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1. 大梦 [] 阿勒弯身看着水洼。 天是响晴天,粼粼碎光晃人眼,水面上映出一张稍显稚气的脸,十岁挂点零头的模样,穿一身体面的曳金织锦小袍子,顶着头乱糟糟的卷毛,眉眼间都是当龄的皮劲儿。 他直起身,手里抛着几颗嫩青的果子:“你真不吃?不吃我就拿走了。” 水洼边上还蹲着个稍小些的女孩儿,像是不想把裙摆搞湿,离得远一些,拿着根树枝把水洼拨得千鳞万片。她不理会阿勒,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四月的果子比蜜甜,一口下去,鲜味儿全在汁水里了!”阿勒没死心,拐个弯又凑到她跟前,言之凿凿,边拿袖摆把果子擦得干干净净。 女孩儿握树枝的手紧了又松,将信将疑。 “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啊。”阿勒哼声,故作姿态地要把果子收回来时,眼前咻地探来只手,紧跟着手心一空,他心里乐得有十只八只猴子捶胸大笑,但面上装得一派正经,眼波儿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女孩儿把树枝丢了,嗅了嗅果子,有些犹豫,慢慢地张嘴咬了一口。 果子表皮被擦得就剩薄薄一层,牙一划就破了,汁水往外冒,将将渗入齿缝里,就将她酸得打了个激灵,忍不住张开嘴,却露出了两排缺三漏四的珍珠糯米牙。 “哈哈哈哈!”阿勒抱着肚子,笑得简直要打滚,“没牙喽,没牙喽,缺牙的姑娘嘴漏风……” 这小子皮死了,边笑边挨过去,捏住她的面颊想要看得仔细些。 她被捏得抬头,日光擦过阿勒的脖颈,落在她半边面颊上,方才显出一张水润乖巧的脸,她吃痛,目光渐渐凶起来。 阿勒话没说完,便陡然忘了如何往下接,只看着她生气的模样哈哈大笑,而后松了手,装模作样地咳一声,摆出兄长的谱来:“没有牙也不要紧,听说街巷尾卖鱼的婆婆日日吃豆腐,块把豆腐嘛,家里还是能养得起你。你别这样看我,好好,不吃豆腐,别瞪我了小心把眼珠子瞪出来,缺牙又没……” 话没讲完,眼前陡然一黑,女孩儿一把将剩的果子一股脑塞进了他嘴里。 酸涩的汁水在口中爆开,浸得牙根瞬间就软了,阿勒猝不及防,脸蛋皱成朵花,赶忙低了头嘶声往外吐,正在这时,底下又窜来只白生生的手,果子还没吐干净,脸上又一湿。 原来女孩儿往水洼里摸了把湿泥,糊了他一脸。 阿勒气得要命,双手挥舞着抹掉湿泥,却越抹越开,堵得他不敢开口,酸味儿和泥腥味儿直往鼻腔里窜,耳边却不住地传来朗朗的笑声。 他艰难地睁眼,看见女孩儿有样学样,弯着腰抱着肚子,笑得不见牙也不见眼。 高处风来,尘土夹着细草漫天飞扬,吹得两人齐齐捂眼,身旁有人经过,挑担卖香的行人匆匆踩碎了水面。 *** 阿勒拍拍衣裳站起来,手脚陡然长了一截,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也随意地捆在了脑后。 十六岁的少年迅速抽条,骨量带给他俊挺的身段,小时候那股雌雄莫辨的漂亮劲儿逐渐锐化,眉眼挂着点不羁,糙了些,野了些,轻狂了些,眼里逐渐搁不下王权礼法与陈规腐矩。 他身上有昨夜远海的风雨,站在院子中庭,是在等人。 不多时,廊角拐出来个白色人影,她背着一把漆黑长剑,像是嫌廊下的竹枝碍事,伸手拨了拨,拣着漏光的地方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直到人影铺到脚下,才怔愣着抬头,像是不敢认人。 “认不得了?”阿勒故作老成地翻出一只盒子,不自然地解释道,“不过是迟了两日归家,去了趟雷遁海,回来撞上诸国走票,为避风浪抄了我的航道,这就耽搁了两日,不过回程收的珠子不错,拿去串着玩儿。” 她听前半句话时就已呆了呆,甚么盒子珠子的一个也没入耳,颠三倒四地说了句话,连阿勒都没听明白,她小时候笨齿拙舌,近年已经流利许多,呛人赌气是一把好手,却也会在着急的时候舌头打几个结。 阿勒站立不动,任由她左左右右地把他打量一遍,连袖子都翻上去检查手臂。 “没伤没病,诸事顺利。”阿勒垂眸,眼神在她肩身上落了一霎,少女的身子初显变化,肩臂有刀剑淬炼出来的柔韧线条,胸前也已软软地鼓了起来,那弧度美好…… 阿勒脊背嗖地发凉,眼神移开,不敢再看,喉咙口发紧,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摸得我好痒。” 她对此毫无察觉,放心地收回手,拿眼偷觑阿勒,见他眼神落在远处,便飞快地捞起阿勒的袖摆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蹭!再蹭,蹭我一脑门汗!” 阿勒痒劲一退,想起件事儿,眼神又坏起来,把人拎边上站好,佯怒道,“先说这两月用船干什么了?近来不太平,我留条战船在南港是作后手,你倒出息得很,日日赶着人出海,哪里打得凶你往哪里去。” 没料到阿勒提这茬,她的脊背霎时僵了,悄摸儿把手藏进袖里,瞄瞄两旁长廊就想溜回房里。 阿勒冷哼一声,要是只猫啊兔子的,这会儿耳朵都该塌了! 他上前一步,卡住了位置,慢悠悠说:“我听人讲,这南清的天就是掉枚铜板,也得跟你姓龙?” 话说着,眼神也不轻不重地往她背后的剑柄落,剑尖上连血渍都没拭净。 他以为自个养了只温驯乖巧的兔子,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咬人的雪豹,还晓得在门外舔舔带血的爪子再进门。 她的耳朵像是真的塌了,耳廓先走了一圈红色,而心里越虚,脸上就越乖,仰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那眼神就跟叼着你心尖肉似的,酸软得受不了。 这幅神色阿勒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回,这会儿他心里先念了遍家规,刚把脸绷紧,没想到她又踮脚莽上来,张手把他腰一环,狗皮膏药似的往他胸前贴。 “……” 阿勒的脸色逐渐由青转红,耳根子一片烫,他倏地攥紧了自己的领口,别过脸,好半晌,憋出一句。 “别撒娇!” 说着折身往廊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不巧脚下滚来颗石头子儿,阿勒踉跄了两下,好悬才站稳了。 *** 周遭天色一晃,云里藏着月。 长街繁华,喧嚷声遥遥地传来,不远处的宅子正办喜事,家仆高高撒了两把铜钱喜糖,转眼就被门前的孩子们一抢而空。 阿勒坐在树下石凳上,长腿抻着,和身旁的姑娘一道,远远地看新人下轿过门。 “两家是娃娃亲,”阿勒挑点儿笑,“打出生就定下的亲事,两人知根知底,一路无风无浪地长大,无惊无险地成了家。” 姑娘吃完最后一口糕点,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嗯嗯点头,黑色大剑早就使豁了,这会儿腰间挂一把薄而短的叠雪弯刀,像悬着一弯月牙。 阿勒转头,问:“知道什么是青梅竹马吗?” 两人猝不及防撞了个眼神。阿勒年过双十,不爱束冠,正面暴露在光线下,有点儿懒散的意思,但眼神很定,她脸上的任何神情他都要捕捉。 她嘴里含着青糕,脸颊鼓起,阿勒看着就有点恍惚,分不出十六岁的她和八岁的她有什么区别,像是幼崽期过长的猫科兽类,在强横的庇护中,点儿都不急着长大。 那股生涩又生狠的劲儿一点都没变,天真的样貌里掺着不谙世事的残忍,让阿勒看了又看,稀罕了又稀罕,却隔着层破破烂烂早就被戳得千疮百孔的窗户纸,愣是不能捅破。 阿勒没奢望她懂,就像梦里的她,早起的坚硬,枕下的话本,打湿的被褥,藏的都是不可言说的少年心事。 初初意识到这点情绪,已经 2. 坏胚 [] 阿勒猛地睁开眼。 像是被人重重搡了一把,从脑袋到身子都在摇晃,他遽然伸手,卡住了来人的脖子。 楼船占据了此地最好的视野,木台上往来的既有豪绅也有小贼,这小贼在此盯了数日,把阿勒的行踪摸得清楚,知晓此人日日都在木台上支一把竹椅躺着,好茶好酒不绝,出手相当阔绰。 小贼不敢轻易动手,捱了三日,好不容易走运一回,逮着他睡着的机会,谁能想到刚近身,人就醒了。 小贼吃力地扒着脖颈上的手,不断收紧的五指让他呼吸不畅,脸色都涨成了暗红,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心里一半恐惧一半不甘,自己头回摸着富贵边,就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空气越来越稀薄,他恨这人磨磨唧唧地不给个痛快,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这男人的眼神压根没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西望出去。 香要燃尽了。 木窗框住了海面上的景致,日头刚从云边跌出来,斜斜往下坠,整片海湾都浸在金艳艳的光潮里,阿勒等了半个月的那张飞鱼金宝帆正在缓缓入港。 随后长板一接,船上乌泱泱地涌下来一拨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地锁定了那抹人影。 找到你了。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犬牙,而后逐渐松开手。 小贼虎口里偷了生,跌在地上大口喘气,喉咙火烧火燎的:“贵……贵人饶命。” 阿勒充耳不闻,他捏了一支香,弯身下来,小贼吓了一跳。 “想要金珠,好说啊。”阿勒手指交叠点了点,一截香灰落在小贼肩头,惊得那贼脸色白了又青,快哭了。 “不不不……不想。”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紧跟着“嘶——”的一声,肩头热辣里伴着剧痛,布料和皮肉烫破的气味儿窜进他鼻孔,小贼重重一抖,骂了声爹。 阿勒把将要燃尽的一截线香摁灭在小贼肩头,在焦黑色的一圈儿破洞里放上颗金珠,愉悦地说。 “帮个忙,把我卖个好价钱。” *** 这男人指定是有点毛病。 索檀——小毛贼索檀哼哧哼哧地拖着大麻袋,他生得着实不大标致,干巴个儿,头发蓬乱枯黄,街边随便捞只猫,那皮毛都比他油亮光滑,只一双眼睛实在锐利,雪刀似的剜人心神。 此时眼睛也剜不起人了,红通通的蓄满了泪,他的肩头烫了好大个洞,得有指甲盖那么大,仔细闻闻,还能嗅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这男人指定是病得不轻! 阿勒悠哉地打了个响指,索檀吸吸鼻子,用力拽了把麻袋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伴月而生的海上集市相当热闹。 红鼻子酒商扒着大缸叫卖,贩珠女郎顶着竹篓在人潮中麻利穿行,扁担撞了箕篓,竹筒磕掉灯座,老头“当啷”地敲着破碗,在来来往往的人浪中吟旧王朝的登科曲。 祈国就这么点儿大,大小诸城十六个,有坐地万里的,也有芝麻绿豆只占人一点零头的,大大小小地分散在赤海之滨。 行海令之前,祁国各城各族只能在赤海行走,在各城之间往来行商走货,因为仅在祁国境内流通,吃的都叫窝边草。 行海令之后,陆续有不少世家豪绅吃腻了窝边草,磨刀霍霍,将目光放向了赤海以南。 而南下行商的船只,大多会在坎西港暂泊,要修船,补漆,换板,清藻窝,为至少一个月的南下行程补足缺漏。 到底是海商,这时候也不敛逐利的本性,在等待的时间里,纷纷都降下舢板来,载着船上的货物,熙熙攘攘,和岸上长街一道,形成伴月而生的海上集市。 阿勒就近选了条旧舢板,慢悠悠地晃荡一圈,转身进了船篷。 索檀抹抹泪,把麻袋里的东西一骨碌倒出来,挨个往上摆。 边摆边偷眼觑着,阿勒个高腿长,黑色袍子明明合身,盘扣却崩开两颗,窘迫地冒出蛛丝似的棉线,衬得里头肤色微深,头发也散下来,此刻懒洋洋地咬着条发带,环视四周。 真他娘的,比狐狸精招人。 那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索檀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您,您看中哪位倒霉……”慌不迭地把舌头一咬,他笑着打哈哈,“您看中哪位贵客了?” 阿勒抬手把头发往脑后一捆,往后陷进了竹椅,双腿叠着架在隔板上,把眼一眯,没话了。 没劲。索檀比个口型,麻袋中的物件儿掏得差不多,他伸手往里摸摸,摸到了一只光滑的小瓷瓶,天青色勾画昆图叶的纹路,拨了瓶口嗅嗅,是伤药,他可怜巴巴地开口,“这药,能匀我些吗?” 讲道理,身家性命都教人捏在手心,先前还意图窃人财物,脑袋没被当场拧下来都是撞大运,索檀未抱希望,但阿勒点了头:“你自便。” 索檀把药粉往肩头猛洒,“呀”一声,装模作样地掸掸肩头,掸下来的药粉在脚底拢成堆,全压进了他鞋里,用脚踩实了,只给瓷瓶留了个底,再扭头一看,趁阿勒未睁眼,手一翻,又把一柄嵌着猫眼石的短匕也藏进了袖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索檀打小没爹娘,贪嗔痴佛家三毒沾了个遍,纯良的样貌便是在乱世里用来浑水摸鱼的利器,信就是傻帽儿。 占了便宜,让索檀这纯正的小毛贼浑身舒坦,话匣子也开了:“公子怎么称呼啊?公子家住哪里?哈!饼大娘开摊了,公子来块贴饼子吗?” 一连三问,身后安安静静,只有夜潮翻腾在拥挤的小船间,扑簌簌地吐着白沫儿。 索檀别别嘴,用撑篙将小船往边上靠靠,朝隔壁渔船卖熏鱼贴饼子的大娘喊:“两块贴饼子,两碗擂茶!” 大娘应声,身后探出来一颗小脑袋,一个小孩儿用竹竿挑着篮子往这抻,索檀数过十七枚铜板搁进去,小孩儿便慢慢将竹竿往回收。 等饼子的空档,索檀叹天望地,寻摸着逃跑的路径。 他当然试图跑过。 第一次逃跑,在楼船上,刚拔腿,便被阿勒反手一鞭子抽下了木梯,尾椎骨都要裂了,躺地上装死,阿勒就在边上摆弄着茶碗,堪称善意地提醒他,“翻窗岂不更快”; 第二次逃跑,在泱泱人群里,刚跑出两步,耳后劲风掠来,慢一息,他的耳朵就要被阿勒削下来。索檀趴在地上大喘气,阿勒就蹲他边上自言自语,“生疏了”。 第三次逃跑,是途径栈桥,他手刚搭上木栏,“咔”的一声,电光火石那么快,失了支撑的左臂在袖里晃荡,脱臼了,阿勒勾着笑,饶有兴味地帮他接上,殷切地建议他,“快,再跑一次,我想打断你的腿,看看你用膝行是什么样儿”。 自此之后,索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偃旗息鼓,隐忍蛰伏,来日伺机再逃。 他哪知道,三逃三败还能喘气儿的,在这混世魔王手里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若不是阿勒记着要积德积福报,索檀的脑袋已经悬在楼船顶上风干积满盐霜了。 贴饼子的香气徐徐传来,这世道只有食物最是熨帖人心,索檀冥思苦想阿勒先头说的那句“将我卖个好价钱”。 什么叫卖个好价钱?不就是打着卖身的旗号,蓄意接近,再行歹事。 按这男人的疯劲儿,不晓得他要接近的是个什么人物,说不准就捅下个大篓子,索檀绞尽脑汁想把自个儿摘出去。 *** 铜板“叮当”落进钱罐中。 龙可羡迟疑地捧着陶碗,久久不能入口。 “怎又是一股子酒味儿,”余蔚凑上前来,审视帆幌上的“茶铺”二字,皱眉一看,“掺两片碎叶子就算茶了?” 掌柜掂着壶,可不乐意地说:“在这坎西港,水比酒贵,能有碗甜酒茶吃就不错啦,茶更是风雅物,比金子稀罕!除开咱们啊,就东市贴饼子家擂茶沾点边儿了。” *** 隔壁渔船晃了晃,又上来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女人,三十上下,胸前雪色绵绵,英气的眉,饱满的唇,美艳里还带着飒爽,身后小尾巴似的跟着个身量稍小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往饼大娘船篷里落座。 索檀急于摆脱困境,刚想试探试探阿勒,一扭头,霎时吓了一跳! 阿勒无声无息地坐到了他身侧。 刚捆起来的发又散了,手腕并在一起,凌乱地用发带绕了几圈,不知怎的脸色发白,气息趋弱,身上甚至飘出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刹那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说他恣肆吧,多三分病弱,说他温驯吧,眉眼实在厉害,即便微微阖着眼,也有股子邪性。 这他娘的,事出有异必是诈,索檀心思电转,压声问:“这便是你瞧中的贵客?你要将自己卖给她?” 隔壁船客很快 3. 唇齿 [] 余蔚半笑不笑地看他。 索檀顶着前后重压,头皮发麻:“那个……他,他他挺干净的雏儿一个,你们富贵人家不是喜欢这口儿么,多教教,就能好使,还能,能延年益寿,那个采·阳补·阴……” “什么价钱?” 磕磕巴巴的应答里突然夹了道声音。 龙可羡的目光落在索檀手边一柄漆黑的断剑上,剑身刻着金弓飞鸟纹,刃边有几道不明显的豁口,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索檀头都不敢抬,哪儿知道龙可羡指的是什么,支支吾吾道:“五,五十金珠。” 龙可羡摸摸袖袋里的金珠,沉默了会儿,努力把目光从断剑上挪开,劝自己,一把破剑,不值当的。 “少君这是……看上了?”余蔚试探着问。 龙可羡点头,不无遗憾地说:“贵。” “……”索檀猛地抬起头,瞪着龙可羡。 这个头,这身段,这皮相! 五十金珠便能买断一个绝色男子的下半辈子,这还嫌贵! 小毛贼差点儿被这个字气出烟,撸起袖子想要好好掰扯一番,小船忽地晃了一下。 “砰”一声响,两条船本就挨得紧,这会儿侧舷猛地相撞,板上的货跌了一半,连饼瓮都差点儿四分五裂。 像是某种微弱的先兆,紧接着整片海湾的船都一齐摇晃起来,集市北边遽然闪起火光,指顾之间便窜成了条冲天的火龙。 此时,夜与海绸缪在一起,众人的目光都在远处的动乱源头,不料漆黑的水面“哗啦”一动,一道影子破水而出,攀着船舷而上,轻巧落地。 缠头水匪,是为海上劫道者。 弦月堕入一线乌云中,接二连三地,越来越多黑影破水而出,所经之处灯灭船翻,先前灯影缭乱的集市在突袭下逐渐暗淡,唯余北边一道嚣张的火光。 “是水匪啊!水匪袭城了!”索檀魂飞天外,当即往后跌坐下去。 绿缠头站在船中间,冷面环顾,见这左旁船上的人皆是老弱妇幼,薄刃反手握在手里,往船头步步逼近。 “呜”地一道泣声,饼大娘脸色发白,丢下油纸,捂紧了孩子的口鼻。 突然身后衣裳一紧,他当即扭头,衣摆被只手攥着,那手白生生的,细腻,匀长,指节处连褶子都浅淡,视线往上挪,对上了一张鲜灵果儿似的脸蛋。 龙可羡仰头看他,发丝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乖得毫不设防,不知怎么回事,就能鬼使神差地勾着人心底隐晦肮脏的倾向,想掐着那段脖颈看她的眼睛盈满泪花,想把那截细窄的腰线摁进床褥摧折。 “今儿运道倒是好,”绿缠头看着,满脑子下三路臆想,晦涩地笑了声,“跟叔回去,保准儿……” 话没讲完,龙可羡立即松手,颤颤后退了一步。 那眼里的情绪一下子塌了似的,蓄了一层水雾,泫然的,天可怜见,看着就要哭了。 绿缠头为薄银几两,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良心早在刀尖上磨干净了,这会儿也无端端地,被这眼神突兀地挠在了心口。 没成想他手里的刀刚松一分,眼下便窜来只拳头,电光火石那么快! 等他反应过来时,下巴剧痛,连带着整张嘴麻了,牙齿在口中迸碎几颗,满口往外冒血,痛感伴着麻劲,力道直贯天灵,他眼前一阵阵黑,晃了两晃,哐当一声倒进了水中。 龙可羡面不改色,伸手在水里搅了搅,又拎出一个刚想攀船而上的灰缠头。 “?” 莫说那灰缠头,就连饼大娘和索檀都看得愣了。 少女的力气怪大。 龙可羡跟拎鸡崽似的,拎着灰缠头衣领,“啪”地砸上船板,将那灰缠头砸得头昏目眩,死鱼般扔上了岸。 余蔚看得眼角抽抽,立即从船篷内起身:“瞧来后边还不知多少人,这乱子自有坎西守城收拾,此地危险,先回去罢。” 可龙可羡擦着手,纹丝不动,把瓮扶稳,又从瓮里摸了块饼。闻言只是点头,但眼神直直看向索檀。 索檀后脊背毛都发起来了,哪里想过今日要遭这般怪诞的大罪,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落,他用力扒着船舷喊:“不要钱,给你给你,白贴给你!” 求求你,把这疯玩意儿带走吧! “不成,”龙可羡摇头,有点不熟练地咬文嚼字,“贫者不食……嗟来之食。” 你还挺讲究,索檀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枚,一枚金珠。” 龙可羡接舷而去,掏出金珠,看着那沾满油渍脏污的掌心,犹豫小会儿,将金珠放在了他肩头的破洞。 随即伸手摸向那柄断剑。 同时,索檀颤巍巍地提着阿勒捆手的发带,抬向龙可羡。 “?” 两人都是一愣。 索檀反应快,在这刹那间明白了什么,立刻说:“买人送剑,本家规矩。” 龙可羡皱眉:“我不要人。” “那可不成,”索檀心说你不要他,他便要我命,索檀飞快地把断剑抱在怀里,“没有教客人吃亏的道理。” 水匪有备而来,前突刺客后边跟着的就是装备良好的战船,投石机向岸上投砸巨石,向集市投砸酒桶,酒味弥散开来,紧跟着就是流星样的火箭。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两人眼神相撞,龙可羡头一回看清阿勒的长相。 风灯敲打着船篷,龙可羡还未开口,余蔚从饼大娘的船上跳过来,她不知因果,自然以为少君过船是为这男宠,便道:“这般绝色,合该带回碧海三山,给他砌座燕子楼,日日夜夜都是快活。” 索檀汗已经透湿了后心,只能煞有其事地附和,把断剑往龙可羡手里一塞:“一枚金珠得美人,客人好艳福啊。” “……”龙可羡握着剑柄,有点儿茫然。 “哗啦——” 左前方又一条舢板翻入水中。 饼大娘挥着水瓢玩儿命往岸上划,余蔚迟疑道:“少君——” 话音未落,余蔚衣领子一紧,紧跟着天旋地转,余蔚和索檀被龙可羡一手一个的,丢进了大娘船内。 龙可羡把断剑别进腰间,扯断阿勒腕间发带,弯身拎起他衣领,气劲刚蓄上,当顶砸来只酒桶,桶身砸在船篷上四分五裂,龙可羡浑身湿透,酒味儿浓烈,烧得鼻腔火辣,呛得她打了个晃。 晃神的瞬间,搭火的弩箭疾射而来,又一只酒桶炸开,热度贴着皮肤入侵,她的鬓边渗出汗来,回头的一刹那被黑袍罩了个严实,余光极快地瞥到火龙汹汹地冲出船篷。 “别抬头。” 阿勒贴着她耳尖开口。 这人的喉咙里简直像压了一根弦,说话时就那么在松石碧潭间轻轻一拨,低沉沉地好听。 两人被这股热浪掀翻在船板上,顺着斜面直直滚到侧舷,阿勒半身压在她身上, 4. 藏娇 [] 天快亮时,洒了阵小雨。 龙可羡坐在廊下,身上落满花影,握着锤子,对着桌上稀奇古怪的白贝满面愁容。 轻轻一声响。 龙可羡抬眼往上看,庄子外边泼了满墙爬山虎,一片青绿的尽头有扇木窗,窗屉支开,阿勒已经醒了,斜靠在窗边。 他唇间开合,声音散在咸湿海风里,但她读懂了那四个字。 “金屋藏娇?” *** 昨夜落水之后,龙可羡带着阿勒爬上了半张船板,集市火光冲天,把水陆隔成了两边天地,他们被离岸水流带远,在海上漂了两三个时辰,才在一片白沙滩上搁浅。 这是一座小岛,在坎西港外很常见。 城里的富户们会在渔场周围的岛上建几座庄子,供闲时消遣。 龙可羡脚程快,天不亮就把整座岛摸查了一遍,或许是昨夜水匪袭城的关系,近海的岛屿难逃一劫,庄子里留的人跑了个空,岸边不见半条船影。 她不想对“金屋藏娇”四字做出任何解释。 沉默是最舒适的状态。 他们是意外促使、临时结合的伙伴,昨夜坠海前后的你来我往都揭过不提,至于那莽撞又怪异的……触碰,更应当有碰后即焚的自觉。 但阿勒显然不是这样想,他眯眼看着被风撩进窗台的爬山虎,下了楼,坐到龙可羡身旁:“昨夜凶险,幸得姑娘援手。” “嗯。”龙可羡拿锤子柄戳着坚硬的白壳,回答得十分敷衍。 阿勒:“日后便要仰仗姑娘的照拂,敢问姑娘芳名。” 脑子还在盘着前半句话里的深意,后半句答话已经脱口而出:“龙可羡。” “哥舒策,姑娘也可以唤我阿勒,”见她望过来,阿勒弯了唇,“家里穷,取个诨名好养活,在我们那儿,是水洼里小鱼的意思。” 龙可羡停了停手:“你们那儿?” “小地方,不足挂齿,”阿勒看出她的敷衍,话锋一转,露出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龙姑娘瞧着面色不佳,难不成……是我昨夜做了什么冒犯姑娘的事?” 龙可羡一句话哽在喉头,逐字逐句地拆解他后半句话。 脑子里思索怎么把——“我用一颗金珠买下你,结果你咬我,还舔我,吞我的血”这种丢面儿的事情讲出口。 阿勒目光垂向膝头,眉目与声音齐齐柔和下来,显得无害,诚恳道:“我少时家住得离海远,不会凫水,情急之下若是做了……” “没有,”龙可羡打断他,认真地说,“我救了你,你昏过去了。” “这般简单?” “当然,”她再次重复,“你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 阿勒抬眼,不作声地看她一会儿,才饱含歉意道:“如此甚好,先前我在海上遇着风浪,身子一直没好全,落到人牙子手里也不能反抗,幸好遇上龙姑娘,若不是你……” “这没什么,”龙可羡招架不住,连连摆手,“一颗金珠而已。” 原是病糊涂了。 龙可羡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她觉得不无道理,偷眼去看阿勒,见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血色,却很坦荡。 退一万步讲,舞不动铁锤,扛不起大鼎的,在龙可羡眼里都算弱得需要保护的崽子,即便阿勒无伤无病,要摁死他,龙可羡抬抬手就能做到。 她不耐烦多思,常凭本能行事,在她这个阶段,动手要比动脑子省事。 在阿勒身上感受不到敌意,龙可羡便也舔着唇角,一本正经地强调:“我这唇边小伤,也是落水时自己咬的。” 完全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怎么写。 阿勒差点儿喷笑,忍得肚腹酸痛,半晌才压下,道:“自然,日后还是当心些。” 他说话时,把腿自然地伸直了,像是某种诱导放松的暗示,龙可羡余光瞥到这个动作,心里完全的松了气,拿指头翻动白贝,把两人的处境简单说了。 “水匪打不进坎西城,他们的目标是港口停泊的商船,捞了油就会走。要不了几日,这庄子的主人便该派人来了,我们只需在此静等就行,”阿勒把裂壳的白贝从她手底下拿走,“稍等会儿。” 庄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物件儿 5. 贤惠 [] 龙可羡背靠床沿,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卧在床上,看水汽从屏风下丝丝缕缕地漫过来。 她伸出一只手指,让那水雾缠着指尖游动,没有半点重量,水雾里或许裹着阿勒沐浴时,皮肤随温度蒸腾出的气味,于是她玩了会儿,便默默地收回了手,盯着帐顶出神。 这屋子忒大,隔出了前后三进,二人说是在两间屋里歇息,其实中间只隔了座屏风。 隔壁传来帘子开合的声音,龙可羡躺正了,叠着腿喊他:“哥……” 这一声出,险些咬了舌头,她心说这确是个好姓氏,若是换个小结巴来叫他,不知道要占多少便宜,当下忍着痛,含混地说,“哥舒。” 阿勒翘了翘唇角:“睡不着?” 或许是夜里太静,这座小岛孤零零地悬立在千叠万浪中,方圆百里之内,除开他俩,没有任何人影。 龙可羡屈起腿,叠着膝,脚尖晃荡:“你听过夜刹的故事吗?” “没有。”阿勒敞着上身,趴在床上晾着后背伤口。 “据说在南边的乌溟海,有一片沉船区,逢魔时刻出没夜刹,生着一双铁臂,身上八对眼睛,耳朵别在腰间,能把人撕得四分五裂……” 半个时辰过去,龙可羡口干舌燥,屏风那边一片寂静,她起来抄着杯盏灌水,才听到阿勒声音带笑:“说完了?” “说完了。” “精彩,如临其境。” “你真捧场。”龙可羡咽下水,很是感慨。 “?”阿勒起身,对镜看着后背,水干透了,纹身隐匿在皮肤下,屋内光线昏暗,他稍稍扬了扬眉,“你给多少人讲过故事?” “余蔚,连小招,”龙可羡掰着指头,“数不完,但你是最捧场的。” 其他人在一炷香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龙可羡常常还没讲完,就听见鼾声如雷,在北境时,族里的婆婆睡不着,会请她过去小坐一刻钟,那段日子,大伙儿看她的眼神犹如行走的迷香。 “他们有眼不识珠,日后独独给我一人讲就好。”阿勒语气轻快。 龙可羡脚尖悬停,她被夸奖的时候,面上不显,片刻后才在嘴边抿一点笑,脚尖晃荡得更欢快。 “先前听闻你从南边来,不瞒你说,我在北境长大,族里老人常说那是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儿,海里经年沉的都是骨骸,”她顿了顿,有点儿疑惑,“可到了坎西港,他们却说南边遍地都是金子。” “金子是有的,君子却很稀罕,你需牢记这一点,日后若去乌溟海,不要轻信旁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混账玩意。不过南边有句老话,说来拗口,意思大致是,想知道一个地方深浅如何,须得用自个儿双足丈量。” “哥舒?”龙可羡突然叫他。 “请说。” “我想去南边看看,”龙可羡有点困意,她翻个身,背靠床沿才感到踏实,“族人都说我生了病,要回家静养,可我手脚俱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族里时常觉得不痛快,好像被捆住了手脚,嗯……你养过豹子,可曾捆过它的手脚?” “不曾,我任她来去自由,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做什么都可以。”阿勒抖开衣裳。 龙可羡没应声,因为阿勒穿衣的影子从屏风间漏过来,无声地爬上了她的床,她想要叫它离远点,又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只好看着那流淌的墨色,保持着距离,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在半梦半醒间呢喃:“浴房里好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你沐浴时用了好久,是在玩吗?” “……不入流的玩意,待你好些,我带着你玩更好的。” 阿勒站在屏风侧旁,里边是龙可羡给自己划定的安全领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醒她,如今的阿勒若是跨过去,就且等着龙可羡喂刀子吧。 阿悍尔人都善于捕猎,他是个中翘楚。 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不急于入侵,通常会把自己扮成柔弱的猎物,楚楚可怜地进入兽王的领地,不惧于暴露自己的弱点,寻求庇护,然后蚕食,逐步反攻。 阿勒是个猎手,也是个信徒,想要嚼碎龙可羡骨肉,化进身体里那种。 然而他只是隔着这么点距离,抬起手,略微弯曲手掌,让影子停留在龙可羡面颊,揉了揉。 *** 翌日,龙可羡寻了片高地,堆火燃烟,把程家船牌丢进火堆,静静地看那烟色转成妖异的橙红。 程家船牌值钱不是没道理的,这在海上比战时的狼烟还好使。 下山坡时,被灌木勾破了衣裳,长长一道口子,从腰间裂到小腿。 “……” 龙可羡提溜着裙摆,一路疾行回到庄子,对着衣柜里浮纱粉裳一筹莫展。 她捞出一件衣裳,当真是捞的,在手臂间轻飘飘的,像托着一带月辉,难以相信是条完整的裙子。 都是新作的衣裳,封在柜里作花的养料,来日添了人,就能从中绽出美色来。 龙可羡想了片刻,摸出金珠塞进柜里,把勾坏的外裳脱下,随便掏了件深色的厚实的衣裳披在中衣外,触之毛绒绒的,明显不是这时节穿,隆冬日御寒都绰绰有余,但好在能遮挡。 接着便满屋子找针线。 天色瓦蓝,日头高悬,空气中水汽蒸腾,春夏正在你来我往地过招,天色多变。院里的西海棠还未谢,夹在时节变换之间,颤颤地伸出一条花枝来,眷恋着难得的碧晴天。 阿勒站在廊下净手时,就见着屋里人影蹿动,左左右右地跑个不休,他叩门也无人应,推开一看,顿时笑了。 一只黑色的大猫蹲在窗前,低着脑袋,兜帽顺着脖颈弧度滑上去,把她整个罩住了,正窸窸窣窣地不知倒腾什么。 “咚咚——”阿勒斜倚门框看了许久,才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 那大猫听见声响,手头的东西立刻丢在一旁,急急忙忙站起身,一身儿滑溜油亮的黑色皮毛垂下来,兜帽两侧缝了猫耳朵,屁股上还缀着长长的黑白猫尾。 嘿!还是九尾的。 龙可羡转过头,猫耳朵耷拉下来,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 *** 龙可羡裹着被褥,九尾猫大披风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阿勒咬断线条,把衣裳递给她。 “你会下厨,还会缝衣裳,做你的家人当很好。”龙可羡摸着细密均匀的针脚,如是感慨。 “嗯……”阿勒卷着棉线,意有所指道,“我会的还有很多,绝对物超所值。” 他把针线盒放回原处,弯身抄起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不知联想到什么,摩挲着那手感,嘴唇若有似无地弯起来。 龙可羡正低头看阿勒在裂口处绣了个什么,余光瞥见,急声道:“别摸!” 她穿过那衣裳,给阿勒摸一把,就好像真摸在她尾巴上一般。 “啊,”阿勒敞开手臂,把它挂在臂弯,“你还要再穿么?” “不穿,”龙可羡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有些话难以启齿,“总之……你放着便好。” 阿勒放下披风,退至门外,见着天边盘着大团云朵,白得发亮,雀儿叽叽喳喳地在院中来回追逐。 忽地在门口说:“我有一事,需请你搭个手。” 里间龙可羡飞快地穿衣,应得很干脆:“请说。” 云团被风扯散,在天际漫无目的地飘,雀儿成排地栖息在檐角,转动眼珠,好奇地窥视屋内。 黑色衣袖一点点往上卷,露出一截小臂,上头有四五道伤口,都不深,长的有一指,短的只有指甲盖长。 “有劳了。”阿勒苍白着面容,把伤口陈在龙可羡面前,正是昨夜落水前,替龙可羡挡了酒桶炸开那一下,被溅出的木块刮伤的。 龙可羡看着伤口,想起件事,飞奔着往屋里翻找,从桌案底下找到了一团白布,她掂了掂,拿着往前屋去。 “这是什么?”阿勒坐在桌边,保持姿势没动,神情温和,但眼里发沉,方才有一会儿,他差点以为露个小臂就要吓跑姑娘家了。 说来,他后背还横着一大片细碎的伤口,但他很聪明,知道绝对没有让刚认识不久的姑娘触摸他整片后背的道理,更别提要细致地清洗伤口、上药,这不是自找打么。 得寸只能进尺,进尺后才能盘算着再进一丈。 昨夜已经是借事冒进,在龙可羡唇齿间孟浪了一回,缓了半年的渴,今日就不好压太紧。 张弛有度,才是狩猎之道。 “方才堆火燃烟时,在路上顺手采的药,”龙可羡一层层打开布包,嗅了嗅,“能止血消肿,促伤愈合,你试试么?” “如此甚好,龙姑娘费心了。”阿勒露出笑,一副任她摆布的样子。 “你信我吗。”龙可羡讶异,不为别的,用药是极其隐秘的事儿,若是她拣错了草药,或是掺了些别的毒草,阿勒少说也要脱层皮。 她自己体质特殊,不惧五毒,没有这层顾忌,但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自然。”阿勒颔首,将手往前伸。 龙可羡没再说什么,五指合拢,草药被布包裹着,在掌心里挤压碾磨,片刻后,墨绿色的药汁顺着指尖滴落,她挤出稍许,略洗了洗伤口表层。 药泥沾上去的一刹,阿勒的小臂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他没料到这草汁这么够劲儿,简直像药虫子,顺着伤口,直往肉里挖凿,要挖到骨头缝里去也似。 “痛吗?”龙可羡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结果药汁涌出,阿勒唇间一下子就发白了,他咬着牙:“不痛……” 口中说着不痛,声线都抖了,额上青筋迸露,鬓发也湿了一层,逞强的小可怜。龙可羡慎重其事地叮 6. 霸道 [] 阿勒着了点凉,晨起时说话带鼻音。 他身上那件黑色长袍早烂得没法穿了,不知从哪儿找来一身花哨的衣裳,宽袖长身,色块鲜丽,换个骨架身段缺点儿意思的,说不好就要穿成俊扮的戏子,但他把这衣裳往身上那么松松一罩,懒懒一拢,就把那股外露的浪劲儿敛得严严实实。 此刻斜倚在门外,用一包糖丸把小孩儿惹得嗷嗷哭。 龙可羡出来时,阿勒悠哉地换了副和善可亲的神色,又把小孩儿逗得咯咯笑,咬着糖撒欢儿离开了。所以在龙可羡视角中,阿勒三言两语地便哄笑了哭闹的小孩。 她沉默地移开眼神,心想昨日那一出或许是个意外,他不是孟浪之人,难搞的小孩儿喜欢他,甚至连岛上的小猫小狗都待见他。 “这船稳当,浮于碧波之上,却像行走平地之间,”阿勒跟过来,两人往底下中舱走,“修得也甚是华丽,锦楼华门,朱帘玉阶的,方才见着有人在甲板上临水砟脍呢。” 船廊狭窄,前边儿走着的男子闻言,便回头说:“五千斛的海商之舰么,银子顶了天收,自然也知道如何客人舒坦,船上不但有专门饲养禽畜的地方,还有赌场青楼兔子窝,酒色财气样样都齐全。” 阿勒背着手,脸上有倦怠病容,看起来挺懒散,听完后笑了笑:“兄台会玩儿。” “嗐,还有一日一夜才能到伏虞城呢,这茫茫海的辖区,不寻欢作乐,不是白糟践日子了么!”男子看着二人,举止不算亲昵,前后总是隔着两步距离,保持着某种恰到好处的分寸,便想当然地把他们当作了兄妹。 男子先一步撩开帘子,进了舱内,龙可羡却突然停下脚步,这让后边背手跟着的阿勒避之不及,胸膛不经意地撞上她后背。 前边是紧合的门帘,身后昏暗长廊空无一人,龙可羡垂着头,看不清神色,露出来的颈部白润,弧度相当漂亮,在昏光下还能看到耳廓细细的绒毛。 “你不准。” 约莫有个两三息停顿,龙可羡才开口。 “不准什么?”阿勒明知故问。 “他说的,都不准,”龙可羡扬起下巴,显得有点儿霸道,“你是我买来的。” 阿勒了然颔首,却不知死活地问:“如果我犯了错?” 龙可羡摆出严肃的模样:“那我便把你捆起来,打一顿。” “捆哪里?”他压低声音,鼻息忽轻忽重地喷洒在她颈侧,“你要管教我吗?” 龙可羡撩起帘子,转头看他,肯定地说:“如有必要,我会的。” 这是龙可羡能做得出来的事,小豹子最喜欢把身边人摁得服服帖帖,找个舒坦地方,慵懒安然地舔顺自己的毛。但是不巧,阿勒狡诈浪荡,绝非君子,就喜欢踩着她的底线,找点刺激的玩法。 *** 中舱供着饭食,堂中座无虚席。 “这般热闹,那日听闻程家船牌是个稀罕物,我久居荒僻之地,不晓得祁国百姓富裕至此。” “我从王都南下,不曾有这么多人,”龙可羡对环境敏感,扫了一圈,便知道船客少说增了三倍,“船只在坎西港停过,都是往伏虞城去的。” 先前进舱的男子坐在角落,热情地邀请他们凑桌,龙可羡看了眼四周满满当当的酒汤热气,有点犹豫,还是落座了。 “我名范素,家里做点绸缎生意,二位请用茶。”范素白面柳须,衣衫讲究,腰间别着鱼骨扇,一副精明模样。 “龙可羡。”“哥舒策。” 二人报了名,阿勒与他来往寒暄,龙可羡捧着茶听。 “哦哟,我以为您二位……原来不是本家人。”范素欲言又止,眼神暧昧,就是把话给你藏一截露一截。 龙可羡对于听得含糊的,一律不理睬,望着茶面出神。 阿勒要了三碗馄饨,状似不经意地问:“伏虞城有什么稀罕事儿,挤了一船人。” “二位还不知道呢,”范素大感惊诧,“往伏虞城走,大多是奔着程记去的。夏至后,程记便要烧龙船祭祀了,祭祀过后,至少要放八条船呢!” 他语气夸张,“海令一开,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都想凑一杯羹。这船呐,我们用行军打仗的说法,就好比骑兵的马匹、步兵的双足,没条五千斛以上的,连赤海都别想出去。” 说着又长吁短叹:“程家的船谁不想要,我们这等做小本生意的,不妄想买船,只等到了伏虞城,能去拜访拜访抢得鳌头的大老爷们,凑个南下的位置,大老爷们吃肉,我呢,本分人,有口汤喝就心满意足啦。” 范素这般说,话里话外就是摸龙可羡和阿勒的底,不晓得他们是要巴结的大老爷,还是要排斥的小虾米。 阿勒对此心知肚明,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范素的试探:“我们兄妹二人,不过是游山玩水的打发打发日子,这回倒是凑上了热闹,赶明儿也去见见世面。” 此时馄饨上来,阿勒自然而然地把两碗挪到龙可羡跟前,自己捏着勺,仔细地吹汤气。 他捏勺时,宽袖滑落,毫不遮掩那结实的小臂,与腕间还没消干净的捆绑红痕。 范素是声色场里混的人,见状促狭地笑了,看这两人举止端方,竟然也玩儿得这么花! 玩得花的龙可羡一串话下来,只听了“放船”、“买船”这些字眼儿,她连汤带馄饨吃完两碗,说:“我也要买……” “买糖吃?”阿勒打断她的话,有些嗔怪,“昨日才买了一匣子,晚间全在我身上玩光了,你倒是快活,我如今手啊背啊全是黏糊,洗也洗不净,再玩下去夜里便要有虫来凿床板吃了。” “……”龙可羡怔怔地看着阿勒,半晌,“啊?” “哈哈……”范素抚掌大笑,“妙哉妙哉,二位果然是妙人儿,我平素最看不上那等装模作样的假和尚,一个个的恨不得把清规戒律吊在嘴边,转头私下里玩的花样不定多么下九流。” 阿勒腼腆一笑,光明正大地凑首过去,附在龙可羡耳边说:“我看此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言谈间尽挖坑,你若是要船,不宜在此刻暴露,待入了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才有意思。” 他边说边笑,好似在讲什么闺房密语,范素更一脸不忍卒睹的样子,端着酒杯仰颈畅饮。 潮热的气息恨不得往人心口搔! 龙可羡眨了下眼,耳廓发烫,是被他烘的,她伸出一只手指,抵着阿勒胸口把人推远了点,面不改色道:“就是要买糖。” 范素搁下酒杯,叹口气,转回正话:“若是能在北境王船上占得一席之地,就不虚此行了。” “?”龙可羡扭头看他。 范素解释道:“此前北境王给程记家主下帖,要购置葫芦船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这回岂不是天赐良机?只消银子到位了,任谁都有一争之力,不过……依着北境王的行事么,遣军开抢都不是不可能。” 阿勒着人换了一壶茶来:“我听人讲,北境王是个大将军似的厉害人物。” “唔。”龙可羡嘴里含着茶,朝阿勒瞄了眼,眼风儿得意的,像要飘起来了。 “成王败寇,谁拳头大谁写史书呗,”范素不以为意道,“荀王骤崩,骊王剑指王庭,有钱有声望,就是没兵,幸而搭上北境王这条线,千里迢迢带兵南下,硬是将骊王推上了王座。” “在下那会儿就在王都盘货,见三山军肃列齐发,掷地如雷,百姓皆躲在墙内窥探,那铁灰色的军旗密密麻麻地盖着王都鳞鳞千瓦,好不威风,”范素回溯着旧事,一拍大腿,“好事的小儿把我铺子后的墙都趴塌了!” 祁国王庭势弱,所谓王位更迭,就是左手腾右手的事儿,平头百姓可以将王庭秘辛挂在嘴边,世家豪族更不在乎那九重高殿上坐的是骄奢软弱的哥哥,还是狼子野心的弟弟,他们只管保住自个辖区的利来利往。 “这听起来又像只手遮天的权佞了,”阿勒撑着脑袋,望见龙可羡眼里带刀似的,锐锐地剜了他一眼,换了个姿势,问,“照这般说来,北境王占了从龙之功,便该退回北境,避新王锋芒才对,这样磨刀霍霍向南域,岂不是引得新王猜忌?” 龙可羡硬邦邦地说:“这有什么好猜忌的,自个儿都是教人提着裤子拎上王座的,猜忌北境王,难不成还要吃了他?” “不可忽视人的报复心,”阿勒笑,“尤其是为了王座,屈于荒/淫无度的兄长之下,能隐忍蛰伏十数年的人,这种人,蠢,坏,毒,三样占全了,尝到权势的甜头便不会撒手。” 龙可羡有点闷闷不乐,把果壳儿戳得七零八落。 “王庭说来讲去就是那么些污糟事儿,” 7. 同寝 [] 说完这句话,外边船廊的脚步声愈渐清晰,隔壁舱室正在一间间被打开,却听不见任何呼喊声。 龙可羡攥着腰带,将阿勒带着滚上了床,接着敛息,卸力,一气呵成。 阿勒鼻尖压上来之后,龙可羡才觉出不对劲。 方才气劲卸得太快,顾头不顾尾的,她是后背着床,缩进床榻深处,可阿勒本就中了招,让龙可羡带着一拽,便昏昏沉沉地叠上了她。 两人挨得紧,龙可羡感觉到什么,懵了懵,倏地盯住阿勒。 床帐中光线不明朗,阿勒眼帘儿都浸着汗,眼里又酸又涩,哪里能看见龙可羡此刻的神情,他费力地挪着身,尝试从龙可羡身上滚下来。 此刻,门闩“当啷”落地。 两人闷在床榻上,同时阖上了眼,一动不动。 脚步声一前一后入内。 “他娘的,迷倒了一对儿野鸳鸯。” 两人呼吸缠连,状若熟睡。 阿勒算不上刚猛健硕,少年式样的薄肌却很是打眼。 昨日夜里,那极其风流的背影放肆地、直白地闯入她眼里,此刻却换了种方式,含蓄地、被动地对龙可羡呈现正面。 虽然无法眼观,也着实让人无法忽视。 太热了。龙可羡想。 半垂的帐帘被粗鲁地掀起。 阿勒腿长,足靴悬在床沿,来人只见里边隐隐绰绰,高大的身躯压着个姑娘,把她的身子盖了大半,只露出半道侧脸,微张着唇,呼吸绵长,发丝凌乱,勾着人去臆想她昏睡前经历着怎样的欢愉。 “嚯!生得真不赖。” “别招事儿,紧着点时间,巡完就走,还得回去跟头儿报信。” “这一船人都让咱们放倒了,算他们倒霉,撞了阎王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我就跟头儿讨个赏罢,上一次吃到荤的还是半年前了。” “事办完再说。” “你且出去巡着,要不了半刻钟我就能完事。” “……你他娘的,脑子被狗吃了吧!” 争执一触即发。 火星爆起来了,却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在惊恐的目光里,“咔嚓”一声。 阿勒遽然暴起,无声无息地拧断了一人的脖子,紧跟着双臂合紧,抓着另一人的脑袋狠狠掼在地面,撞得他当即就昏死了过去,阿勒毫不犹豫地抬脚碾上去。 “半刻钟?”阿勒眉目泛冷,把对方踹翻个身,脚底踩着他的要害,“废物。” 他的双腕还被紧紧束缚着,丝毫不影响动作,龙可羡盘腿坐起来,摇着自个儿的膝盖,原谅了病崽子之前的失控,差点儿要给他喝彩。 没料到阿勒却力竭一样,晃悠了两下,虚弱地朝龙可羡露出两颗犬牙,“咚”地就坐了下去,在床沿大口喘气。 气儿完全喘不匀,体力透支得厉害,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下巴砸在地面,喉结都覆着一层汗水亮光。 他刚想咬咬牙,把这俩人踢进床底,就见着龙可羡已经跳下了床,一手一个的,把他们提溜起来,塞进窗口,干脆利落地扔海里去了。 “……”阿勒无声地张了张嘴。 适才那姿势让阿勒联想到很多场景,龙可羡无力反抗,可怜兮兮地颤着声求饶的场景,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儿余有后劲,烈酒一样浇在阿勒喉咙口,让他发出难耐的喘息。 更糟糕的是,龙可羡压根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旁观阿勒的狼狈,天真地直面他应激暴露的情/欲。 讲实话,阿勒几次都差点要按不住。 还好手腕间的痛感不断传来,刺激着他,让他保住了仅剩的清明。 家养的小雪豹会敞开肚皮打滚,撒娇黏人,任你为所欲为。但长大的兽王不同,没有取得绝对信任之前,贪于冒进只会让猎人粉身碎骨。 阿勒徐徐转动双腕,借着那痛感让自己头脑清楚点儿。 他看着龙可羡,她低头在找木雕小龙,露出来的皮肤像泡过的米糕一样,白腻,柔滑。 用目光贪婪地、重重地描摹过一遭,阿勒对上龙可羡的眼神,露了个驯顺的笑,抬起手:“劳驾?” *** 龙可羡的准头拿捏得好极了,出刀又快又稳,阿勒甚至觉得有些太准了,若是刀锋再偏些,顺势割破他的皮肉,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松着手腕,晃了晃犹带晕眩的脑袋:“跟突袭坎西港的水匪是同一拨人。” 还一副久居海上,无人管束,见女人就犯蠢的模样。 “杀掉。”龙可羡手扶腿间刀柄,说着人已经站起来了。 “等会儿!”阿勒伸出手,只捞到半截衣角。 他身体疲软,头脑昏沉,旧伤新伤加上迷药,还动了怒,没当场撅过去就是底子不错了,这会儿没能拉住人,不过脑子地喊了一声:“龙可羡。” 龙可羡。 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像咬在唇齿间,呢喃了千万遍,嚼碎了千万遍,出口时声调、语速、咬字都分毫不变,自然得简直像经年的老朋友。 有人称她少君,有人叫她二姑娘,有人叫她阿羡,很少有人对她直呼全名。 她忽然有点恍惚,仿佛有这么个人,喜欢有事没事就把她的名字挂在嘴边,龙可羡,龙可羡,龙可羡……连名带姓,左进右出,乐此不疲。 恍惚得像是上辈子,或是梦里的事儿了。 龙可羡慢吞吞地退了回来,搬来椅子坐阿勒跟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阿勒,要求他:“你再叫一遍。” “……龙可羡。”变得同样慢吞吞的三个字。 “不对。”龙可羡摇头。 “龙可羡。”板板正正三个字,寡淡得像雕版刻印的文字。 不一样。 龙可羡很沮丧,让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感轻易地溜走了。 阿勒继续说正事:“坎西港的水匪最早是山里的响马,既做陆上买卖,也做海上生意,沾的是最脏的下九流手段,譬如这无色无味的迷香。” 龙可羡眼神开始飘忽。 他拿手抵唇,咳了两声:“不知他们用什么法子混上葫芦船,但左旁船舱无人发出声响,夜巡的船员消失无踪,只能说明……对方脏玩儿,还歪打正着地打中了蛇七寸。” “船尚在前行,没有偏离航向,算着行程,离伏虞城估摸还要十二个时辰。若是杀了人……龙可羡,你记得如何行船么?千斛以上的船,单单摇橹便要二十人,望樯二十人,正副舵手、看守船骨……林林总总的,至少要有水手二百,才能勉强保持船行千里。” 他说了一串,龙可羡态度认真,其实压根儿没全听懂,讲一半时,她就走了神,拿小刀悄悄地往炭炉里挖板栗。 “……”阿勒搓了把脸,心说别管什么人物,挨上龙可羡都得乱掉分寸,他言简意赅,恨不得把话塞进她脑子里,“杀人容易,可这船就没法开了,且等着喂鱼吧祖宗。” “哦,”龙可羡表示明白,替阿勒把榻搬过来,踢掉鞋子上了床,“不能杀,那便睡觉吧。” 不论是当刀俎,还是做鱼肉,龙可羡都挺擅长。 阿勒熄了烛火,把屋里打斗痕迹清理干净,方才的眩晕感淡了些,他揉着脸,开始讨价还价:“腕疼,头晕,鼻热,乏力,若是来了人,恐怕他一刀捅过来,我还在梦里,死都是个糊涂鬼……” 龙可羡往里挪了点儿位置,拍拍床板:“一臂,别越过界,会见血的。” 阿勒立刻躺了过去,翘起唇角,摸到了点龙可羡的强者逻辑——若是他病弱可怜,就能得到偏袒。 典型的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会哭的男人有媳妇儿。 *** 夜里起了大风,巨浪拍打船身,阿勒不得不将炭火熄掉,两人皆抱着被褥,乱糟糟躺在地上,在浪里东摇西晃,枕着海的鼾声入睡。 船上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零星几声尖叫,天地间便只余风吼浪摧。 天不亮时便有人推门而入,将他们赶往前舱。 果然是下九流的手段,一路上所见船客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被各色缠头水匪驱赶着推搡着,拖着棉花腿费力挪步,连手也抬不起。 进门时,龙可羡脚下踉跄,红缠头是个不惯怜香惜玉的,搡了龙可羡,阿勒眼皮蓦地跳了一下, 8. 爱慕 [] 到你这儿就是发/情。 这几个字眼在阿勒耳边回荡,龙可羡把爱欲催生的自然反应讲成动物本能。 是了,就两人如今的关系来说,哪里来的爱欲? 那经年累积的羁绊,贯穿整个少年时代的感情,天崩地裂的吵闹,青涩幼稚的试探,先行者的觉醒与年幼者无意识的调戏,都成为了阿勒一个人的秘密。 他在回忆里独自负重,走过春夏,渡过重洋,来到一无所知的龙可羡身边。 他要怎么说呢? 我怀藏被遗忘的秘密,满腹贪欲皆是为你,我想咬着你,让你偿还我春宵百十夜,也想牵着你,在冷雨夜里窃窃私语。 龙可羡会当场把他劈成八段的! 两人如今哪,只有一枚金珠带来的诡异羁绊。 阿勒确实是另辟蹊径,两人如今不适宜谈感情,对这钱眼儿里钻营的小姑娘来说,有什么比买卖形成的契约关系更牢固呢? 不能是爱欲,那便是本能。 撇除爱意的,下流,汹涌,且时时刻刻想要以下犯上的本能。 *** “北境王怎可能窝在船上,受这等委屈嘛!” “你们谁入王都,见过北境王没有?长得究竟是八条胡子,还是有一丈高?” “刘公子,你一会儿姓刘,一会儿姓劳的,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我……我,兄台莫要拿我口音,做取笑!” “哟,反正我是做瓷器生意的,大伙儿都知道,家里有妹子嫁去了程家,每旬都往来坎西港和伏虞城,船户都认得我!” 船舱里流动着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外头下着大雨,又行走在夜海上,湿气若有似无地盘桓在舱内。 那白衣裳少年完全充耳不闻,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消息,就是笃定他要找的人就在船上。 大伙儿都有气无力,手脚绵软,但大多人都不担心会丧命在此。 在祁国,王室不作为,混乱的土地更是孕育不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这里不讲血缘与正统,秩序崩坏,贫富悬殊,半边天都是大大小小的商户撑起来的。 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以商养兵,以官护商,全是勾勾连连的裙带关系,弄死一船富商巨贾的代价太大了,没必要。 再者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出门在外的人多少都遇过事,慌一阵儿也就定心了。 此刻大家忍着,愿意陪着这白衣裳小子玩一出猫抓耗子,不过是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上了岸,就是新账旧账一块儿清算的时候。 一旁的范素探头探脑,忙着环顾舱内,寻找传言里的北境王,不知是灯下那个筋肉贲张的虬髯客,还是桌旁那个儒雅聪慧的斯文人。 他藏在人群里,心里也在慌张地寻找出路吗? *** 龙可羡眨巴眼睛,在耐心等着回答。 舱内人心浮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挤在角落,隐秘的暧昧悄悄流淌。 但她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阿勒的心里过了一遍春秋冬夏,克制摇摇欲坠,恶念蓄势待发。 “且过来些,我讲与你听啊。”阿勒终于开口了,声音是病人特有的轻缓,在密集的交谈声中淡得跟水一样。 龙可羡毫无所觉,乖乖凑耳过去。 “因为我……”阿勒把光都挡住了,在这黯淡一隅,纵容自己放肆地俯视着龙可羡。 距离正在缩短,龙可羡的耳朵随之很轻地动了动,颜色也从之前的白润变得泛粉,这是自然的身体反应。 阿勒目睹了这个过程,眼神开始变得危险。 龙可羡听不清后续,好奇心在胸口刺挠,于是忘记了危险,凑得更近了,近到能闻到阿勒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掺着青草药泥香,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连他病中带着的热度都清晰可感。 阿勒不动声色地引诱她,眼看她越来越近,进入他的阴影里,然后突然俯首下去,咬在她耳旁说了句话。 耳廓触到了点湿润,立刻变得滚烫。 “!”龙可羡猛然退后,背部“砰”地撞上墙壁,耳廓先是镀上一圈红,接着她伸出手盖着耳朵,用力搓了七八下。 那红色肉眼可见地往里蔓延,直到两边耳朵都烧成红色,简直拧一把都要滴血了似的! 阿勒无辜地说:“不听了吗?小菩萨。” “不听了!别这样叫我,你……”龙可羡含混不清道,“病西施!” 她把脸埋进腿弯里,还在蹭着耳朵,想要把那怪异的触碰盖掉,心里十分懊恼,都想要把阿勒捆个百八十圈,就地吊起来,抽两鞭子醒醒脑袋。 龙可羡很少害羞。 前夜,突兀地撞见阿勒不着寸缕的背身时,她能面无表情地关门,落座,心里默默想这人身段风流,勾人得很。 昨夜,两人都挨得那般紧了,龙可羡也只想着他病得真不是时候,烘得她发热渗汗。 男人的身体对她而言就是皮肉与筋骨的构成,顶多有的人皮相骨相好些,有的人消瘦苍白些,在她眼里就是牡丹与白梅的区别,她不感兴趣。 她的软肋不在这儿,无论是对于自己的手脚,还是游走全身的劲力,亦或是心绪,龙可羡都有几乎完美的掌控。 独独有一点不好,耳朵甚是敏感。 一点温度或是触碰,甚至听到某些声响,都会让它为之变色。 往常没有谁会凑在她身边咬耳朵,她总是与人们隔着六道玉阶,或是三四个身位,保持着礼法规矩上应有的距离。 只有阿勒……龙可羡脑子里回闪他无辜神情,和刻意放轻的语气,咬着牙,你大爷的。 “听什么?” 突然一道声音插进来,冷冰冰的。 龙可羡抬起头,却对上一道极明艳的颜色。 石述玉施施然几步走过来,满脸都是不高兴的样子:“你们没有在帮我找人。” 正是先前蹲在木箱上的白衣裳少年。 龙可羡注意到他有些孩子气,尽管描眉敷粉,嘴唇擦得红艳艳,但走近了,细看五官其实很寡淡,像什么呢,像知道自己形貌普通,便使劲用一身行头来补足颜色,拱足气场。 只有小孩子才要扮大人。 石述玉先是淡淡地睨视龙可羡,须臾,不耐的神色淡去,干脆蹲下来,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盯着她。 让龙可羡想起一出戏,叫阎王点名。 换做寻常人,这会儿该心慌害怕了。 可龙可羡也不咸不淡地看回去,两三息后,石述玉“扑哧”就乐了,咧开嘴,先 9. 尾巴 [] “二十里。” 船员在报位,身后很是安静。小核桃扒着船舷,踮脚往远处眺望,他还未瞧见那条挂飞鱼金宝帆的商船。 商船么,抛去吃重,顶了天算它日行千里,而他们座下这条船,看着不打眼,无铭刻也无绘帆,实则是用于盯位奇袭的哨船,披风逐浪身经百战,要紧的就是灵活性与速度。 要追个把商船,在小核桃看来就是千里马追跛脚驴,迟早都要追上的嘛! “十里。” 临近港口,船只多起来,小核桃干脆爬上沙袋,抱着杆儿盘腿坐着。 掰指头数数日子,他们已经在这片海上漂了近半月,为的就是这张帆。 小核桃年纪小,万事不挂心,出发前只当这是一次寻常出行,经停港口便跟着公子出朱门走暗巷,公子谈事他吃糕,公子宰人他捂眼。 但此次出行,既不登岸也不见人,连公子都消失无踪。 小孩子哪能熬住这种干等时光随水流的枯燥,他实在挨不住好奇,悄悄地问船上的哥哥,大山哥教他问烦了,便撂下活,也没开口,只抬手点点眼睛。 这么一点,小核桃就懂了。 在黑蛟船上,眼睛有另一重大伙儿心照不宣的含义。 与劫掠抢掳为生的海寇不同,这支船队来自乌溟海,他们训练有素,把控海上通道,行事很有几分匪气。乌溟海诸国相当依赖海上通商,乍然被人捏住了要害,当然是不服且不甘的,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角力数年,最后化干戈为玉帛。 诸国借道也借势,公子得财也得名,表面工夫盘得滴水不漏。 没有比官商勾结更危险的,也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就这么一支匪也匪,商也商,军也军,奉行顺之昌逆则亡那套的彪悍船队,船身绘一条神气摆尾的黑蛟龙实属正常,而蛟龙眼却是两道人影,美人影。 显见的是眼中人,是心中意,是海上暴君的涓滴柔情。 “二里。” 身后终于有了动静,小核桃回过头,风骤然贴耳呼啸而过。他忙抱头捂紧帽子,竟看呆了眼。 只见船速陡然加快,破开了浪潮,笔直地朝前方撞去—— *** “砰!” 龙可羡还捂着耳朵,舱外传来巨响,内廊两侧的拦水门重重怼地,一声过后便归于沉寂,连带着其他舱室的搅闹声都息了。 阿勒闲闲地拨弄灯芯:“即将靠岸,那小子开始上手段了。” “你倒不怕受无稽之累,白白折一条命在这里。”龙可羡把舷窗推开,雨后的海风涌灌而入,几乎要扑得她眼睫滴水。 阿勒吃风打了个冷战,裹紧衣裳,浑不在意地说:“贱命一条,想收也要分人,你这般的,我束手就擒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也是我买下你的缘故。”龙可羡回首看他。 “还有别的缘故……”在龙可羡问之前,阿勒先把话尾掐死,“偏不告诉你。” “……”龙可羡默默地看他,真是搞不清楚男人。 刺激度过高的初遇让龙可羡对阿勒观感复杂,但岛上几日相处,他处处妥帖周到,受了委屈之后便常有孟浪之举,言辞调皮语调拿俏,难不成此前都是装出来的吗? 不……他仍旧妥帖得挑不出毛病,只是不知道沾了什么邪祟,偏偏爱踩着两人模糊不清的关系玩/弄,非要把自己摆在低位,却去行那恣肆之事。 讨打么。 阿勒手指沾着茶水,百无聊赖地在桌案上涂画,画几笔,看一眼龙可羡,待茶水干涸,在桌面留下道道水痕时,龙可羡的心思已经发散到天边了。 龙可羡想起南下时,见到个小孩儿,米商独子,为了博得父母关怀,上天入海地作死,一挨骂就高兴,一挨打就简直要蹦到天上去,搞得浑身伤痕,也非要把家人的眼睛安在自己身上。 那阿勒是孩子吗!他那拔高的个头,峻挺的身段,凸出的喉结,还有硬邦邦的那个坏东西,无一不彰显着突出的男人特征。 龙可羡无知无觉地托腮,她自个穷,也不爱拿钱糟践人,在她说“我买下你”的时候,强调二人的买卖契约关系更胜于主奴关系。 男宠?龙可羡不需要男宠! 可是阿勒不见得这样想,他出身苦,经历坎坷,如今更是遭难被卖,昨日龙可羡还把他捆出血…… 龙可羡难得琢磨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她打个哈欠,决定了,只要阿勒不咬耳朵,一切都好说。 对自己的所有物多点包容,这事儿并不难。 于是她回过神,见阿勒把衣裳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又倦又懒,便关了舷窗:“你很冷吗?我给你找件衣裳,先前杂役送了斗笠与氅衣来。” 寻常人总要来回推辞,阿勒顺杆儿就上来了:“坐过来些便好,挨着你比氅衣暖和。” 龙可羡掰着膝盖,小螃蟹似的横着挪动屁股,余光瞥见他指尖沾水,顺着看过去,见那水痕有棱有角,有鼻有眼的,好奇问:“你画的什么?” 阿勒没吭声,往画中人腰间添了一把弯刀。 “是我,”龙可羡看出来了,“怎么有对猫耳朵?” 紧跟着那指头几度划动,画中人身后垂下来九条长长的尾巴。 “……”龙可羡默默坐回去,开始磨刀。 *** 一刻钟后,龙可羡小掀舷窗,看见海天相衔之处冒出了一线起伏,比海淡些的青苍色,茫茫地覆着白雾,正是伏虞城连绵的山峦。 “静得不像那小子的手笔。”阿勒无聊地支着腿,整个一副少爷样儿。 龙可羡站在窗前,成了一截玉似的剪影:“外露的不一定是本性,或许他看起来任性狠毒,实际上是个心细如发的呢。” 阿勒笑起来:“有道理,你准备如何应对?” 龙可羡觉得这话奇怪,但没摸着头绪:“出去看看。” 舱门自外锁死了,两人同时看向舷窗。 这间舱室宽敞,连带着舷窗也大,有一臂长宽,正正好能容一人进出,昨夜龙可羡从窗口往外扔人的时候就颇觉通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