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1. 雨季 [] 清晨六点,时明煦睁开眼。 他翻身坐起时听见呜咽的风声,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狭管效应在高楼间格外明显,窗外没有太阳,依旧是阴沉沉的雨天。 雨已经连下了一个月。 时明煦草草脱下睡衣,套着衬衫往洗漱间去,短暂露出的小截腰肢白净而柔韧,彰显他并非室外工作者的事实。 他对着镜子,撩起湿漉漉的额发,露出一张相当白皙的脸,眼里的困意没散尽,含着点朦胧的迷茫。 眼下薄薄的皮肤很干净,昨日残余的黑眼圈已经彻底消退了——毕竟他即将得到一场长达十五天的假期——准确来说是足足一个月,但前半月他在医疗中心躺着度过,意识混沌模糊,处于半休克状态,只断断续续地清醒片刻。 直至昨天下午,时明煦终于得以勉强自主行动,他被一位自称邻居的女士接走,这位女士瞧着三十上下,眉眼间颇具英气,衣着打扮干净利落,发长刚及肩膀,替时明煦打开门禁卡时,她攥着门把手:“小时,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很抱歉。” 她顿一顿,又说:“178号实验体是从我的实验室逃出,祂将时间挑选在深夜,却恰巧碰见仍在工作的你,撞击对你的大脑造成严重损害,使你忘记了许多事情。” “目前你仍然处于混乱期,存在不少记忆断层,需要慢慢恢复。” 她伸手探向自己的右耳耳廓,那里覆盖一只蝶翅状耳饰,泛着金属的冷光,在被摸到的一瞬间微微亮起:“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用通讯器联系我......再次向你致歉。” “没关系,”时明煦目睹她的失落,看见握在门把手上的指骨因用力而渐渐发白,他出声安慰时显得格外温煦,却实在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意外无法避免,感谢您送我回家,女士。” 对方叹了口气,从包里摸出ID卡递过来:“小时,我的名字是文珺,自我搬来的小两月里,你一直叫我珺姐。” 时明煦匆匆扫了一眼卡面,随即从善如流地改口:“好的,珺姐。” “此后的半月里,‘灯塔’都不会给你指派任何任务,给自己放个假吧,小时。”文珺竖起手指,点点自己眼下,又指了指时明煦的,“你太累了。” 他们立于门口,正在光影交接之处,文珺的侧脸映在走廊灯光之下,眼窝深陷,显出一点格外的忧郁来,而时明煦就在门后阴影里,渐渐露出温和的笑:“珺姐,您瞧着也急需休息。” “城防军已经出动寻找178号实验体,但眼下正值雨季,祂通过乐园排水系统逃走,很快消失不见,我作为负责人......” 文珺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她在遥远模糊的雨声里,望向走廊尽头——一双黑色军靴一点点逼近,它的主人身材高挺,五官深邃。 文珺听起来难掩兴奋:“兰斯上校!” 上校立在两人身前,朝他们简短地点头示意,进而转向文珺:“文博士,城防军刚刚取得关于178号实验体的新线索,请您随我来。” 天色晦暗,高楼外风雨交加。时明煦告别兰斯与文珺,转身关门的同时,他打开屋内照明灯的开关。 继而愣在原地。 文珺同他共乘电车回来前,已经提前告知过他屋内半月不曾有人出入——乐园格外注重科研人员隐私,不会轻易进入分配好的固定住所。 时明煦有轻微洁癖,已经预想过房间角落潮湿发霉的可能性,却没想到开灯的瞬息后,他会同一只猫大眼瞪小眼。 这猫瞧着绝非善茬,对上时明煦的瞬间就龇牙拱背,炸开满身长毛,只是它的愤怒在此刻显得格外滑稽——毛发一绺绺粘黏在一起,湿乱又灰暗,却也遮不住瘦弱的身体,它看起来许久没有进食了。 自己原来还养了一只坏脾气的猫。 时明煦避开这位龇牙咧嘴的爷,跨过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的空袋子,从冰箱里为它取出一只肉罐头,猫很会审时度势,一瘸一拐地拱到了他脚边。 它埋下头舔食时,时明煦就蹲在旁侧,从它脖颈处堆积的毛发间摸出一个圆形吊牌,正面写着“实验体52号”。 指腹相贴间,背面的金属质感并不光滑,时明煦将它翻转过来,发现了更多小字。 前两行是:乐园七层·哺乳类生物基因研究室·16。 在很不起眼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朵小小的简笔玫瑰花,代表52号曾经属于时明煦的第16号实验室。 他垂眸间,看见了猫软软的、摊开来的左后腿。 ——那处的骨骼已经融化了,和血肉相混合,它在乱毛掩映下,成为轻轻晃荡着的液体,像一小滩杂草丛生的沼泽地。 52号实验体的基因链,也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劣等异变。 时明煦默默将吊牌放回去,起身间摸到床头的一只半透明平板,它竟然残存一丝电量。 他又捏出自己的ID卡,开始对照身份信息输入。万幸,他还能记得这东西是如何使用的。 每个乐园居民在同一时期内,都会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无重合ID号,时明煦的编码是——A1062813250107。 查询权限验证通过,记忆混乱不堪,像是天光穿透万花筒后的斑斓色块,时明煦试图在其中捕捉关键碎片,在点开一个蓝白图标后,他成功发现自己的实验数据记录。 他翻到关于52号实验体的那几页。 52号实验体姑且算是一只缅因猫。在灾难元年以前,这种猫咪体型偏大、性格温驯,被黄金时代的人类当做宠物喂养。 但经历混沌时代后,基因链仍然纯正的缅因猫已经寥寥。 52号实验体保留了约80%的祖先血统,拥有舒展的身型与长而柔软的毛发,可它性格焦躁,脾气很臭,格外擅长忍耐饥饿。 两个月前,它瘫软在血污横流的坑洞边,左腿腿骨初步出现软化,被雇佣兵团带回乐园,又辗转送至时明煦的实验室。 时明煦对它进行长达四十天的治疗与检查观测,最终确定52号除了骨骼缓慢液化以外,并无其他任何异变表现。 它的研究等级从C跌破F,被灯塔判定为无价值实验体,原本应当被重新放归野外,可52号死命勾住时明煦的衣角,叫声凄软,头一回对人类示弱。 它很聪明,并且想要活下去。 历经灯塔的层层审批,它最终被允许来到时明煦家中,但好日子还没过上多久,时明煦就遭遇178号实验体袭击,直接进了医疗中心,再没能回家给它添水加粮。 52号愤怒,委屈,它实在不是一只温和的猫咪,却也没什么骨气,很快被肉罐头哄得七七八八。 时明煦又为它放好小碟清水,从纯白被褥与床板的隔层间取出一个本子来——它的扉页已经微微泛黄,页脚轻度卷边,满是使用多年的痕迹,打开后墨迹密密匝匝。 这是时明煦的日记。 他会隔三差五写上一写,只是后灾难时代后,很少再见到这样古老的记事方式了。 ——从2057年开始,在乐园建立以来的一百多年历史中,纸质记录的方式已经基本被抛弃。纸张笔墨的生产需要高昂成本,因为纸浆原料获取所需的传统未异变植物已经很稀缺,纸质记录转化的效率也很低,难以被乐园中央系统及时捕捉梳理。 时明煦的日记本与笔,都是花费不少贡献点自外城买来的老物件。 人类科技在灾难中艰难挣扎,半包耳式智能通讯器于混沌时代后逐渐诞生,它自耳廓处植入微型感应器、链接脑神经。除却通讯功能外,还可以监测佩戴者的各项生命指标,以应对突发情况,及时向医疗中心或者军方反馈。 耳饰形状多样,供乐园居民自行选择,文珺的是重叠蝶翅,兰斯上校的是连尾四角星,时明煦自己的,则是一段缠枝白玫瑰。 ——他原本只打算挑选一个朴素的款式,可那日见到它后就再移不开眼睛,金属色泽使得花瓣饱满生动,在2027年以前的黄金时代,玫瑰花似乎格外受到人类青睐。 但如今已是2216年,玫瑰这种植物的基因链畸变等级往往很高,并且趋向于强攻击性。 大多玫瑰的尖刺硬度提升,并异变出类似黄金时代猪笼草的习性,可以主动捕食猎物,生物血液成为土壤之外的第二种养分获取方式。 它们的花瓣却逐渐腐朽凋零,娇艳消逝,晨露不会再落于瓣上,时明煦只在中央电子数据库中,见过一次百年前的玫瑰影像。 但一次就足矣,他无法拒绝一只仿制旧日玫瑰的通讯器。 时明煦选择了它,玫瑰攀附在他左耳,花枝连接薄薄皮肤下的神经末梢,它是一朵不会异变的、温驯又无害的金属玫瑰花。 但现在不是继续深究它的时候,时明煦打开本子,试图通过日记弥补部分记忆断层。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特别的事,可它是什么呢? 时明煦想要找到答案。 他安静地翻看日记,但记录自2216年8月15日就停止了,今天是9月4日,时明煦展开最后一页,一字一句地阅读。 “这次雨季来 2. 乐园 [] 时明煦拉开门。 门外人刚要继续落下的手骤然停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访客瞧着二十出头,还很年轻。 “时明煦博士,”对方连忙递上自己的ID卡,不好意思地埋下脑袋,“我是医疗中心的杜嘉,您主治医生麦安珊的贴身助手——受到老师委派,特来为您进行一些基本的身体数据监测回访。” 时明煦匆匆扫过ID卡,弯腰抱起正欲冲人龇牙炸毛的52号,点头道:“请进。” 杜嘉小心翼翼地取出平板,在接过时明煦的左耳通讯器、进行数据导入时,他显得十分局促:“抱歉博士,清晨冒昧打扰,我还得在八点前赶至医疗中心......您的各项身体机能状态不错,记忆还是很混乱吗?” “在慢慢好转,”时明煦为杜嘉接来一杯水,“关联物品会帮助刺激恢复,两月前的记忆基本清晰,近两月间的仍有多处破碎,我打算趁着假期出去走走。” 他下意识隐瞒住莫名的异样,没有告诉杜嘉,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 杜嘉捧着热水长舒一口气,露出笑来:“那就好,您的确应当好好休息,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此外,如果您假期结束前愿意捐献精子,随时欢迎来到医疗中心。” “我的基因不适合捐赠,”时明煦拒绝得很果断,“我常年待在实验室,一直受到轻度辐射影响,目前发色已经出现些许异变。” 他的头发微长,在实验室时会被扎成狼尾,这会儿却懒怠地垂下来,堪堪扫到肩头。 贴近根部的发质柔软,呈现东方人的墨色,接近发尾的部分却逐渐转绿,像是芜泽里生出的春枝。 “但您的基因强度一直是A级,”杜嘉还想再争取一下,“博士,您的基因链非常稳定,整个乐园近百万人口总量,也仅有一万五千余人是A级,这样的优秀基因实在稀缺,希望您能够慎重考虑。” 52号被冷落许久,开始哼哼唧唧,示意它醒了就要吃东西。 杜嘉眼见时明煦转身往冰箱走,连忙拔高声音:“您不必担忧基因问题,我只有C级基因链强度。自成年以来,也已经进行了三次捐赠,医疗中心会对每人每次捐献的精子进行综合评估,确认质量合格后,还会发放大量贡献点作为奖励。” ——乐园建立后,由于世界各地幸存者的人种交汇、币种汇率混乱与纸币制造所需植物原料的稀缺,传统的货币体系逐渐被废除。 现在乐园采用统一发放电子贡献点的制度,由中央电子信息服务中心统筹安排,于每月八号上午完成统计与发放。 杜嘉的话音刚落,就忽然意识到,时明煦绝不可能缺乏贡献点——灯塔作为生物学家集中工作的场所,享受科研资源的优先倾斜,独占整个内城一区,其任职人员待遇极佳。 时明煦甚至有富余的贡献点养猫。 杜嘉有些讪讪,未尽的话一时全堵在喉头,但时明煦从不给人难堪,他给52号开了一只人造肉罐头,又为自己和杜嘉取来一袋吐司。 “您的工作繁忙,现在已经七点,应当没有额外时间去集中食堂用餐。”时明煦将吐司袋子推过去,“请随意,再次感谢医疗中心的关怀——没有别的事了吧?” 杜嘉一手捏了两片吐司出来,另一手将时明煦的通讯器还过去,起身间勉强笑了一下:“没有了,祝您假期愉快。” 他拉开房门,楼道间呜咽的风声钻进来,吹乱了52号背脊的毛发,杜嘉将平板放入背包,补充了最后一句:“但最近外城不太平,请您当心。” 时明煦望向门口:“发生了什么事?” “一支雇佣兵团回城后集体畸变——畸变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外城居民的基因链强度只有D-F,随时可能发生断裂。”杜嘉又探回半个脑袋,咬着吐司含混不清地说,“但奇怪的是,这支佣兵团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事,且畸变症状高度相似。” “五个人都是骨骼缓慢涨大,直至撑出皮肤,最后‘砰’地爆炸,异变的骨骼遇空气即破碎,像粉尘那样四处飘散。” 时明煦深深地看着他:“基因链断裂从来不具备传染性。” “所以这件事带来了局部恐慌,目前仍在初步调查中。”杜嘉想了想,“最先介入的是我们医疗中心,军方也在维持外城城域秩序,大概率只是巧合。” “如若不是谣传,之后灯塔应当也会介入。但在那之前,您最好不要贸然前往外城。” “谢谢,”时明煦露出笑,点头应声,“预祝你的工作一切顺利。” 访客关门离开,时明煦几乎立刻起身寻找外套——他在方才与杜嘉的对话间,就决定要在今天前往外城。 一种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让时明煦隐约有抓住遗忘之事的直觉。 52号才不愿意在大雨天出门漂湿毛发,它趴在时明煦脚边,眼见对方穿好黑色直筒裤与浅灰色长风衣,刚想伸爪子勾裤脚提醒,时明煦就俯身,将几块冻干摆到它的盆里。 “渴了就喝水,”时明煦指指另一只小碟,勾手取了长柄伞,又揉了把52号蓬松的脑袋,“我最迟今晚回来。” 52号得到充足食物,不再关心饭票要干什么,它大发慈悲地晃晃尾巴,恩准了时明煦的离开。 时明煦乘电梯到达一楼,迈步跨入泼天雨幕,仅仅五百米,就能抵达最近的光轨站点。 内城通往外城的长距离光轨一天只有两班,分别在上午七点半与下午一点半,外城返回内城的时间与之对应,但错开四小时,在上午十一点半与下午五点半。 这是两趟只允许内城居民乘坐的列车——外城居民如无特殊批准,被禁止进入内城,以最大程度确保乐园内城城区的稳定性。 普遍情况下,A-C级基因链拥有者生活在内城,D-F级则只能居住于外城。 同在乐园之中,基因链强度划拨出内外城两片泾渭分明的大区域,除却佣兵团与军方间的物资交付,内外城普通民众间鲜少互通,除非是工作通勤或探亲。 时明煦抬头望向远处,乐园的雨季沉闷又潮湿,这会儿没到工作时间,许多建筑的室内灯光还未亮起,灰色外墙却被雨淋透了,格外黯淡,无端显出萧瑟。 乐园仍在沉睡,雨水溅在坑洼里,折射出无数细碎的、斑驳的光影——长距离光轨就在等待中缓缓驶来,时明煦上车后,成为唯一的乘客。 “早上好,先生。”司机朝他脱帽示意,“本次班列共需消耗20贡献点,最终停泊地是外城玛利亚广场。请出示您的ID卡。” 时明煦将ID卡递过去,瞥了眼空无一人的车厢:“是我来的太早了吗?” “并不。外城近日陷入局部混乱,许多人选择暂时避避风头。”司机将核验后的ID交还给他,“如果您还坚持继续乘坐本列,请务必小心行动,避开人口密集区。” 时明煦颔首致谢,挑选后排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 长距离光轨在离开内城前,还得途经第7-15生活区、乐园的物资流转区与军备区,直至钢铁浇筑的高大城门在雨中缓缓显现时,车上也仅有三位乘客,除却时明煦外,还有一位金发少女和一位四十多岁、身穿高领夹克的中年男性。 金发少女有些坐立难安,她在时明煦与夹克男性间犹豫许久,还是凑到前者跟前,主动打了招呼:“您好,先生——这是我的ID卡。” 时明煦看见她的ID卡开头字母是C,名字登记为“苏珊娜”。 进而他意识到,这个名字很熟悉。 如果不出意外,她就是保罗曾经多次提及的那位女友。 ID卡的后四位显示个人工作地址——时明煦的后四位为“0107”,意为他在乐园一区,灯塔七层工作。 而苏珊娜的末尾四位数字编号为“1302”,这意味着她在乐园十三区第二层工作,应当是一位刚入职不久的幼师。 “我得到外城探望我......我的一位亲人。”苏珊娜目光轻微躲闪,还是鼓足勇气主动问道,“请问您知道,1159号佣兵团位于外城哪个区域吗?” 时明煦看向她的眼神很温和,他没有拆穿苏珊娜的谎言,却也没法帮上忙。 他张嘴,刚想致歉,就被前排的夹克男性打断了:“在七十二区,小姑娘,你得在浮墟站点下车,转乘72-10号电轨。” 他转过身来,高领夹克没有被拉下,因而只能瞧见一半五官,露出的灰色眼睛暗沉又深邃,像是长夜原野的重重剪影。 “不过,”他的目光掠过两人,最终同苏珊娜对视,“你有什么亲人在那种地方?” “......我哥哥。”苏珊娜避开注视,也离开时明煦身侧,她小声道完谢,就兀自缩到光轨最后一排去了。 “那可真是见一面少一面,祝您顺利,女士。”夹克男又转向时明煦,“这位先生呢,您又为什么去到往外城?” “我是个无所事事的观光客,”时明煦面不改色,对方没有同他交换ID卡的意思,时明煦因而也不曾动作,“倒是您瞧着对外城非常熟悉,实在少见。” 夹克男笑起来,他的嘴巴还捂在衣领里,笑声有些沉闷:“在这个时代,无所事事才更罕见。先生,您是个妙人。” “至于我,我往返内外城工作了近二十年,当然很熟悉。此外——”夹克男从包中摸出一只平板,滑到某个界面后递给时明煦,“外城比您想象中更加危险。城市建设错综复杂,许多区域缺乏完善管理,如果您想了解最新的外城资讯,或许应当订阅一份‘凯恩斯小报’。” 夹克男眨眨眼:“只需提供您的ID号,外加30贡献点就能包月,它将于每天晚上九点发送于您的平板账户端。怎么样先生,来一份吗?” 时明煦接过平板,匆匆扫了一眼浮夸又复古的排版界面——它瞧着像是黄金时代的八卦娱乐报纸,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可信度。 时明煦刚想要拒绝,却在瞥过两行小字时改变了主意。 “惊!内城某实验体出逃,最新行踪竟在第九十三区,万象制造城附近?” “第七十七区,1216号佣兵团日前发生不明原因的集体畸变死亡?军方紧急封锁消息疏散民众,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178号实验体出逃是灯塔内部消息,不存在轻易泄露的可能性。至于后者,更是已经详细到具体区域的佣兵团号,瞧着颇为真实。 时明煦不动声色地将平板递回,同时递去自己的ID卡,平静地问:“凯恩斯小报给您多少回扣?” “百分之十,”夹克男哈哈大笑,在录入时明煦的身份信息后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说,“感谢订阅,祝您旅途愉快——无所事事的研究员先生。” 此后一路沉默,没有人再说话,长距离光轨安静地行驶过真空过渡区,继而驶入嘈杂混乱的外城。 建筑风格在这里变得逐渐多样而粗犷,高度也参差不齐。它们不像内城那样严格划分科研区、生活区、物资流转区与军备区。 无序混乱的外城与有序严谨的内城同属于乐园,被人为划拨开来,二者风格迥异,却能在人类最后的庇护所中依偎共生。 乐园,乐园,它看上去包容一切。 外城的居民楼层层叠放于各种建筑间,人们见缝插针地居住,交通道路大 3. 过往 [] 丹尼尔的皮肤开始脱落。 畸变降临得很突然,不过几息功夫,表面皮层就伴随爆炸时沾染的碎肉一起掉下来,接近着是脂肪、肌肉组织与骨骼。 他看上去像被高酸性化学物质顷刻腐蚀,但衣服和头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小孩未尽的话被喉管涌出的鲜血吞没,很快,他就彻底融化在雨中,被冲刷得四散开来。 许多人侧目而望,只一眼就移开视线,几位中年妇人驻足片刻,在胸口划着十字,又步履匆匆地离开。 一个生命死去了,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 时明煦走过去,停在丹尼尔方才站立的地方。 他弯腰,捡起一张薄薄的ID卡。 这回ID卡上终于显示“丹尼尔”这个名字,随之记录的还有他的基因等级F。 他只是一个,没能活过十岁的F级基因链持有者。 时明煦沉默地伫立于雨中,他一言不发,墨色眼眸里聚积着湖泊。良久,他再度俯身下去,拾起那方已经脏掉的毛巾,并用它裹住一小缕头发。 继而他转身,依照丹尼尔临终时的交代,朝17号建筑寻去。 17号建筑就是小孩不久前跑进那栋旧楼,它的走廊狭长幽暗,楼梯逼仄,楼道间垃圾胡乱堆叠,在雨季出现不同程度的腐烂,异味弥漫。 时明煦踏着掉落细碎铁锈的楼梯,直抵三层,305室的房间门有一小道缝隙,隐隐有虚弱的谈话声从屋中传出。 “沙珂,不用担心......去看看贺深。” 时明煦抬手,轻轻叩门三下。 很快有人小跑着前来应答,她是个七八岁的女孩,身型偏瘦,棕色长发乱蓬蓬地堆在脑后,眸色浅淡,在看见时明煦后有些怯怯。 “你好,”时明煦放缓声音,“请问,沙珂在这里吗?” “......她不在,”女孩半掩在门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望向时明煦的眼神很警惕,“您有什么事?” “是丹尼尔让我来的,他说沙珂会接替他,带我去到西西弗斯街道。”时明煦撑膝蹲下,同小姑娘相互平视,他将那块小小的、包裹亚麻色头发的毛巾递过去,“很不幸,他的基因链在刚才发生断裂,只留下了这个。” 女孩一愣,继而颤着身接过毛巾,她的眼睫抖得和手一样厉害,时明煦知道这种时候不需要言语安慰,他决定耐心等待。 但门口的沉默只维系须臾,一道苍老的声音叹息着,自屋内响起:“沙珂,把客人带进来吧。” 沙珂胡乱抹掉眼泪,咬唇间拉开门,将时明煦迎进屋。 屋子不大,却同阴暗潮湿的楼道截然不同,这里干燥洁净,物件的摆放很有条理。 在靠近窗边的老旧藤椅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了,皱纹爬满脖颈与面颊,但那双望过来的眼睛温煦又清澈,像黄金时代中,春日开满花的草野。 外城鲜少有如此高寿的居民。 “贝瑞莎奶奶。”沙珂关上门跟过来,她停在时明煦身后几步的地方,没有再向前。 “沙珂,你去屋里喂贺深喝一点水,”贝瑞莎的视线重新同时明煦交汇,她干枯的手指摸进前襟,缓慢捏出一张ID卡,递向时明煦,“年轻人,感谢你对贺深的帮助。” “夫人,举手之劳。”时明煦俯身间同她交换卡片,却在看清贝瑞莎的ID卡时一愣。 ——她的基因链等级是A。 “孩子......你来了,”贝瑞莎缓缓露出笑,“我曾服务于乐园内城二区,在卡文实验基地,但那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我今年已经八十九岁。” “大约四十年前,我就决定要离开,来到乐园外城永久定居。” “那我此前应当从未见过您——以及为什么搬离内城,”时明煦开口,“您感到......失望吗?” “谈不上失望,”贝瑞莎坐直身体,她指腹摩挲过时明煦的卡面,开口时的声音很沉,“我只觉得无力。孩子,在更早的时候......” 乐园是并不区分内外城的。 “五十年以前的历史都被模糊化处理了,但我大致知道一些。”时明煦坐在贝瑞莎对面的矮凳上。 乐园建立之初,人类尚未掌握任何畸变规律,所有幸存者混居在一起,大约三百万人。 此后,科学研究逐渐发现,有一部人永远只能生下最孱弱的后代,这部分居民自身也往往更容易发生畸变。 基因链强度区分揭开了这个秘密,内外城制度初具雏形。 “基因检测起先仅在出生时进行一次,后来增设成年时的一次,再后来,”时明煦瞥了眼窗外,雨幕之后霓虹流转,“变成了如今的一年一次。” 没有人能够保证个体基因链终生稳定在某一层级。可异变一旦发生,基因序列等级只会下跌,不存在向上突破的可能性。 更糟糕的是,这种等级下降事件的频率,正在近百年间缓步攀升。 譬如保罗,他的基因等级就毫无征兆地从B级下跌至D,被迫迁出内城。 “乐园建立一百六十年,幸存者人口已经缩减至三分之一,”贝瑞莎将声音放得很轻,“畸变发生的概率在提升,我们却越来越难以诞下高稳定基因链持有者。孩子——” 贝瑞莎朝时明煦伸出五根手指,小幅度晃了晃:“我这一生,总共生育过五个子女。有三个出生时就是D级,自三岁起被送往外城,在收养家庭中长大。有两个是C级,却分别在他们十三岁与二十一岁的时候发生基因链降级,变成了E等与D等。” 时明煦压低声音:“很抱歉勾起您的伤心事,夫人。” 沙珂从里屋跑出,她放下空水杯,扑到藤椅旁边。 “贝瑞莎奶奶,贺深已经睡着了。倒是您,今天还没有量血压。”沙珂取来一只复古的血压测量仪,将它绑在贝瑞莎手臂上。很快,其上定格的数字使沙珂眉头紧锁,她再返回时,带来降压药与水。 “很抱歉先生,奶奶有严重的高血压,”沙珂紧挨贝瑞莎坐下,她表情严肃,像个小大人一样同时明煦交谈,“我不能立刻带您去西西弗斯街道,需要等待一小时,为奶奶二次测量。” “但奶奶告诉过我,不能让客人干等,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沙珂抿抿嘴,她思索了一小会儿,趴在地上,从茶几下面拉出一个破旧的、沾满陈年污渍的立体拼图。 “这是奶奶从二手市场买来,送给我的七岁生日礼物,”沙珂说,“奶奶告诉我,黄金时代的城市长成这样,和我们现在居住的乐园不大一样。先生,或许你会喜欢它。” 时明煦顺着她的话,向那块拼图看过去——高楼缺角,但鳞次栉比,建筑间点缀着绿色图块,那应当是从前被称为“城市绿化带”的东西。 “从前的许多城市与乐园的确很不一样,”贝瑞莎轻拍沙珂的手背,她面容和蔼,说话间却抬眼看向时明煦,“现在课堂很少再讲这些东西。五十年前的灾厄发生后,乐园已经将历史课程大大简化,仅有选择性地进行部分教学。” “不过孩子,你想听吗?”贝瑞莎笑了笑,“我们小时候还学过完整历史,但我的同辈人已经所剩无几,真不知道我死后,还会有几个人再记得。”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叹息:“......或许一个人也没有了。” “奶奶,”沙珂扯了扯她的袖口,又大着胆子扯了扯时明煦的,小小声宽慰道,“不会没人知道的,您可以讲给我和大哥哥听。” 时明煦注视她的眼睛,带着默许。 小楼外风雨交加,屋内安静温暖。贝瑞莎的讲述像壁炉中碳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她语速轻缓,考虑到沙珂在场,尽可能简化掉了专有名词。 她也并未使用乐园历,而是用了时间尺度更加明晰、跨度更大的旧历公元纪年法。 2027,灾难元年。 当第一位基因链断裂患者出现时,科学家排除掉伽马射线与核辐射原因,不得已将其定义为某种新型基因罕见病。 这位患者出现异常皮下肿块,它们生长得很快,采取截肢阻断的方式也无济于事。 仅仅两周时间,患者就已经变成聚合庞大肿块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血肉组织。现代医学无法解释这种疾病的成因,但可以肯定的是,患者直至死亡,也没有变成辐射源本身。 基因链断裂完全发生于患者身体内部,这种颠覆现代生物科学知识的现象陡然出现,继而瘟疫一般迅速扩散至全球——不仅仅是人类,动植物乃至地球上绝大部分碳基生物,都开始产生不同程度的基因链断裂。 畸变无处不在。 “2027到2037,是人口迅速衰亡的十年,这十年被称之为凋零时代,全球人口总数锐减至黄金时代的百分之一。”沙珂的手指 4. 异变 [] 时明煦反应迅速,他止住自身脚步的同时,单臂环住沙珂,将她牢牢护在身前。 他们距离游行暴|乱的居民仅仅间隔一个转角,西西弗斯街道人声鼎沸。 但这会儿没有人注意到,转角处的石缝中,冒出一点点新鲜的绿色。 它太小了,即便色彩突兀,可仅需一滴水珠,就可以将它全部笼罩,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 “看来今天不该来西西弗斯街道,这里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时明煦埋下头同沙珂讲话,他们背对小巷出口,黑色伞檐完全遮盖住两个人。 就在他们身后,讨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倏忽,不远处传来刺耳的机械长鸣,这种声音在雨天的穿透力远大于言语呼喊。 西西弗斯街道被迫逐渐安静下来,紧接着是车轮碾过道路的轰鸣声,临近后车窗内探出一只扩音器,一个年轻的男性声音响起,稍显急切。 “不要激动不要吵——大家都冷静一下!”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一定是城防所的人前来维持秩序。 时明煦对此没有额外兴趣,他更想带沙珂安全离开,但后者显然不大情愿,小姑娘半张脸埋在他的风衣间,露出一只耳朵聆听西西弗斯街道。 下一瞬间,时明煦打消带沙珂强行离开的念头,因为他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是兰斯。 兰斯大概刚从城防所卡车上下来——但根据“凯恩斯小报”的内容,他这会儿明明更可能在九十三区万象制造城附近,追捕出逃的第178号实验体。 时明煦想起夹克男幽深灰暗的瞳孔,浮夸简陋的电子报纸毫无美感可言,一时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不过现在看来,出事佣兵团所属的确就在西西弗斯街道,倒也不算骗得很彻底。 “请大家保持冷静,”兰斯的声音很平和,只是难掩轻微沙哑,他使用了扩音器,显然大家还算愿意听这位军方高层讲话,“合理提出诉求,避免双方对冲。” “是你们军方先动的手!”不知是谁起了一嗓子,继而撕心裂肺地继续高呼,“军方随意杀人、滥用职权,却还要反过头来指责我们!” “这分明是暴力镇压!”立即有一位中年男性附和,“兰斯上校,你们敢将枪口对准内城居民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将许多人的目光引向兰斯与自己。 这位中年男性干脆上前一步,立在了游行者与城防军之间,继续说下去:“内城居民的一切都优于我们,无论是基本人权保障、生存物资供给还是工作职能安排——外城能够同内城贡献点相比的岗位屈指可数,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还有你,尊敬的兰斯上校——你们城防军有空来对付普通民众,可又有多少时间在应对怪物侵扰?”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大幅侧转,倾向人群:“更多的时候,外城上千雇佣兵团深入野外,带回城市遗迹中的各种物资,维系乐园运转,城防军一共才去过几次野外?” 不少人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 “回答你的问题,城防军的职能是保护乐园城市内部安全,并不参与野外物资搜寻。雨季植物生长速度加快,变异体入侵概率极高,最近城防所已经加强巡逻。”兰斯没有被他的情绪带偏,他冷静又克制地说,“维系城域区块间基本秩序,本就是城防军职责所在——我为方才的枪击事件感到抱歉,军方从不具有暴力剥夺民众合理诉求的权利。” “如果你觉得城防军工作轻松、薪资丰厚,外城共19所城防所,欢迎你前来应聘。”兰斯面无表情。 人群逐渐缄默——其实只需稍稍冷静下来,就能明白城防军身上肩负的责任并不轻松。 兰斯毫不在意这种微妙的气氛:“开枪士兵目前已被控制,将暂时关押至看守所,等待完整事件调查结果,再做后续处理,决定是否开除、监|禁,以及同死者家属商议赔偿。” “至于第一项控诉,有其不实之处。”兰斯的瞳孔是深蓝色,浸泡在雨中,像沉甸甸的湖泊,水珠从连尾四角星通讯器滴落时,他继续说,“内外城居民,除却生育权外,在基本人权保障方面并无任何区别,没有所谓的人种‘残次品’。” “但请诸位牢记——《乐园法案》第一条规定:人类未来高于一切。” 人类未来高于一切。 乐园无法保证绝对一视同仁的资源供给,那会让整个庇护所供不应求,陷入超负荷运转。有限的资源必须优先给到高等级基因稳定者——他们的平均寿命更长、异变可能性更小,能够为乐园创造更多持续性价值。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完成生育指标。 在遥远的过去,黄金时代的一对夫妻平均生育2.1个孩子就可以维持人口稳定。 但在后灾难时代绵延一百余年后的今天,平均每位内城女性,需要孕育6.4个孩子,才能够维系乐园人口总数的基本稳定。 且这个对于内城女性而言格外可怖的数据,最近还有上浮突破6.5的趋势,因为高等级基因链持有者在新生儿中的占比又有所下降。 话不必说得这么清晰。兰斯将法案第一条抬上来,就足以平息人群的怒火。 毕竟乐园中所有人,都是内城女性的孩子。 游行者队伍沉默了一会儿,继而零星散开,但始终显得颓丧,甚至奄奄一息、脚步孱弱。 无数人消失在雨里。 兰斯这才得空,抹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将遮挡视线的雨珠扫下去。 他低头擦拭枪身时,方才那个最先举着扩音器呼喊的年轻卫兵举着伞凑过来,为长官递上一卷纱布:“上校,178号实验体畸变的速度太快了。祂已经长出刀尖一般锋利外突的尾鳍,能够轻易破除地下排水管道间铁丝网的拦截......您的胳膊还在渗血,先处理吧。” 兰斯将军装上卷至手肘处,幸而小臂狭长的伤口不深,两侧皮肉只轻微外卷。他边缠纱布,边问:“俞景,178号实验体现在到了哪里?” “您清晨时击中祂的 5. 浮墟 [] 这种藤蔓被称之为刺藤,在野外并不罕见。 虽然已经难以考据到,它究竟由哪种黄金时代的植物畸变而来,但佣兵很清楚有关它的一切特性。 刺藤从一颗小小的芽孢长为成年体,仅需几秒到十几分钟不等,看着非常唬人。 但同样的,再过上几分钟,它就会迅速枯萎凋零。 它们浸水则生,但芽孢所处环境温度超过30℃就会死亡,这使得它们即便顺着鼻腔进入人体,也不至于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刺藤幼年态的潜伏期很短暂,土壤不是生长刚需——可如果萌发之处没有土壤,它会死得更快,尖刺中所包含的麻痹性神经毒素也会相应减弱许多。 生命的长度在这种藤蔓身上被极大压缩,它们喜欢在城市遗迹中繁衍,靠尖刺破裂传播数以万计的种子。 当雨季来临,风从野外吹向乐园,偶尔会带来它的芽孢。 眼前这株突然暴起的成年体,或许借助了啮齿类怪物尸体下方的空隙偷偷生长。 佣兵知道刺藤的弱点同样在尖刺——刺,那是它的进攻武器,也是它的生|殖|器官,很脆弱,只要折断得够多,就会蜷缩着逃走。 佣兵旋身躲避间,自小臂缚袋中拔出尖刀,他的反应太快,甚至带出残影,刀锋削破雨珠,切割下一溜刺尖,藤蔓当即潮水般褪去,许多半透明粘液被从伤处拉长,在空中牵出细丝,又承接雨珠,如同蛛网。 不知为何,今日砍刺的动作稍有一点点迟缓,否则他应当切断更多尖刺。 除此之外,佣兵还敏锐地注意到,视线之中微微出现重影——他视力极佳,这种情形此前从未出现过。 他眯起眼,刚想仔细再看,就被身后传来的呼唤打断。 “时岑!”一个嘹亮的女性声音响起,“来这边,帮忙搬运物资。” 视线中重影消失,动作中微妙的迟缓感也弥散掉了。 时岑擦拭掉刀上粘液,又脱掉外套搭在车前盖,朝声音来源走去。 他身形修长挺拔,衬衣掩映着肌肉线条,又被胸带勾勒得格外流畅紧实。这是一副无可挑剔的完美身材。 他边走,边将湿透的额发撩到脑后:“所有人都聚齐了吗?” 立刻有一名年轻男性遥遥应声:“队长,就差你了!” 时岑加快了脚步。 1161号佣兵队此刻正位于C-22号城市遗迹,雨断断续续地下,雨水打湿建筑遗骸的轮廓,残垣缝隙中生长出叶尖锋利的变异蕨类。 时岑路过时瞥了一眼,发现那上头沾着鲜血。 他自艾万琳手中接过沉重的物品箱,问:“谁受伤了?” “我,”艾万琳伸出一根食指,在时岑面前晃了晃,展示斜切的伤口,“看得出它很努力在异变了,但杀伤力实在有限。” 艾万琳身材高挑,眼眸深邃,是整个1161号佣兵团中资历最老的一位,也曾是时岑刚入佣兵团那会儿,带领他的前辈。 当初时岑这个罕见的A级没能带给1161佣兵队多大震撼,正是因为艾万琳比他还要难得——她是个F级基因链持有者,却一直活到如今,即将年过三十。 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不可能相信,她是最脆弱的F级。 再活两年,她就能创造乐园F级的寿命新高度。 “但它还是刺伤了您。”时岑笑了笑,躲过艾万琳的一巴掌,往车后厢走去。 雨渐渐大起来,建筑物破碎的门窗变得灰蒙遥远。 视线所及处雾气迷蒙,水珠悬浮在低空,时岑借衣袖擦净眼睫,不过抬眼回头的瞬间,就听身后有人爆发出惊呼。 ——艾万琳正在融化。 准确来说,她是在一寸寸崩坏,身体维系着走下废墟的姿势,但原本合身的衣物已经开始变得内陷,显现出宽大,袖口处掉落小块破碎血肉。 她抬眼,在看见时岑后咧嘴,露出了最后一个笑。 “真遗憾,”她说,“没能活到乐园给我颁奖的那一天。” 最后一个音说完的同时,她的舌头也脱落下来,翻滚到地上。 有队员低低抽噎起来。 但艾万琳已经听不见了——她的耳道与眼角都在出血,很快由渗透变为涌流,又汇入坑洼,不过几十秒的功夫,就融化成一摊红色液体,惟有衣物尚且包裹着骨骼。 雨水与血污混合在一起,流风不止,吹来难以忍受的浓腥,时岑却好似一点也嗅不到,他放下物品箱,走过去,沉默地垂首。 其他人也汇聚到时岑身后,没有人说话,最年轻的队员终于努力止住哽咽,灰暗的城市废墟见证一场葬礼。 天地间惟有落雨与沉默,蕨类与苔藓植物的异变就在无声中加速。 时岑寻找了一会儿,为她摘来一朵不知名的未异变白花。 血液浓稠,在被雨水稀释之前,它们就先在艾万琳的深灰色佣兵服上爬满暗痕,时岑弯腰抱起它时,其中包裹着的逝者骸骨轻轻碰撞。 1161号佣兵团听见喇叭声,他们无法继续留于此处。 该回城了。 上车后也没有人主动开口,直至大家发现车身深陷泥泞——轮胎中沤满了泥,时岑组织人下去处理,在将最后一块湿土用水枪冲刷掉后,有个男生说:“艾万琳老师最讨厌干这种脏活。” 时岑没有应声,他起身间将视线瞥向远方,山脉在雨中遥遥蜿蜒匍匐,风中传来森林落木腐烂的气息。 视线中又隐隐出现云层重影。 时岑摇摇头,疑心自己刚才洗轮胎时蹲得太久——虽然他从没有脑供血不足的毛病,但比起眼睛出现问题,他显然更愿意相信前者。 或许回城后,应当去一趟浮墟。 ——时明煦望向车窗外时,忽然发现云层隐约重叠。 他眸色沉沉,还没有完全平复好思绪。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在西西弗斯街道的反应为何那样迅速,或许是求生本能让他爆发出潜力,竟然硬生生避开刺藤的围剿,争取到宝贵的几秒时间。 但已经足够。 汽油火|枪很快吞噬张牙舞爪的藤蔓,时明煦翻滚在街道间,站起时肌肉骤然酸软,不知为何,他似乎瞧见刺藤拥有两个轮廓。 或许是太紧张所致的视觉错位。 确认未有居民伤亡后,城防所小队很快继续绕街巡逻,时明煦自电摩骑手那里找到沙珂,拜托对方将惊魂未定的小姑娘送回家后,又打探到1216号佣兵团后勤队员尚在,急匆匆赶至1216号位置所在房屋。 这里门前显得空荡,或许是为避免民众恐慌,刻意没有进行封锁,或者拉起警戒线。 时明煦走到门前,大门紧闭,上面挂着一块掉漆白板。 它连带上面歪七扭八、字与字之间相隔甚远的笔迹一起,轻轻晃荡在风里。 “通讯器于野外丢失,未补办。若急寻,请至七十二区23号建筑,511室。” ——这就是时明煦坐上这列外城区际电车的原因。 此刻他轻微摇头,自思索中回神,云层的重叠态也消失了。时明煦将视线下移,落到外城堆叠凌乱的建筑群。 从七十七区开往七十二区的距离不远,跨区电车只需要绕外城逆时针斜向外行驶半小时,路程整体轨迹类似于离心运动。 当西式灰白浮雕装饰物逐渐转化为红墙黑瓦时,外城跨区电车就已经深入七十二区腹地。 柔美的电子女声自车厢内响起:“尊敬的各位乘客,本次电车终点站‘浮墟’已抵达,请您带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 这种车内提示响起时,竟然是浮墟内最有序的时刻之一——时明煦腿刚迈出去,就险些被一辆电摩自脚背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