这里继续当石头,还是跟我一起?” 温言侧身看她。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只能照亮他的半边侧脸。但也只是片刻,他的视线便重新垂下去,落在萧辞淡紫色的裙角上。 空气中有微妙的僵持。萧辞在等温言的回答,而温言却滴着头,连个眼神都不肯给她。 两个人一个等着对方回应,一个一心避开,都没有看到窗外梅园中,两个少女正穿园而过。 “姑奶奶,这好歹是人家的藏书阁,你就这么往里面闯,让少主知道肯定又要生气。”一个抓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拼命拉住跑在前面的红衣少女。 可是前面的红衣少女哪里肯听,拉着她边跑边道:“我都打听过了,这个是旧书阁,重要的都搬到前山去了。” 小丫头都要哭出来了。“旧的咱们就更没必要来了。您看这附近哪里有人啊?” “就是没人来才说明更有猫腻。这里肯定放了不少他们不让别人知道的武功秘籍,咱们借两本回去参悟一下,下次我哥再碰到那老头儿就不会输那么惨了,居然才勉强走了三招!” 红衣少女头上坠了几个东海赤瑚珠,说话间一跳一跳地,显得俏皮又活泼。 “三招不错了。那无胤道比少主的爷爷还大好几岁,少主才什么年纪。而且咱们家是用暗器的,您老跟别人比拳脚功夫干嘛?”说着就要伸手拉她。 “你不懂,老用暗器别人看不起我们!” “那我们偷东西好歹等到晚上啊,这青天白日哪行?” “藏书阁这么冷门的地方,这梅花又谢了,白天晚上有什么区别?” “那万一里面有人呢?” “哎呦喂这年头谁看书啊?”走在前面的少女脚步一滞。“哎?上面有人?”她一下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站在窗边的温言。 这天日头正好,薄而轻透的阳光打在温言月白色的袍子上,显得清俊非常。他眉眼低垂,脸色几乎是苍白,周身透着一种脆弱的气质,跟红衣少女往日里见过的江湖人都迥然相异。 “为什么要告诉我?” “什么?” “你不该告诉我!”温言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萧辞的眼神。“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温言低着头,痛苦地捂住耳朵。“别告诉我!无不过是阴沟里的老鼠,偶尔借了你一点光罢了。我……我根本不值得你信任……” “胡说!”萧辞拉住他的手,不允许他再退。“你是我的驸马,我当然要告诉你。” “我……我根本帮不到你什么!”温言想要挣脱,但萧辞却手下暗暗发力,决不许他后退一步。 “谁说你帮不到,那手帕的线索就是你发现的。” “可是……我会泄露你的进展给父亲……”温言半垂着眼睛,可是那挫败的情绪却并没有躲过萧辞的眼睛。 萧辞愣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放开温言的手。“温言你看着我说话。” 萧辞放开他 28. 落亭(七) [] 这是第一次,萧辞将自己手里的掌管生死的无形之刀,递到了温言手里。 温言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冰凉的刀柄。他知道,只要点点头,郑全就能身首异处。这一份认知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初尝生杀大权的滋味,激得他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惜彼时的温言,还没有杀过人,更没有挑战过父亲的权威。如果杀了郑全,父亲会如何反应?他几乎不敢想象温阙阴沉的脸。他骨子里积年累月的恐惧压抑住了他的杀心。 他愣了很久,才终于摇了摇头,拒绝了萧辞的提议,然后终于还是慢慢地,埋头进了自己的手臂之中,就像带着满身的风霜藏回自己的壳里一般。 那把无形之刀消失了,他还是那个懦弱无能的温言。 “有些事既然已经忘了,就别再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尾音轻到几乎听不清楚,像是悲哀的祈求,又带着自嘲和讥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萧辞预感那必定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到底又不忍心就这样将温言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摊开。于是她又靠近了一点,右手绕过温言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强自镇定安慰道:“好,那既然说要忘了,就要真的忘了。” 温言低着头,似乎是点了点回应萧辞,又好像只是为了将自己埋地更深一些。 快走吧,这样难看的我,为什么还要看下去。温言心里这样想着,就越发不愿意抬头见到萧辞。 但是萧辞的耐心显然比温言想象的要多。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靠着他,等着他一点点从情绪爆发的疲惫中缓过来。 终于,温言僵硬的身体略略打开了一点,甚至不自觉朝萧辞的方向靠了靠,好像这样就会多一点安全感似的。 感受到他的放松,萧辞终于舍得动手,将他的脸从手臂中挖出来。 温言一双眼睛红红的。被萧辞看到这样的自己,多少有些难为情。“其实……其实真没事。我就是看到他,就觉得害怕,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萧辞“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她没有问,但温言却难得地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昨晚想了一晚,其实也没想起他真的对我做过什么。”温言自嘲地一笑。“小时候很多事,我的记忆都不是很清楚。但你不是老说我是丞相公子,身份尊贵吗?想来有这个身份在,他便是要对我不利,总也不敢太过分吧?最多就是……嗯……说两句风凉话吧,又能怎么样?” 萧辞没有戳穿他,只是对他小时候记忆不清的事,有些意外。“你大概几岁的事情不记得了?” 温言笑笑,只做寻常般讲述道:“我小时候好像生过什么重病,后来很多记忆便不太清楚。丞相府里的下人都说,我是病傻了,所以读书才不行的。” 萧辞心疼地看他一眼。闲言碎语有多伤人,她不是不知道。听到这些话的温言多大呢?八九岁?是才到京城中来的时候吗? 她想知道,却不忍心问。 温言靠在她身上,贪婪地闻着她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的香气,竟然觉得心里渐渐安静下来。“至于你说的要杀了郑全。如果我们杀了他,父亲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殿下也脱不了干系。既然都忘了,又何必徒增烦?” 他抬起头来看着萧辞,问到:“殿下可能答应我,不杀郑全?”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萧辞的依赖渐渐超过了对温家。 “嗯,好。”萧辞点点头。温言难得跟她开口,她无法不答应。但是她自己知道,其实那些阴郁的、暴躁的情绪,都被她藏在了温言看不到的眼底。“只要他不再来找你,我可以放他一马。但是你也要答应我,把过去不开心的都忘了。” 温言看着萧辞,恨不得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她一个。“好,我把他们都忘了。” 楼下的红衣少女看到两人在楼上窗口处消失,但是等在门口又没见人出来,便侧身问跟着的小丫头:“你觉得那个女人是江湖人吗?” 明明两个都是初出江湖的雏儿,结果一个敢问一个敢答。那个丫头打扮的女孩认真想了想萧辞穿的广袖纱裙,答道:“江湖人哪有这种打扮的?打起架来多不方便。” 红衣少女还是不放心。“那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小姐?” 小丫头又摇摇头。“他们那种人家,最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哪会这样跟男人拉拉扯扯。而且你看前山那些高门贵女,哪个不是穿金戴银,哪有这么素的?” “那他们这么半天不下来,是在里面做什么?” “被缠住了。”小丫头答得笃定。“肯定是被缠住了。” 他们在楼下,听不清萧辞和温言的对话,只能在心里推测出一个上不了门面的小门小户女,追求书香门第的公子遭拒,一言不合就拉拉扯扯逼对方就范的故事。 而他们想要知道对方身份,其实就类似于打架前一个怂货要跟另一个怂货确认对方惹得起差不多。 温言和萧辞并排坐了良久,直到感觉心头的阴霾尽数散了,才慢慢抬起头看她。 “先陪我找无胤老头吧,其他事以后再说。”萧辞左手拉着温言,走在前面带着他下楼。 两人才在藏书阁门口一露面,萧辞瞬间感到右侧有凌厉的掌风袭来。 萧辞本该后退躲闪,可电光火石间意识到身后还有温言,便生生止住躲开的脚步,左手把温言往身后一拉,右手横架住对方的一掌。 霎时间,两人掌风相交,四周梅树狂震。即便是丝毫不懂武功的温言,也感受到这一掌非同小可。 “退后!”萧辞放开温言,左掌攻出,不退反进。 这是萧辞第一次真正在他面前动手。虽然双方未亮兵器,但是红色身影凌厉,紫色身影潇洒,红紫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片刻间便互拆了数招。 温言惊魂未定,旁边一个身量未满的小丫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公子莫怕,这会儿我们家小姐缠住她,此刻正好脱身。” 话音未落便拉着温言往梅林中跑。 “姑娘!”温言没提防这看着娇小的女孩竟然力道惊人,一下子被拽得踉跄了好几步。“姑娘是不是误会了?” “公子你不用担心,我们家不是普通人家,不怕得罪她。”小丫头看他不想走,还以为他是害怕。她用力一拽,又拖着温言往前走了好几步。“有我们小姐在没人敢挟持你!” “放开他!”萧辞眼看温言被拖进了梅林,终于忍无可忍。 紫色长袖凌厉如刀,一甩逼退来历不明的红衣女子,同时左手手腕伸出,对着小丫头的方向轻轻一压。 “云珠小心。” 一只约两寸长的袖箭 29. 江湖(一) [] 好像这还是温言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和萧辞的关系,还是对着这么一对奇怪的女孩,和满地不善的暗器。 看着眼前毫无夫妻相的两人,红衣少女大眼睛里满是疑惑,道:“你们……成亲了?” “什么人敢在落亭山撒野!”凌玉带着包小壮赶到,身后窸还有一片窣声响。 “阿娇,你又惹什么祸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脚步急促地闯入梅林。 萧辞悄悄做了个手势,立刻风停声止,除了凌玉和包小壮外再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出现。 “怎么梅花都谢了还这么热闹啊?”这声音声若洪钟,正是萧辞要找的无胤。 他身后还跟着个面生的方脸中年男人。那男子正当壮年,身量中等,身材健硕,国字脸方正而又威严。 来的人一多,这热闹便也就闹不起来了。 梅园中的场面倒也不难看明白。 萧辞和温言困在亭上,叫做阿娇和云珠的两个半大女孩叉着腰站在地上。他们脸上的表情还勉强维持着见义勇为的正义,但是眼中的那一丝尴尬根本逃不过老油条的法眼。 “落亭山是什么地方,阿娇你怎么敢随意与人动手!”那男子语气中是明显地斥责,两个女孩刚刚还嚣张的气焰瞬间散了。“我给你做小弩是为了给你防身,不是让你胡闹的!还不快收起来!” 他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眉眼与叫做阿娇的少女长得极像,只在明亮飞扬间又多了几分勃勃的英气,想来应该是女孩家中的哥哥。 唐娇把小弩往小包中一塞。“哥!不是我,是她不对,非要强迫别人!”唐娇意欲争辩,却被自家兄长用眼神制止。 “哎呀不打紧不打紧,我这小徒弟脾气也强不到哪去。估计是她先得罪了唐姑娘。年轻人嘛,偶尔切磋一下也好。”无胤嘴上说着不在意,同时手中拂尘一挥,右脚重重一踏。 众人只听耳边风声忽起,却没有惊动一片树叶。再低头,无数钢珠小针在眨眼之间已尽数化成了齑粉。 萧辞心中暗笑。这老道士嘴上说着不打紧,这会儿又使这一手来吓唬人家小辈。果然那边的年轻少侠赶忙拉着闯祸的两人向无胤道歉。 阿娇和云珠还有些委屈地想解释,但是都被自家少主瞪了回去。 危机解除,萧辞长袖一甩,左手带着温言,轻轻落了地。凌玉赶紧提剑赶到她身边,确定无恙才放心。 那男子赶紧又拉着人过来道歉。“在下唐毅,出自蜀中唐门,这是舍妹唐娇。舍妹顽皮,冲撞了二位,实在是抱歉。” 他才刚刚在无胤手下落败,他妹妹就欺负人家徒弟,传出去还以为他们唐门输不起。 唐毅一边道歉,一边拉着不情愿的唐娇。 唐娇一只手被唐毅拉着,眼里分明写着不服。 我管你服不服。萧辞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客套微笑。“原来是唐门的少主。” 既然对方了家门,萧辞自然也要自报家门。“在下姓肃,肃辛。这是我夫君温言。刚刚我和我夫君有些小误会,估计唐小姐也是好心,想要出手帮我夫君一把,唐少主不必放在心上。” 萧辞毕竟是在朝堂上混了这么多年,表面上说着不必放在心上,话里话外却都在说,这是我们家务事,关你们唐门什么事。 唐毅到底年轻,听懂了但是脸皮薄,白了他妹妹一眼后立刻双手抱拳躬身。“实在抱歉,都是舍妹不懂礼数,冲撞了二位。” “无妨无妨。”萧辞摆摆手做大度状。 “抱歉抱歉。”唐毅再次鞠躬。 两人一番拉扯,倒是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中年男人。“唐少门主不必这般过意不去,倒不如先看看令妹吃没吃亏。” “啊?”唐毅回头看了看自家妹子。她能吃亏? 自家妹子的功夫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就算不提功夫,她那一兜子的暗器也不是好对付的。 那中年男人又道:“身边带的既然不是普通人,想来主人家也不是泛泛之辈。”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萧辞没想过她带的人能瞒住所有人。 “这位是?”萧辞向旁边的无胤问道。 “在下泰山派秦铮。”不待无胤介绍,那男人先自报了家门。他略一低头,萧辞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背着一柄重剑。 怎么会是这个人?萧辞心思转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唐毅赶忙解释道:“秦掌门正和道长下棋,也是听到才声音过来的。” “原来是秦掌门,失敬。”萧辞朝他抱拳一礼,但是手的位置却低了一点,只堪堪抬到胸口。行完了礼,便将右手不露声色地往身后一藏。 这要是在朝堂的那些老夫子眼里,多少要说一句“不知礼数”。不过好在秦铮是江湖人,也不计较这些细节。“不敢,贤伉俪带的人可是不简单啊。这才片刻,连我也摸不准他们的位置了。” 对方既然挑明了,萧辞也不遮掩。“我夫妇二人这是自己不中用,才不得不多带两个人在身边。要是像秦掌门这般重剑在手,万夫莫敌,哪里还用靠着人多壮胆,倒是让秦掌门见笑了。” 秦铮说得客气。“岂敢。刚刚唐少侠才露了一手暗器功夫,已让在下刮目相看,这会儿又见落亭山高徒,不知是否有机会,能再见落停剑法?” 这是要比试?萧辞看了一眼旁边的无胤,后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下虽然舔着脸投在了道长门下,其实跟前山那些小道士一样,会的实在不多。” 萧辞没有等秦铮再说,而是突然颇为好心地一转头。“倒是唐姑娘,刚刚没伤到吧?” 唐娇还没回过神来。“你们……真是夫妻啊?”这一句却越过了萧辞,问向她身后的温言。 “你还敢问!”唐毅嘴上虽然责备,但是手上却一把把她拉到身后,把她和萧辞那明显冷下来的目光隔开。 唐毅抱歉地看了一眼萧辞,可是对方的眼神却看向身后的温言。 “唐姑娘,”温言上前一步。“是在下让姑娘误会了,先行道歉。” 温言对着唐娇行了一礼。 这是唐娇第一次从近处看温言。他肤色极白,冷冽却也温柔。无论是他看人的眼神,还是说话的声音,都舒服得好像春天刚刚化开的溪水一般。 “我们确实是夫妻。刚刚不过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口角罢了,并非有人强迫于我。姑娘古道热肠,有侠士风范。虽然此刻年纪尚轻,但日后江湖上有姑娘在,想来会多一方太平。” 温言一席话说得大方又得体,既解释了缘由,又全了唐门的面 30. 江湖(二) [] 唐门众人居住的小院中,萧辞跟唐毅熟练地打着哈哈,两人从蜀中风物聊到京城故人。 萧辞没想到唐门居然在京城中居然还颇有些人脉。当年刑狱之中,曾有几位高手出自蜀中,所以如今在京城,也有不少唐门子弟的身影。 “哦?却不知刑狱之中,为何会与唐门的前辈?”萧辞坐在客座,左手端着一杯莲子茶,颇有兴趣地问道。 “说起来唐门虽然长于暗器,但其实一直有些前辈于用毒一道略有些心得。而刑狱之中,有时候也需要一些不伤人又好用的手段。”唐毅脸上有些尴尬。 萧辞瞬间明白。用毒一直为江湖人所不齿,但是若能搭上朝廷这条线,哪怕在江湖上,也可让唐门地位超然。 唐毅说得简单,但能得京城青眼,恐怕唐门中人对用毒也不会只是“略有心得”这么简单。萧辞心中打了几个转转,以后有时间要让蒹葭院中多向唐门请教才是。 萧辞心领神会地一笑。“唐少主过谦了。手段而已,何来高低之分。” 此话一出,唐毅也放松了不少。“难得温夫人能有如此眼界。” 这一句“温夫人”,让萧辞差点一口茶水卡在喉咙间。她赶忙咳嗽了几下,讪笑着答道:“好说好说。” 萧辞脸上的笑挂得有点勉强。好不容易挺过这阵尴尬,她心念一动,问道:“说起用毒,不知道唐少主可否知道,如今江湖上还有那些人会用断肠草?” “断肠草?”唐毅有些意外。“此毒霸道狠辣,但是配置却不易,已经很多年不出现了,为何会有此一问?” 萧辞心中想了数个借口,最后选了最站得住脚的一个。她左手撑在椅子上,颇为神秘地凑近了唐毅,压低声音道:“有人想用此毒害我。” 唐毅也压低了声音。“是温兄吗?!” 他盯着萧辞的眼神亮到吓人,好像正等着听一场夫妻反目的狗血大剧。 萧辞一口茶水呛在气管里,心中暗自感叹,唐门的老门主到底是用什么天才地宝养大的他们俩。 但是无论她怎么咬碎后槽牙,面上都要带着笑解释道:“不是温言……”虽然其实也差不多。“只是在府中发现了毒物,贼人尚未来得及下手便被处理了。” 唐毅明显失望。“断肠草其实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毒药,但是毒发过于痛苦,有损阴德。我听门中前辈说,多年前江湖中有个叫做方无迈的,极为擅长用毒,他对这味毒药便研究颇深。但是此人个性孤僻,失踪多年,根本无人知其下落。在他之后,就少听说有人用这个了。” 萧辞从来没听过此人,不由得问道:“那这人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我也只是听家中的前辈说的。大概二十多年前几位前辈回蜀中,路过一处破庙,在里面发现了一个书生的尸体。断肠草此毒,中毒后七窍流血,死状极惨,所以他们一眼便认出来了。” “可是他们找遍了书生身边所有的物品,没发现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物品。前辈们无法,只能在野外为他立了一座孤坟。门中前辈们分析,或许就是方无迈下的手,可是也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 唐毅话头一转,感慨道:“而且江湖上能人异士不知几多,能用此毒的未必只有一人,或许是我们孤陋寡闻也不足为奇。” 唐毅这话说得倒是一点没错,这种真伪难辨的线索,确实不能当真。 毒药对于唐毅来说没什么新鲜的,他转而问道:“还不知道温兄府上是做什么的?怎么温兄一副书生打扮,夫人却落拓如江湖儿女。” 萧辞想自己大概还要有几日才能习惯这个“夫人”的称呼。“我相公府上……的确是读书人出身。家道中落,所以入赘我府上。” “入赘?”这次轮到唐毅好奇。他想到唐娇所说。他对自己这个妹妹是了解的,节外生枝有可能,但是信口胡诌却不会。如果温言是个没什么地位的赘婿,挨两下打可能就没什么意外的了,估计唐娇就是看到了这个才出手的。 唐毅继续问道:“那却没听说京城中有一肃府?” 萧辞混迹朝堂日久,黑白颠倒张口便来。“我父亲故去时家中留有一点薄产,小门小户,不足挂齿。” 她喝了口茶,转而道:“我看令妹拿的小弩颇为精巧,是听说唐少主做的?” 被这样一夸,唐毅有些不好意思。“我平时不务正业,家里长辈都喜欢暗器,我却喜欢研究些机关巧物,小妹随身携带用来防身的弓弩,不过是我平时做来玩耍的罢了,上不了台面。” 萧辞放下手里的茶杯。“哎?这怎么能上不了台面,我走南闯北这些年,第一次见如此精巧的小弩。唐少侠有如此好手艺,要是只埋没在唐门,就可惜了啊。” 唐毅到底年轻,听了几句恭维尾巴立刻就翘起来了。“是吧是吧,我就说我做的暗器机关,不光在唐门,便是放眼江湖,也是第一等的。偏偏门中长老们不信,还说是我孤陋寡闻。” “老一辈只有老一辈的道理。日后唐少侠行走江湖久了,江湖上自然会有少侠的名号,孰高孰低,自然有公论。” 萧辞心里有所计较,但是此刻却不方便明说,只把唐毅恭维一番,便准备起身离开。 她才房门,便见温言站在院子里。周围都是唐门的人,他谁也不认识,于是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门口,等着萧辞出来。 院子里的人云珠已经打过招呼,看着温言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人赶他出去。 看到萧辞的一瞬间,他眼睛亮了一下,可是看到她身后笑得花一样的唐毅,心里又不是滋味。 “你什么时候来的?”萧辞问道。 “从家道中落的时候来的。” 萧辞:“……” 温言不慌不忙地朝唐毅欠了欠身。“这半天的时间打扰了,在下已与唐姑娘解释清楚,还望唐少主不要怪罪。” “岂敢岂敢。是舍妹莽撞了。”唐毅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看到这个温言,连自己也忍不住说话开始文邹邹起来。但是一想他是倒插门的女婿,心里又对他多了一丝怜悯。再加上他做的弓弩难得得到了萧辞的认同,他对温言的态度便好上加好,没有一点怠慢。 告别了唐毅,萧辞和温言并肩往回走。萧辞心里一会儿想着唐毅说的方无迈,一会儿又是弓弩的问题,倒是没留意温言。 “我刚刚,跟那位唐姑娘都说清楚了。” “嗯。”萧辞不走心地应了一下。 温言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都垂下来,讪讪道:“我是第一次见她,之前并不认识。如今她知道我们是夫妻,想来不会再来了。” “哦。”其实萧辞心思早就不在这了,也就是温言心眼实在,生怕她还在生气。 萧辞不给回应,温言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越走越沉默,一直到了院门口。 萧辞走神没留意门槛,脚下一绊就控制不住往前跌倒。温言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一贯慢吞吞的他突然眼疾手快了一次,一把抓住了萧辞的右臂。 原本温言想拉她一把,却听到萧辞倒吸一口凉气。“嘶……” 温言吓了一跳,赶 31. 江湖(三) [] 温言一直等在门口,凌玉刚一出来便招呼他进去。进屋的时候,萧辞的肩头还露在外面,莹白皮肤上的伤疤狰狞着朝向他。“过来,帮我上药。” 温言没有拒绝,但是到了屋内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尴尬地握着半丸药膏,僵在床前。 萧辞毫不在意地把他拉进一点,笑着向他解释道:“这药膏要在手心里化开后敷上,每次用完一丸。凌玉手太重,你来帮我。” 温言脸色一直红到耳根,但还是坐在了她身后。他右手食指挖出了一点药膏,慢慢地在手心里捂热,但却迟迟不敢下手。从见到萧辞身上的伤开始,他心里便好像有一根针在反复刺戳,疼得他不敢下手。 “怎么了?”萧辞还以为他害羞了。“上个药而已,我之前不也给你上过吗?” “疼吗?”温言问。 “嗯?”萧辞一愣。“没事,不疼,我刚刚……我逗凌玉呢。” 跟凌玉的蛮不讲理截然相反,温言力度轻而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却贵重的玉器。 屋里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温言,这药啊,要一点点揉进皮肤里才有效,你这样不敢用力,反而会散了药性。” 可是萧辞越是催促,温言越下不去手。“你会疼。”这句话刚一说出去,温言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扎了一下。 萧辞侧脸看向他,先看到的是他眼中的不忍和心疼。她背转过身去,回复道:“其实没什么。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当年,是不是比这更疼?” “当年?大概吧。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忘了。如今我这右手虽然不太灵便,但是乍看上去,倒是也与常人无异。我若不说,是不是连你都没看出来?” 萧辞有心开玩笑,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 温言心思重,话又少。有时候外面的壳子看上去一切正常,非要近在咫尺才会发现他心里的兵荒马乱。 她叹了口气,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一撩衣服盖住肩头,然后半转了身子,回头看向温言。“温言,你在想什么?” 温言的手自然从她肩膀上缩了回来。被她这样看着,温言觉得好像无法对她撒谎。“我只是觉得,如果顾少帅在的话,或许便能护公主周全。” 萧辞没懂,甚至笑了出来。“顾梁?为什么会想到他?” 温言的声音闷闷的。“如果是顾少帅,殿下便不用顾忌什么,也不用强行接这一掌,旧伤也不会复发……要是当时和殿下成亲的人是少帅就好了。” 萧辞愣了一下,微微侧头问道:“就这个?” 温言轻轻点点头,眼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沮丧。 萧辞笑笑,玩笑般捏捏他的鼻子,道:“温言,你可真是小心眼。” 她刚刚明明是痛的,可是这会儿看着他,又忍不住笑出来。 她指着自己的右肩。“你知道这个伤,是怎么来的吗?” “博州战场。” “不错,的确是在博州。” 萧辞引着温言的手,轻轻覆在她受伤的肩膀上,温言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受伤的肩膀已经肿起,甚至皮肤都在微微发烫。“你觉得顾梁在我就不会受伤。可其实我受伤的时候,顾梁就在旁边。” 她大方地拉下衣服,露出贯通肩膀的疤痕。 敞开的衣领还露出了其他伤疤,可温言的全部视线都被这个狰狞的圆形疤痕吸引。只是这样看着,他都能想象出当时萧辞有多痛。 这是萧辞第一次真正跟他开口说当年博州的事。 “当时战争已经到了尾声,我和顾梁领的是左路军,配合顾大帅对敌人进行围剿。当时大帅反复叮嘱过我们要慎重,但敌不过我和顾梁当时都太年轻,自以为胜券在握,自作聪明。” 一声叹息,将两人都带回那年大雪纷飞的博州战场。 “我们的敌人是北狄的左贤王,我和顾梁追了他四五天才追上。当时我们两个年轻气盛,心里的火都顶到脑门了,连进了敌人设的埋伏都没发现。都说擒贼擒王,我和顾梁联手,打算一鼓作气拿下他。但是我们忘了自己凭着一口气连日追击,已是强弩之末。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武功不弱,又借着熟悉地形,我们两个根本讨不了什么便宜。” “我们带去的人都死光了,我们两个边打边退,被逼上了悬崖。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在我们准备跳下去的时候,那位左贤王终于追上来了。对方用的是一杆长枪,当时就从这里穿过去了。” 萧辞摸了摸肩膀上的伤疤,碰到了温言柔软的手指。 那一枪伤的不仅是萧辞的右臂,也将她十余年苦练毁于一旦。她的骄傲,她的孤高,她整个倔强难驯的少年时代,都随着那一枪彻底破灭。 至于那曾经惊才绝艳的落亭剑法,也随着这一枪绝迹于江湖。 时隔多年,温言偶然间还能在凌玉口中听到当年的吉光片羽。又或许偶然一晃神,还能从她某一个转身上看到当年的一段潇洒。可是温言知道,那不过是岁月烧光之后残留的灰烬。 “好在我躲得够快,长枪从肩头穿过,不然你们现在就可以去皇陵给我磕头上香了。”她捏着温言的手指摇了摇。“其实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真的,伤到这种地步,其实连疼都感受不到。” 好像真的是很久远的事了。温言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讲当年是如何的刀光剑影,又如何命悬一线。“当时顾梁还以为我要死了,就趴在地上楞楞地看着,腿软地站都站不起来。要不是顾大帅来得及时,我们俩估计都要没命。” 温言手下的皮肤烫得他的手微微发抖。他心头发紧,像是也被什么洞穿了。 萧辞放开了温言的手继续道:“好在当时军中有几个医术不错的大夫,顾大帅又从当地请了不少人轮流照顾我。我整整养了将近半年,而且也再没有上过战场。其实如今日常生活倒也无碍,只是与人动手时,难免要吃一点亏罢了。” 温言心里知道,如果真的无碍,她根本不会处处使用左手,那天在后山山崖边的枇杷树上,她丢果子也不会失了准头。 温言的手还轻轻覆盖在她伤口上,掌心的温度让酸痛感又减轻了不少。 “不过好在我身份在这里摆着,真正用我动手的时候,其实不多。就算京城里的人,很多都不知道我手其实已经废了,还以为,我还能当街提刀砍人呢。” 萧辞一笑,继续说道:“所以啊,顾梁也没有别人传得那么神,他有怂的时候,更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比如今 32. 江湖(四) [] 若是在欢场上逢场作戏,萧辞自然可以摸着他的纤腰,随便许个什么情定终身不离不弃的诺言。可偏偏她此刻面对的是撒谎都不会的温言,她不想骗他。 萧辞装作被他问笑了的样子。“你是我的驸马,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你刚刚就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温言略垂下眼睫。“而且我不想只因为我是你的驸马,所以你才让我留在你身边。如果我只是我,如果我没有了驸马这一层身份,甚至……甚至如果我不姓温了,我还能留在你身边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萧辞不得不收了玩笑的表情。 她心中常有疑问,如果她不是长公主,只是萧辞,她身边的人还会留下多少?凌玉跟她来京城,说白了不过是为了平复丧父之痛。妙歌跟着她,是为了查处太傅失踪的真相。就连顾梁,与她交好里多少也有权力交换的意味在,更别提朝堂里围在她身边的其他人。 那如果她不再是长公主了呢? 这样的话她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能放纵自己沉溺在没有尽头的政事和各路声色犬马中。直到温言说了出来,如果他不是驸马,只想作为温言这个人留在萧辞身边。 只有温言。 她抬起头来看着温言,笑容在一片昏暗中显得有些迷离暧昧。 她左手食指插进温言腰带,轻轻一勾把他拉到身前。“那以后的温言,能只是我一个人的温言吗?” 这一次,温言没有任何躲避。 温言没有没有习过武,身体松弛而柔软,拥抱的双臂也像他的人一样温温柔柔的,让人安心而没有任何紧张的压迫感。 温言侧脸轻轻贴着她,鼻尖呼吸着她身上的药香,柔软的双唇与她若即若离。萧辞就像是她的一味药,治好了他的不安和焦虑,让他不由得食髓知味,沉溺其中。可是他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质问他:你真的配得上她吗? 这样一想,温言的动作便越发小心。 萧辞左手勾着温言的脖子,将他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 就在他们两人双唇即将相碰的瞬间,“哇!!!”一声凄厉的哭声划破了屋内的旖旎。 萧辞被吓得一机灵,咬着后槽牙“刷”地一下睁开了眼。 “妙歌姐姐你陪我的兔子!!!”包小壮看着桌上的鱼羹,哭地肝胆俱裂。“我昨天抓了一个晚上才抓到的!就这么一只!你怎么能把它烤了!兔兔这么可爱,你怎么能吃兔兔!!!” 此后数天,萧辞一次次想找无胤问关于梅玉寒的事,但这老头年纪虽然大了,精神头却不弱,日日高朋满座,前呼后拥,竟然没让萧辞找到一次机会。 一天拖一天,离他寿宴的日子越来越近。 整个落亭山装点一新,红绸飞舞,彩灯高悬,八方豪杰汇聚一堂,与其说是寿宴,倒更有几分武林大会的架势。 官宦人家出身的贵人们喜静,独立住在单独的区域。另有不少无法亲自到场的朝廷重臣,也派了府中有头有脸的人带着寿礼上了山。 小小的落亭山一时人满为患。 人多眼杂,萧辞反而不好出门,只能深居简出起来。拒绝了一波又一波的拜帖之后,渐渐进出她所在院子的人,只剩下了唐毅一人。 大多数不出门的时候,萧辞都只缩在院内懒洋洋的晒太阳,晒着晒着,便昏昏欲睡。 她自己不出门,便拉着温言也一起留在院子里,一步不许他出去。不管温言出去的理由是什么,萧辞都一律交给妙歌和凌玉代办,总之温言不许踏出小院一步。也幸亏温言脾气好,每次都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妙歌怕两人憋闷,于是特意在院子里摆了棋桌棋盘以打发时间。 温言给她煮了茶放在一旁,茶香合着院外喧闹的礼乐声一起飘在院子里。 “殿下今天不去找道长吗?” “他若不想说,我们就算拿剑逼着他也没用。”萧辞年少时不耐学棋,如今历练多年,性子终于沉稳下来,竟然能坐下来好好下完一局棋。难得的是温言也懂,两人坐而对弈,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那山上没有什么熟识的道长,可以打探一二?” “温言,咱们上山这几天,你可见到有什么人来探望过我?” 温言摇摇头。 “你虽然不是江湖人,自然不知道独步江湖的落亭剑法,为什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萧辞落下一子。“因为老头当年的徒弟,大多都没有善终。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他最早的几个徒弟,都被赶下了落亭山,不知所终了。再往后收的徒弟,基本上也是在山上待几年就各自下山,剑法也只教个皮毛。所以现在山上这些人,跟我都没什么交情。就算是当年的人,也与我并不亲近,更没有什么拜访的情分。说起来,这里关系最好的,大概是妙歌和厨房的厨子。” 温言跟在她后面落子。“可就算这样,来落亭山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萧辞发现温言果真是一点就通。“是啊,他们来的不是落亭山,是先帝少时游学之处,和我长公主萧辞的师门。” “那来的那些江湖人呢?他们为什么来?” 这么一讲,萧辞也不得不佩服。“那就是老头的真本事了,他这些年精修内力,不动刀兵,结果那套落停剑法被越传越神,反倒成了武林之迷。所以这些人上山,八成倒还真是来讨教剑法的。” 温言落子看似随意,但是却把萧辞团团围死。“那殿下不用去结交一二?” 萧辞看着自己兵败如山倒眼睛都不眨一下。“本宫的身份还用结交什么人?” 这倒不是她自矜,而是以她长公主的身份,来此的朝堂中人已经不用她拉拢,剩下的江湖人拉拢来也没什么用。 萧辞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一只黑子,半天想不出来破局之法。 “江湖人士大多不爱跟朝堂扯上关系,一来朝廷束缚多,远不如江湖潇洒。二来朝廷人在他们眼里都是‘贪官’、‘狗官’,绿林好汉们不对我们喊打喊杀就不错了,我何必去触这个眉头。” 萧辞棋下得越来越潦草,想不出来就胡乱落子。“比如那天的那位秦掌门,剑法可列当今前三,持身也算是公正。最重要的是人家会带弟子,这些年的风头早就能盖过落亭山了。但是见了我还是装作不认识,估计就是不想跟朝廷的人扯上什么关系。即便是无胤老头,教我功夫是碍于皇权,但是心底也不见得真有多喜欢我。” “那难道江湖中人,都如此清高?”温言问道。 萧辞略一犹疑,答道:“倒也不是,但是江湖的规矩,总该和朝堂是不一样的。彼此泾渭分明些,对各自都好。” 头顶的藤萝热热闹闹地开了一片,温言嘴角噙着笑,看萧辞懒洋洋地又出了一手烂棋。 对方破绽给的太大,温言犹豫再三,还是上手吃了她一大片。 “殿下就没有一点胜负心?”温言取走了一角的黑子。 “输赢啊?”萧辞想了想。“温言你想赢吗?” 萧辞抬眼,笑着看向眼前白玉似的温言。 “下棋不就是为了赢吗?”温言疑惑。 萧辞清了清嗓子,道:“温言你要知道,这天底下本就没有人能一直赢,所以小处输几次,也无妨。” 温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睁睁地看着萧辞大方放弃了一角,转而在另一边跟他纠缠。 这盘半死不活的棋局终于被唐毅的到来下打破。 跟这唐门少主混熟了还是有不少好处的。比如此次唐毅前来,随手就抛给萧辞两只袖箭。“上次阿娇说你用袖箭,这是我做的,你可能看得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