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 1. 塞北 [] 昭平三年,宣榕一直旅居西北,绘制佛像。 住了小半年,久到开始有人打听她是否成婚。 宣榕愣了片刻,才笑道:“未曾。” 媒婆又问:“那可有婚约啊?” “亦未。” 幼时身体不好,没人敢来定亲。 倒不是怕娶了病秧子,而是她身份太过尊贵,母亲是当今帝王胞妹,父亲则是昔日探花、今朝首辅。 世家贵族都担心万一订了婚,小郡主来场风寒,皇家都要归罪他们克她。 媒婆登时来了兴致:“以容小姐这般花容月貌,居然还没说亲,少见啊!” 说着,她眼神带了点狐疑:“可是家里头犯了什么事……” “身子不好。”宣榕不欲多谈,拿起细管毫笔,开始白描一尊卧佛。 媒婆“哎哟”了声:“身子不好不能生养,是难被人瞧上!” 宣榕笔尖一顿,她素衣如雪,檀木为簪,没有一丝多余的华饰,端的是雅致清冷。 被人随意揣度,倒也不气:“杨婆婆想说什么?” 媒婆得意笑道:“容姑娘,你可知咱们县老爷是谁?” 宣榕和县衙打过交道。 这边庙宇虽多,但多处古庙封存。 今年初春,他们拿着州府的特令远道而来,让县衙找人开了门。 官吏们以为她是州府聘用的画师,对她一行算是客气。 宣榕承过这份情,所以,她依旧保持了教养:“曹县令。” 媒婆却误以为她在默许接下来要说的婚事,大喜过望,道: “那容小姐可知,县丞家有位小公子?年方二十,生得那叫一个英俊。前几日在街上看了姑娘一眼,回去后失魂落魄好久,央着我来说亲呢!”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一直抱剑立在宣榕身后的女侍卫,危险地眯了眯眼:“那个眠花宿柳、妾室十几个的曹孟?” 媒婆不以为意:“男人嘛,哪有不风流的。” 又有些不悦:“容小姐,你这丫鬟也真是,主子说话还插嘴。知道曹县丞什么品阶么,说出来吓死你们!” 宣榕:“……” 媒婆眼里青天大老爷曹县丞,七品。 她身后这位“丫鬟”,名唤昔咏,是开国后御林军第一位女指挥使。 不才,“区区”从三品。 只因是随行三个侍卫里唯一的女子,肩挑了贴身服侍她的活儿,就被误认为丫鬟——着实冤枉。 宣榕一时啼笑皆非,干脆搁了笔,无奈道: “我晓得杨婆婆意思,也多谢您一片好心。可我这一两年还有事务要忙,再过几天,等到中秋流沙平静期,更是要启程西行,去万佛洞勘绘的。” 她起身给媒婆续了杯热茶,客客气气道:“怕是要拂您好意了。” 媒婆瞬间变了脸色:“容小姐莫不是瞧不起曹老爷家?” 也无怪她这么想。 眼前少女有着万里挑一的好相貌。 细眉凤目,丹唇琼鼻,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痣,像卷轴上工笔描绘的观音,垂眸敛目,悲悯世间万物。 或许在媒婆看来,这等样貌,是个人都会选择待价而沽。 宣榕不明所以,也端起茶来抿了口:“曹大人对我一行人多有照拂,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 媒婆冷哼着打断她:“容小姐,老人家多一句嘴,你可不要不乐意。要知道,今朝好皮相,明日还不是变成黄花。一介孤女还想学人家‘奇货可居’,做梦……” 一只剑柄越过宣榕的肩,抵在媒婆喉间。 身后女侍卫握着剑鞘,语气森然:“你说什么?” 垂眸品茶的宣榕,也轻轻抬起了眸。 “一介孤女啊!”媒婆没把这杀过人的剑当回事,飞快道, “在边境住了半年,也没家里人找。肯定是家里出了变故,来这边避难,想通过卖画立个清贵形象,好攀高枝吧?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错,但孤零零一个姑娘家,你还想撑到几时?嫁给曹公子为妾都算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宣榕确实卖过十几幅不甚满意的山水画。 一来,是学父亲少年时卖画为资、游历山川; 二来,她将府宅前院单独辟了出去,收留了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老人,花钱如流水,散银用光了,这边又没银庄能兑开手头银票,才卖了些画给乡绅。 没想到会被人这么看。 饶是宣榕脾气再好,也淡了语气:“杨婆婆,我双亲健在,您口下留德,请回吧。” 说着,她按住昔咏握剑的手,拿走剑搁在膝上,侧过头温声吩咐:“昔咏,送客。” * 这本是个无人在意的插曲。 傍晚,宣榕甚至照旧去了前院,瞧看那几个得了风寒的孤儿。 直到大门传来“砰砰砰”的撞击声。 似是有人闯入。 宣榕正在给孩童把脉,闻声指尖一顿,抬手,打开侧厅紧闭的窗户。 半阖的窄缝里,能看到一群穿着布衣的家丁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起码二十多个,他们肩挑背扛,抬了三四个红木箱子。在左邻右舍的围观里,大摇大摆地将箱子卸在大院正中。 肃静古朴的院落,喧闹起来。 上午才打过照面的媒婆也在,左顾右盼,没见到宣榕,便吆喝道:“容小姐在吗?曹公子来下聘啦!”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忽然感到袖摆被扯了扯,低头一看,一个小丫头脸蛋烧得通红,仰头望她,眼里带了点畏缩害怕:“容姐姐……又有匪寇来了吗?” 宣榕合了窗,依旧浅笑温和:“莫怕,是来了客人,你们在房里看会连环画。” 说着,她将小女孩抱上铺了软褥子的木榻,走出门,待细心掩了门,才冷了神色,低声嘱咐身后昔咏:“去万佛洞前,换个结实的铁门。” 昔咏抹着汗应是:“……是。臣再让人打几把大锁。” 宣榕常年一身素衣,姿容清绝,刚从耳房走出,那媒婆就注意到了,连忙喊道:“哎哟容小姐,你可算出来了!怎么,刚和那些流民忙完啊?” 媒婆这个“忙”字,就说得恶意丛生了。 寻常人只知道这位容姑娘收留了一批无家可归之人,可这些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明面上是孤儿和老人,谁知道有没有藏几个精壮汉子呢? 若是后者……那猫腻可就大了。 人总是喜欢遐想,甚至能联想到她那两个沉默寡言、但高挑俊朗的男护卫身上。 媒婆轻飘飘地几个字,让门外围观的乡邻们,都露出心领神会的轻慢。 “你们太吵了,吓到几个小丫头了。”媒婆欺负人,宣榕自然也没跟她客气,淡淡道,“上门做客,也没有不打招呼就径直闯入的规矩吧,杨婆婆?” 宣榕一直以温婉示人,平时好说话得不得了。一些左邻右舍占便宜,摘她院里果子、侵她宅边闲田,她都没吭过声。 媒婆也是以为这是个软柿子,才如此放肆,乍被冷言相待,还嬉皮笑脸的:“上午咱不是敞开说明白了嘛!曹公子呀,仰慕姑娘许久,让我来下聘呢。喏,姑娘你瞧,整整四箱聘礼,一箱是绫罗绸缎,一箱是……” 宣榕扫了眼准备得敷衍的“聘礼”,打断她:“我上午说的很清楚,暂时没有婚配的打算——” 二十多个家丁将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其中不乏身着窄袖青布衣的衙役,虎视眈眈盯着宣榕。 若是寻常百姓,早就被这官权压得低头。 媒婆也得意洋洋道:“这个容小姐你说了可不算。你父母没了,县老爷就是你爹娘,他让你嫁给自家儿子为妾,那是看得起你!” 猝不及防多了个爹的宣榕:“……” 她放弃交涉了,侧头,对身后人温声道:“昔大人,你看着办。别弄出人命就行。” 半盏茶后。 宅府门前,冷肃的黑衣女暗卫抱剑而立。 她面前,二十多个壮年男子支楞八叉瘫了一地,四个红木箱子摔裂,摊散出里面寒碜的“聘礼”——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一堆的棉麻,花纹都没有的青白瓷盏,几件过时的衣服,隐约发霉的米面…… 而女暗卫在一地的□□声里,面不红气不喘,眼神锋利如刀:“再来纠缠,就没这么客气了。” 说着,她用力阖上门,落锁,去后亭复命。 初秋的院落逐渐染了金黄,高大的银杏树下,落叶融金。 少女坐在其上,裙摆铺展犹如霜雪,旁边围坐了一群小萝卜头,最小的那个才五岁,赖在她怀里,听她教他们念书识字。 2. 月夜 [] 瓜州以西,就是西域。这里,有佛窟林立的万佛洞,向来不缺意图朝圣者。 但路上流沙变幻莫测,一个不慎就尸骨全无。 所以,自本朝开国之后,鲜少有人踏足。 宣榕翻阅古籍,又打听了许久,才得到“八月中旬流沙会消停”的消息。从年初就开始等,只等半月后的西行。 说不期待是假的。 她甚至亲自去采购了吃食。 昔咏和其余两个侍卫,准备防晒的衣物、抓钩刀剑之类的武器,和火折子、千里眼之类的物件。 时间很快过去,八月来临,中秋将至。后院里的桂花芳香四溢。 昔咏大步走进时,宣榕正坐在亭里,轻声叮嘱新请来的仆妇:“……西厢房那几位老伯脾胃不佳,粥要熬化一点。唔,大概就这么多要注意的。我不在的这半月,劳烦二位照看好一宅子的人。” 宣榕给的定金丰厚,干的活也简单,不过是煮饭打扫。 那两个仆妇眉开眼笑:“好好好,容小姐放一百个心!” 宣榕也点了点头,这才用眼神示意昔咏,问她什么事。 昔咏挥退仆妇,俯身道:“郡主,流沙停止转动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西行了。 宣榕向来平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愉悦:“那好呀,明日出发。” 昔咏领命,去做最后的部署了。 顺便指挥工匠们,将新打的铜门安好。工匠们赤膊上阵,忙得热火朝天。 无人注意到,街角出现一双阴鸷扭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老宅。 眼底是盖不住的怨毒垂涎。 这让眼睛主人本来能算清俊的样貌,变得扭曲丑陋。 许久后,他对家丁道:“婚嫁的仪式可以准备了,等他们一走,喜轿上门,把她‘娶’过来。弄得越声势浩大、人尽皆知越好。这样,就算他们回来想撇清关系,也没可能了。” 家丁胆战心惊:“可可可是老爷……” “我爹呵,就想着巴结上司。一个小画师,也值得这么小心谨慎?”他弹弹袖袍,“等‘纳’进门,还不随便怎么磋磨。” 家丁眼珠子咕噜转了圈,到底没敢反对:“是……” “对了。”那边铁门换得麻利,想必无人再能破门直入,他一声冷笑,“那群流民确实碍眼,别到时候败坏我后院女人名声——” “找个时机,烧了吧。” * 西北的天,入了秋后越发干旱少雨。 连续几日的艳阳高照,让风沙喧嚣。不过好在宣榕勾画的路线得当,一行人顺利经过蓝月泉、古驿站。 这天傍晚,更是远眺见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连绵石壁。 昔咏来了精神:“郡主,您看,万佛洞——” 夕阳将巍峨佛像群沉入血红。 也落在宣榕身上。 她仰起头。 随着骆驼走进,漫天神佛映入少女瑰丽的琥珀色双眸。 宣榕是伴随大齐迈向鼎盛而成长的。 可以说,她身上每寸骨肉,都有来自盛世的雕琢。 她也见过太多奇珍异宝,天生就宠辱不惊,性情冷淡。此刻,她本该心如止水,却还是被万佛洞的景色晃了神,震撼得目光流露赞叹。 神佛静静沐浴在落日余晖里,或捻花高坐,或举止肃穆。壁画里的人物轻纱曼舞,仿佛下一刻就要袅娜飞天。 抬头仰望这些神佛,只觉人渺小如尘埃。 “……先停下来,我画几张草图。”宣榕喃喃道,干脆下令休整停留。 又和暗卫们一道拂去壁画尘土,拿起羊皮卷轴,开始执笔临摹。 时间过得很快。 等到夕阳沉入天际,夜幕降临。星空下,荒野瞬间凄清冷寂。 昔咏用火折子点了堆枯树枝,轻声问询:“郡主,可要把晚饭热了?” “好啊。”宣榕很好说话,吃穿也都不挑。 吃完昔咏烤的干驴肉,喝了几口热羊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布袋里一个裹得严实的油纸包,说道: “从酒楼买了点月饼,大家分着吃吧。” 昔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月亮。 它在崖壁间露出浑圆的亮色,赫然已是中秋。 另外两个侍卫都是隶属公主府。 不像昔咏少年时还闯荡过江湖、入伍挣过军功,这对孪生兄弟从小在京城长大,对京中吃喝玩乐再熟悉不过。 闻言,年幼一些的容松长臂一伸,捞起油纸包,看到上面“田”字,惊讶道:“咦,田记都开到西北来了?” 这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糕点铺子,味道一绝。每天排队的人能从望都西城排到东城。 “没。” 宣榕露出个歉意的笑:“这家是假的,那是‘由’字。大家凑合吃吧。” 众人:“……” 容松嘟囔道:“啊,又是打着田记招牌,蹭人家口碑的。” 他们兄弟二人都生得好看,一种样貌,却是两般气质。容松开朗好动,如日清朗,他的兄长容渡则更沉冷,像是深潭静渊。 闻言,容渡冷冷道:“嫌弃就别吃。” 容松却笑嘻嘻地拆开,“谁嫌弃了?郡主买的,就算是石头子我也照咽不误。” 油纸包里,三种口味的月饼叠放,每种四块。 比起京城糕点,不算精致,但造型玲珑,被模具刻了玉兔望月、丹桂飘香之类的图案。 四人分了月饼,宣榕也随便挑了块,细细咀嚼。 思念远在望都的父母。 焰火跳窜,光影勾勒出她精致侧脸,一缕青丝从颊边自然垂落,让少女看上去安静而遥远。 忽然,她轻轻开口:“昔大人,有狼。” 昔咏瞬间警惕,但还是说:“牧民猎狼,这个季节,正是群狼青黄不接之时。荒漠应该不会有野狼。” “可我听到狼嚎了。”宣榕侧了侧耳朵。 谁不知道小郡主六感惊人。 昔咏凛然:“容臣登高一观。” 说着,她立刻甩出飞爪没入石壁,借力攀爬。登上视线极佳的最高点后,又拿出千里眼远眺。 皎洁的月光里,昔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等她几个起落,从高处跃下,宣榕抬眸问道:“可是还有人和鹰?” 昔咏抿了抿唇:“郡主听得不错。两支骑兵,前后追逐,前者不足二十,已是强弩之末,但后者……” “起码五百人。”说着,她下意识反手摸了摸背负的双剑,像是在估量敌我差距,一字一顿道,“都是披坚执锐。至于狼,有一匹半马之高的雪狼。军队头顶有苍鹰盘旋,那是——” 听到这些描述,宣榕立刻能断定,这些骑兵根本不是来自大齐。 她咽下最后一口月饼,与昔咏异口同声:“北疆十三连营的人。” 只有这些天山脚下的草原之子,才熬鹰驯马,豢养野兽。 面前,昔咏已经三下两下踩灭篝火,像是怕吓到她,声音很轻安慰道:“郡主,别怕,我们谨慎些,他们应该不至于闯入这里。” “他们很可能来这里。”宣榕摇头,“万里荒漠,只有这里略有遮蔽。逃兵慌不择路,往掩体奔逃太正常了。” 昔咏无言以对。 宣榕却面色如常,白皙的手抱起卷轴:“收拾 3. 既见 [] 果然。耶律尧。 宣榕默念这个名字。 若是另两位兄长,她有十足把握能皆大欢喜。 但居然是他。 一瞬间,宣榕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大雪纷飞的腊月天,父亲入宫述职,她也跟去讨了压岁钱,出宫路滑,便被父亲抱在肩上。 父女俩不紧不慢赏着雪景,走得慢,在下汉白玉长阶时,遇到了万国来朝的使节团。 很多,很长,近百人的一支队伍,有几十来支,服装各异,面容有别,有的一看就是番邦人。 他们从天金阙的正南门,蜿蜒而上。 天地间朱甍碧瓦落雪为白,唯有他们,像一条彩色游龙,翻腾入紫禁。 许是父亲穿了竹青色常服,又未带侍从,自行撑着十二骨节伞,使臣们拿捏不准他身份,没有冒然行礼打扰。 所以,他们下台阶的速度如常。 和千百人擦肩而过,目光不曾停留。 忽然,宣榕注意到了什么,小声:“爹爹,你看,那个队伍里有三个小哥哥……” 父亲淡淡瞥了一眼:“北疆送质子来了。” “质子是什么?” 父亲轻声解释:“两国议和,以示诚意送来的人质。” 本以为这次,双方又会静默走过。 没想到,北疆使臣却似认识父亲,停下脚步行了个礼,颇为皮笑肉不笑地道:“宣大人。” 父亲侧过头,颔首致意:“阿扎提。” 值此脚步微顿的空隙,宣榕与少年们对视。 年长二位皆是神采飞扬,最小的少年,却恹恹垂眸,只在即将错身而过的刹那,覆雪长睫一颤,露出一双瑰丽湛蓝的眼。 流光剔透。 蕴了沉冷,像是染血锈刀。 仅此一眼,宣榕就能看出耶律尧眼底的冷戾。 而八年后,很明显,昔日的幼狼早就长出锋利獠牙。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几个骑兵下马,在耶律金残躯上摸索出个金色方章,转身恭敬回走去献上: “主上。” 琉璃镜里,为首的青年男子样貌极为英俊。高鼻深目,神色莫测,约莫二十二三岁,漆黑微卷的长发用银冠高束部分,其余随意披在肩上。 他骑着匹玄黑骏马,轩昂高挑,没穿盔甲,只着劲装长靴,绛黑箭袖上甚至缀着珠宝—— 这并不适合行军作战,但透露出这场致命追杀里,他游戏玩乐的态度。 男子接过铜铸的狼王印,对月望去,一哂:“这就是老头子拼了命想留给他俩的东西?” 随从皆怔愣。 “这样瞧着——”他反手一扔,象征漠北王庭、十三连营最高权柄的印章被流沙掩埋,而他语气轻漫,“也不过如此。” 这两句话嘲讽至极。仿佛这三年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都是一出荒诞的戏。 一时寂静,隔了会,才有人“哎”了声:“阿尧,回么?” 那也是个极高大威猛的男人。 穿着铁盔,整张脸盖在盔甲里,说出的话也嗡声作响:“尼诺沙河的流沙,也就最近安分点,不宜逗留,能早点走就早点走吧。” “回啊。”耶律尧懒洋洋的,“整顿一番,即可离开。” 别看这些人追敌千里。但并未消损,精力十足。 这是……要干什么? 宣榕眉梢微蹙,就看到骑兵得令下马,抽出腰间弯刀,砍向耶律金脖颈。 宣榕:“……” 她沉默地撇过了脸。 但耳畔咯吱声窸窣,不远处,那个手下闷声闷气道:“带这累赘玩意回去干嘛,火祭节献给天神萨满?” 北疆有很多奇怪习俗,巫蛊之术。 确实会有将仇人尸骨献给天神的传统。 没想到,耶律尧淡淡道:“老头子坟前还缺俩灯笼,回去挂着。” 副将“哎呀”了声,似是习以为常。 一旁,昔咏忍不住低咒道:“父子?这厮和一家子都有仇吧?” 确实是仇人。 雪中初见很久之后,宣榕才知道,北疆使臣之所以认识父亲,是因为议和谈判是父亲出马的。 父亲步步紧逼,改了一系列条款。 其中一项,把质子从一人改为三人。 宣榕托腮听故事,好奇问道:“爹爹为何这么改呀?” 父亲耐心回答:“耶律尧?他是异域奴隶所生,刚诞下来天现异象,漠北的草场烧了三天三夜。老狼王暴怒,差点掐死他。而且北疆注重血统,此子对北疆没有制衡作用。” 宣榕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出生时,不也天现异象,京城荷花过早盛开吗?也没人想杀死我啊。” 母亲在一旁笑到不行,伸手一戳她额头:“这哪儿一样?我们绒花儿是祥瑞。” 宣榕却捂住额头,认认真真道:“一样的。娘亲生我时,荷花早开是因为望都的炎热,耶律尧出生时,草场的大火也是因为北疆的炎热——” 她在父母怔愣的神色里问:“一个缘由,为何一个被誉祥瑞,一个被骂不详呢?娘亲,这不公平。” 见过大风大浪的父母,也一时语塞。 最终,还是父亲温润笑道:“无关公平。只是他的父亲不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耶律尧的父亲不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在北疆,他是随时舍弃的质子。 何况他自己? 既然如此,他不对家族抱有温情,似乎理所当然了。 宣榕出神想着。 终于,窸窣声停,她下意识想回头看,被昔咏捂住了眼。 “郡主,别看,等他们走了臣就去收拾,别怕、别怕。” 宣榕天生情绪寡淡,没怕,只是总觉得疏漏了点什么。 直到骑兵们调转军队的驭马声响起。她才心头一跳—— 狼!嗅觉敏锐的雪狼!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不安,下一瞬,狼啼声起,远处,兽类惨死的呜咽接踵而至。 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几匹藏于其他山洞的骆驼……被雪狼发现了。 与此同时。 马蹄声、驭马声皆静。 夜风呼啸声里,耶律尧轻轻问了句:“人数清点有误?” 明明是极轻地一句话,但冰冷杀意顺着话音蔓延。 “耶律金骑兵一百二十三人,所斩也是一百二十三人。无误。狼王应该不是发现逃敌……”有骑兵小心翼翼解释,又惊呼,“是骆驼!这里怎么会有骆驼?” 拖曳声由远及近。 宣榕猜测,这是雪狼将骆驼拖到主人面前了。 耶律尧“啧”了声。 是不耐烦的语气:“商旅。找出来,处理掉。” 又低喝道:“阿望,没短过你吃食,别什么都瞎吃!” “……该死的。”耳后传来昔咏的低咒。 她像是扭过头飞速 4.交易 [] 为何只带三个随从,孤身远赴西北? 说来复杂——宣榕幼时多病,护国寺住持说她佛缘深、尘缘浅,二十岁前最好远离皇权,在尘世广结尘缘。 无人当真。 直到十三岁那年,她病得奄奄一息,太医院和鬼谷都束手无策。父母迫不得已,连夜送她南下。 她在姑苏寒山寺住了一年,养好病,随邱明大师四海布施,吃过糟糠咽过干粮,风餐露宿走遍红尘。 却真的没再病过。 所以父母与其说是随她独自西行,不如说,是不敢拘她在皇城。 但面对耶律尧,宣榕只言简意赅道:“来拜谒佛陀。没想到遇到漠北的家事。” “见笑了。”耶律尧似乎并不想让她插手,挡住身后血泊,“今夜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吧。” 宣榕抬起头。青年比她高出一个头,逆着光,看不清神色,只望进了一双沉静深邃的黑眸。 黑……眸? 宣榕压下诧异,淡淡反问:“大齐不过问他国内政,但边关十里一哨防,二十里外就是二十万整军待发的将士,你们怎么进来的?” 耶律尧瞥了眼纤白指中的小狼烟,道:“他们俩嘉峪关有内应,应是从楼兰偷潜的。我么,苍岭抄近道。” 说着,他像是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索命阎罗,屈指一弹脖上断剑,笑了一声:“紫电青霜双蝶剑,前任当康军副帅——昔大人?久闻了。劳驾,挪一下剑,我也无意起冲突。” 昔咏神色冷凝,没敢收手。 宣榕却眸光转向断剑截面,若有所思,终是轻轻启唇:“昔大人,收剑吧。” 昔咏有两剑,一名紫电,二名青霜,是她年少闯荡江湖时,一位老师傅用精铁冶炼的。上过战场、杀过刺客,十几年锋利如新。 今天却被耶律尧轻巧折断。 说明他内力强横到了一定地步。 这个距离,他想抢她手里小狼烟也好,还是拼着重伤劫持她也罢,成功的可能性都不低。 但他选择示好。 无论是真的被大齐军队震慑,还是另有所图,都没必要激化矛盾。 果然,像是为了表示诚意,在昔咏极不情愿收剑后,耶律尧侧过身,吩咐摘下头盔、试探着走过来的副将: “哈里克,让人把周围收拾干净。安营扎寨。” 哈里克也是胡人外貌,但此刻,一张俊挺的脸上写满了疑惑:“收拾什么啊?这几位是……?” 被抛下的雪狼也探头探脑蹭了过来。 耶律尧用力按住齐腰高的狼,借着掌心柔顺的触感平复心情,缓缓说道:“望都来的……” 哈里克不明所以。 “昭平郡主。” 副将动作一滞,用近乎怪异的目光看向宣榕。 谁都知道这四个字在大齐代表什么——这是皇权冠冕上最光华流转的珠玉,齐帝为了替她祈福,近几年甚至用“昭平”作年号。 他惊讶不奇怪。 可在与他对视,颔首致礼时,宣榕却觉得。 哈里克的失态,似乎并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份。 * 军帐灯火暗淡。 耶律尧在处理伤口。右手伤口不浅,他左拇指弹开锡壶壶塞,把药酒浇在血肉模糊的地方,同样单手上药,三两下缠完纱布,低头用牙齿咬住布角,配合左手打了个结。 全程没一个属下敢上前。 全军人马,都被他今夜明显的异常,搞得心惊胆战。 就连哈里克,按照吩咐处理完耶律金那具狼藉残尸、掩盖血迹后,掀帘进来,也失了魂一样枯坐好久,一动不动。 好半晌,他才眼珠子转了转:“那位郡主……” 耶律尧眼皮一掀,与他对视。 哈里克一紧张,忘了要说什么,不过脑子地扯着嗓子道:“比传闻还要漂亮!!!这种柔弱花骨朵,齐国皇室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乱逛的?” “没看到她后面跟着的三个?能以一当百。”耶律尧垂眸,修长的五指握紧又松开,确认没伤到筋脉,“容渡、容松两个禁军副将没听过,昔咏总有所耳闻吧?” 哈里克下意识地绷紧浑身肌肉:“七年前生擒西凉储君的……昔咏?” “嗯。”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单打独斗,你不是她对手。” 哈里克不吭声了,过了片刻,声线都飘忽起来:“就算有顶尖高手护送,敢这么几个人闯过流沙,这位昭平郡主胆子还是大啊。” “和民间传闻传的……也不是很一样。” 民间传闻里,昭平郡主高坐神坛,百姓称她在世观音。 如今一见,少女清冷疏离,但并无那种高高在上。 哈里克盯着耶律尧,喃喃道:“怪不得……” 耶律尧冷不丁打断他:“有事说事,没事滚。” 哈里克眼里透出几分挣扎,犹豫半天也只敢道:“到楼兰补给点前,我们的干粮只剩四天量。北向的流沙更诡谲。你别耽搁太久。” 耶律尧“嗯”了声,昏黄焰光打在他的侧脸,长睫拢下浓重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须臾,他才慢慢道:“放心,明日就走。” * 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沙漠白得耀眼,晃得人眼疼流泪。 万佛洞里,平阔地带扎起的白布营帐整齐划一。 宣榕暗赞了声治军严谨,就收回视线。 她找到昨日的佛洞,继续勘绘。 流沙只消停二十日,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日可用,不容耽误。 而三个侍卫愈发谨慎,寸步不离守着她。 宣榕描完一卷头戴桂冠的佛像,在逐渐紧绷的氛围里失笑:”这么紧张作甚?” “……” 许是不好意思说担心寡不敌众。 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别担心啦,他们粮草支撑不了太久的。”宣榕安慰道,她调制着金泥,忽然想到被咬死的三只骆驼,“阿松,你去和哈里克——就是那位副将——打个商量,看看能否讨到三匹马。” 她眨眨眼:“北疆都是好马哦,京城都难得一见的。” “好嘞郡主!”容松心大,噌的一下从靠着的石壁直起身,转身要去,被他哥拽住后脖领。 容渡刚想说不好交涉,思忖一瞬,想明白了宣榕的考量,手指一放,道:“他们刚灭百敌,确实有多出来的马。去吧。发挥一下你那三寸不烂之舌。” 容松猝不及防,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怒吼道:“靠容渡!你他娘的有毛病吧?!” 容渡毫无诚意:“抱歉啊。” 容松:“……操。” 这两位出身公主府私卫。 宣榕自小和他们一起长大,早就习惯了哥俩的插科打诨。 就在容松差点要揍他哥时,宣榕转头,熟练地打圆场道:“好啦阿松,阿渡是关心你。” 容松这才收手,愤懑走了,容渡想了想,终究不放心,也抬脚跟了去。 而昔咏看到宣榕唇瓣干涩,轻声道:“郡主,我去拿点水来。” 宣榕点点头。 她做事向来专注认真,坐在木扎上,面前立的木架四角订着整张羊皮,画到关键处,干脆拆下画板搁在膝上,细致地悬腕勾线。 远处士兵的说话嘈杂,风声呼啸,都仿佛成了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 以为是昔咏回来了,宣榕头也不抬:“水囊先放着。昔大人,把木匣第三层,最左侧那几支朱笔给我。还有三个瓷碟和沙青粉、青金石粉、石黄粉。” 说着,她端详已经用金色描线的佛像,思考下一步着色从哪里开始。 木匣成年男子腰线高,用耐腐蚀的杉木制成。百余个抽屉琳琅满目,盛满颜料、瓷碟或是毛笔。排布整齐,井然有序,找的时候也一目了然。 脚步顿住,紧接着是翻找的声音。 不多时,她需要的东西被摆在了手边案台上。 案台同样木质,做得精巧,被一根空心梨花木套着实木支着,可升可降。 宣榕思绪在构图上,头都没回。 阳光从石窟缝隙撒入,浸没她白纱裙袍。 从案台摸来的朱砂被研杵碾碎,和水,去勾勒佛像头顶冠冕的珠宝。 忙完这一切,宣榕才松了口气。她将笔和瓷碟放在旁边,抱着画板起身转身,道:“阿松和阿渡怎 5.火灾 [] 不知过了多久。 少女嗓音轻灵:“好啊。岁末我会归京,到时候你来望都,直接去公主府找我。我会安排。” * 北疆军队来得突兀,走得也风卷残云。 当日中午,就撤营离去,马蹄卷起的烟尘里,宣榕八风不动,窝在一个佛窟勘绘。 她对渐远的兵戈声充耳不闻,沉浸在雕绘里。 倒是一旁昔咏,边啃着新鲜骆驼肉,边忧心忡忡:“郡主,臣等上午不察,被耶律尧支走,他当时说了什么,您……” 三个侍卫皆是一脸告罪的不安样子。 过了片刻,宣榕才回神,轻轻道:“无事,不用自责。他有求于我,很客气。” 近年来,北疆与大齐还是颇有摩擦。 在通关、寇贼、贸易之事上争论不休。 许是以为耶律尧为此游说,容渡皱眉:“刑律大典推行受阻后,您不是很少过问朝政了吗?郡主心善,但没必要为了番邦异族,去满堂酸儒那寻不痛快。” “私事,不是朝政。”宣榕看了眼坐得僵硬笔挺的三人,失笑道,“耶律尧铁了心要调虎离山,你们三个人防得了什么——” 又将为母亲作药引一事略过,淡淡解释:“他身上有蛊毒,无计可施,想见鬼谷的叔姨们,求我引荐。” 鬼谷弟子擅长机关术法、通晓权谋兵卦,在医术上更是登峰造极。 曾经辅佐齐太祖开国,之后这一脉隐居避世,少见江湖。 转折点出现在宣榕的外祖母身上。 这位以温婉著称的先皇后,出身鬼谷。 凭借这层关系,母亲当年身中寒毒后,成为封禁十几载的山谷迎来的第一位外客。 到了宣榕这一辈,关系更为亲密。可以说,她是鬼谷几位叔姨看着长大的。 要星星不给月亮。 耶律尧让她引荐。 确实找对了人。 “……您应了?”昔咏被这消息砸懵了。 宣榕无奈:“我只是引荐。师伯们性情不羁,愿不愿意看病治人都不好说。不过……” 她顿了顿,眼前浮现耶律尧那幽深的黑眸,觉得还是蓝色好看,有几分惋惜地道:“北疆那些毒稀奇古怪,傍依神佛,据说不可解,恐怕也只有鬼谷能勉强一试了。” 容松闻言蹙眉,他最是心直口快:“凭什么!郡主以前帮他帮得还少吗!当年为了救这小子,寒冬天里跳过池,受凉病了一个月,可他倒好,都没来探望一次……” “阿松。”宣榕哭笑不得地打断他,“快十年的陈年往事了,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见容松气呼呼的,宣榕温声道:“他那时在望都为质,举步维艰,头顶两个兄长压着,没法探望我的。别为了这种小事心烦生气,嗯?” 昔咏在旁凝神听了许久,忽然站起身,冷不丁道: “郡主,恕臣多嘴一句。臣还在当康军中时,和北疆交锋过。草原的狼们都凶狠乖戾,很少以弱示人。这种人,真的会直言和您说他命不久矣吗?至于耶律尧,他能让一盘散沙的十三部落服软,更见手腕。” 宣榕不置可否:“老王不是传位给了他么?十三连营多少要给面子。” “没有。”昔咏脸上浮现凝重,“根据情报,破了西凉数座城郭后,耶律尧不知用了何种秘法,操控老王在庆功宴上,拟旨传位给他。” 宣榕对军务不熟,疑惑问道:“就不能是老王酒酣耳热、一时兴起么?” 昔咏摇了摇头,声线竟有三分喑哑:“据说第二日,耶律金兄弟俩听闻此事后愤懑不平,去找父亲讨要说法,把老王气得暴毙于榻。郡主,您冰雪聪明,瞧不出端倪吗?” 良久沉默。 半晌,宣榕轻笑一声:“先斩草除根,后栽赃嫁祸,一石二鸟,玩得倒也不错。可——” 她不置可否:“这是北疆内政。” 言下之意,大齐不干涉。她不予置评。 昔咏欲言又止,宣榕摆了摆手,正色道:“他在自己地盘上使手段,我管不着,但如果对大齐别有用心,我会第一个处理掉他。昔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语气温柔清淡,却蕴了一丝杀意。 * 又在荒漠里待了十几天,待到归程,已是秋凉。 瓜州城里,多了走南闯北的商人,急着赶在年前运送药材回京。 清静的小城变得热闹非凡。 路上吵,昔咏控着高头大马,扯着嗓子向宣榕请示:“郡主,咱们先回家,还是顺路就把我这位祖宗的辔头换了啊?” 说着,她指了指胯|下那匹桀骜不驯的烈马。 因为战事,马具被损毁殆尽。 这茫茫归途,昔大人没被摔死,算她马术高超。 宣榕戴着幂篱,弯眸一笑:“那当然是早点买啦。昔大人去集市吧,我和他俩在附近茶水铺子等。” 深秋集市人来人往。 阳光和煦,落叶金黄。 四五个茶水铺子的幌子迎风招展,茶博士也沿途吆喝生意,见宣榕一行风尘仆仆,热情地请他们吃茶。 人声鼎沸,人影如织,宣榕怕吵,挑了个最清净的角落。那间撑了帷幕的茶铺紧挨着一株槐树,老槐遮天蔽日,也遮得树后的铺子无人问津。 容渡下了马,将马拴好,抢先一步替宣榕掀了帘。待宣榕进后,兄弟俩才紧跟而入。 铺子里桌椅齐整,干净崭新,茶案后,摊主正在悠悠煮茶。 宣榕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要了三杯茶,摘下帷帽,执帕试去额角细汗。待茶上后,边品着香茗,边翻看方才从骆驼背上的书匣抽出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店家呢?” 秋风掀起帷幕。店主不见了踪影。 容松坐在宣榕外侧,长腿舒展,朝后面努努嘴:“去后院了。估计看客人少,也懒得招待了。” 宣榕指尖拂过瓷杯口,茶盏里,碧绿茶水微漾。 她不带情绪地吩咐道:“阿松,把你的刀拿在手里。” 绣春刀长而窄,容松嫌坐着不舒服,从腰上解了放在桌上,闻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抓刀,迟疑道:“郡主,可是有异……?” 正值后院传来脚步。 像是为了回答容松的话,又像是说给来人听,宣榕抬高了几分声音:“三文钱,理应买不到上好的西湖龙井。阁下为何在此做亏本买卖?” 脚步微顿,接着有人轻笑。 他掀帘而入,直言不讳道:“能守株待兔等到你,就也不算亏本。” 宣榕眼皮一跳——竟然是耶律尧! 他换了身中原的云锦黑袍,逆光而来时,更显宽肩窄腰、身量颀长高挑,腰间别着一把金玉为鞘、镶珠嵌宝的弯刀,左手拇指上戴了枚翠绿扳指。 若不看其高鼻深目的异邦面容,单看仪容举止,不亚于望都世家公子。 年少时望都为质、与大齐皇裔们共同学习的时光,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宣榕一时哑然,好半天才无奈道:“耶律,你是忘了交代什么吗?” 6.救火 [] 宣榕聪明就聪明在明白自己斤两,审时度势,从不逞强。 她闻言不假思索跨步上马,温声道:“拜托了。” 又将幂篱摘下扔向容松,语速极快:“阿松,你去通知昔大人。阿渡,你轻功好,走直路先去一探究竟,立刻救人,但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说着,她熟练地一夹马肚,对耶律尧示意:“走!” 耶律尧静静等着她吩咐完,方才舌尖一卷,嘹厉的哨音唤来那只盘旋许久的鹰。 展翅几乎有成年男子高的鹰,在长街上破空而行,先行一步驱散开拥挤的人潮。 犹如权杖劈海,硬生生开出一条两马并驾的空路。 宣榕:“……” 怎么这位兄台也在! 但仰仗于玄鹰兄,两人前进自如,不出片刻就离开拥挤的闹市区,直奔城南。 耶律尧单手替她控着缰绳,精准避开行人,忽然问了句:“你住在南巷?” 宣榕心不在焉应道:“嗯。” 她在想起火原因——秋季干燥,西北尤其。想必哪处柴火没看住…… 没想到,耶律尧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顺手撂下个炸雷:“前日,我刚到瓜州,碰上婚喜。有顶花轿从南巷出来,被敲锣打鼓抬进某个大宅院里。当时听街上人说县爷公子纳的是‘容姑娘’,现在想来……或许是你?” 宣榕:“???” 她微微瞪大了眼,罥烟眉轻蹙,向来风轻云淡的清冷面容,终于出现了几分算得上“怔愣”的神色,严丝合缝的菩萨像都生了裂隙。 耶律尧侧头瞥了她一眼,瞧着新鲜,饶有兴致地笑哼道: “真是?啧,白龙鱼服,惨遭虾戏啊。” “……荒唐。”电光石火间,宣榕捋清楚了前因后果,羽睫一颤,“曹孟行事太放肆了。今日大火说不定也与他有关——” 宣榕顿了顿,垂眸,看着面前耶律尧横过来的,稳稳地攥着缰绳的手,右手上仍缠着几圈白纱布,隐有药味。 再往上,银白色护腕反射灼灼阳光,照得她眸色恍若琉璃。 若真是曹孟指使的,说实话,不好办。 郡县制下,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注1】。可以说,当地县丞就是老天爷,说话分量比千里之外的帝王重多了。 曹县令再怎么为官清正,真会按律处置儿子不成? 耶律尧像是随口一问:“若真如此,你待如何?” 她眸光寸寸冷下:“该怎么来怎么来。按照齐律,放火烧官邸或私宅,徒刑三年。损失超过五匹,流放三千里,损失超过十匹,处绞刑。若有人员伤亡,按谋杀论处。”【注2】 耶律尧舔了舔后牙槽,无声一笑。 若是寻常王孙贵族,被人如此对待,不说杀人泄愤,起码也得动用私权,以满足“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可她倒好,行事克制至极。 看来传闻一年前,她与素有酷吏之名的青年官员季檀交好,不顾满朝反对,支持其修订刑律大典…… 并非空穴来风。 * 约莫半刻钟后,两人就畅通无阻抵达南巷口。 这条巷道四通八达,里面坐落不少民宅。俨然密集,火势很容易蔓延。 离得近了,刺鼻的焦炭味道混合热浪扑面而来,噼里啪啦声响里,浓烟滚滚,火光滔天。 深秋的天,也熏烤得人后背冒汗。 容渡飞檐走壁而来,到的比宣榕还要快点。 他早已孤身入室又掠墙而出,左手拎着个吓傻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个要哭不哭的小丫头。 小丫头被熏得乌漆嘛黑,在见到宣榕的那刻,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容姐姐……姚二哥他们、他们还在里面……” “嗯别怕。”宣榕安抚地摸了摸小丫头后脑勺,将目光转向容渡,“情况如何?” 容渡小臂和肩侧已有明显烧伤,他眉也不皱,将两个孩子平稳放到地上,一板一眼道: “起火点三处,围宅而起,不好办。老人小孩被困在最里面主宅,郡主,我再进去……” “宅院多树,你进去就出不来了。”一摸,两个小孩儿身上湿漉漉的,宣榕猜测主宅边的水缸派上了用场,那大概还能拖半盏茶时辰,便制止他的冒进,“这火得从外面灭——这么久,邻里乡亲没人帮忙?” 容渡不像容松,不是呼天抢地求人救火的性子,现在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迟疑地扫了眼围观人群,百姓们或窃窃私语,或眼露畏惧。 有几个想上步相助或是回去拎桶,被旁边人扯住摇了摇头。 顺着他们瑟缩的眼神望去,四五个青衣衙役隐没在人群里,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们。 容渡火气噌得就上来了,想也没想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地将这几人揪出来,打趴在地。 同时喝道:“去拿桶挑水救火啊!一旦蔓延开来,谁家不遭殃?!” 百姓刚要有所动作,被容渡踩着脸的一个衙役,抬起手指向人群,口齿不清地威胁道:“窝堪虽敢!遭死!” “啪嗒”一声,他那只手也被容渡踩在了脚下。 “……” 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寂静里,宣榕揽住两个小孩,轻声道:“乡亲们不用担心,随我而来的几位都是州郡军里的百户,回去便和太守如实禀报,不会让百姓受委屈的——还请各位乡邻救救宅院里的人,事后必有重谢。” 许是容渡武力值太有说服力,衬得衙役们的威胁格外苍白。 又或许是宣榕神情恳切,在场不少邻里都受过她恩惠,于心不忍,小部分人一哄而散去找家伙事救火。 剩下的还在犹豫。 直到由远及近、飞砖踏瓦,有人踩着房顶过来。 单看穿着,褐衣短打,像是寻常小贩,但脚步极稳,肩上扛着个麻袋也如履平地,靠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麻袋会动,再一看—— 一个头发凌乱的公子从麻袋里探出脑袋,声嘶力竭吼道:“救命——!!!” 宣榕:“……” 她眼力好,远远的,就能看清这人是方才茶铺老板,更发现那狼狈不堪的“麻袋”是……曹孟? 耶律尧让人把曹孟绑过来了? 就在她愣神的空档,茶铺店家足尖轻点,立在了附近的墙头,对耶律尧示意:“主上,问了,确实是他让人放的火。” 耶律尧正低头和两个哭兮兮的萝卜头对视,从他们抓着宣榕裙摆的手上一扫而过,抬起头,看向等待他下令的手下。 他眉间划过戾气:“看我干什么?扔进去。” 又像是想起什么,补了句:“找个好点的地方,别让他死了。” 一墙之隔,烈焰滔天。 干净利落的一声扑通声,麻袋被扔了进去。 杀猪般的嚎叫应声而起。 耶律尧在惨叫声里,满意地唇角一勾,侧过头,对曹家人马道:“现在统一战线了,没别的意见了吧?” “……”他们哪里还敢有别的意见。 家丁和衙役们一边嚎着“少爷”,一边从地上挣扎爬起,四肢不调地扑棱着,焦头烂额去救火。 不仅不拦着旁人了,甚至赶着百姓去挑水。 场面一度滑稽而混乱。 但得益于这支“督军”,火灭得很快。 本来越烧越旺的火苗,顷刻散了个干净。 昔咏匆匆赶到时,正好看见宣榕搀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走出,连忙上前接过差事:“您歇着,我来。” 宣榕将老太太托付给她,低声道:“曹孟放的火。后续审判可能有点难,需要从陇西调人过来。或者将人带去州府。” 曹县令瞧着明事理——但真的明事理,能养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儿子吗? 瓜州县不可能审得了这起纵火案。 昔咏一震,戾气涌上她冷厉的脸,她强压怒火道:“属下来处理。您这几日舟车劳顿,先去歇会儿。安置好人后,属下就去把曹孟‘请’来。” 闻言,宣榕沉默片刻,抬手一指不远处,熏黑的草地上,一个毛虫一般的麻袋在蠕动。他似乎尝试悄悄逃跑,又被那位褐衣短打的店家给拽了回来。 宣榕有些一言难尽般道:“……不用请了,人在这里。” 7.毒蛊 [] 数个时辰,高墙大院灰飞烟灭。 短短瞬息,施害者变成受害人。 说是人生无常也不为过。 宣榕医术尚可,从不正常的肌肤色泽里窥见端倪。 是中毒。 不着痕迹望去,青年指骨上小蛇屏声敛气,她轻轻复问:“真的与你无关?” “……”不知是否是错觉,耶律尧顿了顿,才道,“我若要他死,不会这么破绽百出。他会在十几日后死得悄无声息。” 宣榕:“……好。” 真是嚣张狂妄的解释。 但她选择相信——杀个人而已,耶律尧还不至于不敢承认。 于是,宣榕又问褐衣店家:“把曹孟掳来时,他在做什么?” 店家答得不卑不亢:“在后院嬉闹,叫了几个姬妾作陪,他吃酒听小曲。主上叮嘱我不要弄出人命的。您若是想怀疑谁,那些贴身的妾室或者家仆,才最有可能。” 宣榕不带情绪地“嗯”了声。 眼下情况复杂棘手,她有点头疼,但只能一件件来。 “阿松,去请曹县令过来,路上把情况给他说清楚。怀柔一点。” “阿渡,去找适合的客栈酒馆,这几日所有人吃住还没着落。” 最后,她转向昔咏,在几乎沉落的夕阳里,眸光清澄平静,问道:“我记得昔大人你在西北履职过一年,陇西都尉可熟识?” 昔咏撩起一个阴仄仄的笑:“若是曹姓,那可太认识了。” “是哪位?” “曹如野。”昔咏冷哼一声,“在我帐下做过斥候,西川一战,战功不少,我把他举荐给了地方,本想让他养伤养老,没想到……呵。” 那几乎是昔咏的兵了。 宣榕稍放心来,吩咐道:“曹都尉不是今晚会到么,你去城口‘迎’他。” 又提点了句:“算是你的人,别当众撂他面子。” * 曹县令来得踉跄,他神色慌张地从大门奔入,茫然四顾片刻,才注意到躺在大堂里的那具人形。 这位向来肃容的县老爷发出一声哀嚎:“孟儿!!!” 宣榕立在一旁,沉默看着呼天抢地的中年男人。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在儿子身上。 人其实是很难泾渭分明地分出好坏的。 就宣榕所知,任职五年,曹县令兴修水利,引进麦种,处理了积压十几年的卷宗,也算小有政绩。 可他也对早年丧母的儿子,疏于管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圈地夺财,后院里纳了一堆姬妾。 再到今日酿成一场大火。 面对这种丧子之痛,宣榕无法出声安慰,只能耐心等他哭够了,道:“曹大人,长话短说,有两件事。第一,曹孟放火烧我宅院,我需要一个交代。第二,他中毒而死,投毒人说不定已经在毁灭证据,你若想查,得尽快。” 宣榕这话公事公办,没讲温情。 因此,曹县令不知是怒是急,一把扯住宣榕袖摆,悲痛含混道:“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说火是孟儿放的!!!还有,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下毒杀的人!”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一柄雪亮弯刀,架在了曹县令手腕上。 再近一寸,就能断他右手。 持刀的耶律尧眉目含煞,唇角含笑:“放开。” 刀刃在肌理上破开浅浅血口,曹县令疼得一哆嗦,下意识放开手。 抬头看去,身姿高阔的青年垂眸看他。焦黑大堂只点了几根残烛,青年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 能看出面容俊美深邃,但隐有重瞳,黑蓝交错,显得危险叵测。 高大的影子覆盖下来,竟似上古神话里的邪神。 耶律尧满意地收回了弯刀,他用一种近乎亲昵的语气,对曹县令说道: “容小姐人好脸皮薄,有的话不方便说,我来。你儿子有没有派人放火,一问随从便知,别想揣着明白装糊涂。” 曹县令:“那、那——” 耶律尧又道:“至于中毒,经脉逆行,僵硬而死,全身血管如蛛网,是西域常见的‘琵琶行’。你儿子后院那些女人,有没有西域的?若有,十有八九脱不开干系。别告诉我那些女人都是自愿跟的他!” 似乎被说中了,曹县令僵了僵:“但他怎么会在这里!” 耶律尧冷冷道:“我让人绑来的,怎么,有意见?” 曹县令张目结舌,“啊”了半天,没哆嗦出一个字。 耶律尧用刀鞘,拍了拍男人侧脸,说威胁也不算,但语气令人毛骨悚然:“曹县令,我知道您听得懂好赖话。我们体体面面把容小姐说的几件事,善后好,您看可行?” 曹县令攥着儿子冰冷的手,哆嗦好一会儿,才道:“好、好……” 干脆利落给了人一记下马威,耶律尧识趣地准备离开。 他侧过头,对宣榕道:“快晚上了,我先回去休息,有事随时喊我。” 又对去而复返的容渡问道:“可有我的房间?” 容渡正在为小孩子们派发房号,闻言哽了哽。 他没想到耶律尧这般不客气,但礼数周到,确实为这位不速之客备了房。深呼吸了口气,才抛出一块房牌和钥匙:“百福客栈,天字号秋月居。” “多谢。” 耶律尧右手提刀,左手接住门牌钥匙,对宣榕微一颔首,快步离开了。 宣榕思忖着回了一句:“嗯。” 她望着耶律尧步履匆匆的背影,总觉得……他走得有点急。 * 耶律尧确实走得急。 刚出大门,那只竹叶青就从指尖猛蹿而上,露出尖牙,刺入他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他恍若未觉,只在小蛇疲惫松口后,抬手接住。 像是在按捺躁动戾气,语气不怎么好:“果然是刚破壳的,不堪大用。” 小蛇委屈地缠成了一团。 夕阳终落,夜色渐浓,巷道两边槐树夹道。 百福客栈在闹市,离他专程摆的茶铺不远,耶律尧很容易找到了,在客栈小二的殷勤招待下,入了房。 然后虚掩房门,靠坐长椅,闭目,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银环蛇嗖钻进房里。 身后跟着脚步声,人高马大的哈里克推门闯入,胡子拉渣的脸上挂着担忧,在看到耶律尧后,方才长舒一口气。 “原来它们真能感应到你啊。”哈里克将门合好,小心翼翼道:“不过,你今儿怎么带的是竹叶青?那玩意刚出生,毒素不够对抗蛊王,也不够在你神志不清时护住你。” 而银环蛇温驯地匍匐到主人脚边,缠绕而上,最后,一口咬在了青年锁骨上方。 耶律尧嗓音喑哑:“怕吓到人。” 哈里克一阵无语,忍无可忍呛了句:“你昏迷发疯更吓人!万一没控制住,召来全城毒物,你想想,屋檐挂着数不清的蛇,房顶吊着一串串蜘蛛,蝎子满地爬,谁知道那蛊能吸引来些什么鬼东西——” 耶律尧似是极疼,握着扶手的修长左手,指骨泛白,一时没出声制止,半晌才道:“……这倒不会。” 他缓缓睁开眼,任由银环蛇攀在臂膀间,浓密睫羽下,双眸如渊。 夜风吹开房门,没点灯的房舍内,残月光辉点点。 几点扑簌声,爬行声,嘶鸣声,乍起又隐没。 耶律尧淡淡道:“你看,它们都隐藏得很好。” 哈里克陷入沉默,三子之中,他押住耶律尧,就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知道,眼前人的冷漠疯狂,在癫狂中仍能克制的清醒。 这是哪怕身处尸山血海,也能杀出一条路的妖刀。 可他也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耶律尧。 这样一个,仿佛妖刀归鞘的、堪称安全无害的,耶律尧。 哈里克无奈摇头:“你这个疯子……” 耶律尧笑道:“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疯子?” 那种父亲,谁能不疯? 哈里克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北疆近况:“对了,阿尧,你料得不错,阿勒班、使鹿两部落暗中联系,要反。我准备将计就计……” 没想到耶律尧打断他,道:“这种小事不用给跟我汇报了。你把人都带回去,直接等年末,和使团去望都朝拜,我们望都汇合吧。” 哈里克愣了愣:“是。” 耶律尧继续道:“你不是快要成婚了么,阿勒班有最广袤的蓝湖,湖边连绵的虞美人快要开了,你可以把它们送给你的姑娘,给她编一顶桂冠。使鹿的珠宝最为闪烁,也能作为新婚礼物。” 哈里克读懂了他这话的放权意味,瞳孔骤缩。 “处理好这件事,阿勒班和使鹿,归你了。” * 另一边,宣榕注定要过个兵荒马乱的不眠夜。 据说,昔大人用了一句“曹如野,我是来让你作威作福、帮衬家族的?”,把曹都尉吓得落马跪地,抖得鹌鹑似的,从城门奔来请罪。 而大哥异样的恭敬,也让曹县令终于意识到,这一行人并非真的“画师”。 脸色煞白:“我……臣……臣不知是贵人在此,先前妄语,还请贵客担待。” 宣榕看着这位着青袍的文人,只道:“县中一切事务,包括勘破案件,是归你管的。” 曹县令讷讷应是。 “但怕你爱子心切,处理有失偏颇,所以,此案移交,可行?” 曹县令一夜大悲大惧,脑子没转过来:“那……那谁来查?” “按理是等州郡来人。”宣榕沉吟道,“但恐怕要等个一两天。”< 8.新生 [] 方才那一瞬的触感冰凉滑腻,宣榕倒也没被吓到,失笑:“它是想咬我吗?” “……不是。”耶律尧额角青筋跳动,“这畜生犯病了,别管它。” 宣榕有些许不放心:“别让它伤人。” “放心,不会。”耶律尧又问道,“找我什么事?” 在宣榕的待客之道里,没有站着问话的习惯。 于是她侧身示意:“有点关于‘琵琶行’的问题。吃了吗?没用早膳的话,去楼下边吃边聊吧。” “好。” 百福客栈一楼算是酒馆,来往脚夫、商客和旅人,都喜欢来杯茶,喝点酒。 也有早膳,清单的粥点,再加几分面食和小菜。 养在望都时,宣榕被她爹带的,确实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毛病。 但在外数年,偶尔风餐露宿,早就“粗俗”惯了,只要没有尚在咀嚼的食物,她都不吝啬于说几句话。 所以,喝完第一口粥,她就温声问道:“琵琶行有几种方法制毒?” 晨光里,少女长睫上落了灿金,浅淡的双眸,像极了望都天金阙里的碎月琉璃。 耶律尧似是胃口不好,只要了杯茶喝,略一思索: “比较常用的有两种。第一,用鎏金红石碾碎,冶炼,融化后,用汁液混合雄黄,能得到不算纯的‘琵琶行’。第二种,西域那边有一种三秋草,里面含有这种毒。” 宣榕试探问了句:“有没有比较罕见的……以人成毒的法子?” 本以为耶律尧会否认,没想到,他点了点头:“有。” “西域那边,很多人自小吃着三秋草长大的,可能是祖传的体魄,他们吃着死不了。”他像是对毒术钻研至深,答得毫不费力, “所以,还有第三种方法。 “若是这人来自西域那山区,自幼食三秋草,那她成年后,若是积郁于心,毒素会汇聚在她的琵琶骨处。钻骨可取毒。” “这才是‘琵琶行’名字的由来。” 宣榕怔了怔:“原来……是这样。” 耶律尧问道:“那西域人是这样萃的毒?这样凶手不就确定了么?” “应是。”宣榕沉吟道,“但还有两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耶律尧:“怪在何处?” 宣榕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若杀人放火,选在什么时辰?” 耶律尧:“……” 他答得比较含蓄:“晚上……吧?” 像是没做过趁夜敌袭、放火烧粮仓这些狠事。 宣榕顺着他的话捋思路:“对呀,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为了让熟睡的人来不及救火,理应在晚上。” 她回忆道:“曹孟却放在了大街上都是人,消息传播最快的下午,而且刚好是我回来那天,这么明目张胆——” 耶律尧试图套了一下自己逻辑:“曹孟是想当面给你一记下马威。” 宣榕也接上她没说完的话:“好像专程选了个,我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可以救火的时机。” “异口同声”的两人:“……” 宣榕垂眸,安静地吃完一块小巧的糕点。 方才轻咳一声,驱散尴尬:“他那天下午在醉生梦死喝酒呢,哪能想到挑衅我。” 说着,她放下筷子,拿帕子拭过唇角,漱了口,方道: “第二个怪异点在于,曹夫人看上去很仇视别的姬妾。在门口迎我们的时候,责令小妾回府。” 实际上,曹夫人原话更露骨。 她甩了那个冒失出来的小妾一巴掌,厉声道:“登不上台面的贱人,还不给我滚去后院!” “但实际上,我觉得的她与六名妾室关系都不错,在护着她们。” “六名?”耶律尧眉梢一扬,“你舅舅后宫,都不见得有这么多妃子吧?” 宣榕:“……”冒昧了。 耶律尧话锋一转,漫不经心笑道:“但话说回来,步兵里五人一小队,这后院七个女子,够干任何事情了。给我七人,我也能精准把握住你回城时机,能在曹孟酒酣耳热时,给他吹耳边风,让他放火,给他下毒——” “小菩萨,你心里已有答案了,还在和我探讨什么呢?” 宣榕猝然起身。 就听见耶律尧抬起眸,那双眸里深不见底,他问道: “你是心怀怜悯,不忍她们受罚判罪,但又在‘杀人偿命’的律法里挣扎犹豫吗?季檀给你的影响,真就这般大?” 宣榕愣了愣:“关他什么事?” 这个经常和“昭平郡主”一起出现的名字,似乎让耶律尧颇为郁躁。 他也瞬间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咄咄逼人,回过神来,挪开目光,“无事。可是小菩萨,你本就可用滔天权柄,行肆意妄为事。” 宣榕静了静,她眉心朱砂在阳光下更显灼灼。 平静地注视耶律尧片刻,她温声道:“不是,耶律。我不能行肆意妄为事。权柄能用到哪个度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如何决断,我也有数。” 她顿了顿,垂眸与青年对视,像是看到过去那个咬牙忍哭的少年。 那时,他羽翼尚未丰满,远在北疆的生母,仍是他的软肋。 宣榕轻而又轻地道:“和你说这些,是因为那名西域女子,让我想到了你的母亲。她们差不多情况。” 耶律尧眸光一闪。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这次,有人救她。” * 有了“琵琶骨取毒”这一突破口,刑审推的很快。 不过两日,曹夫人就承认是她取的毒,逼的人,将罪责揽得干干净净。 就在州郡来人,她即将被押去复审时,那五个妾室似是按捺不住,终于闯入了曹家的前院。 这里,设了简易的审判堂。 宣榕正听着容松抱怨:“郡主,我卷宗就胡乱写了哈。” 他文笔不行,抓耳挠腮半天,没落一个字。 宣榕那句“让你哥帮你写”还没出口,就听到有女子由远及近嚷叫道:“夫人是无辜的!!!” 宣榕抬眸:“后院那几位?” 容松目露不忍:“是。” “让她们进来。” 刚进,就有女子扑通跪下,她姝色极妍,被关在后院里几年也不减风韵:“毒杀曹孟的主意是我出的,与夫人无关!!!” 她们依次跪下,像垂死挣扎的天鹅,泪流满面。 “我是医女,是我给念兰取的毒,给二夫人的。” “我脚大,跑的快,看到容小姐回来,一路通风报信,让二夫人哄得曹孟今日去烧火的。” 也有人试着祈求宣榕:“容小姐,夫人是为了您,才对曹孟痛下杀手的。若非席上曹孟夸口,说等曹都尉来了,让他用军中的 9.晚宴 [] 【前文有修】 昔咏也在庭中食槽边驯马,听到宣榕概述信里内容,皱眉道: “我再三叮嘱曹如野不要泄露您行踪,不会是他说的,可能是他底下人口风不严实。” 怕曹如野从此在他主帅这里,挂上“御下不严”四字,宣榕试着给他说了句好话: “不一定是从他那得到消息的,说不定早有人在盯我行踪。毕竟,今春百花宴我借病缺席也就罢了,宫里中秋晚宴同样神隐,若是有心,能觉察我不在望都的。” “更何况,把如鸢夫人送去江南,动了公主府的私兵。”宣榕将信中请帖拿出, “唔,而且他说的含蓄,请‘指挥使昔大人’及‘贵客’莅临——没提我身份呢。” 昔咏:“那您……” 宣榕看了眼时辰:“收拾一下,明日赴宴。” 耶律尧本以为她不喜这种宴席,闻言微微一愣,将护腕上的鹰放飞:“你还是打算去?” “去。”宣榕垂眸,长睫敛盖情绪,“他想请教慈善堂和学堂如何开办,于百姓大有裨益,我为何不去?” * 其实宣榕并不喜酒宴。 更何况,这或许是一场鸿门宴——陇西郡守名章平,在京城做过小官,无功无过,后被外放到地方,反而风生水起,连连提拔。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章平的恩师萧越,曾经主审过“亭坡”一案。 将昔家人判了重刑,唯独留下个七岁女儿,流亡江湖,后来一路隐姓埋名做到副帅,才直接跪陈皇庭,祈求复查这一旧案。 宣榕记得重审结果与初判大相径庭,萧越自然被舅舅迁怒,以办事不力的罪责革职。 这位七十多岁的阁老,在归家途中感染风寒,一命呜呼了。 一个狼狈不堪的收场。 所以章平很有可能来者不善。就算不奔着她来,也是奔着昔大人来的。 但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拒绝。 瓜州曹孟之案,明面上都是昔咏在奔波走动。若是她再不出面,万一事后有人翻旧账,一纸奏令捅到中枢,说昔咏以权谋私——会有几分棘手。 说白了,这次宴席,宣榕就是去给昔咏撑场子的。 陇西郡处狄道,比瓜州繁华不少。来往商贩已有异邦外貌。 随着州郡来迎的兵卒,宣榕一行人骑马过长街,她在外多带幂篱,白纱遮掩,迎客的骑兵颇为稀罕,看了她好几眼。还和同伙窃窃私语好几轮。 然后就被张开的羽翅糊了一脸。 耶律尧侧眸,向肩上的玄鹰,不轻不重呵斥了一句:“追虹,别闹。” 又侧过头,毫无歉意地道了句:“失礼了,要不你离远点吧,它脾气不好。” 骑兵:“……” 这位青年样貌邪俊,又有猛禽在侧,他不敢说什么,默默拉开了点距离。 但也有骑兵胆子大,见苍鹰威风凛凛,心痒痒问道:“这位小哥,你这鹰俊啊,买的还是自己训的啊?平时吃什么?” 耶律尧淡淡道:“捡的。吃人。” 骑兵:“………………” 而宣榕正垂眸思忖,注意到这边动静,也唤了句:“追虹,来,有小肉干吃不吃?” 她娘亲年轻时,也爱熬鹰驯马,公主府后院至今有单独辟出的鹰舍,所以宣榕并不惧怕这类猛禽。 看到苍鹰眼巴巴望了过来,宣榕没忍住笑了笑,从锦囊里摸出肉干,抛过去,被苍鹰凑着脖子叼住。 又“嘤”了声,似乎是还想吃的意思。 宣榕正准备再抛几把。 耶律尧却制止道:“你别喂多了,否则它容易赖着你不走。” 印象里这只鹰经常见不到影子,只有进食准点,宣榕失笑:“它好像不缠人。” 耶律尧将蠢蠢欲动,想要往少女那边扑腾的鹰按住,冷笑一声:“那可说不准。” 宣榕只好作罢,将锦囊扔给耶律尧:“那你喂它吧。这本就是家中喂锦官的料子,玄鹰喜欢吃的。” 耶律尧头也不回,精准接住,然后在玄鹰面前晃了晃:“还要?” 追虹果然失了兴趣,默默将脑袋转向了远方。 耶律尧冷笑更甚,收起锦囊,决定今晚饿它一顿。 陇西郡太守府邸离城门较远,但按理来说,章平需要亲自来迎。 但只是派十骑护送。 向来心大的容松都忍不住道:“郡主,不对劲啊。就算不知您在,御林军指挥使也是比一郡太守职级高啊。” 容渡像模像样叹了口气:“可能是觉得,京官没甚实权吧。哪有当地父母官呼风唤雨。” 确实哀叹过望都物贵,俸禄太低,几年没房住的昔咏:“……” 宣榕语气依旧温雅,不动声色打了个圆场:“许是和昔大人有点龃龉吧。这次能握手言欢更好,不能也无妨。毕竟——” 说着,她撩起帷纱,看向不远处隐见灯火的府邸,那些建筑比望都寻常官府都来得奢华。 她话里听不出情绪:“昔大人直受天子号令,只要你行正坐直,捕风捉影的弹劾对你也没影响。” * 晚宴设在府邸,流觞曲水,灯火通明。 章平姗姗来迟时,月已上柳梢。所有的客人——包括宣榕一行和他请来的陪客——都在等他。 宣榕见着这位略有些胖的官员,一路小跑奔来,对着坐席上的客人作揖: “对不住对不住,今日突有要务,脱不开身,这才刚把折子写好派人送走,来迟了,我罚三杯。” 说着,他真就结结实实喝了三大杯酒。 又见他佯怒道:“你们怎么待的客,我不来,你就不晓得先开席吗?” 叫来作陪的,半数是军中将领,半数是州府文人,吵嚷着要和昔咏他们喝酒划拳,自然也没人想到提早开席,都笑嘻嘻地道:“哎呀章大人没来,怎么好意思先吃?你上坐,上坐!” “这我可不敢。”章平敦厚老实的脸上,神色恳切,“今儿是请昔帅大驾光临,请她老人家的。更何况这位……” 他将目光看向了宣榕。 宣榕没接他的目光,在场所有人顺声而至的打量,也并未让她不适。 少女垂眸,无声一笑。 当年吏部朝官名录,她看过父亲对章平的四字评述,“口腹蜜剑”。 爹爹看人还是准的。 见她没接话,章平终归还是有点顾虑,没敢点破她身份,缓缓来了句:“七八年没见过您了,不知京中各位贵人圣安?” “都安好。”宣榕微微一笑,“我就是跟着昔大人出来见世面的,章大人不必客气,您二位上坐,我和……” 她顿了顿,扫了眼宴席,发现容松早就和那群文官武将们打成了一团,容渡也喝了几杯酒,唯有耶律尧,选了个居中偏上不打眼地方落座,位置正合适,不算主席出风头,便道:“我和他坐在一处就行。” 章平迟疑:“可……” 宣榕打消他的顾虑:“我一个西岳堂学生,能坐此位,已是各位大人抬举了。” 十余年 10.见月 [] 一般饭后会上果脯,但今夜点心里,居然有新鲜的瓜果。 也不知是从南方何处,快马加鞭送来的。 鎏金萃玉冰盘,盛着被雕刻成花蕊的不同果肉,恍若堆起了一捧春色—— 而这只是琳琅宴席里,再小不过的一道饭后餐点。 宣榕回过神,摇头道:“这是章平故意摆给我看的。否则,他大可以将晚宴设在明日,忙完政事后。” 方才是在想,京中怎么突然要这么多卷宗。 一连想到几个敏感可能。 但这不便与外人说,于是,宣榕随意指了指果碟,嗓音温和道: “方才在算细账。郡守年俸不过两千石,各地米价不同,但约莫一千两。今儿这顿宴席至少百两,所以不会是章大人自掏腰包,至于公使钱么——” 宣榕笑得无奈:“按照陇西的银税收支,一年能撑得起三场吧。”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正说明大齐国力鼎盛么?” “盛极易衰。”宣榕毫不避讳地道,“更何况,这种规格宴席,一年不可能只有三场。其余开销呢?很多时候上面人下来巡视,又喜欢……” 她不想将火气摆上明面,及时顿住,若有所感地偏过头,看到耶律尧正专心听她说话。 青年侧脸轮廓精致,在下颚处收起一道锋利的弧度,而他眉骨深邃,有几分高冠华服也压不住的野性。 但眸光却是专注的。 即使没看她,看向的是对面坐席外的篱栅攀花。 见她停住,方才慢吞吞转过眸子:“怎么?” 宣榕叹了口气,道:“给你看个有意思的吧。” 说着,她捻了几颗蓝色莓果吃。 许是这种水果太小,色泽不艳,在果盘里是作为陪衬落底的。量也不多。 于是,宣榕吃得很慢很仔细,一副喜欢极了的样子。 章平很快就注意到了,使了个眼色给下人,耳语几句。 不出片刻,一大碟莓果就送到了宣榕席位上。 在场无人不是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宣榕却有几分索然无味,她将玉盘一推,对耶律尧道: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你信不信,最迟明日,甚至今夜晚间,狄道城内所有的莓果,都会被送到我房间?” 在十成十把握下,“你信不信”这种话,本身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 宣榕就没想过在对方口里听到第二种回答,但没想到,耶律尧偏偏来了那句:“不信。” 宣榕:“……” 耶律尧不动声色道:“来打个赌?我赌不会。” 宣榕哭笑不得:“……你一定会输的。” 耶律尧屈指,隔空点了点昔咏道:“那不一定。昔咏的紫电不是被我折了么,按理说,我该赔她一把剑。要是这次赌赢了,一笔勾销如何?” 见他坚持,宣榕捂额:“行。” 却闭口不提若她赢了,赌注如何。 她没有将这场打赌当真。 而上方,虽说算不上宾主尽欢,但明面上气氛也都到了,每个人都能做到虚假的其乐融融。 直到有人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听说昔帅早年游走江湖,曾与野狗争食,真的假的?” 在场微微一静,唯有乐舞鼓点如雷。 “有野狗朝我吠。”昔咏稳坐泰山,好像话中主角不是她,“我把这畜生皮给剥下来,做了那年过冬的皮草。” 说着,她指了指身后长剑,露出尖牙一笑:“当时用的这把剑,大人可想观摩观摩?” 另一人接过话:“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双剑出,必见血,折煞我等了。” 又道:“也听人讲起过,昔大人刚入行伍,是女扮男装,和糙汉们同睡一张床,居然没被人发现吗?” “怎么没有!我记得当时那事儿闹得大——” 众人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这位几如神话的女帅。 很奇怪,若她是男人,那她忍辱负重、为族伸冤,可以叫做“仁义”,她杀伐果断、登青云梯,可以称作“痛快”。 “他”可以是所有人的楷模。就算有对“他”作风不满,也能就事论事赞“他”一句枭雄。 可惜她是女子。那她被同舍士兵发觉身份,被人威胁非礼。 反倒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饭后闲谈了。 哪怕当事人倍感冒犯,也能用“酒后失言”轻轻盖过。 可昔咏并不是那待宰羔羊。 她不急不缓地饮尽杯中酒,然后将酒杯一扔。 白玉瓷盏与杯盘相撞,碎玉声里,昔咏一字一句森然而道:“诸位,说完没有?说完,轮到我了。” “当时一号八人,论箭术,射箭比不上我,论兵法,沙盘敌不过我。只能扭扭捏捏地揪着雌雄不放,下了药想睡我。怎么,我该给他们这个脸?” 宣榕很安静地敛眸听着。 在逐渐寂静的氛围里,忽然看向章平。 她那双杏眸,色泽极浅,纯如清潭,平素总是恬淡,这一眼却含了冷然警告: “章大人,听说那一日昭平郡主刚好在,她说,‘为将士者,当以军功论刑赏’。言下之意,无论男女,都该就事论处。所以这七人因下药残害同僚,被戚将军逐出军营,昔大人下手过狠,也被杖责十板。这事儿能算揭过去吧?” 章平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他僵了僵:“是……” 宣榕淡淡道:“我看诸位大人揪着不放,还以为对郡主和戚将军的处置不满呢。” 章平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不敢不敢。容……姑娘所言甚是,是我们酒后失言了,该罚!该罚!” 这场晚宴,以各方心怀鬼胎结束。 新月渐满,晚间,宣榕一行人回到下榻的驿馆。 昔咏仍旧莫名其妙:“章平有毛病吧?!搞得和我有杀父之仇一样!一晚上喝酒就没痛快过,时不时绵里藏针来两句,我还不好太甩人面子,怕落个肚量小的大帽子。” 宣榕想了想:“萧越是他老师,也是那年春闱座师。” 昔咏还是想不通:“死的是我家里人还是他萧越?他审案想着卖人情,做成死案的时候,有想过别人无辜吗?!” 容松容渡很识趣没敢说一句话。 一人领一间房舍去睡了。 好在昔咏也没撒酒疯地习惯,将宣榕安顿好后,也去盥室洗干净酒味。 换了身干净衣服,提剑准备来给小郡主守夜。 这时,有马车 11.寻夫 [] 这小孩儿浓眉大眼,长相周正。 章平人到中年发福,也依稀能看出细眉长目,鹰钩鼻,厚唇瓣。脸上总是三分憨厚笑意,像个散财的弥勒佛。 在宣榕看来,说萧越和章平是父子,都要比这俩人是父子来得让人信服。 可她仍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府衙离这远着,她怎么到这边来寻章平了?” 从廊檐外望,附近州郡士兵已要驱逐这位妇人,宣榕便将匕首合归木鞘,递还给耶律尧: “耶律,这刀淬得漂亮锋利,是不可多得的宝刃。但我武功不行,它在我这会明珠蒙尘的,你收回去吧。” 说着,她一提裙摆,步履匆匆地下楼。 身姿亭亭,即使快步也不显仓促,走到兵卒面前,温声说了句什么。 又弯下腰,不知从哪个荷包里摸出一颗麦芽糖给小男孩,最后,才和那名神色不安的仆妇轻声交谈起来。 耶律尧于二楼垂眸,一言不发。 良久,才摸摸用脑袋蹭了蹭他指腹,像是在安慰他的竹叶青,笑道:“无事,当年炼这把刀的时候,我本就没期待过,它能被送出去。” 下一刻,他收敛起所有情愫,漫不经心道:“走,像有好戏登场,下去瞧瞧。” 而另一边,那位妇人千里迢迢赶来,险些被兵卒驱赶,本就受惊。 乍一见到宣榕如此柔声慢语,姿容若神,差点没给她哭出来:“我我我是从巴中来的,官话说得不地道,姑娘莫见怪。” 宣榕在巴蜀游历过数月,方言不会说,但能从她糊成一团的音色里,勉强猜出个大概,便道:“没得事。只不过……夫人自称是章平妻子……可章平当年在京,早就娶妻生子过了。” 记得是萧越做的媒,娶的是三品大理寺卿家的女儿。 后来章平外放,任职陇西,妻儿也是跟过来了的。 闻此言,妇人眼眶中泪水再也止不住,清泪划过脏灰的脸,冲出两道泪痕:“造孽啊!造孽!我供他吃供他穿,供他考上举人,给他凑够盘缠,让他赴京赶考,可他怎么就、怎么就……” 妇人嚎啕一声:“不要我们了呢?” 在场所有兵卒听到上司密辛,都面面相觑。有机灵的,互相使了个眼色,匆忙矮身通风报信去了。 宣榕呼吸微微一紧,若这事属实,那章平前程自此毁尽。 即使不属实,挑着昔大人在的日子,将这对母子送来,也能给章平找不快—— 章平这是得罪了谁不成? “昔咏起早去了陇西的练兵场巡视,章平陪同。”旁边,耶律尧不知何时也下了楼,他说得轻描淡写,“待会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一来,情形会非常复杂。” 一想到恨不得给章平来一榔头的昔大人…… 宣榕:“……” 于是,她握住妇人的手,温声问道:“夫人和章大人自幼相识?” “自然……”妇人被牵进了驿馆院落,她就是个乡野仆妇,在官家面前,还是会不自觉忐忑,“他和我一条街上的,自小书读的不错,家里就把我许配给了他。成婚五年,都是我操持家务,他专心念书考功名,那时候虽然清贫,但他待我也好,谁知道……” 春闱三年一考,宣榕算了算近几年殿试的年岁。 问道:“九年前,乾泰五年?” 妇人哽咽:“是……蜀地多山险峻,出一趟远门难,我本以为他死了,才这么多年杳无音信。钱又给他读书、凑盘缠了,好容易七八年再攒了点钱,想出来寻寻他消息……要是他真的遭难,我也能死了这份心,可他偏偏……” 可他偏偏活得风生水起。 “你怎么知道他在此处的?” “这边算是从蜀至京的必经道,我沿着走,又沿路打听当年可有叫‘章平’的学子,入住打尖啊、借宿啊……前不久,我打听到郡守老爷就叫这个名字,好像进士及第的年岁,也是九年前。我就……赶来了。” 宣榕又问了些话,最后软言细语安慰:“夫人放心,若是真的,我会为你主持公道。” 妇人愣了愣,但没把她这话当真,她不安道:“可姑娘,那是一州郡守啊……” 宣榕唇齿微启,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院外忙不迭的一串声儿:“哎哟哎哟,都什么跟什么啊!昔帅你听着小兵误报误传,本府可干不出抛妻弃子的勾当!一定是有误会!” 说曹操曹操到。 一个敦实的身影下了马轿,半走半跑了过来,他擦擦脸上细汗,先是对宣榕鞠了一揖,又环顾问道:“何事,方才正和昔帅在看兵演练呢,谁找本府?” 有侍卫胆战心惊地,将情况原封不动简述了一遍。 没想到,章平先是一蹙眉,旋即笑得一脸和蔼,将那张胖乎乎的脸转向妇人,如释重负道:“哎哟夫人!我可是地地道道的陇西人!您看我长得可像你家相公啊?” 妇人在看到章平的那一瞬,就陷入了尴尬,她讷讷道:“这……不是,确实不是……他比你高,也不长这样……” 章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您 12.把脉 [] 耶律尧这句话,让宣榕登时睡意全无。 她披衣系带,命昔咏去叫醒容松容渡,又出门走向回廊,问道:“谁告诉你的?” “它们。”耶律尧顿了顿,那条白日里不见踪影的银环蛇探出脑袋。 蠢蠢欲动想要贴过来,又顾忌什么似的,只敢在主人后颈处嘶了声。 这让玄鹰颇为不屑地一抖翅膀。 宣榕没注意到猛禽间的暗涌,了然道:“那二人在哪?” 耶律尧略一思忖:“狄道城外三十里处,母子俩从马车跳下去,滚进树林间了。追虹替他们扛了一击,啄瞎一人,但这两个车夫还在追。妇孺力气不足,跑不快行不远,我能使法子帮他们拖延会人,但还是凶多吉少。” 而与此同时,容松二人也提着窄长绣春刀,快步走了过来。 “郡主郡主!昔大人说那对母子出事了?!” “可有具体方位?我和阿松去救人。 宣榕便将目光投向耶律尧,和他护腕上的鹰,有几分为难:“它……追虹应该知道。” 容松:“……啊?” 他和那鹰大眼瞪小眼,又抬眸看向逆着月光的耶律尧,语气硬邦邦的:“我也听不懂鸟语啊!” 耶律尧并非侍卫,亦非齐人。 在他国算得上位高权重,与自己也只有年少交情、今时交易。肯来告知情况,已是善举—— 宣榕不好开口再要他做什么,便道:“耶律,城外三十里,是南是东?有标志……” 没想到,耶律尧将小臂一抬,玄鹰振翅,从长廊一跃而出,直奔青天。 他指着鹰道:“跟着追虹。” 容松容渡:“……???” 容松:“你开玩笑呢吧耶律尧?!它又不认我!别路上给我们来一口!” “你不招惹它就……”耶律尧按了按眉骨,也知这话说得不能让人信服,便沉声道,“算了,我和你们一块去吧。直线三十里路,骑快马七拐八折也得半时辰,速走。你弓箭给我。” 容松快要炸毛了。 他擅箭术,十四岁时,郡主赠了他乘风弓、金羽箭,他宝贝得紧,平日都是供起来。 于是,他眼巴巴地看向宣榕,想让郡主拒绝。 容松虽比她还大两岁,但凡事都有哥哥撑着,性情率真到有些孩子气。 她平日也都纵着,但这次,想到耶律尧那天一箭之威,宣榕只能正色道:“阿松,拿给他。你们小心为上,不可轻敌。” 容松蔫头耷脑:“是……” 深秋寒风呼啸嚎鸣。 骏马嘶鸣而驰,带着三人没入沉沉夜色。 宣榕睡不着,干脆又披了件长衣,磨了墨,就着一盏孤灯默佛经。 昔咏默默给她添了盏灯。 一字一字的墨迹渐干,最后一捺收尾,宣榕在夜色里,轻轻问道:“昔大人,你可知何为权力?” 昔咏见她面色沉凝,没敢多言: “臣愚钝,可臣以为,当年萧越于臣,如今臣于下属,都可以称作‘权’。” “权是生、杀、予、夺。”宣榕闭眸叹道,“让人猜不透、看不明,胆战心惊,魂不守舍——一句君威莫测,上意难揣,即为权力。” “可是昔大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如若真的这样,众生平等,善恶有报,不就是一纸空谈,一个笑话了吗?” 昔咏往一旁炉子里又加了炭火,不知怎么安慰她,良久才憋出一句:“可是郡主,众生不平等。” 宣榕指尖拂过佛经:“我知。但我偏要让他们被视同一律。” 今夜若是他们母子二人死了,不过一捧荒坟,她再怎么主持公道,死得也只会是始作俑者。 若是她出了事,那整个陇西乃至朝堂,可能都会掀起腥风血雨。 众生不平等。 她为她生来就有的“权”而愧疚。 几生心魔。 * 与此同时,狄道城外。 耶律尧从箭筒里摸出了第三支箭,搭箭上弓,瞥了眼窜逃的杀手,几乎没有刻意瞄准,就干脆利落放了弦。 金灿灿的长箭裹挟冷风,射穿那人小腿,将他钉在了草地上。 这人痛苦□□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手里还攥着砍刀,不再管前面瑟瑟发抖、紧抱在一起的的母子俩,转过头向耶律尧挥舞着刀刃,目眦欲裂道:“你是谁?!这俩人是不是也是你们送来的?!” 耶律尧下了马,将长弓一转,别飞这人手里砍刀,再用粗粝紧绷的弦勒住这人脖子,冷冷问道:“还摸不清楚情况?现在是我问你——章平命你杀人的?” “呸,你杀了我!死我也不会说的!!!” 周遭一静。 不止是人声,就连动物鸣叫,昆虫嘶鸣,仿佛也戛然而止。 身后传来慢条斯理的一声笑:“你确实 13.阿望 《我见观音》全本免费阅读 [] 指下脉搏狂跳,紊乱偾兴,再怎么不懂武林,单从脉象上,宣榕也能看出不对。 她眉间微蹙,斟酌道:“我不懂功夫,但你这是真气走岔的前兆。有任何用药需求,直接向阿渡提就行。” 耶律尧神色依旧平静。 说着,宣榕放开手,很认真地道:“你肯告知我,又为了他们奔走一趟,我已是感激了。不用勉强做对自身有害的事情。” 耶律尧睫羽一颤:“无碍,我有分寸。” 宣榕也不戳穿,转而道:“你们三人一宿没睡,回去补个觉吧。阿渡,府里令牌给昔大人。” 容渡二人自然应“是”离去。 耶律尧没动,半晌,他才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比如,约法三章再多个一条?” 哪有赶上来签订条款的?她又没有管东管西的控制欲。 宣榕失笑:“你是来我齐治病的——权且当病吧。以你身体为重,其余诸事不必多虑。” 耶律尧默然。 没有责备,没有畏惧。 她在看他,亦在看世人。 何等有幸,那目光同样悲悯。 何等不幸,那目光并无不同。 * 又简单问了镖客几句,宣榕将视线转向母子俩。 见他们二人情绪逐渐稳定,她便问道:“一直忘了问夫人何名何姓?如何称呼?” 这世间很奇怪。子为父从,妻为夫从。 很多时候,女子连自己的姓氏名字都不配被提起,一贯以“氏”或夫姓示人。 闻言,妇人果然扭捏了一瞬:“……民妇宋桑,家里养蚕缫丝的,便取了这个名儿。” 又连忙感激涕零:“多谢小姐救我!可小姐,郡守大人何故要对我下手……难不成是我当面寻来,哭哭啼啼的,污了他名声,让他在人前难堪……?” 宣榕无奈。 这些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脸皮厚着呢,怎会因此就痛下杀手? 她有另一个怀疑——“章平”是顶替的,是萧家人,真正的章平早已被害。 但目前没证据,看章平信誓旦旦说他是陇西人,极有可能多年来仗着朝中有人,不断修正身份……真相还能被挖掘出几分来,不好说。 于是,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章大人同你夫君,有可能旧识。说不定他想掩盖什么往事……宋夫人,当年你丈夫北上赴考,有给你写信吗?” 宋桑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寄信不方便,也不便宜……” 宣榕干脆抽了张纸,从画具匣子里摸了炭笔,问道:“那他是和模样,身量如何?有什么特征没有?” 宋桑怔了一瞬,苦笑道:“瞧我,您这一问,我才反应过来,我都快忘了他长相了,但家里人都说阿宝长得像他爹……” 说着,她牵着儿子的手,将他推到宣榕面前:“相公也也是这般,浓眉大眼,长得俊,身长八尺,比我高出一个头……哦哦对!我相公他天生六指,为了和常人无异,小时候砍掉过一根,但右手小指头处还是有点凸出的痕迹。” 她絮絮叨叨地说,宣榕断断续续地画。 最终,一个长袍书生跃然纸上,一张全身,一张面部特写。 人画好了,宣榕停了笔,刚想问画得准不准,抬起头,发现宋桑早已泪流满面,见她望来,慌忙用袖角擦拭掉一边眼的泪水,道:“小姐画得真好,您是想用这画寻人吗?用完后,能不能给我留个念想?” 宣榕递去一方帕子:“到时候给你画张新的。” 宋桑经历一晚上逃命,早就浑身狼狈,没敢接:“小姐我……” 宣榕便握了她手,将帕子放在她掌心,柔声道:“夫人受惊了,先去洗漱歇息一下,不过有一点——之后无论是谁问起,夫人都请咬死了,你未碰到追杀。” “……好,都听小姐的。” 等宋桑走后,宣榕还在看着画像出神。 昔咏胡乱给镖客们箭伤上撒了点药粉,防止他们感染丧命,捆扎实了塞到小房锁住,问道:“郡主,这俩人怎么处理?” “意图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注】”宣榕下意识背了出来,随即失笑,“先搁放着,别让他们露面出声。之后再处置他们。” 昔咏好奇问道:“您已有谋算?” 宣榕沉吟道:“还在想,画像寻人不现实,况且章平长得也没甚特点,除非当年发生过什么大事,否则没人能记住他九年。所以……” 她一颗颗转过腕上佛珠:“我想诈一诈他。” 昔咏忽然道:“郡主,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宣榕若有所感一抬头:“昔大人该不会指耶律吧?” 昔咏道:“对!他既然能操纵人,让他直接问章平不就好了!” 晨光渐起,日出山岗,金色逐渐铺于内室。 “昔大人,你浪迹江湖时候,有听说过‘琉璃净火蛊’没有?”宣榕忽然很轻地道,“耶律尧身上的蛊毒是这个。” 昔咏猛然一惊:“怎么会!这玩意不早绝种了吗?那怪不得——” 宣榕只叹道:“凡事皆有代价。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于自身无损地操控人?” 昔咏还想再说什么。 宣榕将画像放下,用布巾沾水,拭去指尖的墨迹:“他应了我另一件事,此事足够让我引荐鬼谷了——我不便再多加要求,昔大人可明白?” 昔咏顿了顿,很识趣地不再多问:“臣知道了。” * 宣榕让宋桑母子俩休息了一天。 这一天里,昔咏派人拿了画像暗访问询,果真一无所获。 但问到萧家,就是阁老萧越的家族时,却也交口称赞: “萧阁老家啊!那可是咱们陇西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对对对,咱狄道向外的官道航道,也都是他老人家在位后修的。” “而且当年萧家鼎盛时,每年都会款待路过学子,办各种诗词会,只要诗作的好,在他家住宿不要钱的哩!” “所有路过的学子,都会在萧家做客的。是那几年潮流风尚。” “可惜啊,三年多前阁老被贬……萧家也落魄咯,祖宅荒废好久了。” 昔咏和萧家堪称血海深仇,听人夸仇家,听得那叫一个五官扭曲。 回来和宣榕汇报时,还愤愤不快:“真是一个‘朝堂清流’啊!” 宣榕则在细细思索她打听回来的消息,忽然问了句:“萧越族中子弟,考功名考得如何?” 应该不如何。 至少宣榕印象里,没有一个崭露头角。 否则萧越肯定会帮扶族人的。 说到这个,昔咏乐了:“哟您别说,都不太行。据说他儿子考个乡试都考不过。那几年陇西是季檀他爹——季穂坐镇。小古板的父亲是个大古板,我猜萧越肯定打点过,但季穂死活不肯给放水作弊。” 昔咏学着陇西话调子复述:“他儿子好几年科考归来,仍是一介白衣!” 宣榕眉心跳了跳。 昔咏虽然时常自称愚笨,但好歹也是真刀实枪杀出来的,直觉相当敏锐:“郡主,您不会觉得萧家杀人夺功名吧?哎还真有可能,城中老百姓都说章大人知恩图报,把萧越老妻当母亲一般供养着呢,谁看了不说一句‘真儿子’啊。” 宣榕指尖轻扣木桌,轻轻一叹:“要有证据啊昔大人。” 说着,她起身道:“走吧,去章大人府上走走。” 其实宣榕找的借口很随意,想找找当地志怪的古卷书籍。 但章平大喜过望,忙不迭把人迎进门,笑吟吟的:“要是您不急,我把书都送驿馆让您挑得了,还让您跑这一趟……” 宣榕矜雅地笑了笑:“没必要兴师动众的,大人有事的话去忙,不用管我。” 章平胖脸上满是笑意,连道:“不忙!不忙!” 他向宣榕展示着满墙藏书:“您看,这都是百年来,陇西这边的……” 这时,忽有仆从匆匆跑来,报道:“大人,有人来找您。” 章平笑收了几分:“不是说我正忙着,不要打扰吗?” 仆从小声道:“是前日那对母子……” 章平的笑意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