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炙吻》 1. 相遇 [] 有时候,聂霜也在想,如果那日暴雨来的早一些,将她困在修复室,没能去和璟,是不是就不会遇见傅聿时了。 午后两点,天阴沉了下来,但雨并未落下。 聂霜准备出趟门,去和璟古董店取货。罗晟前几天就跟她打了招呼,但她最近一直忙,今天才终于空了下来。 车刚驶出地库,豆大雨点便急急坠在车前。 才过了一个红绿灯,小雨就变成中雨,继而大雨倾城。 十月的沂市,雨天总比晴天多。 她不喜欢雨天,一下雨,就躲在修复室里。见雨势渐大,她犹豫了下要不要返回,还是硬着头皮往前开了。 抵达后,她将车停好,从后座拿出那把红色雨伞,在风雨的夹击下,撑着伞,三两步跑上了台阶。 在和璟门前收了伞,她边拍打着衣服上沾染的雨水,边朝店里张望。 雨天冷清,店里几乎没人,只有左侧古董架前,立了个男人。 他的存在,在空荡荡的室内,显得格外醒目。 男人个子很高,穿着身款式简约的黑色大衣,侧脸轮廓优越,本就颀长的身形因笔直的站姿,而更显挺拔。 他双手揣在口袋里,目光沉静地落在某件古董上。 整个人都散发出同这些昂贵古董一样,让人无法忽视的矜贵气质。 但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他正盯着一只元青花瓶看,好半天,都不曾挪动视线。 而那件元青花的修复师,正是她。 那只花瓶没什么特别之处,她不知他为何会对它感兴趣。 手机忽然进了条信息,震动声惊扰了男人,他终于移开视线,侧了身,朝她望过来。 目光相撞的瞬间,她却低了头,去查看信息。 是罗晟发来的。 他刚出差回来,就被大雨堵在路上,让她找罗源取货。 犹豫了下,她给罗源发了信息,便等在了门口。 雨势越来越大,她望着门外的雨幕,担忧起返程的事。车像是出了点问题,等会要是在半路抛锚,还挺麻烦的。 没两分钟,罗源就从里间出来,身边还跟了个长相明艳的女人。 那女人她认识,叫闵敏,也是做瓷器修复的,上过电视,参与过文物修复类节目的录制。 总之,比她出名多了。 闵敏手里提着两个木箱,正和罗源谈笑风生,见到她,突然闭了嘴。 对上闵敏隐隐挑衅的眼神,她察觉到什么。下一秒,罗源就证实了她的猜想。 “小霜抱歉。”他推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景泰蓝的花瓶,我打算让闵敏来接手。” 说这话时,他眼睛紧盯着她。 “你也知道,这东西不光需要技术,还涉及到审美,我觉得她的风格更适合客户的需求。” 口头谈好的单子被中途截走,也不是没有过。 要怪,就怪她出发前,忘了发信息确认下。 但她也只是微怔了下,连眼皮都没抬,语气极淡地开口。 “没关系。” 她的云淡风轻,出乎两人的意料。罗源心里生出失落,闵敏却敛了笑,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被聂霜冷淡态度里的优越感刺痛了。 如同上次,被一个节目找上,她原以为是自己的实力被人看见了,后来才知晓,是聂霜拒绝了节目组,对方才会找上自己。 她看向聂霜身上那看似随意,但并不便宜的衣服,鄙夷地笑了下,也就是仗着家里有钱,任性罢了。 活儿没了,聂霜自然是准备离开。甚至还松了口气,如果等会儿车坏了,她一个闲人,也不用着急了。 刚走到门口,那个伫立在元青花面前的男人,却突然开了口。 “这件元青花,修复得不错。” 他嗓音温润低沉,不疾不缓,落在她心间,有种说不出的悦耳。 聂舒下意识顿住脚步。 门外忽然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是罗晟回来了。 他收了伞,侧身往店里一探,就听见有人在夸元青花修复的好。 来这的人,大都是有些闲钱的,但瞥了眼那人,阅人无数的他,一眼就看出此人并非普通的有钱人。 他手上那块腕表,是某奢牌刚发售的限量款,罗晟之前也眼馋过,让业内的做手表生意的朋友帮忙抢购,结果连根毛也没抢到。 瞧出这年轻人身份不简单,罗晟不敢怠慢,忙亲自进门招呼。 “您真有眼光,这东西最难的是神韵,我们的修复师为了不损其韵,费了好一番功夫。” 男人缓缓点头,“我刚送来的东西,也麻烦这位修复师替我修复。” 罗晟看了眼立在一旁的聂霜,对上她明显有些意外的目光,他猛拍大腿。 “那可真巧了!” 他将她拉过去,“人正好在这儿呢。” 男人随即转身,望向她。 她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深眸俊目,温润雅正,出乎意料的好看。 只是望着她时,眼神有些凛然。 “这位小姐,麻烦了。”他盯着她,声音落在她耳畔,很沉,很缓。 迎着男人的视线,她正要开口,却被罗源抢先一步挡下。 “二叔,傅聿时先生的东西我已经和闵敏谈好了,她愿意接手。况且这东西价值不菲,恐怕以小霜的经验......” 聂霜忽然明白了什么,准确说,是印证了心里的某种猜测。 比起失望,她更多的是难过。 但她无意争辩,即便被当众贬低,也只是静立一旁,等待客户发话。 听见罗源的话,傅聿时皱了眉。 他看向罗源,目光并不锐利,却莫名带着很强的压迫感,让罗源惶惑地别开视线,一时不敢再多言。 “我想我应该有决定权?”他转向罗晟,口气毋庸置疑。 “那是自然的,自然的。”罗晟忙堆出诚恳的笑,用眼神暗示侄子闭嘴。 “那就麻烦这位小姐了。“再度看向聂霜,他语气缓和了下来。 虽不知他这种无端的信任从何而来,但微怔片刻后,聂霜点了点头。 “傅先生请放心,我会尽力修复好您的东西。”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深似浅,“谢谢。”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傅聿时收回视线,踱步到一旁去接起来。 闵敏不情不愿地把手头的一个箱子递给罗源,冲聂霜冷笑一声,便离开了。 两人谈不上认识,只是打过几次照面,但每回碰面,聂霜都能察觉到她的敌意。 虽不知自己哪里得罪过她,但她也懒得去深究。 接过罗源递来的箱子,她将东西放在一旁的红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只青花连纹碗,碎成了十几块。 不难,但有点麻烦。 她思考问题时,眉头不自觉皱起。男人在打电话的间隙,余光瞥到她的表情,拢了电话,出声问她。 “聂小姐,可以吗?” 聂霜毫不犹疑朝他道:“可以的。” 男人点点头,放心地移开视线,继续听电话去了。 离开前,罗晟说有东西要给她,聂霜便拎着箱子在门口等着。 天像是被撕了个口子,眼前雨雾迷蒙。 男人在她旁边接电话,两人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她听到他似乎在说法语。 嗓音低沉醇厚,极富质感,虽听不懂,却不知不觉沉入了他的声嗓中。 出神之际,身后的罗源将她唤醒,“等雨小些再走吧。” 转过身,她还没张口,就瞥见罗晟拎着东西从里间出来。 “上回那个客户挺喜欢你修复的东西,这是人家送你的一点心意。”罗晟将袋子递给她。 “这.......”聂霜没伸手去接。 罗晟径直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一点修复的材料,他顺手得的,客户自己也用不上。” 聂霜想了想,不再扭捏,“那就麻烦您替我道谢了。” 见她要走,罗源又低声重复刚才的话,“雨太大了,过会儿再走。” “不用了。” 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也不看他,从伞架上取了伞,便准备离开。 罗源心被针扎了下。 其实,他刚才把东西给闵敏后,就已经后悔了,此刻察觉她的态度,心里更不是滋味。 “你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他下意识去拽她。 聂霜回身,皱眉看向罗源。 罗源赶紧放了手,“你知道的,不是我想这样,是你...我...” 但对上聂霜那双通透的眸子,他语无伦次,很快便说不下去了。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足以摄人心魄,但此刻,却像是冷冰冰的玻璃珠子。 天边滚过几个响雷。 接完电话,傅聿时准备离开,他走到门口,却发现大门被前方的两个身影挡住了。 一男一女在门口拉扯,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几分。沉默了稍 2. 踟蹰 [] “聂小姐,我可以顺路载你一程。”傅聿时看着她,重复刚才的话。 风实在太大,险些将她的伞吹翻。 聂霜拼命用两只手稳住雨伞,头发粘在脸上,也顾不得了。她探身看向车内的人,尽力让自己的声音穿透雨声。 “傅先生,不用麻烦了。” “你还有其他的办法?” 他说得挺对,她的确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但她性子慢热,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刚认识的客户。 “聂小姐,这个天气实在不好打车。”司机从前面探身看她,笑得温和,“我们也是顺路,你不用担心会给我们添麻烦。” 傅聿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只察觉他眉头微微皱起。 是因为嫌弃她身上的狼狈,还是觉得她在浪费他的时间? 雨大风寒,在打了一个喷嚏后,她妥协了,“那麻烦等我一下。” 她转头跑回自己的车里,从副驾驶上拿出装着瓷器的木箱,抱在怀里,锁了车。 见她过来,司机十分绅士地接过她手中的木箱,放进车里,又护着她进去。 从疾风骤雨的室外进入温暖的空间,聂霜周身舒服了不少。只是雨伞上的水顺流而下,脚下很快积起一滩水。 他的车很干净,这更加重了她的愧疚。 察觉到傅聿时的目光,聂霜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把您的车弄湿了。” 他的回复却令她意外,“这把伞很特别。” 她怔了下,握着伞柄应道:“这伞,的确很特别。” 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把伞。 落座后,她从包里拿出纸巾,顾不得身上的雨水,先去擦伞,生怕把别人的车弄得更脏。 但巴掌大的纸巾,很快就糊成一坨。一整包纸巾都用完后,水还在源源不断淌下。 “用这个。”他递来一条灰色毛巾。 “谢谢。”她接过来。 那条毛巾看似普通,但质地极其柔软,若不是她用过这个低调品牌的同款毛巾,恐怕会当成普通物品对待。 这么贵的东西用来擦一把脏伞,似乎有些浪费。 但弄脏了这车,她更罪孽深重。犹豫了两秒,她妥协了。 “够吗?”他又递来一条更大的灰色毛巾。 见她发怔,他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别擦伞了,人比伞重要。” 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背,很凉,莫名带起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反应过来时,他已迅速收了手。 对上他的眼睛,眼底竟有一丝浅笑。 像是在笑她蠢,顾伞不顾人。 但她还是握住毛巾,说了声“谢谢。” 毛巾多少带着些私人彩色,她只擦了头发和上身,下身的牛仔裤湿漉漉贴在腿上,她也没敢擦。 收拾完后,聂霜才想起自己忘了提目的地,便对司机报了“上远古街”的地址。 车刚开出去,前方就因事故而拥堵起来。 漫长的等待中,傅聿时突然开口问她:“聂小姐做这行多久了?” 聂霜认真想了想,“四年左右。” “不到四年,还是四年有余?”他看向她。 这问题很奇怪,是在确认她的资历是否能胜任接下来的修复任务? “四年零四个月。” 正琢磨着他再问些什么,她该如何作答,他却不再开口。 两人本就不熟,聂霜也不是没话找话的人,车内顿时陷入沉默。 通过拥堵路段后,她从包里摸出蓝牙耳机,戴上,偏头看向窗外。 暴雨中的城市,一片狼藉。 路边的广告牌被吹翻,纸箱,塑料袋随处飞扬。有人骑着电瓶车,摔倒在路中间。 甚至还有情侣在吵架,一个跑一个拉,最后一起滚到水坑里,抱在一起,不吵了。 她突然想起读书时看过的一个故事,城市的倾覆成全了一对恋人,而眼下却是暴雨的侵袭,让一对恋人重归于好。 人的真心,似乎只有在灾难来临时,才更容易迸发出来。 走神时,傅聿时的电话声将她拉了回来。 “雨太大,赶不回来,会议改到晚上。” 他的语气干脆利落,就像是提前预料到这通来电,也提前做好了决定。 他的神色始终沉稳淡定,让聂霜觉得即便车外狂风暴雨,她在他身边呆着,心也是静的。 只是,如果不专程送她,他也许不会被耽误这么多时间,指不定就能赶上那趟会议了。 揣了这么个心思,她后半截路就无法做到坦然了。车驶入上远古街时,她让司机将她放在入口。 “我可以自己走进去。”她说,“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司机平和地笑笑,“没事的聂小姐,我们不赶时间。” 但她还是执意下车。 “可是聂小姐,”傅聿时突然开口,望向她正要拎起的木箱,“我这个东西淋不得雨。” 坦白说,他这话合情合理,语气也算温和,但聂霜还是隐隐有些不舒服。 转头对上那双沉黑的眸子,看清他眼底并无冒犯之意,她便没再说什么。 司机将车停在烟雨门口,又下车帮她拎了东西,等她撑开伞,才将东西递还给她。 “谢谢。” 聂霜这句话,是对司机,也是对傅聿时说的。 但他听没听见,她就不得而知了。 雨实在太大,她没等车发动引擎,便脚步急急地推门进去。 车内,章叔问傅聿时:“你今天怎么突然管起闲事来了?认识?” 望着后视镜里空荡荡的小巷,好一阵后,他才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雨雾弥漫的街边。 “不认识。” 章叔笑了下,他在傅家干了很多年,对傅聿时的性子再了解不过,见他不想多言,也没继续追问。 “现在去哪儿?” “望月。” “那个...”章叔顿了下,“老太太去望月堵你了。” “那就回公司。” 章叔望着后视镜的人,“这次老太太的相亲名单里,好像有一位姓聂的姑娘。” 两人视线在镜中相撞,傅聿时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两三秒的沉默后,他沉声道:“去望月。” 回到烟雨,聂霜放下木箱和雨伞,就赶紧去后院收东西。 厨房的张姐在后院晒了豆子。今天周六,她人不在,让聂霜帮忙盯着,结果就给盯成了这样。 豆子已经泡发了,她把水沥干,也不知还能不能吃,只有等周一张姐来处理了。 把头发散下来,她找出毛巾,边擦着湿发,边给自己冲了感冒药,以防万一,又多加了一包 3. 靠近 [] 瓷器修复,是一份需要极度专注的工作。 起初,聂霜坐不住,这跟她之前生活的世界,实在天差地别。 重新投入一个全新的行业,并非易事。在没日没夜熬了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竟慢慢定得住了。 性子也跟着变了。 以前国外的同学回来看她,她不再热衷于分享。两人聊天,她变成倾听的那个,朋友也惊讶于她的变化。 其实安静也好。 少说话,不容易出错。 尤其是那种无法弥补的错。 傅聿时的那只青花连纹碗,她已将碎片清洗干净,这只碗质地温润,就像他那个人。 不过,聂霜隐隐感觉,傅聿时并没有表面看起来好相处,温柔背后似乎带着某种掌控力。 等待的时候,她也没闲着,趁机去捣鼓其他物件。 最近不知怎的,烟雨忽然多了好几笔单子。除了鹧鸪盏、紫砂壶这类小器具,还有宋元出土的贵重物件。 这些活儿都是来自一个叫古意的古董店。她查过,挺出名的古董店,也不知为何会找上他们。 她起初婉言拒绝,怕难以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烟雨总共就三个人,苏行知出差去进修,李早因喜欢挑战高难度的东西,效率并不高。 但古意的老板并不在意,甚至说他们不赶时间,慢慢修复,等多久都行。 连日的交叉作业,她低头太久,伤了颈椎。这会儿收工,一抬头,才发现脖子又酸又胀。 揉着后颈,去柜子里翻出膏药,她轻车熟路给自己贴上几副。 雾有些浓。 她去后院坐着歇口气,视线落在倚墙而植的那圈修竹上。 竹子是周玉山亲手种下的,拢了层淡淡的雾。 她记得第一次来烟雨时,正值高三,被繁忙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周玉山便带她来这里。 初夏傍晚,她们席地而坐,喝酒烤肉,聊了一个晚上。 那晚星星很美,她以为,她们都有和那些星辰一样,耀眼的未来。 盯着薄雾中的修竹,她眼里也慢慢起了层雾。 她喜欢安静,但心里太安静了,有时也令她发慌。 听到从里间过来的脚步声,她闭上眼,仰头靠在椅子上,随手拿了桌上的书盖住脸。 遮挡情绪的面具,很快被李早揭下来。 她抬手挡在额眼。 “院里的芹菜快熟了,明天让张姐给你炒个芹菜肉丝?” 一听到芹菜那俩字,李早顿时胃里泛酸,他赶紧闷了盅茶,压下反胃的感觉。 “和璟刚来了个电话,说有个很着急的活儿,需要我们帮忙。不过——” 他将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杵,咬着后槽牙道:“我已经推了。” 聂霜淡淡“嗯”了声,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和璟是刚入行时,认识的伙伴。 做古董的手上难免有破损的东西,双方聊的投缘,便把东西给烟雨这个小庙修复,后来经验足了,也陆续把老客户介绍给他们。 可以说,没有和璟,烟雨的日子会更加风雨飘摇。 起初,她只是想和罗源保持距离,并不想彻底同和璟割舍。毕竟,老板罗晟一直也对她不错。 但那日回来后,罗源又联系了她几次,她实在给不了他想要的。 任何东西,一旦掺入了私人感情,就会变得不纯粹。 是时候,各走各的路了。 正走神,李早突然问:“那个要同你相亲的傅家少爷,还查吗?” 这半年,聂霜被家里逼着相了不少亲,每回都会让李早提前去查对方的信息,再做出应对之策。 在他的印象里,聂霜的相亲对象都是富家少爷,但没一个经得起调查的。 上回那个陈韬,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门当户对,但这人不太厚道,有女朋友了,还来赴约。 于是他们将计就计,把信息透露出去。 只是没想到陈韬比想象中更渣,对聂霜见色起意,当场跟前来查岗的女友提分手。 对方大闹一场,惊动双方长辈,聂霜还挨了她母亲一巴掌。 隔天来烟雨上班,她的脸还肿着,一连好几日,都沉默不语。 李早心想,若非扇她的人是她母亲,他早就抡着棍子去跟人干架了。 很多事他想不明白,但聂霜也不愿多提。 听到李早的问话,聂霜回过神来。 她提起小火炉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热茶,捧着杯子,视线落在远处的迷雾中。 “不查了。” 十一月底。沂市的冬裹挟着大雾,将这座城市笼罩。 和傅家少爷的见面,因他频繁出差而一推再推。 终于逃不过了。 细雨在雾中蒙蒙下着,聂霜上午在烟雨忙活半天,临近一点才收工。随便吃了点东西,她开始收拾自己。 没什么好打扮的,不过在毛衣外面套了件大衣,把绾在脑后的头发放下。为图方便,她没换鞋,还是脚踩那双白球鞋。 唯一算得上隆重的,是她出门前犹豫片刻,画了个淡妆。她皮肤白,五官底子好,化妆也不过是提个气色。 地点定在望月茶室。听说是傅家的产业。 抵达后,聂霜一路跟着服务员进去。 这是个三进式的中式园子,外间是个赏景的庭院,中间是雅席,最里边则是可以听戏的VIP包间。 占地不小,从大门经过园子,再进入雅席走了好几分钟。 聂霜一路都在琢磨着等会要如何速战速决,她没查对方,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没仔细看,但这不代表她什么也不能做。 消极对待,本身就是一种对抗的态度。 服务员将她领到了预定的席位。 一张熟悉的脸孔,猝不及防撞入了视线中。她记得那个轮廓优越的侧脸。 他正望着窗外接听电话,说的是法语。讲话的样子莫名冷峻,语气也很严肃。 就在聂霜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时,他察觉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定在她身上。 带着熟悉的凛然。 两三秒的对视后,傅聿时结束通话,目光柔和了下来。 “好久不见,聂小姐。”他站起身来。 聂霜脑子没转过来,一时有些发怔,“好巧。” 傅聿时唇角勾了下,朝她伸手:“不巧,聂小姐,我在等你。” 傅家少爷。 傅聿时。 是同一个人。 极有质感的声线,打破了聂霜某种非现实的恍惚,她走过去,怔怔地回应他伸出的手。 “怎么,看见我不开心?”傅聿时问。 “没有。”她解释,“只是有点意外。” 她这话一出口,傅聿时便知她没看自己的资料,但他并不生气,甚至不经意勾了下唇角。 同聂霜一样,傅聿时穿的也很随意。黑色休闲大衣,内搭黑色高领毛衣。 闲适的做派。 想来也跟她一样,不过被长辈逼着过来,当作任务完成罢了。 “想喝点什么?”他问。 “都行。”她边脱外套边说。 “这里好像没有‘都行’这味茶。” 她一怔,改口道:“那就普洱柑橘。” 傅聿时的确不像其他人,关于她的私人信息,他只字不问,只像个朋友一样同她聊天。 “修复工作还顺利吗?” 她放下戒备,也没再琢磨什么消极对抗的措辞,亦像朋友,或单纯的客户一样对待他。 “说实话,有点忙。” 她只是如实道出烟雨的近况,并未有任何让他延期收货的意思,他却给出一个意外的回复。 “慢慢来,我不着急。” 他这句话,倒是跟古意的老板一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几乎都跟她的工作有关。 三五个来回后,傅聿时突然看着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 聂霜被问得脸颊发红。这是她第一次没看对方的资料,她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赶紧弥补似地问道。 傅聿时将左手的手腕伸出,指尖轻点在腕表表盘上。 “制表师。”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几秒后,缓缓吐出一句话。 “设计时间的人。” 傅聿时望着她,眼底有了笑意。 来上茶的不是服务员,而是望月的老板,傅聿时的妹妹陆樨。 “我就说这次怎么就答应外婆了。” 陆樨坐定在傅聿时旁边,“原来是在跟聂小姐这样的美人见面啊。” 聂霜只当她在客套,礼貌地笑了下。 傅聿时看着捣乱的人,问:“店里不忙?” “哎傅聿时,你可别诅咒店里的生意。” 陆樨抓了把桌上的果干,边往嘴里扔,边瞪他,“况且,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她转头看向聂霜,俏皮地眨了下眼。 “聂霜姐,我们家真没外界传言的那么多规矩,你不用担心以后嫁过来,会被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 4. 意外 [] 冬季日落提前,天色很快暗下。 见聂霜鼻尖冻红,傅聿时提议回室内。刚才不想出来的是她,此刻恋恋不舍的,也是她。 不知为何,像这样什么也不做的宁静时刻,她内心竟没有丝毫的慌张。 只是一挪脚,发现冻僵了,只好朝他点头。 两人一起慢步走回茶室。 从园子回室内,需经过一片假山,有两个约莫十岁大的小男孩在假山旁打闹,其中一个伸手狠推了下另一个。 聂霜反应慢半拍,在被撞之前,她已经被身边的人拉到了一旁。 他拽得有些急,她脚下一崴,脸贴在他胸口最硬朗的地方,她听见他薄毛衣下,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 不可避免地,他身上的味道也钻入她的鼻腔。 那是一种水墨混合了木香的味道,并不浓烈,若隐若现,不像香水的味道,但闻起来很舒服。 “扭到了没?”磁醇嗓音从头顶传来。 这样的姿势和距离多少有些暧昧。 离开他的身体,她抬头时,发现他也正凝试着她。眼里并无任何狎昵的成分,只有担忧。 其实是有点痛的,但她还是忍痛笑道:“没事。” 傅聿时怀疑地盯着她,“过来坐下。” 他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假山旁的空椅子上。而后蹲下,轻捏她的脚腕。 动作太快,一气呵成,聂霜没来得及躲闪,痛感已从脚下传遍全身。 她没忍住,轻“啊”了声。 “在这儿等我。” 他看穿了她的逞强,但并未没多说什么,而是起身,疾走回了室内。 两分钟后,他手上拿了瓶药油出来。 “自己涂还是我来?” 语气温柔,干脆利落。 但没有第三个选择。 见识过他的执行力,生怕他像刚才披衣服那样直接上手,聂霜急忙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我自己来。” 还好她今天穿的是宽松牛仔裤,捋起裤腿后,她将药油利落地涂在脚腕处。 怕他等太久,她只是象征性按摩了两下,便放下了裤腿。 将她搀扶回雅席后,傅聿时招呼服务员上新茶。电话响起,他跟她示意了下,便踱步到外面去接起。 手上还残留着药油味,聂霜拿出湿巾擦净手,脱下他的外套,轻放在沙发上。 有人来上了滚烫的新茶,她被冻坏了,倒了一杯,捧着取暖。 毫无征兆地,一个年轻女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语气冰冷地对她开口。 “你就是巴斯劈腿的对象?” 聂霜懵了下,但很快意识到什么,冷静地跟对方解释。 “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 “贱女人,还狡辩。” 女孩不知为何,突然暴怒,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便将手伸向桌上那壶滚烫的茶。 她眼疾手快,摁住女生的手腕。 对方想挣脱她的束缚,但用力过猛,那只碧绿瓷壶反倒顺势被带了出去。 朝着她的方向砸去。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经被一只手带到了一旁。 那人一手拽着她胳膊,一手护在她脑后,将她拢在怀里。她额头撞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呼吸里充斥着熟悉的味道,贴得太近,这味道比刚才更浓了些。 但她脑子里却浮现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每次发生意外,他都比她反应快? 将她拉回现实的,是他落在她耳边,很明显的吸气声。 她意识到他被烫了。 滚烫茶水正顺着他的衣袖往下,蜿蜒着,淌过他手腕上的深蓝色表盘,从他手背坠落。 地上很快积了一滩水。 冒着热气的。 从他的庇护中出来,聂霜声音有些不稳,“你没事吧?” 傅聿时微微摇头,视线在她身上检查了一遍,确定她没事,才移开目光。 他端起茶壶,指尖摩挲着碎裂的边缘,像是有些心疼被损毁的器具。 “这位小姐,望月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你若不是真心品茶,也不能随便糟蹋了这好茶。” 他的好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被泼了一身,仍耐着性子跟闹事的人讲道理。 女孩指着聂霜,咬牙切齿道:“可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我男朋友也不会劈腿。” “是吗?” 他将杯子放下,目光凛冽地看着女孩,善意提醒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他的心早就不在你身上了。” “那你知道你护着的这个女人,在背着你出轨吗?”女孩冷笑一声。 被误会了关系,傅聿时垂首笑了下,低声问旁边的人:“你怎么招惹她的?” 聂霜一脸无辜地摇头。 就在他准备赶人时,后面一桌有人出声。 “糖糖?” 女孩循声望过去,不仅看见了自己口中的巴斯,还有巴斯旁边高挑靓丽的学姐。 知道认错了人,她心虚地抬脚离开,却被傅聿时挡住。 “道歉。”他的声音还算温和。 “谁让她刚才自己不解释清楚?” 傅聿时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算了。”聂霜伸手去拉他。年轻女孩不懂人情世故,又被情敌盯着,拉不下面子,很正常。 低头看着拽住他的那只手,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莫名有些生气。 “你的铁石心肠呢?” 他压低的气声打在耳边,意识到越过了正常社交距离,聂霜松了手。 见她放开他的袖子,低着头,恢复疏远的模样,傅聿时微皱了眉。想解释什么,那位叫巴斯的男生却已开了口。 “我不过是和学姐出来商量节目的事,你这是在做什么?”看了眼桌上的茶杯碎片,男生语带责怪,“你这丢不丢人啊。” 被当众责骂,女孩绷不住了,一腔怒气和委屈无处发泄,转头朝傅聿时吼了起来。 “你这么欺负我,我舅舅不会放过你的。” 一时之间,傅聿时头痛了起来,不是怕她的后台,而是不知该怎么处理这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进退两难时,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语带惊喜地叫他。 “您是,傅聿时先生?” 来人正是糖糖的舅舅,陈鸣。 陈鸣本是和朋友过来谈生意,意外撞见这番闹剧,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发现闹事的人,竟是自己侄女。 腆着老脸过来领人,又惊喜地撞见了领域里的大师。 盯着陈鸣看了几秒,傅聿时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但礼貌使然,他朝对方微微颔首。 “久仰傅先生的大名,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看见您,我还以为您一直呆在瑞士。” 原来是业内的人。 “最近有点事,会在国内呆上一段时间。” 并不想花时间跟陌生人攀谈,他抬手看了眼腕表上的茶渍,眉头皱了起来。 陈鸣知道他生气了,转头狠狠瞪了眼糖糖,哪怕是本地知名企业家,他此刻,也不得不放低姿态。 “您前年设计的那款新月系列手表在瑞士获奖,打破了历来只有欧洲人才能获奖的记录。”他陪笑,“可真是为我们华人长脸啊!” 察觉到陈鸣跟糖糖的眼神交流,傅聿时恍然明白他的真正意图。 是过来领人的 5. 讨债 [] 已经在瑞士生活了十年,但这个欧洲钟表之国对傅聿时而言,也只是工作的地方,不是家。 他在这里的时间,是以秒计算的。 不想浪费一丁点儿时间,然而眼下的工作,明显陷入了困滞。 日内瓦的会议室里。 这场会议从清晨到傍晚,已经持续了整整八个小时。 关于宝玥中国区的开拓,大部分议题高层已达成一致,但首发款和系列腕表的设计却迟迟没能在他这里通过。 “傅,你的要求实在太高了。”总部另一个负责人路易斯几近抓狂。 手下的设计师按照傅聿时的要求推进工作,连月来,数不尽的修改,甚至连概念都全部推翻重来,他依旧不满意。 看向路易斯,傅聿时将手中的设计稿撕碎,“是我要求太高,还是你能力不足?” 被他盯着,路易斯觉得好像下一个被他撕碎的会是自己,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 “你行你上啊。” 凝固的氛围霎时被打破。 不知是哪个中国人笑了下,所有人都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傅聿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视线凌厉地扫向众人,“首发款我负责,剩下的你们自己搞定。” 路易斯顿时松了口气。大魔王多少还是有点人性的。 散会后,他特意给傅聿时买了杯咖啡讨好他。 瞥了眼路易斯递来的东西,傅聿时继续翻阅文件,头也不抬。 “如果你能把时间用在正事上,效率会高很多。” 路易斯向来知晓他对专业的苛刻,也见识过他因别人的设计不达标,而生气臭脸的样子,因此很清楚他今日已算克制。 但死性不改,临走前依旧犯浑问了句,“听说你这次急着回中国,是有姑娘在等你?” 傅聿时却是一愣。 路易斯离开后,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踱步到窗边。 想起了一个人。 四年零四个月。 和她毕业的时间吻合。 也就是说,当年她很有可能是毕业后就立马回国,开始从事那个和她专业并不相干的瓷器修复行业。 那日在和璟遇见她,是他做梦也未曾想到的。 他没有收藏的习惯,那只青花连纹碗是大哥送的,他一直放在书房,却被侄女失手打碎。 傅家也有古董店,有合作的修复师,但他认识的那位,恰好度假去了。 懒得麻烦大哥再替他介绍,他顺路就把东西拿去了和璟。 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看向门口,她的目光却刚好从他身上移开。 说不清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只觉空气变得稀薄,连时间都暂停了。 只是,她变了很多。 单子丢了,她不争不抢,以为是被欺负了不还手。后来他才察觉,她只是不屑于去争抢。 就像相亲时,她看似礼貌温和,却时刻不忘同他保持距离。 不知她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想起那日在和璟,她对那个叫罗源的男人及时止损的冷漠态度,让他心有戚戚。 面对这样疏冷的她,他只能慢慢靠近,徐徐图之。 走神之际,电话响起,是国内打来。 “喂,青姨?” 昨晚老太太在家摔倒,医生让她立即动手术,她不肯,只能先住院观察。 事发时,家里人都不在,傅聿时父母去环游世界了,大哥傅之远出差,陆樨去茶庄了。 所有人都立刻订了机票,但一时半会也很难赶到医院。 还好老太太身边有个服侍多年的青姨,全家这才放下心来。 “没什么大事。”青姨犹豫了下,“就是老太太一直在念叨,说怕......” “怕什么?”傅聿时问。 “怕还没见着你和聂小姐成婚,她哪天就意外去了。” 不用多想,傅聿时就知道这事一定跟陆樨有关。她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他也知道这是老太太惯用的伎俩,捕捉到一点风声,便来对他进行试探性的施压。 放在往日,他顶多用三两句话敷衍过去。 而此刻,他不但没对乌龙做出任何解释,反让青姨把电话给老太太。 “外婆,你想见她吗?” 聂霜现在私底下没太多业余活动。 以前在国外经常会去音乐会,雪季时会去滑雪。但这几年,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空了最多去逛下艺术展,瓷器展什么的。 去梨花街取了修复用的颜料后,她看见街边的道旗广告,知道附近有陶瓷展,顺路开了过去。 是一个综合性的展,有贵的,也有便宜的。 她看上好几套器皿,但价格超出预期太多,她只能安慰自己,喜欢不一定要占有。 眼瘾过完,从陶瓷展出来,她发现隔壁是一个钟表联展。 不免想起了傅聿时。 那日望月的事传进聂舒曼的耳朵,她大抵以为两人有发展的可能,便提了两句傅家的事。 聂霜这才知道,原来傅氏在本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企业。购物中心,度假村,星级酒店等等,傅氏旗下的产业不少。 难怪聂舒曼会如此高兴。 其实,梁家在本地也算知名企业,但她作为梁家的小女儿,却并不是亲生的。 谈不上门当户对。但还好,她对傅聿时本就没任何想法。 想必,他对她也一样。 于她而言,他只是一个很有素养的客户,和一个很绅士的相亲对象。 他帮过她,她感激。 她欠他一笔人情债,未来也会还清。 但她不需要对这样一个只有两面之缘,且未来不会产生太大交集的人抱有任何好奇。 没有去钟表展,聂霜离开了展场,拿出钥匙,朝停车场走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就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过几天是你梁叔的生日] 接着,卡里就收到了一笔钱。 很大的一笔。 聂舒曼是在提醒她,礼物要拿得出手才行。 这段时间很忙,难得有空出来,犹豫片刻,她又折返,去了旁边的钟表联展。 没有买过腕表,她手头唯一一只,是父亲留下的遗物。 哥哥梁亦潮倒是喜欢这些东西,每次去欧洲,碰上钟表展,就一定会抽出时间去逛逛。 也曾给她买过女士腕表,但她没有戴表的习惯,也怕带出去蹭坏了挺麻烦,便软磨硬泡让他去退掉。 最后表是退了,但气得梁亦潮一个月没理她。 路过各大品牌的展位,也许是她身上那件衣服很惹眼,不断有导购过来热情招呼她。 那衣服是聂舒曼送的,不是因为心疼她,而是看不上她衣柜里那些便宜货。 在衣柜被聂舒曼清空,旧衣服全部被她不打招呼,就当作垃圾扔掉后,聂霜被气得哭了一整晚。 但哭完,她只能选择妥协。她那会儿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再去添置衣物。 聂霜将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 她买东西喜欢自己看,一旦有人跟着伺候,就会产生很强的压迫感,好像不买都对不起别人的热心。 并未刻意要去找哪个品牌,但她一路逛过去,终于看到块合眼缘的表时,才发现了宝玥的标识。 宝玥的展位几乎围满了人。 听工作人员介绍,这个瑞士知名品牌接下来要深耕中国市场,这次联展作为信号,会给出现场订购的最大优惠。 展桌上放着一本相关杂志。 她拿起来,随手翻了下,里面的内容是宝玥的发展史,腕表行业的蜕变史,以及品牌知名的设计师。 翻到中间时,她看见了傅聿时。 迟疑了下,她顺着文章读了下去。 他的履历格外耀眼。 毕业于瑞士知名大学的钟表专业,该专业名列世界同类专业的前列。 本科便在大学生钟表设计大赛中屡获殊荣,硕士又师从世界著名制表大师罗西先生,在他还是独立制表师时,就已经与众多奢侈品牌都有过成绩斐然的合作。 两年前更是以创新月相表“新月”系列,摘得瑞士钟表大奖的桂冠,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制表师。 关于腕表领域的专业描述,聂霜似懂非懂,她的视线集中在他的那张工作照上。 一身黑色高龄毛衣,紧抿着唇,给拍照的人留下一张严肃的侧脸。 他在行业里,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这一点,还是超过了她原本的想象。 又想起自己欠他的那笔债,已经过去大半月了,他并没来找她讨债。 从那晚陈鸣的言语中,她揣测他应该长住瑞士,如今恐怕已不在国内。 隔了那么远,也许早就忘了那笔债和她这个人了。 走神间,有个女性工作人员过来招呼她,聂霜合上杂志。 “我只是随便看看。” “小姐如果没考虑好,也没关系,钟表联展会持续三日,这几天有需要可以随时过来。” 那女生笑眯眯地将杂志塞进她的手提袋里,顺便摸出一张名片给她。 “不用了。”聂霜说,“我现在买。” 她用母亲给的那笔钱,买下了她刚才看中的那款男士腕表。 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她向来顺着聂舒曼。 离开前,她将手提袋里的杂志拿出来,放回了桌上。 很快就到了冬至。 苏行知风尘仆仆归来,烟雨热闹了起来。 雪落一天一夜,院前屋后,已是一片晃眼的白。 复杂的菜式交给李早,聂霜擅长包饺子,便揽下这个活。 他们在檐下支起张木桌,炭火就风雪,为苏行知接风洗尘。 黑狗壮壮猛摇着尾巴,兴奋地在几人脚下蹿来蹿去,不时发出呜呜声。 “红烧肉来了。” 聂霜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因为太烫,指尖红了一片,她赶 6. 逾越 [] 聂霜向来不喜欢欠债,尤其是人情债,接到这通电话,她有种靴子落地的踏实。 “好,你需要我做什么?” 那头顿了下,“我家里人想见你。” 她曾设想过,他会以何种形式来讨要这笔债。 毕竟傅聿时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无需多言。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给他提供什么价值。 听到他的要求,她还是懵了一瞬。 沉默的片刻,他已经给她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傅老太前几日在浴室摔倒,突发心脏病,暂时被抢救了过来。但腿摔伤了,急需手术。 她想在明天手术前,见见聂霜,否则谁也不能动她的腿。 以那日陆樨八卦的眼神,不用多问,聂霜大概能猜到,这事是怎么传到老人家耳朵里的。 只是,假扮情侣这种事,她没做过。 虽是假的,但要不被识破,双方多少会有些亲密的互动。太过了,也不行,尺度要怎么拿捏? 内心挣扎时,就听他说:“如果为难,我可以跟老太太解释。” 既然他都不在意逢场作戏,她再迟疑,就有些欲盖弥彰了。 “不为难,我马上过来。只是我这边里离得有点远,你可能要多等我一会儿。” 债,还是早些还清的好。 十二月中旬的冬夜,浓雾弥漫,气温骤降。街道因化雪而湿润,在昏黄的路灯下发亮。 傅聿时穿着不足以抵抗寒冷的大衣,站在毫无遮挡的医院门口。 连轴转的会议,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已是疲惫至极。刚下飞机就马不停蹄赶过来,根本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 他不喜欢闻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独自迈进医院的那个场景,也不想她一个人进去。 风有些大,他神色凛凛地望着她来的方向,几乎等了四十分钟,才看见她抵达。 正准备走过去接她,却瞧见驾驶位的男人也跟着下了车。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傅聿时皱了眉,顿下脚步。 车门刚推开个缝,刺骨寒风就扑面而来。聂霜将门又拉上,把搭在手腕上的羊绒围巾戴上。 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时,她不经意抬眸,就瞧见前方医院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么冷的天,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视线紧盯着她这边。 将围巾胡乱系好,她推开车门,朝他疾走过去。 “这是我们工作室的师兄,苏行知。” “这是傅聿时。” 聂霜喘着气给两人介绍对方。 她喝了点酒不能开车,就搭了苏行知的顺风车。 知道聂霜是过来帮忙的,但帮谁,怎么帮,她并未细说。此时得知对方竟是她口中那位相亲的“过客”,苏行知脸色微变。 藏起心底的情绪,他正欲朝傅聿时伸手,对方却只是跟他微微点头,而后将视线落回了聂霜身上。 像是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傅聿时的脸色实在难看,以为是冻坏了,聂霜心有愧疚地提醒他。 “要进去吗?” “好。”他收回定在她身上的视线。 走的太急,她忘了和身后的人交代什么。 望着两人并肩远去的背影,苏行知在寒风中深吸口气,眸色越来越深。 晚上八点,医院人不少,好些科室都在排队。喧嚣声中,聂霜察觉到旁边的低气压。 氛围有些结冰。 制表师应该都惜时如金,是等她太久,生气了? 进了电梯,摁下楼层键后,傅聿时却突然问她,“冷吗?” 她出门忘了换羽绒服,身上寒意未尽,牙齿还在微微打颤,“还好。” 瞥见他唇色发白,想礼尚往来一句,“你冷吗?”或是“为什么要在外面等我?”但觉有些冒昧,便没开口。 过了片刻,又听他缓缓问道:“伯母最近有为难你吗? 没想到他还记得望月那次被人盯梢的事,聂霜感激地朝他笑了下。 “没有。算是托了你的福。” 聂舒曼虽然会逼着她相亲,但如果察觉到对方有发展的可能,便会给她足够的空间。 傅聿时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房间在医院顶层,走廊尽头。 是间高规格的VIP病房,之前梁栋住院时来过,聂霜并不陌生。 每次来这里,她都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旧事。 如果当年,奶奶能有这样的医疗条件,能在病重时亲人绕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曾经不把钱当回事,顺着奶奶的意思,拒绝了聂舒曼的帮助。 陷入泥潭后才发现,没有钱,人生病了,连最基本的尊严都难保。 走到病房门口,聂霜下意识拽住他,很坦诚地道:“抱歉,我不知道呆会儿要怎么做。” 看着扯住他袖口的那只手,傅聿时蓦地笑了,“不用担心,有我在。” 推开房门,室内没开灯,投影播放着一部英文电影,隐隐还听到床头的啜泣声。 趁傅聿时开灯时,她瞥了眼屏幕,是部经典的爱情片,《人鬼情未了》。 她很难将这电影和一位快八十岁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傅聿时的外婆,大抵是个很感性的人。 灯光亮起,傅老太看清来人,眼角的泪还没抹干,已换了张笑脸,从床上弹了起来。 “这就是小霜?”董珏兴奋地握着聂霜的手,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 看了眼傅聿时,聂霜乖乖点头,“外婆您好,我是聂霜。” “总算见到我的漂亮孙媳妇了。” 孙女陆樨添油加醋的那番话不可信,但孙子的态度却说明了一切。 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主动开口,问她是不是想见女方。 董钰将聂霜从头打量到脚,漂亮自不必说,气质也很干净,看起来也没有富家小姐的娇气。 还容易脸红,是个单纯的孩子。听说是做瓷器修复工作的,想来社会关系也简单。 还没深入相处,只第一面,董钰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孙媳妇。 趁老太太跟她聊天,傅聿时也在旁边静静打量聂霜。 她今天扎了马尾,像是不适应长辈的热情,脊背笔直地站在床前,人有些紧张。 被夸赞几句后,手足无措地将一缕头发挽到耳后,脸上泛起微微的红。 跟平时清冷的样子不同,像个很乖的学生。 沙发太远,他拎了两张椅子过去,并排放着。递给她一杯水后,他在离病床最近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接过水杯,聂霜也跟着在他旁边落座,有他隔在中间,她没那么紧张了。 青姨去医院外面接章叔,进来时,手上拎着从家里带来的食盒。 和聂霜打了招呼,青姨一眼看出这姑娘的分量,暗自感叹自家少爷什么时候竟铁树开花了。 “你这刚从日内瓦飞回来,落地后没休息也没吃东西,好歹吃两口饺子。”章叔将食盒打开。 早就饿过了,傅聿时没什么胃口,正要拒绝,就见聂霜望向自己。 “饿了?”他问她。 她移开视线,“没有,我来之前吃过晚饭的。” 她是听到章叔的话,得知他刚从瑞士飞回来,有些惊讶。 想起他在医院门口的寒风中不知等了她多久,心底莫名生出了亏欠。 “和那个苏行知一起吃的?” 聂霜捧着水杯,抿了口,微微点头,“嗯,和行知哥,还有修复室的另外个同事。” “今天是冬至,你不吃点饺子吗?”她又仰头问他。 冬至? 连时差都没倒回来,他哪里还记得什么节气。 “好,那就吃点。”他从章叔手中接过食盒。 章叔松了口气,算是圆满完成太太远程交代的任务了。 他不由得看向聂霜。 上回在和璟,他就觉得这姑娘不简单,竟能让向来工作狂的少爷,临时取消会议,绕路也要送她。 后来,他想起老太太的相亲名单里,也有一位叫聂霜的姑娘,也是做瓷器修复的,他见过照片,难怪刚见她第一面时会觉得眼熟。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他当即就给少爷提了下。 少爷果然改了主意,头一回,主动把自个儿往老太太那虎口送。 也不知这位聂姑娘,是少爷以前的旧识,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缘分。 傅老太喝着青姨喂的粥,听见他们的对话,知道有人能治她孙子了,也暗暗和青姨对视了一眼。 也就吃了两三个饺子,喝了几口粥 7. 浓雾 [] 终究还是没走掉。 在她费心找借口婉拒时,病房里突然传来老太太剧烈咳嗽的声音。 推门进去,董珏靠在床头,捂着胸口,半睁着眼,望着刚进来的两人。 “你们都走吧,让我这个老太婆自个儿留在医院,反正我也是个将死之人。” 边说,还边拿眼睛打探两人的反应。 早习惯了这些花招,傅聿时低头勾了下唇角,绕到里侧的床头,波澜不惊地替她倒了杯水。 “今晚我留下来陪您。” 喝着孙子递来的水,董珏却抓过聂霜的手,慈爱又殷切地望着她。 “那小霜呢?” 老太太很瘦,掌心是又厚又硬的老茧,细看,眼周已布满了沟壑般的褶皱。 放下杯子,傅聿时正要替她拒绝这不合理的要求,就听到她语气乖巧地开了口。 “好的,我留下。” 他意外地看向她,她却已转了身,去了病房门口。 “不用勉强。”他跟过去,挡住老太太的目光,压低声音道。 给陈姨交待了句不用留门后,聂霜抬头望向他,澄澈的眼睛带了笑,又涌动着不易察觉的伤感。 “傅聿时,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 “你外婆还在,你还能陪在她身边,还有机会跟她聊天。”她说完,便离开了他罩下的那片阴影。 在原地沉默片刻,傅聿时转头看向那个已经坐回病床边的姑娘。 不是为他而留下的。 有护工也有青姨,聂霜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陪董珏聊天解闷罢了。 腿脚手术并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人上了年纪,身上动刀,难免会有意外。 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董珏拉着她,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倾吐了出来。 毕竟是满头银丝的耄耋老人,又刚死里逃生,再怎么强打精神,很快就显出疲态。 阖上眼皮前,董珏突然牵过她的手,半是恳求半是叮嘱。 “外婆今晚是有点胡闹了,但外婆希望,如果你们将来有机会修成正果,一定要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聂霜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柔软的人,但那双落在她身上慈祥的眼眸,还有这副交代后事的口吻,将她拖入了往事的漩涡中。 小时候生病,她哭闹不止,一吃药便吐,奶奶就会怜爱地把她抱在怀里,拿个小勺,一口一口喂她。 奶奶脊椎不好,每回喂完药,后背都痛得无法挺直。 她不懂事,喜欢赖在奶奶怀里,奶奶迁就地抱着她,拍着她后背,嘴里不停哄她说“小霜真乖”。 她发烧时,浑身骨头发痛,人烧的迷糊,可一睁眼,却发现眼前头发花白的奶奶,竟然在偷偷抹泪。 在最需要母爱的年纪,是奶奶填补了那个情感的空缺。 正因如此,刚才面对傅老太殷切的眼神时,她移情了,几乎没犹豫,便答应了留下。 此刻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想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心里生出了共犯的负罪感。 没法开口应允,她只能回握住董珏的手,微微点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了。 接完电话回来,见病房里的一老一少聊得挺投缘的,傅聿时有些意外,他很久没见外婆这样笑过了。 “聊什么呢?” 收起情绪,聂霜扭头看他,“聊你小时候的糗事。” 他眼角微挑,整个学生时代都意气风发的人,从不记得自己何时出过糗。 “小时候穿裙子的照片还有吗?” 沉默了两秒,他一脸认真地望着她,“想看?跟我回家,我找给你。” 他这个人,连揶揄别人都这样一本正经,她默默转过了头。 离开时,傅聿时仍坚持送她,他拿了车钥匙,不等她拒绝,就穿上大衣,抬腿往外走。 但梁家门禁时间已过,她又交代陈姨不用留门,家里是回不去了,只有去烟雨。 烟雨离这挺远的,他来回折腾太累。 瞥了眼附近闪着标识的酒店,她朝他摆手,“你不用送我了,我今晚住附近的朋友家。” 他却忽然敛了色,看着她,问:“为什么一直拒绝我?” 被他这么直接地问起,聂霜一时怔住。 思绪被他搅乱了。 接着,听他突然问起身份证号时,她以为是医院来访登记所需,脑子还没从上一个问题中出来,便毫无警惕地报出那串号码。 直到,手机收到订房信息。他替她定了那家酒店的房间。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惊人的洞察力。 “你不想我送,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那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的语气诚恳到让她无法拒绝。 “当然,”他盯着她,目光幽幽地,又补充了句,“这么晚了,就别去打扰你朋友了。” 被当众拆穿谎言,她脸颊发烫,低了头,也不看他。 “多少钱?我转你。” 他却答非所问:“好好休息。颈椎病严重了,我可负不了这个责。” 想起自己来之前,肩颈都贴满了膏药,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后颈,抬眼时,他却已经朝酒店的方向迈步了。 “就五分钟的路程,你不用送我。”她急忙追了上去。 他顿下脚步,侧身看着她,“我也住那儿。” 他是原本就打算在酒店落脚,还是因为她,才顺便定的房间? 来不及深思,聂霜就看见苏行知从亮如白昼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推门而出。 “小霜。” “行知哥,你没走?” “正好我晚上没什么事,而且明天是休息日,也不用早起。” 走到聂霜面前,苏行知将手中刚买的热可可递给她,“可以走了吗?” 捧着他递来的东西,她犹豫稍许,“你等我一下。” 瞥了眼她身后的傅聿时,苏行知点头,“那我去车上等你。” 接收到并不友善的眼神,傅聿时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两个男人之间,不用多说什么,轻而易举就懂了对方的深意。 只是,被夹击在中间的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傅聿时隐匿在浓黑夜色中,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沉声问她。 “要跟他走?” 凌晨两点的夜,将他那抹笑,衬托得有些寂寥。 苏行知等了她一整晚,她不能拂了他的好意。也许,还有一些更重要的缘由,理智让她并未深究。 “谢谢你的好意,酒店麻烦你帮我退了。”她拂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面色有些歉疚,“希望外婆明天手术顺利。” 他低头凝试着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半晌,才回了句。 “好。” 她没看他的眼睛,说完便转身离开,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时,手上突然一顿,又转过头去。 “傅聿时,再见。” 语气郑重的两个字,随着冬至这天的凛冽寒风,很快消散在深夜浓雾中。 他却听得很清楚。 翌日是周六,不用上班,但聂霜天不亮就醒了。 头有些痛,她揉了下太阳穴,拧开床头的台灯,摸出枕边的手机,看了眼。 < 8. 执念 [] 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傅聿时一直对着手机屏幕发呆。 息屏,又不断解锁,还时不时查看网络是否正常。 预想中的好友申请却并未出现。 从中学起,他就养成了极度自律的习惯。 时间被切割,再被缜密规划,哪怕是休息时间,也是以分计时,这也能解释他后来从事这份职业的原因。 他喜欢精密掌控时间的感觉。 而此刻,他却花了这么长时间,什么也不做,像个白痴一样,去等一个进入别人朋友圈的准入许可。 脱离秩序的感觉很不舒服。 意识到自己该清醒些,他扔下手机,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拿着外套和车钥匙,出了病房。 从烟雨回到家,也不过八点。 穿过亮如白昼的客厅,聂霜想去给自己煮杯咖啡,进了餐厅,才发现聂舒曼和梁栋正在里面吃早饭。 见她进来,梁栋抬手招呼她去吃饭,聂舒曼却淡淡瞥她一眼,被压低的声音里,隐约带着不满。 “叫她做什么,夜不归宿,也没在烟雨,不知道昨晚去哪儿了。” 即便在家里不出门,聂舒曼依旧打扮得无懈可击。 年近五十,皮肤仍然紧致,毫无瑕疵。因五官精致又艳丽,她偏好淡雅的妆容,可以中和美貌中的攻击性。 宝格丽祖母绿项链缀在胸前,米色丝巾缠在浓密的黑色卷发上。 她知道自己很美,而美在她那里,也成了一把利剑。 她端着骨瓷杯,轻啜了口咖啡,连用刀叉分割食物的动作,都是如此优雅。 印象中,聂霜刚被接来梁家时,母亲就是这副模样,过了这么多年,她像是游离在时间之外,完全不会衰老。 餐桌上放了束玫瑰,娇艳欲滴。她觉得母亲就如同那瓶中玫瑰。 不,她的美,甚至比烈焰玫瑰更惊心动魄。 但自从被扇了巴掌,她都尽量避着母亲,而聂舒曼也以为她和傅聿时有眉目了,没再继续找她麻烦。 不想同她置气,咖啡也没心情做了,给自己倒了半杯水后,聂霜心平气和地开口。 “傅聿时外婆病了,我过去尽了些晚辈的礼数。” 聂舒曼精致的睫毛微颤了下,语气缓和下来。 “能碰上傅聿时这种哪里都没得挑的男人,是你的运气。别耍什么小姐脾气,好好跟人家相处。” 这话聂霜听了很多次,她没搭腔,甚至还有些走神。烟雨的枕头不太舒服,午睡还行,但要夜宿,得换个软的。 她揉着后颈,把剩下半杯水喝完,正准备上楼,就被梁栋叫住。 “小霜一夜没睡好吧?照顾病人挺辛苦的,先过来把饭吃了,再去休息。” 他腕上的手表,是她送的那只,也许款式风格并不是他喜欢的,但他还是戴上了。 在这个并不能为她的心灵遮风挡雨的家,她其实,是打心眼里感激梁栋的。 “梁叔你慢慢吃。”聂霜朝他笑了下,“我在外面吃过了。” 有人噔噔蹬从楼上下来,一个箭步窜到她身边。 “姐姐,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吗?”梁晴娇俏地走着模特步,给她展示新造型,“这是婶婶给我买的圣诞节礼物。” 梁晴是梁栋弟弟的女儿,刚上小学,长了张惹人怜爱的娃娃脸,打小就喜欢往聂舒曼怀里蹭,聂舒曼也把她当宝贝。 聂霜扯了扯嘴角,“好看。” “你的呢,给我瞧瞧,我看看婶婶会不会偏心。” 她当然会偏心。 只不过,是偏心你,而非我。 这句话聂霜没说出口。也没勇气说出口。 看了眼女孩身上的新款大衣,和怀里那只价格不菲的毛绒玩偶,她语气轻得,像是生怕惊扰了心底的嫉妒。 “姐姐没有呢。” 她唯一拥有的,是三岁时,被聂舒曼亲手撕碎的小熊,一只又破又旧,从十元店买来的廉价玩偶。 而衣柜里,那些被聂舒曼塞进去的大牌,也从来都不是礼物,是带着审视和鄙夷意味的厌恶。 像是要清除干净,她身上那种来自底层的气味,不被上流社会所接纳的平民窟的味道。 可梁晴并不理解她眼底的寂寥,童真的表情里充满了疑惑。 “你姐哪里会喜欢这些,她只喜欢同那些冷冰冰的瓷器打交道。”聂舒曼的声音冷不丁插进来。 她将视线定在聂霜身上。 她的女儿拥有从她身上继承的样貌,尤其是那双很澄澈,又带了些妩媚的眼睛。 只是,跟热烈的她完全不同。 聂霜一直在无视自己的美,成天与瓷器为伍,灰头土脸,从不参加圈里的聚会,不打扮,衣服总是单调的素色,鞋子也永远都是那双球鞋。 瞥了眼她搭在手腕上那件黑色羽绒服,聂舒曼眉头微皱,想开口说什么,但终究忍住了。 从失手打她开始,她对自己这个母亲就疏远了,虽然从前也谈不上多亲密,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对她的依恋。 而这种消极的抵抗和迟来的叛逆,让她隐隐不安。 听到聂舒曼的话,梁晴信以为真,忽尔像个小大人似的,关心起一脸憔悴的姐姐。 “姐姐,你那份工作很辛苦吗?” “不辛苦,只是昨晚在医院照顾朋友,没睡好。” 不像十岁时的聂霜,已经能察言观色,敏锐判断旁人话中的真假,在温室里长大的梁晴一派天真,很好糊弄。 她一把抱住聂霜,将脸埋在她毛绒绒的衣服里,使劲摩挲着。 “那你好好休息,等你改天空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聂霜笑着摸她脑袋,“好。” 上楼后,聂霜洗了个澡便窝进被子里,准备再补会儿觉。 想起那笔房费,她打开手机。盯着陆樨发来的名片链接看了几秒后,点了添加。 在等待对方通过的这段时间里,她注意到了他的头像。 有些眼熟。 她点开了大图。 背景是一片蓊郁的树林,主角却是一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松鼠。看样子像是一座植物园。 在国外读书时,她也喜欢往植物园跑,维也纳植物园里那些可爱的小松鼠,估计都认得她了。 只是,她没想到他这样温润雅正的人,竟然会用小动物来做头像。 不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她也并不清楚。短短几次接触,她有时觉得他很温柔,有时又很霸道。 退出照片预览模式,聂霜放下了手机。 这不是她该想的。 没几分钟,系统就提示他已经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 点开他的对话框,她重新将那笔房费转给他,说了句“谢谢。” 等了十来分钟,才收到一句“不用谢”,但转账依旧没查收。 冷风从窗户溜进,淅淅沥沥又飘起了小雨,雾蒙蒙的天,叫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更冷。 昨晚没睡好,她贪恋温暖的被窝,起身去关好窗户,没再看手机,将自己投入了梦里。 青花连纹碗的修复进入收尾阶段。 刮完腻子便开始作色,聂霜心无旁骛忙碌着,李早进来找材料,瞥了眼,不由得夸赞了句“可以啊聂老师。” 她发现,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不是说之前的修复不用心,而是她入行时间不算长,经验难免不足,有时也会遇到短期内无法突破的瓶颈。 但一想到那日傅聿时的态度:“这东西不能淋雨”,她就知道,这只青花连纹碗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他还问她从业时间,面对这种质疑,最好的办法,便是给出超越预期的东西。 憋着一口气,她硬是在短时间内,把手艺又提升了一个台阶。 不过,他这人看起来像是对人对事都极其严苛,她还是很怕到时候会被他挑刺。 “是吧?行知哥。” 李早被惊艳到了,转头问刚进来的苏行知。 瞥了眼聂霜手头的东西,苏行知当然知道那个碗主人是谁,不冷不淡地“嗯”了声后,问大家周末要不要去逛艺术展。 李早叹口气,“周末加班的人不配去逛展。” 手头那件东西,快到交付时间,他想加个班,早些收尾。 “小霜呢?”苏行知又问。 那个艺术展,聂霜是知道的。两年一次,聚集了国内外众多知名艺术家,声势浩大,媒体宣传早就开始预热。 苏行知的朋友也参与了策展,她之前还帮忙转发过展讯的链接。 许久没出门,人都快发霉了,她查看了周末的天气状况,是个难得的晴天,出去晒晒也好。 “好啊。”她语气随意地应道。 突然想到什么,又提醒他,“要不要问下徐若?” 徐若是刚来的小姑娘,苏行知推荐的那位师妹。这姑娘挺能干的,专业扎实,修复经验也不少。 只是,对聂霜有些不冷不淡。 怕她不适应环境,午饭时聂霜会主动叫她,下午茶也会给她带一份,但她总是客气又疏冷地婉拒聂霜的好意。 聂霜试图和她聊天,也总换来敷衍冷淡的态度。 几天下来,她意识到这姑娘有些针对她,虽不清楚原因,但她并不在意这些。 只要能踏实干活儿,别人怎么对她,她无所谓。 “小若周末好像要回学校。”苏行知低头调试着颜料。 徐若还没毕业,回学校也挺正常的,聂霜点点头,没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