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冲喜怀了权宦的崽》 1. 暗香 [] 入秋九月,卯时天还是昏暗的。 萧约在街边侧身坐了条长凳,右脚踩凳,右肘支在膝上,掌心托着下颌。 他穿着石青色遍云纹直身,额上罩一条玄色懒收网巾。暗色的衣裳宽松罩着像穿了一身乌云,衣领却是熨帖束着的,如云托月般衬出白皙朗润的面容。 路边小店一揭锅盖就滚出浓白的雾气,把油灯撩得恍惚。 店家行走时带起的风将雾和光都扯散了,晨早的冷风和食摊的热气裹在一起让人脸上又润又凉,头脑清醒。 天色未明,油灯跳跃的昏黄的光衬出琢玉一样温柔的眉目,眼睫长直而浓密,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挺拔的鼻梁让晨风吹出鼻尖一点点红,双唇没被吹得干燥,还是红润的。他坐在那,就让人想到天下太平安逸富足。 萧约阖眼闻到刚出锅食物的香味,听着脚步声走近,响起抹桌端碗搁勺子的声音,这才睁开眼。 面前已经放好了一碗嫩嫩的豆花,正袅袅地往上送着热气。 店主把一小碟油辣子往萧约面前推:“萧公子,快趁热尝尝,按你说的方子改了卤水,我瞧着是比从前更嫩了。这又是昨天我去地里收的豆子,家里的不到寅时就起来磨的——” 萧约坐正了身子,抬眼看店主。 店主搓了搓围腰,不说话只是笑。 “这豆子打得细嫩,起码泡了一天一夜,会是你昨天收的?考我是吧。” 萧约说罢慢悠悠摸起勺子,盛一点油辣子均匀洒下,将热乎乎的一口豆花送进嘴里。 店主心服口服,竖起大拇指:“这都闻得出来!萧公子鼻子是真灵!” 细嫩的豆花几乎是入口即化,萧约吃东西很斯文,慢慢品着滋味。他吃豆花时,店家也不忙着顾锅里灶上,坐在对面闲聊。 “萧公子,你给我家里那个配的香水好闻是好闻,但我们天天烟熏火燎的,都串了味了,白白糟践了好东西。像你们这样的富贵闲人才好弄得香喷喷的,我们实在是用不上……老夫老妻过一辈子了,我也闻不出个新鲜来。再说了,你帮了大忙,让我家生意红火,我谢你还来不及,哪好再收你的东西。” “萧公子,你给多少人家配了香啊?我晓得香料价格都不便宜,你总是白送给人,会不会太亏得慌?别在我们这些大老粗身边打转了,不如多去县里那些富户家里走走,说不定哪家太太喜欢你调的香,看上你做女婿,也挺好,又是门当户对的……” “富贵人家的日子也不都是好过的,有钱人像你这样和气的更是少极了。我就晓得一家姓刘的,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我老婆子的姨妈是牙婆,跟刘家做了几次生意,说是当家的老爷左一个右一个地娶小老婆,倒把上了年纪又没生育的大老婆成日打骂……” 萧约吃东西时不说话,但不时抬眼和店主对视表示他在听。 一碗豆花一碟辣子,一勺一勺全吃进肚里天还没亮,但满口生香,周身都热乎起来,寒气由内而外地被驱散了。 “用香不是为了取悦他人。你妻子大概也不想一辈子身上都是灶火味,她愿意用我便愿意送。香料的作用也不仅仅是闻着舒服,还能振奋人心,甚至作为活下去的支柱。有钱没钱的人都用得上。至于亏不亏,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萧约拍下几枚铜钱:“——卤水再怎么调,总撇不开那股涩味,豆腥味也还是太重了些,不如卖豆浆。” “是是是,我家老婆子是喜欢的。”店主不去收钱,反而抻长脖子问,“豆浆……可是萧公子,这豆花都有人嫌太嫩了填不饱肚子,汤汤水水能管什么事?谁大早上会花钱喝汤呢!不上算啊!” “谁让你卖给下力的人?既然要做出名堂,吃饱倒是其次,卖的就是这个滋味。也不一定别人上门来吃,你未必一辈子守着这个小摊。我给你个配方,将几种豆子打磨在一起,比例一点也不能错。”萧约起身走进薄雾里,“半个时辰后,照旧送热豆花到我家里,别去早了。” 店主下意识应声“好嘞”,心里却犯嘀咕。 街边小摊不卖给做工下力的人,难道还卖给达官贵人不成? 哎,怎么就不成呢! 自从得萧公子指点,客人们都说改良过的豆花又香又嫩,日日都来呢!客量比从前多了三四倍,还有人专程从城西那边来吃。就连城外拂云寺,大师父们都来订豆花当做斋饭招待香客。 路边小吃不起眼,但滋味是实打实的好啊! 人分三六九等,有吃山珍海味的也有啃树皮的,富人吃肉穷人吃糠,但还有爱吃烧饼的皇帝呢! 豆花怎么就入不得有钱人的口了?若是打出名声,说不定真能长期做上富贵人家的生意。过个几年,能攒住家业开一间大酒楼也未必。 店主揪住围裙忍不住地喜形于色,目送萧约进了宜县有名的象姑馆,心想萧公子年纪轻轻怎么也好这个?别耽误了传宗接代。 转念再想操这份闲心做什么,人家是什么家境,又不是玩不起。玩归玩,萧公子头脑好用,定不会在生儿育女继承香火的大事上犯糊涂。 店主去萧家送过几次豆花,知道他们是大约一年前来宜县的。 萧公子家里有对上了年纪的父母,好像还有个妹妹。 老爷夫人都是善人也不拿架子,每次送豆 2. 凶案 [] 县衙接到报案很快派人来到登芳阁,为首的是身穿绿色官服的典史,名叫万济宽,带着五六个快班的衙役。 两个衙役将登芳阁大门把住,任何人不得出入,另有一个去堵了后门。还有两个将在店里过夜的客人一个个揪起来归拢了扣在一间房里,小倌们另关一边。 风月场所都是夜里忙白天睡,一大早被揪起来,一个个都睡眼惺忪抱怨着。有那稍微清醒些的,知道是出了官司,皱着眉说晦气。 小倌哭嫖客骂,衙役粗声粗气呵斥,登芳阁清早从没这么热闹过。 闲杂人等都关完了,萧约两类都不属于,万济宽听龟公说他是来找落雪的,上下将人打量一番没急着问话。 凶案现场就是落雪接客过夜的卧房,并没有什么血腥场面。门是开着的——落雪第一个发现客人身亡,惊慌之下忙往外跑,现在还惊魂不定。 一踏进屋里,夙夜的酒气夹杂着其他淫靡的气味扑面而来,实在是不好闻。萧约敏锐地从中分辨出方才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床榻上被褥凌乱,旁边是翻倒的烛台,红色的烛泪落在脚踏上像一滴滴凝固的血,床头栏杆上鞭子蛇一般地缠了几圈。 衙役上前用白灰在死者周围画了个圈子,框出尸身,以便稍后仵作赶来现场勘验。又检查了各处,然后对上官摇头——窗台地上都没再发现另外的脚印,也没有更多线索。 万济宽背着手,瞧了一眼仰面躺倒身量肥大的死者,转过头来盯着瑟瑟发抖的落雪:“死者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做何行当?” 已经入秋了,落雪穿得仍然单薄,明明是男子却一身女装,惊慌失措下更顾不得仪态,看起来不伦不类又格外怯弱。 他魂不附体似的反应迟钝,抬起头,面上脂粉早就被眼泪揉花了,眼圈更是红肿得像桃子,目光空洞又惊惶,张着嘴却什么也答不出来。 “锯了嘴的葫芦!赔钱东西!”老鸨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用手帕揩泪,“这是刘康刘老爷!刘老爷是店里的常客了,经常照顾落雪的生意,熟人熟事的,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灾祸……刘老爷家里是做陶瓷生意的,家大业大,莫不是被贼人盯上了谋财害命?还是什么仇家寻到这里来了?听说他最近又要办喜事呢,怎么就……” 万济宽扫了一眼落雪露在外面的手腕,腕上有一滴凝固的烛蜡,皮肤上一片青紫不知道延伸到什么地方。 老鸨哭哭啼啼地往他身边靠,手帕掩着红唇低声道:“典史老爷,我这店里算的是寻欢作乐的风流账,可不能背上人命官司,怕是要把客人们都吓跑了……我们这地方向来规矩行事,大老爷你也是知道的……” 律法规定官员不得狎妓,但规矩之下总有空子可钻,小倌接客的象姑馆应运而生。官员之中滋生男风之好,谑玩娈童倒被称为一件雅事。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老鸨将媚眼抛了又抛,一张面额不菲的银票被揉成团悄悄塞到万济宽手里。 萧约在旁默默看着,和皱着眉四顾的万济宽对上一眼。 银票被推了回去。 比送钱还糟心的是送不出钱。 老鸨这下顾不上肉疼银子了:“大人您不能……这……” “这还是今年县内第一桩命案,县尊知道了定要过问。眼看着没几个月就要过年了,查不明这桩案子,我没法给县尊交代,县尊不舒心大家都不好过。”万济宽摇头,“现场证据已经很明白了,就是这男娼杀害客人。这厮听好,若是现在交代,还可算你自首,也免了受拷打之苦。若是拒不认罪,可没什么好果子给你吃!” 落雪闻言扑通跪地,死命摇头道:“不!不是!我没有杀人!不是我杀的!” 老鸨怔了怔,也急声道:“落雪胆子小,怎么敢做杀人的事?他不敢的!再说,他瘦成一把骨架子,怎么杀得了刘老爷这样块头的人。我们这种地方,从来都是低眉顺眼伺候人的,哪里敢杀人啊!” 万济宽二指并拢指向死者颈部,一枚梅花形式的素银簪子穿透了皮肉,簪身完全插进脖子,只剩簪头露在外面。 “很明显这就是凶器了。这难道不是你的东西?”万济宽厉声对落雪道,“刺在脖子上扎穿喉管,并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致人死命。你趁他酒醉,近身用簪子将人刺死,证据确凿!还不认罪吗?” 落雪下意识抬手摸头,只摸到被酒水打湿散乱的发髻,又抬眼去看尸首,颓然跪坐:“不……真的不是我,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我不知道是谁……” 万济宽质问:“你和刘康同榻而眠,若不是你,凶手杀人时怎么会留你性命?你又怎会毫无察觉?” “我……我快天亮的时候出、出去了一趟……”落雪嗫嚅道,“我……我疼得厉害,找了些药……” “谁能证明?” “我……我不知道……” 落雪急着自证,想拉开衣襟给众人看涂在伤口上的药膏,万济宽和衙役都嫌恶地皱起眉头。 行动间腕上那滴红蜡脱落,像是将衣裳也扒了个干净似的,落雪心头一窒,脸上又白又红。 一只青釉的小罐从落雪怀中掉出,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动。 老鸨听见县官说是落雪杀人,叫苦连天着拍掌跌脚,对落雪又踢又骂:“迷了心的东西,下贱胚子!你怎么敢在老娘的地盘上作死,脏了这块地,晦气!真是晦气!你这二两重的骨头,就是敲碎了攒堆儿也赔不起老娘的损失!” 落雪哭都哭不出来了。 萧约俯身捡起滚到脚边的瓷罐:“人不是他杀的。” 万济宽道:“差点忘了还有你。天不亮就登门,若不是同谋,实在说不通。” 萧约被指为同伙并不惊慌,走上前来,揭开瓷罐的盖子给万济宽看了一眼又快速盖上:“我来找落雪拿东西。” “这是何物?”万济宽瞧见罐子里浸着乌黑的一绺,“和你一大早登门有什么关系。” “头发。”萧约将落雪扶了起来,众人都可以看见落雪鬓边少了一截头发,“我是制香的,答应了落雪要为他制一款独属的合香,所以需要他身上的东西做原料。将发丝浸在油里能使其味不散,我想早些取到配料早些制作出来以保纯粹,所以一大早就来等着。” 老鸨连忙点头作证:“是了是了,阁里好些伢子都想找萧公子调香,萧公子的手艺整个宜县都有名的。” 万济宽看萧约神色镇定,衣着面貌都可见其养尊处优家境优渥,目光更无半点躲闪,便道:“是否同谋,我自会再细细查证。这男娼手臂之上多有新鲜的烫伤鞭伤,明摆着是他不堪□□故而杀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落雪周身一颤,急忙往下拉扯衣袖,却又扯动身上其他伤口。 萧约道:“死者对落雪所作所为残暴,确实该死。但不是所有人都会以牙还牙,更多的是迫于无奈只能忍受。落雪心地良善,也并不愚蠢,怎么会不知道杀人偿命?若真是他杀的人,他怎么会不去逃命反而叫嚷开来?” 万济宽嗤笑:“这就是你的证据?冲动杀人只需要一时愤恨上头,哪里顾得上许多?至于行凶后不逃,焉知 3. 新生 [] 落雪被救下来,脖子上裤带勒出的红痕看着触目惊心,但和肩颈处新旧叠加的伤口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老鸨把人又是一顿打骂,嚷着还没让自己回本,阎王爷也不能收他,一口一个赔钱货地叫着。 落雪目光空洞,像是灵魂已散,只剩下一副躯壳。 萧约劝了几句又给了一把银子,好歹把老鸨推出屋子,关起门来只剩他和落雪对坐。 萧约从袖中摸出青瓷罐子,推到落雪面前。 落雪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死死垂着头,双手搁在膝头指节交缠。 “昨夜住在这个屋子里,会害怕吗?”萧约揭开瓷罐盖子,直径两指的小罐内盛满了洁如凝脂的香膏,馥郁的腊梅香气瞬间在两人之间荡开,萧约轻声道,“世上是没有鬼的。即便是有,鬼也斗不过人。要不然人人都不怕死了,变鬼倒成一桩好事了。做恶事的人变成鬼也会下地狱,用锁链捆紧,在油锅里炸,不会再害人。不用怕。” “公子……我……”落雪没想到会有人担心他怕不怕,一抬头眼泪就往下坠,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伸了伸手却又很快缩回去,“我……我不配用这么好的东西……萧公子,多谢你……” 萧约道:“该说谢的是我。我喜欢调香,又常弄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愿意舍头发给我调香,是你成全了我,又制成一款新香。” “公子竟然对我说谢……我这样的人……身上还有什么珍贵的,就是死了,也只是脏了一块地,我没脸去见爹娘……我是不配的,白白让萧公子辛劳一场,还玷污了这罐香膏。” “喜欢这款香吗?” “嗯……喜欢。” “喜欢就好。你若觉得这香好,那都是因为它出自于你,好处当然也是因为你自己。”萧约道,“我问了药店,加了一些药材进去,既不影响味道,又使膏体有祛疤养伤的功效。你要是真谢我,就都用了,也不枉费我熬了一夜。” 一罐香膏,若是用到见底,怎么也得一年半载。 萧约是让落雪好好活下去。 落雪抬起脸来,短暂地和萧约对视一眼,很快又垂头以袖拭泪:“萧公子,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该听你随意处置,但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我丢光了父母祖宗的脸面,分明是个男人,却日日打扮成女人模样,出卖身子做这下贱营生过活……我家里原本也是读书人家,我母亲……我……萧公子,我真的没什么指望了……” 萧约道:“那枚簪子,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吧?” 落雪闻言周身一颤,泪流满面地看着萧约,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点头。 “我看出来了,这枚簪子对你很重要。”萧约从袖中拿出银簪交到落雪手里,“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簪子我替你要回来,也洗干净了,好好收着吧。” 落雪将簪子紧紧握在手里,扑通一下跪在萧约面前:“萧公子,多谢你!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我这样低贱的人,旁人连靠近些都觉得不堪,何况这簪子牵连了命案,谁都会觉得晦气,但萧公子你竟然……我……” 落雪说不下去了,砰砰地给萧约叩头。 萧约将人扶起来:“没有什么低贱不低贱的。若说卖身可耻,狎妓更加可耻。你是没得选的,但仍自尊自爱,比那些用钱权买消遣的更有人格。簪子能洗干净,也就没有晦气了。身上的伤也会痊愈,苦难总会过去的。都是为了谋生,你的伤和那些搬扛下力的没有什么差别。” 落雪眼里又有了光,萧约说的这些话,他从前万万想不到。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嫌他脏。 “萧公子,我……我没什么报答你的,只有这身子……”落雪两颊绯红,轻薄的衣衫领口有些垮,露出细腻的肩颈,他断断续续道,“我昨夜把自己洗过很多遍,没有沾染什么脏病,只要公子不嫌弃……我……” 萧约才二十岁,虽然行事从容但听见这样的话还是有些愕然,半晌道:“我为你调香,和你说这些话,都不是为了这个。” 落雪赧然拢起衣裳:“是……我不该胡言乱语……只是想报答萧公子,是我忘了身份了,怎么敢玷污公子……” 萧约道:“我不是你的救星,总归要你自己撑得起来,将未来的路走下去。这屋子太闷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落雪抬眼:“出去?我怎么能出去?” “官府那头不用担心,老鸨那里我也说好了。秋日天气爽朗,去城外转一转,心情也舒畅些。拂云寺附近的菊花这时候开得正好,我答应了住持要给寺里供应檀香,也想去采些鲜花调配香料,你可愿意替我从旁参考?” 落雪激动点头,自从十五岁被卖进登芳阁来,他再也没有踏出这里。日复一日都被困在这个小屋子里,被颓靡沉闷的气息包围,日夜不分做噩梦似的,简直要窒息。 能出去简直太好了。 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能踏出这一步,就有彻底离开的希望。只要活下去,总有攒够赎身钱的一天。 萧约和落雪走在城郊,拂云寺就在不远处的茶山顶上。 落雪一路挑着新鲜饱满的野菊捧在手里,他身上穿的是男装,头发也用银簪束了起来,脸上笑容灿烂,虽然瘦削无肉,但气色看着是好多了。 “萧公子,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落雪想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道。 萧约:“问吧。” “你是怎么让官府放过我的?一桩命案,竟然就这么摆平了……”落雪小声问,“会不会花了你很多银子?” 萧约摇头:“没有。我爱调香,也相信合适的香味能够振奋人心给人勇气,给宜县里许多人家都送过香料,其中就包括刘康的夫人。” 两人走到山脚下,听见噌弘的晚钟。 “那位夫人在刘康未发迹的时候就和他结发,可以说是糟糠之妻,成婚多年无子常被刘康打骂。后来刘康做生意发了家,纳了许多小妾,还是一无所出。即使如此,刘康也不觉得是自己有问题,不停地纳妾,更加地苛待原配,还放纵小妾欺压正室。这样的人死了正好,起码他妻子有了生路。家族里的人从前在这守财奴身上捞不到好处,都想把自家孩子出嗣过去继承家产,所以不会有人追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官府自然也就顺水推舟把这桩命案变成意外了,官员政绩上也好看。” “竟然可以这样……”落雪听得发懵。 萧约看着落雪手里的菊花:“其实世事巧合,冥冥之中自有关联。那位夫人喜欢菊花的清苦回甘,所以我用菊花来为她制香。我昨天又去了刘家一趟,她说希望我再为她配制一些熏香,来日方长,她要好好地过。你采的这些很好,正好我再制一盒香送给她贺喜。如此,算是你成全了她,她也成全了你。” 钟声从山顶一直荡到山下,落雪感觉身心都得到了安抚净化。 曾经在痛极了苦极了的时候,落雪也质问过满天神佛,他从未做过坏事,怎么不对他慈悲一些?怎么不施舍给他一丝一毫的悲悯? 而今,从前被 4. 诱惑 [] 萧约给很多人配过香,习惯用气味作为人的记忆点。 薛照闻起来很特殊。身上似有若无一股冷香,像是梅梢上的积雪在日光下消减,又像是徒手从井里捞出一块碎冰——这样不像描述嗅觉,更像是说冷热体感,感受低温给人带来瑟缩恐惧。 据说人受冻濒死时会产生幻觉,感到热得受不住,在难以消除的燥热中面带微笑死去。 冷的冰雪和热的血肉好像是两种极端,又好像没什么界限。 生和死,冷与热,白与红……极淡就是极浓,勾着人不要命地追寻,纯粹到极致的味道对萧约有致命的诱惑力。 然而真要把握又虚无至极,仿佛一场幻觉。 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沉溺上瘾。 萧约周身的血都在狂涌,指尖都发颤了,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等他稍稍回过神来,把注意力放到对方的长相上时,薛照已经转身背向他,举步向着山顶拂云寺去了。 他长什么样来着?没来得及看清。只知道他很好闻。 萧约听见老者方才说“三天之内一定做好”,那么所做的壶一定是这个人订的了。 秋夜向晚,萧约跟在薛照身后,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菊。 一前一后相隔半步走了一程,萧约先开口道:“我们见过。若是问你名姓,大概你是不会回答的,我不会多事的……相逢即是有缘,我可否为阁下调制一款专属的合香?” 声音一出,薛照脚步就停了。 他转身,蛇一样冷的眸子盯住萧约:“你胆子很大。” “是有些冒险,但我只是想调香而已,并没有做什么该死的事。”萧约深呼吸,胸腔里满是野菊的苦味,“我不会影响张老汉制壶的心情——你会等到他烧制完成再走吧?三天也足够我制香了。上好的壶品上好的茶,不是也该配上好的香吗?只需要给我一点你身上的东西,我就能配制出来,独一无二的专属于你的香。” 萧约语速很快,额角鼻尖也出了一层薄汗。 他说了很多,其实还有一句最想说但没说—— “你好香啊。” 薛照瞧了他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转身继续走路。 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这回看清记住长相了,这人长得还真好看。 萧约家里富足,祖上好几代积累下的财产可以说抛洒着花也伤不到皮毛。家里有不少当世稀奇的玩意,譬如在玻璃上镀银的镜子,平整光洁,能把人像照得清清楚楚,铜镜的清晰度完全不能比。 萧约清楚自己的长相,温温润润没什么攻击性,皮肉细嫩眼眸清澈,像是一尊烧得很好的纯釉瓷器。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同时也很能照拂他人的。 好看的人各有各的好看法。 听雪也是相貌柔和的类型,但他眉目深邃鼻唇精致更有女气。日常描眉装扮,连声音都可以掐得尖细,若不知底细还真是辨别不出男女。 而眼前这个人长相浓艳——五官都美得极其张扬,狭长的丹凤眼,浓密而长的眼睫,弯翘的睫毛把眸子衬得越发深邃,挺直的鼻梁,和白皙得有些森然的皮肤对比鲜明红而薄的唇——这样的长相却不会让人认错男女,十足少年人的桀骜与冷冽,艳而不媚,如金石而非膏玉。 萧约头一次直观地认识到,浓艳二字并非女性专有的形容,男人也可以相貌夺目。再配合上那身红衣,可以称得上勾魂摄魄乱人心神。 可是,野外的菌子越艳丽越鲜美,毒性也越强。花里胡哨的蛇多半有剧毒,咬一口就要死人。 ——但是他真的好香啊。 萧约低头走路,将开得正好的菊花一朵朵揪下脑袋,轻便地塞进袖子里,茎梗扔了于是腾出双手来。 说不紧张恐惧是假的,毕竟对方杀人不眨眼—— 萧约鼻子很灵,方才几乎是瞬间就凭气味认出了眼前人就是昨日在登芳阁杀死刘康的真凶,所以才说他们见过。 他挑着听雪离开卧房的间隙干脆利落杀了人,还从容自若地下楼从前门出去,心态不是一般的沉稳。能把质软的银簪用得那样凌厉精准,身手高深莫测,来头也一定不简单。大概是杀人灭口的行家。 这项结论并不难推出。因此,办案的典史才放弃了追查,“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萧约提示的“意外身亡”的结论。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走在前头的人突然问。 “啊?”萧约应声抬头,很快反应过来,“哦,你别多想,我没有专门探寻你的踪迹,在这里再见纯粹是巧合。” “巧合?” “我发了愿供奉佛祖,自从来宜县,就常来拂云寺。寺里用的熏香大多是我调配的,佛门礼轨里初一十五是香期,我总要提前做些准备。” 薛照紧接着毫不避讳道:“那你凭什么确定是我杀的人?昨天匆匆对视一眼,四周又那样暗,你怎么知道是我?” 萧约抿了抿唇:“我的眼睛没有那么敏锐,但我可以凭气味。” “嗯?” “每个人的味道都是独一无二的,对视的瞬间足够我记住你的味道。现场没留下什么东西,但有你的气味。”萧约道,“还有一些旁的印证。我昨天去了刘家,听刘夫人说死者本来又要强娶一房小妾,那姑娘还不到十八岁,刘康死了也算是免了一桩伤天害理的事……方才听张老汉说前些日子家里有烦心事耽搁了做壶,你又很在意那壶似的……于是就都联系起来了——” 萧约看着薛照:“你为了让张老汉安心做壶,所以替他除掉了强抢女儿的恶人。” 薛照眉梢微抬,并没有接话,而是转而问道:“你叫什么?” “萧约,字栖梧。”萧约如实回答道,“我家是做生意的,前些年住在陈国京城,一年前才到宜县来。” “陈国,京城……人往高处走,你家却是反着来的。” 宜县位于梁国之南,虽说气候宜人生活安逸,但终究不算个发达的地方。 梁国与北边的卫国都是陈国的藩属国,梁国姓冯,卫国姓薛,二者的国都尚且不能和陈国京城相提并论,更不用说小小的宜县了。 萧约道:“我没有说谎。如果说我将搬家的经过再讲得详细些,你会答应让我制香吗?” 这么执着?真不怕死啊。 薛照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松动:“你昨天用的是什么香?” 昨天早在对视之前,薛照就盯上了萧约。 那时香还未燃尽,细白的烟雾袅袅腾升,显得瞑目静坐的萧约格外闲静从容。这种轻盈的松弛感仿佛会传染,很能卸力,薛照当晚久违地睡了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雪中春信。”萧约道,“这是很经典的合香,用料也都是常见的,我用了些梅蕊上的雪做引子。你想要?可以换——让我为你制一款独属的香。” 薛照道:“你才说了是经典常见的,凭什么非要和你换?” “也是。”萧约点头。 5. 妹妹 [] 听完薛照自我介绍,萧约下意识往他身上某个位置看去。 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冒犯,但因为困倦阖上了眼睛,没有愠怒追究。 薛照坐一只蒲团,背抵着供桌,双臂环抱在胸前,偏头睡着了。看起来毫无防备,毫无攻击性、威胁性,可以任人为所欲为的样子。 萧约放轻脚步靠近,他手边正好有刮取香料的小刀,虽然对方束了发,动作放缓些还是可以不惊醒他就割下一缕头发。 乌黑亮滑的头发。 他真的好香啊。 一股幽弱的香气从薛照身上散发出来,淡就是浓,浅就是深,若有似无最能勾人。 萧约都快动手了,心里突突地跳—— 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太变态了? 怎么能趁人睡着去偷呢? 还是偷头发。 况且,不是所有人的头发都最适合用来做引子制香。也可能是别的,一滴汗或者一滴血……弄明白才好。 萧约低头看着薛照的手,少年人筋骨强劲有力,皮肉贴骨指节修长,白皙干净,没沾一点脏污。 薛照在梁国可是顶有名的人物。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深得王上倚重。代秉笔之职,同时拥有阁臣和内官权限,兼具票拟批红的资格。还提督缉事厂,被梁王特许监察百官,能将手伸进各衙门。做事雷利果断,又敢下狠手,有数不清折磨人的招数,凡是被他拿住的人再没有囫囵个脱身的。 经过几次大案,文武官员无不忌惮,薛照可以说是权倾朝野的存在。 听说这位呼风唤雨的权宦,出身也很是不凡,是梁王之异母妹章台郡主亲生。郡主是前任梁王宠妃之女,若不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昭定世子短命,如今坐在梁王位子上的就是薛照的嫡亲舅舅了——如今这个也算亲舅舅,只不过血缘更疏淡一些。 因为薛家十来年前犯了谋逆大罪,好像是和巫蛊有关,男丁几乎被杀绝了,只有薛照和其父薛桓因为章台郡主弥留之际的一点情分才得以活命。 不过,也只是保住性命而已。 薛桓被派去守王室陵墓,薛照则自小入宫做了宦人。 虽然薛照被舅舅梁王器重,但到底是为奴作婢,又受千夫所指,落个跋扈狠毒的难听名声,这一辈子算是洗不干净了。 梁国都知道,薛照今年才十八岁,小小年纪就做尽了恶事。长得一副妖冶相貌,活脱脱妖精脸面恶鬼心肠。 薛照,字观应,杀了人还能安安稳稳睡在观音座下。 萧约猜到他来历不一般,没想到这样不好惹。但还没得到应承,又实在舍不得那点勾人的冷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纠缠下去。 萧约坐回原位,他整夜都忙着调配寺里用的熏香,僵着脖子没转身看一眼。 雪中春信燃了小半个时辰就熄了,没有再续上,但余味在大殿里盘桓。 快天亮的时候,所有的香气终于随着夜色一同寂灭。萧约动了动僵硬的肩颈,转头一看,薛照已经不在了,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醒离开的。 眯了一刻多钟,萧约和监寺交接了配好的熏香,又在大殿里进奉了今日的第一炷香。 双手秉香贴在眉心,深深几拜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 萧约想起昨夜薛照说的话,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相信神佛。 为什么不呢,但凡心之所愿可能实现,再渺茫不切实际的尝试也要去做,再大的代价也愿意舍。 萧约上香完毕,转身出了寺门。他并不怕跟丢了薛照,毕竟有张老汉的壶在,薛照这几天是不会离开拂云寺太远的。 十五这日来上香的人多,萧约对拂云寺很熟悉,所以没从正门出去下山,而是从后门走,即使这样还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抱歉,在下实在是莽撞,有没有伤着公子?”一双手扶住了萧约。 “无事。”萧约抬眼一看,面前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相貌儒雅五官颇有正气,但双眼有些红肿,眼底淡淡的乌青,下颌蓄着不长不短的胡须,身上道袍也重重叠叠打了好些补丁,看着缺觉又缺钱,有些落拓憔悴。 “今日是十五,寺里住持和监寺都很忙碌,若有急事,恐怕一时也找不见人,进寺先放宽心坐下休息一阵吧。”萧约颔首致意,侧身让过便要继续下山。 那人叫住他:“在下齐咎怀。公子怎知我要找寺里管事的?” 萧约微笑道:“这个时辰早就赶不上进第一炷香了,况且知道寺庙后门的香客不多,齐先生定然是和寺里熟识的。” “公子敏慧。”齐咎怀行个揖礼,略带赧然地抬袖擦擦额上的汗,“看来公子也是寺里常客,只是从前没有遇见过。今日确实是有些事情想与寺里商量,情急之下失了从容,让公子见笑了。多谢公子提醒。” 萧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下山回家,走在街上听见有人议论说今日秋闱放了榜,本县中了几位举人,报喜的拿着报帖都到过各位老爷家里了。 梁国是陈国的藩属国,制度大致都比照上国,但各方面又多少有些差别,比如梁国并不禁止商人子弟科考。 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无论富贵贫寒,但凡家里孩子有点天资的,都要送去读书考试。 但萧家并不这样。 萧约回到家里,换了衣裳先去妹妹院子里,没看见人,听丫鬟小湘说老爷又请了大夫,领了小姐去书房面诊呢。 “哪里来的大夫?梁国有名的大夫不是早都请过一遍吗?”萧约问。 小湘摇头:“我也没见到,但听门房说好像是老爷亲自去门口接的。两个人,师父带着徒弟,都挺年轻的。” “好,我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萧约在街上买了糖葫芦带回来,坐在妹妹的房间里,临窗的桌子上摆着一排泥做的小人。 窗外的花园种了一小片应季的花,更大的区域是空着的,只堆着陶土。 宜县盛产陶瓷,紫砂壶更是全国闻名。自从搬家到这里,足不出户的妹妹也有了新的乐子,日常捏些小玩意,起先是猫猫狗狗小动物,后来手艺精进了就开始捏家里人:爹爹、娘亲、哥哥还有小湘……都是惟妙惟肖的。 “哥哥!糖葫芦哎!” 萧约手里一空,抬头一看,和自己相貌相近的妹妹正咬着山楂果,笑得眯起眼睛。 “哥哥,你昨晚没回来,有没有挨饿?夜里冷不冷?”萧栎在萧约身边坐下,“爹爹说,我们又要搬家了,搬家好累啊。” 萧约揉揉妹妹脑袋,称呼小名:“月月,我们用最好的马车,车里铺得松软暖和,慢慢地走,这样就不累了。哥哥给你准备很多好吃的,路上慢慢吃。新的大夫有没有让你吃药呀?” 萧栎穿得暖和,水红袄裙之外套一件滚着绒边的鹅黄短褂,皮肤白里透红,一双眼睛格外晶润明亮。她摇着头道:“爹爹说是庸医,不让他们给我开方子,把他们骂走了。哥哥,我不要吃药,那些药都好苦,我也没什么病啊。哥哥,你跟爹爹说,别让我吃药了吧。” 萧约看着妹妹心软得没办法:“嗯,我去跟爹说。” “哥哥最好了!”萧栎吃完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去院子里玩泥巴了,小湘在旁伺候着,两人玩得挺开心。 萧约往书房去,半路听管家说老爷去前堂了,家里有客人来。 登上前堂,萧约瞧见齐咎怀正和父亲对坐。 齐咎怀无心饮茶,看见他上前,急忙起身:“萧公子!” 萧约对他点头,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有什么事么?” 萧梅鹤年过六十,他一辈子就娶了一房妻子,两人青梅竹马恩爱一生。早年间二人子嗣艰难 6. 跋扈 [] 萧约太阳穴突突地跳。 “你怎么会来这里——”萧约想把人拦住,拖到一边说话,却连个衣袖都没摸到。 薛照迈着一双长腿跨过了萧家门槛:“寺里的床板太硬,被褥也潮湿有霉味。” 萧约:“……” 这是你随便闯进我家的理由吗?萧家生意虽多,但就是没有开客栈。 ——况且,你才杀了人,我还牵连进这桩凶案啊,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上门来? 萧约四下张望,好在这时无人经过。 薛照走得步子大,萧约快走几步跟上,引着他往无人的地方走。 “你离了拂云寺,不担心那把壶吗?”萧约盯着薛照,那日匆匆对视下疲惫的双眼此时倒是清亮澄明,有了几分活人的光彩。 薛照言语简短:“该死的已经死了。” “就不能做得更稳妥些吗!万一官府偏要继续查案呢?万一还有人找张家父女麻烦呢!就剩两天了,你也不是贪图享受的人——” “凭什么我不是?” 薛照骤然停住脚步,语气生冷。 两相对视,萧约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想薛照的身份,不要往不该看的地方瞟,但目光总是忍不住乱飘。 这么香、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是个太监呢? 也没条件纵欲过度,怎么先前眼睛瞧着那么疲惫? 带着探寻好奇意味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薛照脸色难看:“你不光胆子大,也有些活腻了的样子。” “我没活腻……”萧约低头压住乱瞟的目光,他本来想就事论事把人从自己家里劝出去,没料到对方会多心。 原本就冷着一张脸,现在连眼珠子透出的光都是冷的。 怎么这么敏感,心眼这么小。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情有可原。原先是郡主之子,便是皇亲国戚。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家族牵连,如今成了残缺不全为奴为婢的宦官,这落差确实太大了。 再者,即便是寻常的贩夫走卒,也不会觉得割了那二两肉去做宦官有多光彩。 萧约默默在心里记下薛照忌讳提及出身、厌恶别人看不起自己,换了个角度好言相劝:“除了那把壶,我不知道你来宜县还有什么目的。既然你杀区区一个土财主都要隐匿身份,那么自然是有不能外人道的地方,知道你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不住客栈而隐姓埋名在寺庙落脚。我家里这两天就要搬家,进进出出许多人,万一又把那桩案子翻出来怎么办?何必因小失大担上泄露身份的危险呢?你就不担心吗?” 薛照瞧着萧约柔和的面容,五官温润不显威胁,他耳朵生得好,高于眼眉,是富贵相,但人有点疯。 这还是第一个,明知他危险还不退缩的,即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也没像其他人那样避之不及。 还自己往上凑。 薛照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香味,一时间却也猜不透对方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萧约诚恳道:“住在我家里对你没什么好处的。为了你的安全,也免得把事办砸,还是回拂云寺吧。” 薛照冷哼道:“我仇家极多,若是泄露行踪,该担心的是你。” 萧约皱眉:“你威胁我。” 萧约肤色白,但不是那种缺乏血色的惨白,而是由内而外透着滋润的气色好,二十岁了还可以用粉雕玉琢来形容。他眉头一蹙显得脸颊微鼓,有点像奓了毛的狮子猫。 “嗯。” 薛照从前没见过面团子生气,白里透红鼓起来,仿佛之前的沉稳冷静一戳就破。 “我与你的事,为什么要牵连家人?我能怎么替你遮掩,我……好吧,我来想办法……但是,你的身份,我父母那边该怎么说?” “那是你要操心的,不关我事。” “行,家里也由我去解释……那么我专门腾一间院子给你,就说是我留朋友住宿。你在我家里不能乱走,进出也不要走正门,免得引起官府注意……张老汉那里最好也不要明着露面,官府也不是完全尸位素餐,若是有人暗中追查,理一理各方关系,就知道背后是你了……” 萧约叮嘱了许多,但薛照只有一句:“还轮不到你管我。” 真是和传言中一样跋扈啊。 萧约被他油盐不进的霸道行径抵得噎住,抿唇深呼吸,两颊有浅浅的酒窝:“那么,既然要互利互惠,这回你会给我点东西了吧?” 薛照:“不会。” 萧约:“……” 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此何人哉! 早知道直接偷头发了! 萧约养尊处优二十年,在富贵窝里陶冶出一副温和从容的气质,待人接物让人倍感舒适,发火动气想骂人倒是从认识薛照才开始的。 刻薄的死太监。 说不清为什么,薛照越是瞧着萧约一脸气愤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心里越是痛快,比听大狱里犯人嚎叫求饶还心情舒畅。 萧家家大业大,衣食住行都讲究。这间宅子是来宜县后现买的,也没怎么问行情,看着合适就买下了。如今搬家提得仓促,也来不及慢慢找买家,只要是不太离谱的价格,不管回不回本都出手了。 萧约领着人往自己院子旁边空出的客房带,路上经过妹妹的院子,薛照对着关闭的院门道:“这里瞧着不错,勉强还能住人。” 萧约心说你倒是会挑,还“勉强能住人”,妹妹院子里一草一木桌椅床榻都是从陈国带来的,不说价值连城,也都是有价无市的精巧珍品了。 “这里不行。不能给你住,你也不能进去。这一点没得商量。”萧约严肃道,“我知道,你本来是我不该招惹的人,但已经认识了,就没有必要畏首畏尾。既然我有求于你,就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让你看到我的诚意。但我也有我不能触碰的底线,若逼到绝境了,我什么都豁得出去。我不喜欢麻烦,想必你也是,实在没必要弄得两败俱伤。我们各取所需,彼此都不要给对方惹事,好不好?” 薛照瞧着萧约像个白面团子。 面团子这意思是惹毛了就要拼命。 啧,面团子奓了毛就变成狮子猫了。 但狮子猫的尖牙利爪能有多吓人? 薛照挑了挑眉:“我从不给人承诺。” “你!”萧约恼怒攥拳。 “走吧,看看你给我找的住处。”薛照眼风打个来回,一双长腿往前迈。 这死太监真难伺候。 萧约松了一口气,跟上去给薛照介绍客房各样家具用品,床榻被褥都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晚饭时候,萧父听说儿子带了个客人在家里留宿,便请薛照一起到饭厅用饭。 萧约想当然地认为薛照不会去,对方却双手一背径自往前走了——记性还挺好,白天走一遍就记得饭厅在哪。 “你肯定不会以晚辈身份面对我父母,不尴不尬的,何必去前面?万一言谈之间说漏了嘴怎么办?我叫厨房送饭菜到客房,一样的菜色,不会让你饿着。”萧约一颗心又开始突突跳。 “尴不尴尬、会不会说漏是你要考虑的事。” “费脑筋的事又扔给我!为什么非得去前面!你是爱凑热闹的人吗?” “怎么不是?” “你!” 萧约满心憋闷,眼看着父母已经在饭厅里落座,他深吸一口气抢先几步跑上去 7. 制壶 [] 这么香,闻得到拿不到,真让人心痒。 萧约两腮微鼓,听见薛照说:“为什么搬家?” “和你有关吗?”萧约道。 “别让我反复说,注意你和我说话的态度。”薛照反复将梅管盖子拧松旋紧,香味时有时无,他语气漫不经心,“你家就三个人?在奉安再要找这么大的宅子并不容易,本来三个人也不用住太大的屋子。搬来搬去,不会水土不服?” 萧约不想接他的话,岔开话题道:“听说紫砂壶烧制不易,为免壶体变形开裂,火候、时长乃至用的木炭都有要求。你早些休息吧,若那边有什么需要,你还得赶过去。” 薛照不置可否,回了客房歇息。 次日一早,萧约就被薛照从被窝里抖了出来。 薛照说了两件事—— “你那管香放了多久?失效了。跟我去找柴火。” 深秋入冬,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寒气最甚。 萧约在茶山里捡茶树枝子,脖子上围了一圈白狐的暖脖,寒风往袖管里钻,裤脚也被茶树上的朝露打湿了,身上冷得直哆嗦。 “阿嚏——”萧越一个冷颤,怀里的茶树枯枝都抖散了,他俯身去捡的同时对薛照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苦差事,天不亮就来捡柴。我为了你的壶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做事总要讲些良心,不说完全公平,也不能太欺负人了,你现在愿意给我一点原料吗?” 薛照将衣裳下摆撩起一角扎进腰带:“闭嘴。” 好蛮横不讲理的香饽饽啊。 ——腿也挺长挺好看。 萧约轻哼一声,转开目光,继续捡着茶树枝干。 宜县出产的紫砂壶原本天下闻名,据说曾经还作为梁国进献给大陈的贡品。也不知是手艺失传还是原料出了问题,近些年来宜县紫砂壶生意衰败,没产出过什么传世珍品,只是批量做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徒有工而无艺。 萧约来宜县之初,也曾因好奇买过一把壶,价钱不便宜,说是顶级上等的了。但他本身并不怎么喜欢喝茶,用再好的壶也差别不大,加之那把壶本身确实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很快就丢在一边了。 薛照看起来也不像爱喝茶的人。 熹微的晨光中,他五官像是自然造化的炫耀之作,眉睫如鸦,薄唇殷红,极尽艳丽灿烂。姓薛的像条鳞片鲜亮剧毒的蛇,该喝血才对。 上好的紫砂壶除了自己用,也可以用来打点关系沟通感情,作为送礼。 不管薛照要这把壶做什么,总归他是上了心的。萧约也耐着性子甘愿被他使唤,好好收集入窑烧制需要用的柴火。 张老汉说了,他家做出来的壶之所以别家不能比,就是因为壶身自带一股茶香,即便不搁茶叶只注水,也能尝到清香回甘的茶味。 而壶里自带茶味就是因为烧制时用了茶树做柴,在烟熏火燎中把茶味淬进泥里。 张老汉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起窑烧壶都是吊着一口气勉强为之,张家祖传的规矩又是手艺传男不传女,制壶全程不许女人沾手,所以捡柴的活计就落到了求壶的薛照身上。 萧约则是被他抓来白打工的。 正好拂云寺北面是一片茶山,据说此处的紫笋茶是进贡给梁国王室的,萧约不知道薛照是提前打点好了还是大胆来偷,他自己面对贡品总有些束手束脚,只埋头捡黄落的枝叶,而薛照那头已经弄倒了一大片茁壮的活树。 萧约捡了一捆茶树,撕了树皮做绑绳,他心里想事脚下便没留神,踩着湿泥一滑,瞬间失了平衡。 薛照手里正好空着,抬头瞧见了—— 长腿一踢,脚尖一抬,萧约怀里的茶树秆子便腾空而起,落到了薛照脚边。 而萧约呢,情急之下随手抓住了一株粗壮的茶树,好歹没溜太远,一屁股坐在地上,擦得腰臀都痛。 “你!”萧约嘶声,怒气冲冲地瞪向薛照,“伸手拉一把很难?你居然救柴都不救我?柴能摔坏吗?” 薛照双手背在身后,面上毫无愧疚:“起来,别耽误了我的事。” 萧约差点脱口而出骂一句“好歹毒的死太监”。 薛照现在满心都是他的壶,就算萧约摔断胳膊腿儿也得继续给他捡柴,何况只是擦伤。 烧壶需要一整天,用茶树做柴但不是只烧这一种柴,所以不必收集太多。 天刚亮时萧约和薛照就带着东西回到了张老汉家。 旭日初升,山野清新。 深秋时节,清早尤其寒冷,呼吸间都会带出白雾。张老汉却只穿一件无袖的褂子,脸膛是带着兴奋的红色。 “这座窑,是我祖爷爷亲手打的,传到我这里,不知道烧了多少次出了多少壶。已经十多年没用了,但还没坏,我也还能做。”张老汉像是年轻了十几二十岁似的精神抖擞,向两人介绍自家屋后的龙窑,“这样大半丈宽两丈多长的窑一次能烧上百只壶,但耗子下崽似的一窝出能有什么好的,我只烧一只,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只了……我得守着,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也不能穿多了,免得觉不出温度来……” 张老汉说起自己拿手行当,瞎眼里都亮起精光,老迈的身体也像感觉不到寒冷似的。他说着顿了顿,泪眼看着薛照:“薛爷啊,我那女儿小芽……” “我保她一生平安周全。”薛照点头。 萧约小声嘀咕:“不是说不给承诺吗,还是条件开得不满意。” 薛照看他:“知道自己不配就好。” 萧约屁股疼,心里又骂死太监,没见过这么跋扈这么傲的,耳朵还挺灵。 张老汉得到保证,连连点头:“好好好,那我就可以安心了……” 紫砂壶制作工艺要求高,从制胚到烧制都不能大意。尤其是烧制,即便是富有经验的老手艺人也不敢打保票每一次都能把火焰温度拿捏精当,稍有不慎壶身就会变形开裂,所以烧壶是需要全神贯注的细致活。 张老汉全身心投入了制壶。 萧约和薛照在屋子里坐——准确地说,薛照坐在木凳上,萧约屁股疼坐不下去,站在他对面。 张家贫寒,家里只有一个破柜、一套桌椅,父女两张床,中间用一块旧布隔开,有个人来客往的也好遮住里面女儿家的睡处。 张老汉的女儿张小芽给两人上茶,家里是做紫 8. 可怜 [] 萧约从没见过这样的壶。 壶身饱满圆润,弧度流畅衔接利落,原本暗紫素净的壶体此时装饰上火红的流云,云纹分布恰到好处,云蒸霞蔚浩然蓬勃,仿佛写意名家在壶身作了一幅顶好的粉彩画。 天工造物,变化神奇,有非人力所能掌控之风险,生非人力所能及之精华。 张老汉完成作品,精神气一下子就泄了,骤然像老了七八岁,他满含热泪:“我不看见,但摸得到,不止纹路,连颜色我也有感觉,这是我手上出来最好的窑变!这辈子有这一件,值了!” 张小芽既心疼父亲,也被父亲的手艺镇得说不出话来。 萧约同样被这样的艺术震撼,嗅着刚出窑新壶烟火味里掺着一股茶香,这是泥与火碰撞的艺术。 薛照凝目注视,他正要伸手去端那把壶,一道破空之声响起,他眉眼骤转凌厉,就着手边一片茶树枯叶旋腕飞出。 萧约听见一声脆响,这才反应过来循踪望去,那枚树叶打落铁质飞镖,飞叶旋转如刀不减其势,一名凌空而起的蒙面黑衣人手腕鲜血喷溅,负伤跌落在地。 有杀手,救壶! ——不对,赶紧逃命! 萧约把紫砂壶抢在怀里护着才想起来保命要紧,心想真是被死太监压榨出习惯了,弄得如此重物轻人。 和薛照对了个眼神,他便拽着张老汉,和张姑娘一起关门躲进了屋里。 屋顶上又跳下了三四个黑衣人,将薛照围住。 萧约不敢扒着窗户看,怕误伤了自己,怀里那只壶还带着刚出窑的余温,贴着心口像是一颗外置的心脏。萧约听见自己咚咚的急促心跳声。 “督主,您这又是何必呢?” 萧约听见不高不低的一道沙哑声音。 督主? 对了,薛照不仅是司礼监的掌印,还是缉事厂的提督。 会这样称呼他的,是他自己手下的人?听这语气,不是要命的事。 萧约感觉危险程度降低,捂着壶慢慢挪到窗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望出去—— 包括手腕重伤的那个,五名黑衣人都单膝跪在薛照面前。 “督主奉王上之命南下,约莫是有要务在身,做得圆满了,王上大有嘉奖,连小的们也跟着沾光。若是出了差错,缉事厂上下都要受牵连。”中间的黑衣人摘了面罩,对薛照抱拳道,“王上器重督主,请督主莫要违逆王上的旨意!” “季逢升,你背叛本督。”薛照声音很冷。 季逢升抬头,眼睛微眯:“督主,你我都是效忠王上的。” 薛照:“我只当我捡了只会摇尾巴的耗子,没想到是条狗。” 季逢升三角脸,眼睛小眉毛短,有些鼠相,闻言目光沉了沉,起身道:“督主,你是清楚王上忌讳所在的,明知故犯,安的是什么心思?给了机会还不认错,非要一意孤行,恐怕即使是督主也承受不住王上的怒火。做狗么,还是做一条乖些会摇尾巴的好。” “你以为扳倒了我,你就能上位?就凭你?”薛照眼底的轻蔑像锋利的刀子,一刀刀直往痛处挖,“内臣代表着王室脸面,你这张脸只好拿去催吐。缉事厂不止能耍威风,该查的案子、该杀的人都要落到实处,不是龇着牙吠两声就能起效的。司礼监权柄重大,缉事厂从不落空,狗爪子怎么掌得了印。” “薛照!看来你是非要和王上对着干了!”季逢升怒了,拔刀相向,“王上有令,留人不留壶、留壶不留人!” 跪地的其余四人闻言蹿起,纷纷向主子亮了刀刃。 薛照赤手空拳,只在龙窑旁捡了几枚干枯的树叶。 朗月西沉,疏星闪烁。 薛照一身红衣,脚下都没怎么动便轻松避过几道黑影的攻击,像是怕脏似的,不动手也不动脚,几枚树叶从指尖弹出,转瞬便深嵌进对方皮肉里。 黑夜之中,星月黯淡,萧约在窗纸后面,看得满目猩红,分不清是薛照的衣摆还是喷涌的鲜血。 窗纸红了一片,萧约闻到扑鼻的腥味。 是血。 用树叶都能杀人,用簪子还算保守了。 好腥好难闻的味道,萧约身体有些发抖。 凝神再看时还站着的只剩薛照和季逢升。 薛照以树枝为剑,抵着季逢升脖子:“季家从前也算要脸面,怎么出了你这种货色?” 季逢升夜行衣前襟被树叶割开,皮肉也裂了个血淋淋的口子,他阴恻恻地冷笑一声:“脸面?督主,我们还是别提这两个字,说出来都羞人。同样是获罪受腐,同样是冯家的奴婢,我再不堪,也还知道听主子话,给主子办好差事。督主你呢?还想着自己是薛家人,觉得自身高人一等。可惜啊,你这薛,不是卫国王室的薛,是咱们梁国大逆不道罪臣薛家的薛。要是郡主娘娘还在,要是昭定世子没有英年早逝,你便是真真正正王上的外甥。可惜啊,树倒猢狲散,如今在位的也不是你嫡亲舅舅。奴婢就是奴婢,你和我是一样的货色。” “奴婢,”薛照闭眼,轻声重复,“好一个奴婢。” 季逢升在夜风里浑身发抖。 薛观应,奉安城里叫他做血观音,想法子折磨人之前总要瞑目仔细思考一番,那姿态悲悯又恐怖。 季逢升下意识后退。 下一瞬,薛照手中的树枝就对穿了季逢春右手,他整个人被这力道扯着后退仰倒,硬生生钉在地上,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薛照信手又取一枝插进季逢升左手掌心。 紧接着他两边脚踝也长出茶树来。 “这里没有趁手的工具,不过窑里火炭是足够的。”薛照踩着季逢升心口,俯身很有耐性地温声细语道,“缉事厂的法子你都是知道的,凌迟要片够三千六百片。你既然觉得自己是条会摇尾巴的好狗,怎么能不盖戳证明。你自己数着,今夜足够摁下三千六百个戳。” 燃烧的火炭按在流血的伤口处,季逢升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皮肉烧焦的味道熏得萧约想吐。 “督主饶命,督主!督主,奴婢再也不敢了……” “平日里只说‘是’和‘遵命’,今夜说了那么多话,大概也渴了。” 薛照夹起一块猩红的火炭,往季逢升嘴里送:“来,润润嗓子。” “再也不敢了!别杀我!”眼看着嘴皮子要给烫得皮开肉烂,季逢升急声嘶喊,“要是杀了我,薛大人也活不成了!” 薛照手上一松,炭块从季逢升脸边滚落:“你说什么?” 嘴角烂了一大片,季逢升吸气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恐惧中又带着点得意:“王上吩咐,若是我们不能带回让他满意的消息,引督主走回正路,薛大人就见不着今年的雪了。督……督主,杀了我们容易,但王上听不见回话,也是要杀人的。你一片孝心,也不想为了一把壶让生父送命吧?” 薛照脸色很难看。 受伤滚了一片的黑衣人挣扎着站起,把季逢升从地上拆下来。 “王上说了,留壶不留人。”季逢升没法站,只能歪着身子搭在两人肩上,他疼得快晕过去了,但笑得很得意,一把沙哑的嗓音发着颤,“督主,你回去怎么跟王上交代,是你的事。我们要办完了差事,才能回我们的话。你气也出了,该办的事赶紧办了吧。” 薛照气息沉重,眼中杀意毕露,眼前之人十足呈现了小人得志,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这条狗未免太聒噪了些。 该把他肠子扯出来,和舌头打结。 但薛照终究没有要季逢升的命,而是走 9. 伤痕 [] 锔壶是与制壶伴生的技艺。 萧约不爱喝茶,但是萧父是其中行家——但凡是安逸享乐的事,萧梅鹤都很在行。 原先萧约买了一把好壶,没用两天就搁在一边,后来再见到就是在自家老爷子手里了。原本素净无暇的壶身镶上了几长条数十枚银钉。 萧约问壶是什么时候坏的,既然坏了还补它做什么,难道不会漏水吗? 萧父嘬一口茶水,笑吟吟地给儿子讲解:“这叫锔壶,特意把壶弄破了再补起来,取的就是这份匠心独运,怎么会漏水?” “啊?陶瓷也能用钉子补啊?”萧约接过壶来仔细查看,银片被裁成大小均匀的柳叶状,两端尖处扣进壶身钻出的微小孔眼里,如此便将裂缝给拽住了,顺着缝隙一路打上钉子,“唔,真是手巧,还能给壶做手术。爹你说是故意把壶弄坏再补好的?” “是手术,也是一门雅艺。”萧梅鹤拿回紫砂壶,在手里摩挲把玩,“怎么破也是有说法的,有个名头叫做涨壶。把新鲜的黄豆装进壶里,再把壶不松不紧捆好泡在水里,豆子遇水发涨,就把壶给撑破了。这样撑出来的碎片贴拢来严丝合缝,方便养茶山,也方便补得好看。这锔壶啊,讲究可多了,要补的钉多且美为上等。南方一爱病梅,二爱残壶……江南好啊,约儿,多赏些风雅,不必只专香道……”① 萧约没能如老父亲所愿成为一个爱好广泛的膏粱子弟,只痴迷于制香,也因此和薛照纠缠上了。 薛照听萧约说完便要去找锔壶的匠人,萧约将他拦住。 “还是我去吧。”萧约道,“免得那些人没走远,暗中盯着你,再出岔子就不好了。” 薛照抓着碎瓷片不放手,审视地看着萧约。 “壶都碎了,难不成还怕我偷?”萧约无语了,“又不是你用过的,我犯得着做贼吗?” 薛照眉头一紧:“你想偷我用过的东西。” 萧约心想你别用看变态的目光看我,调香师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咳咳……这个,我没偷,别瞎说……反正我不会言而无信的,事情交给我去做,包管让你满意。”萧约到底有点心虚,低着头看自己手上的水泡,“要是我有什么歪心思,何必跟你说有这个法子呢?在你手上坏了的东西,我想方设法给你救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怀疑我的诚意吧?” 薛照垂眸思索片刻,随后扯了萧约的白狐围脖,裹严实碎片才交到萧约手里:“我去你家等你。” 萧约习惯了他的重物轻人,缩了缩脖子:“那你就待在院子里不要随意走动,我去锔几个钉子。” 薛照“嗯”了一声。 萧约转身下山去找锔壶大师,走出几步回头:“叫人给你烧水沐浴吧。血腥味太重了,免得吓着我家里人。” 薛照有些不耐烦了:“不是只有你长了脑子。” 萧约耸耸肩:“算我多嘴了。” 继续往前,没走几步又回头:“水烫些好,热热地泡一会,能睡得好些。” 薛照闻言眼底动了动,默然片刻低声道:“雪中春信不管用,再给我换一款香。” 也不知萧约听到没有。 一夜很快过去,天亮时,薛照卧房的门被叩响了,薛照几乎是同时开了门。 一只浑身伤痕,缝补之处宛如银鳞生光的紫砂壶递到薛照眼前。 红光粲然流云重聚,银色铆钉并不突兀,且在浴火窑变的基础上增添了几分摧折不败的顽强生机。 “那位大师本来说不接急单,从来夜里不做的,熬夜伤身。我用了点钞能力把人叫了起来。”萧约把壶交稳了才敢打呵欠,“巴巴地守了一夜,亲自看着他补的,也算学到点东西,什么钻两分留一分,钉眼要透光却不漏水……花纹也是我选的,应该不算丑。” 疤痕纵横,陶瓷穿银,原本巧夺天工的物件又添了许多修理,但壶身总归是完整了,数十枚银片横跨裂隙,像是枯枝上长出新柳。 花纹是萧约选的。 薛照盯着人看了很久,白狐围脖完成了保护残片的使命,又圈在了萧约脖子上来保暖,狮子猫眼下有通宵未眠的乌青。 破而再立。 原来绝境之处也不是毫无出路。 能看见的,能想象到的,或许并不是真实全部。 薛照握着那把壶,闭了眼久久没有出声。 萧约瞧见他身体轻微地颤抖。 唔,看样子很满意啊,这时候跟他提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不,不能趁人之危,实在不太磊落。配香这样愉悦的事还是两厢情愿的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还是随缘的好。 “你刚才说什么能力?”薛照睁开眼,依然是那副人嫌狗厌的冷淡神色,定定看着萧约。 “没……没什么,就是花了点银子,你也看得出来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萧约一夜没睡脑子有些木,一时大意失言,他也不跟薛照说补壶比买好几把壶都贵,只道,“既然锔壶是雅事,这礼还是送得出去的。” 薛照目光骤冷:“你听到多少?” “我不是个多事的人。”萧约道,“你主动告诉我自己的身份,也是对我有些信任的吧?我惜命,又有自己想做的事,不会成为你的麻烦。” 萧约变戏法似的从袖管里摸出一袋安神香:“这是我专门调制的助眠香料,我父母上了年纪觉少,用了都觉得好——不过,少杀点人可能更容易安睡。” 狮子猫鼻子好,耳朵和脑子也都很灵。 就是爱多嘴,而且不知死活的胆大。 薛照接过香来,又听见萧约说:“我家经常搬迁,也没有常来往的亲戚朋友,我也习惯了萍水相逢后会无期。我上次说了,我不能跟你做长期生意。我们之间的事不能牵连家人,这是我的原则和底线。你不要雪中春信,我可以把这种安神香的配方给你,我在制香方面是从不藏私的。” 薛照道:“既然想置身事外,为什么主动与我纠缠?说得像是关心家人安危,冒险的事却敢做得很。拖着一家人涉险,你对得起他们?归根结底,你只图自己快活。” “一家人何必算得太清,爱是常觉亏欠却不图回报。我父母养我一场,又不是投资做买卖,并不指望我给他们什么好处,我快活他们便也开心。他们想让我自由无忧,我要是事事拘束,反而辜负了他们的悉心教养。”萧约道,“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我不过问你的事,你也别多管闲事。” “常觉亏欠却不图回报……”薛照垂眸,目光落在萧约指尖,“你的手好得倒快。” “是啊。”萧约抬手带起一股药香,他指尖水泡已破,皱下去的表皮上涂着一层药膏,“找锔壶大师的路上,遇到了良医,用了好药,也算是意外之喜。” 萧约没详说良医,薛照也没追问,敛眸道:“今日我便要返程回奉安。” “哦。”萧约有些失落,看来这家伙是真没良心,得了好处没一点回报,就是不肯给原料。 罢了罢了,人生哪能事事如意。 他也没多香,只是一点点香而已。 就不信全天下就他 10. 贤婿 [] 啊?惹了梁王也没事? 我家这么有背景吗? 卖咸鱼能卖到这么霸气吗? 萧约闻言惊得目瞪口呆。 萧母缓步上前,微笑着把茶交到同样笑吟吟的丈夫手里,然后揪住耳朵一拧,瞬间变了脸色:“老家伙,乱说什么?” 萧梅鹤把耳朵往妻子手心送,惧内惧得很有风格:“这不是给孩子长长志气吗?夫人呐,你看咱们约儿像你一样斯文宽和,一点都没继承我的洒脱。” “洒脱?活脱脱只看见傻了。有你这么长志气的?撺掇自己儿子出去惹事?”萧母撒手,对萧约道,“别听你爹说的,他老糊涂了。娘相信你不是乱来的孩子,从前咱们家不和官府朝廷打交道,到奉安也是一样的。放心做你喜欢的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凡事总有道理可讲,自己拿捏着分寸就行,别多想。” 二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去清点行李了,留下萧约一头雾水。 家里绝非普通的商户,萧约从小就清楚这一点。 二十年来,萧家搬了很多次,最初在陈国京城住着,然后到了永州,然后是泊州、江州……几乎把陈国气候宜人风景秀丽的地方住了个遍。搬家的原因,父母一直说的是给妹妹治病,四处寻访名医。 但妹妹是六岁那年病的,六岁之前萧家就搬了几次,甚至早在兄妹二人降生时,萧家都在搬迁的路上。 ——父亲母亲都不知道,萧约有襁褓中的记忆,还有上辈子的记忆。他是这个朝代的外来者。 那夜是七月初五,后有追击前路未知,江凭雪在奔驰的马车里生下兄妹二人。 树林深密小路蜿蜒,栎木和梧桐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弦月让乌云遮了大半,挂在枝头清辉明灭。 因为出生在月夜,萧家兄妹二人名字都和“月”字音近,萧栎的小名就是月月。萧约今年七月刚满二十,父亲给他取字为栖梧,谐音“七五”,也是应了当时之景。 萧家兄妹出生那夜是谁在追杀?为了什么?是因为被追杀所以频繁搬家吗?萧家老小仁和宽厚,不像是会与人结怨的。如果说萧家真有什么旧怨宿敌,可是除了兄妹降生那夜以及六岁那年,这些年一直平安……父母对于搬家之事,始终不愿深谈,方才的问题答了也好像没答,萧约还是不清楚自家底细。 萧约摊开紧握着的手掌,掌心一把细小的黑色种子散发出淡淡的药味。 在找锔壶大师的路上,萧约遇见了那对登门治病却被父亲赶出去的师徒,多半不是偶然。 师父名叫裴楚蓝,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可他自己说早就年过而立了,举止潇洒倜傥,目光精明狡黠。徒弟大概和萧约差不多岁数,瘦高的少年,模样俊但嘴角向下,苦大仇深的模样,谁也瞧不上似的,他师父叫他“小青”。 裴楚蓝长了副勾三搭四的风流模样,但萧约凭直觉认为他是有本事的大夫——他身上有很重的药香,像是由内而外,骨髓血肉和衣裳穿戴都饱饱地浸满了药液。裴楚蓝还一眼看出萧约身上有摔跤导致的挫伤,又很细致地注意到他手指烫伤,用银针帮他挑破了水泡,给他指尖涂上药膏。 这手法、这用药可以说是立竿见影,萧约一点痛都没感觉到,烫伤就好了大半。 萧约态度恭敬地对两人道歉,并请他们不计前嫌为妹妹诊治。 “医不叩门,我叩了门,还被撵出来。我记仇了,再不受这种气了。”裴楚蓝耸耸肩,给了萧约一把药材,“还愿意搭理你,都算我心地善良。再说,你家还轮不到你做主吧?把我们领回去,又打骂出来?别自找没趣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爷俩还是去奉安逍遥快活吧。” “可是医者仁心,怎么能坐视不理……” “等你能当家作主再说吧。” 萧约握着那把种子,目送师徒二人背影远去。 回来的路上萧约问了药店,才知道这种子是活血化瘀的,名叫王不留行。 · 登芳阁。 薛照找到裴氏师徒二人时,裴楚蓝正拉着听雪看手相。 “美人命薄啊,阴阳倒置易弁而钗,身似浮萍孤苦飘零……”裴楚蓝瞧着对方一双鹿眼茫然惶恐,松手道,“别怕啊,命不好,但还有些运气,会遇到贵人,脱胎换骨。” 听雪本来还觉得客人言行古怪,有些害怕,听到这里眼前一亮:“真的?能算得出这位贵人是男是女,多大岁数吗?我的贵人,会一生平安顺遂吗?” 裴楚蓝笑:“天机不可泄露啊,到时候自然就清楚了。美人,借宝地一用,我有客人来了。” 听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退了出去。 “美人,有机会再见喔!”裴楚蓝桃花眼温柔多情。 裴青挎着药囊守在门口,沉着一张脸,把薛照放进去。 门一关,裴楚蓝脸上的笑容就收了。 “陈国皇帝身边有坏人呢,竟然连我的身份和行踪都泄露了。” 裴楚蓝衣裳上满绣着一种植物纹饰,像是药材,镰形的托叶,宽而圆的叶片,紫色花序从旁腋生。 他席地而坐,双腿盘曲,双手搭在膝上,仰头看着薛照:“说吧,梁王什么毛病?” 薛照此次南下,正是因为梁王头风日渐严重,同时恰好有药王谷神医的线索,所以梁王派他前来寻医问药。而制壶,不过是薛照趁机徇私做的一点梁王不喜欢的事。 药王谷裴家世代行医誉满天下,传说裴家人几百年前就曾剖腹取子保得母子平安,也曾数次平定大疫救济黎民。 裴家与皇室往来甚密,靖国与陈国尚未一统时,裴家便是两国的座上宾,地位超然。后来陈国女帝与靖国皇帝缔结姻缘,两国融为一国,裴家渐渐神秘起来,民间很少再听到关于裴家的传言。 到当代,裴家几乎成了一个虚无的传说,鲜有人知道其存在,更遑论确凿行踪。 薛照没回答裴楚蓝的问题,却道:“你曾主动登萧家的门。” 话一出口,薛照有些后悔,但说都说了,只能保持镇定。 裴楚蓝由头到脚地打量薛照,笑出声:“你是梁王那个外甥吧?名头不小,我听说过你。我风流一辈子,月下牵过小手,翻墙会过佳人,没想到还会被太监质问,莫不是你看上了萧家少爷?” “放肆!管好你的嘴!这里是梁国境内,小心我拔了你乱嚼的舌头。”薛照神色不悦。 裴楚蓝随意坐着,笑得眯眼:“年轻人好大的气性,心平气和些。这不是你先问萧家嘛,我回答的也是萧家的事——我虽然被撵出来,也还是萧家的姑爷呢。” “萧家女儿心智不全,只如六岁孩童。”薛照道,“你想做他家姑爷?这不叫风流,是下流。” ——薛照不是个好人,萧约不许他接近妹妹的院子,薛照听见了,但压根不打算遵从。翻墙走高,窥探监听对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她哥哥可没有心智不全。”裴楚蓝道。 “你说什么?”薛照脸色一变,上前几步靠近,俯视裴楚蓝,“你说的是,萧约?” “嗯呐,要不怎么怕你跟我抢男人呢。哦,原来我那未过门的郎君叫萧约啊。”裴楚蓝恍然点头,“啧啧,我那丈人太无情了,怎么好把姑爷往外撵?不兑现婚约,还不让小夫妻见面,棒打鸳鸯。我啊,真是命苦啊。” 薛照抿唇不语,嫌恶地皱紧眉头。 “听说我那郎君很会制香,那不是巧了,我也常用药材制作香包,随身佩戴驱虫防毒,我们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薛照 11. 劫杀 [] 阿嚏—— 萧约穿得温暖,但撩起车帘迎风一吹还是冷。他缩了缩脖子,拢紧红狐的围脖。 “栖梧啊,从宜县到奉安,一千多里,这一路车马吃住在内,所有花费都由你家开支,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齐咎怀说。 萧约笑道:“齐兄不必客气。” 齐咎怀和萧约坐一辆马车,他把暖盆往萧约脚边挪:“梁国不限制商户子弟科考,你又不愁吃穿的,更能专心。我虽然考了多次,到底还是中了,不说学识,经验是够的……我授你诗文策论,领你读文章典史,做你的先生,可好?” 萧约直摇头:“我已弱冠,读不进书了。齐兄不必客气,作伴同行而已,没什么值得道谢的。你专心应考,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怎么能说浪费呢!”齐咎怀严肃认真道,“这些天我冷眼看着,栖梧你深研《香乘》,对前人的学说研究很透,且不落窠臼推陈出新,年纪轻轻极有造诣。雅事文事本是一脉相承,你头脑聪慧又格外有悟性,要是认真起来,别说科举中榜,心怀丘壑指点天下也是指日可待的!” 萧约让他夸得不好意思,哪有这么好的禀赋?只是一般的青年才俊罢了。 恭维好听,但听听也就得了,想到自己早起晚睡读书十几年,临到大学毕业一觉睡醒成为这个时代的人,一切归零,到手的文凭结果连张白纸都没剩下,实在是没意思,更不想再苦读一遍了。再加上,家里没要求他挣功名,吃喝玩乐才是萧家人的正事。上天都让他做个富贵闲人。 萧约仍是拒绝:“多谢齐兄好意,但人各有志,我的确志不在仕途,没必要再读书。” “栖梧是嫌我材质粗陋,不堪为师?”齐咎怀皱着眉头,“我一介穷儒,身无长物,除了满腹文章再没有能报答你家知遇之恩的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得了别人恩惠。若是萧公子果真不肯听我讲学,那我绝无颜再享受你家的香车佳肴了!” 说着齐咎怀就要跳车。 这样下去还不摔断几根骨头? 萧约急忙将人拦住:“我学!” 齐咎怀瞬间回原位正襟危坐:“好。凡我所知,我必倾囊相授。也不必计较师徒这种虚名了,但我所说,栖梧都要谨记于心。我布置的课业,也都要及时完成,不可敷衍怠慢。” 萧约:“……” 听说过吃喝嫖赌有瘾,没想到还有上赶着教人学习的瘾。 无奈应了声“好”,萧约对齐咎怀诚恳道:“齐兄是知道的,我家时常搬迁,而且家规之一便是不与官府多做来往。所以我向齐兄学习只在你我同处奉安期间,此事不要让旁人知道,而且,我不去参加考试。” 齐咎怀沉吟片刻,点头:“读书明理也不一定要应考当官。知古今、懂纵横,于人生总是有用的。” 齐咎怀看着萧约,目光坚定:“于你,一定是有用的。” 萧约让他看得有点发虚,这目光之殷切,让人觉得意味深长,怎么感觉像是他对自己寄予了厚望?不像是看什么有天赋的好苗子,倒有点像……救命稻草?既不科考,读书学史在当今这个朝代,又能发挥什么大用? 不懂他这样的读书人。 但为免暴露自己是外来者,萧约还是没跟齐咎怀多争执,顺着他得了。 自宜县北上,途经山水重重。萧家财产丰厚,马是好马、车是好车,车夫都是行业佼佼者。行车途中平稳妥当,车厢里保暖舒适。 担心路上被盗贼匪寇盯上,尽可能地低调,能变卖的都处理了,轻装简行,马车的外部也弄得平平无奇,父母和妹妹一车,萧约和齐咎怀一起。 刚答应了向他学习,齐咎怀就把历届秋闱春闱题目跟萧约讲起来了,不仅是梁国的,还有卫国、陈国的。 萧约一面在心里感叹考中不易,这是把历年真题都刷了个遍,才能张口就来。一面头昏脑胀受齐咎怀考问,像是自己也上了考场似的。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①”齐咎怀念着题干,问萧约,“维民所止应作何解?放置今日,又该如何为之?” 什么千里四海,什么维民所止?大学里也没学这么深啊,来这就更不用说了,老萧潇洒到老,巴不得儿子和自己一样天天玩乐快活,挥金如土地享受人生,哪里管什么读书。 萧约天灵盖都开始疼了:“这题目对我来说会不会太大了?太不切实际了。” “怎么会?见天下人,知天下事,察天下情,安天下局,都是应学应会的。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为业。”齐咎怀言语慷慨,“你且说无妨,先立志后知治,一步一步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约只能硬着头皮答:“民就是百姓,维民所止意思是要维护百姓使之安定——” 话未说完,马车忽然剧烈颠簸,齐咎怀立马挺身把住车门挡在萧约面前:“小心!怕是有人刺杀伏击!” 果然是有危险,萧约已经闻到了血腥味,然后听到有人中刀倒地的声音。 这一路再低调,终究萧家有那么多行李仆人,到底还是被土匪给盯上了么?还是别的什么来路? 萧约急忙扒开齐咎怀,跳下马车,不顾劫匪凶悍,直冲向父母妹妹。还未靠拢,半路就被人拦腰提起,瞬间双脚凌空。 萧约心头悬紧,正要反击,扭头见薛照手持一把单刃长剑,挥出一道血虹。 “是你!你不是早就——” 萧约话未说完,薛照便将他往后一撇,整个人掼在地上,屁股又摔得不轻。 嘶,死太监,不能轻拿轻放吗? 上次薛照出手是夜里,对方又是他手下,多少是留了几分情面的,那些黑衣人虽说个个身负重伤到底还有命在。 但这次可不一样了,薛照出剑利落,招招都是必杀,专割咽喉。对方十来人与之敌对,竟形不成包围,上前一个薛照撂倒一个,如砍瓜切菜般轻易,不多时劫匪都倒地不起。 杀完收手,薛照执剑站在马车前,瞑目调息,抬手二指夹住落叶,用来揩了剑上沾染不多的血迹。 黄叶变红叶,深秋向冬。 萧约胸膛起伏明显,显然做不到心绪平静。 满地的血,满地的死尸。 都死了。 还好,没有残肢断臂,现在是秋冬,不会有恶臭,不会腐烂生蛆……没有太脏,也没有很臭……还好,还好…… 萧约白着一张脸翻身站起,奔向薛照——身后的马车,两手紧紧按住车帘,对车里说:“没事了,没有危险了……只是劫道的土匪而已,都解决了……别出来,我让车夫马上赶车。” 安抚好父母和妹妹,心跳也慢慢恢复了平稳,萧约才转头和薛照说话:“你不是说急着回去吗?你是到了奉安又折回来,还是根本没走?你的壶呢?你这剑倒是 12. 生辰 [] 自宜县北上一千里,薛照和裴家师徒一直暗中跟随萧家,路上没有再遇到凶险。 眼看着要进奉安城,薛照与二人分道扬镳,直奔着王陵而去。 北方天寒日短,九月才过完,从南方带回来的温暖气息就消耗尽了,呼吸间都带着寒意。 奉安已经下过几场雪,或许是王陵缺少活人气的缘故,格外冷些,积雪如今还没化。红墙白雪,密密的覆压之下,自带消音效果,四处静得像在坟堆里——本来就是坟堆了。 薛照红衣踏雪,分外显眼,他一路走过,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个俯身弓腰的内监。 大雪落得厚,赑屃驮着石碑被藏在雪里,要走近了才能看见。 薛照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扫雪。 微如芥子,单薄摇动。 看守王陵的内监曾真也跟着停住了脚,小声说:“前些日子司礼监来了人,说王陵里要勤打扫,不染一丝尘埃才行,又说不能白养闲人——” 抬眼一看,那衣着单薄、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一咳嗽仿佛要把腰折断,风大些可能就要让他跌几个跟头。 曾真无声叹息着垂眼,那些人原话说的是“不能养着废人混吃等死”。 “……所以,就让薛大人来打扫。”曾真道,“王陵里还有别人监视,不准大人停歇,我也没法帮忙,只能暗中多送些热饭热汤。大人,这里有我照看着,外头你多当心些——” 薛照突然道:“季逢升跟王上告了状,但我计划好的事还是要做,谁也不能改。你也可以去告状,但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曾真摇头:“大人,我不会的。” 风吹了一会。 “明年开春你就二十岁了吧?去司礼监,或者离开奉安。我会给你清闲的活,或者足够安家的银子。”薛照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梁国王室的陵园里种植了许多古木,都是参天的名种,但没什么生气,被雪一淋,像是支着一丛丛高耸的尸骨。 “用银钱收买是最不稳妥的。”曾真道,“大人于我有恩,我一辈子不会忘。外头没有我的家人,我没处使银子,在哪安家也不过是冷冷清清一个人。我愿意在这守着,心里安静,能守得越久越好。大人,您有什么话想和薛大人说,尽管去说。我会替您守好门户,让旁人没有告状的机会。即便王上过问,我也有应付得过去的说辞,不会让王上知道大人来过。” 薛照这才看向曾真,三年前给了一口饭,竟让他记到如今。 是啊,钱财是最好用又最可不靠的东西,要让人死心塌地,非得给点萦挂于心的好处。 ——也不知那只蠢猫制好香料没有。 北风彻骨,扫雪的薛桓栽倒在雪地里。 “他知道我会来。”冷风当头,薛照迈步走向生父,“不是说还有其他人监视?问起来不必遮掩,免得多惹麻烦。” 曾真见薛照将薛桓从雪中捞了出来,将人抱回了卧房,垂头跟了上去。 “大人,冻伤的人不能一下子暖起来,得慢慢地缓。”曾真见薛照将人扔在床上,又去踢早已熄灭的炭炉,如此提醒道。 薛照看了他一眼。 曾真上前将薄被拉过来,给薛桓盖好,然后把床边的炉子拖到一旁,点燃了炭火,坐上一壶水,然后退了出去。他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窥听的机会。 陋屋暗室,烧水的那点热气一点一点向四周传染,像是给冰窖慢慢解冻。 薛照坐了半刻钟,薛桓咳嗽着睁开了眼:“照……咳咳,照儿,你回来了……好,好……” “要死了还笑得出来。”薛照声音比天气还冷,但已起身去提水壶。 沸水咕噜咕噜地响。 “原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还好……原先总怕梁王怪你来看我,这回不妨事,最后一回了。”薛桓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但撑着床板的两臂没有力气,咳嗽得狠些人就又倒回床上。 “哪来那么多废话?就不能安静些?!”薛照声音里带着些怒气,他提起水壶又狠狠掼回炉上,壶嘴溅出滚烫的水花。 薛桓咳嗽一阵平息了些,语气还是很平和,他看着薛照烫红的手背:“人都有这么一遭的,早些去见小柳儿,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虽然守在这里,总觉得离她很远……不碍事的。照儿,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辈子这么长,谁来陪你走完?没能陪着你长大,已经是亏欠了,往后啊,总要有个人陪着你才好啊……我不喝水,我不渴的……” “让你别说了,没长耳朵是吗?谁给你烧水,想得美!”薛照狠狠瞪了薛桓一眼,他此时话比平常多,而且脾气也格外急躁,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才有些像十八岁的少年人了。只是平日能让犯人瞬间肝胆俱裂的眼神此时却是遇弱则弱,对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的人没有半分威慑。 “照儿,别对人这么凶,吓得喜欢你的人都不敢接近了。”薛桓试了好几次,终于支撑着坐了起来,后背靠着床头,温温和和地冲着薛照笑。 室内湿冷,又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都说阉人身上有异味,那是因为身体残缺所以控制不住排泄。若是被刻意打压着衣食,身子冻得麻木了,脏了的衣服又不能及时换,那就更糟糕了。 薛照手掌大权,一身清贵气派。抛开那些雷霆手段不说,单论形貌,整个奉安城的公子王孙加起来也不及他之十一。 同样是获罪之身,薛桓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薛照是梁王的外甥,梁王却没把薛桓当妹夫。让他受腐刑,践踏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让他在王陵守墓,剥夺他的自由;让他饱受欺压奄奄一息,摧毁他的健康……且不许薛照来看他,让这对父子老死不相往来。 屋子里屋子外都充满了污浊和死亡的气息,要是那只鼻子很灵的蠢猫在这,一定会受不住地往外逃——怎么突然想到他了? 薛照垂眸,目光变了几变,然后从前襟掏出那只锔壶。 下一瞬,暖热的茶壶就被塞在了薛桓怀里。 “唔……是紫砂壶,这样好的紫砂壶……”薛桓瘦得脸颊都凹下去了,但他眼里有光,一笑起来还是温润儒雅的清隽模样,他长满冻疮的手小心摩挲壶身,“上好的锔壶手艺,可遇不可求啊,破而再立困中求进,看来你在南方心境平和了许多,还有些因缘际会……照儿,我很喜欢这份生辰礼物。” 薛照别过头去:“你昏了头了,什么生辰礼物。” 薛桓只是笑,他看见了孩子鞋底各色的泥土,不知道他赶了多久的路,恰好在自己生辰这天回来了。 “多年前,我和小柳儿南下游历,路上遇到有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哭泣,问过才知道是大雨冲毁了土窑,坏了营生的饭碗。偏这时候,老的没了妻子女儿失了母亲,没钱安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施了一点恩惠,那家人给我们奉了好香的茶,送了好妙的一把壶……小柳儿后来总是说起这次南下之旅,她一辈子就出过奉安一次。”薛照捧着壶饮了一口,脸上满是惬意安适,“就是如此奥妙:不必烹茶,只是注水就有茶香……好啊,总算不是两手空空去见小柳儿了,照儿,谢谢你,让我借花献佛……咳咳……” 薛桓咳嗽得越发厉害了,伴着出气长进气短的沉重喘息,竟是呕出一口血来。 薛照闪身坐在床边,眉头紧皱:“寻常的伤寒不会这样!” “唔是啊,今年的风雪来得又早又大,穿暖和一点吧……我在一日,梁王就会忌讳一日,这样也好,免得你夹在中间为难。”薛桓枯瘦的手去握薛照,“照儿,抱歉了,又要撇下你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