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读心小厨娘》 1. 一 “女鬼” 隔壁小孩都馋哭啦!…… [] 秋末,蓬云县郊。 夜黑风高,寒风阵阵,树叶被吹得“哗啦”作响,四周一片荒芜,远方是光秃秃的群山,眼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院子坐落于此,空气肃杀阴冷。 黯淡月色落在黑漆漆的建筑上,依稀映照出牌匾上“义庄”二字。 两个瘦高的身影从黑暗中突然出现,施展轻功,轻盈跃过并不算高的院墙,无声无息地向内堂窜去。 义庄院内一侧,是看守人住的小屋,旁边是个简陋的厨房。 此时此刻,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厨房里,面对两只生的鸡全腿面露愁容。 鸡腿肌肤粉白,肉质鲜嫩,是下午才宰杀出来的,作为谢礼被送到他这儿,他已经月余没尝肉味儿,面对这肥美诱人食材已经口舌生津,只可惜他并不擅长庖厨,唯恐浪费了这一对美腿。 他发呆发得入神,完全没有留意到看守之地已经被人潜入。 义庄结构非常简单,大院一侧是看守人居住生活的地方,正中一个宽敞的大堂,正是摆放棺椁之地,现在一片黑灯瞎火,行行列列的棺材安静停放,自带一股阴森之气。 角落里忽然亮起一朵红色暗火,正是先前潜进来的两人,其中一个吹亮了火折子。 “少爷,你说会在这儿吗?” “不好说,仔细查看就是了。” “呃……怎么辨认来着?我给忘了。” “说了那么多遍,就着饭都给吃了?!” “明明晚饭还没吃嘛……” “颈下锁骨有痣,脚面有新月形胎记!” “虽然是死去的女子,可是要看人家锁骨和脚……” “事急从权,废话少说!” 他们交谈声音很低,却还是把竺晨风给吵醒了。 好吵…… 这声音像是被什么放大了传到她耳边,竺晨风觉得脑仁嗡嗡的,不胜其烦,突地一下子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好像是躺在什么狭窄逼仄的东西里边,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 想到这个比喻,她自己乐了一下——左手天生残疾,只有三指,可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么。 竺晨风伸出完好的右手四处摸了摸,确认自己是被关在了一个木头“盒子”里,上盖好像没盖严,露了道缝,但不确定,还得再看看。 刚苏醒的大脑反应还不够灵敏,她迷迷糊糊地想起,先前自己正在山上挖笋,站起来时一阵头晕目眩,一个不稳便叽里咕噜滚下了山。 所以现在是在医院做核磁共振吗? 不对,那机器又不是木头的,没这么黑,味道也不对,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反倒是有股潮湿发霉的臭木头味。 竺晨风木木呆呆地想,这该不是我的遗体告别吧? 不行,我得起来告诉他们! 她忍着浑身不适的酸痛坐了起来,抬手搬开木盖,探出头去,就听不远处传来“唔”的一声,像是人被吓到失语的动静。 微弱的一点光源下,六目相对,很是刺激。 竺晨风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应该是男的,虽然他们都穿着深色衣服,系着面巾挡住脸,但头顶是男款发髻,个子也都不矮。 发髻?汉服爱好者吗? 腰窄腿长,身材不错,嗯,前面那个更好,后边的差一些,像是还没长开。 可他们为什么要穿汉服来我的遗体告别? 为什么还蒙着面? 竺晨风搞不清状况,刚刚苏醒脑袋转得有点慢,双目还有些呆滞,她不知自己只穿着白色里衣,披头散发,此番景象落在眼前的明杨和长信眼里,到底有多么惊悚! 长信躲在明杨身后,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一双亮亮的眼睛惊恐地眨啊眨,加密通话:少爷,见、见鬼了! 明杨挡在他身前,单臂展开做护崽状,用肢体语言予以回复:别慌,再看看。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沉吟着该怎么开口。 竺晨风坐在棺材里,脑子还在继续缓慢运转,目光却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突然抬起手,惊讶地叫了出来:“啊!怎么是好的?!” 原本残缺不全的手变得完好无损,五根手指一根也不缺,虽不能说是“指如削葱根”,但至少完完整整,是正常人的手! 她忙不迭地打量自己的全身,两只手都不是熟悉的样子,头发比以前长多了,身上的衣服也怪里怪气的,右衽,全白,是什么新型寿衣吗? “少爷,她到底是死是活?是诈尸吗?怎么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找虱子吗?”长信哆嗦个不停。 明杨眉头紧锁,心说我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啊! “少爷”这个称呼传进竺晨风的耳朵里,有盏小灯泡“叮”地亮起。 她喃喃地说:“我怕是穿越了。” 厅堂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看守人举着烛台冲进来,稍大一些的昏黄光晕照亮了眼前的景象,三个人齐刷刷地向他看去。 停放死尸的地方突然多了两个活人不说,棺材里还坐起来一个,饶是这位汉子本身胆大,此刻还是遵循本能,“啊”地发出了尖叫鸡的声音。 “你、你们是谁?”看守人声音颤抖地问,先看了看明杨和长信两人,最后才把目光移向竺晨风,“你、你是——” “别怕,我是活人!是活人!” 竺晨风做出了穿越的判断,自然要立刻求证,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棺材,向三人走去。 这具身体还不是很听使唤,她走得双腿不打弯,踉踉跄跄,林正英看了都得做好战斗准备,更别提另外那三个。 看守人目瞪狗呆,明杨沉着应对,只有长信哆哆嗦嗦,抓着自家少爷后退了几步,大声问道:“你、你站住!有话站那儿说!” 从棺材里翻出来,再走这两步,竺晨风的确有点累得慌,她停下脚,扶着旁边的棺材喘口气儿。 明杨目不转睛地打量她,尽管脸上还脏不拉几的看不出真实面容,但看昏黄烛光下一双潋滟又清澈的双目,便知此人年纪尚轻,容貌也应当不差。 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呢?可是情报说,那女子已经死了,他并不信人能死而复生。 长信见她听话地站着不动,悄悄松了口气,站直了腰板,替自家少爷问话:“这位娘子,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 竺晨风的脑子渐渐比之前清明了一些,听这问法,再加上各自的服装造型,还有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她现在完全能确认自己是穿越了。 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反问:“现在是何年何月?” 长信照实回答:“大瀚鸿昭二十五年,九月二十四。” “汉?”竺晨风歪了歪头,打量着他们的衣服,“不像啊,哪个字?” 她肢体还有点僵硬,看上去略显诡异,长信还是怕,老老实实地答:“‘浩瀚’的‘瀚’,怎么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吗?” 原来如此,竺晨风明白了,自己可能穿越到了一个平行时空的朝代。 那只能装失忆保平安了。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抱歉,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你们放心,我真的是活人,完好无损的活人!”说着向前伸出一只手,“不信你们可以摸摸我的手,是热的。” 长信哪儿敢,快用明杨把自己给挡严实了,看守人举着烛台,往前走了几步,只顾打量她,同样不敢上手。 明杨沉声道:“不必,看来是送你来的人搞错了。” “谁送我来的,你们知道吗?”竺晨风殷切地看着他们。 看守人道:“是好心的路人,说你死在路边,应该是个叫花子,他们便将你送来了义庄。” “是个叫花子啊。”竺晨风喃喃道。 这样倒好,没有亲缘牵 2. 二 试探 香气扑鼻的葱油味道与肉香简…… [] 不久之前。 看守人和竺晨风离开之后,明杨和长信并没有走。 既然被人知道行踪,也就没什么好掩藏的,明杨也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和书童分别把其他棺材里的人一一查看过,里边都是男子,再没有女子了。 长信叹了口气:“又是白费功夫。” 明杨望着周围的这些棺椁,在心里默念:各位,多有得罪,抱歉。 “少爷,如果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咱们要找的人可能在其他义庄。”长信忧伤地说,“走吗?” 明杨长长的睫毛垂下,敛住目中情绪,沉吟片刻道:“走吧。” 两人离开大堂,正想从正门出去,经过厨房的时候,就听里边传来油锅“滋啦”的声响,香味立刻传了出来。 长信这个好吃鬼立刻就吞了吞口水。 “少爷,咱们都没吃饭,要不、要不去蹭一顿?”他目光灼灼地说,“闻着好香啊,没准那个女鬼、不,女子,很会做饭呢?我好饿了,不吃点东西走不动。” 明杨:“……” “你就这点出息?!”他无奈地说,随即心生一计,“好,就去蹭顿饭吃,顺便盘问那女子。” 长信愉快地摘掉面巾,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喜滋滋地说:“幸好出门前少爷给我俩易了容,双重保险果然可靠,少爷真是算无遗策。” 明杨得意道:“那当然。” 于是就有了先前那一幕。 身为厨子,最爱听的就是有人夸自己做的饭香,竺晨风心里很是得意。 为了答谢看守人,她方才特意多和了些面,够对方吃几天手擀面的,现在加两个人来吃,倒也是能够。 但她不好替别人做主,便道:“食材都是这位大哥的,你得问问他。” 长信立刻掏出荷包晃了晃:“我们可以付钱!” 原本一点可怜的鸡腿肉都要跟别人分,再添两张嘴,看守人本不是很乐意,但对方愿意付钱,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立刻道:“一人十五文钱,能吃鸡肉,喝丝瓜汤。” “没问题!”得了应允,长信便推开门进来,从荷包里掏钱,“我们少爷说了,连这位姑娘的饭钱一并算上,再包上食材,这顿我们付您一钱银子。” 这是遇上阔绰主顾了,看守人高兴地伸出手,双手接过那点银钱:“多谢公子!” 竺晨风转头望向跟进来的明杨,生疏地屈膝行了礼:“谢谢公子照拂。” 借着烛火光亮,竺晨风看到他的脸,心中遗憾陡生。 公子身材挺好,却是其貌不扬,可惜可惜。 明杨易容水平稀松,尽可能少做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不必客气。厨房窄小,我二人在外等候,免得打扰姑娘。” “不打扰不打扰,那边有个炭炉,你俩搬出去,帮我点着了吧。”竺晨风非常不见外地指挥道,“一会儿用来煮面,只用一个锅太慢了。” 长信:“……” 少年不情不愿:“我们付了钱的,也要干活吗?” 你知道我家少爷是谁么?哼! “要想快点吃上饭,就得一起干啊。”竺晨风冲他笑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巧厨也愁工具不够。 明杨点头:“姑娘说得是。”他冲长信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抱着炭炉去了外边廊下忙活。 竺晨风把煎好的两个荷包蛋盛出来,再把丝瓜丢进锅里翻炒,炒到断生之后,便将之前烧开的热水倒进锅里,转头将荷包蛋切成小块,放回锅里一起煮。 这里没有胡椒粉,好在还有一小罐结成块的白糖,她用刀抠出一点来,洒进锅中提鲜,再放了些盐,便随这汤去咕嘟着。 接着她将饧得差不多的面取出,在案板上擀成薄片,一层层叠起来,菜刀在发出“咣咣咣”有节奏的声音,一串串面条在她手下诞生。 外边的炭炉生好了,小锅架在上边水也煮开了,竺晨风端着刚切出来的面出去,一把把丢进锅里,叮嘱两人:“火别太大也别太小,盯着别叫它溢锅。” 没等明杨和长信回答,她回了厨房,将煮好的汤盛出来放在一边,让看守人把铁锅用水冲了重新放回火上,再等油烧热,才将腌好的鸡腿肉鸡皮向下放进去煎。 等待的空隙,她跑出去看面煮的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将面捞出,过了凉开水后盛进碗里。 长信盯着那白花花的面条,疑惑:“就这么吃?” “当然不是,把面碗端进来。” 竺晨风回到厨房里,给锅里的鸡腿翻面,摘下几个干辣椒剁碎,切了蒜末,均匀地放进四个面碗里,然后快速地调了一小碗酱油、白糖和香醋混合的料汁。 长信在旁边都看呆了,完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这时候,竺晨风将锅里煎的鸡排盛出来,放在案板上切成长条,码进盘子,转身往锅里倒了些菜籽油,跟煎出来的鸡油混合烧热,再把早就准备好的小葱碎丢进去炒。 一瞬间,厨房里葱香四溢,闻得人更饿了。 长信再次吞了吞口水,连称呼都改了:“姐姐,快好了吗?我肚子都叫了好几回了。” 明杨站在厨房门口,抬手在他后脑勺弹了个脑瓜崩:“出息呢?” 竺晨风笑笑,用炒勺舀起葱油,先往面碗里一浇,热油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把干辣椒和蒜末的香气激发出来,满屋香味更多了一个层次。 “酱汁随口味拌进面里就好。”她又舀了一勺葱油浇在鸡排上,“一人两块脆皮葱油鸡,一碗丝瓜鸡蛋汤,晚餐好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夹起切好脆皮鸡,公平地放在每个人的碗里,四个一模一样的大碗,碗里都码好了调味料,泼过热油,现在放进来金灿灿香喷喷的鸡排,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厨房里空间太小,竺晨风让几名壮劳力将小桌搬到外边廊下,正好罩在方才生好的炭炉上,再将大碗的丝瓜汤和四个面碗端到上边,这样不仅能给汤略微保下温,在外边吃饭也不至于太冷。 看守人找了一件自己的罩衣递给她:“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先穿这个吧。” 嫌弃当然是不敢嫌弃,没什么比暖和更重要,竺晨风道谢后接过,往身上一裹,坐在桌边笑道:“大家都饿坏了吧,快开动吧!” 长信顾不上拌面,先夹起鸡排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脆香鸡皮在口中碎裂,鸡肉鲜嫩的汁水充盈着口腔,香气扑鼻的葱油味道与肉香简直绝配! 少年立刻瞪圆了眼睛:“啊啊啊啊!好吃!真好吃!” 看守人也选择先吃肉,朴实的汉子表情先是一怔,然后感叹道:“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姑娘真是好手艺!” 明杨与他们不同,盯着竺晨风的脸,淡淡笑道:“姑娘蓬头垢面,不如先去梳洗一下再来?吃饭也吃得舒服些。” “我都饿坏了,可等不了,我们粗鄙人家不讲究这些。”竺晨风没有先吃鸡肉,而是倒进料汁拌了拌面,先吃了一口。 不知道原身几天没吃饭了,饿成这样一上来就吃脆皮鸡,过一会儿可不得拉稀跑肚,还是吃点面食先垫垫。 至于洗脸梳头,一个是真顾不上,第二,竺晨风不知道原身长什么模样,万一貌美如花,面对三个男的、不,两个半吧,洗干净了干什么,等着挨宰吗? 我才没那么傻! 明杨横遭拒绝,并不以为意,拿起筷子,迟迟没有下箸。 他的本意不是来吃饭,而是探听这女子虚实,而且他舌头挑剔得很,这饭菜闻着是很香,但未必合他的口味,而且这厨房属实算不上干净,看着就没什么食欲。 至于长信如此有失体面,盖因这小子向来吃什么都不挑,他的称赞不足为信。 长信狼 3. 三 交易 光感受这色与香,就令人口水…… [] 听到竺晨风这么说,明杨轻轻点头。 “那便祝姑娘好运了。”他看长信把他俩的份额扫荡一空,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吧。” 长信抹了抹嘴,满足地对着竺晨风拱了拱手:“多谢姐姐款待。” 两人出了义庄的院子,他才问道:“少爷,你还怀疑这个姐姐吗?” “此人不似不学无术的叫花子,口音也怪,不像我们要找的人。”明杨缓声道。 长信揉着吃得饱饱的胃:“那我们还继续找吗?我有点困了。” 明杨:“……” “不找了,先回县衙吧。” 此次来寻人只是听闻了消息一时兴起,找不到便罢了,明杨有些意兴阑珊。 但愿自己要找的那位姑娘,也能安好地活在世上。 义庄这边,吃过饭后,竺晨风手脚麻利地将锅碗瓢盆洗刷干净,把厨房归置成原样。 看守人抱来席子和被褥,方便她在这里打地铺,然后道:“你若不放心,就拿椅子抵住门板,不过这里挺安全的,像你这样的情况很少见,不必害怕。” 竺晨风歉意道:“今天吓着你了,实在抱歉。” “无妨,还能活着就是好事。”看守人笑呵呵地说,“将来一定会有福气的!” 等他走后,竺晨风将厨房门关严实,窗户留了点小缝,然后抱着被子靠在了门板上,缓缓舒出一口气。 谁知还没安静片刻,就见木窗被人微微推开,传来少年的低唤:“姐姐!” 竺晨风一激灵,转头望去:“谁?!” “是我!”长信把窗户推开更多,露出自己的脸,“你别害怕!” 竺晨风站起来,走到窗前,好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家少爷让我给你来送点盘缠。”长信低头从腰带里掏出几粒碎银子,放在掌心送到她面前,“少爷说,让你先找个郎中诊诊脉,确认身子爽利了再去找活儿,免得有病在身都不知道。若是实在找不到活儿干,就去蓬云县衙,咱们县太爷心系苍生,慈悲为怀,定能帮你谋个营生。” 自己身无分文,却是寸步难行,竺晨风不矫情也没客气,双手接过:“多谢你和你家少爷,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长信笑着摆了摆手,“只是日行一善罢了。” 想必是那身娇肉贵的少爷不肯说,竺晨风倒也没纠结,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碎银子,犹豫问道:“这些……是多少钱?” “你连这些都忘啦?!真是可怜!”长信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三钱银子,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好饭馆店小二一个月的月钱,足够你看郎中、买身衣裳,在客栈住几天通铺的,但还是得尽快找到能落脚的地方才行。哦对了,你最好还是去趟县衙,声明你的情况,补充户籍,不然万一遇到盘查,可能会有点麻烦。” 竺晨风听着一乐:“莫非你家少爷是县太爷之子?句句不离县衙。” “没有没有!只是我们县太爷人好,你若走投无路,最好还是去跟他说明情况,免得被人坑了去。”长信连忙道。 “多谢,我会去的。” 长信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那般松了口气:“好啦,你把钱收好,财不可露白,一切都要小心,我走啦!” 说罢他轻手轻脚放下窗户,一溜烟跑了。 竺晨风摊开手,看着莹莹烛火下闪闪发亮的碎银子,心生感叹——这少爷人还怪好咧!脑子也灵光得很,估计是怕当着那看守人的面给钱,被对方惦记上,这才派随从悄么声地送一趟过来。 她攥着意外之财躺回被窝里,饶是这被褥一股霉味儿,但只要能够获得温暖,她就没什么可挑剔的。 夜深人静,鸡犬不闻的环境下,竺晨风才逐渐感受到穿越的真实感。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完好的左手反复端详,心情复杂。 在现世,她的左手是天然残疾,没有无名指和小拇指,从小被人取笑,还被取过不少外号。她十岁的时候,母亲陪父亲跑长途车,因着父亲疲劳驾驶,把大卡车径直开进了大沟里,导致两人双双殒命。 在这种打击下,一直照看自己的姥姥突发心脏病身亡,竺晨风便被送进了镇上的福利院,由于年龄大以及有残疾,外加是个女孩,始终没有家庭愿意领养她。 她渐渐明白了无人领养的原因,也便不打算再去跟任何人生活,哪怕之后有家庭向她伸出橄榄枝,也都被她拒绝。她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重点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申请到了助学金,又靠打工养活自己,还在念书期间写网络小说挣了些钱。 一路走来,她都是老师与同学眼中自强不息、身残志坚的代表,但这些美好的品质并没有在就业市场上帮到她太多,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就业面不算宽,而因为她的残疾,就业时也屡屡遭拒,短短二十三年的人生,她尝尽了人情冷暖。 竺晨风一气之下,决定做自由职业者,主力继续自己的写作事业,空闲时间兼任一名美食up。 于她而言,做饭本来就是一件可以让她放松的事情,租一间小屋,做做饭码码字,录视频跟网友分享,每日与饭香和书香为伴,是她最向往的生活。 不想因为残疾而被人挑挑拣拣、接受别人异样目光,她基本放弃了爱情,觉得一个人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 孤单、独立、自强不息地过下去。 谁知转眼间穿越到了这大瀚朝,拥有了完美的左手,不知道是命运的恩赐还是考验。 重重思绪萦绕心头,竺晨风渐渐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摸手机,摸到粗糙的地面和一手灰,鼻端闻到厨房和被褥上复杂的气味,意识渐渐回笼,想起自己已经不在现世那个温暖的小窝里了。 她从地铺里爬起来,撑开窗户,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重新打量眼前周围的一切,不禁悲从中来,一个没忍住,哭了起来。 哭泣是件好事,可以把胸口郁结的情绪尽数发泄出来,她无奈接受了现实,只能继续坚持自己的美好品质——自强不息。 好在不用身残志坚了不是! 搞不清时间,但看天色应该还早,竺晨风把地铺收好,从面缸里筛了些面出来,做了几斤手擀面,除开自己煮了一碗果腹,剩下的存放在大瓷盆中,算是对那看守人表达谢意。左右自己昨天调酱汁的过程他都看在眼里,自己复制应该不难。 她裹着看守人昨天给自己的罩衣,把头发盘成个丸子头,在院子里找了根树枝当簪子簪住,假装成男子。 脸上的灰依旧没有洗掉,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一种保护色,等她觉得安全了再洗不迟。 看守人一直没起床,竺晨风也没去打扰,在院子里的地上留下“谢谢,我走了”几个简单的字,便匆匆离开了义庄。 她不认路,只能见路就走,好在直觉没错,很快便拐上大路,见到了其他赶路的人。 向人打听了蓬云县的方向,得知脚程不远之后,她便加快速度向前赶去,终于在中午时分进了县城城门。 听说这蓬云县是税收十万石左右的上县,现在亲眼一看,果然热闹。 主街两侧店铺林立,一眼望去,各色各样的招幡迎风飘舞,显得热闹异常;路边上几步就有个小摊贩,卖什么的都有,大家都在不遗余力地招揽着顾客;进出城的人络绎不绝,街上不敢说是摩肩接踵,至少也是熙熙攘攘的程度。 看到这片繁华景象,竺晨风心里安稳不少——经济发达的地方,治安相对就好,工作应当也不难找。 半天忙着赶路,她肚子有些饿了,照理来说,应该在路边随便买些馒头包子果腹,可她实在舍不得花自己那可怜的三钱银子,在路上观察半天,她走进一家客栈。 这客栈看着挺气派,门脸很大,不算小本买卖,但与别家相比,客人显得少了一些,明明别家馆子都挤爆了,可这里大堂顾客寥寥,门庭冷落,仅有几个吃饭的食客,满脸痛苦面具。 竺晨风心下有了猜测,大着胆子进去。 店小二立刻迎了上来:“客官您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进城之前,竺晨风在路上找了口水井,把脸擦了擦,想必不再像 4. 四 社学 台阶上坐了一溜小可爱——五…… [] 掌柜的跟那几个厨子一时无言以对,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是同一个动作,那就是咽口水! 竺晨风满意地看着他们的表情,再度邀请:“来尝尝吧,看我刚才提的建议值不值。” “好,那就等我们品尝过后再说。”掌柜的先动了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立刻目光呆滞。 真是太好吃了! 鸡肉十分入味,酱香浓郁,中间还能品出白胡椒的一丝微辣,肉质一点不柴,咬一口汁都要爆出来,肉汁和酱汁完美结合,在唇齿间萦绕,像是给舌头献上了帝王般的待遇! 年纪较大的一个厨子——没准是厨师长——率先夹了一块土豆放进嘴里,缓慢咀嚼,脸上表情的层次感比最优秀的演员还要出色,从不服气,变成了震惊,最后简直五体投地! 土豆炖得软烂适中,不会面得让人觉得口干,又软得几乎不需要咀嚼,带着肉香的酱汁将其全部浸透,就算不吃鸡肉,光吃这土豆,都已经是极大的满足! 其他人尝过之后,几乎都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 “原来鸡块还能这么做!” “不光肉,就连配菜都这么好吃!” “就着这汤汁,我可以吃三碗面!” 一直在外边迎客的店小二这会儿也挤了进来,拿了双筷子稳准狠地夹起鸡块送进嘴里,才嚼了几下,眼眶都要红了,转头对掌柜的说:“这位客官真的没说错!要是咱们店里上了这道菜,一定会客似云来!” “歇脚的旅客们就想吃顿好的,有肉有菜又下饭的菜肴最合适他们,如果觉得用鸡腿肉成本太高,可以用整鸡,或者用整鸡的和用鸡腿的分开定价,做出差别。”竺晨风背着双手,笑吟吟地说,“配的主食可以用米饭,也可以用你们刚才给我上的那种厚面片,但记住一定要煮熟,吸饱了汤汁的面片比鸡肉还好吃。”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如果想进一步降低成本,可以做成大锅菜,保证汤汁和配菜管够,按份上菜,少上点鸡肉就是了——当然,价格也要随着降低,不能欺骗顾客。掌柜的,你觉得如何?” 在她说话的时候,掌柜的又分别尝了菜里的土豆、香菇和青红椒,此刻已经满脸信服,只知道点头:“好!很好!就这么做!” “那我之前提出的交换条件,你觉得如何?答应了吗?”竺晨风问。 掌柜的大手一挥:“现在就给您开一间上房!” 竺晨风从他们后厨的饭桶里挖出一碗米饭,盛出半盘自己做的黄焖鸡,端进上房里美美吃了一顿,把自己快给香迷糊了。 稍后店里的伙计抬上来一桶洗澡水,还送了一套干净的男子衣衫,她把门闩好,舒舒服服地洗澡洗头,换上干净的里衣,用炭炉烤着头发,闻着房间里的熏香,惬意得好似上了天堂。 此时此刻的待遇跟昨晚简直冰火两重天,这让她燃起了无尽的信心,凭着自己的手艺,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头发干得差不多,竺晨风才懒洋洋地起来,找到桌前的铜镜,照了照自己现在的面容。 即便原身是个叫花子,也是个漂亮的小叫花子,她个子高挑、身形颀长瘦削,面容看起来也就十八岁,脸上长了一双圆溜溜、清澈又黑白分明的杏眼,看起来清纯娇憨、人畜无害,柳叶眉、樱桃唇,右边唇角还有一颗俏皮的馋猫痣,笑起来就隐藏进了仅有的梨涡里。 大敞的里衣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能分明地看到左侧的锁骨尖尖上有一颗褐色小痣。 这姑娘是小家碧玉般的美貌,现在不施粉黛已经足够漂亮,若是再上一点妆,也该是个回头率颇高的美人。 竺晨风在心里感叹,我何德何能啊,穿越过来,不仅拥有了完整的左手,还长得这么漂亮,看来这次穿越,应该是命运的馈赠吧! 只是可怜原主,不知为何成了叫花子,既然有幸延续对方的生命,那就替她好好活下去! 等到睡完午觉醒来,见日头偏西得厉害,估计快到傍晚时分,竺晨风刚换好衣服绑好头发,就听外边传来敲门声,随即响起了掌柜的声音:“客官歇得可好?方便聊两句吗?” 她立刻起身,走过去给他开了门:“方便,当然方便。” 掌柜看见她,不禁愣了愣:“客官……长得这么俊俏,着实不像擅长庖厨之人。” “我只是年轻罢了,再过几年估计将军肚都长出来了。”竺晨风立刻压低声音,装作男子道。 那掌柜的也无意深究,关好门便道:“我来是想问,不知阁下是否愿意留在鄙店做厨师?月钱好说,待遇方面一定不会亏待你。” “这……”竺晨风犯了难。 她要找工作,差不多也是当厨子,但是在这客栈里做后厨,整日跟那几个大老爷们儿打交道,多少有点别扭。如果自己真的留下,免不了被人排挤,肉眼可见的职场修罗场。 现在刚来这地方,她想要一个安稳一点的落脚之处,舒服随心最重要,等站稳脚跟再想别的。 沉吟片刻后,竺晨风诚恳地跟掌柜说:“您有心器重小弟,小弟感激不尽,但小弟只是过路之人,未必会留在这蓬云县,这番好意小弟心领了。” 那掌柜的倒也没强行挽留,摸了摸胡子,点头道:“好吧!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将来客官若是再来此地,一定要来店里看看。” “那是自然!”竺晨风笑道,接着指了指旁边的桌子,“我现在就将方才那道菜的菜谱留下,只不过我不通文墨,不知您可否为小弟代笔?” 掌柜的欣然同意,取来书桌上的文房四宝,研墨蘸笔,按照她的说法逐条记录。 竺晨风说得很细,怕厨子们火候掌握不佳,甚至把每个过程需要的时间以计数的方式说得清楚明白。 除了黄焖鸡,她还说了两道好做又下饭的素菜让对方记下来,一道豆角烧茄子,一道醋溜白菜。 毕竟民间贩夫走卒多,便宜的素菜更受欢迎。 记下这三道菜,掌柜的十分感激:“多谢客官赐教!”说罢从袖筒里掏出一钱银子,“小店无以为报,给不了多少银钱,这一点心意,还望客官笑纳!将来若有机会,还请多传授几道美味佳肴。” 竺晨风原本不好意思直接跟人开口要钱,才提出一菜换一宿免费食宿,但现在对方既然主动给,以自己惨淡现状,也没那个骨气不要,于是便谦恭接过。 “掌柜的有心关照,小弟就不推辞了。小弟所说的这三道菜,虽不是什么名家名菜,但正对咱们客栈所服务的人群,做起来方便快捷,成本也不算高,若是那几位厨师大哥用心制作,定能改善店内客流不佳的现状。只不过,想要彻底改善经营颓势,光靠几道菜是远远不够的,掌柜的您心里比我更清楚这一点,能这般礼待我,是您心胸宽广、礼贤下士,小弟感激不尽。”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掌柜的得了夸奖,也十分愉悦,之后拿着记好的菜谱告辞离去。 晚饭时间,竺晨风便去后厨,亲自演示了豆角烧茄子和醋溜白菜的做法,那些厨子知道她不会留下来抢自己的饭碗,态度上明显和气了不少。 这两道素菜,当厨子的不至于不会做,只是做法不够考究,做得也不够认真仔细,从刀工到调味再到火候,简直一无是处,稍加点拨,他们立刻领悟了关窍,纷纷向她道谢。 竺晨风“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晚间去街上转了圈,感受了下蓬云县热闹的夜市,最主要的是去医馆找郎中给自己把了个脉。 她觉得自己身体没什么 5. [] 竺晨风一听,就知道云苏应该是饿得低血糖了,可惜自己身上没带任何吃的,也没有糖。 那个被叫做“福蛋蛋”的男孩第一个跳了起来,从袖筒里扒拉扒拉,抠出来几个铜板,虽然非常舍不得,但还是说:“应该够买五个包子吃的。” “你们这里不是包吃吗?哪能花自己的钱。”竺晨风笑眯眯地说,“姐姐会做饭,带姐姐去你们厨房吧。” 铜板是辛辛苦苦攒下来买零嘴的,小朋友当然心疼,一听她这话立刻来了精神,抓住她的手腕:“走啊走啊!我带你去!” 许是她长得人畜无害,又许是孩子们没什么戒心,总之竺晨风被五个萌娃簇拥着,穿过文庙宽敞的前院,还跟院子里的大成至圣先师雕像微微鞠了个躬,径直到了后厨院里。 这地方人烟稀少,几乎看不见人影,一路走过来只见苍松翠柏,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后厨院子也空无一人,不知道干活的都躲去了哪儿,这倒是方便了她先给几个娃娃做点吃的。 厨房宽敞明亮,看得出打扫得很干净,各种工具和调味料摆放整齐,一目了然,取用方便,灶口大大小小也有好几个,布局合理,用起来肯定顺手。靠里边墙壁有一溜置物架,上面放着各种筐头、木桶,里头盛着各式各样的食材,红肉绿菜,琳琅满目。 这真是竺晨风穿越过来之后,见过的最赏心悦目的厨房了。 小胖子跑到她身边,仰着头,充满希望地问:“姐姐,你真的会做饭吗?” “当然啦!”竺晨风在置物架上扫过一眼,已经决定好要做什么了,她摸摸胖娃的小脑瓜,“如果你们有谁会生火,能帮我的话,就会做得更快!” 她想的是那位子涵同学,看起来得有个八、九岁,自己小时候这个年纪早就会生炉火了,他应该没问题。 谁知方才的大眼萌娃立刻指着胖娃道:“这没问题!孙莽会!他帮你!” 孙莽朴实得很,使劲点头:“我来我来!” 竺晨风找出几个西红柿,备好大葱和生姜,再从筐子里找出八个鸡蛋和一小把青菜,最后到面缸里盛出来小半盆精面。 孙莽看起来很勤快——当然,也可能因为饿得太狠,想尽快填饱肚子——他噔噔噔地跑出去,片刻后抱着一捆柴和一小捆稻草进来,熟练地用灶坑里的打火石把干稻草点燃丢进炉膛,再一点点地往里放细木条,直到火越烧越旺,才放粗一点的木条。 竺晨风一边备料,一边时不时地看他一眼,见这小胖子身手利索,确实不是生手,这才放心。 另外四个萌娃依旧挤在一起,站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她。 竺晨风先用大锅烧了一锅水,盛在铫子里放在一边,然后将锅里剩余的水渍烤干,从架子上挂着的肥肉上切了块肥油,丢进锅里擦了一遍,权当润锅,等煸出肥油,将五个鸡蛋陆续磕了进去,煎成两面熟的煎蛋。 “哇!她看起来好像真的会做菜。”“福蛋蛋”小小声说。 大眼萌娃点点头:“像是那么一回事。” 云苏嗅着煎蛋的香味儿,咽了咽口水,声音软糯地说:“闻着更饿了……” 那个叫子涵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竺晨风,一言不发,小脸上还有一点点警惕。 孙莽蹲在炉灶边,熟练地拉着风箱,非常忠于职守。 等鸡蛋煎好,竺晨风把它们夹出来,将切好的葱花丢进油锅里爆香,再把去皮切块的西红柿滑进锅里翻炒,加上一点盐,把它们炒得软烂出沙,之后拎起铫子,倒入热水。 等着锅开的同时,她打了个鸡蛋进面粉里,加了些盐,再倒入适量温热水,用筷子把这些混合在一起,搅成偏稠一些的面糊。 孙莽一直咽着口水,盯着锅里,见到汤开始冒泡,立刻提醒:“姐姐,锅开了!” “哟,连这都知道,经常在家帮忙做饭吗?”竺晨风端起盛着面糊的大碗,开始往锅里拨“疙瘩”。 小胖子憨憨地笑了起来,神色颇有些得意:“我娘做饭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我还给她打下手!” “他才不是勤快,是为了偷吃!”“福蛋蛋”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孙莽的勤劳面具。 孙莽倒也没生气,解释了一句:“我也帮了忙的。” “能帮忙就是好孩子。”竺晨风冲他笑笑,手上麻利地把面疙瘩全都拨进了锅里,再用炒勺轻轻推动,让它们受热均匀。 本来这些疙瘩还要再小点,小手指尖那么大就行,但考虑到这些孩子们饿得厉害,她特意做得跟奶油爆米花那么大,比较能压饿。 面非常容易熟,再加上火烧得旺,竺晨风往锅里加了盐、糖和白胡椒搅匀,汤水再次沸腾起来,她便将打散的两个鸡蛋倒进去,再用炒勺搅散。 蛋花浮起来之后,放入青菜碎,再淋入一点芝麻香油,喷香的疙瘩汤就做好啦! 五个萌娃已经情不自禁地围了过来,除了“老成持重”的子涵外,剩下四个都在使劲儿闻香味、咽口水。 “不急不急哈,马上就盛出来,子涵领着他们去那边坐。”竺晨风指了指靠墙的桌子。 小朋友们听话地乖乖就坐,孙莽甚至主动跑去拿了五个调羹分发给大家,显然已经迫不及待。 竺晨风找了五个碗,将疙瘩汤盛进去,每个碗里再放一个煎好的荷包蛋,用托盘端着送到萌娃们的面前。 “一定要使劲儿吹吹,吹凉了再吃,小心烫破嘴皮。”她反复叮嘱,“不然先吃荷包蛋吧。” 五个小孩动作整齐划一,用勺子托起鸡蛋,大口咬了下去。 猪油产生浓郁的油脂香气,这是植物油所比不了的,煎蛋又香又脆,放了这一会儿,咬下去还有“咔嚓”的声音。 孩子们吃得狼吞虎咽,谁也顾不上出声点评。 孙莽最先干掉了煎蛋,舀了一勺疙瘩汤,噘着小嘴潦草地吹了吹,毅然送进嘴里,被烫得嘶哈嘶哈,但发出了惊讶的感叹:“真好吃!好吃!好香啊!” 其他萌娃一听,放下没吃完的鸡蛋,也纷纷舀起疙瘩汤,同样挨了烫,但也同样惊艳: “面疙瘩好好吃!” “这汤头比我娘做得还鲜!” “热乎乎的,吃了好舒服!” 只有年龄最大的子涵非常沉稳,默默吃着,一声不吭。 竺晨风站在一边,抱着双臂看他们,觉得五个孩子性格各异,着实好玩。 天气有些冷,疙瘩汤也凉得快,搅和了几下就很适口了,萌娃们酣畅淋漓地暴风吸入,一个个吃得额头都冒了汗。 “吃饱了吗?”竺晨风坐在年纪最小的云苏旁边,笑眯眯地说,“现在该告诉我你们叫什么了吧?按年龄大小,从最大的说起。” < 6. 六 比试 整个厨房飘香,挤在门口的小…… [] 竺晨风转过头去看,便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谁?!谁动厨房了?!”那女孩子表情惊恐地环视一周,先是跑到了大灶前,看到剩下的半锅疙瘩汤,又去置物架上一一检查,发现西红柿、鸡蛋、葱姜、青菜都被动过,惊恐程度持续升级。 当她看见架子上挂着的猪肉被挖掉一块的时候,简直到了魂飞魄散的地步,声音颤抖:“谁干的?” 周管事见她这副鸡飞狗跳不淡定的模样,沉下脸训斥:“金玉露!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后厨进了外人都不知道!” 这个叫金玉露的姑娘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地说:“周管事,您不知道,姜三哥最烦别人动他东西,现在弄成这样,我怕他知道后会、会……” “他能把你怎么样?还能赶你走不成?”周管事冷声道,“这社学还是我说了算!” 竺晨风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道,擅动别人东西的确不对,但这并不是那什么姜头儿自己的私人厨房,他自己误了工,凭什么不让别人做饭,难道整个社学要跟着一起饿肚子? 这人不仅失职,还这么霸道,真是不可理喻! “金姑娘,厨房是我动的,你放心,这个责任我来担。”她主动道。 金玉露转头看向她,脸上还挂着惊慌之色,上下打量:“你?你是谁?” “我叫竺晨风,是来应征厨娘的。”竺晨风面带微笑地回答。 这时,伴着傲慢的反问,又有一人走进了厨房:“我怎么没听说咱们要招人啊?!” 此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也挡不住那倨傲的神情,正是社学的厨子姜老三。 他睥睨着竺晨风,满脸不屑,看了看厨房被动过的痕迹,顿时变得凶神恶煞:“这是你干的?!” 竺晨风不欲和他争吵,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我会收拾干净的。” 见她没被自己吓着,姜老三有些恼羞成怒:“收拾干净?!我的东西谁让你随便动的?还用了这么多料,赔钱!” 竺晨风便不再跟他对峙,转而笑盈盈地看着周管事:“管事,咱们这儿的食材都是给社学的师生们做饭用的吧,我只是给孩子们做了碗疙瘩汤,自己一口都没吃,这也要我赔钱?” 先前金玉露对姜老三的忌惮大过于自己,周管事已经不爽了,又见姜老三在自己面前摆谱,脸上表情更是微妙,但他并没有发火,而是温声道:“老三,今日你误工,本就不对,大家都饿得厉害,年龄大的都能忍,这几个小的怕是忍不了,幸好这位姑娘出手相助,不然孩子们饿出个好歹来,我们如何向他们父母交代?” 见姜老三张嘴又要说什么,周管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继续道:“当然,你误工可能另有原因,看在你平日辛苦的份上,我不会追究,但既然你忙不过来,那后厨多雇一个人手,也是应该的。” 竺晨风听后,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这姜老三不懂人情世故,在外人面前居然不给管事面子,这才给了自己机会! 一听周管事的话,几个萌娃也高兴地欢呼起来: “太好喽!姐姐能留下来了!” “以后我们有好吃的了!” “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姜老三当然不乐意,叉着腰,横眉竖眼地说:“不成!这后厨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不知这人能在后厨这么张扬跋扈,是不是跟哪个管理者有亲戚关系,是以这周管事明显不爽,但还要给对方留有余地。 竺晨风狗腿地想,既然想要这里的工作,那就得替领导分忧不是?! 于是她抢过话头,仍是一副笑模样:“那行,咱们竞争上岗呗!” 这样一来,姜老三这么强势的性格肯定会迎战,输了也不好意思到处说,赢了……那是不可能的! 连小孩子都吐槽他做饭不好吃,怎么可能赢过自己?! 竺晨风胸有成竹。 眼前三个人显然没明白什么叫“竞争上岗”,还在疑惑地面面相觑。 显然是读书人善于融会贯通,不等竺晨风解释,周管事反应过来:“姑娘是说要跟老三比试?” “对,既然他不容我,我又想要这份活儿,不如主动争取。”竺晨风道,“以半个时辰为限,就用厨房里现有的食材,谁做出来的菜种类又多又好吃,谁就赢。” 她走近姜老三一步,仰头笑着看他:“姜三哥,敢迎战吗?” 姜老三:“……” 若是换了聪明人,绝不会因小失大,定然会找各种借口不比,将她赶出去以绝后患,但他这种性格最容不得激将法,当即便道:“比!老子还怕你个小丫头片子?!” 竺晨风又恭恭敬敬请示周管事:“管事先生,一切由您做主。” “比吧比吧!我们又有好吃的啦!”谢福丹蹦蹦跳跳,拍手叫好。 尹玉宝眨巴眨巴萌萌哒的大眼睛:“好耶好耶!” 就连金玉露也露出了满怀期待的表情,被姜老三狠狠一瞪,又赶紧低下了头。 周管事得到了充分尊重,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他沉吟片刻,背过手去,点头道:“好,那就这么定了。” 此刻已经到了巳时正,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吃午饭,他决定给两人半个时辰的准备时间,做出来的饭菜正好可以解决社学上下一干人等的吃饭问题。 竺晨风对于周管事的决定欣然接受,这一个小时里,她只是在整个厨房四下走动,仔细观察这里的构造、各个架子上所存储的食材,并没有把自己要用东西先捡出来,免得给姜老三“透题”。 姜老三则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神几乎要杀人。 竺晨风不经意地迎上这眼神,也只是和蔼地冲他笑笑,转身继续自己的事情。 一拳打到棉花里这种事最气人了,既然这姜老三这么不淡定,那自然要搞他心态。 经过一番“巡视”,竺晨风心中窃喜,别看这社学厨房不算起眼,存的材料倒是颇为丰富,南北干货一应俱全,而且因着天冷,食材易保存,除了新鲜猪肉外,还有些整鸡,应该都是昨天买回来的。 这样就好办多了。 姜老三见她迟迟不动手,决定先下手为强,拿起架子上那挂猪肉就要走。 竺晨风立刻拦住他:“姜三哥,您不会是想吃独食吧?既然公平对决,食材也应该是一人一半。” “凭什么!比试全凭本事,你没抢到,那是你活该!”姜老三横眉竖眼地说。 竺晨风立刻向周管事投去求救的目光。 被可怜柔弱又无助的小姑娘看上这么一眼,周管事哪扛得住,自然要主持公道,他干咳一声,对姜老三说:“老三,别这么霸道。” 几个孩子也开始叽叽喳喳地助威: “就是啊,那么大个男人,欺负一个姐姐,羞羞!” “姜头儿你也用不了那么大一块猪肉呀,别浪费了!” “我想吃姐姐做的肉……” 姜老三冲他们瞪圆了眼睛:“吃饱了还不去上课,小心被先生责罚!” 谢福丹才不怕他,摆摆手说:“上午都快过去了,去也没用。” 姜老三态度依旧蛮横,但还是把猪肉放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分成了两半,把被竺晨风挖掉一块肥油的那半给了她。 竺晨风微笑着接过,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姜三哥。” 时间差不多快到了,社学里上午的课程也都结束了,周管 7. 七 完胜 “别吃,有毒。” [] 竺晨风将已经煎熟的鸡蛋夹出,放在案板上晾着,然后下肥肉煸香。 金玉露被姜老三的三口灶给困住了,一直蹲在灶旁看火,根本顾不上别人,就算她有心想跑,姜老三也会找各种理由把她绊住。 眼下需要争分夺秒,竺晨风无意与人起冲突,只能自己往炉膛里丢柴火,但弄完又要舀水冲手,确实有些麻烦。 旁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我来帮你。” 竺晨风低头看去,见来人正是李寞,这位女夫子已经不拘小节地将袖子卷起,蹲下来拉起风箱。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她便立刻道:“多谢。” “不必。”李寞淡淡道,“这世道于女子本就不易,自然要守望相助。” 看来她于庖厨之事并不陌生,灶里的火很快就旺了起来,竺晨风便将瘦肉放进去翻炒,丢进小米椒、姜末、蒜末一起炒匀,放进两勺灵魂豆豉爆香,一瞬间更是香飘满屋,称赞声此起彼伏。 姜老三也有点不淡定了,频频回头看她,但又对现状束手无策,只能不甘心地拧回头专注自己的工作。 他同时开三个灶,属实是高估自己的本事,现在就是左支右绌,一边锅里的菜快烧糊了,另一边锅里什么都没下,只顾倒上了油,烧得已经过了头。 竺晨风往锅里加酱油调色,放入此前盛出来的青椒翻炒,再麻利地将鸡蛋切碎,重新入锅,最后加一点白糖用以提鲜,借着此时最大的火势翻炒几下,很快出锅。 接着她便将另一个锅里的咸肉豆腐汤盛进砂锅里,两道菜一并送到“评委席”,让他们趁热品尝。 “评委席”是在厨房靠门那面墙边的几张餐桌,此刻周管事、李夫子,还有其他几名夫子已经围坐桌边,魏子涵带着云苏、谢福丹、孙莽和尹玉宝坐回自己吃疙瘩汤的位置,小萌娃们的眼睛亮闪闪的,全都对竺晨风新出锅的饭菜翘首以待。 其他年龄偏长的学生比较拘礼,不敢造次,便仍老老实实站在门口,也不让其他皮孩子再进去碍事。 这两道菜一端上桌,五个萌娃就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下去,捧着之前吃光的小碗,眼巴巴地凑到了几个夫子面前。 如此“要饭”的殷切之情令人不忍辜负,周管事叫别人拿了一个大碗和一个盘子过来,将两道菜分了分,端回孩子们的桌上,让他们坐回去吃。 李夫子在夫子们当中算是最年长的,首先落筷,将一片辣椒、一块鸡蛋、一块瘦肉一并夹起送入口中,稍稍咀嚼,便连连点头:“肥肉的焦香气与蛋香相得益彰,辣椒微辛又带有一丝甜味,瘦肉大火烹制,嫩而不柴,所有食材又经豆豉入味,具有浓厚酱香,的确美味!若是此刻来一碗米饭,老夫能连吃三碗!” “哈哈哈哈,夫子您评价实在是高!米饭自然有,已经焖好了!”周管事吃了这“农家一碗香”,也是齿颊生香,舌头也渴望米饭,于是便让杂役们盛了几碗饭过来,也没忘了给孩子们分发。 其他的学子们领了碗筷,排队打好饭,去隔壁饭堂的长桌围坐,等着分好的饭菜端上来。 李夫子吃了几口菜,又迫不及待去品尝那咸肉豆腐汤,送一勺入口,立刻眉眼弯弯:“啧!啧!这汤实在是太鲜了,有咸肉的肉鲜,也有海米的海鲜味,尽数被豆腐吸入囊中,真是美味!” 其他夫子也是赞不绝口,邻桌的孩子们已经用狼吞虎咽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姜老三急得不行,但忙中出错,最后只端上一盘乌漆嘛黑的菜。 竺晨风瞥了一眼,不知道这道菜在这大瀚朝被称作什么,但在她的认知里,应该是地三鲜。 周管事尝了尝,轻轻地摇了摇头。土豆外焦里生,茄子炸得漆黑,青椒没有过油,料汁调得太咸,芡也挂得不够均匀,两个字—— “好难吃啊!”大人们不好意思拆穿,孩子们可是直言不讳,谢福丹率先做出了评价。 小胖子孙莽深深叹气:“这菜连我都吃不下去。” 魏子涵把云苏的小碗拿开:“别吃,有毒。” 云苏:“……” 竺晨风顾不上去听这些评价,已经回到灶旁,忙活后边的菜。 她当然也有关注对手,觉得姜老三在这种限时赛上翻了个战术上的错误,地三鲜的确下饭又好吃,但它有个问题是需要过油,比较耗时间,一旦着急,原本不容易翻车的菜也就变得容易翻车了。 限时赛挑战,最重要的是要把几种菜的制作过程有机安排好,千万避免耗时的菜品,各个流程也不能撞车,不然很可能导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接下来要做的菜是肉末炒豆角,因为手里的猪肉不多了,做肉丝和肉片都显得太少,加一点肥肉剁成肉末,倒是利于下饭。 但是在此之前,竺晨风先把两块鸡胸肉片开,加入盐、黑胡椒、酱油揉均匀,再加上姜片、小葱段还有花雕酒继续揉匀,最后揉进一点生粉,放在一旁腌制。 接着是猪肉剁馅、长豆角切丁,姜蒜切末,小米辣切圈,锅里水烧开,加一点盐和油,下豆角焯水后捞出,再放进凉水中冷却片刻,立刻捞出控水。 李寞真是个好帮手,趁她忙活的时候,已经默默地把两口锅都刷干净了,替她节省了大量时间。 竺晨风十分动容,忙不迭地说了一串“谢谢”,然后继续忙碌。 这位姐姐人这么好,稍后一定要好好感谢才是! 锅中倒油,油热后下入肉末翻炒,变色后加入姜蒜末和小米辣,全部炒得差不多,便加入适量的黄豆酱调味,再加白糖提鲜,最后放白胡椒粉调出味道的层次感。 翻炒几下,黄豆酱的香味儿已经出来了,闻着就令人流口水,如果这里有郫县豆瓣的话,估计出来的菜会更下饭。 肉末炒得差不多,便放入准备好的豆角丁,再加一点酱油补味,最后淋上水淀粉勾芡,等酱汁略微有些浓稠的时候,就盛出装盘。 为了避免管事他们分菜麻烦,她准备了四个盘子分装好,每个上边都放了柄公勺,由杂役直接送去各个桌上。 因为被之前那不成样的地三鲜伤了一下,等吃的人们都对竺晨风做的新菜充满了期待,盘子刚一端上来,所有人就忙不迭地轮番舀了一勺肉末豆角到自己的碗里。 会吃的人都明白,这菜肯定是跟米饭是绝配,没有人空口吃,全都跟米饭拌匀之后,“啊呜”吃了一大口。 “好过瘾啊!”孙莽发出了感慨。 李夫子给出了更高的评价:“豆角过水而不蔫,依旧色泽明亮,口感鲜脆,肉末香而不散,口味调得恰到好处,咸中带甜,口感醇厚,果真是下饭利器!” 而隔壁饭堂里那一份,早就被学生们瓜分得干干净净,一人只得了一勺,实在是太可怜了。 上一个菜出锅,鸡胸肉也腌好了,热锅凉油,大火下锅,等烧至定型之后再翻面。 竺晨风确实不太适应这里的大铁锅,效率有所降低,若是用现世的不粘锅和煤气灶,再加上自来水龙头,她还能做得更快更好。 鸡胸肉煎到两面定型,加入一点清水、酱油、白糖和盐调味,盖上锅盖,小火收汁。 等待的时候她把大白菜洗净,准备做一道没有海蜇头的老厨白菜。 用剩余的一点五花肉煸香,放入葱姜蒜末和小米辣段一起翻炒,然后下大量白菜翻炒。 眼看着这么多人吃饭,之前的菜恐怕不够分的——竺晨风相当有自信,吃过自己做的饭,大家再也不可能吃下去姜老三炒的菜。 事实也正是如此,姜老三试图秀刀功秀手艺, 8. 八 入职 嚯,十八岁国考第一,这县太…… [] 姜老三当然不服,他没应周管事的话,转头就往隔壁饭堂走,到了餐桌边,蛮横地夺过一个学生的筷子,夹了剩下的一口炒合菜送进嘴里,嚼了两口,面色变得十分微妙。 竺晨风远远看着他,觉得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瞬间闪过了好几种表情,不甘、震惊、服气、委屈,最后又是愤怒。 “不过如此!”姜老三大步走回来,显然是无能狂怒,满眼怨恨地看着她,重复道,“不过如此!” 周管事见他目眦欲裂,连忙安慰:“一时输了没什么,再好好磨炼技艺就是——” “就凭这你就赶我走?!”姜老三眼眶发红,脸上肌肉微微颤抖,“我在社学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居然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要赶我走?!就凭她能管好这后厨?!” 周管事一脸无奈:“老三,你先别激动,有话好好——” 姜老三恨恨地一拍旁边的桌子,打断道:“你让我怎么不激动?!以前有酒楼请我过去我都没去,就是看着你的面子才留在这儿,现在可倒好,你倒先翻脸不认人了!” “抱歉,姜师傅,可否容我说一句。”竺晨风也打断了他。 姜老三恨恨道:“你还想说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竺晨风不受他影响,表情诚恳:“我只是来寻个谋生的活计,难得周管事已经在考虑,先前是姜三哥你说有我没你,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才提出与你比试,其实我并没有想取代你的意思。”她环顾整个厨房,“周管事,这厨房只有一个厨子肯定忙不过来,没必要赶任何一个人走。” 姜老三听出她后退一步的意思,表情有所缓和,却仍是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用得着你求情?!” “这是自然!”周管事得了台阶,当然立刻要下,“老三,之前就是一场误会,这比试一次也挺好,就当对竺姑娘进行考验了,现在证明她确实有做厨娘的能力,以后她在你手下帮忙,你不也轻松吗?” 这话说得给足了面子,姜老三脸上渐渐多云转晴。 谁知竺晨风又道:“管事,我可不是来当帮手的,我是要做厨娘,跟姜师傅的地位一样。” 周管事险些要背过气去:“……” 两个活爹啊这是! “虽然说平时互相打个下手、帮个小忙是分内之事,但这种厘清职责的话必须要放在前头,不然出了问题互相甩锅扯皮,这就麻烦了。”竺晨风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实际上语音婉转,并不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让所有人都觉得信服。 其实,一个厨房有两个地位一样的厨师并不利于管理,按她的想法,当然是自己来当老大,这样才能控制整个厨房,避免姜老三乱来。 再往前说,姜老三最好是能走,才便于她掌控厨房,但她不知对方背景,不敢轻易得罪,免得遭到报复;而现在要“骑到”对方头上,显然也不利于职场团结,只会给自己惹来很多麻烦。 眼下的最佳方案只能是他俩各管一边,互相不牵扯,各干各的。 等时间久了,自己用厨艺赢得“民心”,渐渐就能“夺权”了。 姜老三当然不乐意,扭头便道:“你个臭丫头,师从何人?在哪家知名馆子后厨待过?做厨娘拢共几年?看你年纪轻轻,恐怕才刚出师不久,就敢跟我平起平坐?!” 周管事也道:“竺姑娘,你经验尚浅,这样确实不合适。” “做饭关经验什么事?不是有能者居之么?”旁边李寞突然开口,女夫子表情冷淡,“我们县太爷十八岁状元及第,万岁爷也不曾因为他年轻,褫夺他魁首之位。竺姑娘烹饪的菜肴美味可口,在场各位都可以做见证,为何不能与姜师傅平起平坐?” 显然她这耿直的脾气大家都了解,谁也没对她的仗义执言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有几位夫子轻轻点头,认同她的观点。 竺晨风心道,嚯,十八岁国考第一,这县太爷挺厉害啊!难怪那天那位少年张口闭口都提他,原来是全民偶像。 李夫子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拈须道:“咱们社学人事简单,没必要在后厨搞出什么上下级来,而且我看这位竺姑娘做饭的路数跟姜师傅不同,两人很难合作,自然是各负责各自的一摊才能避免矛盾。”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话堪称一阵见血,竺晨风立刻向他屈膝行礼:“夫子说得是,我正是不想跟姜师傅起冲突才觉得这样更稳妥,毕竟家和万事兴,别把做饭这样的小事化大,传出去丢了社学的脸面。咱们离县衙这么近,若是让县太爷知道,把他老人家气病了那可怎么是好。”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足够“人情世故”,应该会获得众人的一致赞同,谁知大家面面相觑,突然一起笑出声来。 竺晨风:“……” 周管事笑道:“竺姑娘,听你口音是外地人,果然对我们蓬云县知之甚少,我们县太爷明大人三年前高中状元,今年才二十有一,是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他是当朝首辅之子,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倜傥风流,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更不可能气病。” 原来如此!这不得是顶流的程度! 竺晨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无知了。”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她无意间搞得这出乌龙给缓和下来,最终周管事一锤定音:“社学上下加起来三十多人,单姜师傅一人烹饪的确忙不过来,竺姑娘的加入正好可以为他分担,两人各司其职,皆大欢喜,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他见姜老三好似还有话说,立刻出言堵住对方话头,“至于具体怎么分工,我们私下再议。” 既然如此,姜老三也不便再开口,以免显得自己太过矫情和小心眼,只能一脸隐忍地保持了沉默。 在一旁默默听了好半天的小萌娃们齐声欢呼起来:“太好啦!姐姐可以留下啦!我们以后能吃好吃的啦!” 隔壁那些少年学生们不似他们这么激动,但吃过竺晨风做的菜,对姜老三做的那些更加难以忍受,听到这个结果,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时辰不早了,各位该去上下午的课了,快去吧。”周管事道,严厉地瞥了那五个孩子一眼,“尤其你们,记得把缺了的课补上!” 他一声令下,所有人便纷纷离开了厨房。 竺晨风目送大家离开,突然耳朵里涌进一股嘈杂的声音,七嘴八舌的,大多是少年和孩童的嗓音,由于都混杂在一处,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那些声音瞬间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 难道是什么穿越后遗症?竺晨风轻轻甩了甩头,心想可千万别是什么大毛病才好。 杂役们小跑着去饭堂那边收拾碗筷,累瘫了的金玉露也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有气无力地想去找点东西吃,不料米饭还有竺晨风做的菜全被吃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姜老三的那些。 看着少女茫然无措的表情,周管事叹了口气,对竺晨风和姜老三道 9. 九 欢迎 “厉害的人果然…… [] 竺晨风去跟周管事聊过之后,确定了自己月钱是四钱银子,跟姜老三一样,除此之外,她还能在社学后院享受单间“宿舍”。 倒不是特意给她开单间,而是宿舍都是两人一间,夫子学生都有自己的家,那么小的孩子也都不强制住宿,住在社学宿舍的都是杂役,恰好杂役中只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是金玉露,另一个名叫娇凤,是在前院做侍女,负责给夫子们端茶倒水,接待宾客。 多出来一个竺晨风,恰好能单住一间。 只不过这古代的“宿舍”,环境着实差了些,她走进去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床不是古装剧里见的架子床,而是石头垒的大炕,看着就冰冰凉硬邦邦,哪怕有厚褥子垫着也没用,估计睡一觉起来浑身会像被人揍过一顿似的。 室内其他环境乏善可陈,不过就是简陋的桌椅板凳,平平无奇。 竺晨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无比思念自己的席梦思和乳胶床垫。 门上传来“笃笃”两声,她循声望去,见站在门口的是李寞。女夫子负手而立,向她淡淡一笑:“方便进来吗?” “方便!快请进!”竺晨风立刻站起来,笑着迎过去,“先前你帮我,又替我说话,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李寞走进房中:“我在家也要烧火做饭的,熟悉这些,帮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她环视这简单的房间,“我第一次来社学的庐舍,条件差了些,你可能住得习惯?” 竺晨风谦虚道:“我一个厨娘,能有什么不习惯的。” “你言谈举止虽然有些奇怪,但能看得出是念过书的,懂得人情世故,也有勇气为自己争取利益,不似市井女子那般泼辣,却也昂首挺胸不畏缩,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李寞一边说,一边仔细端详着她,“莫非是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 到底是夫子,目光如炬,最会看人,竺晨风感激她对自己的善意,便直言相告:“实不相瞒,我先前受了些伤,醒来时便失去了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李寞不疑有他,叹了口气:“竟然是这样……能在社学落脚也是好的,也罢,将来我与父亲都会替你留意寻人启事,希望你能早日与家人团聚。” “谢谢姐姐!”竺晨风向她甜甜一笑。 李寞看着她身处逆境,却还笑得这般甜美,好似也受了感染,自己的表情也松弛了许多:“要是那姜老三欺负你,尽管告诉我,我会帮你出头。” 竺晨风脆生生地答应:“好!我不会任他欺负的,以后也不会让他欺负别人。我跟周管事说了,姜师傅不住社学里,赶来做早饭太仓促,以后我先负责早饭,再同他一起做午饭,我想他若是承我的情,也不会太为难我。” “看来不用我照拂,你也能照顾好自己,那我就放心了。”李寞眼底含着笑意,淡淡道。 她没多说两句便告辞了,之后金玉露又帮忙抱来了被褥等生活用品。所有的学生、夫子和杂役都有制服,杂役们的是深灰色,唯独管事和厨子没有,于是她也就只能穿自己的衣服了。 稍后,金玉露便带着她去社学院中转一圈,方便熟悉环境。 这文庙前边很大一部分空间都是祭祀场所和碑林,后边学宫才是孩子们念书的地方,竺晨风在现世也曾经在文庙观光旅游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机会生活在这里,人的境遇真是难以预料。 学宫的正殿叫明伦堂,面积比较大,感觉应该相当于学校小礼堂的用途,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是堂后的几间青砖房,在院子里徜徉,能听到劝学班的小萌娃们齐声朗诵的读书声。 院中种着一圈高大的槐树,因着冬日将近,落了不少叶子,等到春来茂盛时,这里一定绿树成荫、生意盎然。正中有一个大的荷花池,同样因为天气冷,显得颇为萧瑟。 竺晨风安静地打量这一切,闭上眼睛,迎着暖融融的阳光,体会蕴藏于这院中的诗意与美感,就听有钟声传来,深沉悠长,延绵不绝。 金玉露“啊”了一声:“放学了。” “我们需要回避吗?”竺晨风问道。 金玉露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社学没那么大规矩。” 她话音刚落,旁边一间教室打开了门,十几个小萌娃嗷嗷叫着冲了出来。 “是晨风姐姐!”眼尖的谢福丹看见竺晨风,立刻向她跑了过去,小胖子孙莽、大眼仔尹玉宝也跟着一起跑来,小云苏斜挎着布书包紧紧跟在后边。 竺晨风不见魏子涵的踪影,然后才想起来,这位名字很时髦的小兄弟九岁了,应该在另一个班。 四个小萌娃拉住她的衣服,仰头看她,七嘴八舌地问: “姐姐,明天是你来做早饭吗?” “你要做什么好吃的呀?” “我还想喝疙瘩汤行吗?” “中午饭也是你做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竺晨风乐得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摸着他们的小脑瓜说:“早饭午饭我都做,想喝疙瘩没问题,姐姐还要谢谢你们给我介绍了这么好的工作呢。” 萌娃们立刻笑着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你们家住得远吗?结伴回去是吗?”竺晨风叮嘱道,“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云苏点点头:“我们等子涵哥哥出来,他陪我们回家去。” 话音刚落,另一间教室也开了门,年长一些的孩子不像小朋友们那么闹腾,出来得无声无息。魏子涵显然是个酷哥胚子,斜挎着书包面无表情地走在中间,看见云苏他们,只是轻轻扬了扬下巴,走过来先跟竺晨风和金玉露打招呼:“两位姐姐好。” 然后非常自然地拽下云苏的书包拿在手里,伸手牵住她:“走吧。” 孩子们跟她俩道了别,蹦蹦跳跳地出了学宫。 竺晨风也没在这里停留,和金玉露往后厨走去,打算准备晚饭。 理论上晚饭只包员工餐,也就是几名杂役的饭食,做起来不复杂,但周管事临时通知,说要欢迎竺晨风的加入,他和夫子们今晚会留在社学用餐。 也就是说,竺晨风要自己做顿给自己的“欢迎宴”。 这听起来有点搞笑,显而易见,是周管事想吃点好的,以前是碍于姜老三手艺不佳,晚上这顿都是回家吃,现在难得来了个会做饭的厨娘,自然要好好感受下她的手艺。 “周管事是个老饕,是蓬云县各大馆子的常客,发了月钱第一件事就是带老婆下馆子。”金玉露一边说一边乐,“你的手艺这么好,他肯定想方设法让你做饭给他吃,恐怕将来要辛苦你了。” 竺晨风摆摆手:“这有什么,难得领导赏识,这样的机会求而不得,我乐得表现。” “厉害的人果然想法不一样。”金玉露感叹,“我只想早点收工回去睡觉。”、 竺晨风毕了业就成了自由职业者,对于打工人的苦只听说过没有实际感受过,而自由职业者对工作有本能的不安全感,她必须一刻不停地努力,才能保证稳定的生活。 写文必须日更,美食视频一周至少四更,不然就会陷入赚不到钱、生活无以为继的恐慌里。 而她又跟别人不一样,她没有父母提供荫庇,一切只能靠自己。 来了这平行时空的古代,亦是如此。 回到后厨,竺晨风盘点了下后厨的食材,粗粗拟了个菜单,就着手开始准备晚上的菜。 秋冬季社学的食材是两日一采买,今日比拼,把猪肉都用得差不多,剩下拳头大小的一块瘦肉,好在另外有新鲜鸡肉、腊 十 读心 [] 竺晨风一边把茄条加进锅里翻炒,一边抬头循声望去,就见姜老三沉着黑锅底一样的脸,抱着双臂站在门口。 金玉露赶紧替她解释:“三哥,晨风不是说你,是夸你啊!” “背后说人就不是什么君子所为!”姜老三缓步踱过来,意意思思地往锅里一看,小声嘀咕,“炒的什么?闻着味儿这么怪。” “咸鱼茄子煲。”竺晨风和气地冲他笑笑,倒入酱油,撒上一点白糖提鲜,将锅里的食材翻炒均匀,最后淋上调好的淀粉水勾芡,同样盛出到砂锅里,“三哥晚上留不留下吃饭?” 姜老三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周管事说让我来,我听他的。” “那就好啊,大家一起吃饭才热闹嘛!”竺晨风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下一道菜,砂锅扁豆丝。 “我听管事说,你主动接了早饭的活儿?”姜老三觑着她,脸上还挂着不服气的模样,“你这小妮子心眼不少,难怪这才一天就把别人哄得团团转,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别以为做这些就能拉拢我,老子只认本事!” 他拈起一根竺晨风切的扁豆丝,在她面前晃了晃:“就你这刀功,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别想让我服你!” “这你可折煞我了,我从来就没有这个想法。”竺晨风将扁豆丝先下锅用油翻炒,随后也把切成条的香干浅浅过油捞出,“我就是个想混口饭吃的小厨娘,三哥,若是你愿意,我们做个朋友未尝不可,若你实在对我难生好感,那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 眼前小厨娘长着一副甜美可人的模样,语调也软软糯糯,但说出来的话却又不失锋芒,不是轻易可以被拿捏的人——当然,这一点在中午比试的时候姜老三就清楚了。 输给别人,尤其输给一个小姑娘,实在让人脸没地方搁,但恰恰又因为对方是个小姑娘,自己也不好计较什么,不然就更丢面子。这口上不来又下不去的气哽在喉头,真是把他给呕坏了。 偏巧这姑娘还特别可恨,说的做的都是为他行方便,当然,或许是借着表面行方便,私下里想夺权,不管是不是这样,都让姜老三更加窝火。 他把手里那根扁豆丝搓烂了扔到一边,丢下一声冷哼,转身往旁边饭堂走去。 金玉露看着他的背影,冲他做了个鬼脸,小声说:“没什么本事还这么大脾气,给脸都不要,哼!” 她如此义愤填膺,可见平时没少被姜老三欺负,竺晨风淡淡一笑:“无妨,互不相干就是了。” 小碗里加糖、胡椒粉、黄酒、香油、酱油调成碗汁,在锅里下入最后一点五花肉片煸出油,下蒜粒炒香,加豆豉调味,放一点辣椒段,随后加大火,把扁豆丝和香干放入锅中快速翻炒,加入调好的碗汁翻炒均匀,厨房里立刻充斥着鲜香之味。 烧热的两个砂锅底部垫上蒜片,熥出蒜香,再将炒好的菜分别盛进去,高热的油烫出一阵滋啦啦的声响,听着十分过瘾。 金玉露毫不掩饰她的夸夸:“晨风你真厉害,别人做菜是色香味俱全,你这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竺晨风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别人做的也一样啦!” “闻到这满屋菜香,便知今夜一定有一顿美餐。”周管事背着双手,笑盈盈地走进来。 几个慈眉善目的夫子跟在后边,同样面带微笑。他们没有直接从饭堂的门进去,而是先走厨房跟竺晨风打招呼,显然是一种尊重。 李寞走在最后,进门后向她轻轻点头致意。 竺晨风向他们屈膝行礼,笑道:“先生们坐吧,饭菜已经差不多了。” 她将蒸好的菌菇蒸鸡肉从蒸锅里取出来,往素菜当中加盐和油,放入适量淀粉抓匀,放入蒸锅加大火蒸,同时让金玉露捣蒜泥,加盐,将酱油在锅中烹熟后倒入蒜泥中,再加米醋、香油和葱花拌匀,蒸好的素菜蘸着酱汁吃即可。 “都快把我香迷糊了!”金玉露一边拌一边感叹,饿得直吞口水。 竺晨风笑道:“马上就能吃啦,上菜吧!” 她把保温的砂锅盖打开,该撒葱花的撒葱花,随即让杂役们端锅上菜。 饭堂里方桌拼成两张大桌子,周管事、姜老三和夫子们坐一桌,杂役们坐一桌,菜式都是一模一样的。 热腾腾的饭菜一端上去,所有人都低低发出惊叹声——不得不说,夜晚点上蜡烛,这么一烘托,还真的非常有氛围感,就像给画面加了一层暖黄光滤镜,原本就色香味儿俱全的美味佳肴显得油亮亮的,食材色泽也鲜艳了不少,佐以满室香气,着实令人食指大动。 李夫子用手往鼻端扇了扇,深吸一口气:“竺姑娘的手艺果真了得,这真是芳香四溢、香飘十里!” 其他夫子也纷纷附和,只有姜老三一人歪了歪嘴角,表情非常不屑。 周管事看到这一桌琳琅满目的美食,几乎绷不住仪态,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但还得耐着性子问:“这些菜肴看起来面生,不如姑娘简单介绍一下?” 竺晨风便淡淡笑着,为他们一一说来:“一共六道菜,分别是菌菇蒸鸡肉、蒸素菜、砂锅扁豆丝、烂糊白菜,香菇海米豆腐煲和咸鱼茄子煲。” 众人又是发出一阵感叹声,隔壁桌的杂役们见主桌始终不动筷,馋得受不了,不停咽口水。 还是李寞打破这客套的怪圈,主动道:“我们还是赶快品尝吧,免得菜凉了,辜负了竺姑娘的一番忙碌。” 李夫子立刻赞同:“对对对,快尝尝!管事您先请!” 周管事便不和他客气,率先拿起筷子,伸向了那一盘菌菇蒸鸡肉,筷头尖尖,稳准狠地夹起了几朵菌菇和一块肉,一并送进口中,当即感叹道:“鸡肉多汁,菌菇软烂,两者味道相和,实在是鲜!”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纷纷下筷,隔壁桌金玉露带头去抢,杂役们落筷如雨,几乎要打起来,一时间桌上宛如刀光剑影的江湖,筷子勺子相撞,发出轻微的乒乓声,你来我往谁都不肯落后。 李寞吃了一口蒸素菜,赞不绝口:“如此简单的菜叶,也能做得这么爽口好吃,实在厉害!” 李夫子吃的是咸鱼茄子煲,被香得禁不住眯起了眼睛:“咸鱼和肉馅的香味结合得美妙又有层次感,柔软多汁的茄子尽数吸收了这美味的汤汁,太适合来下饭了!” 其他夫子也纷纷点头称赞: “扁豆丝翠绿香脆,跟有韧性的香干搭配,可谓别出心裁,蒜香浓郁,着实诱人!” “这款豆腐煲,喝下去鲜掉眉毛,暖呼呼,香喷喷,秋冬季节实用最佳!” 只有姜老三默默将所有菜都尝了一遍,沉着脸没吭声。 可竺晨风却莫名其妙听见了他的声音:“哼,味道是还过得去,但至于这么夸吗?!” 奇怪了,她一直关注姜老三的表情,这人明明没开口,声音哪儿来的?! “竺姑娘,别站着了,快坐下一起吃。”李寞冲她道。 竺晨风回过神来:“哦……这边人多,我去玉露那一桌吧。” 金玉露在对面热情招呼:“晨风,过来坐过来坐!”还推了旁边一个少年一把,“让一让!” “今日因着你我们才有这顿美食,怎能打发你去与杂役们同坐。”周管事指挥道,“你去坐李寞旁边。” 盛意难却,竺晨风只好冲金玉露无奈地笑笑,留在了这一桌,谁知刚一坐下, 十一 早饭 [] 管事和夫子们这顿饭没吃太久,差不多戌时正就结束了,姜老三溜得比兔子还快,估计他一个大老粗跟文绉绉的秀才先生们坐在一起也别扭得很。 残羹剩饭基本没有,本来一桌七八个人,只吃六个菜,稍显捉襟见肘,再加上他们战斗力十足,真正实现了“光盘计划”,刷洗起来都省事。 刷洗是不用竺晨风自己动手的,这些都是杂役的活儿,其中有个叫春山的年轻杂役似乎对金玉露有点意思,他明明是负责前庙洒扫的,此刻却把她推开,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的大盆前,吭哧吭哧地刷起了锅碗瓢盆。 想来两人间已经心照不宣,金玉露并没有拒绝,按照他说的去扫起了厨房。 竺晨风第一天来,不好意思见人家干活自己甩手离开,便在旁边整理灶台和置物架,一边理还一边问:“玉露,你知道云娘是谁吗?” 金玉露直起腰来,惊讶地看着她:“你这么快就听说了?” “是姜师傅的妻子?”竺晨风露出了姨母笑。 金玉露冷哼:“他想得美!”大姑娘简直把扫把当成了爬犁,在地上“哗啦啦”地刮出了响声,愤愤不平道,“云娘是前边街口的豆腐西施,人家今年才十九,水灵灵的大姑娘,姜老三一个三十多的老光棍,好意思打人家主意!” 竺晨风了然,难怪方才姜老三心思里一直琢磨着怎么讨好这位云娘。 “他喜欢云娘这事儿附近的人都知道,就他自己还死不承认,跟我们说‘将来我可是要当御厨的,云娘怎么可能配得上我’!”金玉露把姜老三那死要面子的尖酸语气学了个活灵活现,然后狠狠“呸”了一声,“他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呢!” “你听他这么说,其实这人就是怂,他怕表白了心意被人拒绝,就再也不好意思来往了。”竺晨风道。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全靠一张嘴活着,觉得贬低别人才显着自己,特没劲。 金玉露依旧义愤填膺:“那他别苍蝇似地围着人家转啊,怪烦人的,搞得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家云娘怎么说亲。” “云娘自己怎么说?”竺晨风把灶台擦净,将帕子拧干。 “人家打开门做生意,能说什么,姜老三没挑破,她也不好提这个,咱们虽然都是抛头露面的女子,但也要脸不是!” 竺晨风点点头:“是啊,鸟儿爱护自己的羽毛,人爱惜自己的名誉。” 本意是吃瓜,但吃得有点不是滋味,她有些意兴阑珊,同时注意到另一个问题——好像听不见金玉露的心声了。 距离开饭不过一个多时辰,两个来小时,这读心的能力就消失了? 难道是因为金手指刚被激活,还在调整期? 无妨,来日再慢慢研究。 竺晨风在储物架上翻出来黄豆,淘洗几遍之后再加水泡上,准备明早磨豆浆;然后把从面粉袋子里找出来的风干老面引子用热水泡开,再加面粉和成面团,眼下气温大概十几度,估计一晚上才能把面发起来,明日来得及就可以炸油条、包素包子,实在不行就只能做打卤面了。 尽管答应了谢福丹他们再做疙瘩汤,但一整个社学那么多人,早餐总得有点花样才行。 忙活得差不多,见后厨院子里只剩春山、金玉露和自己,她就不打算当电灯泡,先回宿舍休息。 洗漱完躺在床上,竺晨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腰痛脚痛,一边捶着后腰一边盘算明天的事。 社学早上上课时间是辰时初,一般孩子们卯时正之后就会陆陆续续来了,她最晚寅时末、最好寅时中就起床,才能来得及准备好那么多人的饭食。 老天奶啊,寅时中可是凌晨四点!搁现世她熬夜码字,有时候这个点儿才睡! 现在也只能跟古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幸好跟金玉露商量好了,她明天会来叫自己起床,不用担心睡过头。 这一天忙活得兵荒马乱,实在漫长,尽管被褥冰冷,床铺梆硬,但她还是很快睡着了。 一夜无梦,黑是挺黑,但没觉得甜,睁眼的时候外边还天也还没亮,竺晨风却不敢睡了,惦记着要发的面和等着磨的豆浆,便起身穿了衣服,洗漱完顶着一双肿眼泡,拖着酸痛的身体出了门。 刚出门就听见院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一慢四快,好么,这才凌晨三点! 其实现世里那些早餐摊主们也差不多这个时间就起来忙活了,据《大明会典》里记载,这个点儿大臣们就得候在午门外等着上朝了,自己不过就是起来做个早饭,干得过! 一切为了孩子! 其实昨晚她睡得也早,算算时间,睡眠时间也是够的,醒醒神就好。 这时候要是来一杯热美式,那该多爽! 竺晨风一边想,一边打着哈欠到了后厨院里,率先去看自己心心念念的面发得如何,见那白白胖胖的面团成功发到了两倍大,按下去无回弹,证明成功,她高兴得清醒了不少。 把面团放一边,她再去看泡发的黄豆,挑出坏豆,淘洗几遍后去生火烧水,把黄豆放进水里煮上几分钟,能够去掉豆腥味儿。 煮豆子的时候她把角落里的小石磨搬了出来,昨晚看到的时候才临时决定磨豆浆,现在满心兴奋——这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磨呢! 但是用它磨了大概半个钟头之后,竺晨风感觉到了深深的后悔。 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为什么以为自己比生产队的驴还好用?! 以后豆浆还是买吧,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要么天亮以后就去市场上牵头驴回来,嘤嘤嘤…… 在她感觉手酸到堪比举铁举了两个钟头的时候,金玉露出现在了厨房门口:“晨风,你怎么自己磨啊,这多累!” 竺晨风微笑的脸上肌肉轻轻颤抖:“我觉着胳膊都粗了一圈……” “我去找别的杂役来干,厨房里的事儿也不是什么都要你自己做,我们就是给你打下手的啊!”金玉露说完,转身跑了出去,很快带着两个大小伙子回来,接过了磨豆浆的重任。 到底是他们有力气,至少出浆量明显快了起来,竺晨风便放心去干别的。 她打算做两种素馅包子,一种豆腐馅,一种香菇鸡肉馅,腾出手来之后就开始调馅。 肉馅的好调,先做豆腐馅,要炒出鸡蛋碎、再把豆腐切片,下锅煎至金黄,切成小丁后再拌入泡发后切碎的木耳和海米,加入白糖、盐、酱油、五香粉和一点白胡椒粉拌匀,光闻着馅料就足够让人流口水。 调好另一种香菇鸡肉馅之后,金玉露那边已经把面处理好,擀出了剂子,两个人围在案板边各包一种馅。 昏暗烛火下,厨房里没有人吭声,只有石墨吱哟吱哟转动的声音,好在有未熄灭的炉火,屋里并不算冷,暖洋洋的很舒服。 她俩手速很快,大概用了半个时辰,几屉包子就包好了,放在一边饧着。金玉露去准备蒸锅,还要再烧另一个灶,竺晨风已经开始切菜备料,等锅烧热就开始下西红柿翻炒,很快做出一大锅疙瘩汤来。 东方已经亮起鱼肚白,想来已经快到要上课的时间,孩子们分分钟都会过来吃饭。 另外一边,两个壮小伙接力推磨,已经磨 十二 采买 [] 热火朝天的早饭时段终于到了尾声,不知道谁起的头,吃饱饭的少年们临走时纷纷通过饭堂中间的小门走进厨房,对着竺晨风浅浅鞠躬,之后默不作声地离开。 搞得怪有仪式感的,让她觉得有点愧不敢当。 小萌娃们吃饭慢,最早来的,最后才吃完,这会儿他们从凳子上下来,站成了一排,同样齐齐向她鞠躬,甜甜地说:“谢谢姐姐做的美味,我们去上课啦!” 声音略有些参差不齐,但脆生生的声音实在是如黄鹂般婉转悦耳,听得竺晨风着实感动。 她放下手里的油条,忙不迭地站起来也向他们鞠躬还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一句经典而又淳朴的、激励了现世一代又一代人的座右铭,送给寒窗苦读的学子们。 等所有人都离场之后,杂役们手脚麻利地收拾饭堂,竺晨风则盘点了一下目前架子上的食材,认为需要补货了。 “玉露,咱们社学有没有固定合作的菜商?是咱们去对方铺子里选,还是他们主动送过来?” 金玉露正拖着地,这会儿直起腰来:“菜商没有,买菜就是我们自己去菜市买,可以多带几个人。” “看到什么买什么吗?”竺晨风意外,“社学每月消耗不少食材,周管事没有去跟菜商谈合作?这可是笔不小的生意。” “就是因为生意不小,咱们县太爷才不让啊,说什么这种方式容易怎么着来?哦对,他用的词叫‘滋生贪腐’。”金玉露郁闷地叹口气,“那就只能咱们自己去买了呗,还说不让固定从一家买,整个菜市雨露均沾,顺便还能统计菜价。” 竺晨风恍然大悟,心道这青年才俊能想到这一层,果真不一般! 社学是官府办学,花的是财政拨款,当中油水确实不少,一旦有了一些“固定合作”,实打实的银子未必换来的是实打实的肉菜蛋,到时候学生们和夫子们分开大小灶,劣质食材给学生,他们不懂提意见,默默忍下,这油水可就跑到两头去了,受苦的只有孩子。 而社学虽然消耗不少食材,但拢共吃饭的也就三十多个人,不算量特别大,两日一买,或者一日一买都来得及,逛遍整个集市,回头把花费的明细一一记录下来,的确也能了解到当地市场各种食材的价格。 既能杜绝腐败,又能顺便了解民生,的确是一举两得! 细节见真章,只是这么简单一件事,竺晨风就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县太爷肃然起敬了! 出发前,她去找周管事,向他支取买菜所需要的银子,社学人事简单,出项也不多,管事自己就兼任账房。 到了办事房,竺晨风毕恭毕敬地问:“管事,我第一次去买菜,一次采买有什么限制吗?需要把花销控制在什么范围里?” “原本是有的,我们社学每人每天的饭钱是四十文,算上其他损耗,一天在餐饭上的支出最高二两银子,姜师傅的话,我会让他控制在一两五左右。”周管事和蔼地看着她,“如果是你,二两多也没关系,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些钱物尽所用,如果看到什么好东西,只要价格不是太离谱,也可以先买了回来再报账,或者让店家送货过来,直接找我结账。” 在周管事看来,这女子刚来蓬云县,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至于跟任何菜商私相授受,况且她做饭这么美味,食材购买方面不能卡太紧,太紧就没有好吃的了。 竺晨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姜老三做菜不好吃,买多了也是浪费,但卡得这么紧,恐怕也是为了防止他从中间捞油水。 若他每次菜价虚报个一两文,也都在正常价格浮动范围内,但积少成多,一个月也能攒下近一钱银子,苍蝇再小也是肉,别人不稀罕这点钱,但对一个平头百姓而言,这已经算是一笔额外收入了。 想必周管事对姜老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给他限定了预算,让他贪点算了,不影响大局就成。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接过买菜的工作,姜老三肯定不会乐意。 正想着呢,办事房的门被“哗”地推开,说曹操曹操到。 “管事,买菜的事怎么能让她来?她懂什么?”姜老三急赤白脸地质问道。 周管事皱了皱眉:“她懂做饭,难道会不懂买菜?” “她对咱们这里不熟悉,懂得分辨奸商吗?这不是拿着社学的银子白白送人?”姜老三恨恨地看着竺晨风,“就知道你这个臭丫头没安好心,才上工第一天就敢碰采买的活儿,是不是想从中间捞什么油水?!” 他不光嘴上说,心里也在骂,骂得更难听:“臭丫头真不要脸,仗着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过来迷惑姓周的,肯定就是想捞钱!妈的,老子好不容易能赚点外快,能让你给我抢了去?!” 虽然是恶评,但竺晨风一点不恼,像看小丑演戏一样心里直乐。 想必此人刚刚才去厨房吃了早饭,一听自己来支钱立刻就跑了过来,却不知道这会让她的金手指生效,把他心里想的什么听了个一清二楚。 周管事微微蹙眉:“老三,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对了,这件事我正想跟管事提议。自古以来,采买就是肥差,很少有人抵抗得住诱惑,不从中捞油水。我也是俗人一个,或许一时间能经得起考验,长久下去未必能始终如一。”竺晨风丝毫不以为意,浅笑道,“我想主动接受监管,即日起,每次采买我都会记下摊贩姓名、所购买的食材单价交于管事您,您可不定期进行抽查,与摊贩就价格进行对质。” 姜老三不服气地说:“若你与摊贩早就串通好了呢?!” “要买的食材那么多,我何德何能,去跟每一个摊贩串通?难道打点他们不需要花钱吗?”竺晨风苦笑道,“另外还有一点,可以规定不许我们持续固定从某家摊贩购买某物,以防私相授受。” 周管事抬手往下压了压:“晨风,倒也不必如此,若是某家的食材品相最佳,自然只买他家的最好,还能让他便宜些不是?” 竺晨风莞尔:“规章制度怎么制定,自然管事您来做主,我和姜师傅遵守就是。”她转向姜老三,言笑晏晏,“姜师傅,我们一同接受监管,大家都坦坦荡荡,没了猜忌,岂不美哉?” 姜老三:“……” 他如鲠在喉,还吐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恶毒地咒骂:“这臭丫头怎么如此诡计多端?!” 反正球踢给了对方,难堪的是他,竺晨风才不会生气,生气对乳腺不好。 这具身体虽然年轻,但也得好好保养才是。 周管事笑呵呵地打圆场:“好好好,原本只有姜师傅一个人,不需要什么规章,现在后厨做主的人多了一个,还是要制定出一些来,毕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事就交给我吧。”他明显看到姜老三表情有变,后一句话立刻跟上,“水至清则无鱼,规章不会太过严苛,顶多是把以前口头上的东西落实在文字上。大家都是自己人,主要还是靠互相信任。” 姜老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心道:“还是管事的知轻重,比那不怀好意的臭丫头强多了。”于是便对周管事拱手,“姜某清清白白,有规章自会遵守!” “那就辛苦周管事了。”竺晨风知道他会这么说,毕竟是在县衙做过师爷的人,和稀泥肯定是一把好手,圆滑世故也是足够用的,她见此事已了,便笑道,“时间不早了,那我就去采买了哈,我想尽快熟悉环境,这次就不请姜师傅同行了,权当历练。” 姜老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才没那个时间!”他对周管事道,“我先回后厨准备午饭去了。”说罢转身离去。 揣上银子,带上金玉露和几个“拎包”的杂役,竺晨风兴冲冲地出门,很快被带去了社学日常采买的菜市。 这里的集市跟现世的菜市场不同,分得很细,他们来的是菜市,只卖鸡鸭鱼肉和蔬菜,另外还有单独的米市、茶市等,要买什么就去对应的地方,各个市场不是一摆一整天,像菜市最多摆到中午,摊贩们还得回去下地干活。 整个蓬云县城有东西两家菜市,他们来的是西边这个,一条街上两边店铺林立,显然都是有条件的富商才有瓦遮头,没条件的摊贩就在露天摆地摊,放眼望去,倒也没什么空地,全都排满了人。 一走进去,就听见沿街叫卖声不绝,卖菜的摊子上青菜萝卜水灵灵的,还带着未被烤干的朝露;袒露上身的屠户将手中剁肉的刀磨得发出霍霍响声,手下大块肉山还冒着腾腾热气;鱼铺门口放着好些大盆,各种肥美的鱼儿在里边摇头摆尾;有家禽被放在马车车斗里售卖,一笼笼装得很满,堪比现世早高峰时段的公交地铁。 竺晨风可太喜欢逛菜市场了,虽说眼前的食材不如现世里那么丰富,但她仍是看得眼睛都转不过来,脑子里也在飞快盘算着该买什么。 社学后厨院里没有任何家禽,听说是姜老三懒得养,万一喂不活 十三 好奇 [] 站在屋顶往下看,混乱的场面基本已经被控制住了,社学的几个杂役帮着一个少年将那几头撒手没的羊给按住,主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一边向周围的人道歉,一边向杂役们道谢。 金玉露则以一种担心和艳羡混杂的分裂表情仰头看向竺晨风,身体语言突然变得端庄,交握在胸前的手有根食指翘起来,偷偷摸摸、意意思思地往旁边指了指,像是在提醒她注意旁边的那个人。 竺晨风刚才被帅了个睁不开眼,没敢多看,这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去打量。 那青年男子一身绫罗绸缎,宝蓝色的外袍,离得近了能真切地看得见上边所绣的精致花纹,头顶发髻上戴了个银色的发扣,显然正是方才被她当成纨绔子弟的明县令本人。 难怪金玉露说他长得好,看来古今审美还是一致的,古人还更喜欢玉面小生,什么“鸢肩公子二十馀,齿编贝,唇激朱”,什么“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注)。 这位明县令目测身高至少185,身形高挑挺拔如白杨,仪态极佳,侧脸看过去,鼻梁高挺,驼峰微凸,眼窝有一点点深陷,下颌线清晰凌厉,肉眼可见是一副好骨相。 此刻他正负手而立,目光关切地看着下方情况,睫毛纤长浓密,堪比睫毛精,薄唇轻抿,喉结轻轻一晃,十足一副禁欲的霸总模样。 竺晨风心道,这不妥妥的古装美男? 不知道眼睛长什么样,那可是心灵的窗户,刚才一瞥没看仔细—— “姑娘。”古装美男突然转过身来看她,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含着淡淡笑意,“下边已经清理好了,我带你下去,还要再冒犯一下,请见谅。” 能跟美男贴贴,竺晨风心里乐开了花,但她毕竟不算花痴,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轻轻点了点头。 明杨看过太多这种欲说还休又强行掩饰的表情,早就见怪不怪,长臂一伸,箍着她的腰从屋顶轻轻落下,将人放稳后便立刻退到一边。 竺晨风还得屈膝行个礼:“多谢明公子。” 明杨听她这一答话,就明白她其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顾及自己想掩盖身份,才如此称呼。 倒是个机灵聪明的女子,上次遇到这样的人,还是上次。 咳咳,就前几天,棺材里爬出来那位,给人留下的印象挺深刻。 被她这么一喊,金玉露也反应过来,把险些要喊出口的“大人”二字咽了回去,行礼道:“谢谢公子。” 长信在旁边,凑到明杨耳边轻声道:“少爷,这位姑娘是咱们社学后厨的杂役,名叫金玉露,我见过她。” 明杨没去过社学后厨,不过光凭制服也猜出了她的身份,现下一听,心中了然,点了点头,看向没有制服可穿的竺晨风:“姑娘也是社学之人?” 竺晨风刚把猪头还给摊主,闻言不卑不亢道:“是,我是后厨刚来的厨娘,名叫竺晨风。” 还没等明杨吭声,旁边的长信先激动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位神厨娘子啊!我昨天就听人说了!还想找个时间去蹭顿饭尝尝呢!” 明杨:“……” “欢迎公子来试菜。”竺晨风浅笑道。 长信一脸跃跃欲试:“不用叫我公子,叫我长信就行,有空我一定去。” 竺晨风点头:“好啊,长信。” 眼前这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长得虎头虎脑,眼睛圆圆的很可爱,这嘴馋的模样颇像——诶,怎么这么像那天在义庄遇见的那主仆二人?!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头看过去,眼前的这两人分明与那天模样不同,但隐隐有一种熟悉感,尤其这少年清脆的嗓音和天真的说话方式,着实似曾相识。 那天的少年三句不离县太爷,而这位明公子正巧又是本县县令,根本不用什么推理,答案呼之欲出。 看来那天他俩不光遮了脸,还易了容,真够小心的。竺晨风心中窃笑。 也对,堂堂县太爷偷摸进义庄找人,传出去不好解释,可不得做好防备! “好了,既然是一家人,那便改日得空再聊。”明杨对竺晨风和金玉露微微颔首,笑容温和,“告辞。” 面对他,金玉露一直是小迷妹星星眼状态,等人走远了才拉起竺晨风的手,兴奋地问:“被明大人抱着什么感觉?!他身上是不是特别香?听说他每天都会用熏香熏衣服!是什么味道的香,能闻出来吗?快跟我说说!” “能有什么感觉,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竺晨风无奈地说,“怀里还抱着个猪头,全是血腥味,只怕大人嫌我臭!”她一转眼,看见有人去到猪肉摊子指着猪头问价钱,立刻一个箭步冲过去,冲人笑笑,“不好意思,这个猪头我要了。” 前边走远的明杨和长信也在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长信已经絮絮叨叨地把昨天听来的故事说了一遍:“我听杂役们说,这位竺姑娘就是前来解救他们的观世音菩萨,让他们从此不用再吃姜老三做的猪食,他们身份虽然低贱,但罪不至此!” “有这么夸张?”明杨哑然失笑。 姜老三做饭难吃他是知道的,但周管事没提说要换厨子,尽管他是县令,不好越俎代庖替对方做决定,便没有多管闲事。 长信撇了撇嘴:“听说以前还行,今年越来越难吃了,好像他心思不在做饭上。孩子们念书辛苦,杂役们干活辛苦,唯一指望就是一天这三顿,要是吃不好,真是让人觉得人生无望。现在就好啦,有神厨娘子在,大家都不用受苦了。” “这竺姑娘是哪里人?”明杨却琢磨起了另一件事,“听口音有点怪,但又怪得有点熟悉。” 长信摇摇头:“不知道啊,我没问那么多,管事肯定要来跟你报备的,到时你问他吧。” 明杨沉吟,说话和举止不似本地人,擅长做饭,又是刚来,会不会那么巧…… “少爷,视察得差不多,又快到饭点儿了,咱们往回走吧!”长信突然道。 明杨多少有点无语:“这才刚过巳时中没多久,怎么就到饭点儿了?” 长信嘿嘿直乐,满怀憧憬地说:“昨天街口那家客栈突然出了一道新菜,大家都说好吃,中午人试得还不多,下午就人满为患了,我想去尝尝!” “哪家客栈?什么菜?” “归园客栈,菜名好像叫……黄金鸡?” “他家饭食不是出了名的难吃么?”明杨连连摇头,“我不去!” 长信拉着他的胳膊,迫不及待道:“说是有高人传授了几道菜,属这黄金鸡最好吃。少爷,咱们去试试吧,晚了就得排座了!” 明杨从小吃饭挑剔,来到这儿之后就没吃过什么合心意的饭菜,每天吃饭如同吃药,眼下已经不求美味,只求填饱肚子。 起初家里还说要送个厨子和他一起过来,方便伺候餐饭,但他新官刚上任,怕被人说太娇贵,便没有带人来,吃了半年多无味的饭菜,感觉舌头都已经死了。 馆子也不好总下,打牙祭的时候便让长信帮他买回来吃,整个蓬云县的好馆子他都尝了个遍,就算口碑最好的醉兴楼,他也觉得不过尔尔,早就死了寻找美食的心。 他不情不愿地被长信拖着走:“你吃什么都说好吃,我信不过你。” “信不过就亲自去尝尝呗!”长信兴致勃勃,“冷烟昨晚溜去吃了一顿,回来说不错,可把我馋坏了!” 这下明杨来了些兴趣:“连她也说好?看来确实有尝尝的必要,那走吧。” 归园客栈正是竺晨风此前下榻的那家,她写下菜谱的第二天,厨子就按捺不住地复制出来,作为推广菜品到路上随机拉人试吃,接着一炮而红,下午很多人便闻讯而来。 “整盘精炒,只用鸡腿骨切块的,五十文;混合有其他部位的,三十五文;半份十八文,肉少配菜多的十文,没有肉、只给肉汤泡饭的,五文。” 午饭时间还没到,店里人不多,明杨和长信寻了大堂一角的位置坐下,店小二立刻就迎过来,兴致勃勃地报价。 看他们两人衣着华丽,他便推荐道:“最贵的肯定最好吃,二位客官不妨尝尝精炒,还有醋溜白菜和豆角烧茄子,现在也是本店的招牌。” “这两道招牌,也是那位高人指点过的?”明杨睨着他问。 店小二面露得意:“正是!别看只是素菜,味道好得很,保您二位各下三碗饭!” 明杨才不信他吹牛,扬了扬下巴,示意长信点菜。 长信那可就不含糊了,精炒黄金鸡一份,面片和米饭个来两碗,俩素菜也点上,再配壶好茶。 大概一盏茶的功 十四 县令 [] 昨天累了一天,昨晚又睡得不好,一上午忙活到现在还没停过,竺晨风着实累得够呛,但县令大人要来吃饭,岂有拒绝之理? 她立刻从台阶上蹦起来,笑盈盈地应下:“我就是竺晨风,麻烦您回禀明大人,晚上有空,我一定备好饭菜,恭迎大人前来。”想了想又补充道,“酉时中以后最好,免得让大人等太久。” 衙役得了回话,再次抱拳行礼,转身匆忙离去。 金玉露听见外边说话的声音,从厨房里跑出来,欣喜若狂地问:“晨风,晚上明大人真的要来?” “他是这么说的,晚上能不能准时来还得两说。”竺晨风非常谨慎,毕竟领导有事耽误也很正常,“但咱们肯定得准备着。” “那他来的时候,我能在旁边吗?”金玉露眨巴眨巴眼睛,迷妹上身。 竺晨风乐道:“当然了,你可是我的好帮手!”她摩拳擦掌,一副厉兵秣马的模样,“现在我要好好做准备!第一件……”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先去睡一觉,过一个时辰叫我。” 战斗之前,当然要先养精蓄锐! 金玉露:“……” 竺晨风脚步轻快地往宿舍走,路上就把今晚要做的菜给盘算好了。 明大人没说几人吃,估计不会太多,算上他身边那个书童,还有周管事,再留出几个空缺,顶多六个人吧,五个菜总差不多了。 既然要做一桌,那就得荤素搭配,五味俱全,而且县令吃饭,定然是为了享受美食,不是纯粹下饭,因此有一道下饭菜就够了,再根据现有的食材,暂定葱烧豆腐、金沙焗南瓜、糖醋鲤鱼、红烧排骨,再配个素菜,那就……荷塘月色! 县令大人是读书人,那咱就来个文化菜! 这几道当中,糖醋鲤鱼是最难的,也是最见功夫的,造型取自“鲤鱼跳龙门”的典故,竺晨风喜欢它的好寓意,自己也喜欢糖醋口,在鲁菜馆子里吃过一次后,就对它念念不忘,回家跟着一位老师傅的视频练了无数次,终于把这道菜练到称得上拿手(注)。 既然是第一次给明大人做饭,势必要让人眼前一亮才行。 偏巧她今天在菜市买了鲤鱼,虽然不是黄河鲤鱼,但现在这情况,还要啥自行车呢,有的吃就不错了。 买鱼也是一时冲动,当时还没想好怎么做,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啊哈,看来是老天爷也在帮她,让她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巩固住厨娘这个岗位。 今天从菜市回来的时候,金玉露嘴里念叨的全是这位明杨明县令,听说他表字北林,是当朝首辅的嫡出第三子,不过他娘曾经是贵妾,首辅原配去世后才被抬为正室。 当时竺晨风就脑补了一处高门宅斗戏,看来明县令的母亲也算是位钮祜禄,县令这聪明脑瓜随了双亲。 金玉露还说,他中状元之后先去了翰林院,年初才自请外出为官,是圣上爱才,又体恤首辅,不忍他们父子分离太远,才把他安排到这离京城近的蓬云县,做了从六品县令。 明大人性格不羁,听说还有点浪荡,在京城时就是有名的公子哥儿,可人家不光玩得出名,念书也好,功夫也一流,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总之是什么都拿得出手,看客们连嘲笑都找不到由头,只能说是他命好会投胎,生下来就想要什么有什么,才能成就这文武全才。 竺晨风心里嗤笑,有人就出生在罗马是不假,但能样样精通的也是下了苦功夫的,要不然同为罗马人,怎么人家是青年才俊,你家的就是地主的傻儿子呢? 古代的这些高门大户,跟现世的应该也差不多,孩子从小就得上兴趣班,这样将来才能拿得出手。 金玉露又说,虽然明大人浪荡之名在外,但还是有无数高门贵族想把女儿嫁过去,甚至皇帝还想给他指婚一位公主,可他坚决不从,不肯成婚,据说他想离开京城也有这个原因。 “晨风,你说他为什么不愿娶那些高门贵女呢?”金玉露的星星眼变成了心心眼,“像他这般人物,是不是不愿像其他人那样娶妻只看门当户对,而是看心意相通呢?” 竺晨风可没有恋爱脑,清醒发言:“高门贵女就不能和他心意相通了?难道非要是个贫穷普通、相貌平平、唯一优点是善良的女孩子才能跟他相通?宝贝,没事儿少去凑热闹听话本子,不要做梦,说不定他不娶妻是有什么隐疾!” 金玉露:“……” 追星女的信念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摧毁的,她很快又夸夸了起来,夸赞明县令做事要求特别高,对人对事都很挑剔,从小养尊处优,嘴巴养得也刁,尽管他碍着修养从没说过县衙厨子什么不是,但旁边伺候的人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他对饭菜就从没满意过,据说从上任到现在人瘦了一圈,好在没显着憔悴,倒是更加丰神俊朗了。 那么,竺晨风心想,是时候展现真正的实力了! 其实,为县令做好饭、稳住职业地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有自己这读心的金手指在,她想听听这位浪荡公子县太爷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站在吃瓜最前沿,刺激! 怀揣着对县令内心世界的无比好奇,竺晨风美美睡了个午觉,等被金玉露叫醒便精神抖擞地从床上跳下来去了厨房。 在摩拳擦掌开始备料之前,她先给她俩煮了杯奶茶。 牛奶是在菜场末尾的一家店里发现的,那家店老板是草原民族,养牛为生,现在开了这么一家店销售牛奶和奶制品,零售的并不多,主要是供应县城里的一些有钱人家。 竺晨风打算买一罐回来试试,店主知道她是社学厨娘,为了能接下这大单,便慷慨地赠送了她两罐,还送了些干酪、乳饼让她们尽情品尝。 这种牛奶没有经过巴氏杀菌,必须要自己用小火反复煮沸,她小心翼翼地煮出来,闻着奶香四溢,这才跟泡好的茶汤混合,加了些白糖调味,尝过一口后,虽然有点稀,但跟在现世里自己煮的奶茶没什么区别。 金玉露尝了一口也道:“好喝哎!” 竺晨风打算另一罐留着明天早上煮,先给孩子们一人一小点儿尝尝,看谁乳糖不耐受,刨除这些人,就能推算出需要的牛奶量,可以跟管事商量下单了。 随着晚饭时间的临近,她和金玉露分工,开始备料。 葱烧豆腐出锅快,到时现做即可;南瓜切成小条,汆水后裹上淀粉下油锅炸,放在一边控油,咸鸭蒸熟之后取出蛋黄,碾成细沙状;莲藕、胡萝卜和马蹄切片,干木耳泡发,扁豆代替荷兰豆,与其他食材一起过水,水里加油,能最大限度地保持食材的鲜亮色泽,莲藕过水时还要放些米醋,避免它发黑,口感也能保持脆嫩。 其实在现世的时候,新鲜排骨竺晨风是不焯水的,避免影响其鲜嫩的口感,一般都是泡水两三个小时,把血水泡出来就好,但眼下卫生条件不太理想,她还是将排骨剁块,过水备用。 最麻烦的就是那道糖醋鲤鱼。 这里没有热心摊主帮竺晨风收拾鱼,她顶着厨娘的头衔,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擅长弄——会还是会的,就是要更耐心仔细些。 两斤重的一条肥鲤鱼,去掉内脏和鳞片后,便开始打麦穗花刀。 从鱼头下边开始切斜刀,将鱼肉切透,只留两端相连。两面各打六刀,之后再抠掉鱼牙,揪着鱼尾巴倒拎起来,能够做到整条鱼玲珑镂空,四面八方都透 十五 气人 [] 竺晨风全神贯注地炸鱼,的确没注意到厨房门口的动静。 鲤鱼后半身定型为月牙状后,还要用筷子把鱼鳃、鱼肚子都撑开,避免粘连,这样才能把整条鱼都炸透,造型也会好看。 各方面都处理好之后,就不必那么紧张了,可以腾出手来炒糖醋汁。 另起锅烧油,放葱姜蒜末炒香,倒入醋,烹出醋香味儿后加入同比例的水,再下入等量的糖,搅拌均匀后放一点酱油提色,小火时分次调入水淀粉,时刻搅拌着将汤汁熬到浓稠,直至呈现出一种漂亮的金红色。 这会儿鲤鱼也炸成了金黄色,鱼肉明显结成了蒜瓣,外壳肉眼可见的酥脆,浑身都冒着油泡,鼻端是浓浓的酥香气。 金玉露看着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这得多好吃啊,不用蘸汁儿我都能吃下去,肯定嘎嘣脆。” “这可不行,鱼又没调味,干干巴巴的。”竺晨风忍俊不禁,“酥脆的壳儿得配着糖醋汁才好吃。宝贝儿,来准备装盘吧。” “好嘞!” 金玉露拿过来准备好的盘子,将先前炸好的藕片铺在上边,竺晨风小心翼翼地将炸好的鲤鱼取出,座放在藕片上摆稳,鱼儿以尾部弯曲为支撑,上半身直立,呈鱼跃龙门之态。 锅里的糖醋汁中淋点明油,用炒勺舀出,一点一点浇在鲤鱼身上,就像是给跃出龙门的鱼儿换上了一件更为光彩夺目的衣裳,令它从金黄被染为金红,瞬间被镀上一层鲜明透亮的色泽。 暖黄烛光映照下,这条鲤鱼宛若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摆件,腹鳍张开,鱼头鱼尾高高翘起,灵动可爱,静态中又不乏振翅欲飞的动态,实在是美不胜收! “太漂亮了!”金玉露赞不绝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夸,我从不知道鱼还能这么做!看啊晨风,它好像是在发光!” 竺晨风莞尔,把早就准备好的胡萝卜球塞进鱼嘴里,象征吉祥宝珠,又将装饰的莲子洒落鱼身,增添出鱼儿从水中跃出的动感,接着持续不断地淋糖醋汁,保证鱼儿全身的每一寸都能够沾到,不留任何死角。 “现在什么时辰?早知道还是让明大人早点来的好,要么等他来了再做。”她端详着眼前还算满意的作品,有点忧郁,“这菜就得现做现吃,凉了都没法热,口感味道也不好了。” 这时两人便听见厨房门口传来男人清越的嗓音:“晨风娘子技艺高超,本官岂能错过?” 竺晨风循声望去,便见那位风流倜傥的明大人负手而立,高挑的身材把门口挡得严严实实,帅脸上洋溢着和气又风趣的笑,桃花眼在微光中熠熠生辉。 啧,灯下看人美三分,这位青年才俊真是绝了。 金玉露明显也看呆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行礼,屈膝道:“见过明大人。” 竺晨风也屈膝意思了一下,好奇道:“大人早就来了么?看见做鱼的过程了?” “来了来了!你炸鱼的时候我们就来啦!”长信从明杨身后探出可爱的小脑袋,“少爷说怕打扰你,我们才躲出去,但是在窗口什么都看见了!晨风姐姐,你可真厉害,这鱼做得实在太漂亮了!”接着仰头看了看他家少爷,小声说,“少爷,咱们能尝尝了么?姐姐都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明杨:“……” “长信说得对,既然时间赶得凑巧,就千万别错过,玉露,帮我拿筷子和勺子。”竺晨风双手端起盘子,向隔壁饭堂走去。 那边桌子已经准备好,两旁也点起了油灯,酒也在热水里温着,她将手中的糖醋鲤鱼放下,转身回看时,才发现除了长信,明杨身边还跟了一个年轻、干练、表情冷淡的女子,周管事也跟在后边。 见她目露疑惑,周管事跟着介绍:“这位是明大人的随从,名唤冷烟。” 竺晨风见她发型为女子样式,衣衫却是男装的小袖衣袍,腰间还挂着长剑,显然是为练家子,看来算是县令大人的保镖。 冷烟微微颔首,向竺晨风示意,看起来不是爱开口的人,竺晨风便也没多话,笑着向她回礼。 周管事连忙请明杨入座,对眼前这道糖醋鲤鱼赞不绝口:“没想到竺姑娘还有这般手艺,如此费工夫的菜,平日定是很难尝到,卑职今日是跟着大人沾光了。” 竺晨风圆圆杏眼望着明杨,目光殷切,等待他的点评。 “造型确实美妙,手工精湛、技艺娴熟,想必蕴含鱼跃龙门之意,喜庆吉利,应是道节日必备珍馐。”明杨简单点评,缓声道,“就是不知该如何落筷呢?” 竺晨风拿过旁边的勺子:“那我趁热帮各位将这鱼拆分了。” “这么好看真是让人不忍吃。”长信感叹道,说完接着又眼巴巴地说,“快点拆吧姐姐,我都馋死啦!” 话音刚落,就挨了旁边冷烟一脚,接收了对方甩过来的眼神,让他得体一些。 竺晨风很快将一整条鱼拆碎,鱼肉从鱼骨脱落,尽数浸泡在了糖醋汁里:“各位请用。” 明杨这才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炸酥的鱼尾,送进口中慢慢咀嚼。 长信在旁边看着急,忘了方才挨的一脚,急切道:“少爷,吃肉多好!” 竺晨风却微微抿唇,心道,这位明大人确实知道哪儿好吃,趁热吃酥壳,凉了就没有那个味儿了。 鱼尾炸得酥透了,合着糖醋汁,有一种入口即化的感觉,先甜后酸,接着是微咸,味道层次分明。 接着他才不疾不徐地夹起了一块饱蘸糖醋汁的鱼肉品尝,果然如同想象中那样外酥里嫩,酸甜可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虽然心花怒放,但明杨表面云淡风轻,淡淡道:“不知接下来还有那些菜?” 竺晨风:“……” 她搁这儿翘首以待等夸夸,谁知道这位还挺端着,可能才吃了两口,读心术还没激活,什么也听不见。 “先前忘了问传话的衙役大哥,不知今晚一共几人用餐?我备了五道菜,如果不够,可以再添加几道。”她不卑不亢道。 明杨环视一周,向她示意:“就我们几个,五道菜应是够了。” “那便好,其他的菜马上就来。” 竺晨风屈膝行礼,带着金玉露返回厨房,就听身后传来长信的惊呼:“啊啊啊啊啊!好吃!好好吃!” 然后还有冷烟忍无可忍的训斥:“闭嘴,闭嘴!” 其他的菜好做,红烧排骨已经炖得差不多,直接装盘盛出,让金玉露送过去就是。 接着竺晨风先炒出了荷塘月色,至少在两道大菜后边能跟上一道比较清淡的菜给大家解解腻。 金玉露送菜回来,饶有兴趣地说:“晨风,你听没听过一道菜,叫黄金鸡?” “这倒是不曾听说。”竺晨风正在做葱烧豆腐,小心翼翼地用炒勺背将下入锅中的豆腐推开,再浇上调好的碗汁,“是什么菜?从名字上听不出技法。” “我也不知道,是刚刚听长信说的。他说是归园客栈新出的菜式,昨天突然一炮而红。说来也怪,那家客栈的菜肴向来难吃,没准是请了新的大厨。” 客栈?竺晨风心里有了判断:“他说好吃?” “我没听几句,感觉应是觉得不错。”金玉露连忙道,“肯定比不上晨风你做的饭菜,尤其今晚的,我猜他们都没见过这糖醋鲤鱼。” 竺晨风倒是不会吃味儿,她还真怕那些个不认真的厨子浪费了自己提供的食谱,本 16. 十六 打脸 [] 所有人都觉得,今晚这顿,就算是圣上亲自来了,没准都会赞不绝口,即便明杨见多识广,不见得认为这顿饭有多完美,至少也能给个中上以上的评价。 谁知道只是差强人意呢? 撇去吃什么都觉得香的长信不说,冷烟从小跟明杨一起长大,虽身份属于婢女,但吃得并不算差,也极为了解他的口味,在她看来,这顿比明府大厨做得还好。 府里吃食讲究,用的都是各种金贵食材,以“鲜”为最高追求,但眼前这位厨娘的烹饪,更有人间烟火气,是那种累了一天回到家、吃到之后会感觉到慰藉的饭菜。 冷烟知道明杨不是计较食材的人,因此他说“差强人意”,连她也不解了。 可在座之人,谁敢质疑县令大人的感受呢?只能在心里小小疑惑一下。 竺晨风听到他们为自己喊冤,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只能屈膝行礼道:“多谢大人点评,我将来定会继续磨炼技艺。” 说完之后,她便愤愤离去,回到厨房两手抄起两把菜刀剁肉馅,准备炒两种卤子,好给自己和杂役们做打卤面吃。 忙活一通,他们都还没吃上呢! 方才明杨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良心受到了一点小小的谴责,现在听到连门都挡不住的剁肉声,心中不由哑然失笑。 这小厨娘,脾气还挺倔。 倔了好,她不服输,将来我才有好东西吃! 但他显然意识到这么做是欺负人,准备在这一棍子之后,给人点甜枣哄哄,总不能把这么好的厨娘气跑了。 于是,在明县令一行人离开之时,竺晨风收到了长信送来的赏金。 明杨之所以派长信去,盖因这小子虽然没出息,见了美食常常不够得体,但嘴甜会说话,会逗人开心。 “姐姐,这是我们少爷让我交给你的,一共五钱银子。”少年把碎银子放在灶台上,被烛光映着的眼神非常清澈,让人很难跟他生气,“少爷说,今夜开销不好从社学里出,你把食材消耗的钱补回去就是。” 竺晨风点点头,推回了三钱:“贵一些的食材也就是猪肉和鲤鱼,用不了这么多。” “剩下的自然是给姐姐的辛苦费,你就别客气啦!少爷还说姐姐再接再厉,做的菜一定会越来越好吃。”长信笑得眉眼弯弯,压低声音道,“他确实挑剔了些,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都觉得你很厉害了,不比京城的御厨差!” 竺晨风倒不会因为被明杨说“差强人意”而不爽,毕竟他内心所想早就被自己听了个清楚明白,她纳闷且郁闷的地方在于,为什么这人心里夸,表面却给出那么保守的评价。 听到长信转达的这话,她突然醍醐灌顶。 好啊你个心机帅哥,原来只是为了吃更多好吃的! 不赚你的赚谁的?!就当精神损失费了! 竺晨风利落地把那五钱银子收了起来,笑道:“明白明白,多谢你,我会继续努力,力争上游!” 后厨院外,周管事送明杨离开,冷烟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虽说为县令大人的评判感到迷惑,周管事得表面上还是得客套两句:“可能是有姜老三的手艺作对比,竺姑娘做的菜对我们而言已经算得上是珍馐,下边的人传得夸张,连累您白跑一趟,卑职实在是……不好意思。” “无妨,能为‘鱼跃龙门’来一趟,我也不算白来。”明杨淡淡笑道,转而故意问道,“我见这姑娘言谈举止不似本地人,管事可知她是何方人士?” 半个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亮了这位青年县令英俊的脸,他笑容可掬,眉眼更显精神透亮,可这般温润的气质并不显柔弱,反而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周管事见了,当下便觉得悚然。 他立刻微微弓腰低头道:“社学新添人事变动,卑职是应该立刻上报,但又觉得为一件小事叨扰大人不太合适,本打算汇总近日社学学务后一起汇报——” 明杨抬手打断道:“这点小事,早说晚说都没关系,我这不是正好遇上了,顺嘴问一句,管事你不必紧张。” “明白,明白。”周管事松了口气,腰身挺直道,“说起来,这姑娘身份是有点神秘,她说自己醒来后失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这一手做饭的功夫。按理说,社学这么多孩子,是不该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可她做饭实在好吃,我想着,这么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威胁,便做主把她留了下来。” 话是这么说,当时他可真没犹豫。 明杨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管事您见多识广,颇会识人,社学人事您做主就是,但身份不明总是不好,改日您让她去趟县衙户房,能记得多少便登记多少,免得将来盘查人口时累她麻烦。” “是是是!大人您说得是!这次是我疏忽了,我一定督促她尽快过去。”周管事连声道。 竺晨风刚揣好银子,就听到管事的转达,立刻应承了下来,表示来日得空就去。 这聪明县太爷,估计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估计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曾夜探义庄,才这么弯弯绕绕的。 不过她又十分好奇,去义庄,到底是找谁呢?查案吗? 有什么案子需要他亲自出动? 明杨吃了满意的一顿,心情非常愉悦,回县衙的路上脚步都显得轻松,晚上做梦比平日里要香甜不少。 别的不说,光那条糖醋鲤鱼,就足够他回味的,尽管睡前已经漱口刷牙,但总觉得那酸甜可口的味道还残存在舌尖。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县衙厨子送来寡淡无味的早饭,县令大人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要不是吃过昨夜的美味,今日这清汤面也不会显得难以下咽,明杨与那碗面对面参禅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舌头好像又被杀死了。 倒也不能埋怨县衙厨子,这对他们来说,这是最正常不过的饭食,要怪只能怪自己确实太挑剔。 可这真的不是说忍就能忍的,本来忍了下去,又被这小厨娘给破坏了。 真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少爷,你起了吗?”长信在外边敲门。 明杨心灰意冷地撑着头瘫在桌边:“起了,进来吧。” “吱哟”一声,长信推门进来,一见自家少爷就露出笑脸:“吃饭呢?” 明杨拿起筷子,绝望地挑了挑那煮得软烂的面条:“你呢?吃了吗?” “嘿嘿,没吃。”长信坐在他旁边,双手托着腮说,“我和冷烟商量好了,等会你上衙,我俩去社学看看他们早上剩了什么,反正剩饭也好吃。如果没剩,我就求晨风姐姐做饭给我吃,大不了我付钱就是了。” 明杨:“……” “啪”地一声,县令大人把筷子一放:“我突然想起来,今日是视察社学的好机会,不如就从孩子们的饮食抓起。” 武艺高强的人走路快得很,县衙和社学挨得又近,没过一会儿,他们三个就出现在了社学后厨的院子里,耳朵听见的是饭堂传来的孩子们的吵吵声,鼻子里闻见的,却是各种食物香气交织在一起的梦幻气息。 长信使劲儿吸了一口,闭上眼陶醉地说:“让我猜猜!有肉味儿,有饼味儿,有……韭菜味儿,还有卤香味儿。” “你光说味道了,什么东西都没说出来。”冷烟在旁边道。 长信挠了挠脸:“我哪知道晨风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进去看看!”说着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把自己发射到了厨房里。 明杨没有阻止他的不得体,跟着加快脚步走进去,厨房的门没关,光线正照在对着门口的竺晨风身上,她 17. 十七 傲娇 [] 牛奶就那么一小杯,孩子们没端走,站在那里喝完便散了,年纪小的一个个喝出了“牛奶胡子”,彼此指着对方哈哈笑,可爱得不行。 云苏和谢福丹互相看着乐,魏子涵拿出帕子给小姑娘仔细擦了擦嘴,酷酷的少年冲她勾了勾唇角:“觉得好喝吗?” “好喝,甜甜香香的。”云苏舔了舔嘴唇,“要是每天能喝就好啦!” 尹玉宝在旁边补充:“可晨风姐姐说啦,要是喝完拉肚子或者总放屁,就不适合喝牛奶。” 云苏立刻有点不好意思,悄咪咪瞅了瞅魏子涵,低头说:“我才不会放屁……” 魏子涵推了尹玉宝一把:“别瞎说!”拉起云苏的小手,“走了,去课堂。” 谢福丹扭头喊道:“孙莽,快点,别去晚了,不然先生又要打你手板!” “来了来了!”孙莽挎上小书包,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肉夹馍,一路小跑跟在后边。 方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厨房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 竺晨风和明杨笑着互相对视一眼。 “孩子们真可爱,和他们相处每天都过得很轻松。”她感叹道。 明杨微微颔首:“的确,孩童最是天真无邪。” 见长信和冷烟已经在靠墙的高桌边坐下,吃起了丰盛的早餐,竺晨风赶紧把县令大人领到她的灶台前。 “大人吃过这肉夹馍吗?我隐约记着是西北的特产小吃。”她用筷子夹出一小块肥瘦相宜的肉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咣咣咣”剁碎,剁几刀再加点肉汤一起剁,保持肉的鲜嫩多汁。 明杨背着手站在旁边,嗅着案板上传来的肉香,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有所耳闻,但不曾吃过。” 此前问过金玉露,孩子傻傻地说从没听过,周管事也说不知道,看来还是得问这见多识广的富家子。 竺晨风正要片开白吉馍,又听县令大人发话:“给我半个馍就好。” “没问题。” 她将半个馍从中间划开,用刀面铲了肉塞进去:“大人,您吃香菜和青椒吗?香菜我不勉强,但推荐加青椒的。” 同时心里默念,对不起了陕西同胞们,这真的是个人喜好。 明杨沉吟片刻:“这味小吃应当强调的是肉香和馍香,香菜便不必加了,只加瘦肉或许口感不够润,自然是肥瘦皆有为上佳,尽管这肉炖得肥而不腻,加些青椒更能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也能带来一种清脆口感,不妨加一些。” “大人果然是行家!”竺晨风表情惊喜地冲他竖起大拇指,往饼中加了点青椒碎,又加上一小勺灵魂肉汤。 明杨微微颔首,压住因得意而忍不住想要翘起的唇角。 竺晨风将这半个肉夹馍用油纸包了,放在盘中,从笼屉里夹了一个肉沫豆角大包子也放进去,又从另一个油锅中夹起了一个韭菜盒子,放在干净案板上,以菜刀一切为二,韭菜鸡蛋虾皮加粉条的馅料香气立刻就弥漫了出来。 明杨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心里轻叹——实在是香!又鲜又香! “甜粥咸粥各要一小碗吗?”竺晨风问道。 本以为干饭县令会点头,谁知对方轻轻摇了摇头:“不,只要甜粥就够了。” 难道是甜党?竺晨风心道,改天做豆腐脑试试他。 等明杨坐在桌边,拿起包好的半个肉夹馍准备吃的时候,长信已经干掉了一个肉夹馍、一个韭菜盒子和两个包子,正在左右开弓地喝两碗粥,主打一个甜咸平衡。 显然冷烟也喜欢喝甜口,主食她吃得不多,粥已经盛了第二碗。 读心术已经被激活,竺晨风清晰听到他俩对这次早饭的评价: 长信:“嗷嗷嗷好吃好吃!真好吃!斯哈!好吃!一会儿要不要再吃个肉夹馍?” 冷烟:“这山药豆粥如此浓稠顺滑,实在太香甜了。” 竺晨风不打扰县令大人吃饭,躲得远远的,和金玉露坐在灶台边吃,屏息静气地等着听明杨的吃后感。 只见那芝兰玉树的人儿用帕子在肉夹馍的油纸外又包了一层,咬下一口,缓缓咀嚼,仪态永远是好看的,被窗口照进来的光映着,连吃饭的模样都像一副世界名画。 竺晨风心中评价:优雅,实在是优雅。 伴随着明杨挨个儿试吃了每一样食物后,她的脑海里很快传来了他的声音: “这肉夹馍的五香味层次丰富,咸淡适中,肥肉不腻,瘦肉不柴;馍表皮微酥,内里柔韧,吸足肉汤却又不软烂,仍是十分劲道,麦香与肉香交相辉映。早上吃这么一口,不管是读书还是干活儿,定是让人有力气。” “韭菜盒子,可惜家中不做这类小吃,上次品尝还是在京城的街边小摊,但那比眼前这款差远了!皮薄馅大,外皮酥香,韭菜的菜香与虾皮的鲜香相辅相成,鸡蛋和粉条又给纯粹的菜馅增添了柔软的口感,一口下去鲜、脆、柔、润,四者合一,实在是美!” “还是第一次吃这肉沫豆角馅的包子,口感果然独特,肉馅三肥七瘦,不柴不腻,豆角脆嫩鲜美,咬起来脆脆的,酸香微辣的口味更是令人胃口大开!” “至于这粥,更是没得说,没用贵重的食材,做出来的口感却不输家里长辈们喝的燕窝银耳,山药被煮得软烂,几乎化在了粥米中,糯米令之柔滑,大米令之馨香,三者再跟豆浆的味道结合,简直是取五谷之精华,既是早饭,又是补品!” “简单的早饭都烹饪得如此别出心裁,这小厨娘果然聪明伶俐,手艺精湛!” 竺晨风手里捧着皮蛋瘦肉粥,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看本姑娘的厨艺迷不死你! 金玉露喝的是美龄粥,但此刻大姑娘手里的勺子已经半天没往嘴巴里送了,心里嘀咕:“明大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真跟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了,完全吃不下饭……” 竺晨风正在无语,就听见了春山的心声。 少年醋意满满:“又在对着明大人发梦了!” 竺晨风忍不住挑眼去找他的身影,便见小杂役站在金玉露身后不远处,抱着双臂靠在墙上,目光哀怨地盯着她。 哈哈! 这个时候,她脑海里又传来了明杨的声音: “这女子自称失忆,为何不急于寻找自己的身世?就算落脚社学只是权宜之计,为何表现不出丝毫的迷茫、揪心或者其他应有的情绪? “她是不是并未失忆,只是不愿表露身份?留在这里,是觉得靠近县衙更安全吗?” “此人到底是不是我想找的那个?” “可根据查到的线索,并未听说那人擅长庖厨。” 竺晨风心里“咯噔”一声,是不该天天这么没心没肺哈,应该注意保持一下 18. 十八 花酥 [] 本来还想顺便蹭个午饭,但听人这么说,明杨便不好意思硬要人家下厨。 社学厨娘也是百姓,自己身为父母官,自当要爱护。 要真是把她累坏了,自己去哪儿再寻美食呢? 于是明大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温声道:“本官只是随口一问,你与姜老三两人将上工时间安排分明这很好,轮番休息,保重身体,不好耽误了学生们的饮食。” 竺晨风将他的心声听得分明,忍住笑,屈膝行礼道:“多谢大人体恤。” 明杨满怀郁闷地吃完了半个肉夹馍,打算中午饿一顿,饿出点胃口,晚上才好捱过县衙厨子做的饭。 他不便把社学这边当成自家厨房,只能偶尔找借口过来一趟,现在已经开始琢磨下回找什么理由好了。 让冷烟补了三个人的饭钱,明杨带人离开,竺晨风特意用油纸包了点干酪给他:“办公心烦的时候,嘴里嚼点东西,有助于缓解焦虑。” 少女笑起来那么俏皮,令人看着心情就舒畅,吃不着美食的郁闷微微消散了一些。 “多少钱?这些应该不便宜。”明杨正要示意冷烟掏钱。 竺晨风摇摇头:“是店家送的小样,没花钱。” 小样?明杨脑筋一转,心道,哦,应是“货样”的意思,这女子说话真是有趣。 他接过纸包,微微颔首:“那就多谢了。” “不客气不客气!大人慢走!”竺晨风冲明杨摆摆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想,等着吧,早晚你还得来找我。 不就是傲娇的猫嘛,我最会撸猫了,猫咖里多高冷的猫都得对我露出肚皮。 明杨握着包有干酪的纸包,正想往袖筒里塞,犹豫了一下,又打算塞进胸口,突然被长信给拦住。 少年眼巴巴地问:“少爷,能不能给我尝尝?” “干酪而已,你又不是没吃过。”明杨不肯,“再说这也不是那厨娘做的,味道普普通通。” 长信眼睁睁看他把纸包宝贝似地塞进怀里,小声嘟囔:“既然味道普通,干嘛还这么小气。” 他和冷烟都是从小陪着明杨长大,三人一同吃饭、一同念书、一同练武,情同兄弟姐妹,除了在人前要注意身份尊卑外,私下里相处都很随意。 明杨也只有在他们面前才能做回自己,不必事事周全,不必端出官架子维护威严。 还是冷烟旁观者清:“少爷不是宝贝这东西,是宝贝送东西的人吧?” “跟人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意中人。”长信还在怨念。 明杨听得一脸无语,在他额角一弹:“瞎说什么。” 长信又像是醍醐灌顶:“哦,我明白了,少爷其实是惦记上了晨风姐姐的手艺!要不把她调去县衙吧?这样我们每天都有好吃的了。” “要是能这样,少爷还会这么纠结吗?”冷烟像看傻子似地看着他,“少爷是官,社学里的夫子学生都是民,官不与民争利,哪怕是一个厨娘这么小的事,传出去也会有损少爷名声!再说了,平白无故调人去县衙,咱们那几个厨子心里该怎么想?会不会欺负竺姑娘?多一个人就要多发一份饷,会不会弹劾人员冗杂、管理不善?只为了自己嘴巴爽利,就伤害一众人的感情和利益,岂是好官所为?” 明杨被人说到了心坎儿里去,闻言长长叹息:“知我者,冷烟也。” 长信小脸皱得像苦瓜:“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够麻烦了,什么都要考虑,怎么现在来了地方上,还得顾虑这么多。” “毕竟少爷身份不普通,盯着我们明府的人多了去了,就算去边关做官也得小心。”冷烟拧了拧他的耳朵,“这些年你真是光长吃心眼儿了。” 此刻的小书童非常委屈巴巴,可怜、弱小,但能吃。 “大人!大人,您怎么一早就来了?”周管事略显惊慌地向他们小跑了过来。 他早上来吃饭比较早,明杨到的时候他已经吃得心满意足离开,而夫子们一直在饭堂那边吃饭,没跟明杨打照面,他们都是听学生议论,才知道可能是县令大人到访。 平日里,社学事务都是周管事去县衙汇报,明大人很少亲自过来,谁承想昨晚来了今早又来,这是要做什么?考校我么?周管事莫名有些发抖。 夫子们不必非得来补这个礼数,他只能自己瑟瑟发抖地来见上官,连声道:“卑职招待不周,实在罪过!” “管事不必在意,本官只是随意视察一下学生们的饮食情况,见他们对竺姑娘的手艺都很赞赏,本官就放心了。”明杨温和笑道。 虽然他气质态度跟方才区别不大,但身边人能够明显地感觉出,他一下子就从“明三少爷”变成了“明县令”。 周管事闻言松了口气:“大人放心就好。” “对了,既然来了,有件事顺便提醒你。”明杨边走边说,“昨晚接到公文,据传有一伙拐子在附近州县活动,主要对象是妇女儿童,管事你务必对学生们多加叮嘱,让他们上下学路上一定结伴而行,提高警惕,最好父母能亲自来接,避免出现意外。” “大人叮嘱得是,卑职一定立刻传达!” 说中午自己不用做饭,那是故意试探明杨的,竺晨风中午还是要做的,不为别的,至少她不想辜负那些嗷嗷待哺的学生们,不忍心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 来社学念书的孩子大多家庭条件不好,去不了私塾,也是冲着社学管饭才来,因此不管之前饭有多难吃他们也都会硬着头皮吃下,免得给家里添麻烦。 尤其是十多岁的那些学生,已经可以帮家里干活了,现在能出来念书,就意味着家中缺失了一个劳动力,他们对父母更是感激,更不可能去抱怨任何事情。 竺晨风自己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虽说情况不同,但有些心情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因此对他们的现状更能共情,更希望尽自己微薄的能力,让他们尽可能开心一些。 趁着中午孩子们吃饭的机会,她问了一圈,得知没有人对牛奶有什么不良反应,便放了心,稍后就去跟周管事谈了采购牛奶的事。 周管事现在对她很满意,区区一些牛奶根本不在话下,当即便应了:“你看着办就好。”待她快要迈出办事房的门时,又提醒了一句,“记得去县衙户房登记,放心,大人那边不会为难你。” 竺晨风爽快应下:“放心,下午就去。” 一回到厨房,她便撞上了姜老三一张臭脸。 “怎么了姜师傅,中午累着了?”竺晨风心里明白,但还是故意冲他笑,“要是累的话就回家休息吧。” 姜老三脸黑得像锅底:“你当然希望我回家了,我不在,这厨房就是你说了算,我看你最希望我以后都不在。” “怎么能这么说呢?”竺晨风去架子上取了装猪油的罐子,“社学这么多人要吃饭,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以前都是你自己做饭,实在辛苦。” 她又从面缸里筛了些精面出来,放在小盆里。 “少跟我来着哩格儿楞,你才装一天就装不下去了是吧?还给学生喝牛奶,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闻着又臭又腥!”姜老三非常不爽地说,“菜市卖奶的就那么一家,你只能从他那儿买,是不是收他什么好处了?” 竺晨风挖了一块猪油,盛在小碗里,放在一把小秤上,加加减减地称出合适的重量,随口应道:“你都说就他一家了,我想买也只能在他家买,他有什么必要给我好处?” “哼,你就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老子盯着你呢,别想在我眼皮下边玩花样!”姜老三看她忙活,不是很爱搭理自己的样子,怒道,“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竺晨风称完猪油称面粉,这会儿挑眼看过去,笑道:“听见了,姜师傅愿意监督我自然是好,我不会玩花样,只会做花酥,你要不要跟我学?” “什么花酥?”姜老三看她笑得好看,稍微有点赧,毕竟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像是在欺负人。 “打算做两种,荷花酥和玉兰花酥,反正都是用油炸,只做一种有点浪费。”竺晨风往架子上指了指,“馅料都做好了,一种南瓜馅,一种奶黄馅。” 自早上明杨走后,她想着今天下午去县衙,不如给县令大人带点吃的,算是一个小小的“钓猫行动”。 猫儿这种动物,要时远时近,给点好处再躲远些,不能对他太热情,要让他猜不出来你的心思,他才会对你好奇,还舍不得你给他的好处,便会戒掉“傲娇”,主动示好。 明大人是新上任的县令,一般任期三年,现在还剩下两年半,竺晨风决定好好以美食抱住他的大粗腿,以保自己生活平安。 其实靠手艺已经足够了,但她一生要强,不肯接受他心里认可,非得让他 19. 十九 钓猫 [] 刚从热油里出来的荷花,娇嫩的黄色花心处所划的无数刀口尽数张开,细细密密的酥皮竖起来,形似真正的花蕊,重重粉色花瓣怒放,隐隐有清澈油珠滚落,犹如一朵出水芙蓉,实在是美不胜收。 金玉露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这、这简直是变戏法!” 姜老三也有些头皮发麻:“竟是如此神奇?!”他赶紧取过一个玉兰花点心胚,“快炸这个给我看看!” 竺晨风小心翼翼将炸好的荷花酥放在铺了油纸的盘子上,接过玉兰花放进油锅里炸,因着它是水滴形,是躺在漏勺里炸的,便用筷子轻轻搅动,方便花瓣绽放。 当玉兰花也绽放的时候,姜老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太漂亮了!淡紫色的外层花瓣包裹着浅黄的内花瓣,层层叠叠,浅浅露出中间的花心,配上绿色花托,简直和真正的玉兰花一模一样! 金玉露挠了挠胳膊:“太好看了,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这怎么舍得吃啊!” “不吃也会放坏,吃了才对得起它们”竺晨风笑道,“反正我们还可以再做。” 直到所有的玉兰及荷花都完美地炸了出来,摆满了整个灶台,三人就像徜徉在整片花海里,才舍得切开两个尝了一下。 不尝不行,若是味道不好,竺晨风也不敢往县令那里送,好在一切都如预想中那样完美,送人绝对倍有面儿! 她小心翼翼地挑出最完美的四朵玉兰和四朵荷花,装在小食盒里;金玉露一样各拿了一种,托在手心里,忙不迭地去找春山;姜老三各挑了两朵,也用盒子装了,捧着宝贝似地大步离开,肯定是去找那云娘了。 他们三个人一起做,做了不老少,现在灶台上还剩了一片,看着依旧繁花似锦,像是春天悄悄来串了个门。 成就感加上好风景,竺晨风心情实在大好。 她正要收拾一下去县衙,就听有孩子的声音传来:“晨风姐姐,我有点儿饿——啊,好多好多花!” 竺晨风循声望去,就见小胖子孙莽表情惊讶地小跑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点心。 “饿了?”她微微弯下腰,“尝尝这些‘花’吧。” 孙莽更是愕然:“是能吃的吗?”他伸出小胖手戳了戳最近的一朵荷花,兴奋道,“是酥皮呀!” 竺晨风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下课了?” “嗯,今天夫子说让我们早些回家。”孙莽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点心,还吞了吞口水。 竺晨风想了想,便道:“这些拿到课室不够分的,还容易弄掉酥。你去把云苏他们几个叫来,在这边吃吧。” 虽然应该一碗水端平,但她还是免不了宠爱这个小小五人组。 “我这就去叫他们!”孙莽拔腿就跑。 不一会儿四个穿着红色校服的小团子挎着各自的书包就跑来了,好像四个小灯笼,待他们看到那些“花”,现场如意料中那般听取“哇”声一片。 “真的能吃吗?”谢福丹不可置信地说。 竺晨风已经切好了几块,便把盘子推过去,笑盈盈地说:“尝尝。” 孙莽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送进嘴里,酥皮簌簌向下掉,他连忙用手接着。 尹玉宝咬了口玉兰花酥,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像鸡蛋:“好好吃啊!馅儿也香香的。” 谢福丹也立刻伸手拿了一块往嘴里塞,只有云苏眼巴巴地看着,没去拿。 “不喜欢吃点心吗?”竺晨风问她。 小姑娘轻轻摇摇头:“姐姐,我可以带回家吗?我娘名字叫玉兰,我想送给她。” “真是个乖宝宝。”竺晨风怜爱地抱了抱她,“这里还有那么多呢,一人各带两朵花回去给爹娘吧,只是你们该怎么装呢?” 云苏立刻从怀里掏出帕子:“用这个做成小兜就好啦!” 这个启发了竺晨风,她拿过来几张油纸,招呼他们几个:“来,姐姐教你们做小盒子。” 叠了几个正好能装点心的盒子之后,竺晨风真得走了,再不去县衙都要下班了。 她让孩子们在厨房等魏子涵放学,叮嘱他们别动明火,拎起装好的食盒便离开了社学。 好在县衙离得近,走几步就到,想必衙役们已经被交代过,其中一人听说她的来意,直接带她去了户房,很快登记完了所有信息——仅有姓名“竺晨风”、性别“女”,年龄“十八”,来源地“郊区义庄”,仅仅十个字,就概括了她的全部信息。 虽说现世她已经二十三,但现在这容貌,顶多十八岁,去上高中毫无压力。她私心想让自己年轻点,便给自己减了五岁。 有点虚荣了,嘿嘿,竺晨风不好意思地想。 离开户房之后,她拜托衙役去找长信,说有东西想交给他,衙役让她在院中主路边等着,脚步飞快地往里院走去。 等待的时候,竺晨风好奇地四下打量。 虽说这里只是个县衙,但衙门结构是统一有规制的,看起来仍是气势宏伟。纵轴上看,穿过好几道门,然后依次是大堂、二堂、三堂、内宅,左右两边是其他部门的办公机构,比如六房、监狱、刑房、祠堂等等。 院内栽种了许多常青树木,气势威武,颇有威压,隔几步就有守卫的衙役,不像社学那边,前庙空着一大片都杳无人迹。 竺晨风不敢造次,来回张望了几眼就不敢多看了。 “晨风姐姐!”长信老远看见她,一溜小跑过来,兴奋道,“你来登记啦?找我有事?” 竺晨风笑笑:“我下午和姜师傅一起做了些点心,正好过来登记,就顺便拿给县令大人,谢他信我所言,帮我安排这一切,也谢他昨日在菜市救了我。” “有点心吃?!”长信一听有吃的,耳朵暂时性失聪,激动地把食盒盖子打开一条缝看了眼,发出惊叹,“我的天,这真的是点心吗?” 这反应已经是最好的褒奖了,竺晨风开心地点点头:“是的。” 长信突然警惕:“是你带姜老三做的,还是姜老三带你?” “是我。”竺晨风忍俊不禁,“这几个是我亲手做的,不然怎么敢拿过来。” “那就好。”长信松了口气,“既然来了,不如跟我一起去见少爷?” 竺晨风当然想见,见了才能听到那傲娇县令的心声,方才不过是以退为进,现在那就顺水推舟啦! “如果方便的话,那也好。” “我带你去,肯定方便。少爷见了这么精致的点心,肯定有问题要问的,你说给我我也记不住,不如你亲自跟他说。” 长信带着竺晨风穿过二堂,到了三堂旁边的知县廨,也就是明杨的办公室。 推门进去,能看得出分为里外间,外边看起来像是待客厅,两排官帽椅分立左右,中间以小几隔开,冷烟就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手捧一本书在看。 见他俩进来,她怔了怔:“竺姑娘?” “晨风姐姐给我们送好吃的来啦!”长信喜滋滋地说,轻轻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酥皮震碎了,“我去告诉少爷一声。” 片刻后少年从墙后探出头,笑眯眯地说:“姐姐,少爷让你进来。” 竺晨风立刻向他的方向走去,跟着他拐了一道弯,看见一道敞开的门,门口正对墙上的花鸟画,进去之后转头看,就见到书桌后边坐着的明杨。 青年县令办公时身穿官员常服,端庄坐态也能显出其挺拔之姿,从六品的官服胸口绣着鹭鸶补子,一身青袍、头顶乌纱衬得他更是面如冠玉、气质卓然。 为了光亮,房间里开了窗,但天色略晚,光线也已经黯淡,这黯淡的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明杨深刻的五官,不凡的相貌更给人一种“千金之子 20. 二十 寻人 [] 尽管让明杨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竺晨风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负担。 到底是个金贵人儿,估计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女子多了去了,他能这么想也不奇怪,肯定早就习惯了。 反正竺晨风对他没那个意思,随他误解去,难不成还要自己主动退避三舍、以示清白? 没必要,完全没必要,过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 “长信,不用送了,我自己出去就行。”已经走到二堂的位置,竺晨风便道,“快回去吃点心吧,小心被你家少爷吃光了。” 她也就敢跟长信这么开玩笑,知道他不会在意这些。 果然,少年一听便面露紧张:“好好好,那我走了,回见!有好吃的还要送来啊!”说罢便飞一般地往回跑。 竺晨风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了,从傍晚到黑天不过是转瞬间的功夫,刚才在明杨书房的时候还只是微微发暗,现在感觉太阳快要落山了。 她刚走到门口附近,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是魏子涵。 孩子声音听起来焦急:“大哥,你让我进去吧,我要找我爹!” “不是不让你找,要不你们在这儿等等,我去叫魏头儿出来!”守门衙役也有些为难。 竺晨风走过去,发现不止魏子涵在,其他几个小男孩也在,一个个看起来六神无主,十分焦急。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怎么没回家,跑这儿来了?” 小酷哥魏子涵这会儿酷不了一点儿,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哭腔说:“晨风姐姐,云苏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竺晨风震惊,看向一旁的谢福丹几个,“不是让你们等子涵下课一起走吗?” 孙莽心急火燎地说:“云苏想快点把点心拿回家给她娘,子涵哥哥今天下课又晚了些,她等不了,我和福蛋蛋先陪她走,留下尹玉宝等子涵哥哥。谁知道走到路上,我俩一个不留神,一转眼就看不见她了。” “我和孙莽找了好几圈,还去她家看了,她娘说她没回来。”谢福丹看上去很害怕,“我俩就回来找子涵哥哥和尹玉宝想办法。” 魏子涵补充道:“我爹是这里的捕头,我要让他帮忙找人!” 尹玉宝语速飞快地说:“今天夫子早下课,就是怕外边有拐子,云苏从来都不乱跑,她一定是被拐子抓跑了!” 听了这些,竺晨风同样心急如焚,当即质问衙役:“情况都听明白了吧?这还要拦着?” “不拦不拦,你们快去吧!”衙役知道附近州县有拐子出没,立刻带着他们进门,“我去跟明大人禀报一声。” 魏子涵箭一般向院里冲去,竺晨风和其他孩子跟着他跑到了三班衙役的办事房,很快找到了捕头魏中宵。 他看上去三十多岁,留着络腮胡,眉眼锐利,在院中灯笼的映衬下显得炯炯有神,现世有人写帖子科普,说捕快相当于刑警,这位魏捕头应当就相当于刑侦大队长,确实看着与旁人不同。 魏子涵见了自家父亲,心里有了底,一五一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又补充道:“云苏她娘已经去附近找了,李寞夫子陪着她呢,爹,你快带人去吧,我怕晚了更找不到!” 竺晨风立刻道:“我也一起去!” “你就算了,回社学等着吧。”不远处传来明杨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县令大人带着长信和冷烟还有方才报信的衙役赶到,于是齐齐行礼。 明杨颇有威严地看了竺晨风一眼:“这伙拐子不仅拐孩子,还拐妇女,你们最好都待在安全的地方,让捕快们能放心寻找。” “总不能因为外边有拐子,女人孩子就不上街,这不是因噎废食吗?”竺晨风胆大包天地反驳他,“我自然不会单独去找,会与人结伴,这次不仅有云苏被拐,肯定还有其他孩子与妇女,你们一群男子出现,定会让他们害怕,有我在总能安抚到他们。” 古代没有女警,最惊慌失措的时候再看到一群大老爷们儿,哪怕是穿着捕快制服,也免不了让受难的妇女儿童遭到二次惊吓。 许是没有料到她一个小厨娘会顶嘴,明杨眸光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但眼下不是争论的时候,他不再就此发表意见,而是加快了语速安排道:“魏中宵,将人分为数组,一组不得少于两人,分头寻找;安排两名捕快陪同竺晨风一起,如果找到被拐孩子的下落,务必让女性先去接触安抚;今夜一定要将拐子抓回来,抓捕时注意分寸,尽可能避免吓到周围民众;还有,派人把这几个孩子安全送回家。” 魏中宵当即抱拳道:“领命!” 明杨回头对长信和冷烟道:“你俩也一起去,听从魏捕头的安排。” “是,少爷!” 魏中宵把当值的捕快召集起来,很快分好了组,并且根据孩子们提供的云苏丢失地点确认了拐子可能逃窜的方向,给各路人马安排了搜查范围,最后还牵了两只狗去核心区域排查。 秋末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大街上人不多,只有冷风吹落树叶的沙沙声,除了一些店家檐下还挂着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再就是捕快们手里举着的火把还能照亮周围的一切。 所见之处,尽是萧索。 竺晨风和两个捕快先去找李寞和云苏娘,这两人并不难找,她们不敢走远,走远了更没有目标,只是一遍遍地在女孩消失的地方绕圈,四处询问,但现在这边已经没了什么人,于是女子哭声就显得分外清晰。 “李夫子!”竺晨风看到李寞正拍着另一个女人的肩膀安抚,立刻向她们跑了过去。 李寞看见她,属实讶异:“你怎么来了?” “子涵去找魏捕头的时候我恰好也在县衙,就过来一起帮忙。”竺晨风指指另外两组牵着狗的捕快,“眼下县衙捕快全都出动,我们一定能把云苏找回来!”她想起小姑娘说过的话,低头看着靠在墙上几乎站不住的女子,“你叫……玉兰对不对?千万振作起来!” 玉兰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整个人濒临崩溃,根本无力与她说什么。 竺晨风也没有耽搁时间,对李寞道:“夫子,你先带她回家等,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们!” “好!等你们的好消息!” 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也只能耐着性子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搜。因着魏中宵一家与云苏一家相熟,捕快们对云苏家的情况也很清楚,竺晨风很快了解了大概。 云苏父亲曾是一名士兵,两年前在沙场战死,玉兰靠着抚恤金和替人家洗衣干活挣点小钱,与云苏相依为命。曾有人劝她再嫁,她怕云苏去了别人家会受欺负,从来都没动过这样的心思,至于送女儿去念书,并不是把社学当成托儿所,而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够识文断字。 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玉兰并不懂得太多道理,但她怀着一个淳朴的想法,那便是如果念书不是好事,为何世间男子都要去念?既然是好事,现在又有这样的条件,自己的女儿当然也要去,学知识、明道理,长脑子,长大了才不会被人欺负。 于是云苏便成了整个社学唯一的女学生,因着同在社学念书,年长她两岁的魏子涵便自觉地照顾起这个女孩。 听着捕快絮絮叨叨地讲述,竺晨风心中十分感动,这般邻里间守望相助,亲切如同一家人的感觉实在太温暖,好似冬日里的一把火,又像黑暗中的一簇光,会让人打心眼儿里觉得振奋。 “我看这边不会有了。”在他们负责的这片巷子转了好几圈,一名捕快泄气地说,“我们去跟魏头儿汇报,再换个地方找吧。” 另一名捕快沉吟片刻,点头道:“嗯,走。” 竺晨风没有什么搜查经验,只能赞同他们的决定,然而刚走两步,她的脑海中突然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呜呜……呜呜……我不怕,不怕……” “我就只吃一点,饿坏了就没有力气逃跑了……娘亲一定不会怪我的。” 是云苏! 竺晨风突然间头皮一麻,明白过来,小姑娘身上带着荷花酥和玉兰花酥,许是被关在什么地方饿坏了,这才不得已拿来充饥。 老天有眼,让自己就在附近,听见了云苏的心声。 或许这就是安排她有读心术的原因?!能在关键时刻救人! 既然能听见云苏心声,说明她离自己不会太远,只可惜脑海中的声音无法指明方向,只能以此为圆心,向周围扩散寻找。 竺晨风停住脚步,紧张地向四周打量,心里想,乖孩子,再给我一点提示好吗? 或许是冥冥当中两人心灵相通,她脑中又听到了云苏的声音,小姑娘奶声奶气地想:“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看见我洒在地上的点心碎片……要是子涵哥哥来的话,一定能看见吧,魏伯伯肯定能找到我。” 点心碎片! “竺姑娘,怎么不走了?”一名捕快发现她停住了脚步,催促道,“快 21. 二一 殷勤 [] 竺晨风端着两碗面,敲门进了堂屋里,云苏还依偎在玉兰的怀里,油灯微弱的光芒中,孤儿寡母都哭得满脸红肿,看起来着实让人心疼。 “晨风姐姐……”小姑娘哭得小脸皱成一团,抽着气喊了她一声。 “宝贝饿了吧?”竺晨风把面条放在桌上,对玉兰道,“你们肯定都饿坏了,我擅动了厨房煮了些面条,别见怪。” 玉兰连忙擦擦脸上的眼泪,声音嘶哑道:“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怎么可能怪你,苏儿这两天总提,还说你做的饭好吃,这下我也有口福了。” “姐姐今天还做了点心,我想带给娘亲的,可惜都碎了。”云苏从腰带上解下她用手帕系的小兜。 她把酥皮点心装进竺晨风教他们叠的纸盒里,但最后还是装进了小兜里边,现在全都压扁了,酥皮碎成散沙,只有包着馅料的部分还残存着。 幸好还剩这一点,让她吃了几口,不然竺晨风也很难发现她的位置。 玉兰早就从其他几个孩子口中听说了这件事,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捏起一点酥皮渣放进嘴里,含泪带笑地说:“好吃,真好吃,苏儿的心意娘亲都明白。” 竺晨风摸了摸云苏头发凌乱的小脑瓜:“宝贝乖,以后姐姐教你亲手做。快来吃饭吧,喝些汤热乎热乎,别受凉了。” 玉兰担心女儿,立刻端起一碗面,用筷子挑了挑,小心翼翼地吹凉一些,递到孩子嘴边:“来,吃一口。” 云苏张开小嘴,吸溜吸溜滴吃一口面:“好香呀,晨风姐姐做面条也这么好吃,娘,你也吃。” 玉兰这才吃了一口,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再加上胡椒的辛辣,好似吞下了一颗小太阳,身体里冻了许久的寒冰突然融化,暖意汇入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葱油和香油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味道醇厚,白萝卜丝几乎快要煮化了,但它特有的味道存在感十足,鲜香四溢,面条浸透了汤汁,麦香与菜香结合得恰到好处,一口下去令人无比满足。 “难怪苏儿总夸你,真的太好吃了!”玉兰感叹道,“明明都是家常菜,为什么你做的就好吃这么多?” 竺晨风淡淡笑道:“哪里有,是你现在饿了才觉得好吃。慢慢吃吧,我先出去了。” 忙活到现在,她肚子也咕噜咕噜叫,忙不迭地跑去厨房。 李寞已经把剩下的面条盛了出来,一共四碗,长信虽然饿得不行,但还是坚持忍到了竺晨风回来,加上冷烟四个人,大家伙儿坐着小马扎,挤在灶台附近烤着火,端着碗吸溜吸溜吃着面,热热乎乎地填饱了肚子。 刚吃完饭,就听外边传来魏子涵的声音:“云苏!兰姨!” 竺晨风向厨房外探头,看见小酷哥带着其他三个小伙伴来了,几个小孩跑上门廊,边敲门边喊着同学的名字。 玉兰打开门,看见他们四个站在门口,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爹说云苏找回来了,我们来看看。”魏子涵偏头,看见云苏好端端地坐在桌边的条凳上,除了小脸上沾了些灰,其他都完好无损,正甜甜对自己笑,总算松了口气。 云苏费力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子涵哥哥,我没事啦!” “没事就好,吓死我啦!”谢福丹捂着胸口道。 尹玉宝道:“子涵哥说不亲眼看看你不放心,所以我们就来啦!” “我们还给你送吃的来了!”孙莽手里提着竺晨风教他们叠的小纸盒,上下两个摞在一起,用麻绳拴着,正经挺像点心盒子,“这是剩下两个最完整的点心,但还是有点碎了。” 魏子涵接过来放在桌上,拆开麻绳,将小盒分开,一个玉兰花酥,一个荷花酥,虽然都不算完好无损,但大体保留了原本的样貌。 云苏看到,惊讶地“哇”了一声:“是给我的吗?娘亲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玉兰被这一幕感动得又开始擦眼泪:“真好看,谢谢你们,谢谢。” 魏子涵像小大人儿似地说:“兰姨,咱们邻里邻居的不用说这些,看到云苏安全我们就放心了,你们快休息吧,我们走啦!” 四个孩子又一阵风似地转头跑出来,看见站在廊下的竺晨风,不远处的李寞,齐齐向她们鞠躬行礼:“晨风姐姐,李寞夫子。” “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好嘞!” 望着孩子们离开的身影,竺晨风和李寞相视而笑,这些小可爱真是太招人疼了! 时间不早了,他们几个人收拾好了厨房,又留下了一钱银子压在鸡蛋筐里,然后跟云苏母女俩告别,半路上李寞回了家,竺晨风则决定跟长信和冷烟去县衙。 “姐姐,你也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长信说,“你要是害怕,我送你回社学去。” 竺晨风笑着摆摆手:“不是怕,你先前不是说,明大人要通宵审那拐子吗?我也想出一份力,不如我去做点宵夜给你们吃?” “真的可以吗?!”月光下,少年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冷烟有些不忍心:“你明早还要给社学的人做早饭,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老实说,竺晨风的确挺累的,但找回云苏之后,她心里兴奋,有些静不下来,想到明杨审那拐子,要是能用自己的读心术尽快套出些什么有用线索就好了。 “无妨,明早我打算做打卤面,比较省事,再说还有玉露他们帮忙,能忙得过来。”她浅浅笑道,“这么晚了,正好我有工夫,就别折腾县衙的厨子大哥了。” 知道自家少爷喜欢吃竺晨风做的饭菜,长信和冷烟就没再坚持拒绝,将她带回了县衙。 安排捕快出去寻人后,明杨一直坐镇县衙,思索对策。 蓬云县隶属京城,又是上县,向来治安不错,鲜少发生杀人越货的大案要案,就连那拐卖人口的案件,暂时也只是在附近区县发生,本县尚未接到过类似报案。 估计是快到年底,那些恶徒想赚些过年钱,胆大包天跑到这里来撒野。 好在明杨接到公文后,早就叮嘱城门守卫,要他们加强进出人口核查,对于找到云苏下落这事,他揪心,但并不担心会找不到人,只是时间太久会让小女娃受罪,还是得尽快解救出来才好。 当魏中宵回来复命,表示人已经找到了,还说是那小厨娘发现的线索时,明杨的确有些诧异,但得知线索是点心渣子,他又莫名觉得好像很合理。 跟这小厨娘有关的事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匪夷所思,比如她从棺材里“复生”,比如在菜市救下她的时候,此人怀里还抱着个猪头不撒手,更令人啧啧称奇的,还是那一手与众不同、又出神入化的厨艺。 她说话、举止都与寻常人有那么一些微妙的不同,更令人觉得古怪又……可爱? 明杨心里笑了笑,确实是可爱。 他安排好捕快加强县城内的夜间巡逻,稍后便亲自去了刑房,在一旁监审那被抓来的拐子。此人虽只身行动,但背后肯定有其他同伙,到时候脱脏销赃都少不了同伙接应,如果能顺藤摸瓜,将这些拐子一网打尽,至少能让附近区县太平一阵子。 谁知这人嘴硬得很,坚持说自己不是拐子,只说当时看见云苏一个小女娃在街上,还以为她走丢了,便将她带回家,打算天亮后替她去寻找父母。 这种生硬说辞谁也不信,但目前手头还没有过硬的证据,没办法拆穿他的谎言。 没过多久,魏中宵又回来汇报,表 22. 二二 炒卤 [] 到底是得管百余人吃饭,县衙后厨比起社学厨房,不管是空间、灶口数量还是食材储备,都高出了一个等级,这里真是厨子快乐地,令人流连忘返的小天堂。 听说今夜加强巡逻,捕快们已经全员取消休息,都被安排出去巡逻,就连皂班和壮班也有一部分跟着上街,两个时辰一轮换,想必不停会有人回来觅食。 原本杂工只准备了粥和咸菜,竺晨风打开焖粥的锅一看,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米汤,这清汤寡水除了让人加大上厕所的频率,一点顶饱的功能都没有。 三班六房的人大部分都属于临时工,工资低福利差,给他们夜班晚餐备点稀粥米汤或许是正常情况,竺晨风没有资格插手县衙事务,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既然她来做饭,就做不到这么敷衍。 反正就做这么一顿,县令大人要是来找麻烦那就找吧。 她在放着食材的架子上来回溜达了一圈,想好了四种卤子——麻婆豆腐、西红柿炒鸡蛋、肉丁茄子、鸡蛋酱。 那杂工看着竺晨风把给官吏做饭的食材一一捡了出来,本想阻止,但看着长信在旁边,又不太好意思说,犹豫半天,实在怕遭大师傅责骂,才嗫嚅道:“……用这么多吗?” “明大人也跟大家一起用饭,怎能怠慢?大人不会怪罪。”竺晨风转头笑着问书童,“是吧长信?” 长信虽然长了个吃心眼,但他不止有吃心眼,关键时刻还是能听懂话的,立刻道:“对对对,姐姐你想用什么食材就用什么食材,回头我跟少爷说。”接着搭上杂工的肩膀,“放心,明天大师傅来上工,我亲自跟他打招呼。” 既然如此,杂工就放心了,脸上重新有了笑模样:“竺娘子,需要我做什么?不如我帮你切菜,我刀功还不错。” 竺晨风正怵刀功,自然让贤,她先去做手擀面,把需要切的菜都交代给这杂工。 长信紧紧跟着她,欣赏她做饭的每一步,看得目不转睛。 竺晨风笑道:“想学做菜吗?我可以教你,学会了你照顾明大人,岂不是得心应手?” “我才不,少爷那么挑嘴,我可不找那晦气。”长信心直口快,“以后你跟在少爷身边不就成了,他只喜欢吃你做的。” 竺晨风:“……” 这“晦气”谁爱要谁要,我可不要。 “可算了吧,我给他做了几回吃的,他哪句夸我了?”竺晨风故意道,“还不是总嫌不够好。” 长信非常认真地说:“这已经是少爷给出的最好评价了,就连我们明府厨子都没见过他好脸。小时候还好说,后来少爷吃遍京城,就再没说过我们家大师傅一句好话。” 竺晨风一边揉面,一边笑了起来:“那你们府上大师傅到底水平如何?” “肯定没得挑啊!他的师父可是御厨!”长信立刻道。 “那为什么明大人还不满意?” “说不好,我们少爷心思重,说两句藏三句,说出来的那两句还弯弯绕绕的叫人不明白,我琢磨着也不是说不好吃,可能是差点什么。”长信拈着下巴琢磨,“冷烟说没准儿是因为好得太完美了,就像那种被雕琢得完美无瑕的美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竺晨风心里想,一句话,就是不接地气,做得太像艺术品、又太讲究营养搭配,缺了些烟火味儿。 学院派总喜欢讲究一些规矩,但毕竟饭菜是用来吃的,食客的感受更重要。 她不好去评判别人什么,就笑笑没说话,把面和好放在盆里饧着,长信倒是想起有趣的事儿来,自顾自笑了:“哈哈,有一次我透听见大师傅抱怨,说我们少爷得亏脸长得俊,俊得让人跟他生不起气,要不然得结多少仇。” “是不是明大人知道自己可能出门要被人套麻袋,所以才把功夫练得这么好?”面对单纯善良的小书童,竺晨风才敢这么造次。 长信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哈哈!可能是吧!” 面还要饧一会儿,杂工那边刀声一直没停,手脚麻利地把所有的菜料都切好,又去烧了炉灶。 竺晨风盛出一大碗干花椒,用小火在干燥的锅里焙了一会儿,把花椒的香味焙出来之后,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碾碎成花椒粉,然后过筛。 这里没有郫县豆瓣酱,麻婆豆腐肯定做不地道,只能进行一定程度的改良。等磨好花椒粉之后,她把切碎的红色二荆条配上豆豉再剁了一会儿,浇上烧热的菜籽油拌匀,权当豆瓣酱用了。 社学里吃饭的以孩子为主,她就算做辣味菜肴也都是微辣,但是对于夜班捕快来说,又麻又辣不仅能下饭,还能让人觉得暖和些,这菜最适合他们。 锅里烧开水,加点盐,把切好的豆腐下锅焯一下水去掉豆腥味,再捞出来沥干,热锅凉油,等油温热好后,下牛肉末炒到变色,再把刚才做的简易豆瓣酱下入锅中炒香。 牛肉和豆瓣酱混合出一股浓郁的香味儿,长信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那杂工在旁边看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天,这酱料,炒鞋底子都得好吃吧?” 竺晨风禁不住乐了起来,这评价也很时髦啊! 酱料炒到火候,释放出红油,下葱姜小料和辣椒面炒匀,再加黄酒、酱油,加入温水后放盐和糖调味,汤汁冒泡的时候下入豆腐,烧上片刻,撒一些花椒面进去。毕竟这不是端上桌的饭菜,不好等上桌时再撒,直接在锅里拌匀就是。 让豆腐在锅里烧着,好好吸饱汤汁入味,然后浇上芡汁烧至浓稠。因着这些菜可能要在锅里放很久,谁来吃才给盛一勺,竺晨风将芡勾得薄了些,免得到时候成一团浆糊。 下一道做西红柿炒鸡蛋,临到做的时候她才想起来问一句:“长信,你们吃这道菜,喜欢甜口还是咸口?” 长信愣了一下,给了个无法参考的答案:“我们这啊,没吃过这道菜。” 竺晨风:“……” 看来就算有西红柿也没用,这道国民菜肴现在还没有诞生。 这次就让他们尝尝这菜的魅力吧! 毕竟是拌面拌饭吃的,竺晨风最后决定咸中带甜,蓬云县地处北方,跟现世里北方人口味差不多,还是咸口在前比较保险。 其实依她的口味,有时候还会在西红柿炒鸡蛋里放点青椒,提一点清甜口味,但怕这边的人不接受,还是不要冒险了。 现在咱是“神厨娘子”,还是有一点明星包袱在身上的。 接着轮到了下饭利器鸡蛋酱,先来调个酱汁,用黄豆酱加甜面酱,外加白胡椒粉和淀粉,最后来上适量的水拌匀。锅里多下点油,把打散的鸡蛋倒进去炒散,然后倒入调好的酱汁,那小香味儿挠地一下子就上来了。 长信在旁边忍不住“咕咚”咽了一下口水,摸着肚子:“我怎么又饿了。” 小杂工和他动作同步,小声说:“我也是。” 竺晨风把灵魂青椒下进去翻炒,倒上些水,让酱咕嘟一会儿,望着他们笑道:“等会儿煮出面来你俩可以先试试菜。” “那我肯定是要试的。”长信一本正经地说,“毕竟要给少爷吃的,不能马虎。” 最后一道,肉丁茄子。茄子也同样切成小丁,已经用盐杀过挤出水来沥干了,锅里烧油,先下几瓣大料和多多的葱,把葱碎炸得金黄,让它们充分释放香气,炒出来的葱油用来煸香茄丁,让它们入味儿,才能让卤子同样香气撩人。 接着加酱油调味,将茄丁炒到上色后,盛出来放到一边。锅里加点底油,下五花肉丁煸香煸透,直到把里边的油脂都煸出来,再下姜末煸炒,稍后烹入酱油和黄酒,香气溢出之后,把之前的茄丁倒回锅里一起翻炒。 锅里补点水,让茄子和肉丁一起咕嘟一会儿,加盐、白胡椒粉调味,大火收汁,出锅之前加入大量的 23. 二三 分食 [] 后背撞到人的那一瞬间,竺晨风全身汗毛根根直立,所受的科学教育全都消失于无形,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一连串恐怖片画面,好在明杨出手和出声都够及时,她才没来得及惊声尖叫,堪堪维持住了体面。 “谁怕了?”纵使心脏还在狂跳,她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地端稳了托盘,偏头看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惊慌之下忘了礼数,说话是有点随意了。 但明杨并没有介意,方才他走到这里,见她端着托盘茫然四顾,猜想她是迷路了,正想走近喊她一声,谁知她突然后退了几步,自己没来得及避让——当然,凭县令大人的身手,想避让是完全来得及的,只是那一刻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或许是想逗逗她,便没有退开。 总之是有些难以解释当时的想法。 淡淡月光映着小厨娘一张故作镇定的脸,圆圆的杏眼中眼波流转,闪过一抹掩饰得并不太好的惊慌,看着便令人心生怜爱。 明杨心头也有些许内疚,也知道她是被吓着了,自不会责怪她的失礼。 他收回手,垂眸看着她,桃花眼里蕴着一汪略带促狭的笑意:“饭好久不来,我只能亲自来寻。” 竺晨风后知后觉地搞清楚现在自己的状况,立刻转身对着他,后退几步,屈膝行礼:“抱歉——” “无妨,既然寻到了,那便走吧。”明杨轻笑一声,转身带着她往正确的方向走去。 竺晨风跟在他身后,瞪圆了眼睛观察周围的景物,想看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迷糊,发誓下一次绝对不会再走错路。 跟着明杨到了他的书房,她将托盘放在他书桌上,掀开罩子,摸了一下碗侧,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算凉透,但还是凉了,面条也是肉眼可见地黏在了一起,亲兄热弟一般地抱团取暖。 房间里没有点炭炉,有些冷,桌角点着一支蜡烛,光线昏黄,因着两人走动,烛焰轻轻摇曳,投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气氛莫名有些缱绻。 明杨在桌后坐定,轻轻嗅了嗅面前那些小碗中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得厉害,这些菜肴看着实在美味。” 这话竺晨风哪敢信,低头道:“有些凉了,可能口感不太好,肉丁茄子会油腻一些,麻婆豆腐味道比较辛辣,大人要是不喜欢,只吃另外两种就好。” “你辛辛苦苦做的,我自然都要尝尝。”看着她略显黯淡的表情,明杨自是不再忍心苛责,先舀了一勺肉丁茄子卤浇在第一碗面上,用筷子挑起已经坨了的面拌匀。 好在手擀面本身并不软烂,又过了冷水,黏连得不算厉害,卤子油脂丰富,轻而易举地将它们瓦解,汤汁迅速浸入,为滋味寡淡的面条增添了层次丰富的味道。 明杨吃相很优雅,就算是吃面条也没有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他没有让竺晨风离开,竺晨风想听他心声,也没主动走,就站在桌前,头也没抬,双手规规矩矩叠放着。 短短一截蜡烛散发出有限的光芒,将他俩笼罩其中,尽管窗外传来“呼呼”冷风声,但在这一隅,有着暖人心脾的美食,却显得温馨许多。 “你吃饭了吗?”明杨咽下一口面,抿了抿唇,挑眼看她。 竺晨风仍旧低着头:“在云苏家里吃过了。” “现在还饿不饿?”明杨温声问,“我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不如你来与我分担?” “这些面并不多,大人还要审犯人,还是多吃点,免得一会儿饿。” 明杨勾唇笑了笑:“你当我这县衙无用吗?区区一个拐子,我能审多久?”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坐吧,我不习惯被人看着吃饭。” 竺晨风才不信他这话,锦绣堆里长大的少爷,从小被丫鬟小厮伺候惯了的,怎么可能会怕这个。 她还要拒绝,脑海里就听见明杨发出的叹息声。 好端端一个县令大人,显得有点可怜是怎么回事? 不,如果不留下来,那岂不是得走?走了的话就听不见他心里说什么了。 “好,那分我一碗。”竺晨风左右看看,见墙角有个坐墩,便搬过来坐到桌子一角。 先前她想得仔细,怕四种卤分别串味儿,不仅拿了四把调羹,还抓了四双筷子,这下餐具倒是够分的。 明杨端了一碗面给她,又用下巴指指那四碗卤子,示意她随意。 竺晨风便舀了一勺麻婆豆腐浇在自己那碗面上。 明杨拿眼角瞅瞅,没吭声,也没想法,心里念叨的是对肉丁茄子的评价: “茄子浸透了葱油味道,令人齿颊生香,五花肉丁被煸透了,润而不腻,焦香四溢,跟葱油味道的茄子乃是绝配,再加上这一把灵魂蒜末,还有花椒油的微微麻香,实在美味。但……这刀功如此工整,不像是这厨娘所为。” 竺晨风:“!!” 要命了,这么明显吗? 县令大人吃起面来没动静,她也不好意思吸溜,只能尽自己最大所能,小口小口把面条咬断往嘴里咽,安静地听美男子心里小剧场。 “西红柿居然可以和鸡蛋炒在一起,的确很有巧思,西红柿翻炒到出沙的程度,酸甜可口,非常开胃,配上鸡蛋的醇香,两者相得益彰,但口味又以咸味为主,不至于腻味,也很下饭。” “这一款也是鸡蛋?用黄豆酱和甜面酱调味,酱香微甜,令人口舌生津。鸡蛋这种食材能跟酱味相辅相成,又比肉便宜,的确是好的替代品。稍加一点青椒,又有蔬菜的香甜,调剂了蛋与酱的粘腻口感,这个搭配也不错。” “虽说卤子和面都有点凉了,但也还好,味道依旧很美,而且这小厨娘极具巧思,做的饭菜都是既快又省事的,很适合百姓生活。” 听到这么无死角的夸夸,竺晨风的心逐渐放松了下来。 明大人其实还是蛮通情理的嘛!就是心口不一罢了,或许这是高门大户的通病?不能让人洞悉真正想法? 她正琢磨着,就见明杨剩了一小口面,鼓起勇气,把手伸向麻婆豆腐那碗里的小勺。 这菜用的不是郫县豆瓣,但是鲜活的二荆条,比正版麻婆豆腐还辣了些,不过用的是花椒不是麻椒,香气更重,麻味不足,是可能会被四川同胞们嫌弃的做法。 竺晨风猜想,明大人博览美食,应当也能吃辣。 谁知明杨刚吃一口,整个人就像被失了定身法一般定住了,大概停了有一瞬的光景,竺晨风脑海中响起了尖锐的爆鸣声:“好辣!好辣好辣好辣!” 竺晨风悄咪咪地抬头看他一眼,就见皮肤白皙的明大人肉眼可见地变红了,但整个人还在维持着优雅的姿态,垂头看着饭碗,丝毫没动,只是在不停地吞咽口水,甚至没有张嘴倒吸气。 如果没听见他的心声,还以为他只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竺晨风不好表现出自己看出什么来,目光瞄到桌头放着的茶壶,伸手拿起来掂了掂,还有水,而且已经凉透了,于是故意道:“大人,渴不渴,要喝茶吗?” 明杨立刻就坡下驴,绷着脸酷酷地点头:“嗯。” 竺晨风:“茶水凉了,但我爱喝凉的,要给您重烧一壶吗?” “不必麻烦,冷茶醒脑。”明杨咬紧牙关,努力装作无事,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看他实在忍得辛苦,竺晨风恻隐心大动,没再废话,拎起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递给他,叮嘱道:“慢点喝,虽然醒脑,但也别激着肠胃,在口中含一含再往下咽。” 明杨接过茶杯,轻轻一点头,迅速啜了一口,依然是那么不疾不徐,落落大方。 优雅永不过时,竺晨风想。 连着含了几口凉茶,明杨口中被 24. 二四 牢饭 [] 竺晨风跟在明杨身后,穿过寂静无声的县衙庭院,从三堂后边来到了刑房院内,刚一走进去,就听见那排小屋里传来的痛苦嚎叫和“啪”“啪”鞭子抽打的声响。 魏中宵他们已经吃完了有史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工作餐,工作动力高涨,愤怒有体力做支撑,便全都发泄到了这拐子身上。 拐子嘴硬得很,先前怎么问都不说,证据打脸了也不肯承认,捕快们只能给他上手段,将他绑在刑架上,一下下用鞭子抽。 “你说不说?!再不说抽死你!” “大人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听这一声声哭喊的确凄惨,但竺晨风心中毫无波澜。 云苏是从这人院子里抱出来的,他一个单身男子关着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好心?如此拒不承认,皆因为大瀚朝对拐卖人口的量刑不轻,拐卖好人家的孩子卖出去为奴为婢,抓着了就要“仗一百,徒三年”,如果有前科,还要发配充军,就算罪犯本人死了,这充军之罪会有子孙接着挨罚。 要是这期间有孩童受伤、死亡,那么这些人贩子就要被判绞刑或者砍头,惩罚不可谓不重,因此他们自然会顽抗到底。(注) 这点大瀚律例她还是方才从明杨那里听说的,心里只道量刑应该更严重些,抓着了就杀头,看谁还敢干这么缺德的勾当! 走到刑房门口,两门守在外边的衙役向明杨行礼,他脚步一顿,转身看竺晨风:“你确定要旁观?里边的场面不会好看。” “我不怕!”竺晨风不假思索地说。 明杨沉吟片刻,转身带她进去。 刑房中,那拐子被绑在了刑架上,在他附近两边墙上插着两个明亮的火把,让他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无所遁形,而捕快们则站在了后方阴影处,便于制造一种骇人的氛围。 竺晨风猜想,这应该跟以前警匪片中用台灯照嫌疑人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刻这人已经被抽得遍体鳞伤,脑袋沉甸甸地垂着,胸口剧烈起伏,因着打他的捕快暂时停手而获得了喘息之机。 现世是杜绝刑讯逼供的,古代却没这么多讲究,尤其对于这种罪证确凿的人而言,看到他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竺晨风只觉得解气。 魏中宵走上前来,对明杨一拱手,压低声音:“大人,还是死活不吐口。” 明杨点点头,向前缓缓走了几步,站在火光映出的阴暗交界线上,阴沉着脸,目光灼灼地看着那拐子,与在他人前的温润如玉模样判若两人,依旧是相貌出众、英俊无匹,但此刻目光凌厉,更像是来自地狱的俊修罗,随时都能取他性命! “说了还能少受点罪,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他甫一开口,声音还算温和。 那拐子喘匀了气,艰难道:“青天……大老爷,放、放过小人吧……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如这样。”明杨浅笑一下,笑容却令他毛骨悚然,“你从头到尾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遍,比如你如何住进那套院子,如何把那小女孩带回家。” 拐子痛苦地闭了闭眼:“小人……全都……交代过了,何必……再说……” 明杨脸上的笑意未减,语调却冷了下来:“既然交代过了,又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你心虚,担心说的话前后不一致,被本官抓住把柄?” 他这话威慑力十足,那拐子沉默不语,整个刑房也没人说话,安静得只能听到火把燃着时发出哔啵之声。 突然,明杨身后传来竺晨风不大却清脆的声音:“大人,审讯已久,咱们都吃过饭了,想必这人也饿了,才没有力气说,不如给他点吃的,让他填饱肚子,再好好想想。”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审讯重地,她一个厨娘能旁观就不错了,居然还敢开口提建议??! 这些捕快衙役刚吃饱饭,心里想的话陆陆续续地穿进竺晨风的耳朵里: “这小姑娘胆子也太大了吧?!” “哼,不识礼数,这里哪有她插嘴的份儿!” “还给这拐子填饱肚子,她发的哪门子善心?!” 长信和冷烟同样惊呆了,但一时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诧异地看看自家少爷,又看看竺晨风,完全不知所措。 明杨回头,阴影中他轮廓颇深的眉眼显得十分深邃,略有些不解地看着竺晨风。 他的确是没料到这个小厨娘会在这个节点上开口,不仅打断了自己的计划,提出的居然还是给犯人吃饭这种匪夷所思的建议,这让他隐隐产生了些怒意,但又不想在众人之前令一名女子颜面无存,便忍下这口气,沉声道:“冷烟,带她出去。” “是!” 但还没等冷烟动作,竺晨风忙不迭地上前,扯着明杨袖子,将他拉远了些,轻声对他道:“大人,他能扛到现在,说明早做好了顽抗的准备,再打下去没有意义,还浪费时间,我提议给他一口饭吃,就是想破他负隅顽抗的这口气,叫他没办法一鼓作气,而是再而衰、三而竭,或许可以找到突破口。” 这已经是她为了激活读心术而能想到的最好理由了,她一边说,还一边煞有介事地看了那拐子一眼,此人分明竖着耳朵想听她说什么,与她对上目光,又贼眉鼠眼地低头,目光闪烁。 明杨闻言,为她的想法感到意外,心道:“看不出这小女子竟有此等计谋。” 竺晨风听他心声,知道他也算认同自己的想法,打蛇随棍上:“我去后厨随意弄点吃的给他,您觉得如何?” 明杨原本微微俯身听她说话,此刻直起腰,对上她明亮殷切的眼神,突然就觉得不妨一试,于是道:“好,快去快回。” 竺晨风怕自己再迷路耽误事儿,就拽着冷烟陪她一起回了后厨。 此刻厨房里多了不少人,都是换班回来的捕快衙役,他们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饭菜,连饭堂都没去,端着碗直接站在后厨的过道里扒饭。 手擀面已经吃完了,大家吃的都是甑子里焖的米饭,米饭也有些凉,但没人在意这个,照样吃得很香。 竺晨风找了个大碗,盛了半碗米饭,又去看各个锅里的卤子,发现剩的都不多了,再看看好奇望着她的那些人,心下有些不忍。 那该死的拐子,凭什么吃跟别人同样的饭?! 于是她换了个思路,拎起铫子里的热水倒进米饭里,将板结在一起的饭粒搅开,再将水滤出来,往热了的饭里加了一丁点儿猪油,再倒入酱油和香油拌匀,还加了一些白胡椒。 这饭是小杂工焖的,竺晨风怕算不得是自己做的饭,那读心术不能生效,于是还是舀了一小勺肉丁茄子拌进了米饭里。 虽是有点串味儿,但丝毫不掩这饭菜香气,各种浓郁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反而香得很厚重,还很有层次感。 拌好饭之后,她拿了个调羹戳在里头,便和冷烟一起,匆匆返回了刑房。 刑房中一片死寂,明杨坐在距离刑架大约一丈半远的长桌后面,目 25. 二五 计成 [] 竺晨风心里一“咯噔”,然后跟自己说稳住,别慌。 这暴露得不算明显,况且明杨也不可能单凭这句话就猜到她会读心,还可以补救。 她偏过头去,冲他笑笑:“免得大人有疑惑,我自当主动解释。或许我失忆前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念过私塾呢。” 这点明杨不信,念过私塾的又怎么会去学厨艺,前后讲不通。 但他没再问,竺晨风也懒得说。 口供里没有什么实际内容,无非都是姓甚名谁、老家何处,是否成亲,有否儿女之类,就算这人说了,也还来不及核对,不知真伪,但魏中宵能证实,至少此人口音听起来跟老家是对得上的,是京畿附近人士。 在她看口供的同时,那拐子捧着饭碗开始狼吞虎咽,无数个“好吃”“香”这样的感受冲进脑海,让她不胜其烦。 能读心有时候也挺无奈的,要是有开关就好了,只听自己想听的。 没过一会儿,那一大碗饭就被扒完了,拐子双手捧着碗,舔舔嘴唇,陪着笑脸看旁边站着的魏中宵:“差大哥,我有点渴,能给口水喝吗?” “这饭好吃吗?”魏中宵皮笑肉不笑地地问。 拐子连声道:“好吃!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是那位姑娘做的吗?” 见他贼眼往竺晨风身上打量,明杨立刻蹙起眉,魏中宵看见他的神情,怒喝:“看什么看!老实点!” “不看,不看……”拐子顺从地低下头,“我就想喝点水。” 魏中宵冷着脸夺走他手里的碗,接过一旁捕快递过来的一小杯酒,返回他面前:“这么好的饭,喝水怎么行,当然要配美酒。”怕他不信,他低头啜了一小口,才把杯子递过去,“喝不喝?” 拐子见状便没了怀疑,双手接过:“我喝,我喝。” 他当然不傻,给饭吃或许说得过去,给酒肯定有问题,就算酒里没下东西,至少跟着另有计划。 但他又不得不喝,心里逼逼赖赖的一堆话,一点有用的都没有,把竺晨风给烦死。 见此人吃饱喝足,明杨冲魏中宵使了个颜色,捕头会意,对拐子冷声道:“好了,现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 那拐子便也没再推拒,流畅地把已经交代过的事儿又说了一遍,说是进城办事找老乡落脚,是老乡把他带到那院子,至于那院子怎么回事自己一概不清楚,只是暂时住在那里。 遇到云苏也是与之前一样的说辞,就说看见她一个小女童在街上乱走,以为她跟父母走散了,抱着她在附近走了几圈没找到人,便先安置在自己住的地方,打算明日再寻,谁知道竟被差大哥们误会了。 明杨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抬了抬手,魏中宵便对拐子道:“再说一遍!” 拐子一怔:“还说?” “少废话,让你说你就说!”魏捕头瞪圆了眼睛,显得凶神恶煞。 然而这才是开始,说完一遍,还有一遍,一遍一遍无穷尽也,拐子喝下去的酒也开始产生作用,肉眼可见地变得晕晕乎乎,说话开始变得机械。 竺晨风明白了明杨的意图,就是用这种疲劳战术,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冷不丁突然袭击。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除非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否则都很难抵抗,这拐子显然是个普通匪类,应当扛不了太久。 只是这样一来,他脑子里想的就全都是这副说辞,一点别的都没有,让她很难读取对方的心声,获取线索。 竺晨风颇有些无奈,希望明杨尽快出手,给那拐子一点刺激,不然等会儿我读心术都要失效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清隽的侧脸,不料被她看着的人猝不及防地转头,四目相对,她赶紧移开目光。 冷烟和长信分立明杨一左一右,竺晨风则站在冷烟外侧,这会儿见他向自己勾了勾手指,只好走过去微微弯腰,谦恭地问:“大人有事要吩咐?” “你若累了,便先行回去吧。”明杨看她面有倦意,有些不落忍,“已过亥时中,时间的确不早了。” 竺晨风看了眼前方机械背书的拐子,轻轻摇头:“来都来了,不等到结果我不走。” 明杨看着她的眼神颇有些无奈,心道:“真是执着。” 他转回头,漫不经心地继续听着拐子重复口供。 这个过程已经进行了大概半个时辰,此人已经机械地将那段话反复说了无数遍,此刻说到:“……我就打算带那女孩去——” 明杨突然开口,语调温和,就像是寻常聊天那般:“明天打算何时去跟人交接?” “哦,明天啊……”那拐子晕晕乎乎地说,“辰时之前要出城。” 眼看计谋成功,在场所有捕快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明杨,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钓出下一句。 然而自家县令大人还没开口,倒是他旁边的小厨娘突然自作主张问道:“他不是说卯时中更好吗?” 这下连明杨都皱起眉来,不解地看向竺晨风。 竺晨风纤纤玉指放在唇边,做噤声状,对着他冲拐子那边挑了挑眉,示意大家耐心等待,因为她脑海中已经听到了拐子脑中嘀咕:“孙七明明说的是辰初。” 如果不能就此引他说下去,至少得到了一个名字,孙七。 “不啊,你记错了。”拐子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仰着头,“辰初,城外三里坡,孙七和张二狗在那里等——” 他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鲤鱼打挺似地从椅子上蹦跶了起来,但因为双脚被绑,这剧烈的动作只让他向前摔了个大马趴,再抬头时,看到的是面前明杨森然的冷笑。 完蛋,中计了! 都怪那碗饭,都怪那杯酒,都怪这臭娘们突然接话,让我忘了身在何处! “不!我那是犯糊涂了,说的不是这个事儿!”拐子试图往回找补,激动地在地上扭动,椅子扣在他背上,让他像个笨拙的乌龟。 明杨站起身,轻松地整了整袖子,然后背过手去,气定神闲地吩咐魏中宵:“既然已经吐口,算他配合,这里交给你们继续审吧,他说得越多,越能将功补过,否则外加一条包庇同伙的罪责,够他受的。” 这话显然是说给拐子听的,此人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看起来已经失去了顽抗之力。 魏中宵也来了劲头,抱起双拳,响亮应道:“是!” 明杨瞥了眼竺晨风:“跟我出来。” 竺晨风低头吐了吐舌头,心想看来要挨批了。而且对方吃下去的饭已经消化了不少,现在好像读心术不起作用了。 满打满算,也就管用一到两小时,时间真是怪紧的。 什么金手指啊,明明是个青铜的。 明杨从刑房出去,站在院子里,呼吸着晚间凌冽冰凉的空气,感觉肺里干净了不少,然后回头看向竺晨风。 小厨娘看起来有些惴惴不安,但也只是有一点,并不多。 他心里叹气,要真是胆子这么小,方才就不会接话了,还装! 长信和冷烟也跟着出来,在门口互相对眼神,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见自家主子对他们做了个手势,当即停住脚。 看来是要单聊的意思,为竺姑娘祈福。 竺晨风偷偷抬头,见明杨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她,月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倒是不显肃杀,反而有点温柔,还有些……无奈? 我好歹也立功了,不能把我怎么样吧?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目光扫了过来,她赶紧低头,迈着小碎步过去,乖巧地屈膝行了个礼:“大人能不能 26. 二六 胡辣 [] 竺晨风回到社学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如果现在去睡觉,肯定起不来赶做早上的饭,想来想去,她干脆决定不睡了,等做完早饭再去补觉。 不睡的话,就有大把时间准备饭食,她先点着了一个炉灶,压在小火上,一来方便给自己取暖,二来随时可以拿来用。 原本早上要做打卤面的,但临时跟明杨承诺了要做胡辣汤,竺晨风推翻了原本计划好的菜单,打算做水煎包,这两样相搭配,味道才对。 要做水煎包,就得发面,她先把面和好,将盛面的大盆放在离炉灶近一些的地方,提高温度促使面能更快地涨发起来。 然后找出做胡辣汤需要的干海带、干木耳、干香菇和花生米,用水泡上,方便过几个小时之后用。 上次采买发现这里牛羊肉比猪肉便宜,这次不仅能做牛肉胡辣汤,还能再做配套的牛肉水煎包,竺晨风看了看食材,决定再做白菜粉条、胡萝卜鸡蛋和香菇青菜三种素馅,算是比较营养均衡。 趁这个时候她又煮了三十多个鸡蛋,准备做成茶叶蛋。 把所有的食材都准备好之后,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竺晨风心一横,决定顺手把馅料也准备上。 先泡出姜片花椒水,码齐要用的五香料,加豆油小火炸出香料油,这会儿满屋生香,把本来就困的她香得都快醉过去了。 香料油放一边冷却,切好牛肉丁后开始剁馅,放在大碗里加各种调味料搅匀,加入姜片花椒水后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上劲,再加入冷却的香料花椒油继续搅拌,直到馅料吸饱了油和水,变得细腻、膨膨的,便可以放到一边备用。接着她又把三种素馅分别炒了出来,装在大瓷盆里,等天亮了金玉露他们来了,直接可以包。 差不多没有能干的活儿了,竺晨风才趴在灶台附近的桌边睡了过去。 本身连轴转了两天就很疲惫,尽管只是趴着睡,她还是很快沉入梦乡,连个梦都没做,再有知觉的时候是被金玉露推醒的。 “晨风!晨风!醒醒!” 竺晨风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看见金玉露一张表情紧张的脸,她张了张嘴,居然一下子没发出声音。 金玉露见她醒了,才松了口气:“你怎么睡在这里啊?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说云苏被拐子抱走了,后来又被找了回来,这事儿你知道吗?” 竺晨风觉得肩膀和脖子简直疼得要命,以极度缓慢的速度坐直了身体,反手去捏了捏自己的后颈,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道:“嗯……我知道,昨夜回来晚,是去县衙了,看明大人审那拐子。” 金玉露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大人审案?是不是非常厉害?!咱们蓬云县向来没什么大案,这半年多都没公开升过堂,我还挺想看明大人坐在案后拍惊堂木的样子,一定有气势极了。” 这会儿门口幽幽传来春山的声音,小杂役颇有些阴阳怪气:“张口明大人闭口明大人,人家明大人记得你是谁啊?” 竺晨风为了拉伸脖颈,正好转过头向他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在厨房门框上,一副醋意正浓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玉露对大人只是崇拜啦,并非爱慕,这两种感情不一样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春山解释追星行为,只能浅浅地一说。 金玉露见竺晨风总算明白了她的心,得意洋洋地冲春山一瞪眼:“看吧,还是晨风懂我。” 春山似乎也觉得在别人面前拈酸不太合适,便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今天要做什么早饭?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你打扫前院已经很辛苦了,等其他人来,应该忙得过来。”竺晨风摆摆手,继续做各种拉伸动作。 金玉露则依次打开盖在几个大盆上的盖子,使劲儿闻了下香味儿:“哇!又是好香的包子馅儿!” “对喽!”竺晨风活动完身体,打开放在灶台上的面盆看了看,面团已经发成了两倍大小,手指按下去不回弹,虽然比做蒸包的发面还欠点儿,但没关系,正好水煎包还有个二次发酵,这样反而正好。 她笑眯眯地说:“今天咱们做金黄底的水煎包!” 不过水煎包还得往后稍稍,这会儿得先做胡辣汤用的面筋。 竺晨风拖着依旧有些酸疼的身体舀出面粉,以十比一的比例加入鸡蛋清调和成高筋面粉,调配好之后在盆里和成面团,放在一边饧着,然后和金玉露一起切出海带丝、豆腐皮丝,木耳撕成碎片,香菇切成小段,黄花菜洗净。 说起来买黄花菜也是凑巧,在现世她好久没吃到这种菜了,采买的时候看见就买了两斤,想回来炒鸡蛋吃,那叫一个香,没想到最后做成了胡辣汤,也是物尽其用。 准备好这些,她便开始带着金玉露一起洗面筋。 一斤面只能洗出四两面筋,她和了三斤面,分了两块,自己弄不过来,正好带带“徒弟”。 金玉露对于跟她学习充满了兴趣,有样学样地往盆里加水,揉搓面团:“还能这样做啊,真好玩。” “洗出来的面粉水一会儿留着做胡辣汤用,剩下的蒸熟了可以做凉皮,夏天吃特别爽。”竺晨风笑道。 “凉皮?没听过。”金玉露摇摇头。 竺晨风想了想,解释说明:“应该也叫面皮,或者酿皮。” “管它叫什么,好吃就行!”金玉露学着她的样子使劲儿揉搓面团,洗出来白白的水,“只能夏天吃吗?” “冬天也能炒着吃,等会儿做完胡辣汤咱们看剩下多少。”竺晨风倒是想念大排档的炒凉皮了,打算要是真剩下一些,就做来试试。 两人洗了好一会儿,总算把面团洗得发黄、水发清,手里的面团也越来越小,只剩下柔软的筋,这就得了。 竺晨风打发金玉露和另外两个杂役去包水煎包,自己开始熬煮胡辣汤。 能凑的材料尽量凑齐了,没有的也只能将就,只要灵魂食材和调味品在,味道不会差太多。 她起了厨房里最大的锅,烧热后加凉油,下入牛肉丁翻炒,放入葱姜炒香,烹入酱油,再加上一点黄酒去腥,等炒制得差不多,锅内倒温水,再把其他的料,比如海带丝、豆腐皮丝、木耳、香菇、黄花菜和花生米,都放进锅里去一起煮。 接着下调料,先加盐,再加白胡椒粉。考虑到这汤主要给学生们吃,竺晨风下胡椒粉的手还是挺紧的,希望能达到发热暖和的作用,但又不至于把人给辣着。 稍加点五香粉提味,但是不能放太多,以免香料味儿过于浓郁,使得口感大打折扣。 调料都差不多了,就开始手撕面筋丢进锅里,下好之后,锅里的水也逐渐开始沸腾,竺晨风换了木勺,盛起之前剩下的面粉水,一点点往锅里浇,然后不停搅拌,防止糊锅。 等胡辣汤变得浓稠时,加入少量香油和醋调味,浓郁香味儿勾得金玉露他们几个频频回头往这边看。 “晨风,汤好了是吗?我们能尝尝吗?”她忍不住问道。 竺晨风盛出几碗来放在灶台上,笑道:“当然能啦,不吃点东西,干活儿哪有力气!来吧,小心烫。” 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她轻轻吹了吹调羹里浓稠的汤,吹得凉了自己尝了一口。 这是照着河南胡辣汤的配方做的,出来的味道也大差不差,汤头醇厚,辅料丰富,辛辣可口——当然,要是按她的口味,辣味不太够,但也可以了,喝上几口通体舒泰。 但她顾不上休息,眼看学生们来上学的时间就快到了,得赶紧开始煎包子。 这里不比现世,没有平底锅,只有凹底的大炒锅,一次煎不了太多,不然最后浇的淀粉水也只会聚拢在锅底,摆在旁边的包子完全不会被覆盖到。 竺晨风码好包子,心里郁闷地想,回头得去找铁匠,打些合适的锅来用,还得再找泥瓦匠,垒个高一点的灶台,挖个小一点的灶眼,方便用小锅炒菜。 毕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把家伙什儿弄顺手了,才能展示真正的技术。 水煎包得用中小火慢煎,煎得差不多了,倒上淀粉水,方便包子底边煎出金黄的脆皮。与此同时,她架上油锅烧油,准备炸油条。 很快周管事就来吃饭了,竺晨风知道时间差不多,不用再等,因为社学的学生们都还挺准时,大多都是在同一时间涌过来,不会陆陆续续,因此她必须集中出餐。 她才来几天,手艺还没用完,每天都是新花样,还没顾得上重复,周管事就是来蹭新鲜的。 闻到胡辣汤的味儿,他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又赶上水煎包新鲜出锅,立刻忙不迭地拿着餐盘过来,打了一碗胡辣汤,四种馅儿的水煎包,再加一个茶叶蛋,喜滋滋地端到饭堂那边,找了个安心的角落享用,免得被一会儿就涌过来的学生们给挤着。 其实学生们都很讲 27. 二七 挑食 [] 竺晨风仰着头,看到明杨唇角微勾,笑而不语,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拉着县令大人的手腕,哪怕没有接触肌肤,也是不妥,于是赶忙松开,站起身屈膝行礼。 “抱歉,大人,方才我……”她斟酌了一下用词,顿了顿才道,“睡懵了,实在失礼,请大人恕罪。” 明杨没穿官服,是一身华贵的便服,银白绸缎做的外袍,许是用金线绣的暗纹,现在被阳光一照,浑身散发淡淡光晕,是个金娇玉贵的纨绔子弟没错了。 他轻笑一声:“恕什么罪,别装了。” 竺晨风讶异地抬眸,撞上他那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那眼睛直看到她心里去,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你根本不怕我。” 明杨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一直没想出来,方才见她假模假式地跟自己请求赎罪,这才灵光一闪。 尽管她表现得也很有礼貌,不卑不亢,但敢跟自己打趣的人不多,敢上手的更不多,显然这小厨娘心里是根本没有半点惧意的。 明杨见到过的女子,除了高门贵女之外,哪怕对他再热衷,应答时也都是怯怯的,甚至有些唯唯诺诺。 他当然不会以此看低她们什么,因为他知道不卑不亢的来源是底气,高门贵女们有这些,才表现得自如,平民女子们对上平白就能拿捏她们的官宦子弟,又怎能不惧怕。 可竺晨风就不是这样,不知她一个失了忆、连家都没有的小厨娘底气何来。 明杨无意拿别人与她相比,这并不是君子所为,只是觉得她实在特别,总是让他心生讶异。 竺晨风的确不怕他,因为她心里没什么阶级观念,也还没有生杀大权落在别人手里的实感,她敬他,无非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官,她礼貌,也不过是因为她自身修养在,作为一个成长在现世的人来说,她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直、遵纪守法,就不会对官员感到惧怕。 国家自有法度在不是吗?这大瀚朝也得依法治国吧。 退一万步讲,明杨看起来不是坏人,甚至缺点都不多,听他心声好几回,从没有发现任何龌龊之处,顶多嘴刁又追求完美,难伺候罢了。 假面具被人揭穿,竺晨风倒也不慌,莞尔一笑道:“大人执法公允、平易近人,怎会让人惧怕?难道大人希望我怕您?” 明杨心里轻笑,小狐狸,还知道把话头抛回来,确实聪明。 其实他最初来蓬云县上任时,是希望别人惧怕自己的。 中了状元之后,先做年翰林院修撰,这个官职无非是跟着前辈一起掌修国史,给皇帝皇子们讲讲经史,几乎不用管理任何人,无需任何威压。 而身为一县县令,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整个县的管理与发展都压在他身上,而他过于年轻,又不是本地人,若是不能用威压镇住县衙里的一干人等,这县令恐怕会当得步履维艰,什么政策都难以施展。 若到官员考满之时,成绩不尽如人意,不仅对不起当地百姓,自己连同家族都颜面无光。 好在他是首辅之子,用人的手段也是从小耳濡目染,几个冒尖的刺儿头很快被他杀鸡儆猴,又在后来的半年里向手下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到现在不敢说彻底征服了人心,至少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对他表示不服或者质疑。 但他的确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心中的鬼见愁,尤其对于竺晨风。 难得有一个能让他觉得轻松自在的人,实在令他倍感珍惜。 “人心隔肚皮,别人的心思本官怎好过问,岂不是手伸得太长了?”明杨可不会乖乖回答问题,自然是巧妙绕过,转而道,“不是邀请本官来吃早饭吗?有什么好吃的?” 吃了东西才能听心声,竺晨风立刻道:“好啊!快请进来坐。” 长信见自家少爷进了厨房,这才敢快步跟上,一进去就使劲儿闻,感叹:“这里每天都是不一样的香气。” “胡辣汤有点凉了,我稍稍给您热一热,水煎包要现包,但馅料和面都是现成的,很快就好。”竺晨风心里盘算着该做几个,扭头看他们,发现少了个人,“冷烟姑娘怎么没来?” 长信快人快语:“她伪装成被那拐子拐来的女子,去跟两个同伙接头去了!” 竺晨风不禁愕然:“那岂不是很危险?” “有她在,别人才危险。”长信看见灶台上放着一碟小咸菜,忍不住捏了一根放进嘴里,“我们三个从小一同习武,她的功夫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最——” 话没说完,就听坐在桌边的明杨“咳咳”干咳了两声。 长信立刻改口:“——第二好的,仅次于少爷!” 竺晨风忍俊不禁,一边舀水洗手,一边跟着补充了一句:“明大人的功夫肯定是一等一的,上次我就见识过了。” 明杨坐在桌边条凳上,姿态松弛又不至于无状,依旧是那么潇洒,此刻听到夸赞,冲她微微颔首,傲娇地领了这夸赞。 竺晨风从一个大瓷盆里取出几张已经擀好的剂子,再打开面前几个盆上的盖子,馅料虽然凉了,但香气依旧十足,长信凑过来闻了闻,感叹道:“光闻着就觉得很好吃了。” “等会儿用油煎出来更香。”竺晨风一边包一边问,“所以你们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了是吗?” 本来以为他们会保密,毕竟官府办案,不好随便跟人透露,没想到长信说了,明杨也没反对,看来倒是不用非得依靠读心术了。 涉及到具体计划,长信还是不敢随意开口,他转头看向明杨,以目光请求批准,明杨冲他轻轻一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还有几个月就要过除夕了,肯定有些匪徒想在年前捞一笔,怎能让他们得逞!”少年义愤填膺地说,“也不能叫那些贫苦百姓连个好年都过不上。” 竺晨风同意地点点头:“是啊,骨肉分离实在太惨了。” “昨天抓的拐子后来把他知道的事情都交代了,其实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就负责在闹市或者偏僻地方诱拐年轻女子和小孩,然后按照约定时间把人交给那孙七和张二狗,他能得到一部分钱,至于那俩人把人带去哪里,他实在不清楚。” “不过他也透露了一些可能的去向——因为人是拐来的,没有卖身契,即便伪造,跟官府登记对不上,被查出来也很危险,正经人家是不会买的,只有一些下九流的场所才敢接手,所以这次专拐美貌的少女和小女孩,卖进一些嗯……就那种地方。” 长信细细讲着,竺晨风认真听着,明杨的目光则下意识地落在她身上。 小厨娘腰间围着一条可爱的碎花围裙,更显得纤腰一握,瘦长漂亮的手托住面皮,另一只手将馅料舀在上面,纤细的手指灵活地一捏一握,一只胖胖的长型包子就包好了。 包几个长的,又开始包圆的,仍是一手托着,另一手捏着面皮边拎起来,旋转捏和一圈,包出来的包子顶上一圈褶子整整齐齐,胖乎乎得十分憨态可掬。 第三种模样还是长型,但比之前那个长的略短,短胖短胖的,如果说之前那个是柳叶状,这一种看起来就像是小土豆,被那只漂亮的手托着,显得更加可爱。 明杨不禁微微勾了勾唇角,心道,她做饭的样子也很赏心悦目。 竺晨风手脚麻利地包好了十二个煎包,六个牛肉的,另外三种素馅各包了两个,她蹲下去用铁钩把炉火钩旺,又往里添了些木柴,等锅烧热,倒上凉油,烧到合适的温度,把煎包一个个放进去,然后再调好淀粉水倒入。 等这边慢慢煎着,她又去弄旺了盛着胡辣汤那口锅下的炉火,用木勺缓慢搅动。 长信跟在她身边,还在慢悠悠地说着:“既然几个州县都遇到了这伙拐子,少爷觉得他们的组织规模肯定很大,斩草一定要除根,这次抓住了机会一定不能放手。为了搞清楚这些人把被拐走的妇女儿童关在哪里,就只能派个暗桩进去,孩子显然不合适,男人也不行,只有我们冷烟武功高强又机灵,恰好适合伪装成被拐的女子。” “但是你放心,少爷派了魏头儿他们几个功夫最好的捕快暗中跟着,其他人也分了几组,远远缀在后边,灵活替换,避免被拐子们发现。只要跟着到了他们藏匿那些妇女儿童的地方,大家就动手,力争将人一并解救!” 胡辣汤已经重新沸腾起来,浓稠汤汁咕嘟咕嘟冒着大泡,香气四溢,竺晨风盛出两碗,本来要亲自端过去给明杨,长信非常有眼力见儿地过来自己端走了。 不料却遭到了自家少爷略显责怪的眼神。 小书童茫然,我哪儿做错了? 锅里的水煎包也好了,竺晨风用锅铲将它们轻轻铲起,用一个大瓷盘压在上面,动作快速地翻转,那金黄的酥壳就得见了天日。 她双手捧着盘子送到桌上,笑盈盈地介绍:“这六个略小一些的是牛肉馅儿,另外三种是素的,柳叶型的是白菜粉条馅,短点的这个是胡萝卜鸡蛋馅,圆的是香菇青菜馅。请两位品尝。” 肉馅的自然最受欢迎,明杨目标明确地先夹走一个。 28. 二八 私飨 [] 竺晨风醒来的时候,明杨和长信已经走了,是姜老三和金玉露几个人回来的动静把她吵醒的。 看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金玉露劝她赶紧回去睡觉。 姜老三昨天拿着玉兰花酥到豆腐西施云娘那里献宝,收获了不少夸赞,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对竺晨风的态度有着微妙的好转——说她做的菜学生们都吃腻了,今天午饭自己来做,让她快走,别在这里碍事。 竺晨风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游魂一样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坚持,只能在心里对孩子们说声抱歉,梦游一般地回了庐舍,钻进被窝呼呼大睡。 然而接连两日,她没见着明杨和长信,也不知道那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进行得如何,更不知冷烟姑娘是否安全,想要去县衙打听,又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很合适。 全衙门上下都知道,当夜她一个小厨娘在审讯那拐子的时候屡次出言都没有被县令大人怪罪,似乎大人对她青眼有加,在这件事还没有传成绯闻的情况下,她就不要再自己去添砖加瓦了。 尽管竺晨风想要抱住县令大人的大粗腿,但也不想以这种花边新闻的方式被人知道。 她思考再三,决定先从魏子涵那里打听打听。 贸然去问也不合适,于是她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悄悄告诉孙莽,让他们下课之后先到后厨来一下,有好吃的给他们,记得叫上魏子涵。 其实不是为了读心,跟小孩子直来直去就行,做点好吃的主要还是心疼他们。 小胖子哪受得了美食诱惑,当即就点头答应。 中午饭忙完过后,竺晨风就开始着手准备给孩子们的美食。 上午她去菜市采买,自己掏腰包买了一大块非常完美的下五花,五花三层,肥瘦均匀相间,四四方方切好放在那里,好似一块规整漂亮的石头,肉皮细腻,肉质柔软鲜嫩,想来那屠夫也是技艺高超,杀猪时把血放得干净,使得这块肉闻起来味道都显得清新。 这么好的五花,不拿来做红烧肉实在可惜。 切肉之前,先把锅烧热,猪皮朝下在热腾腾的锅里贴一会儿,把表皮上的猪毛给燎了,等到表皮有些焦黑的时候取出来,放在温水中刷洗干净,就没必要再焯水了,焯水会让肉的香味大打折扣。 说起来,这古代的猪肉真的比现世的养殖猪香多了,肉味特别浓郁。 竺晨风以前听过一个up解说,据说以前大家吃的都是黑土猪,肉质紧实,肥瘦得宜,但这种猪长不了太大,一头顶多也就二百多斤。后来为了经济效益,养殖猪渐渐被外国品种大白猪代替,这种猪每头可以长到三百多斤,长得也快,养殖户们为了温饱,这样也无可厚非,只是到现在家家户户桌上吃的肉就再也没有过去的香了。 虽然现在黑猪肉也有地方在卖,但价格确实要贵不少,普罗大众们即便买得起,但在有平替的情况下,还是会舍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 燎完猪毛,将清洗干净的五花肉切一点五厘米左右的小块,而不是东坡肉那种大四方块,备好料之后,就可以开炒啦! 重要的第一步就是炒糖色,糖色炒得好,出来的菜肴颜色才正。 锅里烧油,温度不用太高,为了追求颜色透亮,竺晨风下的是冰糖,接着用炒勺不停搅动,直到糖全部融化,呈深琥珀色,并且开始冒大泡,抓紧时间把适量的热水倒进去搅拌,油锅里发出“嗞拉”的鸣叫声,水和糖均匀混在一起,是漂亮的金红色,持续冒泡。 这个时候将切好的五花肉块下入,均匀翻炒,让每一块肉都沾上糖色,然后下入五香料和葱姜煸香,再翻炒几下,放入酱油和黄酒,香味儿立刻就窜出来了。 竺晨风看着这满满一锅肉,自己都馋得吞了吞口水。 不管什么时候,吃肉总是让人觉得幸福啊! 将调料炒匀之后,倒入没过食材表面的开水,再下一点白胡椒粉去腥,然后她又加了一点米醋。这一点量的醋不会给菜肴带来酸味儿,挥发之后只会留下醋香,还有解腻的功效。 等汤汁大火烧开,就可以减点木柴改小火,让肉在锅里慢慢咕嘟去。 要把红烧肉炖得软烂,少说也得一个多钟头,她守着火,觉得时间差不多过半,便开始做菜饭。 一块咸肉加一根腊肠,分别切成小丁,在锅里炒香之后,和米一起放入蒸饭的甑子,再把甑子放进盛有热水的锅里去蒸。 接着她把油菜洗净,切得细碎一些,然后锅里下猪油,油热后将菜碎放进去炒软,别的调味料都不用加,只加一丢丢盐,因为咸肉和腊肠已经足够提供咸味,现在加盐是为了让油菜出一点菜汤。 等饭快焖好的时候,将炒好的菜碎加菜汤倒进甑子里,盖上锅盖再焖个五六七八分钟,然后用铲子把米饭咸肉腊肠和菜碎搅拌均匀。 喷香的米饭散发着菜的清香和肉的咸香,几乎粒粒分明,被油光包裹着,看着令人口水横流。 就算没有红烧肉,光吃这饭就足够管饱了! 不得不说,竺晨风卡时间卡得很准,孙莽也像是跟她心有灵犀,就在她搅拌菜饭的时候,小胖子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云苏、谢福丹和尹玉宝三个萌娃。 原本三个班是同时下课的,但自从有拐子在附近的事传开后,他们劝学班放学要比另外两个班早一些,免得摸黑回家会有危险。 竺晨风见其他孩子都有父母来接,这个五人组互相抱团取暖,父母像是都放心,可能也顾不上,都没出现过。 “好香啊,是炖肉的味儿!”孙莽使劲吸着鼻子,眼睛直勾勾地往锅的方向看过去,吞了吞口水,“晨风姐姐你做了肉吗?” 竺晨风摸摸他的后脑勺,忍俊不禁:“你的鼻子真灵。” “他爹是屠户,比我们吃肉吃得多,他当然熟啦!”谢福丹叽叽喳喳地说,“要不然他咋长得比我们都胖。” 原来是近水楼台啊,这也难怪,竺晨风心想。 尹玉宝则被那一甑子菜饭所吸引,凑过去看:“咦,饭还可以这么焖吗?也好香啊!” “你们饿不饿?我先盛出一些来给你们吃,边吃边等怎么样?”竺晨风知道他们不会反对,已经去拿小碗了。 云苏蹦蹦跳跳地说:“好哦!我确实有点饿了呢,一天三顿都能吃晨风姐姐做的饭,真是太好啦!” 四个孩子自觉地排起队,挨个儿领了自己的菜饭,端到墙边的方桌上,爬上条凳坐好。 “小口小口吃啊,刚出锅的,很烫。”竺晨风叮嘱他们一句,掀开炖着红烧肉的锅盖,用炒勺推着肉翻搅了一下,觉得火候已到,便将炉火盖上,拿了一个小砂锅,将红烧肉盛在里边,端到了孩子们的餐桌上。 红烧肉上色非常漂亮,金红色的一块块摞在一起,随着她走路步伐移动,肉也跟着一起duang,不用尝就知道它们被炖得多么软烂入味。 看到这盘珍馐,四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把嘴巴张成了O型:“哇!” 他们心里没有太多可以夸赞的词汇,但是最直接的表情和感叹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竺晨风笑着说:“快趁热吃吧。” “晨风姐姐,你也一起。”云苏伸出小手拉住她的袖子,“刚出锅的肉肉最好吃。” 竺晨风闻着肉香也情难自已,便盛了一小碗菜饭坐下和他们一起吃。她尝了一块红烧肉,肥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瘦肉瘦而不柴,口感非常好,整体味道偏咸口,咸中带甜,汤汁浓稠,很方便下饭。 菜饭很香,里边也有肉和腊肠,但小朋友显然还是对红烧肉最感兴趣,一个个放开了吃,吃得满嘴巴上沾满了汤汁,小花猫似的。 男孩子们能吃能喝,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很快端上来的那一小砂锅红烧肉就见了底。 云苏肠胃一般,吃了几块肉之后有点腻,抿了抿嘴巴吃不动了,但还是夹了几块到自己碗里,在嘴巴上碰碰再放下,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自以为没人看见,狡黠得可爱。 “这样就能带给娘亲尝尝啦!”她悄悄地想。 吃到 29. 二九 装相 [] 好消息来得猝不及防,竺晨风猛地松了口气,方才堵得厉害的胸口一下子畅通了不少。 “我得回去了,还有好多事要忙呢,我们也抓了很多人,得挨个儿审讯。”长信遗憾地摆摆手,转身就跑。 别的也来不及说,竺晨风跟着问道:“大家都还好吗?” “放心吧,都好得很!”少年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响亮的回答顺风飘了过来。 看他那兴奋的表情,其他人应当是无碍的,竺晨风转身回厨房,点亮几支蜡烛,围上围裙,盘算着要做什么饭菜。 被拐的妇女儿童这些天一定没吃什么好饭,天气又冷,挨饿受冻的肠胃很脆弱,自然是要做些暖身暖胃又好消化的食物。 想来想去,她决定做羊肉萝卜汤面,汤汤水水的最熨帖。 这里的羊肉牛肉每斤比猪肉便宜五文钱,因此今天采买,竺晨风买了不少牛羊肉,原本也是要做羊肉汤,正好给这批被解救的可怜人们用上了。 她将羊肉切成小块,加两块羊骨头,焯水之后放进锅里,加黄酒、大葱和姜片炖汤,白萝卜去皮,切成滚刀块,放在一旁备用。 “晨风!”金玉露一脸惊叹地跑过来,“你听说了吗?明大人把那些拐子一网成擒,救了不少人,周管事说要把她们暂时安置在明伦堂,让我们赶紧做二十余人的饭,稍后再加上娇凤,让咱们三个女子去照顾她们。” 竺晨风已经拿了大盆准备和面了,闻言冲她笑道:“我知道啦,给她们做羊肉萝卜汤面吃。你饿不饿?我先前做了菜饭给云苏他们,现在还剩了一些,你先垫垫吧。”然后又压低声音说,“还有红烧肉,但只剩了一点,再不吃可就没了。” 一听红烧肉,金玉露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先打开甑子看了眼,见里边还剩两人份的量,先感叹了句“真香”,接着又说“稍等我一下”,转身跑出门去,没多会儿就拽了春山进来,把那点儿红烧肉都盛了出来。 “你吃了吗晨风?没吃的话跟我们一起?”两人在灶台边坐下,直接在那儿吃。 竺晨风笑道:“我陪孩子们吃过了。” “那成,我马上吃完过去帮你。” “不忙,汤面简单,我一个人做得过来。” 她还得忙别的,毕竟还有其他杂役没吃饭,周管事临时接了安置人员的任务,回不了家,也得来这边吃饭。 他倒是乐意来的,反正竺晨风随便做什么都好吃。 羊肉汤还得炖一会儿才香,就不好让杂役们和周管事等着吃面,她准备另做个一锅出的焖饭。 从架子上取了鸡胸肉,切成小丁,用黄酒、白胡椒和酱油腌制上,泡开干香菇,土豆和胡萝卜切小的滚刀块。 看见胡萝卜,竺晨风突然想起明杨嫌弃胡萝卜的表情和内心小剧场,不禁笑了起来。 县令大人也有这么稚气的一面,挺有意思的。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又在忙,今夜又要忙到什么时候。 这两天在外,应当也没吃好饭,县衙厨房恐怕也不能让他满意。 自己要不要主动做些吃的送去呢?好像不太好。 算了,先照顾好那些被解救的人再说吧。 锅热下凉油,油热后滑入鸡肉丁炒香,再加入香菇、胡萝卜和土豆一起翻炒均匀,然后倒入焖饭用的甑子里,再将酱油在锅中烹熟,加入盐和清水,调出一碗料汁,一同倒进去。 竺晨风往灶里多添了些柴,把火烧得旺旺的,希望焖饭快点熟。 接着她便取了口大锅,取了三十多个鸡蛋进去煮,茶叶蛋是来不及做了,但白水煮鸡蛋也很不错,被救回来的那些受害者们一人一碗汤面,一个鸡蛋,既好消化又能抵饿。 金玉露很快填饱肚子,起来帮竺晨风另和了些面,准备一会儿做手擀面。 姜老三原本晚上很少来后厨,听到消息也回来了,倒不是他有多好心,主要还是想在县令大人面前好好表现。既然这次被救人员会被安排到社学,提供饮食的事肯定交给他们后厨,这么好的表功机会,他怎么舍得全都让给别人。 然而过来一看,发现竺晨风已经准备充足,显得自己非常多余。 周管事和所有杂役在饭堂吃饭,这香菇鸡肉焖饭咸香四溢,鸡肉香嫩多汁,每个人都在埋头扒饭,连闲聊都顾不上,对于突然出现的姜老三也视而不见。 姜老三从厨房游荡到饭堂,从饭堂又游荡回来,感觉自己必须要干点什么,不然大家恐怕都记不得他这号人了。 于是他拿了个瓷盆,挖了一盆面,端回到了灶台边。 竺晨风把手擀面都切了出来,放在一旁备用,这会儿不免好奇他要干什么。 其实私下有很多人诟病,说自从她来了,姜老三干拿钱不干活,还不如撵回家去,但她倒是觉得,要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害得别人没了饭碗,属实不太地道,做人不能横行霸道,总得留些余地。 现在周管事都没有意见养个闲人,自己更不在意,平日里这人不在更好,整个厨房都归自己掌握,那叫一个爽。 还是那句话,互不干涉,和平相处。 这些天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她把整个厨房的置物架都重新整理了一遍,力求自己了解每一样食材的放置位置,熟悉这里所有的物品,现在在她眼里,厨房已经是自己的了,而她天生领地意识很强,对别人的入侵非常警惕,姜老三要是随便乱动,会让她有点不爽。 当然了,后厨是大家的,她没有资格阻止别人来,这点不爽也只能忍着。 “姜师傅,你要做什么?”竺晨风试探问道。 “做葱油饼。”姜老三拿出一副主人翁的态度,气定神闲道,“万一你那些面条不管饱,还是吃点饼子能压饿。” 竺晨风当然能看得出来,他是来刷存在感的,她倒是不介意这些,也无意与他争功,只是想保证他能在自己的监管下使用厨房。 姜老三本就对白案不擅长,现在是没办法,一会儿要来二十多口子,再去炒大锅菜有些来不及,而且这小厨娘已经准备了饭食,自己非要另起锅炒菜,那就是抬杠。 虽然他不想表现得向竺晨风臣服,可也不想表功不成,反而现眼。 竺晨风当即便道:“还是姜师傅您经验多,考虑周到,是我疏忽了。不过你就别沾手了,在旁边指挥我就成。” “我看这不太合适。”姜老三警惕地说,尤其看到周管事吃完饭,擦了擦嘴走过来,便提高嗓门强调,“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各干各的就成。” 竺晨风本不想妨碍他发挥,只是有点担心他做的葱油饼不好吃,换了别人将就也就将就了,可马上要来的是一些饱受苦难的人,这个时候再让他们吃这样的食物,让她心里十分不忍。 于是她便笑着对他说:“我们后厨上下一心,还分什么你我。”接着对走过来的周管事笑道,“管事,今天幸亏有姜师傅,要不然可能我做的这些都不够吃的。” 周管事本来也是来检查工作的,闻言便道:“姜师傅打算做点什么?” “做葱花饼。”姜老三赶紧申明自己的贡献,“面条汤子能抵什么饿,跑一趟茅厕就什么都没了。” 竺晨风连忙附和:“是我疏忽,你就让我帮忙吧,算是将功补过。” 周管事一个人精,马上就看出来两人各自的盘算,开始和稀泥。 “是啊老三,你的想法很好,这厨房果然还是得有你看着,回头若是明大人问起,我定好好夸你几句。”他先把姜老三的关注重点说了,用以安抚对方,然后……他自然是很想尝尝竺晨风做的葱花饼,于是道,“你就让竺姑娘帮你忙吧,回头做得不好,你让她返工就是。” 竺晨风自然听到了他的心声,立刻表明决心:“我一定好好做,做出喷香喷香的葱花饼,绝不会连累姜师傅!” 既然自己的“功劳”已经被管事承认,姜老三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现在有机会藏拙,他也不傻,立刻往旁边让了一步:“那行吧,你来,我看着。” 周管事看这边问题解决,叫着其他几个杂役走了,让他们去搬棉被,布置明伦堂。 葱油饼的确是个好提议,吃不完也能放着明天热热再吃,被姜老三这么一说,竺晨风也有点馋了,立刻来了干劲儿,叫上金玉露一起,两个姑娘摩拳擦掌,一个双手本就沾了面,便继续和面,另一个则去清洗小葱,准备切葱碎。 见她挖出了一块干巴的老面,姜老三立刻质疑:“ 30. 三十 嫌弃 [] 竺晨风立刻把烙饼的工作交给了姜老三,估计他偷师也应该都学会了,剩下的就是把加了葱碎的面团擀开下锅,应该没什么难的。 她把煮得发白、鲜香浓郁的羊肉汤盛了一半到另一个锅里,将切好的白萝卜块放进去一起煮,把一排大碗摆在旁边的灶台上备好,同时安排金玉露去另烧一个灶,烧水煮面。 等面煮好了,羊肉萝卜汤也得了,俩人分工,由竺晨风往一个一个的碗里添汤,加盐和白胡椒调味,再由金玉露用笊篱捞了面挨个儿放进碗里。 刚盛好几碗,几个杂役便一起跑了进来,领头的那个问:“好了吗?” “好了好了,先端这几碗!” 社学里没有小餐车,也没有大食盒,只能把碗放在托盘上,让杂役们端过去,好在路途不算远,这路上吹点凉风权当散热,送过去就能吃。 一个托盘只能装四碗,竺晨风把相同数量的白水煮鸡蛋放在上边,让他们端走,继续往下一拨碗里盛汤。 金玉露一边盛面一边问杂役:“一共二十几个人啊?多少大人多少孩子?” “好像是二十六个,其实都不算大,最大的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能有五六个,剩下的十多个都是小女娃,还有几个吃奶的男娃,现在正哭呢,明伦堂里乱成一锅粥。” 这情况想想都很揪心,竺晨风不由问道:“县衙有谁在那边?冷烟姑娘?” “听说是她,李寞夫子也来了,帮忙安抚大家,管事说你俩忙完了也跟着过去,毕竟都是些女子,我们不方便在里头待着。” “没问题,最后一拨我俩送过去。” 杂役们来回跑了几趟,差不多把碗端完了,竺晨风和金玉露端着剩下的八碗,顶着晚上的寒风,步履匆匆地赶到了明伦堂。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外面有衙役把守,里边点了不少蜡烛,将偌大的厅堂照得还算明亮,地面上铺着一床一床的棉褥子,被救回来的孩子们裹着棉被盘腿坐在上面,一个个都端着碗嘶哈嘶哈地吃着羊肉汤面。中间过道里放了几个炭炉,帮他们取暖。 年纪小的女孩子有的三三两两地搂在一起哭,襁褓里的男娃哭得震天响,李寞、冷烟还有娇凤一人抱着一个正在哄。 竺晨风靠近这里的时候,脑子就快要被吵炸了,冲进她脑海中的那些心声,除了寥寥数语是在感叹食物好吃,其他的都是比哭泣更扎心的怨念和恐惧。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忍着脑袋爆炸的痛楚,赶紧把手上的汤面送进去,分发给还没有吃上饭的孩子。 离得越近,竺晨风脑海中越吵得厉害,而且全都是浓重的负面情绪,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仙侠小说里那种吸足了怨气的修士,却没有人家炼化怨气的本事,而是快被吞噬了。 金玉露分完饭之后就过去跟李寞几个打招呼,帮忙抱起一个哭个不停的男娃哄着,转头却发现竺晨风不见了人影,追出来一看,见她躲到了远处的树下,扶着树干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晨风,你怎么了?哪儿难受吗?”突然想起她是失忆的,也是流离在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家,金玉露担心她被方才那一幕刺激到。 离明伦堂远了些,竺晨风脑子里的声音渐小,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至少没有方才的冲击力那么大,她才得以喘息,胸口泛起的恶心反胃也有所缓解。 “没事,就是见不得那个场面。”她挤出一丝苦笑,低头去看金玉露怀里这个宝宝。 小娃娃这会儿已经不哭了,睁着睫毛长长的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们。 竺晨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幸亏他们还不懂事,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不至于留下心理创伤,里边那些姑娘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痊愈。” “心理创伤?”金玉露不解地看着她,虽然对这个词似懂非懂,但大概能猜出什么意思,跟着叹了口气,“哎,那些拐子真该被活剐了。” 旁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循声望过去:“诶,是周夫人。” 竺晨风跟着回头,是周管事带着几个大婶过来,估计是来看护这些婴儿的。 “晨风,外边冷,咱们进去吧。”金玉露拽了拽她。 竺晨风还是有些望而却步,便道:“我不会哄孩子,帮不上忙,你回去吧,我去厨房煮一些米汤来给小婴儿喝。” 她脚步匆匆地回了厨房,姜老三已经快把饼全都烙完了,那些饼子没有她擀得那么薄,但总算还是柔软好咬的。 竺晨风让他自行把饼送过去,淘洗了一碗大米,架上一口干净的锅,开始熬煮米汤。 一个人坐在远离明伦堂厨房里,周遭彻底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那些哭嚎声,可是她的脑海里还是不断回响着那些声音,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父母去世的那段无依无靠的时光。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虽然她觉得自己早已经走出来,可确实被刺激到了。 本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现世里给了自己一个家,以后就可以安稳生活,谁知一下子穿越到了这个世界,身份身世不明,又要从头来过,不知是否有危险潜伏在前边。 仔细想想,穿越过来好像不过几天,却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她一直把自己搞得十分忙碌,每天倒头就睡,顾不上去想一些有的没的,但情绪还是主动来找她了。 倒不至于大起大落,就是有一种酸涩无助的感觉堵在喉头,不上不下的,让她眼眶发酸。 明杨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就看到小厨娘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抱着膝盖坐在炉火前发愣,一向笑容甜美的脸上挂着些许悲意,被火光映着的眼睛亮得不同寻常,像是含着将落未落的眼泪。 她一定是看到那些被救回来的人,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她并非没有因为失忆而难过,只是她把这一面藏了起来,不愿被人看见。 看到那双总是蕴含笑意的眼睛轻轻一眨,顺着垂下的长长睫毛,有大颗泪珠突然滴落,明杨觉得心尖像被谁掐了一把,不轻不重地泛起一阵酸疼。 他深深地看了竺晨风一眼,脚步更轻地退到院中,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问道:“有人在吗?” 听出来是县令大人,竺晨风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应了声:“在呢,大人请进!” 幸好只是掉了两滴眼泪,应当不至于被人看出来。 明杨得了准许,这才再次走进门里:“就你一个人在?” “是啊,大人是不是饿了?”竺晨风对他淡淡笑了笑。 私下里爱扮成纨绔子弟的明大人一反常态地穿了件朴素的灰蓝色小袖衣袍,应当是这两天在外任务需要他隐藏行迹,才如此低调行事。但他实在是一表人才,这样的粗布衣衫也能衬得他面如冠玉,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比起之前的满身罗绮,现在他看上去有那么一种洗尽铅华的美。 明杨见她眼睛还红着,便想打趣逗她一逗,缓步走到她面前,挑眉道:“为何这么问,难道本官看起来像饭桶么?”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竺晨风腹诽,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里是后厨,来这里不是找吃的,那又是做什么?难道是大人要亲自下厨?” “本官可没有竺姑娘这样的技艺,就不班门弄斧了。”明杨向灶台望了望,“的确是因为饿了才来的,忙了两天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你这边刚给被救下的人准备过晚饭,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剩下的可以拿来填饱肚子。” 竺晨风返回熬着稀粥的锅边,拿起汤勺搅了搅,想着香菇鸡肉焖饭还剩一口,不好让大人吃,羊肉汤还有,但面条没了,葱花饼也被姜老三全都拿走,这一天下来做了那么多吃的,竟然没有什么能立刻拿出手的。 “剩饭没有了,要是大人还能等的话,我很快能包出一碗馄饨,纯羊肉馅儿的,正好有羊肉汤做汤底。您喜欢吃吗?”她回头看着明杨,“您要不喜欢,其他馅儿的也行。” 明杨闻言, 31. 三一 馄饨 [] 竺晨风想打人的手蠢蠢欲动,恨不得把手里的面团糊这位难缠县令一脸。 不肯夸奖就算了,还要嫌弃我! 她扭过头去,杏眼圆睁,看着明杨那张俊脸,心头陡然窜起来的火消了一半,心道算了,这猫本就破事多,看在他刚为当地百姓尽了义务,暂且放过他。 “不好意思,熏着大人了。”竺晨风阴阳了他一句。 明杨自然听出她不高兴,正想解释,然而这会儿金玉露说着“晨风,米汤熬好没有”,踏进了厨房大门。 看见县令大人姿态亲昵地站在竺晨风旁边,她瞪圆了眼睛,愣了一愣,一个原地转身就往外走。 竺晨风立刻喊住她:“玉露!来,帮我系一下围裙!” 她说着过去追金玉露,而明杨原本是打算帮她系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系带,这个时候却倏地落空。 他伸出去的右手轻轻攥了攥,遗憾地垂下,遮掩失落一般地背回身后。 金玉露被叫住,先是回头看了眼明杨,接着低下头,一边帮竺晨风系好围裙,一边轻声问:“你跟大人在干嘛?” “本来想让他帮我系的,正巧你来了,就不麻烦他了。” 竺晨风心里怨念,哼,省得让人嫌弃! 被误会的县令大人负手而立,表情淡淡地提醒:“米汤应该好了。” 竺晨风凑到灶前看了眼,见米粒已经熬煮得开了花,米汤浓郁,便对金玉露道:“可以了。” 金玉露这才过来,先对让到一边的明杨屈膝行了礼,然后找了个砂锅,拿起勺子往里舀米汤,看她在和面,便问:“你在做什么?” “羊肉馄饨。”竺晨风偏头冲她笑,回去继续揉面,边揉边说,“羊肉剩的不多了,我打算明早给大家做猪肉馅的馄饨。” “好啊,反正你做什么都好吃。” “明伦堂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大家都吃饱喝足,情绪好一些了,很多孩子都睡了,周管事给我们找了间空庐舍,把奶娃娃抱过去单独安置,免得他们半夜醒来哭,吵到别人。” 竺晨风“嗯”了一声,回头歉意地跟她说:“我确实不擅长照顾人,这次帮不上忙,你帮我跟管事说,要吃要喝尽管来找我。” “嗐,用不着咱们,他找来的几个婶子比我们会照顾,我把米汤送过去也就没事了,他们那边有炭炉可以温着,不用总来厨房。”金玉露盛好米汤,把砂锅盖子盖上,看了一眼在旁边安静站着的明杨,又行了个礼,跟竺晨风小声说,“我走啦!” 竺晨风冲她一点头,把和好的面放在盆里饧,趁着手还干净,拿了羊肉过来切碎,咣咣咣地开始剁馅,她沉浸在做饭的快乐当中,把县令大人给忘了。 明杨倒是完全不介意,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坐在条凳上,默默观察她,或者说是欣赏。 这个女子十分有趣,举手投足潇洒自在,动作利索,看她做饭也是一种享受。 竺晨风打算做纯羊肉馅的馄饨,里边不加任何菜,把肉馅剁好之后,加入葱姜、盐、白胡椒粉、鸡蛋清还有适量的水抓匀,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上劲,直到肉馅吃饱了水,变得细腻粘稠,就把饧好的面取出来擀薄,切成平行四边形的面皮。 一切就绪,立刻开包。 比起饺子,她更喜欢吃馄饨,平时在家也经常做,唯一区别是买现成的皮子,就不自己动手擀了。买来的馄饨皮不太容易粘,包上肉馅以后还得在皮上蘸水提高粘性,免得下锅的时候破开,自己擀的皮就没这种困扰。 挖起一团肉馅放在馄饨皮上,斜边对折,沿着馅料周围捏和,再把两头空出来的角往中间捏到一起,一只元宝状的馄饨就做好啦! 明杨一手撑在桌上,托着侧脸看她,像上次包水煎包一样,小厨娘纤纤十指十分灵巧,先这样再那样,漂亮的馄饨就诞生在她手中。 这馄饨包得不小,一个个圆鼓鼓胖墩墩,快赶上饺子大了,跟平时他吃的小馄饨不太一样,看着就很扛饿。 直到包了三十个,竺晨风才反应过来,回头张望了一下,找到了坐在桌边的县令大人,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但她没为方才的冷落解释什么,只是问道:“大人,您吃多少个能饱?” 明杨旁观的时候默默数着数,此刻看着那些胖馄饨道:“再包十个吧。” 竺晨风应了一声“好”,心里却还纳闷,记得这位帅哥平时饭量不大,怎么今天这么能吃? 包好最后十个,锅里烧上水,她去看了眼存着纯羊肉汤的那个锅,见汤还热着,便不用再拿出来单独加热了。 水开后将馄饨下进去,用漏勺背面将它们轻轻推开,取一个碗,碗底放上些盐和白胡椒粉。 “再加一个碗。”明杨的声音突然响在身侧。 竺晨风一怔,不解地回头看向他。 明杨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怎么,又让我一个人吃?一人二十个,应该够了。” “还有我的份?”竺晨风有些意外,不过说来她确实饿了,从下午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只跟着孩子们一起吃了点菜饭,之后也没顾上再吃什么。 但她谨慎地问:“长信和冷烟呢?会不会饿,要不给他们留着。” “他俩各自有任务,不会来厨房。”明杨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疲惫的神色,“我也是抽了一会儿功夫过来,吃过饭后还要回县衙监审,有人陪着一起吃,显得比较热闹。” 气氛组是吧,竺晨风懂了! 她将两只碗并排放到托盘上,碗中放入盐和白胡椒粉,盛出一点乳白的羊肉汤均匀放进两只碗中,将调味料化开,锅里的馄饨已经浮了起来,用漏勺将它们盛出到碗里,再盛半勺带着羊肉的肉汤添进来,两碗馄饨就好啦! “大人,能吃香菜吗?”她试探地问。 明杨点头:“适量即可。” 竺晨风指了指灶台上边之前给羊肉汤面准备的香菜碎:“那您自便。” 明杨:“……” 行吧。 他抄起筷子,夹了些香菜放进自己的碗里,然后又把手背在身后,看着竺晨风。 竺晨风也看着他:“好了?” 明杨点头,又问:“你不加?” “我不是很爱吃香菜。”竺晨风淡淡笑,“羊肉本来的香味儿就足够了。” “这倒是。”明杨赞同道。 两人继续你看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大眼地僵持了片刻。 明杨下巴指指托盘,又往桌子那边一甩,示意她可以端过去了。 竺晨风:“……” 忘了这位是少爷了,必须服务到位。 她任劳任怨地端起托盘,走到桌边放下,又彬彬有礼地向明杨屈膝道:“大人请坐。” 明杨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直觉自己没做错什么,可这人说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难道还在为方才的事情不悦? 最佳的解释时机已经过了,再提起似乎不妥。 竺晨风把他那碗端出来,放在他面前,腾出托盘,又去取了调羹,拿了盐罐、白胡椒粉罐子、香醋瓶和辣椒油放在桌上:“请大人随喜调味。” 明杨轻轻一点头:“好,不必忙了,坐下吃吧。” 他拿起调羹,先舀了一勺羊肉汤送进口中,细细品味,羊肉香味浓郁,熬出的汤也十分醇厚,只用简单的盐和白胡椒调味,配上香菜的清香,辛香微辣,非常好喝。 接着再舀起一块羊肉,送进口中,还未来得及品尝,就见竺晨风并没在自己对面坐下,而是转身跑了。 “你 32. 三二 酥酪 [] 尽管炉火不旺,但这一会儿也已经将牛奶煮开了,竺晨风用抹布包住砂锅手柄端起来,拿到了门外窗台上放着,让它尽快冷却。 “烧开又晾凉,这是要做什么?”明杨吃饱喝足,拿出帕子来擦了擦嘴,他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觉得十分熨帖, 竺晨风也吃完了,将所有餐具及调料用托盘收走,用抹布将桌子擦干净:“这样是为了让牛奶更浓稠一些,也更香醇。” 当然还为了杀菌,但这个概念说出来不好解释,就先不提了。 见明杨站起身来,似乎是要离开,她连忙又道:“大人,能不能稍等一会儿再走?” “哦?还有何事?”见她挽留,明杨心里道,“她果然舍不得我,一晚上若即若离,现在还不是露出本来面目。” 竺晨风听了这心里话多少有些无语,又觉得好笑,但没打算解释。 不过都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心理活动罢了,于双方无碍,没必要多生事端。 她淡淡笑道:“熬煮牛奶是为了一道甜品,很快就好,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明杨心中惊喜道:“果然是给我的!”但面上表情如常,“本官事务繁忙,还需要多久?”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竺晨风险些将“二十分钟”脱口而出。 明杨点头:“这点时间倒还有。” 竺晨风先拿了一只碗,取干净、网眼细密的蒸笼布垫在里头,在把从市集上买的醪糟取出来,用汤勺舀了稀一些的放在布上,将蒸笼布收紧,过滤出醪糟汁。 接着她把炉火勾旺,锅里添水,把蒸架放进去。 明杨吃得有些撑,不想坐着,便一直站在不远的旁边安静观看,心里絮絮叨叨: “她到底在做什么好吃的?” “倒是怪会吊人胃口,真是古灵精怪。”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公务上的事,别看大人平素话不多,内心小剧场很是丰富。 竺晨风嫌脑子里吵,决定让他收声,也是时候问出自己关心的问题:“大人,这次拐子们是都被一网打尽了吗?” “不错,经过两日来的跟踪,已经彻底捣毁了这拐子的窝点。”说到这次的成功,明杨心里压抑不住兴奋。 他上任半年多,还没有经手过这样的大案,当然没有案子更好,但既然发生了,能够将坏人一举成擒,自然令人非常有成就感。 竺晨风去门外,把彻底晾凉的牛奶端回来,接着好奇问道:“一共抓了多少人?” 明杨语气稍有些沉重:“十五人,有几个是专门在周边州县拐人的,有几个负责接头,剩下的人则负责看守。” “这些人真是该死!大人你可不要放过他们。” “本官一定会遵循律例,从重处理。” 竺晨风冲他笑:“蓬云县有您这样负责任的父母官,可真是百姓之福。” 望着小厨娘明媚的笑容,明杨心情愉悦,谦虚道:“这是本官职责所在。” 竺晨风打开砂锅盖子,用一根干净筷子挑起最上边一层奶皮,一只手在下边接着低落的奶液,将奶皮送到他面前,半开玩笑地说:“大人,这两天亲自出马抓坏人实在辛苦了,这个奖励你吧。” 明杨:“……” 这女子真是大胆! “哈哈,跟您开玩笑。”竺晨风听着他的心声,看到他脸上险些没绷住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已经凉了,不太好。” 正当她要把手收回来的时候,明杨突然接过筷子,动作迅速地偏头将奶皮送进了嘴里,只要速度够快,就不会不够优雅。 他轻轻抿唇,神情庄重,仪态端庄,仿佛刚才撸筷子的那个不是他,此刻双手背在身后,认真道:“虽然是凉了,但依旧奶香醇厚。” 竺晨风属实没料到他能来这么一出,而且快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只是一眨眼,整套动作就完成了,看都没看清。 明杨第一次看到她怔愣的模样,被可爱得心里有点痒,抬手做了个要弹她额头的手势,但是并没有真正碰到,就把手重新背到了身后,忍着笑意催促道:“要做什么就继续做吧,别浪费时间。”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竺晨风快速将冷凉的牛奶分别盛入两个小碗,按照三比一的比例,加入过滤后的醪糟汁,搅匀之后,打开锅盖,将它们放在蒸架上,同时分别在碗口上扣两个平平的小碟子,防止水滴进牛奶里。 明杨觑着她的动作,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糖蒸酥酪?” 竺晨风还正在琢磨一会儿跟他怎么介绍这个老北京奶酪,没想到现成的名字就送了上来,惊讶道:“大人知道?” “这般常见的甜食,本官还是见过的。”明杨见自己猜中了,表情微微得意。 竺晨风连忙道:“大人定然吃过,我只是没想到,您光看做法就能分辨出来。” “你当本官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既是喜欢美食,自然要了解它们的做法,本官看过的食单也不在少数!”在学识和见识方面遭到质疑,状元郎不乐意了。 哎呀不好,猫咪炸毛,要顺毛捋。 “是我失言,大人见谅。其实说起来,若论烹饪,我只是野路子,既没有姜师傅那样扎实的基本功,也不太懂得饮食文化。不如这样,若是大人您看到食单上有自己感兴趣的佳肴,可以拿来让我试做,如果做得出来,能让大人高兴,我也算是学到一手。”竺晨风连忙祭出招牌笑容。 明杨身为状元,又是首辅之子,自然是学富五车、见多识广,他本身有足够信心,不怕别人质疑,却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下子没压住火气。 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被眼前人看低。 他本不是易怒的人,那火气不过是一闪而过,而且,面对那么可爱的笑脸,也很难真正生气。 明杨轻笑一声:“算盘打得倒是很响,看来你不光识文断字,算学也学得不错。” “活到老学到老嘛!”竺晨风坦诚道。 但听她提起自己是野路子,明杨不由问道:“过了这几日,你是否记起过往的零星片段?还记得你是为何学厨吗?” “一点也不记得。”竺晨风只能假装郁闷地叹息,“可能就是因为喜欢,下厨的时候觉得很开心。” “不曾听闻有人寻亲?” “没有啊,李寞夫子说帮我留意,并未听她提起发现寻亲的布告。” 明杨点点头:“若是县衙收到什么情况,本官也会通知你。” “多谢大人!” 话是这么说,但明杨心里却嘀咕:“难道那拨人也没有找她?送了个人进了义庄,现在人突然不见了,他们不觉得奇怪?还是说我判断错误?” 听到他这话,竺晨风也同样觉得奇怪——我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如果是的话,我这原身到底经历过什么? 最好别有什么血海深仇,我只想平静生活。 既然县令大人隐藏行踪,两人间也还没挑开这层你“你知我知、但你不知我知”的窗户纸,竺晨风也就不便追问了,相信时间会告诉自己答案。 约莫一炷香时间匆匆而过,关火又焖了一小会儿后,她将锅盖掀开,一边吹开水蒸气,一边用干净笼布包着手,将其中一个小碗捧出来,放在灶台上,小心翼翼掀开上边盖着的盘子,看到碗中的牛奶已经成功凝固,高兴地拍了拍手:“耶!” 见她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如此开心,明杨深受感染,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我买的醪糟里边本来就含糖,便没有再额外加糖,若是大人那里有糖桂花或者蜂蜜,可以放一点调味。”竺晨风把另一碗端出来,见同样成功,松了口气,“放在室外彻底凉透,会凝固得更好,风味也更佳,晚上若是需要熬夜,可以吃一点调剂心情。” 她找了个单层的食盒,把两个碗放进去,小盘子盖好,再把盒盖压上:“大人是习武之人,走路稳当,这酥酪凝固得不错,拿回县衙应当没问题。” 明杨垂眸,目光 33. 三三 独食 [] 炭炉里火正旺,这才没一会儿,就把陶罐烤透了,里边红烧肉的香味儿散了出来,咸中带甜,令人垂涎欲滴。 明杨才刚吃饱,其实并不饿,无奈这小厨娘做饭手艺实在高强,闻着就想咽口水。 尽管魏中宵非常不情愿,但还是客气地问了一句:“大人,您要尝尝吗?” “不了,这分量本来就不多,你也辛苦了几天,好好吃一顿吧。”明杨心里不爽,不是给我的我才不要。 他说罢顿了顿,又道:“今晚加把劲,把犯人都审完,等此案一了,本官自当给你们放假休息。” 魏中宵闻言,抱拳道:“是,大人!” 明杨一点头,转身离去,长信通知完几个房的捕快,见自家少爷走了,便快步跟上。 也不知道少爷有什么急事,步子走得这样快,连他都险些跟不上。 跟着进了知县廨的书房门口,明杨突然停下脚步,长信没刹住脚,一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哎哟”了一声。 “少爷你怎么不走了?”他捂着发酸的鼻子说。 明杨看了看桌上的食盒,转过身来尽可能地挡住门口,若无其事地问:“冷烟呢?” “回来歇下了呀。”长信揉了揉鼻子,“你不是说她受苦了,让她好好休息。” 明杨点点头:“这两天你也遭了不少罪,也去歇着吧。” “你要通宵吗?我陪着你呗。”长信犹豫,“不然你一个人多惨。” 明杨抬手弹了弹他的脑门:“少装,以前我挑灯夜读,不知道谁在榻上睡得直打呼。” “那我也是陪着你了呀!心意是最重要的!” “不用了,你别在这里吵我就好。”明杨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走,“去睡吧。” 长信觉得十分奇怪,少爷自有一套把别人当摆设的本事,只要他专心沉浸在一件事里边,谁也妨碍不到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于是他假意答应:“好吧,那你也要注意休息。”接着便大步离开。 明杨见他走了,这才进了书房,将门关好,走到桌前坐下,轻手轻脚打开食盒,将那碗糖蒸酥酪取出。 竺晨风说让他加糖桂花或者蜂蜜,他手边并没有,醪糟里有糖,想必也不用另加糖。 已经彻底冷却下来的酥酪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凝固,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乳白色的表面泛着莹莹微光,比镜面还要平整,酒香与奶香交相呼应。 明杨拿起食盒里的调羹,恶趣味地用勺底在酥酪表面轻轻一敲,那柔软的白色膏体便轻轻颤动了一下,更显柔滑。 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才极为不舍地破坏了眼前的画面,从边缘挖了一勺,送进口中。 没有另外加糖,却意外地甜度适中,醪糟的甜味和牛奶的奶味结合紧密,入口爽滑,轻轻一抿就化掉了,留下一抹清甜在舌尖,也在心头。 从方才那一片糟乱的刑房回来,吃上这样一口沁人心脾的甜品,明杨感觉身心都被净化了,闭上样微微仰头,细细回味这冰爽的感觉。 殊不知,此刻在书房外的窗下,长信的眼睛透过窗缝,将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 哼哼,少爷果然有古怪,费心把我赶走,原来是在吃独食! 肯定是晨风姐姐做的美味! 少爷你变了!心里没有我了! 当晚明杨并没有派人去给那些被救女子和孩子记录口供,等到第二天中午午饭后,她们的情绪大多稳定下来,才安排冷烟带了几个面相比较柔和的小吏过去,尽可能地把她们的名字、家乡等寻亲信息记录下来。 李寞也过去帮忙,带着劝学班的小孩子们去明伦堂活跃气氛,现场果然轻松了不少,被救下的女孩子们排队挨个儿登记,阐述完情况的人就跟小萌娃们一起做游戏。 大家玩什么的都有,跳格子,跳大绳,孙莽、尹玉宝他们则跟一个比较大的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云苏小小一个在队尾,活动量最大,很快就体力不支,没抓住前边谢福丹的衣服,一下子被甩到了一边,落进一个人的怀里。 她仰头向后看,甜甜地笑了起来:“晨风姐姐!” 距离午饭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估计读心术已经失效,竺晨风才敢过来,果然这会儿脑海里一片清净,听不到什么心声了。 “玩得这么开心?”她笑着摸了摸云苏的小脑瓜,感觉手里潮乎乎的,“出了好多汗,小心别伤风感冒。” 云苏正开心,摇摇头说:“不会的啦,我们一起玩吧,你来当鸡妈妈好不好!” “好,我护着你们!” 竺晨风调整了一下小鸡仔们的顺序,让云苏紧跟着自己,其他人按照从小到大排列,个子最高的孙莽在队尾。 前边当老鹰的是一个十五岁的被救来的女孩子,本来还愁眉苦脸的,跟大家玩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只不过抓来抓去,她始终抓不到“小鸡”,多少有些挫败感。 就在这个时候,在队尾的孙莽突然“掉队”,像是脚下不稳,滑倒在地,“老鹰”立刻跑过去,一把将他按住,女孩子高兴起来:“抓到你了!” “姐姐真厉害!跑得好快!”憨憨的小胖子盘腿坐在地上,笑呵呵地说,“我输啦!” 别的孩子们只当他真的摔倒,可竺晨风看得清清楚楚,孙莽分明是被故意抓到的,这演技不能再生硬了。 而在他的带领下,队尾的几个男孩,谢福丹、尹玉宝,还有另一个小朋友,纷纷佯装失误,被扮演老鹰的女孩子抓住,竺晨风身后还剩下四个小女孩。 尹玉宝被“俘虏”后,和孙莽一起排排坐,喊道:“这下平手啦,姐姐们真棒!” 剩下的女孩子们一起欢呼起来,竺晨风却有些眼眶发酸,这些孩子是真的质朴善良,好像寒冬里的小太阳,一个个都散发着温暖的光。 “我来啦!我们来踢毽子吧!”金玉露干完活,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她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看到这么多人一起玩,更要激情参与。 竺晨风笑道:“你有毽子吗?” “当然有啦!”金玉露从杂役罩衣底下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色彩缤纷的鸡毛毽子,在手里掂了掂,得意道,“正想和你们玩呢,这两天一直带在身上。” 云苏蹦蹦跳跳地拍着手:“太好啦,我们一起玩!” 竺晨风指挥大家站成一个圆圈,互相传着踢,这些孩子们一看就习惯于玩这些,一个个踢得很不错,还能踢出花来。 她当然也不怵,毕竟自己小时候在福利院也是踢遍天下无敌手,现在可能是有点生疏,但是人在江山在,熟悉一下就行了。 其他没参与的孩子们也纷纷围过来观看,随着一轮一轮地淘汰,最后就剩下了四五个人,其中就包括竺晨风。 明杨走到明伦堂前的时候,就听到那里传来一阵阵喝彩声,热闹得像是在过节。 长信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好奇道:“那是在干什么?” “好像在比赛?”冷烟猜测道。 周管事得了信儿,一路小跑过来迎接:“大人您来了!” “过来看看大家,这些女子和孩子还好吗?”明杨问道。 周管事忙不迭地说:“好着呢,方才李寞夫子过来帮忙登记,带了劝学班的学生过来,现在他们一起在比赛踢毽子,您听这热闹的,哈哈!” “原来如此。”明杨淡淡笑道,“那我们过去看看。” 他并不知道竺晨风也在,转到堂后空地上,第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小厨娘正在大家的欢呼声当中踢毽子,只见她轻盈如蝶,敏捷如燕,裙角被腿上动作带得上下翻飞,那五彩斑斓的大花毽子就在她身前身后起起落落,当真被她玩出了花来。 冷烟看着也不禁感叹:“竺姑娘这身手,真是练武的好苗子。” 明杨的目光不可自控地落在竺晨风身上,她恣意绽放的笑脸,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花,金灿灿的阳光将她映照得熠熠生辉,很难不引人瞩目。 竺晨风踢得满头大 34. 三四 点心 [] 接下来几天,明杨就没有再往社学跑了,一直坐镇县衙,处理这件案子的后续。 暂住社学这边的女子和女童们都提供了自己的信息,她们都是附近州县的百姓,离家不算太远,县衙将情况汇总之后,安排了若干小吏出城,联系当地里长,挨家挨户送信,通知她们的家人来领人。 有离得近的已经过来把孩子领走了,家人相见抱头痛哭,场面令人动容,也令人为她们感到庆幸。 这事儿传得蓬云县尽人皆知,百姓们都夸明大人体贴入微、心思细腻,想到把孩子们安置在文庙,那里环境单纯,能让她们很快心里安生下来,不再惊慌失措;顿顿饭管饱又好吃,还有郎中来看诊,这么冷的天,又遭过那么大的罪,孩子们都全须全尾,没有一个伤风感冒的,爹娘见了都深感安慰。 五六天之后,人陆续走光了,明伦堂也被打扫干净,恢复了本来的模样,被初冬暖阳照着,一片宁静祥和。 只是那几个男婴麻烦了些,他们还太小,不会认人,怕布告贴出去后会有浑水摸鱼者来骗孩子,明杨先让认人的家庭仔细说出孩子身上的特征,又派捕快去他们家乡四邻核对,确定无误后才将孩子转交。 另一边,他查到已经被卖出去的那些人去了何地,连同当地父母官,将人尽数救了出来,并且查封了这些非法购买人口的场所。 但那都不在蓬云县的管辖范围内,明杨只是提供线索、协同执法,他派典史带人出了两天公差,等事情都落实之后就回来了,如何安置被救人员,犯法的人如何被问罪,就不归他管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将抓捕的拐子们过堂,要让他们当众受审。 这几天来,竺晨风也有所思考。 她觉得自己读心这个金手指,天天就听身边人的心声,多少有点可惜了,最好是能像那天帮忙审讯时那样,好钢用到刀刃上。 但上次自己的举动太过惊世骇俗,未必还有下次的机会,毕竟自己身为社学厨娘,总要去衙门听刑讯逼供也不太合适,若是听公审,也不太适合在堂上直接发言。 这读心术能用到的情况,无非就是寻常生活中,街头巷尾的一些小纠纷、小偷小摸小案子,虽说作用未必很大,但只要能帮到人就是好事。 鉴于金手指的激活需要对方吃自己做过的食物,她又不好那么赶巧请嫌疑人吃饭,寻思着做点便于携带的糖果、小吃,到时候请人吃也好,硬往人嘴里塞也好,总能起到点作用。 于是她决定先做几样出来试试,初步选定的是沙琪玛、糖雪球和粔籹(注:都读半边)。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竺晨风煮了一壶奶茶给自己和金玉露提神,然后开始施工。 在现世,她也是偶尔看了个美食up的视频才知道原来沙琪玛这么好做,便立刻跟着复刻,没想到一次成功。 这种小点心松脆酥软,老人孩子都适宜,很适合做给社学里的学生和夫子们吃。 前边的步骤跟做手擀面几乎一致,只不过和面的时候要加点碱面,方便像油条一样下锅炸。 青红丝就算了,一是没买到,二是她懒得做,三是不好吃——其实什么都不放也行,但第一次呈现给大家,竺晨风希望能够惊艳到他们,外形上还是有所要求。 她反复思量,买了橙子蜜饯和绿色葡萄干回来,当做高级替身。 “晨风,你到底要做什么呀?”金玉露一边帮她切碎蜜饯,一边好奇地问。 “先保密,待会儿你就知道啦~” 鸡蛋、碱面和面粉,一点水都不用加,揉成面团之后放在一边饧发,等到面团变得光滑润亮,便将它擀成薄片,一层层叠起来,从头“咣咣咣”地将它切成细细的面丝,比手擀面还得细点才成,切好了之后用手抓散,放在案板上备用。 金玉露此刻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你该不是要做鸡蛋面吧?不对,这么弄面会不会太硬?” 竺晨风笑而不语,锅中倒油,油不用烧得太热,差不多三四成就得,她手里抓起一把面丝,笑眯眯地说:“看着,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啦!” 面丝被扔进油锅里,锅中本来平静如镜面的热油瞬间爆发出密集的大泡,将它们全部包裹住,下一瞬间,被油炸过后膨胀成两倍大的面丝,不,现在能叫面条了,如同水怪出水一般从油锅里涨了出来,颜色浅黄,十分漂亮。 金玉露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老天!这是……小油条吗?” “哈哈哈,你这个说法很特别!”竺晨风朗声笑道。 她用漏勺把炸出来的面条全部捞起,沥干油之后,放进了早就准备好的瓷盆里,然后另起一个锅,加入水和白糖,开始熬糖。 熬的时候不能过于频繁的搅动,避免白糖反沙,糖水熬到发亮,倒上一小碗蜂蜜继续熬煮,等糖浆发黏、能够拉丝的时候,同时把案板上的面粉扫干净,稍微撒点黑芝麻在上头,起到防粘的作用。 “宝贝,我往面条上浇糖稀,你就跟着迅速搅拌,把它们搅匀,不然就结团了。”竺晨风道。 金玉露双手各拿一双筷子,点头道:“来吧!” 竺晨风用炒勺舀起糖稀一点点浇在上边,金玉露快速翻拌,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很快就把这浅黄色的面条拌匀了。 面条膨胀后变得非常酥脆,搅拌后便断成了一小段一小段,看起来很像干净的豆腐猫砂。 想到这一点,竺晨风禁不住乐了,这可不能说,说了大家就吃不下了。 沾了糖稀的面条丁变得绵软粘稠,易结成块,得趁机定型。竺晨风赶快把它们倒在案板上,利用菜刀这样平整的工具,将它们整成长方体,在表面均匀地撒上切碎了的果脯,红红绿绿的煞是漂亮,然后将另一个小一点的案板盖在上边,将整个面条块压瓷实。 将案板掀开的时候,金玉露又忍不住“哇”了一声,感叹道:“真好看!” 米黄色的面条块错落有致地叠在一起,四四方方的确美观,表面十分光亮,好像一块玉雕,橙色和绿色的果脯丁镶嵌其中,仿佛玉雕上镶嵌的彩色宝石。 这效果让竺晨风也十分满意,她手起刀落,将整个大面块切成了一个个长方形小面块,拿起一个递给金玉露,笑道:“萨其马,第一口给你尝。” 金玉露早就忍不住口水了,接过来还有些温热的点心,嗷呜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立刻道:“好吃!真好吃!既酥松又绵软,甜得还很适中,而且基本不用嚼,有种入口即化的感觉!” 竺晨风也拿了一块尝尝,确实算是成功,没有翻车。 正面的橙子蜜饯和葡萄干酸甜适口,背面沾的黑芝麻跟鸡蛋面被炸过的香气相得益彰,十分香甜可口。 “你说这个叫什么?萨什么马?”金玉露吃掉半个才想起来追问,“怎么这么怪,不应该叫炸面条么?或者叫……甜玉酥!像玉石一样,甜甜的还很酥软!” 竺晨风笑了起来:“你取名字倒是很生动形象!它叫萨其马,是一个民族的传统点心,名字是他们的语言,按发音翻译过来的。” 金玉露好奇道:“是什么民族?我知道吗?” “女真族,你听说过吗?”竺晨风问。 “好像听说过,但我记不清了。”金玉露又拿了一块萨其马咬了一口,憨憨地笑,“我没念过什么书,好多事都不知道。” 竺晨风捏捏她鼓起来的腮帮,笑道:“没关系啦,生活开心最重要。” 食盒里垫油纸,把做好的萨其马一块块码在里边,再盖好盖子,免得它们被风干,接下来再做糖雪球。 两斤山楂洗干净,去掉果把果核,充分洗干净之后擦干水分,放在一边备用。 干净的锅里放糖,加适量水,用小火熬煮,看着糖水从密集的大泡变小泡,两个姑娘用湿抹布包住锅把,一起把它搬离灶眼。 竺晨风拿一颗山楂沾了一点糖浆,跟另一颗山楂挨了挨,见能 35. 三五 关照 [] 长信一直陪在明杨身边,最近也跟着忙了个颠三倒四。 他毕竟是跟着状元郎一起念书念大的,就算学到的东西打了对折,比起县衙的小吏们也不差,这几天整理文书整理得脑袋发晕,到了傍晚才找了个借口出来透口气。 天气越发冷了,又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辰,街上行人稀少,摆摊的小贩也扛不住冻,早就收摊回了家。 于是街头几个穿着红色罩衫的小萌娃就比较显眼,尤其旁边还站着个穿着牙白罩衫的魏子涵,他们排成一字长蛇阵,远远看过去,好像一串放倒了的红灯笼。 魏子涵走在最后,身前是小云苏,俩人手里都提着一串油纸包,乖乖地没有打开,前边三个小男孩就不一样了,把打开的油纸包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吃。 “这萨其马真好吃,为什么我听都没听过!”孙莽边吃边感叹。 “妈呀,这会儿能吃上糖雪球,我觉得要过年了。”谢福丹腮帮子鼓出一个圆圆的小球。 “炸面圈也好吃,糯糯的,甜丝丝的。”尹玉宝使劲儿嚼着粔籹。 长信看得眼发直,直接横穿街道向他们走过去,努力吞了吞口水:“你们在吃什么?”没等他们回答,下一句已经跟上,“能分我一口尝尝吗?” 明杨也在书房里待得头晕眼花,看夕阳西下,走出去在院子里散步,放空一下脑袋,顺便欣赏欣赏美景。 没走几步,便见长信蹦蹦跳跳地回来,神情十分雀跃,手里还拎着一串纸包。 “出去买零嘴了?”看见他上唇沾着一圈白,明杨无奈,“擦擦嘴吧,太不得体了。刚吃了什么?” 长信高兴地把纸包递到他面前:“晨风姐姐做的点心,魏子涵他们几个小孩匀给我的,说是要感谢少爷您最近为了拐子案辛苦操劳,保护百姓安全。” 明杨脸色骤变,先接过纸包,接着狠狠在他手背上抽了一掌:“混账,怎能与百姓争食?还跟小孩子抢吃的!立刻送回去,之后回来领罚!” 长信怔了怔,立刻觉得委屈。 他与明杨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虽说心里知道主仆有别,但他也是真的把对方当兄长看的。明杨向来待他和冷烟很好,从没有对他发过脾气,今日这是怎么了? 是,当官的不能勒索百姓,这他是知道的,可这只是一点零嘴而已,还是孩子们主动给的,跟索贿毫不沾边,而且还很有官民一家亲的意思,怎么到少爷这里,好像事情很严重似的? 是不是太夸张了? 少年不情愿地瘪着嘴,杵在那里不肯动。 “还不快去?!”明杨把纸包递过去,厉声道,“再去街上买一些补偿给人家,你自己掏腰包!” 长信见他真动了气,不敢抗命也不敢回嘴,垂头丧气地拎着纸包走了。 他回去街上转了个遍,好些铺子打了烊,没打烊的那些卖的都是些寻常果脯瓜子,没有竺晨风做的那些好吃,最后他转念想,反正自己是要掏钱的,还不如去找正主,说不定还能蹭些好吃的。 至于领罚,当然是拖得越晚越好! 于是长信便跑去了社学后厨。 大家刚吃完饭,一人吃着一个糖雪球消食,厨房杂役们优哉游哉地打扫着厨房,竺晨风象征性地帮忙。 “晨风姐姐!你在就好了!”少年大步跨进门。 竺晨风看着他一脸沮丧的样子,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 长信低着头,老老实实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少爷让我把零嘴还回去,可我已经吃了一些,不够分了,别处也买不到,就想着来找你,看看还有没有剩的。” 听完之后,竺晨风哑然失笑,连忙安慰孩子:“别急,还有的,过来,我帮你包。” 萨其马和糖雪球还剩一些,本来留着自己吃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粔籹最好是现炸现吃,已经分完了,不过这没关系,临时再做也来得及。 长信也道:“做吧做吧,我在这里陪着你,反正回去就要挨罚的,我才不想回去!” “明大人这么生气?”竺晨风取了糯米粉和饴糖出来,洗手和面, “是啊!简直离谱!”少年抱着双臂站在旁边,满脸委屈,“不就是点小零嘴吗!” 最近跟竺晨风走动颇多,又因为她与明杨关系渐密,对自己也亲厚,长信便不把她当外人,当成了能够倾诉心事的姐姐。 “倒也不能这么说,‘事之成败,必由小生’,他应当是怕小事不管好,放任自流,容易铸成大错,是替你警醒。”竺晨风先是有些惊讶,之后很快便想明白了,“而且,你是他的亲随,现在不仅代表他本人,还会被人看成是县衙的人,你和那些孩子都天真无邪,可万一这些小事被旁观者添油加醋传出去,会连累到整个县衙。” “明大人身为本地父母官,自然首当其冲被人诟病;若别的小吏、差役有样学样,岂不助长歪风邪气?再有,万一此事闹大,有人要拿你们开刀,杀鸡儆猴,你身为‘始作俑者’,岂不是要被拿来作典型?到时候明大人也没办法护短。你家少爷是在他还能护得住你的时候护着你,也让你长点心。” “做官不易,不仅要考核政绩,还要考量德行,廉洁奉公是做官最基本的标准,明大人行得正站得直,问心无愧,自然也不能让身边人坏了规矩,你也不想他被你连累,对吧?” 长信看着稚气未脱,但也不傻,竺晨风说的这些他也听过不少,只是平时不往脑子里进,现在好似火折子一点就亮,明白过来。 少年这下彻底泄了气,抱着的手臂也松开,手指下意识地在灶台上划拉,低头嘟囔道:“我当然不想连累少爷,就是没想那么多,他们也跟我说过,虽然我们身在蓬云县,但京里也有很多眼睛盯着我们,被他们抓着小辫子,就要弹劾我们少爷和老爷——官场可真让人头疼,大家就不能只管好自己么!” 竺晨风和好面,把粔籹的环形面胚做好,锅里倒油,准备下锅炸。 “做官光靠自制力是靠不住的,就需要有监督机制,你可以说有的人这么做是别有用心,想要争名夺利,但有的人,也是希望朝廷多些清官、好官,才能造福百姓。”她递了个糖雪球给长信,笑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在其位就得遭其罪,哪有光享福不受苦的差事?圣上也不能随心所欲不是?当然这是针对好人而言,坏人就完全没这种顾虑。” 长信接过糖雪球咬了一口,心里有些内疚,又有些替少爷委屈,总觉得他这般正直的人应当活得更开心些,而不是时时刻刻瞻前顾后,累都累死了。 “姐姐,你想得真通透,跟少爷都想到一起去了。”他抿着舌尖酸甜,喉咙发紧,眼眶发酸,“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竺晨风盯着油锅,适时把面胚下锅,闻言只是一哂:“不记得了,可能以前读过书吧。” “我也读过书呢,还读了不少,怎么就不往这方面想。”长信一边吃一边自省,“以后我要好好为少爷分忧,绝不给他添麻烦。” 小书童只是伴读,又做不了官,念书自然念不到心里去,明杨自然不一样,身为官宦子弟,从小就志向高远,心怀天下。 而凭他的出身,就算不努力念书,也能得个荫官,可他不仅努力,还努力到拿了个状元。这般成绩,即便他天资聪颖,也得十年寒窗,能有此毅力,可见他抱负远大,心智极坚,的确令人敬佩。 竺晨风笑着安抚长信:“明大人也是极疼你的,不会真的怪你。” “这倒 36. 三六 过堂 [] 第二天下午申时初,打拐一案正式公审过堂。 这是蓬云县近年来规模最大、性质最恶劣的案子,明杨特意将过堂时间安排在这时候,就是为了方便百姓们前来围观,让拐子们接受众人唾弃。 到了时间,县衙大门打开,百姓蜂拥而至,围在了大堂门外,社学这边也倾巢而出,夫子们带着学生们前来听审——这还是竺晨风的建议,让孩子们接收一下普法教育。 二十多个学生按照大小个排了两排,站在了最前边,云苏母亲玉兰也来了,挨着自家女儿站着,她们也算是苦主,自然要来看拐子是如何伏法的。 竺晨风和金玉露则站在了门口的角落里,春山帮他俩清出了前边的位置,毫无视线遮挡。 大堂之上,皂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又叫杀威棍——分立两侧,表情肃穆,“明镜高悬”牌匾下是县令的长桌,显然就是审判席,下边一侧是典史的座位,另一侧还有位小吏,应当就是书记官,笔墨纸砚摆在上边,开审后会负责记录。 公审时辰已到,明杨身着县令常服从一侧走出,在审判席后坐下。 他身形颀长挺拔,周身带着不怒自威的威压,一张俊脸庄严肃穆,霸气全开,神色冷厉地往堂下一扫,一直窃窃私语的百姓们便都自觉闭上了嘴,向这位青年县令投去敬仰又欣赏的目光。 竺晨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里是满满的好奇。 不知为何,明杨扫过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她,他面上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平静挪开目光,心头却意外地有些亢奋,不清楚是因为今日公审,还是因为她也来围观。 他拿起惊堂木,“啪”地在案上一拍,沉声道:“升堂!”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堂上两旁肃立的皂吏们齐齐以水火棍敲击地面,齐声道:“威——武——” 这一切都跟电视剧里看到的差不多,竺晨风看着,觉得特别新鲜有意思。 接下来的审讯其实相对简单,因为本案已经破了,不需要像《包青天》里演的那样还需要当庭推理、证人提供证词,现场只需要有刑房小吏陈述案件经过,再由皂班衙役依次将犯人带上堂,由他们再亲自坦诚一切,认罪伏法,签字画押即可。 听着这些拐子颤颤巍巍地陈述自己如何将人拐走,藏匿于何处,又将人卖向什么地方,围观百姓群情激奋,恨不能一口一个唾沫将他们淹死,明杨不得不数次以惊堂木拍案,要大家肃静。 招认的犯人们数量太多,在堂下跪了一地,每一个人都头颅低垂,做悔恨状。 金玉露在旁边小声道:“活该!干坏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后果?一帮丧天良的,都该给活剐了才好。” “他们肯定考虑过,只是心存侥幸罢了。”竺晨风冷声说,她目光望向堂上坐的明杨,“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案件公审大概用了接近一个时辰,所有的犯人招认完毕,到了宣判的时候。 明杨端坐堂上,目光冷厉地扫视堂下所跪的所有犯人,惊堂木一拍,冷声道:“根据大瀚律例,本堂宣判——孙吉、张岩等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孙七、张二狗等掠卖人口给他人做妻妾及卖入烟花之地,杖刑一百,徒五年!其余人等,因团伙作案,罪大恶极,天理不容,判斩刑!” 判决一出,百姓齐齐欢呼,云苏母亲眼含热泪,抱紧了自己的女儿。 堂下犯人们吓破了胆,双手被缚在身后,一个劲儿地磕头谢罪,请求大人开恩。 “本案证据确凿,犯人供认不讳,本官依法做出宣判,判决结果上报至刑部审核后执行。”明杨再度抄起惊堂木重重拍下,庄严宣布,“退堂!” 两旁皂班衙役再度齐声道:“威——武——” 明杨起身,离开大堂,犯人们被衙役们次第带出堂去,经过门口,百姓们纷纷向他们投掷烂菜叶子和臭鸡蛋,以表达心中愤慨。 金玉露也做好了准备,中午她就搜集了不少做饭剩下的垃圾,这会儿也玩命地往那些人身上砸,还递给竺晨风一个萝卜头,兴奋道:“晨风,你也来,打他们个不得超生!” 竺晨风笑着接过,接着变了脸,冷冷地把萝卜头砸向拐走云苏的那个拐子,正中他脑门。 混蛋王八蛋,下地狱去吧! 这场酣畅淋漓的公审结束后,百姓欢呼散去,一边走一边议论,言语间都是对恶有恶报的感慨,以及对明杨的赞赏: “真是大快人心,这些混球再也不能祸害好人了!” “希望他们都能被判死刑!” “我倒是希望这些人活着受罪!” “咱们明大人真是有魄力,听说不仅救了还没来得及被卖出去的女子,还把已经被卖了的都找了回来。” “那可不,明大人就是咱们蓬云县的青天大老爷!” 听了这些,金玉露眼睛又要变成心形了:“咱们大人可真厉害啊!晨风,咱们要不要做顿饭给他,就算是答谢了?” “做饭?”竺晨风乐了,“你还别说,他老人家早跟我预定了。” 往县衙外走的时候正好遇上长信,她便对他道:“明大人要求的那顿饭,食材已经备齐,恰逢明日休假,若大人有空,可在晚饭时间莅临。” “真的?太好了!”少年激动地说,“我这就去告诉少爷!” 大案审完,卷宗及判决结果上报审核,明杨这边的确是能喘口气,第二天又是休沐日,他总算能休息一天。 最近县衙上下也忙得不轻,他给魏中宵他们最累的几个放了三天假,衙门人手有限,大家只能委屈点,轮流休息。 竺晨风接到长信送过来的消息,得知大人有空,便放开手脚做准备。 需要提前备的料已备好,到了约定这天下午,她就在金玉露的帮助下有条不紊地开始制作。 最先开始做“头盘”,就是那个叫做混套的菜,这道菜论疯劲儿,和分子料理的精神状态如出一辙,还有一种“鸡的亲子丼”既视感。 先取几个干净鸡蛋,一端敲个小孔,把蛋清和蛋黄全都倒出来,只留蛋清备用。 鸡汤是昨晚就炖上的,加了适量香料放进老母鸡的肚子里,再加醇香猪油,用小火吊了一整夜,这会儿汤头十分醇厚,盛浓汤和蛋清搅拌在一起,搅到浓稠,再小心翼翼地倒回鸡蛋里。 稍后还要把蛋壳上的小孔用柔韧的桑皮纸堵起来,放回锅里蒸熟,吃的时候剥开壳,又是一个完整的“鸡蛋”,没有蛋黄,属实是高蛋白低胆固醇的营养品。 金玉露不懂这些,只觉得麻烦,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操作,忍不住道:“这是哪个神仙想出来的做法?莫名有种……”大姑娘顿了顿,还是说出了那句不吐不快的糙话,只是声音小了些,“……脱了裤子放屁的感觉。” 竺晨风被她逗得直乐,手上不稳,手上这颗“灌蛋”漏了不少出来。 “饮食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基本技法已经到头了,美食家们肯定要从别的方面下手,多搞些花样。”她笑着说,“可能看着是稍显无聊,但算是一种情趣吧,就比如之前我炸那荷花酥,难道非要做成花才能吃吗?倒也不见得。但做成花一来是好看,二来是更显技术纯熟,是更高的追求。” 金玉露听着倒是也认,就嘴上咕哝:“那我看看这蛋到底能有多好吃!” “没问题,给你留一颗尝尝!” 鸡蛋包裹 37. 三七 怀古 [] 明杨看到竺晨风欣赏地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心中十分受用,缓步走到她面前,环顾周围,看到了满灶台的备料。 “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温声问。 和金玉露一起向他行过礼后,竺晨风才道:“料都备好了,正等大人来了之后再下锅,您去饭堂那边坐着稍候便好。” 明杨往饭堂那边看了眼,摇摇头道:“不过去了,免得碍着其他人吃饭。”他指了指厨房这边靠窗的桌椅,“这顿就在那里吃吧。” 离得近了,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这身用的不是纯檀香,而是檀香中多了些酸甜的果香,倒是没有脂粉气,闻着还挺清爽的。 “厨房里油烟不小,弄您一身味儿就不好了。”竺晨风对上次自己横遭嫌弃的事儿还有一点怨念,也不想被人监督着做饭,还是想把他撵一边去,“要不您先过去坐,等饭菜做好了再过来。” 明杨就是想看她怎么做菜的,自然不肯走:“无妨,油烟味也是人间烟火气,我喜欢。”他看看冷烟和长信,安排道,“你们去饭堂那边待着吧,不用挤在这里。” 两个随从:“……” 金玉露眼珠转了转,忽然觉得要不是自己得帮忙看灶火,搞不好明大人连她都得赶走。 竺晨风叹了口气,心想,行吧。 金玉露主动接过长信手里的酒壶:“给我,我拿去温一下。晨风给我们准备了红焖排骨饭,稍等我给两位盛过去。” 竺晨风给明杨准备这桌“席”,自然也不会忽略本职工作,虽说是一锅出的饭,听起来简单,但有排骨有蔬菜,算得上丰盛了。 “排骨!”长信一听这个,嘴巴里立刻口水丰盈,“好好好!我们过去等着!” 他当然想吃自家少爷点的菜,但看过备好的料,不见有什么大鱼大肉,本来就在担心没自己和冷烟的份,少爷又要吃独食,现在一听能蹭到杂役们的饭,简直大喜过望。 只要是竺晨风做的,就没有不好吃的,太让人放心了! 明杨目送两个随从离去的身影,心里像是吃了个金桔,微微有那么一点酸:“红焖排骨?” “嗯,最近天冷了,菜里放了不少辣椒,挺辣的,让大家吃了暖和些,还放了不少胡萝卜。”竺晨风意味非常明确地告诉他。 明杨:“……” 现在可以确定,这人就是看出来我不能吃辣了! 但是她什么时候看出我不爱吃胡萝卜的? 观察得这么仔细,倒是很贴心。 他煞有介事地一点头,夸赞道:“竺姑娘果然考虑得很周全。”接着又向后退了一步,礼貌道,“不打扰你了,继续吧,当我不在便是了。” 竺晨风也只能接着干了,好处就是正主既来,不用再等,她立刻把那混套蒸上。 之后她没有立刻去做芙蓉肉,而是准备空心肉圆。 肉馅是早就剁好的,也已经调好了味,搅打上劲,现在只需要把它们做成肉圆,在中间包裹一小块凝固的猪油即可,等到蒸熟之后,猪油融化,便呈空心之态。 等这套做好,混套也蒸熟了,便将肉圆接茬放进蒸锅里去蒸。 明杨一边看着,见美人下厨,举手投足间姿态优雅,一副成竹在胸的潇洒模样,当真是百看不厌,怀着欢欣之情好好欣赏,现在见混套出锅,忍不住走近去看。 “果然是鸡蛋模样!”他其实没吃过这个,只不过在食单上看到,抄录给她,没想到真做出来了,一盘红皮鸡蛋挤在小碟子里,上头盖着桑皮纸,看上去像是一伙戴着花色包头巾的书生。 竺晨风轻笑:“灌进蛋壳里了,可不是鸡蛋模样么!” 她将“鸡蛋”取出来,泡在盆中清水里,桑皮纸很快散开,轻易便被移除。 “请大人赏脸剥开第一个如何?”竺晨风笑盈盈地说,五指并拢指向小瓷盆,是个“请”的手势。 明杨闻言,微微倾身,是一副促狭表情:“你确定做成了?若是你自己剥,还有机会藏拙。” “这倒是不确定,但我不怕丢脸。”竺晨风坦然道,“成败乃厨家常事,没做成就再试呗。” “你倒是想得开。”明杨笑道,他当然乐意亲手剥开“鸡蛋”,一窥真容。 谁知刚一碰到蛋壳,被烫得缩了缩手指,眼角余光瞥到竺晨风抿唇偷笑,他才反应过来。 难怪她不自己取一个递过来,要我自己拿,这鸡蛋刚出蒸锅,即便浸在冷水里,依然烫手。 这小厨娘,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倒是有趣。 竺晨风假装关心地问道:“是烫到手了吗?有没有事?需不需要上药?” 明杨腹诽,做戏做得这么刻意,是在嘲笑我是身娇肉贵么? “这倒不必,也没烫着。”他表情如常道,“只是想起手还没洗,不太方便剥壳,不如你替我舀水洗一下。” 竺晨风本来也只是跟他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闻言觉得这理由很合理,便带他出了厨房,在门口水缸里用瓢舀了水,往他伸出来的手上浇。 明杨两只手绞了绞,全都沾湿之后,拿起旁边肥皂擦起沫,仔仔细细洗着手指缝,活像现世里进手术室前刷手的医生。 县令大人的手长得也好看,整只手瘦长白皙,手掌偏薄,手指头柔韧修长,骨节不算突出,看着有力又不粗糙,右手指头上是有些茧子的,但是瑕不掩瑜,倒显得他的手更硬气了些,一看就是男人的手。 竺晨风既然喜欢欣赏美男,自然颜控、嗓控、手控三件套俱全,她觉得画面非常赏心悦目,看得津津有味,也没忘很有眼力见儿地继续舀水,好让他把手冲干净。 明杨一边洗,一边忍不住垂眸看她,从他的角度望去,能看见她额前被风微微吹起的刘海,长长的睫毛还有挺翘的鼻尖,怎么看都是副可爱的模样。 想想方才捉弄自己,哼,可爱又狡黠。 明杨从小到大被伺候惯了,这画面也屡见不鲜,但却是第一次不觉得自己是在被“伺候”,而是“被帮忙”,眼前女子不是他的丫鬟,也不是他的下属,两人间是平等的朋友,还多了一点似有似无的亲昵。 他还没顾得上细琢磨,手就洗完了。 返回厨房,明杨拿起一个混套,小心翼翼地将壳剥开,眼中尽是惊喜。 这鸡汤与蛋清混合在一起,被蒸到凝固,仍是蛋白一样洁白光滑的模样,拿在手里活脱脱就是一颗鸡蛋。 “食单诚不我欺!”他兴奋地感叹道,献宝似地递到竺晨风面前,“你看!” 把混套从蒸锅里取出来的时候,掂出里头扎实的感觉,竺晨风就知道自己没翻车,才放心大胆地让明杨剥壳,现在看到他难得露出的孩子气,又觉得有趣,跟着道:“那辛苦您把剩下的也都剥了吧。”望着他略有些错愕的表情,她举起手晃了晃,“省得我再洗手啦,天这么冷,少洗一次是一次。” 明杨知道她又在支使自己干活,但却丝毫没有不爽,看来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待到这第三回,自己已经习惯了。 竺晨风把装着混套的小盆端到一旁桌子上,让县令大人在那里剥壳,自己返回炉灶边,赶着做芙蓉肉。 架锅烧油,等油温差不多好了,便用左手漏勺盛着肉片虾滑,右手用炒勺盛起热油,不断地往肉片上浇,直到将它们烫熟而保持颜色微焦,只是淡淡发黄,不会过深。 炸好的肉片按照芙蓉花瓣的样子一圈一圈、层层叠叠地摆在铺了一层用水浸开的干荷叶上,模拟真正的荷花模样。 再用酱油、酒和鸡汤在热锅里烧开,加入水淀粉勾芡,汤汁收到浓稠时盛出,均匀地淋在了芙蓉肉上,撒上一层薄薄的花椒粉和小葱花点缀。 “芙蓉肉出锅!”竺晨风将盘子端到明杨面前,笑盈盈地说,“请大人品鉴!” 明杨刚刚剥完最后一个混套“鸡蛋”,看到这绽放的芙蓉花,也是眼前一亮,鼻端萦绕着酱香和油香,光看那花瓣,都觉得酥脆可口。 “大人真是水磨工夫,壳剥得这么漂亮,表面光滑得一个小坑都没有。”竺晨风冲他竖起大拇指,实心实意地夸奖,“厉害。” 这是灌进去的液体,不比原本的鸡蛋还有一层薄膜护着容易剥壳,能做到这样,属实是手巧又仔细,还很有耐心。 明杨看着那摆盘漂亮的芙蓉肉,这次倒是不吝夸赞了:“竺姑娘的手艺实在了得。” 不远处,隔着一道门的饭堂里,长信和冷烟正在吃红焖排骨饭,金玉露送饭过来之后,就没再回去,心想若是有需要,竺晨风定会叫她,于是也坐下来一起 38. 三八 故旧 [] 上次一起吃过面条,后来一起吃过馄饨,竺晨风大致能猜到,明杨会让她留下来同享这晚餐。 千辛万苦做出来的,她当然也想尝尝,只不过人家没吩咐,她也不好意思大马金刀往条凳上坐。 现在正主开口,那就顺理成章了。 她垂眸笑了笑,屈膝行礼道:“遵命。我去把温好的酒替大人取来。” 明杨微微颔首,以示应允,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她的身影,看她婷婷袅袅到了灶台盘的案边,从温水中取出一直浸在里头的瓷白烫酒壶,接着想起什么,起身跟了过去。 竺晨风走到碗柜旁,从里边取了一只酒盅,正要关上柜门,忽然感觉身边阴影陡然一重,整个人被拢在了对方的影子里,好闻的熏香气息传了过来。 她偏头看过去:“大人还要什么?” “怕你少拿一个酒盅。”明杨站在她身侧,“要两个。”接着又担心自己表现孟浪似地解释了一句,“这是果酒,度数不高,不会醉。” 竺晨风没多想,她本就好奇明府佳酿会是什么味道,现在倒是正中下怀,便笑道:“多谢大人赏酒喝。” 唇角的小梨涡又露了出来,深深的,像是漾着蜜,烛光阴影下更显浓俨,明杨垂眼看着她,突然听着自己心跳重了些,转身便走,扔下一句话:“行了,别装乖了。” 饭堂那边,杂役们纷纷过来吃饭,冷烟怕吵到自家少爷,起身把通往厨房的那道小门关上了。 敏锐地感觉到竺晨风往那边瞥了一眼,明杨便道:“若觉得不妥,我叫他们把门打开。” “无妨的,又不是没有单独吃过饭。”竺晨风觉得挺好,加了一道门阻隔,那边杂役们的心理活动就不会听着太吵。 有时候这读心术也挺闹人,各种琐碎动静不要钱地往耳朵里灌,真的让人不胜其烦。 明杨端详着她的神情,觉得她不似作伪,心中大悦。 果然她也是想与我单独相处的。 两人在桌边相对而坐,竺晨风替明杨斟满酒:“大人请慢用。” 明杨拿起筷子,却没急着夹菜,谦让道:“先尝尝这混套吧。” 竺晨风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收到了他确定的眼神,便没有客气,夹起一瓣,放入口中。 蛋清和浓鸡汤混合在一起被蒸熟,在猪油和鸡油的作用下,有一种果冻般的口感,爽滑适口,而且……是真的鲜呐! 绝对不辜负那被拿来炖汤的老母鸡! “好吃!”竺晨风兴奋道,“大人您快尝尝!” 见她如此惊喜,明杨便也跟着落筷,品尝之后叹道:“的确是鲜美异常。” “我记得有一句话,高级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竺晨风道,“这混套虽然麻烦了些,但烹饪技法确实是简单的,吃的就是食物的本味。” 明杨轻笑:“这话是谁说的?很有道理。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啊……我不记得了,只是这句话突然钻进脑子里了。”竺晨风心虚地低头,连忙转移话题道,“大人您尝尝这素烧鹅。” 明杨夹起一块,轻轻咬下一口,被油煎过的豆腐皮豆香浓郁,跟软糯的山药结合,一韧一软,口感互补,酱香浓郁,之后又有淡淡甜味,是道很不错的卤菜。 竺晨风也尝了,感觉没有混套那么惊艳,或许是因为自己在现世吃过不少类似的口味,习以为常罢了。 至于芙蓉肉,虾滑熟了之后有些Q弹,配上炸得酥脆的肉片,口感尚可,当然不会难吃,但也乏善可陈。 空心肉圆好些,被包在中间的猪油融化进了肉馅中,不仅让肉圆变得空心,还非常油润多汁,她感觉比芙蓉肉要美味一些。 酥黄独倒是味道不错,芋头软糯,坚果酥脆,再经过油炸,酱香浓郁,是款不错的小食,难怪能成为传世佳品。 “大人觉得怎么样?”竺晨风试探地问明杨,心里却十分不确定。 以往那些她手拿把攥的菜都得不到夸奖,这一桌只是复古,有文化内涵,但论味道,并不算多么惊艳。 谁知明杨却道:“竺姑娘精心按照我抄录的食单逐步制作,怎会不好?这的确是一桌佳肴,拿来待客也是足够了的。” 突然得了傲娇猫儿的夸奖,竺晨风还在愕然,便听他心里道:“这桌菜,做得像是明府里大师傅的手艺。但是不能怪她,确实不是她寻常的路数,多了些雕琢匠气,少了些烟火气。” 这两种气质,一个文雅精致,显得过分内敛,稍显拒人于千里之外;一个随心所欲,显得热情洋溢,更有感染力一些。 其实没有高下之分,只是烟火气更得人偏爱罢了。 真好的时候不乱夸,真差强人意的时候,又不吝惜夸奖,尽管竺晨风知道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身上,但对他的好意,还是心领了的。 “若是将来周管事需要待客,我也有拿得出手的饭菜了。”竺晨风双手举杯,笑道,“大人,我敬您一杯,多谢你的照顾。” 莹莹烛火下,小厨娘的眼睛熠熠生辉,明杨端起酒杯,受了这一敬,感觉还没喝酒,脑子就有点晕乎,不知怎么就开始掏心掏肺,不似平时的他。 “这次打拐案,将救回来的孩子安置在社学,主意是你出的,百姓夸赞的却是我,我不敢居功,也是该感谢你的。”他诚恳道,“不知你有什么愿望,若是我能帮你实现,一定尽力去做。” 竺晨风品着甜甜的果酒,心里也熨帖得很,闻言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做官的又不是光杆司令,总得有人从旁协助,当朝圣上还要听取臣工进谏不是?我身为社学厨娘,算是您的属下,献计献策也是本分,大人何来居功一说?” “至于心愿,我确实没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能得大人和周管事照拂,有事做,有工钱赚,吃得饱穿得暖,还奢望什么?”她唇角梨涡深陷,言笑晏晏,“有些想法也是差事上的,只要合理,周管事不会不应我,没必要麻烦大人您。” 越级上报这可是大忌,别看咱没上过班,该懂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周管事对自己不错,她不想开罪他,害自己没好日子过。 明杨听后,神情肃然。 “上次那些零食的事,长信回来跟我汇报过,没想到平日里我耳提面命教他,他都不往脑子里进,倒是你轻松三言两语,让他茅塞顿开。”他深深地注视着面前这位相貌甜美的小厨娘,“懂得这么多官场之事,竺姑娘,你也不简单啊!” 竺晨风敢跟长信那么说,就不怕他传话,反正失忆是万能挡箭牌,闻言她只是淡淡笑道:“是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懂的,或许失忆前耳濡目染吧,没准儿我不仅是好人家的女儿,还是官宦之女呢。”顿了顿又促狭道,“明大人可知哪家官员丢失过女儿?不如替我寻亲吧。” 她觉得这果酒或许度数并不低,就像红酒那样,喝着淡,后劲大,不然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昏话。 但这玩笑应当也是无伤大雅的,毕竟都这么久了,也没听说有那个当官的大街小巷寻女儿,而自己这身体也没那么娇贵,双手有过操劳的痕迹,绝不是官宦家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 谁知明杨却认真道:“说起来,我的确知道有官员家丢失过孩子,是当朝龙虎将军的孙女。” “龙虎将军?那得是大官了吧?”竺晨风不禁惊愕。 明杨点头:“当朝正二品武官,其子获封明威将军,正四品,现任乾海卫指挥佥事,是此女的父亲。” “这么高的官,怎么还会走失孩子?”竺晨风不可置信地问,“出门不都前呼后拥的,那么多人看着,还会出事?” 明杨意味深长道:“正因为官居要职,才更有人想对他们下手,下手的人也自有本事。” 这倒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坏人什么手段都有,竺晨风想。 她当然不觉得这人会是自己,只是出于关心,追问道:“她走失多久了,还没找到?将军家要找个人,总比寻常百姓简单吧?” “非也,人海茫茫,找一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明杨垂眸道,“她 39. 三九 炒料 [] 开开心心吃完了一顿晚饭,明杨意犹未尽地离开了社学,回到县衙,他没有直接回后院住处,而是去了监狱。 监狱里湿冷阴暗,关着那十几个拐子,他们身上只有一层单薄的囚衣,冻得哆哆嗦嗦,用稻草把自己裹起来,缩在墙角团成一团。 这些人三五成群地被关押在几个牢房里,只有单独一个,在监狱的另一头,“享受”单间待遇。 明杨一身锦衣玉袍,俊美无俦,与这地狱般的地方格格不入。 他脚步无声地走到那单间牢房外,轻盈得如同鬼魅,牢房内的犯人缩得像个鹌鹑,一时没有察觉,待他突然开口时,自然被吓了一跳。 “你想好了吗?”明杨声音冷厉,牢房外墙壁上的火把映着他,他一半脸在光下,桃花眼神色冰凉,一半脸在阴影中,更显目光灼灼,“八年前到底拐没拐那样一个女童?” 犯人伏跪在地上,颤抖道:“大人饶命啊!小人真的记不得了!” “若要怎样你才能想起来?”明杨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袖,垂眸道,“每天一顿鞭子若是不够,我可以酌情再加些别的,手指脚趾加起来,每天剁掉一个,倒也能撑上二十天。” 青年县令依旧温润如玉,笑容可掬,声音是冷了些,但珠玉琅琅的,甚是清越动听,只是他显得越和气,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就越可怖,活脱脱一个玉面阎罗。 犯人把头埋得更低,额头抵在牢房湿冷的泥地上,咬着后槽牙道:“小人一定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好,但你记得,刑部复核死刑后,就算执行,也会到明年秋后,这段时间,你一直在我手里。”明杨轻蔑地看着他,“我自然是不会让你死,但有时候,活着比死可痛苦多了。” 说罢,他轻轻一挥衣袖,转身离去。 竺晨风能懂的道理,明杨自然也能想得到,若是有心之人为了打击方家,才将方钰宁拐走,之后没有出手威胁,这孩子想必是遭了更大的劫难。 若是已经不幸殒命,自然无处可寻;若是侥幸逃出去,一个十岁的、已经记事的女娃,若是没能找回家来,有很大可能是落在了拐子们的手里,被辗转卖到了别处。 京畿区域活动的拐子大都是属于同一个团伙,这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也令明杨觉得幸运。 这人招供,最近十年都在附近活动,经手了不少女童,大多都是五岁到八岁,十岁的也有若干,有好人家的孩子,也有贫苦之家,他只管倒卖,并不负责拐带,因此并不知道那些孩子都是哪里来的。 明杨心里清楚,此人现在不过二十六七,八年前顶多是个小喽啰,他到底见没见过方钰宁确实得两说,自己话说得这样狠,不过是为了恫吓此人,左右这人是个丧天良的拐子,没必要心疼他分毫。 方钰宁走失八年,几乎杳无音信,上次线索又断在义庄,让他遗憾不已,谁知这次能抓到这伙拐子,审讯之下,发现了这个曾与那件案子有过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或许是老天爷的垂怜,他自然是要抓住这次机会。 长信和冷烟等在监狱门口,没有跟进去,见明杨出来,一起小心翼翼地迎上前。 “少爷,那人会说吗?”长信忧心忡忡地问。 冷烟觑着明杨的眼神,知道不乐观,毕竟都已经问到了死刑,对方要是真知道什么线索,不至于藏着掖着,更应该拿出来讲条件,好留自己一命。 她轻叹道:“就怕他肯说,却没什么能说的。” 明杨没吭声,径自向外走去,俩人紧紧跟上。 长信郁闷地说:“如果就是晨风姐姐该多好,这样方家爷爷还有叔叔婶婶肯定高兴坏了。” “我觉得不可能是她,她跟钰宁小姐根本不像啊,说话气质都不同。”冷烟道。他俩自小跟在明杨身边,幼时跟方钰宁也是玩在一起的,相互间熟悉得很。 “都隔了八年了,又流落民间,早就变成两个人了,怎么会跟过去一样。”长信不认同地说,“而且那么巧,晨风姐姐还失忆了。那日传闻有钰宁姐姐的线索,就是被人送去了义庄,我和少爷才特意过去查探,除了‘死而复生’的晨风姐姐,根本没有别的同龄女子!” 少年说得斩钉截铁:“要么是钰宁姐姐走失以后失忆了,另取了个名字,要么……是晨风姐姐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明杨脚步一顿,直觉不可能,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事世间根本不可能发生。 可他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然后又听冷烟嗤笑:“什么借尸还魂,别瞎说了,哪会有这种事。如果是钰宁小姐走失了之后失忆改名,那她醒过来之后,怎么就这么凑巧,只记得这个新名字?竺姑娘说话言之有物,识文断字,显然是读过不少书的,就算不是官宦之女,至少也得是大家闺秀的一等丫鬟,钰宁小姐走失后没有身契,来历不明,哪个大户人家敢买她?怎么说都对不上号,我看就是那条线索是错的,你和少爷找错了人!” 不怪她说话毫不留情,只是她不希望看着自家少爷再为此事忧心。 方家人都已经放弃了希望,少爷何必为着方家婶婶一句嘱托而妄执? “怎么可能是错的?!”长信不服,“当年方爷爷几乎都猜到了,就是吏部那个、那个谁背后搞的鬼,我们也是从他府中探听的消息,少爷是怕他们先行找到了钰宁姐姐的下落,会对她不利,才着急去义庄探查的!” 冷烟立刻反唇相讥:“谁能保证‘那个谁’家的得到的线索就一定对?” 长信急了:“他们当年派人拐走的钰宁姐姐,他们当然能判断——” “够了,别再说了!”明杨低声呵斥,“只要有一丁点线索,人就一定要找,至于到底是谁指使的,没有真凭实据,你们休得胡言乱语!” 冷烟与长信面面相觑,低低地齐声道:“是。” 明家与方家虽一文一武,却是世交,明杨与方钰宁打小就认得,尽管现在儿时的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但对方伶俐的模样他现在还留有印象,每次去方家拜访,小丫头总会缠着他玩,叽叽喳喳说好些话: “明杨哥哥,夫子教我背《千字文》,我总是背不下来,好难啊。” “明杨哥哥,我们家院子里有一只狸花猫,长得可漂亮啦,我想养,可是娘亲不许,我只能偷偷喂它点吃的,我带你去看看吧?” “明杨哥哥,下回你再来,能帮我带几块桂花茯苓糕吗?娘亲说不能吃太多甜食,可是我想吃了。” “学绣花好累啊,我手指头都酸了,但我可以给哥哥绣一棵白杨树!希望哥哥学业进步,早日高中状元,光耀门楣!” 那样聪明可爱的小孩,如今究竟在哪儿呢? 明杨望着树梢上的圆月,不禁悲从中来。 转眼间,时间进入了冬月,社学里除了松柏常青,好多树都掉光了叶子,看着更加萧索,市面上能吃到的菜也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只有些耐寒的蔬菜还能在菜市里看见。 但这难不倒竺晨风,来社学也有了一段时间,空闲多了,就有功夫准备自己需要的酱料。 最先要做的是郫县豆瓣酱,大冬天的吃点辣味食物是最好的了,就算给孩子们吃,酌情减量就好,更别提这东西可以快速成菜,味道还好得不得了,简直是厨师一宝。 简易版的做起来不难,市场上买来现成的霉豆瓣,用高度粮食酒浸泡杀菌,再倒入酱油,没过豆瓣,密封发酵一天备用。 再买些红色二荆条,清洗干净后擦干水分,要是在现世直接可以用料理机打碎,现在没有这么趁手的工具,只能先切碎,再上刀剁。 实话实说,这个过程对眼睛很不友好,竺晨风找了个最绡的蒸笼布罩在头上,影影绰绰能看清案板,严密防护下才将辣椒剁到满意的细度。 稍后剁豆瓣就简单了,不必太细,剁好之后,倒入辣椒末,加上姜末、蒜末、花椒粉、五香粉和盐一起搅拌均匀,再加入没过所有食材的菜籽油拌匀,一同倒入密封性良好的酱菜坛子,放置大概半个月就可以用了。 腌好之后竺晨风做了一次正经的麻婆豆腐,把周管事辣得嘶哈嘶哈,金玉露他们几个杂役吃得满面红光,直说带劲。 有了郫县豆瓣酱,接下来她要挑战的就是自制牛油火锅底料。 < 40. 四十 火锅 [] 金玉露是被冷烟拽走的,她吓了一跳,但手里还牢牢端着那竹箩,剩下的香料丁点儿没洒出来。 “晨风,你没事吧?”她连忙道歉,“是我太莽撞了,忘了这香料里可能还有残存的水分。” 竺晨风连连摆手:“没事的,别担心!” 她方才下意识地挡住脸,左手背被溅上的油星烫了几个红点,在白皙的皮肤上颇有些明显,明杨目光敏锐地捕捉到,拽着她的袖子,把手臂送到她眼前,沉声道:“没事?” 长信在旁边看着,也很担心:“是被烫伤了吗?” “哪个厨子没被油烫伤过,小事情。”竺晨风连忙道,“千万别小题大做。” 她拉着金玉露回到灶台旁:“继续下料,别耽误了火候,慢慢下就是了。” “哦哦,好。”金玉露把竹箩里的香料一点点进油锅里。 竺晨风倒也不是对自己的伤口完全不上心,她到水缸边舀了些凉水,浇到手背上,冬天室外水冰凉,很好地起到了降温作用。 “玉露,你有没有被油溅到?” 金玉露把自己检查了一遍:“我没有,放心吧。” 明杨看了眼旁边的长信:“金疮药带着呢么?” “带了带了!”少年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一个圆圆的扁盒子,递到竺晨风面前,“晨风姐姐,这金疮药是好多名贵草药制成的,外伤应该都管用,你试试。” 竺晨风接过,转头向明杨屈膝行礼:“多谢大人。” 明杨微微颔首,脸上的表情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悦,见她没有涂药,反而接着去锅里搅和,不爽道:“冷烟,给她上药。” 冷烟立刻道:“是,少爷。” 竺晨风:“……” 霸道少爷又来了。 她也只好交代金玉露继续炒料,自己退到一旁,打开那盒金疮药,向明杨和冷烟笑道:“无妨无妨,我自己来。” 这点油星溅起来的伤痕确实不严重,现世里她不知道被油崩过多少次,有时候及时用冷水冲一下就没事了,有时候会起一个极小的泡,两三天后就能结痂,因此她并不放在心上。 明杨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竺晨风旁边一步之遥,盯着她上药,看她用纤细指尖沾了点药膏轻柔涂抹在红点上,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酸酸胀胀,不足为外人道。 “自己的身体,为何不好好照顾。”他沉声道。 竺晨风好脾气地抬头冲他笑:“我知道错啦!大人别生气。” 明杨冷哼:“本官怎会为这么一点小事生气,只是看不得别人不爱惜自己。” “是啊是啊,说起来是不大的伤口,但要是不尽快上药,之后可能会留疤,尽管不是什么大的伤疤,留上几个小黑点,就像痣一样,也是不好看的。”竺晨风顺毛捋他,“我以后一定注意!” 长信在旁边跟着说:“晨风姐姐你做饭少不得要被烫伤的,这药你就留着吧,我们还有好多,用完了再来找我要就成。” 竺晨风也不和他们客气,点头道:“好呀,谢谢。” 而明杨却被她方才说的话提醒,忍不住抬眸看了看她唇角的馋猫痣,那颗痣很小,不是很容易看清,他便又上前了一步,低下头仔细打量。 太阳已经西斜,阳光是从他背后映过来的,竺晨风陡然被拢在他的阴影里,下意识地抬起头与他对视,本能想要后退一步,却被人拽住了手臂。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双严肃起来的桃花眼:“大人……” 明杨垂眸,长长睫毛敛住眼神,低声问:“你唇边的痣,是受伤后才有的,还是天生的?” 竺晨风怔了怔,不由道:“大人还在怀疑我是你走失的那位故友?就算痣是后天形成的,可梨涡总不可能是吧?” “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啊!”长信插嘴道,“受了严重的伤,如果有缝合,也可能形成一些疤痕,恰好在唇边的话,就可能看起来像梨涡,而且晨风姐姐你不笑的时候那个梨涡也是有一点点痕迹的,还只有一边,更像疤了。” 此言一出,连原本强烈反对他们胡乱联想的冷烟也有点半信半疑,不得不说,这小子虽然只有个吃心眼,但确实不傻,有时候脑子转得贼快。 可这叫竺晨风怎么答,她哪知道自己这痣和梨涡怎么来的,面色茫然了一瞬。 明杨看着她空白的表情,突然不忍心,松开她的手,退回到安全距离:“也罢,你已经失忆了,不该为难你。” 竺晨风心里很矛盾,她并不希望原身是那位将军的孙女儿,如此复杂的家世是她不愿应对的,她只想平凡快乐地生活。 可原身毕竟是别人的亲人、朋友,如果真的就是明杨要找的人,自己既然占据了人家的身体,总要替她履行该履行的义务。 她想了想问道:“这些我确实不记得,但那位方小姐还有没有其他更明显的特征?比如身体上的?” 竺晨风明显发现,听了这话,明杨白皙的脸颊和耳朵肉眼可见地微微泛红。 纯情县令羞答答呀。 明杨清嗓子似地干咳一声,向冷烟使了个眼色,随后示意长信退退退,俩人退出去好远。 就算只为寻人,女子身体方面的事情,他怎么好过问。 联想到是眼前这女子,心头又是一阵古怪,他强迫自己望向天边恢弘的晚霞,不叫自己胡思乱想。 金玉露搅着锅,那么多辣椒花椒藤椒在热油里炒,辣气直冲天际,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竺晨风要选这露天大灶,要是搁厨房里炒,油烟和辣气真的要把人晕得厥过去。 她捂着嘴咳嗽几声,又不得不问:“晨风,还要下什么料吗?” “要的要的!”竺晨风歉意地对冷烟笑笑,先跑过到灶台边,顶着那熏人的油香辣气,往锅里下了些白酒和酱油,再倒进去大半罐自己腌制的郫县豆瓣酱,跟金玉露道,“稍微搅拌几下,熄火就好,实在抱歉,该我自己来的。” 金玉露大气地摆摆手:“这有什么,你快去跟冷烟姑娘聊吧,能找到你的身世最重要。” 竺晨风怕冷烟被熏到,带着她也走远了些,看到院子另一端明杨转身回望她,四目相对,县令大人又有些尴尬似地把头扭了回去。 “有什么就尽管问吧。”她温声道。 冷烟点头:“根据钰宁小姐的娘亲说,她右侧锁骨下有痣,左边脚面上有一个新月形的胎记,不知你是否也有这两处印记。” “右侧锁骨下的确有痣,脚面上却不见什么胎记。”竺晨风遗憾道,“可是锁骨下有痣也不是什么独特的印记,不能作准。” “真的没有胎记吗?两只脚都没有?”冷烟忍不住追问。 这身体竺晨风也算熟悉了,如果是长在看不见的地方,她还不会这么笃定,可脚面这么明显,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诚恳地说:“我可以脱掉鞋袜给你检验。” “那倒……不必。”冷烟神色略有些黯然,抱拳道,“多谢,我去跟少爷禀报。” 明杨自是不会问得太详细,见她回来冲自己摇头,便知道是什么结果,轻声道:“无妨,我们再继续查吧。” 竺晨风看到他略显失落的神色,心里也有些堵得慌,莫名好像是自己的错似的,对他隐隐产生了一点内疚。 金玉露已经将灶膛的火熄了,院子充斥着辣椒花椒混合牛油的香气,冲是冲了些,但真的非常香。 长信跑过来,看着竺晨风把炒好的火锅底料往大瓷盆里盛,馋得直流口水:“晨风姐姐,你要做什么呀?” “吃火锅呀!”竺晨风笑道,“吃没吃过这种?” “没有,我们吃的是清水的汤底,用那种铜锅。” 竺 41. 四一 拒绝 [] 竺晨风见他一张俊脸微沉,不爽又傲娇的样子,心里直乐。 “这是大人的特殊待遇啊,别人都没有。”她连忙解释,“您怎么能跟我们在同一个锅里涮筷子,这多不好。” 听着像是有点道理,明杨面色稍霁,但接着目光就落在了麻辣锅旁边一双长筷子和竹漏勺上:“这不是有公用的工具吗?何来涮筷子一说?” 竺晨风心道,有台阶你就麻溜给我下,居然还杠上了。 “当然除了方才那个原因之外,还想让大人感受多种口味。”她眯起眼睛,笑容非常之甜美,“这清汤锅是老母鸡菌菇汤,特别鲜,能够尝到食材的本味,难道不好吗?” 临时炖汤是来不及的,但多亏她聪明,早早就熬制了老母鸡汤、猪骨汤和牛骨汤,熬到浓稠,在屋外放一晚上结成冻冻,再密封好,放到更加冰冷的地窖里,能随取随用。 这就是咱自己的浓汤宝。 明杨是有点故意抬杠,原因是他想看到小厨娘挖空心思讨好自己的模样,他在心里自我谴责这样很恶劣,像是在仗势欺人,但又忍不住这么做。 因为那张笑脸实在太好看了,逗弄她也很有趣。 但他自然还是会见好就收的,免得破坏了这气氛,闻言便满意点头:“多谢照顾。” 长信早就迫不及待,笑嘻嘻地说:“这老母鸡菌菇汤闻着都香,涮虾滑应当是最好了。”见清汤锅煮开,便放了不少进去,“确实不该让辣椒味道盖过它的鲜味。” 不料他家少爷突然拿了个小漏勺,意意思思地挡住小锅,还在上方画了个圈,像是在圈地:“这锅是我的,你吃你的辣锅去。” 长信:“……” 少爷又要吃独食了。 后悔不该放那么多虾滑丸子在里头。 然而等清汤锅煮开,虾滑浮上来,就见明杨用小漏勺盛出丸子到自己的碗里,又盛了些,转移给了竺晨风,面不改色地说:“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你与我分担。” 长信心里“哼”了一声:“偏心眼儿!” 竺晨风敏锐地读到了他的心声,对这小孩子心性乐不可支,先谢过明杨,又拿起漏勺,舀起了麻辣锅里涮好的牛肉到他碗里:“吃肉肉吧,这牛肉很新鲜的。” “谢谢晨风姐姐!”长信立刻高兴地笑了起来。 一旁自给自足的冷烟心里暗搓搓地想:“丢死人了!” 给了竺晨风虾滑、却眼睁睁看她给别人盛肉的明杨:“哎?” 竺晨风赶忙雨露均沾,给冷烟盛了几块小酥肉,然后又拿起公筷,跟吃味的县令大人说:“大人,我给你涮鸭肠,鸭肠在麻辣锅里涮才好吃,清汤锅不遮味儿,容易吃着腥。涮这个不能太久,不然容易老,七上八下,数十五个数,拎起来之后看它打卷了就好了。” 她夹着一根鸭肠给他做演示,等涮好后还仔细地把卷上来的花椒粒和辣椒籽给甩掉,放在他面前另一个干净碟子里。 “不带汤,就不会很辣,趁热尝尝。” 明杨被照顾得非常熨帖,夹起鸭肠放入口中,轻轻咀嚼:“脆嫩适中,香辣可口,确实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我帮您涮。”竺晨风道。 本以为明少爷会享受这种侍候,谁知人家突然一番常态:“无妨,我自己来即可。” 明杨另拿了一副干净筷子,夹了鸭肠浸入麻辣锅中。 竺晨风听着他脑海中数数,数得没错,就是太慢了,想催咱也不敢催,哪好说县令大人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概涮了二十多秒才拿出去,放在盘子里,换了自己的筷子,才夹起来吃掉。 毫无悬念地听到他心里说:“老了。” 但明大人要面子,不会主动承认,艰难咀嚼后,又夹了一根去涮,似乎非要降服此物不可。 于是竺晨风脑中不断听到“没熟”“尚可”“又老了”“这个还行”,见证了他逐渐暴躁的过程:“这东西怎么这么难控制火候!” 好吵,让他闭麦! 竺晨风干脆拿了个大漏勺,盛了剩下的鸭肠,一块放进锅里,用公筷挑动,让它们均匀受热:“这些一次涮出来算了。” 明杨:“……” 长信旁观者清,目睹全过程,心道: “少爷原来这么喜欢吃这个,晨风姐姐真是体贴。” “他俩看上去也很般配,少爷爱美食,晨风姐姐擅长做美食,而且少爷像是对她很好,莫非动了心?” “如果晨风姐姐真的就是钰宁姐姐该多好,他俩就门当户对了,而且,我记得两人本来就有婚约的。” 听到这里,竺晨风刚捞出鸭肠的手猛地一抖。 诶嘿?详细说说婚约? 只可惜长信就没有再想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捞出来的鸭肠,这东西脆生生的十分好吃,他们都是第一次吃,但都非常喜欢。 竺晨风把鸭肠分给他们三个人,眼神不由在明杨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多了些怜爱,倒是对方忙着吃鸭肠,没有抬眸。 青梅竹马的,果然有说法哈。 就算当年还小,不懂情为何物,这八年来,估计不仅方家人倍受折磨,明大人也过得不怎么好。 既是故友,又是未婚妻,他始终难以放下,可见也是重情重义之人。 希望这位方钰宁小姐,能尽快平安归来。 明杨虽然低头专心进食,但敏锐如他,自然能感受到有灼热目光投向自己,心中不免感叹:“她怎突然这般注视我?就不怕别人看出端倪?又没吃酒,怎么还醉了不成?” “如此体贴,定然是一直关注我,这么善解人意,真是讨人喜欢。” 竺晨风:“……” 一边惦记着方钰宁,一边自恋地幻想别人喜欢你,明大人你很分裂啊! 冬天与火锅最相称了,香喷喷的牛油,麻辣似火的口味,各种鲜美的食材,再加上炼油剩下的香酥油渣,吃得每个人都无比满足。 尽管大家各自都有内心活动,但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吃饭和聊天上,饭堂里非常热闹,准备好的食材也全都一扫而空。 明杨难得吃得比平时多,优雅地以手掩住嘴巴,无声地打了个饱嗝。 这段日子以来,他不好总往社学跑,天天吃着县衙厨子做的那些清汤寡水,想象着竺晨风做的美味下饭,可以说顿顿都在望梅止渴,过得着实难捱。 今日又逢休沐才过来看看,没想到赶上这么一顿火锅,实在是有口福。 只是这样吃一顿,恐怕对那些不怎么尽如人意的饭菜就更加难以下咽了。 于是他谨慎思考后,问道:“竺姑娘,若你有时间的话,可否偶尔送饭去县衙?”见对方愣了一愣,又立刻解释,“餐费我另付,不会白白让你辛苦,也不必非要按照饭点,先顾好你这边的本职工作就是,为了美食,我是愿意等的。” 说出来的话显得考虑非常周到,但竺晨风清楚听见他心里盘算:“定然不好让县衙厨子看见,伤了他们的感情,那就只能让她从小门进来,至于县衙厨子做的饭,就让长信吃了吧,反正他不挑,食量又大。” 可拉倒吧,我才不偷偷摸摸呢! “抱歉,明大人,这件事恕难从命。”竺晨风脸上挂着淡淡微笑,37度的嘴巴说出零下37度的冰冷拒绝,“能为大人烹饪的确是我的荣幸,但这样名不正言不顺,我觉得不太妥当。” 明杨也知道不妥,忍到现在才说,现在被她直接点出来,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抿住薄唇,没有吭声。 长信赶紧替他化解尴尬:“晨风姐姐送饭太麻烦,不如我来取,大家吃一样的就行。” “其实,我倒是欢迎大人来这里用餐。”竺晨风笑道,“多几双筷子,一点不麻烦。” 想吃就得自己来,我可不惯毛病。 杂役那一桌吃完已经散了,饭堂里就剩他们四个,现下热闹的气氛没有了,桌上陡然冷了场,变得有些压抑。 明杨心中没再说什么,英俊的脸上挂起微笑:“竺姑娘说得是,凡 42. 四二 我拍 [] 小猫四海粘人得紧,竺晨风半夜里屡次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钻进颈窝给拱醒,然后无数次地把它给掏出来。 到了后边,不知道是她睡得太沉还是猫咪没来骚扰她,一觉睡到起床点,睁眼的时候发现小猫就待在她枕头旁边不远的地方,缩成一小团,看到她醒了,既不凑过来,也不吭声,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哀怨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不让俺过去,俺就不过去了,不用管俺冷不冷。” 天色未亮,屋里还很黑,这双眼睛就显得非常亮,竺晨风适应了黑暗,倒是把它这表情尽收眼底,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么小的猫咪,怎么还有点茶茶的? 她把四海抓过来搂进怀里,在它小鼻尖上亲了亲:“行了行了,以后抱着你睡好不好?” 小猫咪在她怀里发出娇嗔的挣扎声,很像欲拒还迎,让人欲罢不能。 养一只猫是竺晨风在现世就有的心愿,无奈租的房子不方便,房东也不让养,她只能经常跑去猫咖撸猫,练就了一身撸猫手艺。 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猫咪,不仅实现了愿望,更像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孤苦无依的她终于有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一个如此可爱的小生命,从此与她血脉相连,日子都过得更加有盼头了。 挣扎着起床,把四海留在庐舍里,竺晨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天气越来越冷,人们的食欲愈发旺盛,必须要吃得饱饱的、美美的,才有力气抵御严寒。社学的这些娃娃们,一个个比以前都圆润了许多,看着那叫一个美。 这些都是她进步的动力,简直成就感满满。 这两天,她的“冬季预制菜储备活动”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现在要挑战的是腌辣白菜。 其实可以替代的酱菜有很多,但是她馋那口辣白菜炒五花肉,就想试着做一做。辣白菜能腌出来的话,别的酱菜也不在话下。 等忙完早餐高峰,稍事休息,竺晨风先调了个腌渍用的水,清水里加上一定量的盐和糖,目的是对大白菜进行初步腌制。 社学已经存储了一部分越冬白菜,她取出来六大颗,去掉外边的杂叶,每颗劈成四半,放进一个大木盆里,倒入腌渍水,上边压上木板和石头,保证白菜的每一片叶子都浸泡在里头。 这个步骤得腌大概六个小时,静置到一边可以去先忙别的。 午餐过后,竺晨风带着金玉露出了门,第一站先去了酱料店,取她订购的虾酱和鱼露。 鱼露和虾酱这两种东西,早在唐宋时期就有了,相信这平行时空的朝代肯定也有,只不过南部沿海地区用的多,蓬云县地处北方,不算是家家户户常用的调味料,需要特别订购。 上次她扫荡酱料店的时候特意问了老板,虾酱好说,名字没有变化,而鱼露在这个时代叫鱼酱,俩人掰扯半天才确定了同一种东西。 能买到鱼露令竺晨风非常兴奋,不仅腌辣白菜可以用,在这蚝油没有出现的时代,还可以拿来做平替,给菜品提鲜。 金玉露没吃过虾酱,等掌柜的把两种酱料取出来的时候,她好奇地凑到密封好的小罐子旁边闻了闻,被那传出来的臭味儿给顶了个倒仰。 “啊!这东西怎么这么臭?”大姑娘立刻躲得远远的。 竺晨风笑得直不起腰:“这就跟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起来香。” “真的吗?我不信!”金玉露还是扛不住这味道,“臭豆腐也就闻着臭,这东西怎么感觉还辣眼睛?” “这倒是,毕竟这种味道是魔法攻击。”竺晨风让掌柜的把两种调料用油纸包严实一点,避免她俩一会儿上街的时候扰民。 金玉露茫然地问:“什么魔法攻击?” “嗯……就是术法!”竺晨风有意逗她,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以下,“这种,叫物理攻击,就是直接打你,术法攻击可就厉害了……”她竖起两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指向对方眉心。 “啊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放过我吧!”金玉露好像很害怕这个,忙不迭地抓住她的手指,试图阻止她“施法”。 或许是古人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多有忌讳,竺晨风便不再逗她:“跟你开玩笑的,别当真。” “没法不当真。”金玉露小小声说,“我家邻居就闹过鬼,可吓人啦!” 竺晨风非常感兴趣地问:“详细说说闹鬼。” “不行不行,改天挑个阳气重的时候再讲给你听。”金玉露像是对那件事讳莫如深,“现在说我怕不吉利。” 竺晨风汉子似地搂着她的肩膀:“我可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阳气重,我给你。” 明杨带着长信和冷烟经过酱料店门口,将这一幕完全收至眼中。 “晨风姑娘实际上比在我们面前还要活泼一些。”冷烟忍俊不禁道。 长信也小小声说:“她真的很有趣,懂很多道理,又不古板。”说着还瞟了明杨一眼。 明杨:“?” “我古板?”他不爽地皱眉。 长信咕哝道:“以前是风流倜傥,现在越来越……” 话还没说完就被冷烟掐住了后颈:“不想挨揍就闭嘴吧。” 酱料店里,掌柜的已经把虾酱和鱼露给包得严严实实,用绳子捆好递给竺晨风。 为防止勒手,她拿手帕包着手接过,对掌柜的道了谢,就要和金玉露一起离开。 长信都做好准备要跟她俩打招呼了,谁知却被明杨拉着后衣领,拽到墙角躲了起来。 冷烟和长信:“……” 明杨也觉得自己这个做法有失体面,堂堂一县县令,藏头露尾的算怎么回事? 只是可惜这次行动比脑子快,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上次送饭提议被竺晨风拒绝之后,他并没有生气,但的确是有种心虚被人戳破的尴尬,是以这些天再怎么犯馋,都没有再去社学蹭饭吃。 大丈夫怎么可能忍不得一点口腹之欲。 但更关键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对竺晨风就是方钰宁这件事有些过分在意了,总是忍不住往这个方向想,比较两人的相同和不同,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心里将她们两个人画等号。 明杨认为自己也该冷静些,就像竺晨风所说,“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不加以控制的话,这样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 即便不见面,仍免不了心心念念对方每天都做了什么好吃的,现在突然见到,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更惦记她的人。 分不清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惦记,方才他只觉得这时相见,好像有一点尴尬,于是就躲了起来。 “没必要让她们见了我拘礼,打破这份自在。”明杨像是解释给自己,也解释给两个手下听。 长信点点头:“也是,还是少爷你考虑周到。” 冷烟好像不怎么买账,表情怪怪地看了他两眼,换了话题:“那我们还继续巡视这条街吗?” 今日衙门没什么事,明杨是微服巡视,面对这个问题,他望着小厨娘远去的身影,点头道:“继续吧。” 与她们是同一个方向,这不能怪自己,如果非要掉头就走,又太刻意了,不妥。 竺晨风下一个要去的地 43. 四三 钓鱼 [] 竺晨风当然不是胡乱出手,因为当时她站在门口,脑中突然就听到了两个陌生的心声。 一个说:“这可是小梅的辛苦钱,怎能让他夺走?” 另一个则是:“妈的,他怎么追得这么紧?” 她当时还有些不明所以,接着喧哗声传过来,她探头一看,就见追逐而来的两人,电光石火间便反应过来,自然毫不客气地给那小贼一记平底锅。 不仅看傻了周围一众人,就连不远处的长信和冷烟也都目瞪口呆。 明杨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却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竺晨风在他心里的形象瞬间进行了翻天覆地的破碎和重组。 原本那个娇俏可人的形象没有变,却从弱柳扶风的小娘子,突然变成了一身铠甲的女将军。 什么感觉不好说,但这等魄力是令他钦佩的。 长信低声问:“少爷,我们要过去吗?” “先看看情况。”明杨道,接下来的事他非常感兴趣,想知道竺晨风之后会怎么处理。 那泼皮被砸得眼冒金星,额角起了个大包,颧骨红肿起来,鼻子也破了,鲜血流了一下巴,在地上抱着脸哭嚎:“杀人啦!杀人啦!我要报官!” “你强抢我娘子的钱袋,还好意思说要报官?”追他的那汉子义愤填膺道,“好好好,那就去报官,咱们到县太爷面前说理去!” 县太爷站在人群后看着,目光紧紧锁在竺晨风身上。 围观的人聚成一个大圈,将他们围在中间,兴致勃勃地吃瓜看戏。 金玉露起初也被吓了一跳,现在见那泼皮反咬一口,跑出来指着他大骂:“对,有种的你起来,我们去县衙!明大人公正廉洁,一定会分出个黑白!” 竺晨风懒得理会那人撒泼打滚,弯腰捡起从他手里飞出来的钱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喜欢用粉色啊,挺特别的。” 尽管不该用刻板印象去看待个人偏好,但这钱袋子不仅是粉色,上边还绣着一朵白梅,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气,绝对不可能属于这个像从泥巴地里打过滚的人。 泼皮可不怕丢脸,躺在地上不起来,还厚着脸皮嘴硬道:“我就喜欢粉的,怎么了?是我相好送的,管得着吗?” 对面那汉子急了,对竺晨风抱拳道:“多谢这位姑娘仗义出手,钱袋子乃是我家娘子亲手所制,上边绣着一朵梅花,盖因娘子名中有个‘梅’字,绝不可能是这无耻之徒所有!” “叫‘梅’的多了去了!你凭什么说是你娘子的?”泼皮在地上哼哼,“我相好也叫‘梅’,不能绣梅花吗?不信我叫她来对质!” 竺晨风眼珠转了转,道:“叫她来?好啊,那你叫吧。” “这……这一来一回太耗时间,不如我带你去!”泼皮装出一副诚恳的模样。 那汉子立刻急了:“要对质就去衙门对质!我不跟你走!” 金玉露也在旁边劝:“晨风,可不能跟他走,他绝对没安好心!” “还有一个办法。”竺晨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而对那泼皮说,“既然是你的钱袋,你总该知道里边装了多少钱,对吧?那你说个数,我来核验一下。” 围观者纷纷起哄: “对,双方都说个数,谁说得准就是谁的!” “自己的钱袋总该知道数目吧!” “就是就是,一说便知!” 那汉子面露难色:“钱袋是贱内的,里边的数目我不清楚,不如姑娘同我一起返回我们的摊子,亲自问问她。” 还没等竺晨风说话,地上那泼皮不干了:“不成!我那相好送我钱袋的时候里边也塞了钱,我还没顾得上数呢,我也不知道!要对质一起对质!” 竺晨风清清楚楚听到他心里说:“呵,叫他们跟我走,到了我的地盘,还怕他们不听话?这小妞长得也够水灵,小爷我今天不仅要劫财,还能劫色!” 真是贪得无厌啊,她无奈叹息。 可惜偏偏遇上自己,算他不走运吧。 根本不用那汉子解释,竺晨风已经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定是自己走后,这汉子回来,妻子与他分食了自己送她们的开口笑,而这泼皮过去不仅偷了吃的,还偷了钱袋,汉子发现之后,立刻追了过去,这才打到了自己面前。 那对母女没有跟过来,显然是要守着摊子,也不想女儿受惊吓,但要去把她找过来并不麻烦,显然是这泼皮心虚就是了。 竺晨风心念电转,听说这大瀚朝治国用重典,不知道这偷鸡摸狗加上调戏妇女,罪名得多重,既然对方送上门来,那为何不成全他,免得他在外头祸害别人! 劫色是吧?可以。 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劫姑奶奶的色! “好,我跟你去!”竺晨风应道。 那泼皮没想到这漂亮姑娘居然毫无防备之心,一撑地面站了起来,毫无方才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模样,眼睛发亮地问:“真的?” 旁边金玉露急了:“晨风,你疯了?你怎知他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再说去找那人妻子去对质就行了,何必舍近求远?” 人群外,长信也着急跳脚:“晨风姐姐怎么会答应他?她平时没有这么笨的!” “稍安勿躁。”冷烟拽着他的衣服,“事出反常必有妖,静观其变。” 看到这一幕,明杨心里也有了数,微微勾起唇角,心道,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没事,有这位大哥陪我同去,还有周围这么多大哥大姐替我做见证,看着我是跟这小哥走的,出不了乱子。”竺晨风看向对面那汉子,“大哥觉得呢?” 那人看起来很是不情愿,但钱袋子在这姑娘手里,自己确实说不出里边的钱有多少,总不好硬抢过来,只道:“若是他把钱袋还我,我就不再追究了,他偏偏百般抵赖,还要如此折腾,若是一会儿对质不出结果,我定要告上公堂,让县太爷主持公道!” “没问题,我也赞成。”竺晨风对泼皮道,“你也听见了,若是对不上,你可是要吃官司的,现在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她其实不想给这种人机会,不过也能猜到,此人见鱼儿咬了勾,未必愿意放弃快要到手的甜头,多半还是不知悔改。 果然,泼皮脖子一梗,脑袋一扬,大声道:“老子没什么可后悔的!一会儿我就能向你证明,这钱袋就是我的!跟我走!” 金玉露紧紧抓住竺晨风的手,担心道:“晨风!” “没关系的。”她凑到对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金玉露听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好吧。” 两人将半成品的平底锅还回了铁匠铺,便同那泼皮和汉子一同离去。 围观人群自动散开,让出路来,明杨、长信和冷烟也顺势躲在人后边,等他们四个走出去一段距离,才缓步跟上。 走到分岔路,金玉露没再与他们同行,拎着手里的东西拐去了别处。 那泼皮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支开那汉子,却不知全都被竺晨风听了去。 当然那汉子心里也是诸多抱怨,原本还感激她替自己拦下恶人,现在就嫌她多管闲事,不然自己早就把这泼皮暴打一顿,将钱袋夺回来了,哪里还需要费这么多工夫。 竺晨风苦笑,只当大家立场不同,目的不同,站在对方的角度,她倒是也能理解,但站在她自己的角度,就想走些程序正义,至少也能为民除害。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既然自己有了读心这个金手指,她便想多做点事。 那人果然带着他们越走越偏,拐入了寂静的巷子里,那汉子不由起疑,厉声问道:“你到底要把我们带去什么地 44. 四四 关心 [] 长信把那泼皮打了个鼻青脸肿,这才将他揪起来,用从竺晨风手上解下来的绳子将他捆住,推着他往巷外走。 泼皮口歪眼斜,满脸青紫,口鼻都出了血,几乎说不出话来,吓得两股战战,只能照做。 走到巷口附近,等在那里的大汉正急躁地来回踱步,看到这一幕,惊讶地迎了上来,先是打量了长信和明杨一眼,又望向头发略有些凌乱、脸上灰尘还没擦干净的竺晨风:“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大哥,你别急,方才这人对我意图不轨,多谢这两位路过救了我。”竺晨风笑吟吟地跟他说,“我们这就将他扭送官府,那钱袋在他身上,人证物证俱在,他这次绝对不可能脱罪。” 那汉子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看着她的目光就像看着什么妖怪,心道:“都被人意图不轨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真的吗?”他还有些迟疑,“要不我不告了,钱袋还我,我还得回家去,就让这两位好心人将他送去衙门,只告他调戏妇女成不成?” “不成!”明杨厉声道,皱眉看着他,“她替你主持公道,为你涉险,你怎能如此对她?” 汉子嗫嚅道:“我、我又没让她这么做……再说、再说你是谁啊?管得着吗?!” 长信听了可不乐意,回头道:“我家少爷当然管得着,他管的就是这些事!” 就在此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金玉露和冷烟带着魏中宵和几个捕快赶来。 魏中宵带人到明杨面前,抱拳行礼:“大人。” 明杨微微颔首,眼神往那泼皮身上一扫,魏中宵立刻会意,从长信手中接过人,往前一推,低喝:“走!” 金玉露紧张地扑到竺晨风跟前:“晨风,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幸亏大人及时赶到!” 旁边的汉子已经看傻了眼,望着明杨,嘴唇颤抖:“你、你是……”说着便要下跪,“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明杨伸手拦了他一把:“好了,免礼,先回衙门把事说清楚,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快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县衙方向走去,金玉露看到明杨走在竺晨风身旁,身边不像还能容得下别人,便默默走开,改跟冷烟长信并排。 明杨本来心头还有怒气,不打算吭声,谁知身旁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大人,这人两罪并罚,判得重吗?” 他偏过头去,撞上竺晨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她满怀憧憬的笑容,便不忍心不回答她。 “依据大瀚律例,白昼夺人钱财,至少罚杖一百,徒三年;调戏妇女者,视程度定罪,最轻判墨刑及流放,严重的话可以斩首。”说到这里,明杨又有些恼火,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问她,“竺姑娘认为本官该如何判?” 竺晨风当然是看出他生气了,不然也不会一直对他祭出夸夸大法,这会儿乖巧地回答:“民女哪敢左右大人判案,只是好奇问问,大人千万别介怀。” 呵,还自称起民女了,这么谦虚的吗? 之前不都是“我”来“我”去的? 明杨心中叹息,片刻后又问:“什么时候知道我在你后边的?” “在酱料店就看见您了,但您不肯上来跟我打招呼,我还以为大人要故意隐瞒行踪,便装作不知道。”竺晨风其实明白这傲娇猫又在闹别扭,既然对方不愿现身,那自己也没必要把场面变得尴尬,“后来在铁匠铺门口也发现了您的身影。” 明杨:“……” 竺晨风见他面色不太好看,连忙解释:“都是因为大人实在气质卓然,鹤立鸡群,很难令人忽略啊!” “好了,别拍马屁了。”明杨沉吟片刻,又问,“既然如此,为何又要让金玉露与我们接头?” 方才他带着冷烟长信远远缀在竺晨风等人后头,见金玉露从岔路口拐弯,谁知等自己走到路口时,对方突然出现,说要兵分两路,让冷烟和她一起回衙门找捕快过来。 明杨觉得叫人来比较万无一失,当时也怕跟丢,便没多犹豫,安排两人去了。 竺晨风笑道:“长信和冷烟只是大人亲随,并不是县衙的人,拿人的话名不正言不顺,但要让大人亲自动手,那泼皮又不配,当然,见义勇为也没什么不妥,但叫衙役来是最好的,一路将他押回衙门还能震慑其他宵小之辈;还有,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要把我带去贼窝里,多些人就多些保障;最后,我怕玉露跟着我有危险,想着用这个借口将她支开,所幸她知道您在附近,也没多想,不然我还真怕她不走。” 明杨听完她这一连串理由,着实心生佩服:“你果然思虑周全,一如既往。” 名不正言不顺,这人倒是很在意这个。 “多谢大人夸赞!”竺晨风屈膝行了行礼,接着好奇地问,“大人又怎猜得出我的计谋?” 说到这个,明杨微蹙的眉毛缓缓展开,唇角也勾了起来:“说真的,你用大锅打他那一下,着实让我震惊。” 竺晨风“嘿嘿”笑了笑:“趁手嘛!” “当时我并不解,稍后看你捡起那粉色钱袋,苦主又说上边绣了梅花,我便想起你曾经在那摊子停留过,还曾给过摊主母女点心。”看到竺晨风曾经在那里停留,明杨经过的时候便多看了她们一眼,那钱袋想必是摊主用来收钱用的,就摆在摊子上靠里的一侧,因此留意到了,“估计那个时候,你也认出了那钱袋,心下才认定是那泼皮偷钱。” 啊这个……竺晨风多少有点心虚,她是真没注意到钱袋的样子,全靠读心术金手指。 还是大人的观察力略胜一筹。 明杨语调透出一点小得意:“听出你有计策,是因为你突然胡言乱语,居然敢答应要跟那泼皮一起去找他相好的对质。你平时聪明伶俐,怎会愚蠢至此,定然是觉得有恃无恐,这才敢亲赴险境。你在此地认识的人有限,能让你觉得安全的更是寥寥无几,除非……”他觑了她一眼,“是发现了我的存在,知道我不会置你于不顾。” 竺晨风拍手叫好:“大人推理真的很厉害!” “什么‘推理’,用词如此古怪。”明杨心里怨念,这人又在胡乱拍马屁了,一点都不真诚。 “就是说大人通过观察和分析推断出正确的结论,这个本事超级棒!”竺晨风连连对他竖大拇指,“比我这愣头青强多了。” 明杨冷哼一声:“你最好真觉得是自己冲动,别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认为自己智勇双全,下次还敢以身犯险。” 竺晨风:“……” 明大人是不是有什么毒舌技能点?好难哄啊,累了。 她顺势转移了话题:“对了,大人,这泼皮敢如此无赖,有恃无恐,相信以前没少横行乡里,定然劣迹斑斑,这次办案不如多查查他,若还犯有其他事端,顺便一并处理了,也算是为民除害,您说对不对?” “这是自然,除恶务尽也是本官的义务。”明杨声音还是发冷,听着沉沉的,意有所指地说,“术业有专攻,建议大家各司其职,这样才够名正言顺。” 竺晨风听着心里有点不爽,忍不住回嘴:“话是这么说,但守护治安,人人有责,路见不平当然要拔刀相助,难道要看着这些坏蛋欺负人吗?” 好像这还是她第一次跟自己正面反驳,明杨先是一怔,随即有一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酸涩感,但他不屑于为自己解释,抿了抿唇不言语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竺晨风刚刚上头的那点气性也过去了,开始积极自我批评—— 这毕竟是穿越到了古代,不像是在现世,该低头的时候得低头,一直低着也没关系,大女子就要这么能屈能伸。现在是摊上个讲道理的县令,不把自己的冲撞当回事,但自己也不能太没数,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何况……刚刚明大人说的话,像是在关心自己? 快快快,送台阶去! “大人……我、我知道您爱民如子,方才是怕我有危险。”她恰如其分地用上一点点夹子音,小声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鲁莽行事了,一定会跟您有商有量。” 这番话伴着悦耳的清 45. 四五 墙角 [] 那句话一出口,竺晨风就十分懊恼。 听听自己说的这是什么! 好丢脸啊! 好在明杨脸上惊愕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笑着点头应允,然后与长信和冷烟匆匆离去。 因为抓那泼皮,耽误了不少时间,回到后厨,竺晨风来不及处理要腌制的白菜,得先开始做晚饭。 给自家杂役们做饭就轻松一些,基本上都是一锅出,今晚她打算做的是下饭王者之一的大盘鸡。 正宗的新疆大盘鸡就没指望了,毕竟正宗的辣皮子和辣椒酱都买不到,只能用现有的食材做平替,不过目前市面上的干辣椒都还可以,味道也不差的。 将三只鸡清洗干净,挥刀斩成大块,然后用温水冲洗浸泡,这样便不用再焯水,免得有损鸡肉口感。干辣椒泡水去掉灰尘,没有洋葱便不放,把土豆洗净去皮,切成滚刀块,再准备些青椒,便于菜肴产生一些复合香气。 辣椒酱是早就买过的,番茄酱竺晨风自己做好了——用两斤西红柿,先去皮,然后用手抓烂,再拿杵子捣成泥,下锅里加糖、盐和白醋熬煮到浓稠,尝尝味道差不多就可以出锅。 跟红烧肉一样,第一步先炒糖色,热锅凉油,火候压在小火上,下入砂糖,用炒勺不停搅拌,时候差不多就将鸡肉一并下进去,迅速翻炒,让每一个鸡块都均匀沾上糖色。 自从院子里的大灶被启用之后,她特别乐意在外头做饭,反正挨着灶台不会冷,在外边更利于通风散油烟,而且还能用最大的那个炒锅,一次性炒这么多鸡块简直轻松拿捏。 等到鸡块炒变色,就把葱姜蒜片和干辣椒一起放进去翻炒,炉灶烧成大火,把鸡肉里的水分炒干,激发出配料的香味,稍后把八角桂皮白芷等香辛料放进去一起翻炒。 在旁边烧火的金玉露探了探头,深呼吸一口气:“哇,这么久了,闻你炒菜的香气还是闻不够,太香啦!” “多谢捧场,爱你,比心!”只要一做饭,竺晨风的心情就立竿见影地好了起来,她放下炒勺,忙里抽闲地双手举过头顶,给她比了个大爱心。 金玉露仰着脸,一脸小迷妹的笑:“晨风你好可爱啊,我要是男的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 竺晨风下入番茄酱和辣椒酱翻炒,闻言随口笑道:“这种事儿哪有假设,再说,要让春山听见,还不得跟我急。” “他急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金玉露傲娇道,“我还不一定嫁他呢。” 将鸡肉翻炒到合适的火候,沿锅边先后淋入黄酒和酱油,继续翻炒。锅里肉多,竺晨风换了个稍微大一点的锅铲,炒这一会儿,她额头就有些微微冒汗。 听了对方的违心发言,她忍俊不禁:“你最好是!” 金玉露烧火烧得脸红扑扑的,看不出来害没害羞,她看着竺晨风往锅里加热水,知道接下来要炖煮,火候不必太旺,便停下手里的风箱,站起身来。 “说真的,我听说有个小杂役对你已经心生爱慕了,你知道不?”她一脸姨母笑地说。 明杨将那泼皮押回县衙收监,将此案交给典史去处置,处理完公事后就到了散衙的时间,有竺晨风的邀约在身,他颇有些迫不及待,带上冷烟和长信就往社学这边来。 走到后厨院门口,正好听见金玉露这句话,禁不住脚步一顿,当场刹车没再往前走。 虽然知道听墙角是很不得体的行为,但他忍不住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趁着这会儿功夫,竺晨风把五花肉条拿过来,准备给它切成肉片,于是得先去洗手。 用瓢把水舀到小盆里,加点热水,蹲下来把双手泡进去,她好奇地打听:“谁啊?” 金玉露蹲在她旁边,也跟着一起泡手:“春山不告诉我,说要帮兄弟保密,也怕你知道了以后两人见面尴尬。” “哈,这也对,不过拢共杂役里就那么几个人,也不难猜吧。”竺晨风笑笑,“毕竟喜欢一个人是掩饰不住的。” “你想知道吗?”金玉露促狭地撞撞她的肩膀。 竺晨风用肥皂打起一手泡沫,往她脸上戳了个泡:“不想,反正我也没喜欢他们哪一个,肯定不会是两情相悦,就算知道也是负担。” 听到这里,明杨莫名心头一松,正要往前走,又听金玉露发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呀?” 好吧,县令大人又站住不动了。 冷烟和长信面面相觑,一个无语,一个茫然。 天色已晚,眼下只有这露天灶台的窝棚里点着蜡烛,院子门口一片黑暗,是以他们三人站在那里也无人发觉。 明杨下意识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错过竺晨风的回答。 竺晨风洗干净手,甩着水道:“喜欢?我喜欢的可多了,要长得好看,要聪明博学,要声音好听,要能沟通——就是能聊得来,兴趣相投。” “也要会做饭吗?” “那倒不必,我又不是只对做饭感兴趣。” 金玉露洗着手,好奇追问道:“家世方面有要求吗?” “能养活自己的普通人就好啦,我对这个又不挑,才不要高门大户,人情世故太复杂了。”竺晨风站起身,走到灶台旁边,拿起菜刀,将五花肉去皮,切成薄片,“普通人好一点,不纳妾,最讨厌纳妾的了,未来我夫君要是敢纳妾,看我不咔嚓了他。”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里的菜刀在案板上“咣咣”敲了敲。 明杨听她如数家珍地说着那些条件,莫名其妙地自己对号入座,本来还挺高兴,毕竟自己才貌双全,这点根本挑不出毛病,又听她不要高门大户,突然间就有些不爽。 再听“咔嚓”什么的,突然就想起她拿那大锅拍人的威武姿态,忍不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倒也不是他有什么纳妾的想法,而是觉得这女子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一个看起来柔弱漂亮的年轻女子,怎么这般彪悍? 金玉露闻言叹了口气:“可你要求这样高,上哪里找合适的去呀,但凡聪明博学些都不是普通人了,至少也会考个秀才举人,光耀门楣,多少人来巴结,族里人情世故不会简单的。至于纳妾……呵,就算纳不起,他们也免不了去青楼妓馆,要是在意这个,更是挑不出来了。” 这年头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善妒”都是七出之罪其一,多么不公平。竺晨风改变不了这些,但自己绝不容忍。 “成亲最重要是情投意合,身心都属于彼此,若对方还惦记别人、碰了别人,那就是不忠诚,所谓情意不就成了笑话?我要这么不忠又虚伪的人来做什么?规矩又凭什么分男女,当然大家都要遵守。”她把肉片切好,放回碗里,然后拿抹布擦了擦手,对金玉露笑道,“若是找不到,那就不找,没男人又不是活不下去。” 冷烟听了,小声道:“说得好!” 明杨偏头看了她一眼,抿唇不语。 竺晨风这番发言听起来甚是惊世骇俗,但倒是符合他对她的印象,只是听了这番话,他心头莫名沉重——这般清醒的女子,恐怕在这世上会举步维艰。 也罢,只要自己还在这蓬云县一天,就护她一天便是。 竺晨风打开锅盖,先尝了尝汤汁咸淡,再将切好的土豆下锅,加了些盐调味,盖上盖继续炖煮。 她看了看站在一边发呆的金玉露,搭着对方的肩膀摇了摇,温声道:“不必替我操心啦,其实我根本不想嫁,自由自在不好么。” “嗯! 46. 四六 扯面 [] 明杨穿的是圆领大袖衫,显然不是干活的衣服,但竺晨风不想放弃使唤他的机会,带他进了厨房,指了指门边架子上挂着的一根布绳。 “那里有根襻膊,大人拿来用吧。”考虑到少爷向来是不用干活的,她贴心地问了一句,“会不会穿?” 竺晨风平时穿的都是束袖,基本用不上襻膊,但她还是跟金玉露学了如何使用,免得到时候求人。 明杨当然会用,偶尔打马球或者捶丸,亦或者与人投壶时,会用到这个,但偏要装作不会,看这小厨娘怎么办。 “比较生疏,烦请竺姑娘指点。”虽说被允许称呼名字,自己作为上官,对她称名也没什么不妥,但他还是谨慎了些,免得两人间显得过分亲昵。 倒是不怕被别人看到失礼,而是想克制一下自己。 竺晨风作为现代人,原本不会系襻膊实属正常,她就没想过,就算明杨是少爷不用干活,穿衣系带总该是会的,聪明的脑瓜一时没有转,信了他的鬼话。 她不由自主地往饭堂那边看了看,有心想叫冷烟或者长信过来帮忙。 但明杨却道:“不必看他俩,在明府伺候我穿衣的另有其人。” “哦,那行吧,听我的照做就是了。”竺晨风指挥道,“先把带子两头并齐,打个结,另一头套在左手腕上绕一圈,再把中间的套在脖子上,右手这边直接套到腋下,把大袖子撸上去。” 不是自己常用的那种系法,那种更复杂一些,需要在肩膀上绕来绕去,这样就能让她帮忙,便也能挨得近些。 心中隐秘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明杨略有些失落,随后又为自己产生这样的糟糕念头而自我谴责。 这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竺晨风目前听不到他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眼看着锅里水要开了,忙着指挥:“……把右手臂这边的绳结打开,拽紧了重新系上就行。” 明杨迅速清除了脑海里的乱念,把袖子绑好,然后出去洗好手,再随她一起返回厨房。 身形挺拔的帅哥绑上这么根带子,把大放量的古代衣袍收紧起来,勾勒出明显的身形,竺晨风不由多看了几眼,目光贪婪。 这武艺高超的县令大人,应该也有八块腹肌对吧? 之前撞在他胸口的时候,感觉好像又硬又弹的,胸肌应该不错。 明杨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胸腹处,不由挑眉,表示疑问:“?” 竺晨风立刻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低头,掩饰自己勾起的唇角。 哈哈哈,太冒昧了。 她从面盆里拿出两块剂子,懒得再拿一根擀面杖,就先把两个都擀成椭圆形,递了一块给明杨,拿一双筷子分开,一人一根。 “宽面吃起来麻烦,咱们做窄面,跟我学哈。”她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在椭圆面片中间,顺着长的方向按下一个印子。 明杨是个注意力很集中的学生,有样学样地也按了一下。 “然后这样,两手托起面片,缓缓抻长。”竺晨风一步一动地教他,态度也很认真,“扯长了还要摔打。” 她扯着面片两头缓缓抻长,将中部在案板上“啪啪”摔了几下,面片就更长了,她托着面让到一边,让明杨来,还叮嘱道:“别太大劲儿,这面饧好了,特别听话。” 实在是怕武林高手的手底下没轻没重,给甩成拉面可以就麻烦了。 明杨本就没打算使劲儿,被她这么一说,差点整不会了,不过他多聪明,先试探地摔了一下,觉得太轻,又加重了一点力度,面片扯得令他的“夫子”相当满意。 “大人真是厉害,一学就会。”竺晨风夸赞道,“现在把面片从中间按照刚才压的印子扯开就行。” 她同样在前边示范,扯得非常丝滑,明杨觉得很有趣,也学着照做,这样一回生二回熟,俩人很快把面片扯好,放进水已经滚开的锅里。 “这种面我也不曾见过,叫什么?”明杨好奇地问。 竺晨风留了他最后扯开的两条,用刀切成小段,太长的不太方便吃,杂役们一会儿可以自己分,给明大人吃的还是精细点好,免得他觉得不够优雅。 她一边切一边回答:“这叫裤带面,因为宽度很像裤腰带而得名,中间扯开的是窄面,直接不切分的就是宽面。” “还真是生动形象。”明杨笑道。 竺晨风拿了一块抹布塞进他手里:“先擦擦手吧,这抹布天天洗,干净的。” 猝不及防一只冰凉的小手隔着布料按进他手中,明杨指尖触到她的手背,觉得她的手冰凉,心头陡然一动,下意识地想要握住,想要替她暖热,接着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想法很不合礼数。 幸好对方抽走得快,若真的被他握住,可就尴尬了。 裤带面很薄,熟得也快,很快就飘了上来,竺晨风准备好十个大盘子,用漏勺把面片盛出来,垫在最下边,然后招呼金玉露把青椒放进锅里,数六十个数之后离火,让她找两个男杂役把大锅抬进厨房里。 二人相处的空间被打破,明杨主动退到了一边去,默默看她指挥别人。 刚炖好的大盘鸡肉香浓郁,辣气与咸香味道交相辉映,红色辣椒和绿色青椒相搭配,显得色彩非常鲜艳,汤汁亮滑,土豆软糯,看起来实在是让人流口水。 竺晨风和金玉露各自拿一个大炒勺,往准备好的盘子里分装。 长信闻着味儿就来了,在旁边不停咽口水:“看着很好吃啊,我突然发现鸡肉和土豆非常相配,那黄金鸡也是这么做的。” 黄金鸡?竺晨风想起来了,是自己教给那家客栈的黄焖鸡。 但实际上正宗黄焖鸡是不加土豆的,只是加了土豆更容易饱腹,属于劳动人民的自发改良。 “大盘鸡风俗上的吃法就是配这种裤带面吃,面条浸了鸡肉汤汁非常入味,吃起来还有嚼劲。”竺晨风道。 明杨在旁边突然干咳了一声,她立刻会意,热情介绍道:“裤带面可是我们明大人亲手扯出来的哦,一定更加好吃!” “少爷厉害!”长信热情捧场,“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冷烟觑着面露得色、目光始终落在小厨娘身上的自家少爷,隐隐有些无语。 杂役们已经进了饭堂,闻到香味纷纷过来,各自端了一盘离开,长信和冷烟也一样,很快厨房里就又空了。 竺晨风把切短的面片放入锅里煮,之后盛到两个稍小一些的盘子里,浇上大盘鸡,端去了明杨面前:“这就上锅蒸五花肉,别急哈。” 明杨擦干净手,解下襻膊,端庄地坐在桌边,又是一位风度翩翩佳公子,颔首笑道:“不急,你也先过来吃饭。” 一起劳作过,虽然时间不久,但两人之间身份差别好似越来越小,亲切得就像同伴一样。 竺晨风把蒸架放进锅里,将盛着五花肉的盘子放进去,盖上锅盖,就着煮面已经烧开的水,蒸大概十五分钟左右。 放好之后,她就回到桌边坐下。忙活了一下午,确实挺饿的,这大盘鸡简直令人垂涎欲滴,更觉得肚子咕咕叫了。 这回她没有坐到明杨对面,而是无意识地坐在了他的侧边,挨得更近了些,拿起筷子礼让道:“快吃吧,大人,凉了就不好了,这辣椒只香不辣,适口性还不错。” “好。” 明杨也被这大盘鸡的香气勾起了馋虫,拿起筷子搅拌了一下,方便面片吸收汤汁,然后夹起一块鸡肉送进口中,缓缓咀嚼。 竺晨风饿极了,颇有些狼吞虎咽,这大盘鸡的味道虽谈不上正宗,但吃起来真的是解馋,鸡肉嫩滑,土豆软糯,和面条一样吸饱了肉汤,比肉还要好吃。 她 47. 四七 腌菜 [] 方才确实是担心,要是在这儿把县令大人的手给烫伤了,竺晨风觉得自己担待不起。 但是听到明杨这么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并没有把他当县令那般看待,只是思想意识上知道要恭敬些,相处时却又没有那么在意,不像其他人尊卑观念那么重。 人家都看出来了哈,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要怪就怪明大人太平易近人了! 竺晨风默默松开他的手,又听到他的补充:“这样……是很好的,我并不希望她对我敬而远之。” 方才被她冰凉的手触碰过,明杨心中陡然掀起波澜,突然觉得很庆幸,庆幸她是这样性格的女子,不会因为自己是县令而回避,只当他是寻常人,平等地交流。 原本在京中还好,身边不少同窗挚友,没有尊卑之别,可以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现在来到这蓬云县做县令,身边先是豺狼环绕,将他们清理干净后,眼前这些下属一个个尊他敬他,却无人与他谈心。 从为官之道上讲,他也不便与衙中吏役过多接触,防止关系过于亲厚,将来不便约束官吏。 偌大的县衙,那么多人,他能说上话的也就只有自己的两个亲随。 甚是寂寥。 无人与他喝酒吟诗,笑谈风流,自己这浪荡子的名头都要保不住了。 难得这小厨娘不仅做饭美味,还能识文断字,胸有丘壑,与她来往,实在让人愉悦。 “大人,手没事的,别担心。”竺晨风不想他胡思乱想,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尝尝这道菜,趁热才香。” 明杨点头微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五花肉细细品尝。 竺晨风也尝了一口,这虾酱味道确实不错,跟现世差别不大,甚至更加鲜香。 “闻着味道是重了些,但吃起来确实美味,海味的鲜和五花肉的香结合得恰到好处。”明杨又夹起一片送入口中,弯了弯眼睛,“这个做法很简单,但又能吃到食材的本味,很不错。” “不是我首创的啦,应当也是跟人学的。”竺晨风也连吃了好几口。 五花肉到底还是有些腻的,她和明杨不可能全都吃光,分出来半盘端去了饭堂那边。 长信早就把自己那份大盘鸡扫荡一空,现在看到五花肉来,拿着筷子就“上阵杀敌”,当仁不让地把几片五花肉摞在一起一并夹走,看这架势,绝对是饭桌上的常胜将军。 当厨娘最幸福的事,就是看自己做的饭菜被人吃光光,还意犹未尽地期待下一顿,说到这个,这小书童真是能提供丰富的情绪价值。 明杨总感觉来这里吃饭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好像还没怎么样,一顿饭就吃完了,杂役们开始忙忙叨叨地收拾厨房,自己若还杵在这儿,显得十分多余,还让人别扭。 不知为何,今天更是留恋,不愿离去。 竺晨风看着他意意思思地站在门口,要出不出的,又听他心里各种怨念,忍俊不禁,不由心软。 说来也是怪,她今日好像对他也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想让他多在这里待会儿。 长信打了好几个饱嗝,揉着胃直呼:“啊,好撑!” “你这个没出息的!出来才半年,就快把我们府里的规矩忘完了是吧?”冷烟忍不住训斥他。 “没有啊,只是在这边更自在一些。”长信看向明杨,依依不舍地问,“少爷,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明杨偏头看他:“你不想走?”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回去有点无聊,县衙气氛太凝重了,我想留下来和他们玩。” “如果大人不必回去忙公务的话,今夜可以稍晚再走。”竺晨风道,“我们一会儿要腌辣白菜,多点人干得更快些,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长信一听是自己没玩过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少爷应该没事的,对吧?今天抓的那人交给典史处理,不必少爷亲自审问。”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僭越了,又怯生生地看看明杨,小声道,“少爷,你要是有事,先回去也行,我在这里帮晨风姐姐。” 明杨脸上并无半分怒意,心中轻笑:“知我心者,晨风也。” 竺晨风默默地想,你猜怎么着,我确实知道。 “既然需要帮忙,那我们也不好吃过饭就拍屁股走人,自然是要留下来贡献力量。”明杨笑盈盈地看着她,“现下此处没有县令,只有朋友,竺姑娘就是大师傅,我们全都听从她的号令。” 长信精神一震:“好!” 竺晨风笑着屈膝行礼:“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现世里腌制辣泡菜的方法各有差异,不一而足,根据她的记忆,腌制的调料酱里需要加用清水和糯米粉熬制出来的糯米胶和明太鱼熬制的底汤。 明太鱼是没有了,用鸡汤代替也可,咱有自己之前做的浓汤宝,拿出来加水煮开就成,这种没有难度的工作交给县令三人组; 糯米胶也简单,但是要好好掌握火候,竺晨风自己亲自来做; 还有调料酱汁,需要把萝卜、苹果、梨——正宗方子用的是苹果梨,现下没有这个嫁接品种,就用两种水果代替,再加上大葱及生姜,将它们捣碎出汁,这任务交给了金玉露和春山。 其实这活儿用不了太多人,毕竟她没打算腌太多的辣白菜,现在看人力过剩,她就让安排其他杂役去做了些明日早饭的准备工作,比如磨豆浆什么的。 县令三人组来煮“浓汤宝”,显然属于“机构臃肿”,长信和冷烟比自家少爷更会干活儿,并没打算让他真的动手,但明杨不肯。 他再次把襻膊绑在身上,将大袖子撸上去,手持炒勺,摆出一副熟练工的模样:“这个我会,长信你来生火,冷烟在旁边看着就好。” 长信蹲在灶旁,小声嘀咕:“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 “你跟着我念了那么多书,真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明杨用炒勺柄戳了戳他的脑袋,“‘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表面是让君子不杀生,因此远离庖厨,实际上说的是孟子劝齐宣王施行仁政。这都忘了?” “我又不用考秀才,记这个干什么?”小书童往灶膛里添着柴,委屈巴巴地说。 冷烟在一旁默默叹气,说:“好歹你也是状元郎的书童,要是在外边露了怯,这不得叫人看笑话。有时候我真的替少爷觉得无助。” 可怜无助但能吃的小书童被围攻,画面十分有趣,竺晨风在旁边看着,着实忍俊不禁,抿唇偷乐。 她用炭炉和小锅煮糯米胶,需要不断搅动,免得糊锅。 明杨与她并排而立,看着自己锅里的水缓缓冒着热气,心中隐隐兴奋,觉得与她一同劳作真的很不错,就像刚才一起扯面一样,有一种一同在经营着什么的感觉,像伙伴,像朋友,也更亲密。 糯米胶熬好,鸡汤放冷,春山和金玉露那边的调料汁也都捣得差不多了,便把这些都混合起来,加上鱼露、蒜泥、白糖、辣椒粉和虾酱搅拌均匀,得放在一边静置一会儿。 等待的时间他们也不会闲着,竺晨风把用糖盐水腌渍好的白菜取出来分给大家,几个人一起将它们每片叶片都冲洗干净,放在竹箩里把水挤出来控干。 这活儿干完之后,基本就可以组装啦! 萝卜切成丝,拌进酱料里搅拌均匀,一人分了一份酱料、几颗切开的白菜、小盆和小板凳,围坐在厨房门口的空地上,按照竺晨风教的方法往叶片上抹酱。 在烛光下集体劳作的画面实在是美好。 “每一片都要抹匀哦,不然腌制的味道就不均匀了。”她一边示范一边叮嘱。 郁闷的是这个时代没有一次性手套,得肉手上阵,估计等抹完酱料把辣白菜腌上,这手都得给腌入味了。 48. 四八 看猫 [] 让人在自己眼皮子下边受了伤,竺晨风心中着实懊恼,换了别人她也会烦躁,何况伤的这个是县令大人。 除了觉得失职之外,心头还有些酸疼,说不上为什么,她现在理不清头绪。 是自己的失误,没什么好说的,多说一句都是矫情,她强行按捺住所有情绪,多做事少说话。 药很快涂好了,竺晨风放下明杨的手,叮嘱道:“大人这伤处最好别沾水,明日看看情况,若是能消肿就最好了,不然还是找个郎中来看一看,更放心些。” 她仰头看着他,圆圆的杏仁眼在烛光下显得眼波流转,秋水盈盈,写满关怀。 明杨看着这双满是自己的眼睛,心跳加速的症状没有半点好转,某种前所未有的情愫在心中越发沸反盈天,周围的一切杂音好像全都消失了,这个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少爷,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吗?”长信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灌进他的耳朵,让他猛然反应过来。 明杨回头看了他和冷烟一眼,道:“稍等。”又回过头来望着竺晨风,把伤口什么的都忘到了一边,略显急切地问,“不是还要给我看你养的猫吗?就那只会后空翻的猫。” 竺晨风:“……” “啊……我把它养在庐舍里了,要跟我去看吗?时间这么晚了,会不会不太合适。”她觉得自己今晚的状态也不太对劲,需要尽快安静下来好好想想,于是给明杨一个暗示。 谁知明大人不接受暗示:“无妨,长信和冷烟随我一同去,你把猫抱出来看看就是,不会耽误太久。” 行吧,谁让自己疏忽,让他伤了手呢。 竺晨风跟金玉露简单交代几句,便带着明杨一行人往庐舍方向走去。 长信和冷烟还没来过这片区域,好奇地左右打量,但天实在太黑了,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明杨一声不吭,跟在竺晨风身后半步的距离默默走着,稍稍冷静下来的心一半在谴责自己的孟浪,一半在留意身侧的女子。 下午时还在谴责她不怕有损名节,现在自己所做的事,似乎对她的名节也没什么好处。 怎么就……如此情难自抑。 他无声地叹息。 竺晨风走在前边,被夜晚的冷风吹着,方才的郁结散去不少。 县令手伤其实不算大事,毕竟对方是个成年人,不需要别人时时看顾,是自己太在意了,但到底是出于责任感还是什么其他有的没的,她不太愿意去想。 对方是个县令,是首辅之子,是皇上钦点的状元,而这又是个阶级间有天渊之别的时代,自己一个厨娘最好别有什么非分之想,不然只是平添烦恼。 就像在现世的时候那样生活吧,因着有残疾,不想被人挑剔嫌弃,因此能够恰如其分地守好自己的心,不为任何人而动,一样过得轻松愉快。 庐舍里没什么可偷的,大家都不锁门,只不过竺晨风怕猫咪跑出去,这些天来都用木棍从外边把门别了一道。 她取下小棍子,对明杨道:“大人要不进来坐?外边天冷,免得受风寒。” 明杨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他当然想进去,可那是女子闺房,他自幼至今所学到的礼数都告诉他,这样不该。 竺晨风也知道男女大防,但毕竟长信和冷烟也在,又不是两人单独相处,这有什么,况且在她心里,这庐舍就是个洞,根本算不得房间。 她转头对另外两人道:“都进来坐吧。” 屋里屋外的温度相差不大,但来了就是客,不让客人进门,大冬天的让人在外边站一地,这哪是待客之道。 长信听了这话,表情有些惊悚,不知所措地看向明杨。 明杨心中的向往战胜了一切礼数,只留了一点理智,他向冷烟示意,往屋门的方向一甩头,让她先走。 冷烟点了点头,走向前,竺晨风开了门,两人先行进去。 长信见自家少爷准许,下意识地跟上,谁知走了两步,就被明杨按着胸口推了回去。 “你就站这里。”明杨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迈上台阶,站在了庐舍门口。 能看见屋里就足够了,不好真的走进去。 竺晨风进门,先吹亮火折子点上油灯,然后环顾四周,寻找猫咪的下落:“四海,你在哪儿?” 冷烟贴心地靠墙站着,免得挡住少爷的视线,明杨没再往前迈一步,雕像一样地站在门口处,甚至故意挡着长信,不想他往里看。 这庐舍不大,靠窗一张可以睡两个人的大炕,只摆了一个人的寝具,墙边就是一个柜子、一张方桌,配有一把椅子,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蜡烛价格相对贵一些,厨房是为了避免火灾,才舍得让厨子们点蜡烛,庐舍这边给大家派发的都是油灯。 油灯光线更暗,使得这冰凉又家徒四壁的房间看起来确实像个洞穴,而非人居住的房间。 望着这环境,明杨心中陡生波澜。 他小时候顽皮,偶然闯入过母亲大丫鬟住的房间,印象中除了装饰差些,地方小些,条件其实很不错。 明府里冷烟的住处他虽然没进去看过,但跟长信的房间应当环境差不多,小书童自己一间房,家具齐全,睡的是架子床,地上铺的是厚地毯,夜间点的是上好的黄蜡烛,烛光亮堂堂、暖融融的。 怎么看都比眼前这房间好。 底层的下人们住的应该跟这差不多,可想到竺晨风住在这里,他心里就极为不舒服。 可这又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免不了被人看做是怜悯。 许是听到外人脚步声,小猫咪躲了起来,但它胆子并不算小,竺晨风在床边找了一圈,就见被子缝里钻出一个猫猫头,冲着她“喵”地叫了一声。 “原来你在这里。”她伸手把它掏出来,凑在它的小鼻尖上亲了亲,捧着递到明杨面前,面对宠物不由自主地夹了起来,“快见过明大人。” 小猫咪眼睛圆溜溜水汪汪,跟主人长得很像,此刻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上绒毛被透进来的风吹得抖动。 明杨抬手在它头顶挠了挠,轻笑:“免礼。” “是不是很可爱?!”竺晨风像个秀娃狂魔,眼睛不离自家猫咪,“它可聪明了,还很粘人。” “它叫什么名字,方才我听你叫它……四海?像是人名。” 说到这个,竺晨风有些心虚:“嗯啊……” 明杨:“……” 名扬四海,哈哈。 这般主动邀请我来看猫,又给猫取了一个与我有关的名字,这般心意毫不掩饰,还真是不矜持。 也对,她本就是这么直来直去。 长信被明杨挡了个严严实实,看出来他不想让自己进屋,可怜巴巴在后边说:“我也想看看小猫。” 明杨示意冷烟过来,让她接过小猫,拿到外头跟他一起玩。 竺晨风手里没了猫,就像没了武器,又见对方走近自己,那点心虚更是泛滥。 “四海,是吧?”明杨意味深长地问。 竺晨风连忙解释:“不是大人想的那样!是因为我与它同病相怜,来处不可追,皆是由四海而来,才给它取了这个名字!要是大人觉得被冒犯,那我就改一个,立刻改!”她眼珠转了转,补充道,“要不大人给它赐个名?” “紧张什么?”明杨看她挖空心思澄清自己的样子,不由发笑,佯装无辜,“我又没往那方面想。” “大人学富五车,这么简单的词,肯定已经联想到了,与其抵赖,还不如主动解释。”竺晨风小声道。 明杨淡淡一笑:“我还没有那么霸道,连与自己有关的名字都不让你取,你的猫儿,自然归你做主。” “多谢大人!”竺晨风赶紧乖巧行礼,仰头对上他那熠熠生辉的眼睛,又立刻低下头去。 明杨望着竺晨风羞怯的模样,舍不得挪开眼,一时间有些恍惚,独自发起呆来。 竺晨风见他不吭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陪着一起沉默。 门外冷烟和长信跟四海玩得起劲: “给我摸摸!” “它不喜欢你,喜欢我!” “你胡说!你看它一直冲我喵喵叫。” “它那是哈气,是在冲你示威!” “你又没养过猫,你怎么知道。” 与这吵闹相比,微光中没有吭声的两人,一个看人,一个看地,倒也是一副美妙的图画。< 49. 四九 八卦 [] 听到竺晨风突然问这个问题,金玉露表情立刻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以前你对这个都不感兴趣的?怎么突然想起来问了?”她挑挑眉毛,露出一脸姨母笑,“终于领略到明大人的好了是吗?要加入我们吗?” 竺晨风一愣:“你们?” “是啊,我和娇凤还有附近的几个姑娘,是明大人的支持者,常常在一起聊他的事情,还会互通有无。”金玉露颇有些扬眉吐气,“以前都是我听别人说,现在托你的福,能常常见到大人,她们现在都缠着我问东问西呢。” 竺晨风着实一头黑线,原来她们也成立了粉丝后援会吗?够新潮的。 金玉露自顾自地说:“明大人来了蓬云县大半年,以前很少来社学,也就是祭祀孔圣人的时候来过,还被县城举子们簇拥着,我就是远远瞥一眼,都看不真切。自打你来了之后,能这么近地见他,跟他说话,可真是幸福。” “至于他那浪荡子的名头,我猜肯定是嫉妒他的人散播的谣言,说他常跟京城才子们一起喝酒作画对诗,喝得凶了就借着酒意到处惹事,敢在宫墙上、小阁老府的外墙上题诗,还大言不惭地吹牛,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竺晨风笑得合不拢嘴:“真的吗?只有这些?没有什么……风月之事?” “这倒是不曾听说。”金玉露表情严肃,“他不是那样的人。” 恐怕就算是有,你们也不肯信。竺晨风默默地想。 她接着又好奇打听:“我偶尔听长信提起,像是公主对明大人青眼有加?” “那是人家两小无猜!若要真有什么私情,陛下还能不赐婚?”金玉露认真道,“明大人小时候做过太子伴读,经常进宫,十三公主也同他们一起念书,彼此就认识了,听说公主性子活泼,有些像男孩子,常去找明大人聊天玩耍,我觉得他们之间没什么。”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就算有什么,倒也算是珠联璧合吧,人家佳偶天成,我们有资格说什么。” 竺晨风点点头:“有这个觉悟最好啦,人家早晚要成亲的,早点想通到时候不受罪。” 宫里一个十三公主,宫外一个方钰宁,明大人还真是受人欢迎呢。 金玉露撇撇嘴,略有些伤感:“大人岂是我们能惦记的,早就想通通了。他这般人中龙凤,早晚要回京做大官的,来我们蓬云县,不过就是历练罢了。” “之前听周管事说,明大人看着年轻,但并不稚嫩,表面和煦,胸中有锋芒,威压极盛,原本县衙里那帮人不服他,想给他下绊子,好杀杀他的威风,都被他不声不响地料理了,还把他们那‘兴九帮’全都打发走了,现在的衙门里干净了不少。” 这话让竺晨风产生了兴趣——明杨肯定是黑芝麻馅的没跑了,但他怎么料理这帮派的肯定很精彩,妥妥大男主爽文吧?! 于是她好奇问道:“兴九帮是什么?大人是怎么把他们料理的?” “兴九帮是衙门里一些乡党结在一起的小帮派,因为他们都来自县城下边的兴衡乡,彼此互相照应,也就抱成了团,其中大多是三班的衙役,颇有些仗势欺人,把县衙搞得乌烟瘴气,百姓们多受他们勒索,都敢怒不敢言,上一任县令是来养老的,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管,只想平平安安干完任期,然后告老还乡。” 说到这里,金玉露无奈地耸了耸肩:“大人具体怎么料理的我也不清楚,周管事没说,只说简直可比前朝的‘杯酒释兵权’,听说还跟县里的平风行有关。” “平风行又是什么?” 店小二这会儿端着托盘来上菜了,笑盈盈地说:“来喽,炒羊肚、酥油鲍螺、烧香菇,两个馒头,两位姑娘请慢用。” 等他走后,金玉露才神秘兮兮地把声音压得更低,凑在竺晨风耳边说:“其实是一帮混混打手,平日里收点钱,所谓保护大家安全,也有富商雇他们做保镖的,因为打出来的旗号是‘替人平息风波’,所以叫平风行。” 竺晨风眨了眨眼,懂了,就是当地古惑仔嘛。 每个地方应该都有这种小团体,这倒不奇怪。要说县令也是不容易,黑白两道都得维持在一个平衡点,才好管理。 水至清则无鱼,在这古代社会,彻底铲除古惑仔不现实,拔除一个平风行,可能会冒出来一个“平波行”,堵不如疏,不如就让他们存在,钳制其他想要冒头的势力。 地方上虽说有朝廷派官下来做长官,但基层全都是本地人,极为容易抱团,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如果这长官没有些手腕,就会被人拿捏,要么同他们沆瀣一气,要么被他们想方设法挤兑走。 挤兑也容易,多造些“冤案”,搞大了声势,消息传到京中,自会有言官参奏,没有靠山的县令就如同砧板上的肉,皇帝一道旨意下来,就一贬三千里了。 明杨是首辅之子,不是没有靠山,但他这身份,想必首辅大人的政敌们盯他盯得也紧,稍有差池,就要参他一本,好给首辅上眼药。 他在这蓬云县待了半年多,不仅没出差错,还把自己的这一摊子给清理好了,着实是个人才。 “大人确实厉害。”竺晨风总结道,把三个盘子往俩人跟前拽了拽,“来来来,快尝尝。” 她虽攒了些钱,但也不是什么富豪,点起菜来还是比较捉襟见肘,便只点了这三道招牌菜,好钢用在刀刃上。 金玉露身为一个杂役,月钱更少,平日里更舍不得下馆子,这会儿闻到菜香已经忍不住开始咽口水了。 “好香啊!”她目光在这三道菜上来回逡巡,一时间不忍下口,先用眼睛吃个够本。 竺晨风忍俊不禁,催促道:“赶紧吃,凉了就不好了。我先来!” 她先尝了一口炒羊肚,这菜是火候菜,跟油爆双脆一样,少一分则不熟,多一分则老硬,再加上食材又是下水,不仅炒制前处理要到位,调味也得恰如其分,不然要么脏器味儿浓厚,有“原味大肠”既视感,要不就有浓重的调料味,吃不到食材本味了。 这家酒楼敢把这道菜当招牌,的确还是有一些功夫在身上的,羊肚切成了细条,粗细长短几乎一致,可见其刀功精湛;一口咬下去,脆嫩适口,火候控制得也不错,但略有一点点发硬,估计是为了保证成熟度,免得食客闹肚子找上门来;调味也还不错,除了常规的葱蒜酱油、酒醋花椒,还能尝得出一点小茴香味,配菜选用了香菜梗,跟羊肚倒是 50. 五十 小贼 [] 竺晨风闻声转过头去,就见一个九、十岁左右的小叫花子站在旁边,看上去是个男孩,长得又黑又瘦,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亮的,很是精神。 她心里直乐,这孩子,撒谎都不会撒,几天没吃饭还能有这么好的精气神儿? 往周围一看,其他座儿上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以男子为主,许是这孩子觉得她俩姑娘好说话,才直奔这边而来。 金玉露也好奇地左右张望:“咦,店伙计不管吗?” “可能还没看见吧。”竺晨风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小袋子,拿出一包开口笑递给他,“喏,这个给你吃吧。” 开口笑体积小,好做还便于携带,她习惯性带着这个出来。 小叫花子一看就立刻夺了过去,打开就往嘴里塞,吃得狼吞虎咽,看着也确实得有一两顿没吃了。 竺晨风给他倒了杯茶:“慢慢喝,别噎着。” “真好吃!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小叫花子两腮鼓鼓的,含混不清地说,“谢谢姐姐。” “不客气,慢慢吃吧。” 他很快把那一小包开口笑都吃完了,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唇边的渣子,可怜巴巴地看着竺晨风:“姐姐,能不能给我几个铜板啊?这几口不管饱,一会儿就饿了。” “你这小孩真是不知足,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要钱?!”金玉露冷下脸来呵斥他,“去别人那里问问吧,别看这个姐姐好欺负就没完没了。” 竺晨风确实不太想给他钱,不是她小气,而是怕他有了钱未必能花自己身上,对他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孩而言,钱财是最危险的。 可自己最开始穿越过来时也是个叫花子,尽管明杨给的钱她没花,但那几钱银子的确给了她不少安全感,至今被藏在小袋子里,当护身符一样挂在颈间。 虽说是可以给他买些馒头带着,但馒头只能吃,钱却可以买他所需要的一切,想来想去,竺晨风还是决定给钱。 她从钱袋子里掏出了十文钱,在桌子下边悄悄塞进了小叫花子的小手里:“饭能讨就讨,这点钱留着傍身,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花。” 小叫花子立刻激动起来,压着嗓子小声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姐姐大好人,一定长命百岁!” “行了行了,快走吧,小心一会儿店伙计过来轰你走!”金玉露生怕竺晨风再多掏些什么,赶紧把他撵走,转头道,“晨风,不是我无情,是以咱们的能力实在帮不过来,人都是贪心的,而且升米恩斗米仇,我怕你帮了人最后不落好!” 竺晨风点点头:“我明白,就是遇上了帮一把。” 午饭时间已过,酒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少,店家为了吸引人来光顾,安排了说书人在大堂说书,顺便卖卖茶水点心。 现在回社学还早,俩人就坐在位子上没动弹,既然要留下听说书,竺晨风不好意思白嫖,打算再点一壶茶水,一碟点心。 “茶水点最便宜的就行了。”金玉露连忙道,接着警惕地左右看看,小声说,“我带了你做的萨其马,咱们可以当点心吃。今天已经花了好多钱,别再花了,你自己存着点。” 竺晨风知道她是关心自己,轻笑着点头:“好。”接着又好奇问道,“你怎么带萨其马来了?” “我知道有说书的,想着要能听一会儿,也有点零嘴吃。”金玉露狡黠地笑了笑。 等店伙计上完茶水之后,她才敢把萨其马拿出来分给竺晨风一块,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说书人吸引走了,没人看见她带自己的吃食。 刚吃过饭,竺晨风不饿,便没动点心,这还是她穿越过来第一次听说书,听得很是聚精会神。 外边有不少小孩子也涌了进来,挤着坐在说书台子前边的地上,仰着头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虽然没花钱,但店伙计也没有驱赶,看来这酒楼还是比较宽容的。 这话本是“书接上回”,她听得不太明白,过了一小会儿,竺晨风才反应过来这是个传奇历险故事,应当是挺扣人心弦的,自打开讲,大堂里来了不少顾客,全都点了茶水茶点,听得津津有味。 说书人有一把好嗓子,技艺也很高超,声音抑扬顿挫,节奏感把控得非常好,将一个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一时间大堂里一片安静,只有他洪亮的嗓音回荡。 然而就在他暂停下来喝口茶的时候,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我玉佩不见了!抓贼啊!我玉佩不见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竺晨风也循声望去,就见说话的人在自己对面不远处。 这人环顾四周,像是发现了什么,怒道:“小叫花子,是不是你?!”说着便一脚踹在旁边地上坐着的人胸口。 经他这么一踹,有个东西突然“咣啷啷”地掉了出来,正是一块玉佩。 那男子当即弯腰把玉佩捡起来,惊讶地打量了一番,接着低头抓住对方:“好啊,果然是你偷的!跟我去见官!” “不是我!不是我!”被抓的人声音稚嫩,竺晨风站起来一看,赫然是刚才那个小叫花子! 失主看起来三十多岁,像是个有钱人,但说话气质不像读书人,应该是个经商的,长相蛮横,说话也得理不饶人,拎着后衣领把人提起来,瞪圆了眼睛大声道:“玉佩从你身上掉出来的,还敢嘴硬说不是你?!在座各位可都看着了!掌柜的,快出来评评理!你们酒楼怎么能放叫花子进来,大家丢了东西管陪吗?!” 说书人没再继续,周围人都看着他俩,一片议论之声。 酒楼掌柜的亲自出来处理这事,劝那小叫花子说:“是你就认了吧,就算是去官府,县令大人也不会真拿你这么小的孩子问罪,顶多是说你两句就放走了,没必要在这里死不承认。” 要是换了别人可能见好就收,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被人注意到,不料那小孩一脸倔强,张牙舞爪地想挣脱,还梗着脖子说:“就不是我!我根本没碰着这块玉佩!我就在这儿听说书呢,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嘿!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信了?!”失主气不打一处来,“今天说什么也得带你这小王八羔子去见官,现在年纪这么小就偷鸡摸狗,长大了还不得作奸犯科?!” 小叫花子挣扎得更剧烈了:“我不去!你没有证据,红口白牙的污蔑我!还有谁看见这玉佩是从我身上掉的?站出来说啊!再说,我偷你玉佩有什么用,拿出去也不敢花,去当铺一准被人怀疑是偷的,反惹自己一身骚,我可没那么傻!” 竺晨风闻言乐了,这孩子还真是挺聪明的。 她 51. 五一 解元 [] 那少年顶多十五六岁,看上去衣衫单薄,衣服上还打着补丁,显然出身低微。 本来他还在犹豫,但萨其马的香味不要命地向他鼻孔里钻,实在抵抗不住美食的诱惑,他立刻抓起这最后一块,塞进了嘴里,颇有些“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架势,看来也是饿得厉害。 失主和掌柜的都吃了几口,连连赞叹说“不错”,旁边没捞着的人们颇有些遗憾。 原本抓贼现场,突然变成了点心品鉴大会,围观者多少都有些疑惑。 就连那小叫花子也仰头看着竺晨风,不解地问:“姐姐,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希望大家能平心静气地说话。”竺晨风摸摸他的后脑勺,笑道,“再说了,既然这里是事发地,如果真要告官,还是请衙差来此地办案最好,免得大家都散了,有些证据就不好找了。” 失主气势汹汹道:“已经抓了现行,还有什么证据需要找?!你是不是存心护着他?!” “我又不是衙差,就算想护着他也护不住啊,不过是想把事情弄清楚,免得错怪别人。”她微微歪头,看向对方,“大哥是位生意人,定然想广结善缘,不想折损功德,对不对?” 那人意外地上下打量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做生意的?” “生意人图财源广进,才会在腰间再挂一个貔貅吊坠,我是凭这个猜测的,若有说错,还请见谅。”竺晨风笑道。 她知道答案,当然是因为失主在心里嘀咕“今日真是晦气,若是冲撞了生意,我定要这臭小子好看”,再反推细节,自然不难找线索。 失主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貔貅吊坠,伸手捂住,不服气地说:“你倒是观察细致,可你方才坐那么远,难不成看见是谁偷的?” 竺晨风笑笑:“看是不曾看见,否则我会立刻出手阻止,只是猜测罢了。” “姑娘凭借什么猜测,认为这小叫花子不是贼?”掌柜的感兴趣地问。 “穷苦人对值钱的物件儿都很珍视,这位小朋友曾到我桌前乞讨,我给了他十文钱,大哥先踹了他,又将他拎起来抖了好几下,都不见铜板落下,想必他收得非常仔细。”竺晨风有理有据地说,“以此类推,若是他真的偷了东西,还敢留在这里没走,想必是把东西藏好了才有恃无恐,怎么会被这位大哥踢一脚就掉出来?” 小叫花子眼睛一亮:“姐姐好生聪明!我把钱收在衣服里缝出来的小兜里了!”说罢孩子就在怀里掏呀掏,很是费劲才掏出几个铜板来,“在这里!” “做得对。”竺晨风笑道,接着转头看向那位失主,“大哥还有什么疑议?” 失主依旧不服气:“说不定是他还没来得及藏好!” 竺晨风不疾不徐地问道:“那你方才踹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是认真听说书,还是往身上藏东西?” “这……我记不清了。” 旁边有人插嘴道:“那小叫花子一直认真听说书呢,听得很入迷,我看着了!” 失主脸色有些尴尬,方才他是先入为主,判断是坐在自己脚边的小叫花子干的,想都没想就一脚踹了过去,万一真错怪了人,岂不是很丢脸? 竺晨风对仗义执言者微微颔首示意,又问失主:“你踹的是他前胸还是后背?” 小叫花子机灵地坐回原地,看样子是要“原景重现”:“姐姐,他先到我面前看了眼,然后踹的是我前胸,你看我衣服上还有脚印呢!” 大家都伸头望过去,见他脏兮兮的黑色衣服上的确印着半个灰色脚印。 竺晨风笑盈盈地看着失主:“能不能麻烦你也过去再比划一下?” 失主有些不耐烦:“做这些没用的干什么?算了,反正东西找回来了,我不追究便是!”说着便想离开。 “恶语伤人,之后便打算一走了之,这似乎不太妥当。”旁边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 竺晨风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俊朗书生向他们走来。 围观者中发出一阵骚乱声,纷纷说着“是他啊”“这下好了”,显然这位还是个名人。 掌柜的彬彬有礼地向这书生拱手:“林解元。” 竺晨风不由一怔,嚯,自己不仅见过了状元,这下还见着了解元,也是开了眼界。 听说举人秀才在民间颇受尊敬,果然不假。 这位林解元头戴唐巾,身披墨蓝色粗布大氅,看得出里边是件灰色道袍,一身飘飘若仙的读书人气质,再加上他眉清目秀如水墨丹青,斯文儒雅,相当惹人注目。 竺晨风心中感叹,呀,又一位古装美男。 那失主见着读书人,不由地收敛了嚣张跋扈的气焰,脚底生钉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那位林解元走上前来,先对竺晨风拱手行礼:“在下林若拙,方才在门外听姑娘为这小叫花子主持公道,心生敬佩,愿意从旁协助一二。” 竺晨风此刻便听见金玉露心里嘀咕:“林解元还是一如既往的英俊潇洒!” 她禁不住偷乐,心想这姑娘不会要换墙头吧? 应该不至于,明大人是顶流中的顶流,固粉能力很强的。 她向读书人屈膝行礼,自报家门:“竺晨风。” “竺姑娘,方才你想如何处理,继续便是。”林若拙虽是温润如玉,但看向那失主的目光却是不容置疑的,自带气场,初具官威。 失主垂头丧气地站回到了小叫花子面前,抬起脚示意:“我之前就是这样踢的。” 那小叫花子也是机灵古怪,配合演出,以左侧身体为轴,向外倾倒,嘴里喊道:“啊!” 竺晨风又问:“那玉佩是从哪里掉出来的?” “这个我看见了。”又有一个热心的围观群众跳出来,走到小叫花子右侧腋下附近约一尺处,用脚尖点了点地面,“是这里。” “是不是这样?”竺晨风问那失主。 失主一脸不耐,轻轻一点头。 “这样就不对了,如果是这位小叫花子偷的,除了怀中他无处可藏,他腰间束了腰带,按照倒下的方向,玉佩顶多会顺着他的衣襟从肩头掉出来,落在肩后,没道理会落到前方。”竺晨风道,“除非它自己长了腿会走路。” “可我分明就是从他身边捡的,难道我看错了?”失主觉得自己受到了质疑,有些恼羞成怒。 林若拙听着竺晨风的话,一脸若有所思,之后面色了然:“竺姑娘,你觉得会是怎么回事,但说无妨。” “玉佩落在这石板地面上,并没有摔碎,说明它不是‘掉’落的,而是被人滑过来的。”竺晨风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我认为,是真正的贼人,在小叫花子被踹倒之际,仓皇将玉佩出手,顺着他的方向沿着地面滑到了他身前,才被这位大哥认为是小叫花子偷的。”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 竺晨风继续道:“能将玉佩丢得这么顺滑,没有被中间人或物阻挡,说明那小贼离小叫花非常近,应该就在他身旁!”她转头看向方才吃过自己萨其马的那位少年,目光灼灼,“玉佩是你丢出来的,对吗?按照玉佩滑出来的角度反推,就是你没错了!” 那少年登时慌乱道:“不是我!不是我!” “你偷了这位大哥的玉 52. 五二 秉公 [] 典史衙里站了不少人,竺晨风、金玉露、林若拙,叫花子薛小六,还有那失主及偷东西的少年。 下午有些阴天,这么多人站在门口,遮天蔽日的,感觉屋里黯淡了不少。 明杨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尤其看到竺晨风和林若拙站在一起,心里小小地别扭了一下。 没经过大脑,只是一点本能反应。 林若拙先向他行礼,作揖道:“见过明大人。” 明杨微微颔首,还礼道:“林解元。” 竺晨风和金玉露屈膝行礼:“大人。” 失主站着行礼,小贼已经被按在了地上,薛小六见到身着官服、威严肃穆的县令大人,腿一软也下了跪,被明杨示意起身。 崔典史让开主座,自己坐在一边,稍后便由竺晨风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她说话声音清脆悦耳,事无巨细,逻辑清楚,明杨一听便明了,听着甚是欢喜,心道,不愧是她,若是换了别人遇上这事,这小叫花子黑锅是背定了。 此案并不复杂,少年本就胆子不大,见了威武庄严的县太爷,趴在地上承认了一切。 从绳子磨损的痕迹来看,玉佩确实有自然脱落之嫌,他说是自己一时贪心,倒也能信得过。 如此胆小,确实不像是惯犯。 明杨望着少年趴在地上的身影:“觊觎他人财物、顺手牵羊在前,担心事件败露、栽赃别人在后,这两项罪名你可认?” “小人认罪!求大人从轻发落!”少年头也不敢抬,瑟缩道,“小人家中贫寒,父亲早亡,有一患病老母需要侍奉,小人今日进城是、是为她抓药,无奈囊中羞涩,一副药都抓不起,失魂落魄间到了酒楼外,进去听会儿说书,想、想放松片刻,再想想办法,恰好就看到、看到这位大哥的玉佩……” “这全是小人一时鬼迷心窍,走岔了路,可若是小人坐牢,没人照顾母亲,她的病会越来越重,请大人网开一面,如果非要判小人入狱,可否暂缓一段时日,等母亲身体康复些,小人定会主动前来、来领罪。” 听到这里,林若拙突然拱手道:“明大人,夫孝者,百行之冠,众善之始也,此人虽然有错在先,但念他一片孝心,定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还望大人能够从轻发落。” 明杨沉吟着,望向竺晨风:“竺姑娘觉得如何?此案是你破获的,本官想听听你的想法。” “偷盗又栽赃别人,的确触犯律例,民女才将力主将他送来衙门,交由大人处置。”竺晨风微微低头做谦恭状,“但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相信大人能够秉公判决。” “失主怎么想?要追究责任吗?”明杨神情威严道。 那位失主连连摆手:“草民不追究,全凭大人做主。” 明杨又看向薛小六:“你呢?” 原本咬牙切齿、要把人头皮撕下来的小叫花子这会儿表现得相当文雅,他觑了觑趴在地上的少年,叹了口气:“他应当不是针对我,只是想自保,被送到县衙来肯定都吓死啦,定然长了教训,以后不敢犯了,我也不追究啦!” “诸位皆心怀善意,令本官十分感动,若社会风气都如此风清气正,则是百姓之福。”明杨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偏头望向旁边坐着的崔典史,“先将此人收监,再派人去他家,联系里长核对情况,切勿将此事宣扬出去。若一切属实,便笞责十五,以示惩戒,若他所言有半点出入……”他再度看向桌前跪着的少年,“本官一定会加重处罚!” 崔典史立刻起身拱手:“是,大人。” 少年连连磕头:“多谢大人,小人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明杨便没有再搭话,摆了摆手,示意衙差将他带下去,又让无关人等退下,只留竺晨风和崔典史,单独问她是否愿意过堂之事。 他本以为她一个女子,定然不会愿意因为这件事而抛头露面,本也想给她行个方便,谁知小厨娘眼一亮,头一扬,说:“我当然愿意!” 上庭作证嘛,这是公民应尽的义务! 明杨:“……” “你不再考虑一下?”他试探地问,“现在搜集的证据和苦主,已经足够治他的罪,加你这一项,也不会再加重他的刑罚。” 竺晨风摇摇头:“别人都来作证,我不想当缩头乌龟,律法要求什么我就怎么做。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案子就该办成铁案,就算将来卷宗被呈到刑部去,也不会让任何人挑出不是来。” 旁边崔典史竖起了大拇指:“竺姑娘心中有大义,老夫佩服。” 行吧,明杨还能怎么办,只能成全她。 无奈之余,心中还有点甜,感觉她也是为着自己着想,不想他办的案子有一点瑕疵。 这般贴心的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 “好吧,就依你所言,届时案件过堂,本官会派人通知你。”明杨站起身,向崔典史点头示意,离开了典史衙。 竺晨风也向崔典史屈膝行礼,转身跟了出去。 明杨知道她一定会跟来,走的时候故意没向她示意,甚至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这会儿听到有人追出来的脚步声,心中暗喜,再听到她在后边喊“大人,请留步”,更是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好似她特别依赖自己,这感觉真的很妙。 他用尽全力才将唇角压下去,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还有何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我想问问咱们县城里有没有,呃……安置孤儿的地方。”竺晨风道。 她把脑子翻了一遍,始终没能想起古代官方的福利院叫什么名字,稍显郁闷。 明杨立刻会意:“你是说养济院?自然是有的,在县城西南角的偏僻地方。”他顿了顿,又道,“你想把那小叫花送过去?” “大人真是睿智!”竺晨风笑道,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里收人需要什么条件吗?” “这倒没有,但不是强制收留,需要本人同意,你得去问问那孩子,不知他还有没有一同流浪的人。”明杨提醒道。 竺晨风点点头,屈膝行了礼,愉快道:“那我就问问他,多谢大人!不打扰了,我先告退啦!” 怕她跑得快,明杨忙不迭伸手拦住她:“等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我吗?”竺晨风疑惑道,“请大人明示。” 明杨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望向别处,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上次帮你忙到现在,也有四五天了吧?” 竺晨风这才反应过来:“哎,是我的错,我给忘记了,那些辣白菜我还没顾得上看呢,等我回去查看一下,若是没什么问题,定会给大人您送过来。” “嗯,不忙,我只是挂心劳动成果。”明杨好整以暇地说,“出来一趟也耽搁了不少时间,你快些回去吧。”说罢便负起手,大步离开。 望着县令大人一身官服、步履从容的优雅模样,竺晨风忍不住观赏了片刻,直到对方身影消失,才匆匆向县衙外走去。 金玉露在大门外等她,小叫花子薛小六也没走,令她意外的是,林若拙也等在那里。 要说这古人仪态是真的好,尤其饱读诗书的顶尖学子,刚走一个明县令,现在又见这林解元,站如青松般挺拔,看着就给人十足的信任感。 难怪皇帝要亲自殿试,除了要亲自考一考学子们,也得相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