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辇之下》 1. 天家贵女 [] “记得我年幼时,云鹤姑姑常说,我生于天家,身份尊贵不同于常人。我问她,什么叫天家?她告诉我,皇家就是天家,我是皇帝陛下之孙,晋王殿下之女,便是天家贵女,一言一行都要有天家的气度和威仪。” 时已深冬,晋王府别枝院中未燃炭火,寒风响枯木,雪落有声。 屋内轩窗紧闭,坠满雪的梅枝在窗上映出斑驳的倒影,李令溪一身摛锦繁绣的宫装,孑然立于窗前,那张被世人称为“冠绝京城”的容颜依旧如舜英昳曜,开口的声音却不同于往日的盛气凌人。 “开蒙之时,沈老先生也曾问我,可知为何称皇家为天家。我答,臣民称皇帝为天子,天子之家,便是天家。沈老先生说,错是不错,却也不尽然,先贤有言:天子无外,当以天下为家,故称天家。 “沈老先生乃两朝帝师、国之大儒,他的话,我向来深以为然。 “可是后来,我又听见阿爹在一次酒后同大哥说,所谓天家者,是因上天无亲,而天子与天并无二致,皇天无义,皇家无情,天家无父子,无夫妻,无兄弟,只有君臣。君威所至,要臣死便不得不死。 “我在皇室的尊荣中长到这么大,看到的都是君臣和乐、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未曾经历先帝在位时临川王的那场叛乱,也不曾亲眼目睹皇祖父初登基之时京师的血流成河,自然也从来没有好好想过阿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以为那时他只是醉了,可时至今日,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她一字一句,缓缓道来,似是感慨,也像倾诉,而听众,只有她怀中那只通身雪白的小京巴。 这只小京巴已经陪了她三个年头,李令溪还记得当初为了救它自己在宫墙之下同安国公府的三公子卫朔大打出手,幸亏长兄及时赶到她才没有吃亏。 彼时正值中秋,长兄又刚刚平定北狄回到京中,她欣喜于一家团圆,便给它取名叫做“团团”。 云鹤姑姑听说她因一只狗打了卫家的公子气得横眉立目,倒是她的父王笑得颇为开怀,大手一挥,爽朗道:“没什么大不了,鹭儿高兴就好。” 甚至得知长兄为了护她险些打断卫朔的腿也没责备。 然而听说她还给小狗取了个大名叫“李团”的时候,晋王殿下的脸到底是黑了一些,嘱咐她千万别让皇祖父知晓此事。 她自然不会让皇祖父知晓。 皇祖父再如何喜爱和纵容她,她也从不敢真的拿他当一个寻常祖父。 她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伯父在他面前那般卑躬屈膝,也曾听闻他轻轻抬手便让一个钟鸣鼎食近百年的簪缨世家一夜覆灭。 只不过她一直天真地以为,天子的权力倾轧只是他治理国家的手段,怎么也落不到她的父亲身上。 她的父亲晋王是今上次子,与太子同为当今皇后所出。 大衡建国百余年来,曾有过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辉煌盛世,但皇位传至先帝景宗时,王朝已经开始走了下坡路。 皇祖父登基以来,北狄、西夷屡屡寇边,起初军中有一代名将英国公郭老将军坐镇尚可退敌,后来郭老将军过世,朝廷屡战不胜,不堪其扰,钱粮城池损失不断,甚至打算遣嫁公主以平战乱,危难关头,是她的父亲——彼时还尚年轻的晋王挺身而出,领孤军数次破狄于漠北,驱夷至千里之外,用全身上下十多道伤口为边境换来了十余年的安宁。 战乱即平,父王便交出兵权、卸去战甲回到了京城,不结朋党,少理政事,只关起门来一心过自己的日子,哪怕是三年前北狄卷土重来,父王也没有再接兵符,只举荐了长兄领兵出征,直到今年年初,西夷也再度死灰复燃,皇祖父钦点父王挂帅。 她原以为父王对付昔日的手下败将必定不费吹灰之力,遑论还有不到弱冠之年便惊才绝艳、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长兄相佐,定然能手到擒来,没想到这一仗一打就是一年,父兄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回来。 父兄阵亡的消息传回京城之时,冬日的北风也带来了腊月的第一场大雪。 在这样的雪虐风饕里,她和留守王府的次兄等到的不是宫中的追谥和论功,甚至不是安抚和宽慰,而是一道宣布晋王有谋反之行的天子诏书。 面生的宣诏官领着奉宸卫踏进晋王府大门的那一刻,大厦倾塌。 寥寥几日,刀尖剑刃上淌下的鲜血便染红了府门前天子御赐的白玉石阶。 “其实醉的人一直都是我。”李令溪喃喃道,“多年来,是我醉在了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假象之中。” 小京巴萎靡地趴在她的臂弯里,一动不动。 这几日眼见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从来最闲不住的小猧儿也像是换了魂一样一下子安静了,不再吵不再闹,窝在她怀里每每仰起脑袋看她的眼神都雾濛濛的像是噙着泪。 连日来,府中仆众死的死,被抓的被抓,已经没剩下几个,算算日子,今日也该轮到她了。 “团团,你怕不怕啊?”她轻声问。 小京巴“呜呜”了两声。 李令溪摸摸它的脑袋,强撑着挤出一个笑意来,安慰它:“别怕,你不会死的,谋反纵然是不赦之罪,倒也不至于鸡犬不留。” 小京巴果然安静了。 “可是我有点怕呢。”她顿了许久,低声又道,“还有点担心,你说你这挑食的性子,除了羊乳什么都不喝,除了月饼什么也不吃,以后谁家养得起你呢?” 团团便又呜咽起来。 李令溪沉默地帮它顺着毛,沉默地听着屋外的风雪凛冽,直到那凛凛严寒里传来一阵齐整有力的脚步声。 一行人踏雪而来,自院门逼近屋中,接着推门而入,在她身后停下。 “见过郡主。”站定之后,见礼声响起。 李令溪敛了神色转过身。 来人皆身着奉宸卫官服,为首的奉宸卫指挥使刘廉面容沉肃,一双阴鸷的眼睛冷淡地盯着她,沾满雪粒的披风半裹住腰间寒意森森的鸣雀刀。 他身后有一位宦官手捧托盘躬身而立,托盘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把匕首、一条白绫以及一个盛满酒液的杯盏。 “陛下命我自行了断吗?” 刘廉只道:“请郡主择一。” 李令溪平静地又问:“我二哥呢?” “宜都王已经伏法。” 纵然已有预料,可听见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李令溪还是浑身一僵,帮团团顺毛的手也霎时停住。 < 2. 表姑娘 [] 好疼。 好黑。 李令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唯有痛感真实。 她生来便是帝王家的掌上明珠,在众星捧月中长大,从来是被蚊虫叮咬一下都能哭叫两声的,可毒酒入喉的那一刻她才明白,那不过是被万千宠爱纵出来的娇贵罢了,一朝失去了父兄的庇护,即便是把五脏六腑都碾碎了一般的彻骨痛意,也是可以咬着牙忍下来的。 只是她怎么还能睁开眼睛呢? 她盯着不远处那盏光芒微弱的陈旧油灯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地方虽然不像她在晋王府的寝居别枝院,却也更不像是阴曹地府。 她坐起身来,目光在四周七零八落似是农具的器物上转了一圈,落到了旁边的几堆柴禾上。 仿佛是谁家的柴房? 这么说,她还活着? 没等她琢磨清楚是怎么回事,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柴堆底下似有什么东西在游动,定睛一看,一条通身黝黑的玉京子朝她昂起了扁扁的脑袋。 她顿时整个人都被吓清醒了,慌忙站起身提着裙摆往门口跑。 柴房这扇木门陈旧不堪,手一碰便摇摇晃晃地往下落灰,却怎么也拉不开来。 ——竟是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开门!外面可有人在?把门打开!” 她用力拍着门,不多时屋外便有了动静。 “来了来了!聒噪什么!”入耳的是个不耐烦的中年女声,边打哈欠边嘀咕,“小贱蹄子也有怕的时候,知道叫门了。” 小贱蹄子? 李令溪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说她? 岂有此理! 她堂堂皇家郡主,从小到大走到哪里不是被人敬着?谁对她不是尊奉有加? 哪怕是晋王府倒了她落到已然必死的境地里,来送她上路的奉宸卫指挥使也没敢折辱她一句。 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被这般辱骂? 她只觉得浑身气血都在上涌,愤怒霎时盖过了那玉京子带来的恐惧,柴房门一被打开,她当即一个耳光朝开门的中年仆妇扇了过去:“放肆!你这妇人好生大胆!活腻了不成!” 那仆妇压根没料到一开门迎接她的便是一个耳光,当场被打懵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立时就想扇回来,李令溪见她还想还手更怒,抬腿又给了她一脚直接将她踹出了门。 那仆妇连退好几步才重新站稳脚跟,又是捂脸又是捂肚子又想指骂她,一时间两只手都有些不够用,恼羞成怒道:“反了!真是反了!我还当你叫门是知道悔改了,没想到变本加厉!老娘今天不让夫人把你送到庄子上去算是白在公府待了这么多年!来人!” 守在远处的两个健壮婆子闻声赶来,那仆妇恨声:“带表姑娘去春安堂!” 两人应声上前拖着李令溪就走,李令溪刚要挣扎,一段陌生的记忆在此时涌入了脑海。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确实没有死,但却已经不再是金尊玉贵的琅华郡主,而是重生在了另一位姑娘的身上。 这位姑娘名叫蔺夕,幼失怙恃,一直由兄嫂扶养,五年前,兄长陪嫂嫂去京郊寺庙上香时寺中厢房忽然起火,兄长为了救人命丧火海,所救的人,正是李令溪现下所在的承恩公府主母——承恩公夫人徐氏。 兄长过世之后,嫂嫂改嫁,年仅十岁的蔺夕无依无靠,上门来道谢的承恩公长女卫静姝见此情形,做主将她带回了府。 公府收留她是必然,可以什么身份收留却引起了一番争议。 承恩公的母亲裴太夫人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要徐夫人收蔺夕为义女以便日后照应,徐夫人却不肯,称蔺夕出身寒微,收为义女有辱公府门楣。 太夫人有意转圜,但徐夫人态度强硬,也不好强求,几番商议之后两方互相妥协,徐夫人答应将蔺夕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假称她是自己娘家刚刚病故的妹妹留下的孤女,自此,蔺夕以表姑娘的身份在公府住了下来。 徐夫人对蔺夕虽然冷淡,但教导还算用心,吃穿用度也都不短,蔺夕生于黎庶之家,家境贫寒,从来不知道世间竟有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公府的最初几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过得便也还算舒心,可这股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她很快就受不了了。 她在乡野间长大,无拘无束惯了,接触到高门繁复的礼仪之后很是抵触,徐夫人不喜欢她言行粗鄙,她也不喜欢徐夫人计较繁文缛节,明里暗里和徐夫人对着干,徐夫人看她自然越来越不顺眼。 昨日她换了男装混出府去赶集一直玩到半夜才回来,被前来考校她功课的徐夫人抓个正着,她既不觉得自己有错,书也背得磕磕绊绊,惹得徐夫人大怒,当即命人把她关到柴房反省,让她反省好了再来回话,还放言她若是不来天一亮就把她送去庄子让她永世不得回京。 这可把蔺夕乐坏了,她早就盼着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庄子她求之不得,一进柴房的门就高高兴兴地睡下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入睡之后没有多久,竟会有人趁着夜色潜入柴房,悄无声息地捂死了她。 她在断气之前惊恐地睁开眼,看见了按在她脸上的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以及一张被黑巾遮住了大半的陌生男人的面容。 再醒来时,便是李令溪了。 十五载光阴在眼前倏然而过,勾勒出这个姑娘明明波澜不起却因戛然而止而显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一生。 蔺夕从未见过那个男人,但男人凶煞森冷的眼神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那不由分说便直接致她于死地的狠辣更是给她留下了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未曾经历那一刻的李令溪此刻回忆起来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平复心绪后李令溪回想了一番,蔺夕的性子确实算不上有多乖巧,但来京城这几年从未与人结过死仇,偌大的承恩公府人丁繁茂,可即便是这些人里最不喜欢蔺夕的徐夫人也不至于想要杀人灭口。 她一时想不明白是何人想要蔺夕的性命,但还是将那男人的眉眼记在了心里,以便日后找到凶手查明缘由。 这是她应该为蔺夕做的。 她更不会忘记,自己毕竟不是蔺夕,要做的,远远不止这一件事。 蔺夕的记忆告诉她,她现在仍然在大衡京城,承平这个年号止于三十七年,晋王案后的第二年三月,父王的长兄、她的伯父皇太子登基为帝,次年改元延嘉,如今已经是延嘉六年的冬天。 也就是说,她重生在了七年之后,她的父兄已经过世整整七年。 日月早已更迭,七年的时间过去,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可那又如何? 对于其他人来说那只是一桩远到应该尘封在回忆中的往事,但对于她来说,那些曾与她朝夕相处的鲜活生命就消散在前日,无数淋漓的鲜血就洒在昨天。 不管她是因何捡了一条性命得以回到这世间,既然上天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 3. 黄金院 [] 李令溪瞥了一眼站在徐夫人身后一脸小人得志的仆妇。 她方才刚醒过来还不清楚情况一下子来了脾气,现下已然冷静了,蔺夕的记忆也告诉她这个吴妈妈是徐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几个陪嫁之一,一直深得信任,何况吴妈妈这次是受徐夫人指派去看管蔺夕,她将人打了,确实怎么看都是在挑衅徐夫人。 可也不能怪她生气,谁让这人先污言秽语地骂她来着? 挨打也活该。 罢了,打都打了,敢打不敢认不是她的作风。 认她是一定会认的,不过她并不打算直接梗着脖子认。 这个世上软硬皆不吃的人毕竟是少数,如徐夫人这般执掌一府中馈多年的高门主母,吃软的可能性要比吃硬大得多。 李令溪垂眸,边酝酿情绪边道:“我是打了吴妈妈不错,但是吴妈妈辱骂我在先,那柴房里有一条好长的玉京子,我当时是被吓着了,害怕得很,又无缘无故挨了吴妈妈一声骂,心里委屈才一时失了分寸,并非有意。” 她说完,长而卷的眼睫上已经沁满了泪珠。 吴妈妈被她这眨眼间就变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样子惊呆了,一时竟忘了准备反驳她什么。 徐夫人闻言皱眉:“玉京子?”她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柴房有蛇?” 李令溪边抹眼泪边点头:“黑色的!怎么也得有七八尺长!” 大冬天哪来的蛇? 徐夫人不甚相信,但还是让人去前院喊了个家丁来:“去柴房看看,若是真有蛇处理一下,别伤着人。” 家丁应声去了。 徐夫人觑了眼李令溪泛红的眼眶,侧身问吴妈妈:“你骂她什么了?” 吴妈妈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想说什么,立时瞪向李令溪:“胡说八道!我几时骂过你?我刚开门嘴还没来得及张呢就被你打了!” 李令溪委屈道:“又不是开了门才能张口骂人,您老人家开锁的时候嘴里嘀咕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话自己忘了也罢,怎么还说我胡说呢!” 吴妈妈愣了半晌才恍然:“你是说小……”她顿住,低声道,“嘟囔几句实话也算是骂你?不检点的时候倒没见你还有羞耻心,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声不响地在府外待到半夜说不是去见野男人谁信呢?说你是小贱蹄子还冤枉你了不成?我还没说你是小娼妇呢!” 话音刚落便听李令溪哭道:“吴妈妈,你又在骂我什么!” 吴妈妈头疼地闭上了嘴。 她刚刚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传进徐夫人的耳朵。 徐夫人被李令溪哭得本就有些动摇了,再听见她这话,声音当即带上了冷意:“吴妈妈,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了,让你觉得我公府姑娘的清誉也是你可以随意诋毁的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表姑娘不是正经主子,和她比起来,你才是?” 吴妈妈登时脸色大变,连忙跪道:“夫人明察!老奴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一时嘴快,老奴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既然嘴快那就管好你的嘴!再有下次,别怪我不顾这么多年的情分!” “是!老奴明白了!老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连番保证,徐夫人这才面色稍霁,先让她下去了。 很快,前去柴房查看的家丁也来回禀了:“确有一条四尺余长的乌峰蛇,已经处理了,夫人放心。” 徐夫人微微颔首,看向李令溪,见她已经把眼泪擦干净了,便道:“回去把《诗经》抄写十遍,抄不完不许出门。” 李令溪:“……” 眼泪还是擦早了。 这人语气明明比刚才舒缓了不少,说出来的话怎么还不如刚才呢? 她最讨厌抄书了。 从前没念好书的时候被沈老先生罚是没办法,现在凭什么抄? 不能忍! 以她目前的判断,徐夫人处事还算公正,认理多于认人,李令溪觉得可以据理力争一回,但有件事得先弄清楚:“您这是在罚我,还是因为昨日的考校我没答上来?” “有区别?” “当然有。倘若因为考校那未必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您若是在罚我,我至少应该知道为何受罚。” “你不知道为何?”徐夫人掀起眼帘,“你未经许可擅自外出至晚方归,还在府中动手打人,刚才不是认过错?” 李令溪道:“外出晚归一事我认,但我已经被关过柴房了,我朝国律明言一罪尚不可两判,这等过错不过逾矩,岂能罚完又罚?至于动手打人,您方才也问清楚了,那样不堪入耳的鄙俗之言换了谁都忍不了,既是吴妈妈有错在先,哪有她只挨了训斥我却要再受罚的道理,真要为这事而罚,也该先罚她。” “……”徐夫人不得不承认,这话有些道理。 只是不知为何,她方才看见李令溪行礼时那种震惊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不由得又打量了李令溪一番,怎么看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女都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又总觉得,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若是因为考校又当如何?”她问。 “那您无非是希望我把该读的书读进去,不如再给我一次机会,十五那日另行抽查,若我背不出来,您再让我抄写也不迟。” 徐夫人诧异:“几日时间,你便能将《诗经》熟练成诵?” 李令溪笑了笑:“这几年虽然顽劣,书也不是一点没读进去,昨晚实在是玩陶了性,您给我些时间温习,我一定尽力。” 徐夫人原还有一些疑虑,但想起她方才行的礼,便觉这话不无可信,沉吟片刻后,微点了点头。 李令溪见状眨了眨眼睛:“您这是同意了?” 徐夫人睨着她:“这几日好好温书,十五那日你若再背得磕磕绊绊,就把库房里的宣纸都给我抄完。” 李令溪连忙应下,这才同徐夫人告辞。 疲费了大半夜,徐夫人也没心力再应付她,摆摆手示意她走,自己也要回后院歇息。 她一转身,李令溪便舒了一口气。 何止徐夫人累了,她刚醒过来就被迫演了这么一出戏,此刻也是身心俱疲。 但好在解了被送离京城之忧,这一场闹下来也让她大致摸清楚了徐夫人的脾性,父兄的旧案不是朝夕可翻,她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恐怕都要在这里待下去,倘若当家主母不好说话,她必然要多费心思应对。 幸而徐夫人虽然性子有些冷但治家还算有方,处理府中事务并不偏私,看中的无非是礼仪与学识,这对蔺夕来说有些强人所难,对她可不是。 她自幼受皇祖母身边的陈嬷嬷教导,开蒙后更是师从沈老先生,礼学两方面不敢说挑不出半点错 4. 承恩之家 [] 这个时辰来做什么? 李令溪困得不行:“我要歇了不得空见她们,你让她们天明再来。” 自家姑娘不想见人是常有的事,碧露不甚意外,但这个语气有些陌生。 她试着提醒:“姑娘,当下已是辰时一刻,外面天已经有些亮了。” ……已经辰时了? 她这个澡竟泡了这么久吗? 天色已明,确实不好再去歇息。 想起蔺夕从前与这两位姑娘关系还算不错,李令溪吩咐碧露:“你去招呼她们一下,我随后就来。” 碧露应声去了。 李令溪换好衣衫坐到妆台前。 对镜梳妆之时她才第一次见到了现在这具身体的脸,一想到自己以后都要用这张面容生活,她不由坐得离铜镜近了些,细细地端详起来。 这一端详她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叫蔺夕的姑娘不仅名字念起来和她有些像,模样也和她颇为相似,五官简直像了十成十,然而在蔺夕的记忆中,却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像从前的琅华郡主。 李令溪起初还有些奇怪,但仔细一想却也正常。 她二人的身份悬殊,认识的人多半没有重合,何况蔺夕的五官和她虽然形似,眉眼间却少了她从前的倨傲,周身气质也大相径庭,平日里从不会像她一样盛气凌人,刚到公府时,蔺夕大多数时候甚至是紧张而局促的,后来待久了身上也更多的是一种小家碧玉的秀气最多加上些随意和率性,并不似她高高在上惯了向来从容偶尔更是骄横。 青荷帮李令溪梳好发髻的同时李令溪也给自己上好了妆,即便这些胭脂水粉不是她用惯的质地,她还是耐心地给自己画上了旧日最喜欢的映桃妆。 这妆是昔年她在皇祖母举办的一次赏花宴上即兴所创,名取人面桃花相映红之意,画于面上更是实打实的芙蓉不及美人妆,当时便引得宫中人人效仿,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宜太过张扬,她将眼妆画得略微收敛了些,但整体还是相当还原的,青荷见了顿时惊叹道:“呀!姑娘今日可真好看!” 谁不喜欢被夸呢?李令溪刚因睡不了觉压下去的那点脾气瞬间消散殆尽,弯唇笑道:“谢谢。” 青荷比她更开心:“姑娘原来这么会点妆,奴婢竟一直没看出来,从前怎么不画呢?” 李令溪道:“以后常画便是了。” 青荷高兴地点了点头。 * 黄金院只有一间主屋,转过隔断的屏风,李令溪就看见了坐在外间的两道身影。 承恩公府共有三位姑娘,大姑娘卫静姝早已为人母不常出现在人前,五姑娘卫静婉和六姑娘卫静妍都还尚未出阁,一个年方十六一个年仅十四,与蔺夕一般的年纪,平日里便常在一处。 看见李令溪出来,卫静婉搁下茶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没什么异样,又将茶端了起来,卫静妍则一口将桂花糕吃完擦了擦手直接迎了上来:“夕姐姐,我一醒就听说昨晚你被母亲关去柴房啦?没事吧?听说柴房还有蛇?我的天呐,你没被咬吧?” 李令溪未及张口,便听一旁还坐着的卫静婉道:“有没有事你不会自己看吗?人好好地站在这里能有什么事?话那么多烦不烦,吵死了。” 卫静妍回身瞪了她一眼,又道:“母亲也真是的,不就是出趟府嘛,你早说你想出去玩叫上我不就行了?有我陪你看谁还敢多嘴!” 卫静婉闻言端着茶冷笑了一声:“带你一起出去你的夕姐姐怕就不是被关柴房那么简单了,正经主意没出过,馊主意倒是一大堆。” “……”卫静妍愤而扭头道,“你再说我,下回被母亲罚写诗词策论的时候别指望我帮你!我不光不帮你,还要把你找过的捉刀通通告诉母亲!” 卫静婉:“……” 她掷下茶盏:“你能不能盼着点我好?” “不能!我盼着你天天被母亲罚!” “下次你再被叶家三姑娘欺负别叫我!” “不叫就不叫!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姐姐!” 卫静婉:“……” 一番吵闹以卫静妍的胜利告终。 李令溪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回忆了一下蔺夕从前对她们俩的称呼,道:“我没事,谢谢表姐和妍妍一大早过来看我。” 两姐妹吵架向来是吵完就结束的,听李令溪这么说,卫静妍当即眉开眼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姐姐没事就好,来吃点心!” 说着便将李令溪拉到卫静婉身边的位置坐下,自己也坐到她身边。 李令溪取盏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卫静婉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 近处一番打量下来,她很快挑眉道:“表妹今日的妆容倒有些新鲜。” “哦?”李令溪看向她,“这妆很新吗?” “妆容确实不算新。”卫静婉道,“这妆名为映桃妆,是从前晋王府的琅华郡主所创,十年前便在宫中风靡,至今京中仍然盛行,只是以往没见表妹画过,所以觉得有些新鲜。” 李令溪没想到卫静婉在她改了眼妆的前提下还能叫出“映桃”这个名字,乍听见自己旧时的封号,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笑了笑,不无感慨道:“十年前的旧事,表姐竟知道得这么清楚。” 卫静妍闻言道:“那当然了,我五姐姐可不是一般人!京中的事大到国家朝政小到内宅纠纷,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卫静婉连忙抬手:“别捧我,没那么夸张,我不过是爱打听些闲事罢了。”她提醒李令溪,“这妆你平时画画便罢,去见母亲时还是选个淡 5. 初雪 [] 眼见滚烫的茶水瞬间泼满了桌案,卫静婉连吵架都顾不上了,赶紧拉着李令溪和卫静妍让到一旁,扬声喊人。 碧露闻声赶来,见状连忙拿了搌布来清理:“姑娘们没烫着吧?” 卫静婉摇头。 卫静妍也道无事,说完看向李令溪:“夕姐姐,你没事吧?” 李令溪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见她不应,卫静妍又唤了她一声:“夕姐姐?” 李令溪这才回过神来:“怎么?” “你没烫着吧?” “没有,不要紧。” 卫静妍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卫静婉注意到了李令溪的异常,目光微凝:“表妹这是怎么了?” 李令溪还有些怔着,闻言看向她,确认般问:“你方才说,府上会有今日这般光景,都是因为卫朔在皇帝面前替晋王府求情?” 卫静婉没听出她的称呼不太对劲,冷哼道:“是啊。” 怎么会呢? 李令溪想不明白。 当初为了救团团,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同卫朔大打出手,打不过还喊了长兄来帮忙,长兄刚从战场回来,长戟一挥差点打断卫朔的腿。 卫朔被安国公府的家丁抬走时还在放狠话,说跟她势不两立让她以后出门当心点,长兄一听提着戟就追。 要不是安国公府的家丁跑得够快他那腿多半是真要保不住了。 后来安国公和夫人是来晋王府道了歉,可卫朔真没少找过她的麻烦。 先是在她约了人挑好了衣裙梳好了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卸了她马车的轮子,后又买通她院子里的仆从在她遣人去六味斋排了两个时辰队才买到的木樨流心糕里撒满了盐巴。 她那向来吃不了亏的性子如何能忍? 隔天就亲自等在了他经过的路上朝他的马扔炮仗,那马受了惊当场把他从背上甩了下来让他摔了个四脚朝天,他被人扶起来之后看见她站在跟前笑,气得整个人都在冒烟。 她当时觉得解气极了,可没等她高兴多久,就又听说她好不容易订到的京中最有名的如意坊掌柜亲手打造的错金点翠凤尾步摇被他出大价钱截胡了。 她险些气出好歹来,要不是身边人拼命拦着,她怕是会拎着剑杀去安国公府直接把这厮剁巴了。 从那以后她和卫朔之间的梁子就结深了,平日里只要碰了面哪怕主人不说两方的仆人也要互相踹上一脚,她每次去庙里烧香都不忘求菩萨保佑卫朔回家被猫吓出门被狗咬,卫朔定然也没少盼过她倒霉。 她怎么想都觉得晋王府倒了他应该拍手叫好才是,怎么会跑去求情呢? 还因此触怒了圣颜。 整整七年不曾回京啊,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李令溪的心情有些复杂。 * 冬日天寒,腊月初徐夫人便免了小辈们的晨昏定省,每逢初一十五拜见太夫人的日子顺道去给她请个安即可,于是同李令溪一道用了个早膳之后,卫静婉和卫静妍便各自回去了。 碧露将她们送出门,回来转交给李令溪一张字条,李令溪展开一看,上面是卫静妍的字迹,写着“下泉”与“蜉蝣”。 “……这是何意?” 碧露提醒她:“姑娘,这是《诗经》中的篇目。” 她当然知道这是《诗经》的篇目:“我是说,她写这个给我做什么?” 碧露道:“六姑娘说,《诗经》中夫人偏爱国风,但最爱的还是要数这两篇,就这几天时间要背整个国风篇姑娘肯定背不熟练,不如重点记一记这两篇,夫人不会刻意为难姑娘,过关足够了。” 李令溪:“……” 真没看出来,蔺夕这不学无术的形象还挺深入人心。 碧露眼下也知道了昨晚的事并未如李令溪所说的那样完全结束,见她没有去看书的意思,不免有些担心:“姑娘,离十五没有几日了,您不去温温书吗?” “不用。” 她之所以争取这几日时间,一是想改变些徐夫人心里她懈怠厌学的印象,再者也是避免一下子变化太大惹人生疑。 真要是抽背几篇《诗经》还得提前温习,让沈老先生知道了非得吹胡子瞪眼不可。 李令溪按着太阳穴:“我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不叫你们不必进来。” 碧露叹了口气,心道昨晚那个肯听她劝的姑娘果然是她的错觉,只得告退了。 李令溪躺到贵妃榻上,原本只想小憩片刻,没想到醒时已近晌午时分。 她听见屋外有笑闹声,出门一看才发现竟然下雪了,下得还不小,她睡了一会儿的工夫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青荷与几个小丫鬟在院子外面兴高采烈地打起了雪仗。 “姑娘!要不要一起呀!”看见她出来,青荷笑着朝她挥手。 此情此景,让李令溪想起了从前自己的四个贴身侍女——琴风、棋花、书雪和画月。 晋王府出事的第二天她们四人就都被奉宸卫带走了,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不知道她们如今怎么样了。 她们与她一起长大,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一直在她的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陪她的时间比她的父兄都要多。 从前在晋王府的无数个雪天里,她们也曾和她打过雪仗,如今雪还是一样的雪,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悲从心来,她不由得垂下眼睫,可见青荷她们那般高兴也不想太扫她们的兴致,原想上前观战,谁知前脚刚踏出院门便听见远处一声急唤:“表姑娘!” 李令溪闻声侧首,只见公府的管事冯恪带着几个人正迎着雪往黄金院来,见她出来,冯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道:“夫人请各位姑娘留在自己院中不要随意走动。” 徐夫人是让她这几日好好温书,但没说过不许她出门。 李令溪下意识地以为蔺夕还惹了什么别的事被翻出来了,再听他话里说的是“各位姑娘”,才反应过来不是蔺夕的问题。 她有些不安:“出了何事?” 这位冯管事是公府总管家冯武的儿子,在仆从中地位不低,蔺夕的记忆里但凡是小事从来不会由他带人前来通知。 冯恪知道这位表姑娘不是个性子好的,若不解释清楚可能要闹事,低声道:“奉宸卫登门,称公府窝藏逆党,在前院闹着要搜府呢!” “奉宸卫?”李令溪睁大了眼睛,“逆党?” 冯恪见她难得地也被吓住了,赶紧点头:“奉宸卫那帮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夫人已经让人去后山请公爷了,您快回屋去吧!” 李令溪确实想找个地方躲躲,连忙让碧露将青荷她们叫了回来关了院门。 但回了屋再一细想,她又觉得不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晋王府的案子七年前已经结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奉宸卫没有盯着不放的道理。 何况重生一事本就离奇,就算是她自己去找奉宸卫招供他们都未必会信,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上门? 这么一想,她轻舒了一口气,盼着这事最好和公府没有太大的关系,毕竟窝藏逆党的罪名实在不小,她才刚捡回一条命,可不想又搭进去。 没一会儿,院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吵嚷声 6. 沈危 [] 大衡开国百余年,受封侯爵者众,但能让奉宸卫如此恭敬的却只有一个,那便是极受天子信任却被世人称为“阎罗”的定襄侯沈危。 此人少年入仕,在今上登基的次年受到重用,累迁六部要职,后又因在皇长子楚王谋反逼宫之时救驾有功一举封侯,圣谕特命其执掌奉宸卫。 奉宸卫自景宗朝组建以来从来都是皇帝直辖,这是首次归臣下节制,天眷之隆可见一斑。 这位天子近臣长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行事却心狠手辣、不近人情,自领奉宸卫以来死在他手上的皇族显贵不计其数,朝野内外无不闻其名而丧胆,最开始都称他为“玉面阎罗”,后来触目惊心的场面见多了,便只剩下了“阎罗”二字。 蔺夕对朝中事向来不感兴趣,但来公府之后没少听说沈危的事迹和凶名,今日是他抄了某位王公的府,明日是他灭了某位重臣的族,吓得她每回出门哪怕只是听见定襄侯的名号都恨不得一避三尺远。 李令溪当然也知道沈危。 只不过她所知道的那个沈危,是她的授业恩师、前太傅沈鹤迁老先生之孙,以及她的长兄、晋王世子李令泽的挚友,并非如今这位大名鼎鼎的定襄侯。 那时的他与长兄以表字互称,他唤长兄“德润”,长兄唤他“沈弗陵”。 若是在从前,她是应该过去问候一声的,可如今却已然不能。 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奉宸卫,看着他和承恩公卫崇禹攀谈,看着他的目光忽然穿过重重雪幕和人群,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何人?” 男人询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竟像是浸染了深冬的雪意。 卫崇禹顺着他的目光转身看了一眼,同他道:“是我的外甥女,妻妹遗孤,现下暂居寒舍。” “原来是表姑娘。” “正是。”卫崇禹扬声,“小夕,来给沈侯见个礼。” 李令溪:“……” 真不该来看这个热闹。 她有些后悔刚才没早些回屋去了。 奉宸卫要找的逆犯不是她,可她毕竟也是“逆犯”。 她现在这张脸过于肖似曾经,沈危又是皇帝心腹还能调动奉宸卫,万一他起了疑心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毕竟这人从前就不太喜欢她。 可卫崇禹已经发了话不好不理,她只能安慰自己,她还是在沈府读书的时候和沈危一起上过几日课,学业完成后便没怎么见过面了,再说她到底已经“故去”了七年,容貌在他的记忆里定然早就模糊了,他应该认不出来。 就在她电光火石地做好了心理建设,示意碧露过来帮她撑伞准备上前之时,却听沈危道:“不必了。” 李令溪:“……” 沈危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情绪:“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卫崇禹知道他的性子,便也没觉得有多意外,颔首道:“我送侯爷。今日实在是慢待了,来日必定登门向侯爷赔罪。” 沈危闻言看向他:“此番是奉宸卫上门相扰,公爷若这般说,便是在怪我驭下无方了。” 卫崇禹连忙道:“侯爷说哪里话。” “那便请公爷留步,得空再来与公爷相叙。” 卫崇禹只好道:“也罢,我在后山随时恭候。” 说罢吩咐替沈危撑着伞的那位公府家仆送他出门。 家仆应声去了。 他们这一来一去让李令溪有些诧异。 听卫崇禹方才的话音,沈危今日似乎是来公府做客的。 公府如今的境遇不好,卫崇禹身为一家之主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费心和朝中重臣结交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沈危这位天子心腹竟然愿意搭理。 要知道,卫家是皇帝亲自下旨削的爵,这些走动看似微不足道,但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往大了一说便是违逆圣意。 可从沈危对卫崇禹的态度不难看出,他半点也不在意这些,甚至和卫家的关系处得很是不错。 这人果然让她看不懂,从前就是这样,现在更是。 卫崇禹还在目送沈危走远,李令溪的兴致却已经全无,径直回了屋。 * 出了承恩公府的大门,沈危的脚步便是一顿。 送他出来的公府家仆看向他:“侯爷?” 在不远处那辆高大马车旁静候的侯府亲卫南霄已经迎了上来,见沈危盯着伞外的落雪看,也疑惑道:“公子怎么了?” 沈危收回目光,淡声道:“无事。” 南霄这才接过家仆手里的伞,道谢之后引着沈危走向马车。 走出一段距离后,南霄上前一步,一边替沈危拂去肩头的碎雪一边低声禀道:“公子,方才周公公派人来报,说是吴王通过刑部递了道折子到御前。” “还是喊冤?” “是。” “随他去。告诉周其正,只要是刑部帮忙递的都不必管,我自有安排。” “属下明白。” 将沈危送上马车,南霄收了伞关好车门,单独骑了一匹马朝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夫请示:“公子可要回府?” 沈危道:“先去趟倾怀酒肆。” 车夫应声,马车随后起行,车轮滚动,在雪地里留下了两道深长的车辙印。 随着奉宸卫和沈危的相继离开,承恩公府重新恢复了平静,然而此时的定襄侯府中却有一人坐立难安—— 卢进自从刚才在承恩公府见到了沈危之后心神就没定过,一离开公府就直奔侯府来了,在沈危的书房一直等到天色渐暮,终于等到了他回府的消息。 听见书房外的仆从们行礼的声音, 7. 东宫宴 [] 暮色四合,定襄侯府的北厨房内炊烟袅袅。 东霖哼着小调儿刚将做月饼用的十几种馅料挨个拌好,便有人来通传,说是公子叫他去书房。 他不用问便知道定是南霄那个倒霉蛋又被派出门跑腿了,暗暗同情了一番,而后迈着悠闲的步子朝沈危的书房走去。 还没走到书房门口他就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进门再一看,嚯,他就知道这位天天在他家公子面前比他还狗腿的卢指挥使早晚要完。 满地的血迹已经快干了,东霖踮着脚尖绕过去,估摸着他家公子这会儿心情不会太好,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公子?” “进来。” 东霖“唉”了一声,走到里间便见窗边站着一道人影。 沈危身上溅着血的衣袍还没换下,正在擦手腕上沾的血,面色如常地吩咐道:“给裴纵传信,让他即刻回京。” “好嘞。”东霖应下,瞄了一眼外厅,“卢指挥使是直接埋了还是……?” “埋了。”沈危道,“先给他报病休,等裴纵回来再发丧。” “是,公子放心,属下会处理干净的。” “嗯。” * 腊月十五这天,是要去给太夫人和徐夫人请安的日子。 李令溪的母亲虽然故去得早,但以往每逢初一十五也是要进宫去拜见她的祖母从前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的。 习惯使然,她早早起身梳洗完毕,带着碧露和青荷前往离黄金院不远的松涛亭等卫静婉和卫静妍,往日三人都是在亭中会合然后一起去请安。 大雪一直下到昨日才堪堪停下,路上不少家丁还在扫雪,李令溪到的时候卫静婉已经在了,卫静妍也没耽误太久,来时手里还攥着一块帕子里面放着几块芙蓉糕,一看便是走的时候匆忙拿的。 进了亭子卫静妍给她们俩一人分了一块,卫静婉嫌弃地皱了眉,但见李令溪吃了,便也放进了口中。 将糕点吃完之后,三人一道起行。 按照公府的规矩,请安应该先去太夫人的住处寿宁堂,再到春安堂拜见徐夫人,三人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然而到了寿宁堂李令溪才发现今日这里很是热闹。 不止徐夫人在,甚少露面的大姑娘卫静姝以及卫静姝的女儿卫芝也来了。 卫静姝如今二十六岁,早年曾嫁与武宣侯世子为妻,婚后两年与之和离,和离后卫静姝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归家,至今未曾再嫁,当年便是她做主将蔺夕接来的公府。 府中人甚少提及这段旧事,但卫静姝和离归家是在卫朔被遣去北境后不久,原因是什么并不难猜。 卫静姝初嫁之时是安国公长女,武宣侯府也是勋爵之家,这门婚事算得上登对,无论和武宣侯世子的夫妻感情如何,她在侯府的日子都不会难过,但在公府失了圣心之后就不一样了。 武宣侯府不比安国公府有着那般深厚的祖上余荫,前途命运皆系于当权者的喜怒之间,态度自然会随着皇帝的态度而变化,卫静姝是卫崇禹和徐夫人的第一个孩子,被捧在手心里养大,不可能受得了那种气。 想到卫朔被遣是因为晋王府,连带卫静姝也受了牵累,李令溪心中不无歉疚,但卫静姝显然对此不甚在意,她和离之后直接将女儿改成了卫姓,后又醉心女学,在别院收留了一些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教她们认字读书,蔺夕刚来公府之时学业上也曾受她多番指点。 此时的她一袭天青蜀锦襦裙,气色红润、妆容精致地坐在徐夫人身边,笑吟吟地望着正在太夫人怀里玩乐的女儿,眉眼间那属于将门长女的骄傲分毫不减。 李令溪三人向太夫人和徐夫人问过安之后,卫静姝便笑着招手将卫芝叫了过来,让她向三位姨母问好。 卫芝今年还未满七岁,乖巧伶俐,人前落落大方,长得更是像极了卫静姝,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甜甜地管李令溪叫表姨。 又美又甜的小姑娘对于李令溪来说一向见了面便是朋友,她马上就和卫芝玩到一起去了,卫静妍见状也加入了进来。 厅内气氛融洽,一时间其乐融融,谁也没有注意到主座上的太夫人总是出神,只有太夫人身边的老妈妈知道,她是望着这几个跑跳玩闹的小姑娘,想起了自己身在宫中的女儿。 卫芝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天起了个大早又玩到现在,没多久就忍不住开始打瞌睡,卫静姝见了,赶紧让侍女带她去旁边的耳房补觉了。 卫芝走后,太夫人回过神来,笑着招呼众人落座。 谁也没提不久前奉宸卫的那场闹剧,徐夫人说了些新年的安排之后,太夫人正式宣布了世子卫朔即将回京的消息。 即便先前都已听说,众人还是喜笑颜开。 太夫人从接风宴说到洗尘酒,一应菜式听得卫静妍眼睛都在发光。 见太夫人还有将琐事一一嘱咐的意思,卫静姝笑道:“祖母宽心,三弟要回来母亲哪有不事事安排周全的?年节将至,府中内务已是繁杂,还有一场宫宴要赴,母亲也没忘了派好几个人去打扫三弟的寝居,穿的用的更是件件都要挑最好的,就单说那梨木桌椅的样式,母亲挑了好几日愣是挑花了眼,最后还是芝芝给定下的。” 太夫人一听就笑弯了腰,直夸卫芝聪慧擅断,徐夫人嗔了女儿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一旁的卫静妍撅嘴道:“母亲定是又给芝芝什么好处了,上回中秋的时候母亲选不出来月饼的馅料,就是用一碟杏花糕把芝芝骗过去帮忙选的,阿娘,你也太偏心了,这样的好事你怎么从来想不到我呢?” 徐夫人瞥她:“让你去选,那月饼还能有剩吗?” 卫静妍不服:“那我还能把梨木桌椅也吃了不成?” 众人捧腹大笑。 卫静妍的嘴撅得更高了,李令溪也忍不住掩了唇,只有卫静婉坐在一旁低头饮茶,始终未发一言。 太夫人笑够了才想起来:“怎么年前竟还有宫宴吗?” 徐夫人点头:“太子妃娘娘明日在东宫设宴,邀众命妇和各家姑娘赏梅,您年事已高,我虽也不爱凑小辈们的热闹,却不好扫了孩子们的兴致。” 太夫人想了想,而后微微颔首:“倒是好事,记得替我向娘娘问安。” 徐夫人自是应了。 李令溪闻言微凝了眼眸。 眼瞧着到了礼佛的时辰,太夫人让众人自便,先行离座去往院中的小佛堂。 众人纷纷起身相送。 太夫人一走,徐夫人也不多留,离开之前,她朝卫静婉使了个眼色。 卫静婉知道是自己方才的不悦没能瞒过徐夫人的眼睛,默默起身跟着徐夫人走了。 出了寿宁堂,徐夫人示意随从们留在原 8.太子妃 [] 东宫坐落于宫城之内、皇宫之东,虽不属禁中,马车依然不可驶近,到了延政街便要下车步行。 卫静婉跟着徐夫人走在前面,卫静妍先前便注意到李令溪今日情绪不高,以为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心下踧踖,这会儿特地落后了一步:“夕姐姐你别怕,太子妃娘娘向来和善,待人极好的。” “是吗?” 卫静妍连忙点头:“当然了,尤其是对咱们家,咱们家这几年的光景你也知道,京中许多人家的宴会都不给我们下帖了,只有太子妃娘娘,每回设宴都让晴姑姑亲自来送请帖,她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李令溪笑了笑。 这倒不奇怪,她从不是个见风使舵的人。 晴姑姑,是从前她身边那位素晴姑娘吗? 很快,东宫玄德门到了。 此次赏梅宴设在东宫梅园,但依例赴宴之前要先去丽正殿拜见太子妃。 有管事嬷嬷在门口接引,李令溪只需跟着徐夫人一道随那嬷嬷走就好,路上,她打量了一下四周。 七年过去,皇位更迭,储位亦然,可东宫的殿宇楼台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还是和从前一样,壮伟恢弘的外表之下,永远藏着几分刻意而为的收敛,像极了这里的每一位主人——那身居万人之上,却依然要在皇帝面前弯下脊背的储君。 自宜春廊穿过北苑,循着宫道再走约莫一刻便到了丽正殿前,那嬷嬷通传之后,徐夫人领着三人进殿,走到殿中央行礼:“臣妇承恩公府徐氏携女,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李令溪在徐夫人身后找了个能完全被挡住的位置站下,同两边的卫静婉、卫静妍一道福身,很快便听见主座上传来带着笑意的女声:“国公夫人免礼,许久不见,夫人一向可好?” 徐夫人道:“谢娘娘关怀,臣妇一切都好。” “府上近来还平顺吗?” “诸事皆安。” “太夫人身体如何?” “有娘娘洪福庇佑,母亲自是康健,昨日还曾托臣妇问娘娘安。” “劳太夫人挂念,本宫尚安。”太子妃笑了笑,又道,“贵府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卫家满门芝兰玉树,今日梅园里的驿使清友远及不上几位女郎的风姿。” “娘娘谬赞。” “夫人不必过谦。现时宾客盈门不好多留夫人,请夫人和几位女郎先去入席,改日得空本宫再请夫人来东宫相叙。” 徐夫人连道抬爱。 太子妃笑:“素晴,领夫人和几位女郎去梅园。” 一旁有人应声前来相引,徐夫人便先告辞了。 李令溪从头至尾不曾抬首,直到走下丽正殿前的台阶,望着在前方引路的那道熟悉身影,她终于忍不住回过头,远远地看了一眼殿中央的主座之上,那个一身华美宫装端然而坐的人。 太子妃秦氏,名善仪,秘书丞秦邂之女,原本是皇祖母为长兄李令泽定下的世子妃。 隔了七年的光阴,她的容貌没有太多的变化,姣好一如曾经,在那满头珠翠的映衬之下更多了几分至高无上的灼灼凤华。 她过得很好,没有受到晋王府的牵连,甚至仍旧嫁入了皇家。 李令溪想,自己是应该为她高兴的,可却更控制不住心里的难过。 她与长兄年幼相识,青梅竹马。 长兄幼年丧母,纵横战场多年,少年意气太盛,从来桀骜张扬,此生温柔全部交付与了她。 可他们还是没能在一起。 原本,等长兄从西境回来他们便要成亲的。 当年,若是长兄能从西境回来,他们便该成亲了。 父兄临行之际军令催得那般急,长兄还是执意借别枝院的名义将她约到晋王府来与她道了别。 那时他一定不曾想过,这一别竟然真就成了永远。 李令溪觉得,如果这当真是上天有意安排,那上天大概是被情爱伤过,否则不会总要让有情人阴阳两隔。 她的父王与母妃如是,兄嫂亦如是。 * 眼下还没到开宴的时辰,但宾客已经来了不少,梅园里很是热闹,命妇贵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相互熟稔的在闲谈,兴致好的在赏梅,还有几个性子活泛的在说笑打闹。 素晴将她们送到梅园门口便告退了,徐夫人领着李令溪三人一进门,在门口赏梅的两位身穿宫装的年轻贵妇便看见了。 着黛蓝绣海棠宫装的那位笑道:“国公夫人安好。” 徐夫人刚要见礼,便听一旁鹅黄榴花宫装的道:“四嫂慎言,父皇都将安国公府降封这么多年了您还一口一个国公夫人,知道的会说您抬举卫氏,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不把父皇的旨意放在心上呢。” 黛蓝宫装那位脸色微变。 徐夫人没说什么,只道:“见过二位王妃。” 李令溪悄然看向两人。 来之前她已经打听清楚了皇室现在的情况,今上共有七个儿子,都是登基前所生,皇长子楚王多年前便因谋反被赐死,没多久皇次子豫王暴病而亡,上个月皇三子吴王也因谋反被下了狱,再除去太子以及尚未成婚的皇七子赵王,能被称为王妃的也只有皇四子越王和皇六子韩王之妻了。 再听鹅黄宫装的那位称呼另一位“四嫂”,李令溪很快对上了号,先打量了一下穿黛蓝宫装的越王妃。 在她的印象里,四堂兄是东宫诸子里性情最温和的,从前皇祖母总说以后要给他挑一位活泼些的妻子免得他们婚后无趣,可这位四堂嫂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像是个活泼的人。 倒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那位韩王妃……据说最是心高气傲,前些年韩王每回动纳侧妃和侍妾的念头都被她搅黄了,后来韩王还真就歇了心思,夫妻俩的伉俪情深近几年甚至传为了京中美谈。 这一点让李令溪颇为意外。 虽然这位韩王妃美艳的长相确实一看就是韩王喜欢的类型,但她实在不相信,韩王那个自小好色、品行不端之徒婚后能做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徐夫人这几年听多了这样的话,并不太将韩王妃的讽刺放在心上,倒是卫静婉气得咬了牙,瞪着韩王妃的眼神都在冒火,大有韩王妃再多说一句就要发作之势。 好在韩王妃无心纠缠,也没注意这些,刺了一句便和越王妃一道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去别处赏梅了,她们走后,徐夫人回头看了卫静婉一眼。 卫静婉这才压了些火气,只是面色依然算不上好,直到太子妃派人来请众人入席,她的脸依然冷着。 东宫的梅园很大,方才宾客们散于其中看不出人数,入了席李令溪才发现,这场赏梅宴受邀者众多。 虽然七年过去新帝登基,京中的权贵之家基本上换了一茬,李令溪眼熟的人已然不多,但这阵仗不难看出,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女眷们能来的都来了。 数九寒天,正是梅花盛放的时节,东宫设赏梅宴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人来得这么齐就不太对劲了。 宴会很快开席。 李令溪已经很久没有尝到皇家菜式,原想趁这会儿解解念想,没想到刚拿起筷子便听见主座那边的韩王妃聒噪不已,一会儿说升平炙奢靡不敢入口,一会儿又称过门香的味道不正宗吃不下,太子妃出言安抚她也不理,甚至有意无意地打断太子妃的话另起话茬。 太子妃偏生也不与她争抢,没多久,众星所拱之月便换了人,几个坐得近的命妇原本恭维太子妃的话泰半都落到了韩王妃的身上。 < 9.宝安 [] 这声音太过熟悉,甚至不用去看,李令溪便知道来人是谁。 ——她的堂妹,今上之女,从前的宝安郡主如今的宝安公主李湄。 李令溪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有很多时候都是相当孤单的。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又没有同胞姐妹,即便父兄待她极好,但许多女儿家的心事,总是不便同他们多说。 她起初很是依恋皇祖母,可是皇祖母太忙了,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要做的事太多,要照顾的人也太多,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花在她的身上。 后来她开始黏着云鹤姑姑以及四个贴身侍女,却又很快被云鹤姑姑教导主仆有别,四个侍女也要她注意身份。 她再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找谁。 姑母颐阳公主长年混迹于军营平时基本上见不到人影,三叔四叔没有女儿,其他王叔家的堂妹年纪太小,父王又不结交亲贵大臣,她总不能自己跑去结交亲贵大臣家的女儿,为了一点私欲让父王为难,到时候批评她的就不止云鹤姑姑了。 这样寂寥的日子,直到东宫流落在外的女儿、与她同龄的堂妹宝安被寻回,才终于结束。 作为太子和太子妃郑氏唯一的孩子,宝安生来尊贵,却在幼时因故走失,回到皇室之后的小姑娘彷徨、迷茫而又无助。 宝安将她当成引路明灯,她也将宝安当成孤身在茫茫水面漂游之时忽然出现的一根浮木,她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很多年,谁也不愿意撒开对方的手。 除她以外,宝安和卫家也有一段缘分。 宝安流落在外的那几年,因机缘巧合与卫家寄养在佛寺的四公子卫昭相识,两人一起长大,情意相投。 宝安刚满十四岁便向先帝请旨,想要嫁给卫昭。 大衡勋贵之家的子弟本就有与皇室结亲的资格,以原安国公府的显赫自然也不例外,卫家在太宗、显宗两朝都曾蒙恩尚主,先帝又一向心疼宝安幼年流离,但凡她有所求从无不应,于是宝安在十五岁那年,如愿嫁入了安国公府。 只是好景不长,两人婚后没有多久便逢朝中生变,帝位更迭,卫朔为晋王府求情触怒新帝,皇帝降封安国公府、将卫朔遣去北境的同时勒令宝安休夫,生生斩断了这段良缘。 李令溪望着眼前一身素色连斗篷都玉白如雪的宝安,再想到公府里那个从不出来见人的四公子卫昭,不知该感慨情深缘浅,还是造化弄人。 众人还在愣神之际,太子妃已经站起了身,笑道:“是宝安妹妹啊,我还当妹妹不来了,来人,给公主设座。” 她一站起来,众人纷纷起身。 宝安公主微微屈身向她行了个礼,口中道:“不过几日没见,皇嫂的性子又软和了不少。” 太子妃但笑不语,让人请了宝安公主入席。 众人也都重新落座,随侍的宫人刚将宝安公主的杯盏斟满,韩王妃便质问道:“妹妹方才在门口那话何意?” 宝安公主道:“就是你以为的意思。今日不是韩王府设宴,席上论贵有太子妃娘娘,论长也该是越王妃,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韩王妃来做主,偏生远远地就只听见你一个人在这里说长道短大放厥词,实在称不上有自知之明。” “你——”韩王妃当即变了脸色,幸有越王妃拦着才没太过失态,恼怒地瞪了几眼宝安。 宝安公主并不理她,看向太子妃道:“我刚从母后那里来,母后让潘嬷嬷一道过来看看,皇嫂不会介意吧?” 太子妃笑道:“当然,快有请。” 宝安公主给身侧的宫人递了个眼色。 宫人会意,退下之后,很快将一位穿着宫中女官服的老嬷嬷请了进来。 那官服的图样一看便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才会有的品阶。 李令溪挑起了眉。 方才看见人来得这么齐她就觉得这场宴会不太对劲。 果然。 哪有赏梅宴需要皇后派动身边嬷嬷的? 再听见邻桌女眷们的议论中开始提及赵王,李令溪很快明白了。 今上七子,只有幼子赵王还没有纳妃。 本朝对男女婚配之龄并未严加规制,有人十四五岁便早早成婚,也有人年近二十才开始议亲,不过大多数人一旦年满十五婚事便会被提上日程,十六七岁议亲十八九岁成婚是最常见的。 赵王如今已经十六岁,刚好到了议亲之龄。 皇室历来的规矩是皇子纳妃必须从礼部走采选流程,再由皇帝降旨赐婚,不过在正式的采选开始之前一般都会先找个名目设一场相看宴,让皇子来看看有没有中意之人以便采选时给予照顾。 只是这样的宴会一般都是由中宫主持的,郑皇后不知何故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将此宴交给了太子妃。 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令溪这才注意到坐在命妇们身后的那些年轻贵女们无一不是面如桃花打扮得楚楚动人,只有自己、卫静婉以及卫静妍身上是寻常的装扮,在这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再看前面的徐夫人始终坐姿端正波澜不惊,明显是事先就知道这场宴会的真实目的,但却并未向她们透露也没有让她们做任何准备,李令溪明白徐夫人的心思。 以今上对公府的厌恶,连当初卫昭和宝安公主已成的婚事都亲手断了,又岂会允许卫家女再嫁入皇家? 若是崭露头角让赵王看上无非只有两种可能,好些的是赵王得知是卫家女自行放弃,更糟糕的便是赵王告知皇帝之后让公府再受一次羞辱。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低调些把这场宴会只当成寻常的赏梅宴。 这样的安排其实并不违背李令溪自己的心意,虽然她如今身份已经变了,可骨子里却还是从前那个琅华郡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和曾经的堂弟有什么牵扯。 只是…… 她看向坐在斜前方的卫静婉。 在蔺夕的记忆中,卫静婉一直是心仪赵王的。 这也是她那么怨恨卫朔的原因之一。 原本以她安国公之女的身份,想做赵王妃十拿九稳,可是如今不可能了。 卫朔的一意孤行,不仅毁了安国公府的前程,也毁了她的姻缘。 李令溪坐的位置看不到卫静婉的神情,但能看见卫静婉侧着头,盯着主座那边的潘嬷嬷看了很久。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潘嬷嬷的到来预示着这场宴会进入了正题,众人都坐直了身,李令溪却坐不住了。 一想到即将被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堂弟用选妃的眼光打量,她就觉得毛骨悚然,正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出去走走,转头却看见卫静婉的座位空了。 李令溪神色一凛,四下看了看,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卫静婉的身影,她连忙猫着腰小跑到前排告诉徐夫人。 徐夫人一听脸色也是一变,李令溪提出自己去找,徐夫人立刻答应了:“小心些,快去快回。” 李令溪点了点头,从旁边的小路快步离席。 以她现在的身份赴宫宴不能带侍女,碧露和青荷都没有跟过来,她只能一个人找。 在梅园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卫静婉,李令溪去问了梅园门口的侍卫,得知卫静婉已经出去了,连忙又出园找,再同路上遇见的几个宫人一打听,有人看见卫静婉往繁锦园的方向去了。 东宫共有四个花 10.重明殿 [] 赵王从生下来还没受过这种羞辱,立时便要来擒卫静婉,那三个耳光本就不够解卫静婉的气,赵王一伸手卫静婉连腿也用上了,对赵王连踢带踹,两人转瞬便扭打到了一起。 赵王身边的小太监从没见过这场面,吓得面如土色,尖声喊“来人”。 李令溪其实也懵了,但看见远处有巡逻的东宫卫队听见了动静正往这边赶,她第一时间清醒了过来,连忙上前抱住卫静婉:“表姐!你冷静点!表姐!” 那太监见状魂也回来了些,赶紧也去拉赵王:“殿下!您当心贵体啊殿下!” 卫静婉在李令溪怀里一番挣扎,直到赵王被那太监拖到了踹不到的位置,方才慢慢停了动作,骂道:“畜生!混蛋!你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李怀湛,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就是此生不嫁也不会给你做妾!你这个混账早晚要遭报应!” 赵王捂着脸怒道:“以前倒没看出来你竟是个泼妇!本王也告诉你,你别给脸不要脸!本王会不会遭报应本王不清楚,但你敢跟本王动手,我要让你卫家满门为此付出代价!” 卫静婉当即又想冲过去,李令溪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她拽了回来。 注意到那队侍卫离这里不远了,李令溪附到卫静婉耳畔低声:“表姐你冷静点,要教训他不急于一时,这里是东宫,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以家里现在的光景,再经不得任何打击了。” 卫静婉一顿,这才平静了下来,望向赵王,冷声道:“李怀湛,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这笔账你不必记在我家人的头上。” 赵王一听这话还以为她是怕了,立马叉腰:“你休想!我马上就进宫去告诉父皇!我要让他把你们卫家全体贬为庶民流放边疆!” 李令溪冷笑道:“殿下要是嫌自己当下的日子过得太逍遥,尽管去便是。” 赵王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李令溪道:“陛下不喜欢卫家是不错,但怎么也不至于听您的一面之词就直接发落整个公府,定会传公府众人前去问讯,这一问,前因后果自然是都瞒不住的,我表姐冒犯皇室虽然有错,可您买通奉宸卫指挥使意图诬陷公府附逆,这个错处更是不小,殿下觉得,事情如果当真闹到御前,陛下降罪公府之后,会不会同样问罪殿下您呢?” 赵王脸色一变,很快又道:“卢进已经死了!” “死了又如何?” “……死无对证!你们凭什么说我买通他?” 李令溪笑了一下:“人死或如灯熄,可做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我们的确口说无凭,但只要陛下起了疑心,让人一查,还怕找不到证据吗?”她看向赵王身旁抖若筛糠的小太监,“殿下的这位亲信,看起来可不像是个经得起盘问的。” 小太监闻言惊恐地躲到了赵王身后:“殿下,不关下奴的事啊!下奴也是听小金子说……” “闭嘴!”赵王立时喝止了他。 小金子。 即便小太监话没说完,李令溪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 瞥了一眼走近的东宫侍卫,再看赵王眼珠转个不停,明显被说动了不少,正在权衡利弊,李令溪最后道:“吴王逆案牵涉到国政朝局,即便殿下是亲王之尊,一旦卷进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要不要玉石俱焚,殿下可要想清楚了。” 话音刚落,那队侍卫已经走到了跟前,为首的上前道:“参见赵王殿下,发生了何事?” 赵王深吸了一口气:“没事,本王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撞见鬼了。” 侍卫首领:“……” 看了看赵王,又看了看一旁的卫静婉和李令溪,职业本能让侍卫首领选择了忽视赵王脸上的红痕,请示道:“殿下可还要去梅园?那边已经等殿下许久了。” 赵王颔首道:“本王换身衣袍就去,这边没什么事,你们退下吧。” “是。” 侍卫们走后,赵王忍不住又揉了揉脸,而后瞪向卫静婉,恶狠狠道:“今天这事过不去,这笔账本王以后再跟你算,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卫静婉冷冷道:“当然要走着瞧,瞧瞧看是谁跟谁算账。” 李令溪默了默。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她是应该劝劝卫静婉的。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和皇家作对都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可她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在和皇家作对呢? 给父兄这个案子下定论的诏书上盖着大衡国玺,她想翻案,最终要违逆的,必定是皇位上的那个人。 * 重明殿位于东宫正中央,名取“光明相继,照临四方”之意,是历任太子的起居之所,偶尔也会有人被请到此处议事。 此刻便是如此。 正值日昳时分,一身玄金蟒袍的当朝太子李怀潜坐于殿上,面色分外不豫:“你的意思孤明白,只是刑部这次实在太过,吴王陈情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地往父皇的案头送,陶权度执掌刑部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他铁面无私,连他都亲自出面帮着吴王喊冤,要孤如何放心。” 这位年轻的储君今年不过二十四岁,然入主东宫已有数年,举手头足间威仪十足。 侍立在旁的几位宫人大气都不敢喘,客席之上坐着的人神情却仍旧闲散,语气平淡道:“宫中这几日并无动静,足可见陛下并未相信吴王的陈情,至于陶权度,这些年来时时违逆上意,他这个刑部尚书十有八九是做不长了,殿下何必放在眼里?” 李怀潜道:“话是这么说,可……依沈侯所见,父皇这次,当真会杀了吴王吗?” 殿中的碧瓷透雕炉里燃着专供皇族使用的瑶华玉露香,沈危坐在离透雕炉最远的一张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托着一只翠色的茶盏转了又转,听见这话,才忽然停了下来。 他终于抬眼看向李怀潜,似笑非笑:“殿下问这话,是希望吴王死,还是想留他一命?” 李怀潜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当年孤便是顾念兄弟之情没让他和楚王一起死,才给了他机会觊觎储位,留着他后患无穷。” 沈危道:“既是如此,殿下何必多问?关乎社稷的事陛下一向是宁可错杀绝不错放,赐死吴王只是时间问题。” 李怀潜皱眉:“可我总觉得父皇近两年处断不如从前果决了,不知是不是上了年岁的缘故,吴王又一再求饶,父皇未必不会动恻隐之心。” “所以殿下就在江州给吴王准备了一道催命符?” 李怀潜先是一怔,随即道:“什么都瞒不过沈侯。”他笑道,“江州毕竟路途遥远,山高水长难免会生变数,届时还 11.暗香 [] 繁锦园中有一处水榭,李令溪陪卫静婉在那里坐了很久。 隆冬时节,百花尽谢,一片萧条,树林里的几声鸦啼在空荡荡的园子里不时地回响。 卫静婉一直没说话,李令溪便也默默地坐在她身旁,直到未时近末,红日在湖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估摸着梅园那边快要散席了,李令溪正想提醒卫静婉一声,卫静婉先开了口:“表妹。” 李令溪侧首。 卫静婉道:“谢谢你。” 说完,她径直起身,像从前一样仰起头向前方走去。 李令溪由衷地笑了起来。 两人一起顺着长廊往前,刚刚出了繁锦园,徐夫人和卫静妍便找了过来。 看到卫静婉没什么事,徐夫人也没有多说,只问:“一会儿的诗会还能参加吗?” 卫静婉道:“为何不能?” 徐夫人微微颔首:“那走吧。” 卫静婉紧随徐夫人的脚步离开。 卫静妍凑到李令溪的身边低声:“没事吧?” 李令溪摇了摇头。 卫静妍顺了顺胸口:“那就好,你们这么久没回来可把我吓死了,还以为你们迷路了呢,母亲问了好几个宫人都说没看见你们,还好沈侯的亲卫叫来了巡逻的卫队,才打听到你们去了繁锦园。” 沈危的亲卫? 李令溪这才注意到刚才随徐夫人和卫静妍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生的侍卫,此刻正在前面为她们引路。 沈危不会也在东宫吧? 她下意识地挽住卫静妍的胳膊扫视了一圈周遭。 并无他人。 心绪这才一松。 卫静妍一见她这样便忍不住笑:“夕姐姐,你怎么还是这么怕沈侯?沈侯其实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骇人,不用怕的,上回你同他见礼,他不是也没把你怎么样吗?” 她不是蔺夕,倒也不算怕沈危,沈危究竟骇不骇人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只是不想万一见上面引出他的疑心惹来什么麻烦……等等,她什么时候同沈危见过礼? 奉宸卫来搜府那日卫崇禹倒是想叫她过去,但不是没见成吗? 她看向卫静妍:“你说的上回是何时?我怎么没印象?” “有一阵子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卫静妍神神秘秘地附到她耳边,“三月三那日咱们在后山碰见的那位就是沈侯。” 三月三…… 李令溪顺着卫静妍的话一回忆,还真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回事。 那天是上巳节,卫静婉随徐夫人一道出门赴宴,蔺夕一如既往地不想去,卫静妍便也留了下来,拉着蔺夕去后山采野蕈菇,刚好撞见沈危从卫崇禹的道观出来,蔺夕便和卫静妍一起问了安。 这么说,沈危和蔺夕其实见过面? 李令溪赶紧又仔细回想了一番那日的细节。 那天卫静妍故意没说对方的身份,只称了“侯爷”,蔺夕一向也不过多打听,所以并不知道那就是沈危。 当时蔺夕脑子里想的全是多采点蕈菇回去晚上好熬汤,没怎么注意看沈危,但她可以确定,沈危肯定看见蔺夕了。 那么近的距离,只要沈危的眼睛没问题,就一定看清了她的脸。 卫静妍颇有些小得意:“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沈侯和常人其实没什么区别,不会吃人的,你真的不用害怕。” 这么一看还真是。 沈危当时一点反应都没有。 后来这么久,也没来找过蔺夕的麻烦。 那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现在这张脸和那时的蔺夕又没什么区别,沈危既然那时候没怀疑蔺夕,没道理现在莫名其妙地开始怀疑她吧? 她就不信了,这人难道还能和她是天生的克星不成? 可她转念再想,这是不是说明,沈危确实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也好。 以后她可以放心,也不用躲着他了。 李令溪笑道:“你说得对,不说他了,快走吧。” 卫静妍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梅园。 南霄将她们送到门口,在徐夫人再三道谢之后,回到沈危身边复命:“公子,属下已经把安国公夫人和三位姑娘送回梅园了。” 沈危站的位置不显,但离梅园门口并不远,只需留心便能看见进出梅园的每一个人,可南霄太清楚以他的性子绝对不会留意这些,故而特地禀报了一番。 沈危没说话。 南霄一抬头,却见沈危正盯着梅园的入口看。 “……”南霄又惊讶又疑惑,“公子?安国公夫人她们已经进去了。” 沈危的目光闪了闪。 南霄又道:“您要的马应该已经送到玄德门外了,咱们是不是……” 沈危忽然出声打断:“南霄。” “在。” “我记得,卫家这位表姑娘并非安国公夫人嫡亲的外甥女,而是家中于公府有恩才被收留。” 南霄点了点头:“属下记得也是。” “你去查证一下,是不是真的。” 南霄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却还是恭敬应声。 沈危补充道:“你亲自去。” 南霄面上诧异更甚,却依然没有多问,应道:“是。” * 这场赏梅宴共有两个环节,上午的宴席带着为赵王选妃的目的,下午的集会则要纯粹许多,当真只是为了吟诗咏梅。 赵王的相看结束了,虽然谁也不知道结果,但大家潜意识里都松快了下来,加之这场诗会将年长的和位高的都分去了另一席,太子妃、越王妃、韩王妃、宝安公主以及其他命妇全在那边,这边皆是年轻的贵女们,李令溪明显感觉到气氛活泛不少。 落座后,宫人将雪白的宣纸铺到面前的案上。 今日的题目“咏梅”对于李令溪而言是不陌生的。 大衡自建国伊始便武功卓著,文脉同样源远流长,太宗皇帝尚在东宫之时便曾发教令开文学馆,高宗也是一位喜好风雅的帝王,两朝天子的影响下来,王公贵族们的赏花饮宴再少不了诗文相和,在她很小的时候,沈老先生便教过她作诗写文。 沈老先生曾同父王说,她的性情实在顽劣,文章写得不像样子,但在诗词之道上天分极高,父王不信,那时也是隆冬,寒梅盛开,沈老先生便当场指梅为题。 当时四周梅香弥漫,她兴致极好,随口一作,父王却听得眼睛都直了,立马用宣纸写了下来,让人装裱挂在了会客厅。 从那之后,每一个来晋王府做客的人都能看见她的“大作”。 没多久先帝也听说了此事,见到她的诗作后先帝格外欣慰,夸她有文君道韫之才,还曾在科举殿试时用她的诗句出了一道题目。 那场殿试一结束,她的才名就传遍了京城,后来更是在宫宴赛诗之时几度夺魁。 父王说,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事。 此时的园中依然涌动着沁人心脾的暗香,可是无论这香气在鼻间如何激荡,都好像和从前晋王府的不一样。 她垂着眼睫提笔。 以往作诗之时她从来都要来回推敲,恨不得字字珠玉,如今却刚好相反,遣词用韵力求平庸,生怕被人看出异常。 一首诗写完,确保自己越看越不满意,她便知道可以交了。 刚准备搁下笔,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再一看才发现,宣纸角落的落款处她下意识地署的是“琅华”。 李令溪:“……” 眼见着时辰到了,宫人们开始收宣纸,重新写一张已经来不及了,涂掉也能看出原先的字迹,她心一横,将那一角直接撕了,而后把旁边卫静妍的宣纸拿过来放到自己的上面,一道递给了宫人。 卫静妍幽怨地看向她。 李令溪抱歉地笑了笑:“上回你不是说我那儿的桂花糕好吃吗?正好仲秋时收起来的桂花还有余下,回头我让小厨房再做些给你送过去。” 卫静妍眼睛一亮,立马点了点头,不跟她计较了。 将撕下的一角攥在手中,李令溪轻舒了一口气。 宣纸收完,贵女们纷纷起身离席 12.傅如梅 [] 李令溪浑身一僵。 她四下看了看,周围并无旁人。 这声“郡主”确实是在叫她。 她回过头,站在身后的人竟是傅清姿。 望着那张冷若冰霜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容颜,李令溪尽量平静地道:“你认错人了。” 傅清姿淡淡道:“我朝又不是只有一位郡主,你若当真不是她,该问我在叫谁,而不是这么斩钉截铁地说我认错人了。” 李令溪:“……”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傅清姿。 傅清姿迎上她的目光:“郡主,我知道是你。我不会认错。” * 京城说小不小,可说大也就这么大,难免会遇到从前的旧相识。 李令溪是想过被人认出来这种可能的。 只是从未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第一个认出她的人会是傅清姿。 从前京中人人都将她与这位傅如梅并称,但人人都认为她和傅清姿的关系不好,李令溪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 在各家举办的各种宴会上斗诗斗词斗了那么多年谁也不肯让着谁,关系能好到哪里去? 何况傅清姿的性子还那么孤高,旁人跟她搭讪从不搭理,李令溪见多了,便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找那个气受。 可看如今这情况,她怎么觉得,似乎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呢? 一直走到梅林深处,人群渐远,李令溪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我?” 傅清姿从袖中拿出一张折成了块状的宣纸。 李令溪接过来展开,正是她方才所作的那首诗,角落处的署名还被撕去了。 “就凭这个?” 她不敢相信。 她一早便不想引人注意,下笔之时很是收敛,这首诗无论是立意还是词句都没什么出彩之处,哪怕是她从前的随口之作都要好得多。 傅清姿却道:“和你从前的比是平了些,但与旁人的终究不同,一看就是你作的。” 李令溪:“……” “何况字迹也是你的。” 说罢,她将那张宣纸从李令溪的手里抽了出来,重新折好收回了袖中。 李令溪:“……” 她还是想不明白:“可是我已经死了,你怎么……” “天道无常。”傅清姿道,“我见过这样的事。” 李令溪怔住了:“你见过这样的事?” 傅清姿颔首:“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她看了一眼天色,“那边的事还没完,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再不回去该有人来寻了,你现下住在承恩公府?” 李令溪点了点头。 傅清姿道:“过几日我去找你。” 她说完便要走,李令溪叫住了她:“清姿。” 傅清姿脚步一顿,回过身。 李令溪问:“你为何不写词了?” 傅清姿看了她一眼。 默了片刻方道:“诗词言心,心境不同了自然便不写了,并没有什么别的缘故。” 李令溪刚要再开口,傅清姿道:“别问了。” 她看着李令溪:“我知道你有许多不解,这些年也的确发生了不少事,可很多话不方便在这里说,我会尽快去找你的,相信我,你关心的事,但凡我能够给你答案的,都会告诉你。” * 与傅清姿分别之后,李令溪没有了再去找陶姑娘的心情,索性回到了湖边。 石凳那边的卫静婉和卫静妍不知是哪句话没说到一处又绊起了嘴,李令溪站在不远处望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心绪纷乱。 她和傅清姿往日里算不得有多深的交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傅清姿让她相信,她竟然真的就愿意相信。 她关心的事无疑是晋王府的旧案,可傅清姿能给她什么答案呢? 难道说,事情的真相,并没有她现在以为的这么简单? 绣满暗纹的衣袖在她手心皱成了一团。 约莫两刻之后,太子妃派素晴传来了消息,本次赛诗没有魁首。 这个结果让人很是不平,毕竟就算是矮子里也总能拔出个高一点的,有几个贵女当场提出了异议,然而得知评判的人是傅如梅之后,又无一例外地噤了声。 想起被傅清姿收进袖中的那张宣纸,李令溪对这个评判的结果无奈一笑。 赛诗的结果出来,也意味着这场赏梅宴终于结束。 其时已近黄昏,命妇贵女们纷纷告辞,接连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承恩公府的马车就停在延政街外,徐夫人正要上车,忽然听见身后远远地有人唤道:“母亲留步。” 徐夫人一顿。 李令溪回过头,来人已经走到了近前,是宝安公主。 徐夫人刚要见礼,宝安公主连忙上前将她扶住:“方才席间人多不便同母亲搭话,母亲近来还好吧?” 徐夫人道:“谢殿下关心,臣妇很好。” 宝安公主又打量了一番一旁的卫静婉和卫静妍,道:“五妹妹清瘦了不少,六妹妹长高了。” 卫静婉抿了抿唇没说话,卫静妍则忍不住扑到了宝安公主的怀中,哭道:“嫂嫂!” 宝安公主抱住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平复许久,终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等卫静妍哭完了,宝安公主朝身后的宫人招了招手,两个宫人走上前来,一人拎着食盒,一人捧着两个锦盒。 宝安公主先将食盒递给卫静妍:“别哭了,我让府里的厨房新做了些糕点,你拿回去尝尝,看看爱不爱吃。” 卫静妍接过食盒抹了抹眼泪,低声道:“谢谢嫂嫂。” 宝安公主笑了笑,又将那个捧着锦盒的宫人领到徐夫人面前:“我前些日子新得了两支老参,也用不上,拿来给祖母和母亲补补身子,还有一些珠花首饰,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给家里的姐妹们寻个开心。” 徐夫人默了一瞬,终是道:“殿下费心了。” 宝 13.卫朔回京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 傅清姿的出现提醒了李令溪,虽然她如今有了新的身份,也已经尽量收敛了性情,身上还是有着太多往日的痕迹。 任何她自己觉得寻常的地方,落到从前的旧识眼里,都可能会成为她身份的佐证。 这次遇上的是傅清姿没什么事,可谁知道以后遇见的会是谁? 她做不到变得和从前一点都不一样,那么能掩饰的地方,还是掩饰一下为宜。 比如诗文,比如字迹。 诗文毕竟不需要常作,字却是随时都可能要写的。 从东宫一回来,她便开始琢磨应该怎么掩饰字迹。 改是肯定改不了的,练字不是朝夕之事,她自幼习书,即便是除去那七年,至今也已有十余年的光阴,笔下形魂已成,想在短时间内伐毛换髓不太可能。 何况她的父亲晋王一向喜欢书法,于行书一道造诣尤深,她受父王的影响在习字上花过不少心思,后来更是师从当代行书大家颜羡门,虽然学到最后也没法同父王和颜大家相比,却也算得上小有所成,这一手好字,真要改她也有些舍不得。 思量再三,她决定将行书放一放,从黄金院的库房中翻出了蔺夕刚习字之时临过的柳帖,试试以后尽量写成楷书。 世人常有称行楷一家,但二者内里实有不小的差别,颜大家当年用楷书所写的《勤礼碑铭》与行书所写的《论座帖》便风格迥异,甫问世之时,许多人甚至不敢相信这两篇出自同一人笔下,也只有潜心习书多年之人,才能看出其中的联系。 她的书法基础很好,加之行楷确有相通之处,几日一练,她便觉得可以糊弄糊弄人了,于是用楷书和行书各写了一张字,拿到春安堂找了一下徐夫人。 徐夫人有些时日没问她的功课了,这两天正打算去找她,见她主动找上门来,正好检查一下她最近念了哪些书读了什么文。 李令溪能答上来,徐夫人的冷淡立时便消了不少。 将那两张字拿过来,徐夫人端详着问她:“两张都是你写的?” 李令溪故作惊讶:“姨母觉得很像一个人写的吗?” 徐夫人又看了看,很快道:“确实不像,这张行书遒劲郁勃、沉着大气,颇有颜大家之风,楷书就差得远了,一看便是柳体没临到火候。” 李令溪:“……” 差得远没关系,不像一个人写的就行。 可一想到父王,她又觉得差得远也不行。 父王对他们三兄妹一向没有过多的要求,总是说他们顽劣些没关系,书可以念不好,文章也可以写不出来,但是字不能写不好,不然就是给他丢人。 还记得幼时他们三人一起在沈府念书,有一回父王来探望,沈老先生给他们一人告了一状,说长兄的字写得像狗爬,次兄的书背得磕磕绊绊,她策论写了一整天就写出来三句话还每一句都诘屈聱牙,最后只有长兄一个人挨了一顿好打。 一回到黄金院,她便让碧露和青荷将书案搬到了内室,以备日后每晚睡前临一临柳帖。 徐夫人听说之后颇为欣慰,特地让人送来一套新的文房四宝,又给黄金院添了不少习字的用度。 碧露见自家姑娘这么上进也很高兴,每日做事都更勤快了。 李令溪看得到自己练字的进展,也算悠然自得,然而很快,她便悠然不起来了。 腊月廿七晚,公府接到了世子卫朔入住都亭驿的传讯。 都亭驿是自北境回京路上的最后一座馆驿,离京城不足二十里,到达了那里,意味着明日便能抵京。 边将奉旨回京,依例必须先进宫面圣,而后才能返家,故家眷一般都是在府中相候,然而太夫人已经许久没见孙子,执意要去城外迎上一迎。 徐夫人当然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立马吩咐了下去明日一早全家一起出城。 李令溪其实是不想去的。 从旁人口中听说他要回来之时,她只是觉得他当年为晋王府求情的举动过于出乎意料,如今他当真回来了,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可此事是太夫人牵的头,徐夫人也发了话,连卫静婉都没有说什么,住在后山道观里的承恩公卫崇禹闻讯也回来了,她找不到任何不去的理由。 罢了,躲这一次也没什么用,以后同处一府,她总不能天天躲着他走,这一面早晚要见,那还不如干脆早点见了,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次日一大早,她随卫家众人一起到了城外。 冬日的清晨,城外的风浸满了寒意,幸而已有暖阳熹微,让等待的时间不那么难熬。 事实上他们也并没有等多久,辰时刚过,远处便传来了沉重密集的马蹄声。 李令溪循声抬眼,视野中很快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那匹黑色骏马上的年轻将军穿着一身银白战甲,正是曾经那个少年。 卫朔很快也看见了在城门口等候他的一行人。 勒马长嘶。 太夫人远远地唤道:“朔儿!” 卫朔跳下马,缰绳一扔直接朝太夫人奔了过来:“祖母!” 到了近前,他刚要跪下,太夫人赶紧将他扶住:“怎么瘦成这样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年逾六旬的老人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打量着打量着,便忍不住热泪盈眶。 卫朔也哽咽道:“祖母,孙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别说这样的话,你能回来祖母就什么都不担心了!”太夫人道,“好孩子,快去拜见你的爹娘吧!” 卫朔点了点头,走到卫崇禹和徐夫人面前一拜:“阿爹,阿娘。” 卫崇禹单手把他扶起来,也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遍,而后问他:“回京之前,军中一应事务可曾安排妥当?” 卫朔应声:“郑将军那个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不安排好哪能放我走?” 卫崇禹看他一眼,又问:“路上顺利吗?” “还行,刚启程的时候不长眼想越货的不少,出了檀州就太平多了。” 卫崇禹微微颔首。 “越货?”一旁的徐夫人闻言上前,“你没伤着吧?” “没有。都是些宵小毛贼,我应付得来,阿娘不必担心。” 徐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见他这般风尘仆仆,掏出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灰尘:“既然定好了要回来,左右也不差这几日,何必赶得这般急?” 原本卫朔定的是除夕当日抵京,徐夫人还盼着他能早两日,担心路上万一遇上什么事耽误了行程再错过一个可以团圆的新年,如今卫朔当真提前回来了,她难免又有 14.年礼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 卫朔就这么怔在了原地。 足有半晌,他动都没动一下。 李令溪形形色色的场面见识过不少,但像这样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不说的还真是第一次遇上。 如若不是青天白日,她几乎要怀疑自己遇上了鬼打墙。 不知怎么过去的这半刻,直到与卫朔一起回来的副将近前来叫他:“世子,该走了,不可耽误见驾的时辰。” 卫朔好像没听见一样。 那副将又唤道:“世子?” 卫朔这才醒神,又看了李令溪一眼,双唇张了张,却终是没有说什么,先跟着那副将走了。 回到卫家众人面前,卫朔同太夫人作礼:“祖母,您和阿爹阿娘先回家,我还要进宫一趟,回来再去给你们请安。” 太夫人颔首:“本就是来看你一眼的,见着你安好祖母也就放心了,不必顾及我们,快去吧,晚了那位又要降罪。” 徐夫人也嘱咐道:“到了御前记得收一收性子,奏对不可失仪。” 卫朔应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皇宫疾驰而去。 他走了,卫家众人也都打道回府。 扶李令溪上车的时候,青荷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自家姑娘。 碍于人多,她没有在此时开口,直到回到黄金院,她才小声问:“姑娘,您和世子从前认识吗?” 李令溪点了点头:“算是有些交情吧。” “真的啊?奴婢还以为想多了。”青荷的眼睛亮亮的,“那就太好了,世子以前一贯是个不着调的,奴婢还担心他回来您会受欺负呢。” 李令溪笑道:“放心吧,不管有没有这份交情,你家姑娘都不是会挨欺负的人,真要欺负也是我欺负他。” 青荷:“……” 想起自家姑娘以前在府里惹出来的那些事,青荷觉得这话倒不算无根无据,但一听最后半句,她还是摇起了头:“您还是小心些吧,世子那个性子您怕是还不清楚,天底下没有他不敢惹的人。” “有这么夸张?”李令溪挑眉,“你抬举他了吧?” “怎会?奴婢可不敢胡说,”青荷压低了些声音,“您知道晋王府吧?奴婢听府里的老人说,世子和从前晋王府的那位琅华郡主打过好几回架呢!” 李令溪:“……” 明明就一回,而且卫朔还是被抬走的,怎么到了公府的人嘴里,好像她和卫朔势均力敌一样? 算了,看在他替晋王府求情的这份公义上,她也不是不能把他们俩之间的“私仇”揭过去。 早上起了个大早,李令溪吩咐青荷去烧水,打算沐个浴小憩片刻补一补觉,谁知道青荷刚进厨房,她就听见院外依稀传来了人声。 “世子您回来了?” “表姑娘是住这儿吗?” “是,您……” 那仆从话还没说完,一道身影径直冲进了黄金院,李令溪一个眨眼的工夫,来人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卫朔?你……” 她原想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话未出口便愣住了。 眼前的年轻将军大口地喘着气,先前那身银白战甲还没来得及卸下,但上面已经沾了不少尘土,一看便是纵马一路狂奔而来片刻也不曾停歇,神色也已然不同于方才在城外的怔神,目光中全是急切,看着她问:“你真的是李令溪?” “……”李令溪当即一个愠怒的眼神抛向了他,“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你直呼本郡主的大名!” 卫朔笑了,从咧开嘴角到仰天大笑,一把将眼前人拥入怀中。 李令溪:“……” 这人是把她当卫芝了? 她还没来得及生气,便听见了他微颤的声音:“我真怕是假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怕这是假的,我怕这又是一场梦,我更怕是我会错了意。” 他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你打我两下吧,打哪都行!” “……”李令溪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卫朔惊呼出声。 “疼吗?” “疼!真的疼!” “是梦吗?” “不是!你快松手!松手!疼!” 李令溪这才收回了手。 卫朔捂着耳朵埋怨道:“都多少年了你这揪耳朵的力道都不变一下!” 李令溪瞪向他:“你说什么?” 卫朔立马将拎在手里的盔帽重新戴了回去,抿住嘴巴用气音哼声:“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李令溪瞥了他一眼:“就揪过你一次你有必要记这么多年?” 卫朔:“你要是从小到大就被人揪过这一次你也记得。” 刚说完他便捂住了嘴,在李令溪再次瞪过来之前,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退,李令溪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青荷。 青荷:“……” 她是刚才听见卫朔的笑声过来的,直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姑娘,世子,你们……” 卫朔闻声回头,看见她,又看向李令溪,目含请示。 李令溪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问她可以说到什么程度。 她想了想:“刚才同你说了,我和世子从前有些交情。” 卫朔马上点头附和:“对,很有。” 青荷:“……” 几刻的怔愣之后,青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那姑娘和世子叙叙旧吧,奴婢先不打扰了。” 说完她一福身,告退之前替他们把堂屋的门关上了。 卫朔不疑有他,到窗边看了看,确认外面确实没人了,这才低声问李令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你怎么到我家里来了?” 李令溪如实道:“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了。” “借尸还魂啊?” “也许吧。” 卫朔不再多问,在屋里边转边看:“你在这里住得惯吗?要不要我让人给你换个大点的院子?” 李令溪看向他:“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卫朔脚步一顿:“没有啊,我就是怕委屈了你,你从前不是最爱住大宅子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爱住大宅子?”李令溪抱起手臂,“你又使银子买通谁了?” “你少冤枉人,我可没有。”卫朔道,“你旁的喜好需要打听,爱住大宅子还需要打听吗?你两个兄长的院子加起来都没你那个别枝院大,满京城谁不知道?” “你打听过我旁的喜好?” 卫朔:“……” “就知道你不会安什么好心。” “……”卫朔忍不住叉腰,“李令溪,你这人……” “你再喊一遍试试?” “……”卫朔深吸一口气换上微笑,“郡主,怎么说咱们以后也是要同处在一个屋檐下了,握手言和行不行?” 李令溪眉梢扬起:“你想跟我握手言和?” 卫朔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啊,以后你当你的世子,我当我的表姑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来打扰谁。” “……” 他怎么不记得握手言和是这个意思? 卫朔还要再言,李令溪却已经懒得再应付他:“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去睡会儿,你快去给太夫人他们请安吧。” 说完,她直接往内室去了。 卫朔:“……” 什么就说定了?井水不犯河水? 不可能!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隔断的屏风后,卫朔收回目光,转身离开黄金院,径直回自己的寝居。 歧风院还在从前的地方,和他一道回来的亲随卫黎正在院门口等他:“世子,夫人已经让人把院子收拾过了,说是让您看看还缺什么再给您送过来。” 卫朔到自己的卧房和书房转了转,陈设都已经换了新的,不过摆放和七年前他走时没什么区别,大致扫了一眼,他道:“先这样吧,有缺的等用到了再跟母亲说。” 卫黎应声:“那小的去打水您先更衣?” “不急,先替我研墨。” “现在?寿宁堂那边太夫人、公爷和夫人都等着您去请 15.灯笼与惊喜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 腊月廿九这天,承恩公府同样收到了宫中送来的年礼,只不过赏赐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卫贤妃。 这位贤妃娘娘是公府的姑太太,太夫人幺女,承恩公卫崇禹之妹,卫家小辈们的姑母,先帝在位时被选入东宫,今上登基后原封贵妃,当初卫朔为晋王府求情,皇帝之所以没有把整个安国公府打为附逆而只是削爵一等将卫朔遣去戍边,一是顾及卫氏祖上的开国之功,再者就是因为当时的卫贵妃身怀有孕,临盆在即。 只可惜卫贵妃还是受惊早产,皇子生下来便没有了气息,她也因此受到连累,由四妃之首的贵妃被直接降成了九嫔之末的充媛,此后数年未得进封,直到上个月吴王的生母因子获罪被废,四妃之位空缺,皇太后亲下懿旨,晋卫充媛为正一品贤妃。 然而即便是复了妃位,到底也不是皇帝的意思,再加上卫家这几年的境遇,任谁都会觉得卫贤妃这一生能在宫中安然度过便已经是幸事了,可今日,卫贤妃宫里的掌事太监不但给公府送来了丰厚的赐礼,也带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卫贤妃再次有了身孕。 李令溪是听公府的小丫鬟说起此事的。 彼时她正被卫朔堵在黄金院的门口,闻讯目光微沉。 今上的子女都是在东宫时所生,登基数年来后宫一直未曾再有妃嫔有孕,卫贤妃的这个孩子对他来说,想必是个意外之喜。 难怪他会忽然松口允许卫朔回京。 卫朔也在一旁嘀咕道:“怪不得狗皇帝昨天见我的时候和颜悦色的,我还以为他吃错什么药了。” 李令溪:“……” 这话虽然直接,理却不错。 如果说从前卫家还需要担心贤妃在宫中的处境,现在便不用了。 有了这个孩子,卫贤妃在皇帝的眼中即便是有再大的错处,也会被先搁下,因为皇家是这天底下最注重子嗣的地方。 其实也不对。 应该说,皇家是最注重子嗣也是最不注重子嗣的地方。 皇子出生前才是他最受重视的时候,比如卫贤妃的这个孩子。 在他长成之后,一旦威胁到皇权,赐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比如楚王,狱中的吴王,还有她的父亲晋王。 “喂?想什么呢?”卫朔的手在她眼前挥了又挥没见她有反应,大声道,“表妹!” 李令溪:“……” 同样的两个字,卫静婉唤的时候她没觉得有什么,为什么从这人的嘴里喊出来她怎么听怎么奇怪? “有事快说。” “也没什么大事。”卫朔笑得神神秘秘,“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什么?” “不告诉你。” 李令溪:“……” 她瞪向卫朔:“你是不是有毛病?不想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现在说还能叫惊喜吗?多没意思。”卫朔理直气壮,“过几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李令溪:“……” 从战甲换回了锦袍,这人从前那一身不正经的气质又回来了不少,她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你是不是又想找我的麻烦?” 以她对卫朔的了解,比起惊喜,那更有可能是个惊吓。 “谁要找你麻烦?我又不是喜欢仗势欺人的地痞恶霸,说了握手言和你怎么不相信呢?”卫朔叉起腰,“你现在不信没关系,到时候你要是不高兴我让你再揪两下耳朵。” “……”倒也不必。 “等着瞧吧。”卫朔一挥手,“我先走了,回见。” 李令溪:“……” 她压根不抱期待,也懒得理他,掉头也回屋了。 青荷见她回来很是惊讶:“姑娘,您不去六姑娘那里啦?” 李令溪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是准备出门去找卫静妍半路被卫朔拦下的。 她按住眉心:“青荷。” “在的。” “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卫朔送回北境去?” “……” 李令溪并未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多久,因为到了卫静妍那里她才发现,卫静妍找她是让她来挑灯笼。 她在帝国顶端的富贵堆里长大,自小看遍繁华,若非稀奇的物件少有能入她的眼,灯笼算一样。 能让她亲自动手去做的事从来便不多,但以往每年除夕之时,晋王府中各处的灯笼她都是要亲手挂上的。 哪怕是那些最普通的红灯笼,她也能兴高采烈地挂得有模有样。 长兄一直很好奇这玩意儿有什么特殊之处惹得她这般喜爱,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就是对这些圆滚滚还能发光的东西情有独钟。 望着点馐阁中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她只觉得自己重生以来还从不曾笑得这么开心过,当即打定了主意这个新年要让黄金院满眼红红火火。 * 次日便是腊月三十,一大早各府便开始了张灯洒扫,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定襄侯府也不例外。 仆从们早早便将府中各处打扫完毕,这会儿已经开始了布置,或悬挂灯笼,或张贴春联,分工合作,井然有序。 府中央的孤屿居廊下摆着一张藤榻,沈危靠坐其上,拿着一只圆圆的红灯笼,一边端详,一边戳来扯去,紧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费解的事,眉头忍不住拧起。 就在他玩得入神之时,南霄前来禀报:“公子,灯笼都装好了,现在出发吗?” “不急。”沈危道,“还缺一样东西。” 话音刚落,一位一身黑衣的奉宸卫疾行而来,拱手道:“参见侯爷,天牢已经打点好了,指挥使大人请您移步。” 沈危这才起身,将手里那只红灯笼挂到孤屿居的堂屋门前,而后道:“走。” * 除夕从来都是阖家欢聚的热闹之日,也只有天牢这样的地方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依然一片幽冷凄清。 一间阴暗的牢房内,吴王穿着一身灰色囚衣、披头散发地坐在角落里。 透过高高的铁窗,他看向天际。 夜幕即将降临,宫里的除夕宴应该快要开始了。 今年的除夕宴,大出风头的定然是太子了吧? 可去年明明还是他。 去年此时,他还居亲王尊位,深受父皇重视,可谓风光无两。 人人都称赞他贤德堪比太子,除夕宴上,他随口作一篇策论便能压得太子抬不起头。 不过才一年的光景,物是人非。 太子还是东宫储君,他却已经成了阶下之囚。 他承认自己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棋差了太子一招,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会相信他谋逆。 明明是那么明显的栽赃嫁祸,明明当初是父皇亲手捧他与太子相争。 这才刚过去几年?一切还没有落幕,父皇怎么会这么快就倒向太子呢? 就在他不知第多少遍回忆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事触到了皇帝的逆鳞之时,牢门处传来了开锁声响。 他循声看去,很快认出了来人。 定襄侯沈危。 从前他几度向此人示好都没有得到回应,他不止一次怀疑过此人可能明面上是皇帝的心腹,其实暗地里早就已经效忠太子,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 可如今沈危竟然出现在了这里,他想,他不需要其他证据了。 一想到自己锒铛入狱十有八九便是此人为太子筹划的功劳, 16.除夕夜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 公府的除夕家宴摆在前院鸣磬堂。 作为原一品国公府的宴客之所,鸣磬堂建得宽敞明亮、气势不凡,只是如今已然不太常用,因为自降封以来府中即便是年节也不再大规模地宴请,徐夫人每年不将家宴安排在后院主膳厅而是摆在这里,也是为了让这儿不至于终年都冷冷清清。 卫家众人的院子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只有除夕和中秋才有机会聚在一起用膳,每年也只有除夕这场家宴,府中的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令溪白日里忙了好几个时辰在黄金院挂满了灯笼,累得腰酸背痛这会儿浑身都不舒坦,趁着长辈们还没来,她顾不上仪态地伏在案上闭目养神,正昏昏欲睡的时候,一旁的卫静妍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还以为是太夫人他们到了,整个人一个激灵,坐直了身才发现是虚惊一场,看向卫静妍的目光不免带了些幽怨。 卫静妍笑道:“别睡啦,你要是真睡着了一会儿肯定叫不醒,祖母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李令溪的睡意本也已经被惊走了,索性听了她的,端过案上的茶盏饮了些水,一边整理仪容一边打量了一下厅中。 她伏了这一会儿的工夫除了卫家长辈其他人都已经来了,卫朔坐在对面首席正低着头剥栗子,剥四五粒给身侧的卫芝分上一粒,其他的都放进了面前的餐碟里,卫静姝坐在卫芝身旁正和四公子卫昭说话,瞧见她醒了,笑着同她颔首致意,李令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移开了视线。 见一旁的卫静婉一直盯着对面的卫静姝和卫昭看,李令溪好奇道:“表姐在看什么?” 卫静婉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总觉得四哥近日精神似乎好了不少。” “何止是不少!”卫静妍一听这话也凑了过来,“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四哥今日容光焕发的,和前些日子简直判若两人!” 李令溪原本没注意,听她们俩这么一说,再一打量卫昭才发现,还真是。 她从前只在宝安的婚礼上见过卫昭一面,印象中那是一位仪表不凡的少年郎,但在蔺夕的记忆里,这位四公子每次出现的时候都阴郁而颓唐,尤其是在宝安另嫁之后,身上甚至没有了多少鲜活气,可是今日看起来,不说容光焕发,至少面上很有神采,言谈之间也颇有几分从前的风姿。 察觉到对面的三个姑娘在看他,他甚至微微笑了笑,将面前的一碟豌豆黄递给身旁侍立的仆从,让其端到了她们这边。 李令溪歪了歪头。 望着送到眼前这碟糕点,又觑了眼对面继续与卫静姝谈笑风生的卫昭,卫静妍眨了眨眼睛:“你们说四哥会不会吃错什么药了?我要不要去跟母亲说一声,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卫静婉:“……” 她睨卫静妍:“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我看你才像吃错药的那个。” 卫静妍哼了一声,扭头坐回原来的座位,将卫昭送过来的那碟豌豆黄挪到自己和李令溪的中间,不再理卫静婉。 卫静婉直接让她再端远些,李令溪刚想笑,便见对面的卫朔朝她这边招了招手。 她前后看了看,确定他叫的是站在她身后的青荷,青荷也看见了,用目光请示她,她点了点头。 青荷于是从后面绕到了卫朔那边,没一会儿,捧着一个餐碟回来了,放到李令溪面前的案上。 李令溪低头一看,碟子里盛的是刚剥好的栗子。 所以他方才剥了半天不是准备自己吃的? 她望向对面。 卫朔见她看过来立刻扬起了下巴,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是做了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李令溪:“……” 她拿了一粒,而后戳了戳身边正在啃豌豆黄的卫静妍,将那餐碟挪过去。 卫静妍眼睛顿时一亮:“哪来的栗子?” “你三哥剥的。” “哇!”卫静妍赶紧将豌豆黄吃完腾出手来,朝对面高声道,“谢谢三哥!” 卫朔:“……” 他沉着脸又朝青荷招了招手。 青荷一脸一言难尽地过去,又一脸一言难尽地回来,附到李令溪耳畔,一言难尽地道:“姑娘,世子说他很生气。” 李令溪:“?” 什么意思? 她不就只吃了一粒吗? 他要请她们吃栗子不跟卫昭学学让自己的仆从送过来反倒叫她的侍女跑腿,她连一粒都不能吃了? 莫名其妙。 她瞪了卫朔一眼,如他所愿地将那餐碟直接送到了卫静妍的面前,懒得再理他。 卫朔:“……” 要不是太夫人、卫崇禹和徐夫人在这时到了,他铁定要立刻过去找她算账。 现在他只能深深吸气暂且压下恼意,同众人一道起身先向长辈们请安。 太夫人笑着让小辈们落座,而后和卫崇禹夫妻一起走到主位坐下。 人来齐了,家宴很快开席。 这场家宴不但是除夕相聚,也是为卫朔接风洗尘,再加上宫中的卫贤妃有孕,虽然未满三个月还不能声张,但这样的喜事能庆贺的地方也总要摆出一点庆贺样子,故而今年的菜肴相较往年要丰盛许多,席间徐夫人甚至让人准备了歌舞,丝竹声一响,原本因为卫家人少而显得有些空荡的鸣磬堂霎时热闹了起来。 李令溪想,这一刻的卫家众人,无论有什么心事都是可以先放下的。 太夫人担心孕中的女儿,却也依然能笑容慈祥地举着酒杯听小辈们的祝词和恭贺。 卫崇禹和徐夫人挂怀儿女们的前程,可在此时同样会笑着互敬对方一杯酒 17.痕迹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 这一晚,李令溪心神不宁。 起初是因为远处的烟花声和钟声交织着响个不停她压根无法入睡,后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又全是父兄的身影。 父王满身都是血迹,次兄也是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那场景一浮现她就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没多久便又从梦中惊醒。 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出了许久的神,她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了身。 眼下夜色尚深,碧露和青荷还在东耳房睡着,李令溪没有惊动她们,到库房拿了蜡烛、火折和一些纸钱,独自一人出了院子,在府中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焚烧。 火光刚起,她便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转身一看,一根飞爪百练索勾上了高高的墙头。 李令溪的第一反应是府里进贼了,顾不上那堆已经点燃的纸钱赶紧就近找了一棵树躲了起来。 从树后探出脑袋,只见一个男人借着绳索从墙那边直接翻了过来。 男人落地的脚步既稳又轻,半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一看便是个翻墙的熟手,不过既未穿夜行衣也没有蒙面,那一身缎面光滑、衣摆上绣着翠绿竹纹的锦袍更是怎么看都不像是盗匪的装束,李令溪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再侧过去瞧他的脸,看清的时候差点没惊掉了她的眼睛。 ——竟是公府的四公子卫昭。 四周一片漆黑,卫昭落地起身之后很快便注意到角落处有亮光,紧接着也看见了不远处那棵大树旁的李令溪。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两人都有些尴尬。 卫昭倒还算稳得住,先笑道:“表妹怎么会在这里?” 李令溪只能也笑了笑:“来拜祭一下家人。” 卫昭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定这会儿子时已经过了:“祭祖不是应该在昨日吗?” 李令溪颔首道:“昨晚也曾祭过,只是夜里又梦见了我阿爹和哥哥,睡不着,所以想再烧些纸钱聊表哀思。” 卫昭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道:“说起来蔺家兄长是为了救我阿娘才会遭遇意外,我身为人子,既然遇上了,也当尽些心意,不知表妹可介意?” 他和她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也不是同一家人,但李令溪还是笑道:“表哥请。” 卫昭于是上前,朝点燃的烛台行了一个祭拜礼,而后蹲下身,捧了一些纸钱放进火中。 待那堆纸钱燃尽,卫昭方才起身走到李令溪面前:“夜间天寒,表妹早些回去吧。” 他没有要解释自己去了何处的意思,李令溪也并不关心这些,正准备同他谢别,余光却忽然瞥见他衣襟上方的脖颈处有一道十分醒目像是淤青的红痕。 她刚刚诧异地挪去视线,卫昭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抬手捂住了脖子,随后连表情都变得不自然了,轻咳了一声,耳垂泛红地道:“我先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离开,边走边还将衣襟拎高了些。 李令溪原本并没有多想,可是卫昭的反应却让她不得不多想了。 这大冷天总不可能是蚊子咬的,如果是被打了打在那种地方人多半不会还好好的,鬼使神差的,她想起了从前和琴风她们四个一起偷偷翻过的某些话本子。 她立刻摇头,果断否决了这个猜测。 堂妹宝安曾经同她说过,卫昭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儒雅君子。 时至今日她依旧清楚地记得,当初先帝同意为卫昭和宝安赐婚之时,宝安那般欢呼雀跃的样子。 即便他们如今已然被圣意拆散,她还是相信,宝安不会看错人。 何况蔺夕在公府多年,她也已经亲身待了半个月,对卫家的家风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不是一无所知。 卫家两代主母对子女的教养都非常严格,承恩公卫崇禹连个妾室都没有,世子卫朔从前虽然算不上着调,怎么看都是纨绔子弟的作风,但也从未听说去过风月场所厮混。 常言道,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卫昭既然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多半便长不成会背着家里出去寻欢作乐的浪荡之人。 李令溪抬眼望去,卫昭远去的背影修长挺拔,笔立的身形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端端正正,的确是一派君子之风。 她再次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不可以这样随意揣测旁人。 将此事抛到脑后,她把剩余的纸钱烧完,收拾了一下东西,赶紧回黄金院了。 * 今天是正月初一,辰时便要起身去给长辈们拜年,此时已经寅时近末,天就快亮了,李令溪不想睡不了多久又被叫醒,便干脆不睡了。 瞧见湢室还有备着的热水,舒舒服服先泡了个澡,等她换好衣裙坐到妆台前,天边刚好泛起了鱼肚白,院子里也有了动静。 估摸着是碧露她们起了,李令溪本没在意,然而刚把胭脂拿起来,便听见了碧露和青荷的行礼声:“世子。” 李令溪:“……” 这人一大早又来作何? 外面的青荷抱着同样的疑惑:“这么早您怎么来了?找我家姑娘?” “不找她找谁?”只听卫朔十分欠揍地道,“叫她出来,我要找她算账!” 李令溪:“……” 一听这语气她就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 这厮昨晚席间瞪了她半天,散了席还气势汹汹地准备来找她结果半路被卫崇禹叫去守夜了,她原以为一夜过去都新的一年了他怎么也该气消了,合着还要算账呢? 不就吃了他一颗栗子?至于吗? 什么毛病? 她将胭脂盒往桌上一拍,正要出去问问他到底在气什么名堂,便听青荷道:“世子您别生气,我家姑娘昨天一夜都没睡好,这个时辰还没起身,您要是没有什么要紧‘账’,不如晚些再来‘算’?” 李令溪脚步一顿,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一句托辞还是青荷真的注意到了她一夜的辗转反侧。 卫朔闻言也顿了一下:“没睡好?她怎么了?”沉默一瞬,他紧接着问,“她是不是想家了?” “也许吧。”一旁的碧露也道,“姑娘昨日从鸣磬堂回来心情便不太好,后来很晚才睡着。” 原来她们真的注意到了,但却没有来问她。 这样的事,的确不问才是最好的关心。 李令溪心下触动。 屋外静了许久,才听卫朔没好气地道:“这次我就不跟她计较了,等她睡醒了你们把这个给她,然后告诉她……” 他压低声音不知嘀咕了些什么,说完把一个物件塞到了青荷手里,而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令溪:“……” 算他识相。 她重新坐回了妆台前,将胭脂涂完,取黛正描眉之时,青荷推门进来了。 见她已经起了,青荷很是惊讶:“姑娘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 李令 18.木樨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 刚听说此事之时李令溪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卫家当下虽然境遇不佳,可依然是有郡公之名的勋爵之府,其祖上又那般显赫,如今在朝的达官显贵们不少都曾受其遗泽。 名利二字固然于许多人而言都重逾天地,但也总有人愿意为困于雪中的昔日恩人送上几块薄炭取暖。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位贵客竟然是沈危。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有许多事她并不十分清楚,但她能够肯定的是,无论是沈家还是沈危自己,都不曾与曾经的安国公府有过任何交集。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卫家会错了意。 可夕阳刚刚西沉,府中便接到了门房的通报,沈危到了。 卫崇禹亲自前往门口迎接,卫朔闻讯也去了席间,消息传到黄金院时,李令溪正在和卫静婉下棋。 她忍不住同卫静婉打听:“表姐可知,沈危平时和咱们府上走得很近吗?” 卫静婉边落子边道:“也可以算近,日常往来一直都有,这些年沈侯对家里多有照拂,若不是有他在,府上的日子只怕要更难过几分。” 他不光跑来参加年宴还经常照拂公府? 李令溪更想不明白了。 年宴这样的场合尚能用些礼尚往来的理由搪塞过去,可要出手照拂,即便是在暗中,恐怕也很难瞒过皇帝的耳目。 更何况还有日常的往来。 卫家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甚至可以算是赌上了自己的仕途? 之前奉宸卫搜府那日她就觉得沈危和卫崇禹的关系不一般,后来在东宫他的属下又帮着徐夫人找人。 然而无论她怎么回忆,既想不起来沈家和安国公府的交情也回忆不出他和卫崇禹的私交。 他们俩甚至还差了辈分。 正当她苦思不得其解之时,一旁的屏风后探出卫静妍圆圆的脑袋:“你们下完没?” 李令溪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刚想说快结束了,便听卫静婉道:“早着呢,去找别人陪你。” 卫静妍的眼睛一下子也圆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叫你陪我去鸣磬堂?” 卫静婉嗤道:“你哪年的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事?除了吃你脑子里还装得下什么?” 卫静妍嘿嘿了一声,上前扯卫静婉的袖子:“可你也知道我一年只有今天才有机会吃到木樨流心糕,你就行行好,成全我一下吧!好不好嘛,五姐姐?你最好了!” “不好。”卫静婉挥开她的手,“你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场合,我可不陪你去挨骂,要去你自己去。” 卫静妍撅起嘴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卫静婉对面的李令溪。 李令溪:“……” 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府中每年的今晚都会在鸣磬堂设宴招待沈危,历来设宴是绝少不了酒水的,偏偏这位定襄侯滴酒不沾,即便是天子设宴也从不给面子,既然设宴就要迎合客人的喜好,公府只好作罢,可缺了酒总要从别的地方弥补,卫崇禹辗转打听到沈危似乎很喜欢吃木樨流心糕,所以每年都会让徐夫人给他备上。 李令溪太知道这个糕点了,以木樨汁做馅,口味奇绝,连她这样并不算喜爱甜食的人尝过一回之后都无法自拔,在晋王府时隔三差五就会想吃上几块,更别提是卫静妍这样看见糕点就走不动道的了。 木樨流心糕很是难得,整个京城只有六味斋才能买到,不但价格高昂十分糜费,每日还有定额,从前她想吃的时候也要费好一番力气让人排许久的队,当初她与卫朔针锋相对,卫朔让人在她好不容易买到的木樨流心糕里撒盐,她就差点被气出好歹。 卫静妍本就被徐夫人拘着不让多吃糕点,平时自然更是没有机会吃到。 每年也只有今日,是卫静妍离木樨流心糕最近的时候,当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可卫静婉所说不错,那并不是寻常场合,她们过去不合适。 然而卫静妍明显不打算放过这最后一丝希望:“我早就摸清楚路线了,肯定不会被发现的,万一被母亲知道了要打要罚都算我的,你就信我一回陪我去吧,好不好?夕姐姐,你最好了!” 卫静婉:“……你刚刚不是还说我最好吗?” 卫静妍哼了一声不搭理她,转手拉住了李令溪的袖子开始左摇右晃。 李令溪:“……” 她考虑了一下:“我让人去鸣磬堂交代一声,让他们先给你留着,等那边散席了我再陪你过去。” 卫静妍立刻摇头:“不行,木樨流心糕一定要热的才好吃,一凉下来味道就差远了,我不要。” 李令溪:“……”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卫静妍又道:“交代他们才没用,每回散席的时候就算有剩余的阿爹也会让他们装好了给沈侯全带走,一块都不会给我留。” 李令溪:“……” 她确实不太想去,可卫静妍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她也实在有些看不下去。 也罢,最多也就是挨徐夫人一顿骂,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走小路绕到鸣磬堂。 卫静妍的时辰掐得很准,她们到偏厅时,侍席的仆从刚好把木樨流心糕从暖盒里拿出来正在摆盘,卫静妍上前拦住他一手先抓了一块,那仆从瞪大了眼睛,李令溪食指抵唇,朝那仆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仆从:“……” 卫静妍迅速将两块糕点吃完,一手又拿了一块,还想拿,李令溪连忙拦下了她:“再拿摆不了盘了。” 卫静妍眨了眨眼,再侧眼看见那仆从哀怨不已的眼神,默默缩回了手。 那仆从见状以最快的速度将剩下的流心糕摆好,赶紧端走了。 卫静妍:“……” 迟疑了许久,她将手里仅剩的两块流心糕分了一块给李令溪。 李令溪笑道:“你吃吧。” 卫静妍摇了摇头,执意塞了一块给她。 李令溪只好接了下来。 松软且冒着腾腾热气的糕点一送进口中便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许许多多的过往回忆接踵而 19.奸佞之称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 如今的大衡朝局与先帝时已经截然不同,但凡是耳聪目明之人都明白三省六部的诸多积弊与沉疴,刑部在这其中显得尤为清明无晦,究其原因,除却有一位主持事务秉公正直的尚书,这两位陈大人同样功不可没。 两人一位名陈嶷,一位叫陈明,都是尚书陶权度一手提拔上来的刑狱官,和陶权度一样,刚正不阿,执法严明,深得其青睐,朝中有人将他们并称为“刑部二陈”。 他们在这个时候跑到这个地方来找沈危,李令溪能够想到的唯一原因,便是前不久又生变数的吴王案。 刑部的介入本已让此案重新有了转机,可方才下棋之时她刚刚听卫静婉提起,正月初一那天,江州忽然有人挖出了一块巨石。 其石形状怪异,平滑的石身泛着璀璨的光泽,背面纹理交织,赫然而成一个“吴”字。 奇石现世古来便是祥瑞之兆,事情很快被上报到了京城,可传入京中之后司天台做出的解读却并不吉利,反倒称石背现字寓意国有反臣,甚至怀疑石身光泽如此夺目是预示此贼将致江山易主。 江州是吴王原先的封地,石背上的字又那般清晰,任谁都会自然而然地将此事与吴王联系到一起,皇帝也不例外。 据说司天台禀报的当场便见龙颜大怒,随后宫中连发数道圣谕,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道,便是严令奉宸卫终止审理,即刻了结吴王逆案。 看来这位陶尚书确实是个难得的忠直性子,否则刑部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要知道,那日连发的数道圣谕里,还有一道是直接申饬陶权度食君之禄不思为君分忧反倒替逆臣说情。 而沈危似乎和刑部格外合不来。 李令溪记得,从前的蔺夕之所以那么畏惧沈危,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刚来公府之时听旁人说起,沈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刑部前任尚书也是陶权度的恩师周和衷的夫人。 眼下又是如此。 此处不是沈危的府宅,今日也非其做东,刑部这两位大人为了公事找来这里有违常理,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前几日在定襄侯府和奉宸卫的官署靖巡司都受到了阻拦。 卫崇禹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他并不关心吴王的案子,但他和沈危私交甚好,再加上沈危现下是公府的客人,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放沈危不想见的人进来。 然而他刚吩咐了仆从去将那两人打发走,却被沈危拦下了。 沈危慢条斯理地搁下手里的瓷盏:“既然两位陈大人这么想见我,公爷不妨行个方便吧,有些事趁现在解决一下也好,否则出了这个门,我还真不太得空应付。” 他都这么说了,卫崇禹当然不会再拒绝,给已经走到厅门口的仆从递了个眼色,仆从会意,出去请人了。 一盏茶不到,两位连官袍都没换下来的刑狱官就被领到了鸣磬堂。 李令溪此前并未见过二陈,但两人年龄有差,很好辨认,年长的那位是刑部侍郎陈嶷,另一位是现任刑部主事的陈明。 两个人的确都是为了吴王一事而来,陈明一看便憋着不小的火,同主家简单见过礼之后便直接朝沈危发了难,质问其为何让侯府的门房屡次阻拦不让他进门。 话中果然便是已经去过了侯府好几次的意思。 沈危不紧不慢道:“自是因为陈大人你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懂,每次来侯府都想硬闯,要是这样的都不拦那还叫门房吗?” “你少血口喷人!”陈明怒道,“是你拒我的名帖在先!” “名帖被拒就可以擅闯吗?”沈危道,“陈大人,你是不是平日里被陶青天捧习惯了以至于出了刑部的大门还弄不清楚状况?是你想求见我,不是我在恭候你。是有人规定过只要是你求见我便非同意不可,还是你陈大人的名帖尤为金贵拒不得?你满京城打听打听,谁的名帖没被定襄侯府拒过,被拒一次就想硬闯的我头一次听说。” “你——”陈明还想说话,一旁的陈嶷伸手拉住了他。 陈嶷此时的脸色虽也算不上多好,但能先上前一步朝沈危作了个礼,而后道:“弗陵兄,我和照清前来并非是向奉宸卫施压……” “施压?” 陈嶷与陈明共事多年,称其表字不足为奇,可他与沈危的关系并不近,加之他还年长沈危不少,以表字称兄相当能见诚意,沈危却依然打断得毫不犹豫:“就凭你?” 陈嶷的神情微微一变,却还是很快正色道:“不是凭我,是凭吴王殿下这些年来的清正贤名。弗陵兄,江州那块石头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这样的事能蒙骗圣上,蒙骗不了天下人心,一旦断了吴王殿下的生路,日后即便再查清此案也无甚意义,据我所知,你与殿下并无私仇,何必如此不留余地?” “守正兄,”沈危终于回敬了他一个表字之称,“留不留余地与私仇何干?我接到的旨意虽然只是即刻结案,可御座上那位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你难道看不出来?” 陈嶷颔首:“我明白。可此案实在是事实有疑,刑部掌天下刑狱,持身必得公平,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桩疑案就这么变成冤案,我们无意要奉宸卫为难,只需给我们几日的时间……” “事实何处有疑?”沈危问,“奉宸卫已经掌握的所有证据指向明确,你们先前提供的所谓人证物证无一能够证明这位吴王殿下的清白。” “怎么不能证明!”陈明忍不住道,“赵参军的口供和往来账簿被人动过手脚,私运军械之人极有可能不是吴王殿下,目前吴王府能够查实的罪名不过是私铸铜钱,根本构不成谋反之实,你们奉宸卫查案这么敷衍了事……” 他原本只是下意识反驳,但这话一出口,他忽然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你们不是敷衍了事,”他直指沈危,“你是故意的!是你故意指使奉宸卫栽赃吴王殿下!沈危,你伪造证据构陷亲王,不讳之朝绝容不下你这样的奸佞!我必定找到证据……” “照清!”陈嶷赶紧上前捂他的嘴,“你疯了?不可胡言!” “我何 20.裴纵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从鸣磬堂出来时,月色正好。 卫静妍吃到了朝思暮想的木樨流心糕,这会儿心满意足浑身舒坦,李令溪则不然。 刑部对吴王案的执着让她看见了扭转父兄旧案的希望,上回在东宫没能见到陶权度的妻女,她原想着趁今日天赐良机或许可以接触一下二陈,没想到那个叫南霄的侍卫实在是听沈危的话,沈危让他“扔”,他便当真半点也不耽搁——她几乎是在二陈被撵出鸣磬堂的同时便步履匆匆地追了出来,还是一出门就不见了两人的身影。 正当她懊恼之时,一声惊呼入耳,她回神一看,竟是前方蹦蹦跳跳的卫静妍在小径的拐角处和一个迎面走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她们走的是卫静妍先前选好的小路,偏僻无灯,那人又穿了一身黑衣,在夜色之中身形本就不显,走路也没发出半点声响,突然这么一撞不可谓不骇人。 卫静妍吓得直往李令溪这边躲,那男人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卫静妍撤身之时同样后退了两步,抬手作礼:“无意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李令溪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这条路上居然会有人。 瞧着此人有些面生,她边抬手将卫静妍拦到身后边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她光顾着护住卫静妍,并没有注意到,此人在抬眸看见她时眼中有一丝怔愣掠过。 因为不足一瞬,男人很快回神:“在下裴纵。” 新任奉宸卫指挥使裴纵? 这让李令溪有些意外。 一听这个名字,原本畏畏缩缩的卫静妍也从李令溪的身后探出了脑袋:“你是裴家表哥?” 李令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其中的缘由。 太夫人出身裴氏,裴纵的祖父、现任礼部尚书的裴道远老大人是太夫人嫡亲的兄长,按说卫静妍确实该叫他一声表哥。 然而裴纵并未应下这个称呼,也没有接话。 卫静妍没在意,自顾自地同他介绍:“我是卫家六姑娘,小时候我们见过的,这是我表姐。”她笑道,“这些年舅祖母和婶婶没少来家里走动,可总是见不到表哥,我都快不记得表哥的模样了。” “公务繁忙,不太得空。”裴纵总算答了她一句,声音却依旧听不出半点喜怒。 卫静妍的眼睛亮亮的:“自表哥改走武途仕途便一路坦顺,还未恭贺表哥升任奉宸卫指挥使。” “多谢。我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 他刚要走却被卫静妍叫住了。 “表哥是来找沈侯的吗?” “是。” “门房也真是的,都不知道派个人给表哥带路,我领表哥过去吧?” “不必。”裴纵明显无意与她们纠缠,“不敢劳烦六姑娘。” 说完他径直离开。 卫静妍撅起了嘴巴。 李令溪看了看裴纵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卫静妍,不由得挑起了眉。 卫静妍转头看见她这般表情,诧异极了:“夕姐姐你作何这般看我?” 李令溪笑了。 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她也算是了解卫静妍的脾性。 卫静妍虽然在家里没少撒娇,在旁人面前一直都是客气而礼貌的,方才对裴纵的那种热情可不多见。 而能让卫静妍这么热情的也只有一个原因:“你是不是在裴家吃过什么好吃的点心?” “你怎么知道?”卫静妍先是瞪眼睛,紧接着又附到她耳畔,“小时候有一回我跟母亲去裴家做客,尝到一块裴表哥亲手做的红酥糕,特别好吃,这么多年我都没吃到过更好吃的,我想着跟他套套近乎,没准还有机会再吃一次。” ……她就知道没什么其他东西能吸引到卫静妍。 这个她可再也帮不上忙了,更何况裴纵如今统领奉宸卫,饭怕是都没什么时间用,哪里还有可能再给旁人做。 李令溪同情地拉了拉卫静妍:“走吧,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卫静妍应了一声,唉声叹气道:“总觉得裴表哥去了一趟陇州之后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两人顺着小路往前走,没走两步,李令溪的脚底忽然踩到一块硬物。 她原以为是个石子,正想踢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了下来。 “怎么了?”她忽然停住,卫静妍颇为不解。 李令溪道:“我的手帕刚刚好像丢在偏厅了,你帮我回去看看好不好?” 卫静妍点了点头:“什么样的手帕?” “月白色,上面绣着一朵牡丹。” “好,那姐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李令溪颔首。 卫静妍一走,她便赶紧移开脚步蹲下身,将地上的物件捡起。 不出所料,那是一块玉佩。 上好的羊脂玉通体圆润,触手生温,月华之下能够清楚地看见雕刻其上的每一道祥云龙纹。 玉面浮翠,底部却萦绕着一圈明透的琥珀。 这种翠金相撞的配色天下独有,她绝不会认错。 这是长兄的玉佩。 * 裴纵到达鸣磬堂时这里刚刚散席。 沈危出来看见他,正好有理由谢绝了卫崇禹和卫朔的相送。 两人一路往大门口走,离了鸣磬堂一段路,裴纵方才禀报道:“陶权度不知放了什么消息出去,现在靖巡司门口围堵了不少百姓,都说要为吴王申冤。” 沈危面无表情:“他惯用的伎俩,不必理会。” 裴纵有些为难:“可若如此下去,定然要影响奉宸卫的日常办公。” “影响了正好。”沈危道,“影响不够大,我还嫌吴王死得不够快。” “那……您明日可要在家休沐?” 沈危看了他一眼:“你如今倒是安排上我了?” “卑职不敢。”裴纵低下头,默了默,还是道,“那些百姓并不知晓原委,明日您要是听到什么难听的话,千万别放在心上。” “能有多难听。”沈危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再难听的话,这些年听过的也不少,我要是连这些都要放在心上,陶权度早就找人来定襄侯府门前骂到我不敢出门了。” “侯爷……” “李铮。”沈危叫出了这个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的名字,“你是昔日纵横沙场之将,如今要顶着旁人的身份屈身供职奉宸卫,可曾觉得委屈吗?” 裴纵沉默半晌,道:“只要能为殿下和世子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沈危道:“你又怎知我不是?” 裴纵抿了抿唇:“卑职会安排奉宸卫给侯府加派些人手。” 沈危掀起眼帘:“做什么?” “自是护卫您的安全。” “不必。你不是要我别放在心上?” “可陶权度阴险狡诈,吴王如今必死无疑,我怕他狗急跳墙对您不利。” “他不敢。”沈危嗤笑,“再肮脏的里子,只要有清正公允的面子撑着,就永远都不会显露出来。” 裴纵只得应声。 走到门口时,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侯爷,您见过卫家那位表 21.七年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这话说得不错。 自从她在蔺夕的身上睁开眼,一回首已经过去整整七年。 这段日子以来父兄的旧案一直没有进展,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的疑虑压在她的心头始终不得解,她的确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可能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找旁人,目前知晓她身份的只有卫朔和傅清姿,与卫朔这个被放逐在外七年的人相比,傅清姿来做这个为她解惑的人显然更加合适。 “我确实有许多事想不明白。”李令溪仰起头,“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傅清姿道:“你最想不明白的是什么,我们便从什么说起。” 李令溪的目光缓缓凝起,半晌才道:“那就檀州吧。” 傅清姿面色微滞:“檀州?” 李令溪颔首。 人人都知道卫朔是从檀州回京。 人人都知道当年皇帝给卫朔的圣旨是镇守北境。 可檀州从前并不是北境。 如果傅清姿不来,她已经打算去找卫朔问清这个问题。 在她的记忆中,檀州虽地处京城之北,可以北还有大片的土地和数十座城池,距大衡的北境千里之遥,为何在蔺夕的记忆里,这里突然变成了需要重兵戍守的北境? 当年父兄平定西夷的那一战虽然打得艰难,大衡的军力损失却不大。 即便是没有了她的父兄,军中也还有不少能征善战的将军。 发生了什么,竟致半壁江山失守? 见傅清姿沉默了下来,李令溪问:“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傅清姿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你最关心的会是这个。我原以为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当年煊赫一时的晋王府为何会走到那般地步。” 李令溪扯了一下唇:“同室操戈古来有之,寻根究底也不过是权位之争,帝王家又能有多例外?不过都是为着皇权而已,细枝末节之处即便问清又有何益。” 傅清姿看了她一眼,几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而后道:“确实无益,但或许等你知晓了檀州的答案,便会想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了。” 李令溪诧异抬眸,随后在傅清姿的口中,听说了她饮下那杯毒酒之后,未能亲眼所见的往事。 而这些往事,恰恰是当年晋王案的遗波。 承平三十七年正月,也是先帝在位时的最后一个新年,曾经与她的父王共平夷狄的耿正岳将军听说了朝中之变,年近八十、早已致仕还乡的老将军老泪纵横,以老迈之身千里奔袭前往陇州,扶了她父兄的灵柩返京。 返京之后,耿老将军与当时在京中的十数位武将联名上表,表章中敷陈了晋王案的诸多疑点,恳求圣上彻查此案为晋王府洗雪污名。 先帝当然没有理会,但也只是置之不理,当时人人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众将不过是徒劳无功,谁也没有想到,两个月后登基的新帝会将那些表章又翻了出来并直接将此举划为兵变,不但下诏以附逆罪将耿老将军满门屠尽,还派人将参与此次联名的所有武将一并捕拿下狱,意图斩尽杀绝。 此诏一下,朝野一片哗然。 一是由于罪名无证,牵涉之人无一不是军中柱石,更重要的是今上在东宫之时一直以仁善著称,太子太师甚至称他‘过善近懦’一度很是担忧,朝野无人敢信他一朝御极,会一下子换成这样一副嘴脸。 当时已是长公主的颐阳姑母听闻此事,在十五朝参之时着戎装上殿为所有将军请命,于宣政殿上泣血百拜,力劝皇帝为天下苍生计,不可自毁长城,否则必将酿成大错,罪及千秋,被青史所唾,为天地不容。 被皇帝几番斥责,姑母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当众拔天子剑横于颈间以死相谏。 皇帝震怒,称长公主疯病无治,命人即刻将其遣送回府幽闭思过,姑母闻言冷笑,在最后确认了皇帝不会回心转意之后,不假思索地自刎于御座前。 然而这样的死谏依然未能叫醒皇帝,不多时日,众将被处以极刑。 其时已然开春,可那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雪,耿老将军在断头台上迎着漫天风雪仰天大笑,高喊:“昏君无道!国之将亡!” 一语成谶。 耿老将军的鲜血未干,北狄新王便联合辽北戎族共点五万大军再度南下犯境。 彼时的大衡朝中人人自危,军中更是无将可用一片混乱,可谓是毫无还手之力,不过一月,边境连失二十余城。 在这样的烽火连天里,御座上那位天子想到的唯一扭转时局之法,是将皇五女永泰公主送往北狄和亲。 这当然没能阻拦北狄南下的铁骑。 三个月后,雁凉关失守。 雁凉关后便是檀州的门户瞻迢关,檀州一旦有失,戎狄军将直奔京城而来。 没有人会不清楚国都倘若失陷对一个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消息传到京城的当日,朝野震动,天子下诏迁都。 朝中新老众臣吵得不可开交,以中书令为首的一众老臣坚决反对弃旧都不顾,可在前线接二连三的败报之下,也不得不动摇。 人心惶惶之时,梁国公郑家长女郑凌霜主动请缨,以女儿之身披甲北上,于瞻迢关大破敌军,后又亲率数万将士历经数月苦战,终于将戎狄铁骑拦在了檀州的门户之外。 朝廷获得了喘息之机,这一喘,便喘到了今日。 李令溪不停地发抖,紧紧地咬着唇不肯让自己落泪,双手将衣袖都攥出了褶痕。 她饮下那杯毒酒之时晋王府已是支离破碎,家不成家,可没想到再醒来时国也不再成国。 她在皇家行宫出生,在亲王府邸长大,耳濡目染的从来都是本朝历代君王的开国治世之功。 当年李氏先祖自前朝手中接过了满目疮痍的江山,而后平定四方战乱,用几代人的努力缔造了一个四夷遣使咸聚京城朝拜的盛世,政治清明,外战得力,百姓丰衣足食。 即便没能有幸亲眼见证大衡最繁荣昌盛的那几年,她也一直与有荣焉,可如今,国土沦丧,忠臣受戮,黎民流离失所。 曾经万国来朝的泱泱大国,怎么就沦落到这般田地? 傅清姿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但注意到李令溪此时的脸色,便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 沉默片刻后,她起身道:“你早些歇着吧,我先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你若是想到什么要问的也可以来傅府,我随时在。” 李令溪没说话。 傅清姿看了她一会儿,淡声唤:“郡主。” 李令溪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见了傅清姿的目光。 如常的清冷之外多了几分安抚和镇定,一如此时落在耳畔的那道声音:“不管怎么说,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 自傅清姿离开,黄金院便一直在闭门谢客。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卫静妍。 她原是听说傅如梅来了府上自己竟然没能见到面,来埋怨李令溪不够意思的,结果压根没进得了屋。 李令溪从前也没少躲过她,她起初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次日又来的时候青荷告诉她,李令溪已经连续两日没出过屋门了。 卫静妍赶紧将卫静婉叫了过来,卫静婉敲了许久的门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 这下两人有些慌了,一番商议之后,卫静妍去了岐风院找卫朔。 卫朔一听是黄金院出了事来得比谁都快,先是询问碧露和青荷 22.倾怀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一路策马,李令溪跟着卫朔到达了京中的一座酒肆。 下马后,卫朔将两匹马的缰绳都交给门口迎客的伙计,正要领她进门,却见她停下脚步看向了门前的牌匾。 “怎么?来过这里?” 李令溪没来过,但看到门匾上的“倾怀”二字,她便知道这是何处了。 在京城的诸多酒肆之中,倾怀酒肆可谓声名远扬。 这里的烧酒一绝,无数酒客自京外不远千里来此只为一尝,清醥更是极受勋贵人家的青睐,许多并不好酒的名门贵女都很喜欢这里的梨花白。 大衡建国早期酒类禁榷,直到先帝朝才还利于民,天子脚下的生意并不好做,数以千计的酒肆里存活下来的大多为几十年的老店,经营得如鱼得水的更是寥寥无几,这座酒肆作为后起之秀能够如此名声在外,与酒醁清香扑鼻口感上佳当然脱不开关系,不过还有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那就是这里的掌柜颇具传奇色彩。 掌柜姓谢名叠,承平三十五年殿试夺魁,彼时年仅十六岁,是大衡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此人才华盖世,殿试前便备受京中文人墨客们的推崇,李令溪曾经有幸读过他即兴所写的《京都赋》,文采之斐然简直惊为天人。 先帝对他也是极为赏识,按照惯例,科举入仕都是入翰林院自六品编修做起,他却仅用一篇策论便让先帝明发圣谕直接将他派去了户部任五品郎中掌管度支。 多少人汲汲营营一辈子也爬不到的位置成了他仕途的起点,晓谕天下之时,朝野的震惊可以想见。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以谢叠的才干和履历,无论是谁坐上皇位都会受到重用,不说位极人臣,至少也是前程似锦,可他偏偏在新帝登基后不久便抛弃功名辞去官身来到此处卖起了酒。 当时消息一经传开,朝野的震惊远比他被派去户部任职之时更甚。 若是换个日子来这里,李令溪是一定会去认识一下这位谢掌柜的,只是今天实在不太有心情。 到二楼的包厢落座之后,卫朔刚想让伙计去拿酒单,她直接道:“我要两坛梨花白。” 卫朔闻言一惊:“这一坛可不少,你能喝这么多吗?” 李令溪看向他。 卫朔连忙举手:“好好好,两坛就两坛。”他便也不看酒单了,告诉伙计,“两坛梨花白,再拿些点心来。” 伙计应声去了。 没一会儿,两个半尺高的酒坛和几碟造型精致的糕点就放到了案上。 卫朔特地要了一个鎏金杯给李令溪倒酒,杯满之后,李令溪刚要伸手去端,被他拦住了:“你不饿吗?先吃点东西。” 他这么一说,李令溪还真觉得有些饿。 于是先吃了两块糕点,接着才端起酒一饮而尽。 卫朔见状给她添了一杯,她立马仰头又喝干净了。 卫朔:“……” 只好又给她倒满。 李令溪正要再喝,卫朔将她的手按住了。 迎上李令溪的目光,卫朔有些无奈:“酒可不是这么喝的。” 李令溪皱眉:“我又不是没喝过酒。” “那怎么能一样?”卫朔道,“你自己喝是你的事,我这个人陪别人喝酒有我的规矩。” 李令溪抬眼:“你经常陪别人喝酒?” “你是第一个。” “那你哪来的规矩?” “刚定的。” “……你无不无聊?” “就是无聊才要定啊!”卫朔扬起头,“我的规矩只有一个,那就是不陪闷酒。我大老远的陪你一趟,人都来了你把我晾一边自己埋头喝算怎么回事?边聊边喝!” “……聊什么?” “你在想什么就聊什么,要是不想说叙叙旧也行,我回京也有些日子了,咱们还没好好叙过旧呢。” 李令溪确实不太想说,但卫朔这话也有些道理。 沉默了一瞬,她道:“檀州苦寒,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吧?” “那倒没有。”卫朔道,“檀州远算不上苦寒,我倒是希望能去真正苦寒的地方,只可惜,那里已经不再是大衡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眸:“你便是为了此事?” “卫朔。”李令溪闭上眼睛,许久才道,“我想我阿爹和哥哥了。” 他们在时,大衡从未听说过辽北戎族这个名字,连北狄不过都是无足挂齿的马前卒。 当年长兄受命远征北狄之时年仅十四岁,却凭借三千兵马大破北狄八万大军,最终生擒北狄王回京。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她不应该这么难过。 她应该幸灾乐祸,甚至为此感到痛快才是。 因为她能够肯定,先帝在天之灵若是看见他身后大衡落得这般境况,一定会非常后悔没有给晋王府留下一丝生机。 可她做不到。 耿老将军,众位将士,无一不是忠臣良将。 姑母,永泰,每一个都与她血脉相连。 北境失守的那些城池里,洒满了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血。 “这几日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姑母在宣政殿拔剑的样子,看见漫天大雪中耿老将军满头白发的头颅,看见蛮地风沙里一身火红嫁衣的永泰,还有生灵涂炭的北境。” 李令溪的声音不由得哽咽,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酒。 见她这副样子,卫朔沉默了许久,才道:“逝者不可追,但丢失的土地可以收复,檀州以北的城池从前是大衡的国土,未来也一定是,如果如今的国朝已经没有人能够做到,那么就由我来做。” 李令溪看向了他。 她又何尝没有想过这一点。 可这么多年了,她不信朝中从来没有人进言过北上收复失地。 檀州还是变为了北境整整七年。 卫朔道:“或许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但总会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做到,我向你立誓。” 李令溪很想告诉他,只要今上在位一日,就不会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可卫朔坚定的神色让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她笑了一下。 卫朔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你不相信?” “我挺想信的,不过……”李令溪面露无奈,“可能是因为你从前太混球了。” 卫朔:“……” “不是,”他搁下酒杯,“我怎么混球了?就算混球也是被你逼的!” 李令溪立时瞪了眼睛:“我什么时候逼你了?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你这人怎么颠倒黑白呢!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我怎么招惹你了?” “你怎么没有?朝我的马扔炮仗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你往我的木樨流心糕里撒盐就是人能干的了?” “是你先不分青红皂白叫人来打我的!” “那也是你先欺负团团的!” “是……”卫朔忽然一顿,“谁是团团?” 李令溪冷哼了一声:“我的狗。” 卫朔:“……” 他略一回想,气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我说你不分青红皂白你还不承认,那天是你的团团莫名其妙躲在花丛里叫唤,我就好奇过去看了一眼你就带着一大帮人来了,我还真就想不明白了,你是怎么得出我欺负它这个结论的?” 李令溪:“……” 那天她进宫请安路过太液池,看见卫朔蹲在池边的花丛里,脚边还有一只呜呜咽咽的小白团子。 那小狗一瞧见她就眼泪汪汪地往她这边跑,被她抱到怀里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瞥卫朔。 她当时心疼得不行,一看小狗的腿好像受了伤直接就把这笔账记在了卫朔的头上,后来卫朔又几番与她为难,以至于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事情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 卫朔的控诉还没停:“真有你的,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就跟我动手,自己打嫌不够还要让人去叫你大哥,你讲理吗?到底谁欺负谁?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 李令溪:“……” 她忽然有些心虚:“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没事欺负狗干什么?就算想欺负也没必要跑皇宫里去欺负吧?我脑子又没问题。” 李令溪:“……” 有点道理。 看来她这个爱打人的习惯确实不太好,还好现在已经在改了。 她清咳了一声:“抱歉。” 卫朔愣了一下:“你这是……在跟我道歉?” “你可以觉得不是。” 卫朔:“……”他笑了起来,“真是老天开眼了,这顿打挨得真值,唉,你的团团后来到何处去了?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它呢!” 李令溪忽然一顿。 饮下那杯毒酒之前,她给了奉宸卫当时的指挥使刘廉三千两银子,拜托他把团团交给颐阳姑母,彼时她并不曾想到,姑母会在其后不久血洒宣政殿。 这几日她只顾着为姑母痛心,卫朔 23.遇袭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这一袭虽险也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一击不成便失去了全部的先机,卫朔反应迅速,在长刀劈空后转向而来的前一瞬,一脚朝执刀的黑衣人踹了过去。 黑衣人被踹得连退好几步。 卫朔冷声道:“来者何人?京师重地胆敢行刺?” 黑衣人未答,一缓过气便又举刀劈了过来,卫朔见状也不再与他多言,将怀里的人安置到一旁,抬手迎了上去。 他赤手空拳,对方有备而来,手里又有兵器,在这样于己方不利的境地里,首要之事自然便是夺刀。 黑衣人的身手固然不错,但卫朔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花拳绣腿的纨绔公子,在军中磨炼了七年早已长于近身作战,三下五除二便打得黑衣人丢了兵刃,黑衣人的应变速度却也不俗,长刀刚一脱手,立时又从束袖处抽出一把匕首刺了过来。 然短刃再利终究局限,卫朔手持刀柄轻松格挡,继而反守为攻,刀刃翻转着一抬直接将那黑衣人掀倒在了地上。 他正要上前将人按下,却被一个敏捷的翻滚给挣开了。 黑衣人又连滚了好几个跟头躲开了他随即而下的擒势,紧接着飞身朝一旁跃去,手里的匕首随之横划,径直刺向了站在那里的李令溪。 李令溪的酒还没完全醒,一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即便是看见卫朔和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交上了手,她也以为是遇上了劫匪,直到这一刻。 在匕首迎面直刺而来的破空声里,她看见了持刀人未被黑巾遮住的那双阴鸷的眼睛。 这具身体第一次不受她控制地惊叫出声。 她在自己惊惧的叫声中猛然惊醒,霎时间残存的酒意尽数褪去,眼前这双眼睛里的凶煞森冷一下子与记忆中蔺夕临死之前最后所见那人的眼神重合到了一起。 李令溪顿时明白了自己的情绪从何而来。 那并不是她在害怕,而是残留于蔺夕骨髓里的恐惧,是这具身体的本能。 这个男人,正是杀害蔺夕的凶手。 意识的清醒让她同时恢复了对危险的感知,但到底是晚了些。 及至此时,她已经没有了任何躲避的余地。 眼见匕首折射出的寒光就要落到她的身上,正朝这边扑过来的卫朔脸都白了,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嗖”地一声闷响,下一瞬,黑衣人被射翻在地。 李令溪定睛一看,竟是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羽箭以精准的角度楔入了黑衣人的右肩。 随后赶到的卫朔面色铁青地瞪了那人一眼,迎到李令溪的身边:“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李令溪摇了摇头,和卫朔一道朝那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一身绛紫官袍的男人卓然而立,手中的鎏金弓光华璀璨,在月色之下耀耀生辉。 竟是定襄侯沈危。 “南霄。” 沈危沉声一唤,身旁捧着箭筒的侍卫立刻会意,将箭筒搁下,上前来押那黑衣人。 黑衣人见此情形一把拔了肩上的箭矢,迅速起身拔腿就跑。 李令溪连声道:“快抓住他!” 卫朔原本就没打算放过此人,闻言当即扔了刀,留下一句“在这里等我”便追了过去,南霄见状回身看向了沈危。 沈危道:“你也去。” 南霄这才也去追了。 他们一走,长长的小巷恢复了安静。 忽然意识到这里只剩下了自己和沈危的李令溪:“……” 她不后悔让卫朔去追那黑衣人,但她很后悔刚才在情急之下说了那句“快抓住他”,否则她现在就可以继续装醉躲过一劫。 ——那么清醒的话一说,再装就显得刻意了。 罢了,到底也算是蒙他相救,去道个谢也算理所应当。 她瞧了沈危一眼,见他将弓搁到了一旁正在整理衣袖,平复了一下心绪,上前福身:“多谢沈侯相救。” 沈危:“嗯。” 只此一字,再无其他。 李令溪:“……” 倒也不是多介意他的冷淡,只是估摸着卫朔没有这么快回来,她得和沈危一起在这里等着,倘若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干等未免有些尴尬。 沉吟一瞬后,她决定主动挑一挑话题:“侯爷怎么会在此处?” 她虽然被那黑衣人吓清醒了,身上的酒气却还没消,沈危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但还是道:“刚下值,这是回侯府的路。” 李令溪四下看了看。 方才卫朔背着她走的一路上她都昏昏沉沉的,并未注意走到了哪里,这会儿天黑下来更认不出来了,但看沈危身上的官袍都没换下,不远处还停着一架高大的马车,便知道他所言不假。 他也并没有同她撒谎的必要。 不过她还是有些惊讶:“朝廷的年休不是应该到正月十五才结束吗?今天才正月初九。” “那是三省九寺五监及御史台,奉宸卫全年无休。” “……”李令溪神色微顿,“真是辛苦。” 沈危没说什么,问她:“你是得罪过什么人吗?” 李令溪怔了一下:“啊?” “那个刺客。” “噢……应该没有吧。” “应该?” 李令溪点头:“至少我不记得曾经把谁得罪到了想取我性命的地步。不过……” 她心里隐约是有一个猜测的,但想了想觉得并不适合同沈危说,于是转而道:“一会儿抓到那个刺客,侯爷可以让我先审一审吗?我想他的动机我应当知道一下。” “可以。”沈危答应得很干脆,接着却又加了一句,“如果能抓到的话。” 李令溪:“?” “侯爷这话,怎么好像是觉得可能抓不到的意思?” 她不觉得存在这种可能,那黑衣人明显不是卫朔的对手,何况他的侍卫南霄也去追了。 却听沈危道:“肯定抓不到。 24.金樽绿蚁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沈危的神情波澜不起,面上半丝波动也找不见,语气平常得就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李令溪却偏偏从这平淡不已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质问的意味。 她重新迎上他的目光:“是。” “很少见的名字。”沈危接着问,“不知是哪两个字?” 李令溪道:“‘三尺童儿重廉蔺’的‘蔺’,‘正当今夕断肠处’的‘夕’。” 沈危的眼中明显地沉了沉。 但也只是半瞬之后,他微微颔首:“所言不假。” 李令溪一时没反应过来:“侯爷指的是什么?” 沈危道:“姑娘引的是李太白的诗,但这两句在他的诗作里并不算出名,姑娘说从前没有念过书,却能脱口而出,可见在京城的这些年确实在学问上用了一番功夫,所以不太得空出门。” 李令溪不慌不忙道:“您过奖了,不过是因为这两句诗里刚好有我的名字,所以念到的时候多留心了一些。” 沈危还在看她:“是吗?” 李令溪点头:“自然。” 沈危没说话,半晌才道:“确实说得通。” 这话分明是在肯定她的解释,其中质问的意味也寻不见了,可不知为何,李令溪总觉得沈危根本没有相信她的说辞。 就在她心生不安之时,远处的夜色里传来了人声。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看见边骂边朝这里走的卫朔,以及跟在卫朔身后面色同样不豫的南霄,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方才听沈危分析完她已经对这个结果有了预料,如今两人这么四手空空地回来便也没什么意外了,但要说心里毫无惋惜却并不可能。 走到近前,南霄加快了些步伐,先行过来拜见沈危:“公子。” “人跑了?” “……属下无能。” 沈危没有多问,只道:“回去再说。” 南霄应是,俯首站到一旁。 沈危又对卫朔和李令溪道:“时辰不早了,既如此,二位也先回府吧。” 李令溪正有此意。 黑衣人跑都已经跑了,多说无益,何况她目前的那个推测在这里说不合时宜,不如暂且到此为止。 看向一旁明显攒了一肚子话的卫朔,她递去一个制止的眼神:“走吧。” 卫朔这才缓了些神色,同沈危道了谢,领着李令溪正要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忽然顿下了脚步。 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那架高大马车,他回身问沈危:“不知侯爷方不方便捎我们一程?” 李令溪:“?” 她没听错吧? 好不容易不用再继续和沈危周旋了,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这人哪根筋搭错了想出来这种提议? 疯了? 只听卫朔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表妹看起来有些走不动了。” 李令溪:“???” 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出问题了? 没等她澄清自己走得动,沈危的应承声已经响起:“可以。” 他说完便转身走向马车,南霄紧接着走上前来,侧身相引:“二位请。” 李令溪:“……” 被卫朔推着往马车走,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脑子坏了?” 卫朔低声安抚她:“先上车,回去再跟你解释。” “你不是脑子坏了,你是压根没这个东西。” “……” 两人很快走到了马车前,卫朔下意识地想扶李令溪一把,刚伸出手就被拍开了。 李令溪一步跨上马车,俯身直接进了车厢。 卫朔:“……” 车内光线明亮,沈危已经在中间的软榻落座。 那张软榻宽半丈有余,他坐下后两侧依然有不窄的位置,但那明显不是给客人的地方,李令溪也不是不懂礼数的人。 目光在两边窗下的座板上扫过,她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左边。 ——左右两边乍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左边的座板和软榻之间放了一张作茶几用的小案,坐的地方离沈危要远一些,更合李令溪的心意。 沈危见状眯了眯眼睛。 卫朔随后也上了车在右边的空位坐下,南霄将车厢门关上,马车起行。 侯爵的车驾已经相当接近李令溪从前在王府时所用的规格,比她当前在公府与卫静婉、卫静妍常坐的要宽敞许多,她们那辆车坐三个人都绰绰有余,这辆便更是如此了。 偌大的车厢近乎空荡,卫朔即便是坐在了右边的首座,和沈危也隔了近两尺,李令溪的位置就更远了。 在拉开的距离以及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影响下,李令溪渐渐平复了呼吸。 就在她盼着马车跑快一点,到公府之前车内保持现在的安静谁也别说话之时,卫朔好死不死地又开口了:“方才事发突然,还未来得及向侯爷道谢。” 沈危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淡声道:“举手之劳,世子不必介怀,何况蔺姑娘已经谢过了。” 卫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声“蔺姑娘”是在称谁。 他诧异地看了看李令溪,又看向沈危,很是意外沈危竟然没认出李令溪,但见李令溪也没有告诉沈危的意思,便也没有多言,笑道:“于侯爷是举手之劳,对我和表妹来说却是救命之恩,如此大恩无论怎么说都不能一谢而过,不知侯爷哪日得空?我该登门拜访才是。” 沈危沉吟了一瞬,颔首道:“也好,正巧有些事想与世子商议,等忙完这一阵,我让人来请世子过府相叙。” 卫朔自无异议。 沈危说罢又看向李令溪:“寒舍没有女眷不便招待,就不请蔺姑娘一道来了,见谅。” 李令溪高兴还来不及呢,在心里连道不用见谅,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勉强克制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让自己能够笑得不那么明显地道:“侯爷言重了,表哥替我道谢也是一样的。” 沈危没说什么,将放在案上的那尊小香炉挪到手边,从屉中取出一块香饼,点燃后放入其中。 大衡视香为圣贤之好,皇族对香一向推崇备至。 在天家的影响之下,京师的勋贵们即便再不好香,也都默契地养成了用香的习惯,尤其是常在御前行走之人。 沈危刚要点香时,李令溪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这熏香的气味一从香炉中溢出来,她便怔住了。 几乎是在她睁大眼睛的同一刹那,沈危向她投来了审视的目光:“蔺姑娘不太适应点香?” 不是不适应,是没想到你点的竟然会是金樽绿蚁香。 李令溪回过神来。 皇室中人无不爱香,她自然也不例外,最爱的正是金樽绿蚁。 她笑了笑:“侯爷很喜欢这香吗?” “是。”沈危答得毫不犹豫。 真有品位。 李令溪忍不住扬唇。 她的皇祖母喜欢的香那么多,其中唯独不包括金樽绿蚁。 父王独爱玉华醒醉,旁的香从不多看一眼,长兄最爱翠云龙翔,就连与她同胞双生的次兄喜欢也是清新飘逸的雪中春信。 长这么大,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和她一样喜欢金樽绿蚁的人 25.疑云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春安堂这趟一走,事情的确不再需要卫朔的解释了。 徐夫人因为两人这个时辰才回来而大动的肝火在听说晚归的原因是遇见了沈危之后已然平复了不少,再把门房的人叫来一问,送他们回来的确实是侯府的马车,立马偃旗息鼓,交代了一句“以后别到这么晚”就摆了摆手让他们走了。 李令溪:“……” 即便她不想承认,卫朔这一招也确实算得上高明。 虽说她并不觉得没有这招自己就会应付不了徐夫人,但能省点事总归还是好的,于是从春安堂出来,她的脸色便好看多了。 卫朔的脸皮本来就厚,见她不再置气更翘尾巴了:“去我那里坐坐?” 李令溪看了一眼天色,还没到她就寝的时辰,现在回去也是闲着,想到今晚的事也的确需要和他聊一聊,点了点头。 * 作为公府未来继承人的寝居,岐风院比黄金院要大得多,前后两进院落,厢房有四五间,李令溪被卫朔领着四下转了转,最后跟着他去了他的书房落座。 仆从将新沏的茶奉好,正要给他们倒上,卫朔伸手接了过来,径直取过放在李令溪面前的那只杯盏。 仆从面露诧异,一旁的卫黎却已经见怪不怪了,示意仆从退了下去,自己也随后离开,临走之前还替他们掩上了书房的门。 卫朔帮李令溪倒好茶,先是问她:“你觉得我这儿怎么样?” “挺好的。”李令溪没明白他的意思,“你问这个做什么?” 卫朔笑嘻嘻道:“我让人把天岭院和天青院都收拾出来了,两个院子打通再带一个小花园,加起来和我这儿差不多大,你要不要搬过去住?” 李令溪毫不犹豫:“不要。” 这人怎么老想着给她换房子? 她是喜欢大宅子,但宅子也要有人住。 从前在晋王府时她单是贴身侍女就有四个,左右仆从更是难以计数,别枝院要是不够大还不知道得挤成什么样。 现在身边本也没几个人,要那么大有什么用? 到时候徐夫人问起来又要想说辞。 “你们这儿的宅子都差不多,也就你这里还算挺好,搬来搬去没什么意思。” “你要是看上我这儿我让给你也行啊!” 李令溪懒得理会他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就没什么要紧事说?没有我走了。” “有有有。”卫朔这才向她解释方才的情况,“我和南霄刚追出巷子就撞上了巡逻的金吾卫,非要我们亮明身份才肯放行,耽搁了一会儿的工夫那刺客就跑得没影了,再问金吾卫都说没看见有人经过,我们四下寻了许久,只找到了那刺客留下的血迹,血迹周围全都找过了,没有任何线索,这才不得不回来。” 他说着看向李令溪:“那刺客明显是冲着你来的,你可知道是谁想要杀你?” 李令溪的目光深了深。 她确实在怀疑一个人。 能与金吾卫勾结的刺客,其背后之人非当朝权贵莫属。 可那个刺客要杀的并不是她,而是蔺夕。 蔺夕并非京城人氏,来卫家之后也甚少出门,与京中这些达官显贵唯一的交集便是承恩公府。 之前李令溪曾找机会回柴房查探过。 蔺夕被害那晚柴房外有人看守,门窗也都落了锁,几把锁毫无撬动的痕迹。 奉宸卫来搜府那日,卢进为了挑事曾找过“逆犯闯入”的借口,当时卫崇禹就说过,公爵之府再怎么落魄,戒备也算得上森严。 这话不是假的。 即便是柴房的位置偏远了些,一个蒙面人闯进柴房杀人竟然谁都没有发现也已经相当离奇。 甚至后来蔺夕“死而复生”也无人察觉到异常。 先前她一直认为必定是公府之内有人要杀蔺夕,因为外人进出柴房不可能避过所有的看守。 但这些日子待下来,府里的人她前前后后都见过了,以她从前在宫中和王府多年看人的经验,公府不太可能藏着一个想要她性命的人。 何况她已经重生这么久。 若是府中有人要她死,这段时间有的是机会,也有的是办法,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等到现在才动手。 非要挑在今天这个她出门的日子,还选了这么激烈的手段,足以说明凶手本身并未藏身于公府之中。 再加上今日的刺杀还牵扯到了金吾卫。 以公府如今的境况,能指使得动金吾卫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唯有一个人例外。 那便是卫家现下与宫中唯一的交集,也是一个一直不曾引起她太多注意的人。 卫贤妃。 贤妃这些年与公府常有往来,她身边的人熟悉府里的布局和一应情况再正常不过,她人又居于深宫,亲信自然不能在公府久留,所以平时没有机会动手。 再者她如今身怀有孕,应是圣眷正浓,金吾卫愿意为她让路也说得通。 “怎么?”见李令溪沉默不语,卫朔有些疑惑,“那人来头不小?” 想想也小不了。 她刚才只是觉得这个猜测不适合同沈危说,如今话到嘴边才发现,其实更不适合同卫朔说。 别说是说服卫朔,李令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即便现下所有的线索指向的都是卫贤妃。 因为她想不出卫贤妃的动机,甚至回忆不起蔺夕与卫贤妃的任何交集。 蔺夕来公府之时贤妃早已出嫁多年,二人从未谋面。 就算是蔺夕在不知情时得罪了贤妃身边的哪个人也不太可能就此引来杀身之祸——从前的她不是没有见过在东宫为侧妃时的贤妃,印象中那并不是一位心如蛇蝎、视人命为草芥的险恶之人。 她闭了闭眼:“这件事先搁一搁,你给我点时间,可能是我哪里想错了。” “行。”卫朔道,“你不想说就不说。不过你最近最好先别出门,非要出去记得叫上我,那刺客虽然受了伤,但幕后那人未必会这么快死心。” 李令溪点了点头。 “唉,”此事既了,卫朔适时地想起了另一件事,“今天沈侯怎么喊你‘蔺姑娘’?我记得他以前和你哥哥不是交情很不错的朋友吗?你没把身份告诉他?” 李令溪诧异地看向他:“他是我哥哥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这话倒是没什么毛病,但她语气里对沈危的不满之意颇为明显。 卫朔不由得挑起眉:“怎么 26.人有相似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朝廷的年休还没有结束,许淳之接到府衙送来的消息时正在和一家老小用膳。 自他任京兆尹以来,休沐时被从家里叫走是常有的事,家人早已习惯,半点抱怨都没有,他自己也习以为常,衣冠一整,换上官服便出了门。 他片刻未曾耽搁,赶到京兆府衙时还是已经来了不少人。 来人在厅中左右各站了一列,身上的官服相异,明显分属不同部门,为首的两人倒站在一起,但一黑一红两种官服还是让两人气场不一。 着朱红官服的那位许淳之还算熟悉,是大理寺少卿阮纶。 见他来了,阮纶颔首致意:“许大人。” 许淳之还礼:“阮少卿。”礼毕,他的目光随之落在了站在阮纶身边的男人身上。 男人负手肃容而立,鸣雀刀挂在腰间,即便先前未曾谋面,他也很难猜不出来此人的身份:“这位便是裴指挥使了吧……” 裴纵抬手打断了他的见礼,开门见山道:“乙乌镇的案子许大人查得怎么样了?” 一听见这个名字,许淳之的面上起了微妙的波澜。 裴纵接着道:“案发至今已有月余,但你尚未查出任何眉目,可有此事?” 这语气太像是来问他失职之罪了。 许淳之连忙道:“此案的案发时间虽早,可报到京兆府不过是年前的事,没几天便赶上了新年……” “不必解释。”裴纵闻言道,“此番前来,是请京兆府配合将这桩连环案移交给奉宸卫和大理寺。” “移交?”许淳之沉吟了片刻,似是在回忆案子的细节,“乙乌镇的几桩命案不过是时间离得近了些,是不是连环案还没有定论,不知指挥使大人为何对这个案子感兴趣?” 阮纶见状道:“许大人也不是第一天坐上现在这个位置,难道连少问原因多做事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许淳之点头道:“阮少卿所言极是。下官承蒙天恩忝为府尹,虽然力薄才疏,但不该问的便不问之理还是懂的,只是刑案并非奉宸卫职权所及,下官担心……” 阮纶道:“大理寺与奉宸卫联合办案,我又受蒋大人之命与指挥使大人同来,许大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许淳之还是点头:“阮少卿既来,自然便是传达蒋大人的意思,按说上级有命我等只需照做不该有所疑虑,可此案毕竟不是只移交给大理寺……” “不是又怎样?”裴纵皱起眉,“你知道他代表的是蒋大人,难道就不清楚我代表的是谁?还是说在许大人的眼里,传达大理寺卿的意思你便照做,传达沈侯的意思你就敢推三阻四废话连篇?” 许淳之神色一变:“指挥使大人误会了……” “最好是我误会。”裴纵冷声道,“许大人倒也不必谦辞,你身为天子脚下的父母官,十几条人命拖了这么久结不了案确实力薄才疏,既然你查不清楚,那就我来查,有任何疑虑你忍着便是,你记好了,只要沈侯在朝一日,天底下就没有奉宸卫不能管的事。” 许淳之满头的冷汗不敢擦,这次的颔首诚恳了许多:“指挥使大人所言极是。” 裴纵道:“给你一柱香的时间,案子的卷宗我要全部带走,许大人要是不想随我回去面见沈侯,就别让我再听到半句多言。” 许淳之哪敢再多言,朝一旁的少尹递去眼色,示意他赶紧去整理案卷。 一柱香不到,卷宗顺利移交。 将裴、阮一行人全部送出门,少尹、功曹等也都告退,许淳之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挥手叫来心腹,他压低了声音道:“速去禀报韩王殿下。” 心腹会意,从角门匆匆离开了京兆府衙。 * 天色早已大亮,谢叠在睡梦中听见了手下的伙计第八次来敲他房门的声音。 知道自己必须和温暖的被窝说再见了,他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开始思考自己这个破酒肆到底有没有开着的必要。 他很快得出了“没有”的结论,但还是不打算现在就给关了,于是迅速洗漱完毕,下楼开张。 昨晚下了一场雨,地上还有些积水,却并不影响出行。 路上的车马行人熙来攘往的声音不断,谢叠刚一开门,一辆高大的马车便停在了酒肆门口。 看见车上走下的那道熟悉身影,谢叠笑道:“来得真巧啊沈公子,这才刚过巳时,再早一刻您就得站在门口吹冷风了。” 沈危瞥他一眼,淡淡道:“京中但凡是耳朵没聋的都对谢掌柜的懒散性子有所耳闻,早一刻来是对自己的脑子缺乏最基本的尊重。” 谢叠“嘶”了一声:“我说沈弗陵,你每次来不损我一句难受是吧?” “实话实说而已,未时打烊巳时开张,你这酒肆没倒闭真是个奇迹。” 谢叠:“……” “茶水照旧,我在楼上等你。” 谢叠:“……” 他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有毛病?我这儿是酒肆不是茶楼!你每次来不喝酒只喝茶什么意思?砸场子是吧?” 沈危没理他,径直进门。 谢叠朝他的背影一番张牙舞爪,见他并没有回头的意思,默默去给他泡茶了。 照例将上好的西山白露用煮沸的秋露水泡开,再晾至七分烫,谢叠亲自端到二楼最里面的包厢,边给沈危倒上边问:“大早上怎么有空来?最近靖巡司没什么事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额头:“我怎么听说你前几天刚从京兆府手里抢了个案子呢?这 27.旧时人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什么什么?”谢叠一听赶紧将算盘账本全扔下凑到跟前,“抓到谁了?在哪抓的?怎么抓的?” 南霄:“……” 沈危当没听见,只道:“知道了。” 南霄有些意外:“公子,您不打算去审一审吗?” 毕竟是他亲自交办的案子。 “让裴纵去吧。”沈危添了盏茶,不紧不慢道,“我去那刺客可能要没命了。” 南霄:“……” 这是实话。 他只得俯首应是。 “喂!”见他们说完了,一旁的谢叠开始嚷嚷,“我这么大个人在这儿你们是看不见吗?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我一下?不能满足满足我的好奇心吗?” “你好奇可以。”沈危终于向他分去了一道目光,“拿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我这儿除了酒什么都没……”谢叠原本毫无防备,话未说完便想起来了,“又想要羊乳是吧?没有!不可能!” 沈危看向他:“谢千岩。” “干嘛?” “我在跟你商量,你不打算给吗?” “没得商量,你别做梦了!”谢叠毫不留情道,“你那祖宗要是养不起就送人,别想敲诈我。” “看来是新鲜价贵的。” 谢叠:“?” “你真不给?” “不给!我可告诉你,我这儿的羊乳是用来酿下个月的新品酒的,你少惦记!” “这么说品质也不错。” 谢叠:“???” 沈危满意地搁下茶盏:“南霄。” “公子?” “你陪谢掌柜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是。” 谢叠一下子起身:“你干什么去?喂!沈弗陵,你给我回来!沈弗陵!” 在南霄的阻拦下,留给他的只有沈危远去的背影。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沈危回来了,左手托着一个半尺高的白玉瓷罐:“多谢。” 谢叠:“……” 他咬牙切齿道:“下个月的新酒酿不出来的所有损失都记你账上!你一个人赔!” “可以。”沈危干脆道,“回去我就让东霖把银子给你送过来。” 谢叠:“……” “不是,”他叉腰,“我就不明白了,羊乳是什么稀罕物吗?你有那银子这点东西弄不到?非要到我这里来打劫是什么意思?” “省事。” “……”谢叠差点被他气笑了,“你直接让陇州给你送不是更省事?那边有的是羊。” “吴王的事还没了,最近不太方便,过一阵子再说。” 谢叠深吸一口气:“行,算你狠,这是最后一次。” * 和卫朔去了一趟倾怀酒肆,虽然算是让李令溪暂且放下了旧案余波带来的心结,途中遭遇的那场刺杀却将让蔺夕丧命的另一桩案子也牵扯了进来。 这几日她一直在对卫家的信任和对卫贤妃的怀疑之间左右摇摆,不可谓不煎熬。 这天下午卫朔来找她,一进门看见她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眉毛都快拧成一团了:“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倒也没有那般严重,但她实在没有心思应付他,“你有什么事吗?要是没有……” “还真有。”卫朔难得地打断了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记得。”李令溪看向他,“怎么?” “……你就没有一点期待吗?” 李令溪很干脆地告诉他:“没有。” “……”卫朔强颜欢笑,“也好,不然要你等到今天你肯定等不及。” 李令溪抬眼:“你的意思是你准备了这么久今天终于准备好了?” “不是我准备好了,”卫朔道,“是人终于到了。”他拖着凳子坐到她跟前,“我保证,你见到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李令溪直到现在才隐约悟出了些不寻常的意思:“你说的惊喜……是个人?” 卫朔颔首:“她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了,要我叫她进来吗?” 李令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只见卫朔抬手刚朝屋外打了一个手势,一个姑娘的身影便几乎是飞奔着出现在了屋门前。 进了屋她却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上的鼓点。 那姑娘逆着光走进来,李令溪起初没看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高挑的身形和身上的戎装。 她并不记得自己还有在军中的故友。 看着她走到近前,李令溪有些迷茫:“你是……?” 那人伏身跪倒在地,哽咽道:“郡主……” 这声音让李令溪浑身一颤。 她本能地起身,一下子将人扶了起来。 望着眼前这张脸,李令溪难以置信:“你是书雪?” 那人不住地点头,眼眶霎时盛满了泪珠:“奴婢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郡主了,还好上苍垂怜。” * 靖巡司作为奉宸卫的官署,诏狱有着不同于刑部天牢的阴冷与晦暗。 污浊的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裴纵却仿佛一无所觉,阖目抱手站在一间审讯室门口,静静听着里面噼里啪啦的用刑声和声嘶力竭的惨叫声,直到那惨叫声愈见微弱。 他睁开了眼睛。 开门声随后响起,指挥同知赵汝阳满手是血地走出来,接过旁边人递来的巾子粗略地擦了擦,快步走到裴纵跟前行礼:“大人,招了,乙乌镇的所有案子都是他干的。” “受谁指使?” “无人指使。” “无人指使,一个太监用尽手段越过宫墙到京外的镇上去杀人?” 赵汝阳道:“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但刑已经上得差不多了,他还是不肯改口。” 裴纵抿了抿唇,沉吟片刻道:“还交代什么了?” “别的倒是没什么。” 裴纵看向他:“他可曾提到承恩公府的表姑娘?” 赵汝阳想了想:“有是有,不过是神智不清的时候交代的,涉及神鬼之言,恐怕 28.龙纹佩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卫朔很少笑得这么得意。 强忍住摸她脑袋的冲动,他道:“你高兴就好,就当是我正式向你赔罪了。” 李令溪有些诧异:“赔罪?” 卫朔颔首,却并未解释:“书雪回来得正是时候,前几日那样的凶险不知道会不会有下次,有她陪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一些。” 李令溪也这么觉得。 那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趁她不备再出现,她总不能为了躲他一直不出门,出门次次都叫上卫朔也不方便。 只是院子里忽然多了一个人,与碧露和青荷倒是好解释,徐夫人那里…… 卫朔道:“放心,我已经跟母亲说好了,给你还有五妹妹和六妹妹的院子里各添一个武婢,最近京中不太平,有个会些拳脚功夫的跟着你们也安全些,母亲同意把挑人的任务交给我,到时候去冯叔那里报备一声就行。” 没想到他也能这么周到。 “甚好。” 卫朔笑道:“那便这么定下。不早了,你们早些歇着,我不扰你们了。” 李令溪道:“我送你。” 卫朔没有拒绝。 夜色已深,院子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走到院门口,卫朔停下了脚步。 回身看向李令溪,他忽然道:“郡主。” 李令溪抬眼。 只听他道:“这七年过得苦的不只有书雪,还有我。我常常想,要是早知道当初你会落得那样的结局,我就不去惹你生气了。我总觉得上苍薄情,非要让我等到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才追悔莫及,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安抚书雪的时候我把话说得很满,但其实我和她一样,根本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机遇。我说过我不会找你的麻烦你一直不信,现在总该信了吧?” 李令溪点了点头:“我信了。” 卫朔道:“你高兴我便高兴,也只有你高兴我才会高兴。” “……卫朔。” 未落的话音被卫朔扬手止住:“你什么都不必说,现在这样就很好。我想,你知道。” 目光相触,李令溪的眼中颤了一下,终是没有开口。 须臾之后,卫朔笑了起来:“我回去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你若还是这么憔悴,我可真要请大夫来了。” 李令溪也扬起了唇角。 目送卫朔走远,她回过身看见书雪站在不远处,眼中有些幽深之色。 她歪了歪头:“怎么了?” 书雪道:“郡主,世子是个很好的人。” 李令溪颔首:“是还不错。” 书雪原本还想再说两句,可她太了解李令溪。 见她没有半分波动的面色,便知道不必再言了。 于是张开的唇又重新抿上,半晌后才转而道:“世子说得不错,郡主高兴便好。” 李令溪微微一笑,拉过她的手:“今晚你跟我睡吧?好不好?我们像小时候一样说悄悄话,彻夜不眠。” 她还有不少话想跟书雪说。 书雪笑着点了点头。 院门前的油灯在身前投出长长的影子,两人正要一道回屋,一旁的黑暗里忽然传来树叶碎裂的细微声响。 书雪立马将李令溪揽到身后,一把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刀,警惕道:“谁?” 李令溪循声看去,并无动静,刚想问书雪是不是太过紧张了,便见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缓缓走出。 裴纵。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李令溪便认出了来人。 她拦了拦书雪。 书雪会意退到她身后。 李令溪道:“指挥使大人莫不是有神出鬼没的习惯?不然我着实想不明白,我不过只见过大人两次,怎么每次大人都是与夜色同行?” 裴纵走到两人跟前:“上次是意外。” “上次是意外?”李令溪的语气上扬,“这么说这次不是了?” 裴纵颔首:“这次是专程来找表姑娘的。” 倒是坦诚。 他如此,李令溪自然也不拐弯抹角:“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裴纵继续开门见山:“最近奉宸卫接办了一件案子,凶手已经落网,他交代,前不久曾在安仁街行刺承恩公府的表姑娘,我来向表姑娘核实一下,可有此事?” 那个刺客被奉宸卫抓了? 这倒确实是李令溪意料之外的事。 奉宸卫指挥使出手抓一个刺客实在有些用宰牛之刀杀鸡的意味,能抓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么快就抓到也不足为奇。 可按理说,奉宸卫自组建至今一直都是为了替皇帝平定逆乱与监察宗室百官,调查刑案并不是其职责所在。 那天晚上撞见沈危,他也没有对这个刺客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兴趣,裴纵为什么要管这样的闲事?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大人是在审案子吗?” “算是。” 李令溪道:“既是审案,为何不将我请去靖巡司或者带人来公府找我做问询笔录,而是三更半夜只身一人来我的院子?我竟不知,奉宸卫何时有了这样的审案方式?” 裴纵面不改色:“自是因为那刺客交代的不止这些。” “哦?”李令溪挑眉,“他还交代了什么?” 裴纵道:“他说,他之所以选择安仁街行刺,与金吾卫无关。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对表姑娘动手,一个月前他曾经潜入过公府柴房,在那里亲手捂死过表姑娘,当时他再三确认她断了气才离开,可不久之后却听说她还活着,他吓得半个月没敢再出门,听说安仁街上有一座小佛寺可以镇鬼,所以跟了表姑娘许久,才总算等到了那晚的机会。” 李令溪:“……” 虽然这事不是假的,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刺客为了撇清与金吾卫的关系能想出这么一番说辞。 她觉得有些好笑:“大人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怎会相信这等神鬼之言?” “我也不想相信,但他说出了公府柴房所处的位置以及柴房内的准确布局,我刚刚去柴房看过,与他交代的所差无几。” “这又能说明什么?” “只看这个确实说明不了什么。不过我想请表姑娘解释一下,不久前在东宫的那场赏梅宴上,表姑娘为什么要扔那个酒杯?”裴纵道,“韩王妃当时说的话,得罪表姑娘了吗?” 原来那天拦她的那个黑衣人是裴纵? 李令溪道:“大人到底想问什么?” 话已至此,裴纵也很直接:“你是谁?” 她是谁。 如果是刚重生的时候被奉宸卫问这个的问题,李令溪可能会慌不择路。 但是此时。 是此刻。 是这个叫做裴纵的人。 先前她便想过,她要做的事孤掌难鸣,无人相帮必然 29.磐石 《京辇之下》全本免费阅读 在这短短几日里,对于裴纵的身份李令溪有过很多种猜测。 譬如父王的故旧,譬如兄长的好友。 唯独没有想过李铮。 长兄的副将,那个自小便跟在长兄身边,连姓名都是长兄所取的人。 与长兄形影相随,随长兄多次出生入死,也同长兄一样,留给这世间最后的音讯,是原本战功赫赫、足以彪炳千秋的生命消逝在了陇州战场的狼烟之中。 “你真的是李铮?”李令溪颤声问。 裴纵道:“赐天家姓氏为李,因我有一身铁骨,故名为铮,我记得当初世子为我取名之时郡主也在场,不知郡主可还记得?” 李令溪连连点头:“是,你真的是李铮,你还活着……” 她无比庆幸此刻夜色已深,否则真怕旁人会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 直到书雪将裴纵请进屋中落座,茶水添满,李令溪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只是开口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纵既然决定来找她,便没有打算瞒着她:“当初我被人所救,在陇州养了两年伤,裴老尚书与其孙裴纵回乡祭祖之时遇上劫匪,裴纵伤重不治而亡,我便使了些法子顶替了裴纵的身份回京。” “是谁救了你?”李令溪抱着一丝希望地问,“是沈危吗?” 能从战场上救下他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他又在沈危手下这么多年,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沈危不太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 却见裴纵摇了摇头。 说出的是一个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 “是秦姑娘。” 足足用了半刻,李令溪才反应过来这位“秦姑娘”指的是谁:“你是说善仪姐姐?” 长兄原先的未婚妻,如今的太子妃? 裴纵颔首:“与裴老尚书交涉,以裴纵的身份回京,也是秦姑娘的意思。” 李令溪愕然:“她为何要这么做?”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了。 还能是为何呢? 为了她的长兄罢了。 她忽然想起,当初前线战事久久未了,长兄原定的归期一拖再拖,善仪姐姐确实来找过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一趟陇州。 当时她已经隐约察觉到朝中的情形不太对劲,便没有答应,而是选择留在京城观察宫中的动向,所以后来善仪姐姐是一个人去了陇州? 东宫宴上见到秦善仪时,李令溪曾为她与长兄未能成为眷属而惋惜,如今得知当年竟然还有过这么一番缘故,心里又多了难以言说的悲凉。 当初为了见长兄一面千里奔赴陇州的善仪姐姐,是如何在得知了长兄的丧讯之后还能施计救下他的副将? 后来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嫁入东宫,成为了大衡如今的储妃的呢? 她不忍心再想下去。 “我知道了。”闭目许久,李令溪重又睁开眼,“李铮,你要不要帮我?” 她没有说要帮什么,但裴纵心知肚明。 他并未立刻答应:“郡主,晋王殿下若是泉下有知,会更希望您好好地活着,其他的事,您可以交给我来做。” “倘若我非要自己来呢?”李令溪问,“你肯帮我吗?” 裴纵沉默了片刻,方道:“郡主但有所命,臣定然听凭差遣。” “那好,我现在就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请郡主吩咐。” 李令溪道:“我要见一见那个刺客。” 裴纵愣了一下:“他与当年的事似乎没什么关系。” “未必。” 她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 蔺夕的死看起来与她毫不相干,但无论是卫家还是贤妃,如今的境遇都是因为当年的晋王案。 就算真的是她多心,审一审那个刺客也很必要。 她现在就是蔺夕。 不弄清楚是谁想要她的命,万一哪天真死在这些人手里,岂不是白重生了这一次? 未免太对不起父兄。 裴纵应下道:“明日戌时之后,我在靖巡司等您。” “若是碰上沈危,你打算如何解释?” 裴纵很是诧异她竟会有此问:“您不打算告诉沈侯吗?” 李令溪道:“没有必要。我现在就是蔺夕,正如我以后会叫你裴纵一样,你也要称呼我表姑娘,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人,你也一样。” 裴纵原想解释两句,但一想到沈危正在做的事,他噤了声。 他想了想,道:“那十五那晚您再来吧,每年的元宵宫宴侯爷都在受邀之列,那天晚上他一般不会来靖巡司。” 李令溪颔首。 裴纵于是告辞。 可刚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郡主,世子的玉佩您能不能还给我?” 他解释道:“其实世子当年离京之前,将这块玉佩交给了秦姑娘,这次秦姑娘是暂时借与我用的,给我的时候她便有些犹豫,我还弄丢了……这几日我都没敢去见她。” 李令溪闻言勾起了唇角,笑道:“不必这么麻烦,我替你还给她便是了。” * 未时近末,正是街上最熙攘热闹之时,倾怀酒肆却已经到了打烊的时辰。 谢叠坐在柜台后面一边打哈欠一边拨算盘,一个伙计来告诉他:“掌柜的,大堂还有位客人。” “请走便是。”谢叠头也没抬,“一直以来的规矩,还需要我告诉你吗?” 伙计没敢应声。 谢叠抬眼觑见他为难的神色,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又是承恩公府的世子?” 还好伙计摇了头:“不是。” 谢叠这才松了一口气。 伙计道:“那位客人早上刚开门的时候就来了,坐了一整日,续了好几盏茶,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小的刚才想去请他,还没走到跟前就被他的护卫给拦下了,问那护卫他家主子是谁他也不说,十有八九是位达官显贵。” “达官显贵?”谢叠嗤笑了一声,“巧了,老子这里最不欢迎的就是达官显贵。” 他将算盘一推,大步流星地走出柜台。 一路上谢叠步履生风,走到大堂看见那张唯一还有人的桌案,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案前坐着的那人穿着一身并不起眼的常服,身形清瘦,脊背笔直,看起来还不算是上了年纪,两鬓却已经有了些许白发,一个身材魁梧的护卫侍立在他身侧,未携刀剑,压迫感却半点不减。 谢叠来的方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熟悉感却依旧浮上了心头。 他弓下身,小步挪到一侧想要看一眼那人的长相。 那人的半个侧脸刚一入目,谢叠的眼睛顿时瞪得像个铜铃。 好家伙! 他猫着腰迅速躲到旁边的楼梯后面,压低了声音吩咐伙计:“你去趟定襄侯府,告诉沈弗陵今天别来了,最好这两天都别来,他要的羊乳明天一早我给他送过去,快去。” 伙计还没反应过来:“啊?” “别啊了!现在就去!”谢叠半点也不敢耽搁,直接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后门,“赶紧去!” “是!”见他如此焦急,伙计也不问了,立马按照他的吩咐出了门。 他一走,谢叠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从后门溜出酒肆,绕个一圈来到大门口,装成刚回来的样子,背着手正准备进门,却见门前不远处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再定睛一看,他刚准备让伙计去通知的那人此刻已经走到了门口,一只脚就要跨进大门。 谢叠:“……” 他恨不得上去将人拽回来,下一瞬便见沈危的身影定在了门口。 谢叠:“……” 他都不用过去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人坐在堂中正对着门口的位置,沈危只要前脚跨进酒肆的大门,一抬眼两个人就能四目相对。 果然紧接着便见沈危一句话都没说掉头就走。 “站着。”冷厉而威严的声音随后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