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港》 1. 第 1 章 [] Chapter 01 英国十月深秋的夜晚,雾气湿重,寒意贴肤,校园小道萧条冷清,连学生的行迹都少见。一河之隔,对岸的尖顶礼堂里却是一派高朋满座景象,举杯谈笑的声音远远飘出。 那里是本校的生命科学学院,作为今年再度登顶世界第一的院系,注定无限风光。 光是今晚这场年会,来宾便是个个非富即贵星光熠熠,有顶级学者、药企巨头的代表,也有科学院的高官。顾影是院长的爱徒,人又长得出众亮眼,难免要来充当花瓶,陪在导师身后,挨个寒暄、敬酒,几轮下来,眼底已带了几分不胜酒力的湿红,似晚春的粉樱。 她穿一身白,轮廓清丽,在一众瘦削苍白的英国人里,本就非常非常之吸引人,此时脸上带了微醺的红,便更惹眼了。 药企资方的人过来敬完酒,自然而然地瞥向年轻女孩妍丽的侧脸,“莫里哀,你手下的学生,真是一个比一个出色。” 顾影很经得住打量,任别人怎么夸,也不言语,只是稳稳地端住了公式化的微笑。不逢迎,不轻浮,更不留人话柄。 等那一班人走了,导师回头瞥她一眼,“Evelyn,你是系里资历最深的,怎么不带你师妹去认一圈各位客人?” 这是怪她没有眼色了。 这几年顾影埋头在实验室里,业界内的人情往来全都有意无意地躲了过去。不过欧洲学术界的交际规矩她不是不懂,表面上说着人人平等,实则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他们这些学生说是去交际,实则也只是一个个陪酒笑过去。在那些药企、金主面前,名头再大的教授都难免要放下身段的,更何况他们呢? 导师只吩咐了那一句,因知道这个学生一向识趣懂事令人放心,不必他多费口舌。顾影在原地静了静,回头在酒架上换了两个威士忌杯,小的那一只递给了身边的师妹,“你平时不喝酒,一会儿跟在我旁边,不用主动说话,酒也不要多喝,尽到礼节就好。” 小师妹丽然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不熟练地端着酒杯,带得酒液摇摇晃晃,“可是师姐,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顾影动作一顿,回头看她一眼,伸手托了托她手腕,“端稳了。” 丽然自知失言,抿了抿唇,“对不起师姐,我上次看见你包里放的药,不是故意的。” 顾影摇摇头,安抚地捏一捏她手心,转过脸去时,已经换上了大方明媚的表情管理,不卑不亢地向前面几位药企高管做自我介绍,水晶灯下年轻光洁的脸散发着清新的朝气。 这是丽然第一次见到顾影在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样子,她从来不知道师姐这幅纤细的身体原来也蕴含了这么多的能量,眨眼的功夫,她已经交际过了小半场的客人,饮下了满满三大杯的威士忌。有个男客借着寒暄的时机将手掌放到她腰背后面,也被她三言两语推托了过去。 她做得太妥帖了,以至于丽然只用轻轻松松在旁边负责微笑就好。 丽然进入实验室一年以来的学业都是由这位大师姐一手点拨指教,早就把她当做神仙来仰望,今天被她安安稳稳护在身后,感恩戴德的心情又上了一层楼。 就在丽然真的以为她真的是一朵熟练交际花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脸,在丽然耳边低声,“我有些头晕,陪我去透一透气。” 那一瞬间丽然才看清她脸上病态的红,从双颊蔓延到颈侧,艳丽得触目惊心。 她的酒量并不好,但她险些连丽然也骗了过去。 丽然快愧疚死了,扶她到窗边的长椅上,又是扇风又是递水,“师姐怎么不早说呢,我其实可以的——” 顾影人半倚着墙,缓了缓,才轻描淡写地开口,“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所以连开头都不要有。” 窗台后面的花园一直连通到康河边的堤岸,此时没有别人来找,丽然便陪着顾影在原地多坐了一刻钟,一个静静闭眼养着神,另一个百无聊赖地用袖子驱赶空中飞舞的小虫。 “她就是那个Evelyn……” 背后忽然传来交谈的声音,虽然隔着一扇玻璃,依然能听得很清晰。 “谁?” “聂的女朋友,生科院的摇钱树,院长的甜心小宝贝。”那个声音像是生吃了半个柠檬,酸的倒牙,“新的两个实验室,都是因为她才有的呢。” 另一个人随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顾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唇角半抿着,其他多余的情绪便看不出了。丽然局促地看着她,“师姐……” “我没事。”顾影朝她笑了笑,“多谢你陪我,外面冷,你先进去吧。” 丽然一向把她的话当成金科玉律来听,当然没有二话。等丽然走了,她那副贴在脸上的平静便垮了个干净。 那两个嚼舌根的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几步穿过庭院,踩着半湿的草地,八厘米的高跟鞋踢了,手里的水晶威士忌杯也反手丢进了草丛里,咚一声,惊起了蛙鸣飞鸟。 花树后面的观景台一阵人影微动,有人低声“咦”了一声,“谁?” 顾影脚步顿了顿,仰头望过去。 隔着花丛,可以隐约看见那边的阵仗,明明观景台上只有一个人,旁边却足足有七八个西装革履的人屏气静声陪着。 完了,不知道打扰了哪位贵客观景的闲情逸致。 他一句低语,有人得了吩咐,绕过花丛,来到顾影面前,戴着白手套的手上勾着一双细巧伶仃的女士高跟鞋。 顾影真真切切地尴尬了一下,“有劳。” 男人躬身放下鞋,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彬彬有礼地朝她点一点头,“我们先生说,小姐若是也想赏夜景,不如也到上面来。视野更好,也不至于湿了鞋。” 顾影眉头轻轻一挑,目光越过花木树影,看向河边石台上的男人。 天色太黑,看不清正主的样子,但是一来他这排场显然非富即贵,二来今晚能被邀请与会的,年纪也不会小了。身份年纪都不对,竟然还有心在这里引诱女学生。 顾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居心不良为老不尊,眉头细拧,“不必了。” 她夹枪带棒地说,“这河岸下面全是墓地,没人在这里看风景的。” 男人像是忍住笑,“多谢。” 倒是那个客人又回头瞥了她一眼,像是深深地记了一笔。 这个目光太有分量,顾影心脏砰砰跳了两下,像个被箭矢击中的靶子,突然动弹不得。 没事的,陌生人,明天就忘了。 她稳住心神,踩上高跟鞋走得头也不回,也就不知道,那道目光遥远而漫长地注视了她许久。 * 回去宴会上,顾影才知道聂西泽提前回来了。 从南美回伦敦飞了十二小时,刚刚落地。一身冲锋衣皮夹克换也没换,人就到了宴席上。那双上山下河淌过沼泽地的马丁靴大喇喇地踩在长毛丝织地毯上,院长不但不能骂他,反而还要体恤他不远万里回来参加年会的辛苦。 聂西泽是大名鼎鼎的少年天才学术明星,刚一现身,就如磁吸一般引来了众多有意攀谈结交的人。但他谈兴很弱,目光越过人群,只明确地放在了顾影身上。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猜到他多半是来抓人的,很快散了个干净。聂西泽站在淡金色的圆形拱门下,一只手松散地拢在工装裤的口袋里面,等顾影走到面前,伸手攥住她小臂朝外走。 他走路带风,顾影被拉扯得跌跌撞撞,细长的鞋跟几次绊在一起,一路被他扔进吉普车的副驾驶里面。 这辆车刚从南美运回来,整座车都还沾着雨林里的灌木青草气味。聂西泽冷着脸甩上车门,一脚油门冲了出去,亡命徒的风格,似乎忘了自己已经回到英国的乡间。 男人开车全程风驰电掣,偶而点一脚急刹,顾影裙摆乱飞长发糊脸,人都快飞出去了。到家时晕得七荤八素,今晚饮的酒都涌到上心口,扶着车门缓了好一阵。 聂西泽自顾自进了门,走到花园里好像才想起她,隔着玫瑰篱笆墙问,“人呢?有本事喝酒,没本事走路。” 顾影不敢顶嘴,手脚并用从高大的吉普车上爬下来,提着裙摆三两步追上他,很是狼狈。聂西泽都懒得多看她一眼,一声清晰的冷笑从喉咙里冒出来。 佣人出来迎接他们,接了车钥匙去泊车,又问他们想吃什么。他冷冷淡淡,“没胃口。” 室内灯自天顶撒下暖黄和煦的光,缓和不了他身上的半分寒气。 他从来不在飞机上用饭,飞了整整十二小时,人怎么会不饿?只能是被气得没胃口。 他家的金毛听见主人的声音,衔着玩具噔噔地跑出来。顾影和小狗贴在一起眼巴巴望着他,“聂老师你想吃什么?我来给你做。” 聂西泽脸色更难看了,脚步刹停,转过身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盯着她,“什么都你来做,你是我家的保姆吗?” 顾影哽了哽,“我是关心你。” “哦,出差两个月,回来看到女朋友被别人欺负,你就是这样关心我的。” 顾影慢慢地抿住唇,“没有人欺负我。” “难道你是自愿的?”聂西泽冷冷地笑了两声,“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把你放到莫里哀那里,是让你去对那些人陪酒赔笑做交际花的吗?” 这话说得很难听,那些埋住的难堪又被全部挖了起来。顾影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也只能大方释怀地笑,“你口中的‘那些人 2. 第 2 章 [] Chapter 02 男人转过脸,隔着不远地距离望来,轻描淡写,如雾如霭,却那么深长,那么惊心。 顾影看清他的脸,心脏“咚”地一坠,终于尘埃落定。 他目光在她脸上点水般掠过去,顺理成章地问,“西泽,不介绍一下么?” 意外于沈时晔会这么给面子,聂西泽怔了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伸手示意顾影到身边,“Evelyn,我女朋友,你该是第一次见。” “倒不是第一次。” 顾影脊背一僵,心跳几乎从胸口飞了出来,直到听他慢条斯理地补充,“——昨晚,有过一面之缘。” “昨晚?你不是没去么。”聂西泽拧起眉。 “是在外面碰见了,远远看见一个姑娘在对着草地泼酒。”他半真半假地说,“认出是你女朋友,只是不好贸然相认。” 哪壶不开提哪壶,聂西泽一听这个酒字,脸色又沉下来。劈手夺了顾影手上的草稿,哗哗作响地翻了一遍,直接扔回她怀里,“纯垃圾,回去重写。” 顾影早就想逃跑,一个字也没跟他争辩,抱着稿纸扭头走得飞快。走到楼梯拐角处,听见沈时晔闲聊似地问,“这种态度,你怎么找到的女朋友?” 聂西泽从喉咙里冷哼,“因为有些人笨得很。” 沉默半晌,顾影以为他不会接话了。谁知过了片刻,他忽然笑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要是真的笨,你就不会喜欢了。” * 顾影在书房里磨蹭了一整天,心太乱,改文章是改不了的,干脆蜷在沙发上补觉。梦里乱糟糟的,里面是一场大雨,鬓发潮湿的男人缓步走到她面前,沉声叫她一声“小姐”。 雨水打在手背上,梦境断了,顾影睁开眼看见浓重的夜色,风雨破开窗子,窗帘在半空中猎猎地飘摇。 原来这雨滴并不是梦,而是英国真实的雨季。 明天是工作日,怕雨水阻断了回去的路,佣人听她醒了,在前院备好车,撑了伞送她出门。 沿长廊走到花园里,佣人抬起头,突然“咦”了一声。 整个庭院内亮如白昼,连雨丝的轨迹都照得无所遁形。顾影停住脚步,从伞沿下面望出去。 玫瑰篱笆结成的院墙旁边,五辆黑色劳斯莱斯幻影静静停栖在那里,远光灯几乎映亮了整座花园。居中那辆车前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下车,撑着一把伞走过来。 “我们回伦敦,正巧可以送一送顾小姐。”他微笑道。 顾影认出这是昨晚给她递过鞋的那个男人,淡粉的唇瓣慢慢地抿紧。远光灯当前,她抗拒的表情一览无遗。 “可是……可是……” 佣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还没“可是”出个所以然,幻影的车窗降下,后座的男人侧影冷淡,隔绝了所有不该有的声音。 他望过来的目光是很清淡的,却不容拒绝。 “顾影。”他熟稔地叫出她的姓名,“我们谈一谈。” * 该来的总是要来。 顾影没有别的话,弯腰坐进后座,前开的车门自动合拢。 奢华的内饰灯光暗下,车队提速转弯上了城市主干道,有序而无声。 顾影的眼睛只敢看前面,无意识地拽着毛衣袖口的线头,一不小心就牵出很长。 余光里,男人一手搭在中控台上,耳边还挂着蓝牙耳机听汇报,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顾影眼神空茫着,有点不知所措。要她自投罗网的是他,这会儿冷脸晾人的也是他。总共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被他拿捏得煎熬。 终于抵达公寓楼下时,雨水还没有停的迹象。黑衣助手撑伞下来,为顾影按开车门。 她轻声道过谢,一只脚已经迫不及待地踏了出去。 硬质文件夹丢到中控上发出啪地一声。那是很短促的声响,却令她后背一僵,所有的动作顿住。 “我在给你时间主动解释。”他语调匀缓,“只是,你好像没有这个自觉。” 原来他等待的是这一刻。 让她七上八下、让她惊疑不定,让她心防在煎熬中一寸一寸崩塌,直到最后一刻,一击揭穿。 顾影想明白了,深呼吸,微笑着回问,“沈先生想我解释什么呢?” “就解释,你求我带你去香港,却不告而别一事。”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水打在车窗的防弹玻璃上,哗啦,哗啦。 “我说过,救你,我什么也不求,只是因为不想西泽失去他最敬重的哥哥。而且……” 她吞咽一下,声音含糊下去,“那时候的我,很不聪明,也不够理智,所以才会那样说。” “如果你真的够聪明,就不会不要我的承诺。”他面无表情地反问她,“还是说,你连一个偿还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问话的时候,他微微俯身向前,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只是这样,就能带来很重的压力。 他不是那种心血来潮就随意承诺的男人。 顾影下意识闭了闭眼,“对不起”三个字很简单,却像卡在舌尖,无法说出口。 她本该与他素不相识。 他是香港显赫豪门的继承人,站在中环天际线顶端,呼风唤雨。而她只是一个疲于求生的学生。 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本来就不应该相遇。 那年她刚刚退学,聂西泽把她放到珠岛的研究所避风头,但流言蜚语仍像苍蝇一样跟着她。八十页的pdf在各个群里流传,“纽黑文藤校的绿茶小三E小姐”,他们这样称呼她。 她拒绝工作,无法出门,每天见心理医生,时间被大段的沉默和大片的眼泪填满。只去过一次实验室,转头就有人用鲜红的马克笔在她桌面写了一串大字。 【Bitch!】 【这里不欢迎你。】 她擦干净桌面,冷静地在工位上坐了一天,整理好所有的手稿和研究资料,所有的存款打到母亲账上。深夜的时候,她开始给聂西泽写邮件,写写删删,最后只留下一段短短的铅字。 【聂老师: 我最近常常梦到在纽黑文第一次进实验室的场景,不知道是否是药物的作用。那时候我十三岁,够不到仪器,还要踩着凳子上去。没想到这一踩就是八年,固然得到过很多掌声,但是似乎质疑与嘘声更多。我时常在想,我的存在是否让世界变得更好了,所谓的天赋兑现了吗?如果你也明白我经年的困惑,在读这封信的时候,你是不是可以带着祝福的心情,理解我的选择。 不要为我惋惜,我们会在下个时空再见。 如果只能再说一句话,我愿您岁岁平安,万事顺遂。】 设置好定时发送,她推开安全通道的铁门,吱呀一声,外面的雨水迎风涌入,掀起发丝。 那天晚上全城暴雨预警,急雨一道道冲刷着地面,没有令她的脚步停下过哪怕一瞬。 人站到了护栏旁边,风把她的衣摆卷了出去。大风十二级,只要再往前一步,随时会被卷下去。 她凝视着下面,那里一片漆黑,但她知道那儿是一片柔软的草地,旁边种着两棵紫荆树,会从秋天盛开到春天。她闭上眼睛,想起淡粉的花瓣铺满地面,四周绿草如茵。 她计划好了所有,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这一片草地,唯一没料到的是,雷雨大作的深夜天台还会有第二个人。 “小姐。” 一道低沉的声音,将她从虚空中拽了出来。 顾影身形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远处身形高大的男人。 看不清面貌,漆黑的头发正往下滴水,身上的油蜡风衣也湿透了。 在她发怔的电光火石间,男人抓住她的手肘,用力将她整个人从围栏旁边拽了下来。 顾影脸色一变,甩开他,“别管我!” 话音未落,男人突然手一松,捂住胸口倒了下去。那手掌下方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正在源源不断地流血,几乎染红了附近的地面。 看他的第一眼,她仍未从生与死的边缘走出。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映亮了男人的侧脸,她恍惚了一 3. 第 3 章 [] Chapter 03 顾影躲进门内,脊背贴着门板,听见楼下车辆依次启动、远离,激烈的心跳仍未平静。 骆诗曼在房间内探头探脑,目光越过她身后。 “你在和哪个男人吵架?” “我们没有吵架。”她硬邦邦地回。 “哦……”骆诗曼拉长声调,“所以真的有那么一个男人,追到了你家门口来。” 顾影一只手拨开她,绕到厨房取冰水,声音很模糊地传出来,“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来干什么,聂东煜不是在伦敦吗,他不管你?” 不就是互相恶心吗,谁不会。 她一说这个,骆诗曼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骤然尖利,“他来伦敦我就要去伺候他呀?什么道理,哼。” 骆诗曼和聂东煜是大学恋人,到现在也有八九年了。直到今年,聂东煜订了婚,未婚妻是他家里选定的世家千金。 那个姑娘很会拿捏人,夏天在南欧度假时和骆诗曼狭路相逢,也只有清清淡淡的一句,“阿煜满世界地忙,有你贴身照顾他,我也放心。” 哭也哭过,吵也吵过,骆诗曼过不了这个坎,分手说了一百遍,最后也没有分成,割断骨头连着筋,拉拉扯扯,藕断丝连。 骆诗曼瞪着眼睛坐在沙发上,眼角是湿漉晶莹的。 顾影从冰箱里拿了两罐酒,塞给骆诗曼一个,“哭什么,又不值得。” 骆诗曼抹过眼角,平复着呼吸,“行,说正事。先说好,你惹得我哭,今晚这件事,你非得答应我不可。” “喂。”顾影打她小臂,“你是专程来讹我的吧?” “错,我是来救你的急。”骆诗曼提起她的鳄鱼皮kelly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支票,用两只指头夹着晃了晃,“郑总请你去赌场陪他玩几天。” 顾影只听了“赌场”两个字,就厌烦得别过脸,“我不去。” “他开了十万磅。” 顾影举起两只手,“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再进赌场了,放过我。” 骆诗曼也不费口舌劝她,只问了一句,“顾德珍今年又欠了多少债,你又还清了多少?” 若不是顾影有个嗜赌成性的妈,若不是骆诗曼这些年在伦敦替聂东煜打理着几个私人□□产业,她们两个原本也不会认识。 属于两个不同圈子的人,就算存在一层“妯娌”关系,但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场面上不会有什么交集。 两年前,顾影到赌场替顾德珍还债,债主一眼见她,就色迷心窍,将人扣了下来。 债主说,请顾影陪他打一轮德扑,若是能在他手下赢过三把,再放她走。 那个人在澳门素有“赌神”之名,但顾影无知者无畏,面不改色在牌桌前坐下了。 谁也没想到,她连续十场十胜,一夜吸入七位数的筹码。到最后,逼得赌神当场失态,面色铁青地掀了牌桌。 闹得太大,不免惊动了骆诗曼这个老板娘。 骆诗曼听手下说这砸场子的是个德扑新手,连规则都是别人当场教她的,已经很吃惊。到了场内,再看当事人,竟然是一个又冷又艳的美人,更是出乎意料。 最后是骆诗曼捞了顾影出来,替她还清了那笔债。唯一的条件,是顾影要留在她的赌场里做荷官。 骆诗曼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顾影算牌的天赋,认定她能做顶级的荷官。 她没看错人。一个月后,顾影戴着半张面具出场,清清冷冷不怎么说话,却成了伦敦切尔西区最炙手可热的美女荷官。那两年,她给赌场带来的红利,超过她欠下那笔债的十几倍。 骆诗曼一直认为,顾影是她做过最棒的一笔投资,直到聂西泽骂她见识浅薄。 顾影岂止是会算牌。 十四岁拿IMO金牌,十五岁上大学,常青藤学校抢着给她发全奖。 她从一开始的起点就那么高,天赋是她的象牙塔,把她从污泥里捧出来。 把她阴差阳错地推了回去,骆诗曼的确有一瞬间是愧疚的。所以,当顾影开口说要走的时候,骆诗曼没有二话,因为知道她的未来在更高处。 但是她知道,顾影还是很缺钱。嗜赌的母亲不再是家人,而是一只蚂蝗,附在她身上源源不断地吸血。 “别犟,气节没有真金白银要紧。”骆诗曼把支票塞进顾影捏紧的掌心里,“郑总不会乱来,叫你去打牌,就只是打牌,不会有别的事。” * 十月底,伦敦仍是多雨。 梅森大道上,刚从金融城下班的办公人群顶着公务包匆匆走过,在赶路的间隙,望见远方巴洛克式建筑里水晶灯的暖光灯光,暗自肖想着里面的纸醉金迷。 他们不会想到,在那个英国最古老的私人俱乐部的二层,竟然有一个装饰成了纯粹东方风格的会客厅。天花板正中间是红木雕刻描金泥的藻井,博古架上高低摆放着残缺的佛头、陶俑和汝窑青瓷。墙角的黄金支架上有一只洁净柔软的黄鹂,正在安静地啄羽。 会客厅延伸出去,是一个悬空平台,正对着一个戏台。台上的青衣拖着绸缎水袖从纱帘后面绕步出来,折扇遮脸地唱了这折戏。 厅内,几个男人坐在一起,低声交流今年港股上市的几家科技公司,哪些是风口,哪些是泡沫,哪些是长线,何时买入,何时抛售。 他们都是市场背后翻云覆雨的手。可是他们说话时,却频频看向旁边的男人,似乎是在征询、揣测他的心意。 旁边的乌金木沙发上,那个男人独自坐在那里,修长的双腿交叠,沉思的样子,正如一樽古希腊雕像。 他没有参与对话,或许也没有在听,只是任由那些代表着十亿百亿的名字如流水般过耳。 直到聂东煜伸手碰了碰他肩膀,他才抬眼给了轻微的反应。 “你到伦敦,真是休假来了吗?”聂东煜与沈时晔私下说话一向是用粤语,显得比旁人亲近,“若不是我来请,都见不到你的人。” 沈时晔手指间夹着一枚雪茄,用火柴点燃了,烟雾缭绕,衬得他眉眼意兴阑珊,“正是因为休假所以才不想见人。” 他今年刚刚接任沈家海外产业埃克森基金的一把手,他有多忙,谁都知道。 但这忙也不是消磨心性精力的忙,权力是最好的春.药,他上任之后兴致勃勃和美资跨国投行,谋定后动成功狙击,令深石—埃克森一系的股价全线飞升,成就了他的新王加冕礼。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聂东煜见他点了雪茄也不抽,就拿在手上等着燃尽,酸他一句,“怎么了,又是什么不合你心意?” 沈时晔不置可否,“你不如问,哪一样是合我心意。” “怎么没有。”聂东煜遥遥指了指楼下的戏台,“这个青衣,专程替你请的。” 台上的一折戏正好唱到了尾,青衣甩腕收了扇,露出后面不俗的一张脸。 沈时晔在香港时,一向有个捧粤剧名伶的消遣,所以这样投他所好的人也多。 他顺势往下看了几眼,本意兴阑珊,却不知被什么勾住了,忽然起身走到了窗台边,视线凝在了那个方向。 “真看中了?今晚这些人,只有你独身一个,连个女伴都不带。若是看中了,不如就叫过来……” 聂东煜散漫踱步跟上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后,唇边的风流笑意戛然而止。 因为他发现沈时晔视线盯住的,并不是杏眼桃腮、情丝袅袅的青衣,而是旁边包厢内一对拉扯的男女。 水晶灯光线昏暗,但足以照亮那个女人的脸。那正是他弟弟的女朋友顾影。 * 顾影今晚陪郑总打牌,桌上只有她一个女人。 实则她也不能上桌,只是在场外替郑总看牌而已。骆诗曼说的不错,郑总是个正派人,在他的牌桌上,至多陪着喝几杯酒、被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这笔钱挣得不算费力。 只有一点不太妙。不知道是不是见沈时晔那一天吹了风,顾影第二天就得了风寒,头脑昏沉,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到了牌桌上面,明明喉咙里像有几百根羽毛扫过似的又肿又痒,她怕扫客人的兴,强忍着不咳出声,忍到生理性眼泪都飞了出来。虽然头脑很不清醒,但她对数字的敏感是本能,只要还保留着一分神志,都还有算牌的余地。 这一局郑总坐庄,顾影坐旁边,郑总手气一把比一把旺,通杀全场,笑逐颜开地收了一圈筹码。 另一个富商吐着烟圈朝顾影说话,“顾小姐好旺人呀,香港人讲究牌桌上选儿媳,顾小姐是高材生,人又长得标志,老郑又这么看重你,我看许配给老郑的小儿子正好,将来一定是个贤内助了。” 顾影屏住呼吸躲过那阵刺鼻的烟油味,半躬着身子双手娴熟地洗牌发牌,“曹总说笑了,小少爷比我还要小好几岁,多贵重的人,我怎么配?” “那顾小姐是喜欢成熟一点的了。”曹总望着顾影年轻的脸,眼色有些迷离,“你看看我们在座的几 4. 第 4 章 [] Chapter 04 顾影醒来时,入目是一片描金泥的天花板,云朵似的枕头与被褥轻盈地托着后劲,淡雅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一瞬间错觉来到了天堂。 后知后觉而来的是后脑与额头的钝痛,她闷闷地痛哼。骆诗曼听见声音,掀了珠帘床幔走进来,“别动!刚给你上好药,小心又出血了。” 顾影“喔”一声,无精打采的。直到骆诗曼拿起电话说了句,“麻烦转告沈先生,顾影醒了。” 顾影一个骨碌惊醒,差点从床上弹起来,“你你你,你在跟哪个沈先生说话?!” “你说,还有哪个沈先生?”骆诗曼放下电话,乜她一眼。 门口传来三下不长不短的敲门声。 “给我等着,待会儿再仔细审你。”骆诗曼用一根手指恶狠狠地点一点她,踩着高跟鞋哒哒地去门口迎接客人。 套房太大,门口处的人声模糊不清,但能听得出几个人在低声寒暄。 顾影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丝绸的面料掩住了口鼻,微微有些不能呼吸。 是谁的脚步走近,一步一步,像鼓点。 “顾小姐还好吗?”先开口的是一把儒雅、但听得出有些年纪的声音。 骆诗曼束起床前的珠帘,客气地应着,“醒着呢,只是精神还不好。” 站在骆诗曼身边的是个鬓发微霜的老人,面生,但气质温文,天然地具有亲和力。顾影不好意思在老人家面前躺着,双手撑着床面,想要借力坐起,却被他制止。 “少爷遣我来问一句话而已,小姐不必起来。” 潘师良是沈时晔贴身的管家,说话天然带有分量。他微笑着朝两位女士颔首,但后一句话是单单对着顾影说的,“他与您有约在先,原本应当避嫌。但他有些话想问顾小姐,不知你是否介意破例见他一面?” 老人家说话咬字很有章法,令人听得出他不常说普通话,不是不准确,正是因为太庄重太书面,以至于显得有隔膜。 透过他,可以体味到背后那个男人的分寸感和疏离感,以及他的恪守诺言。 ——她不点头,他就一定不会见她。 骆诗曼看热闹不嫌事大,抢着说,“怎么能不见呢?我们一定要当面道谢的,不然怎么过意得去?沈先生今晚……”她像是想起什么不能说出口的画面,一个急刹,骤然吞了剩下的半句话。 她说一半吞一半,顾影倒是真好奇起来。双手双脚都在被子下面蜷缩着,语气是欲盖弥彰的虚弱,“什么介意不介意的,客气了……咳咳咳……” 她心里有鬼,牵连到五脏六腑,又咳得惊天动地起来。在沈时晔到来之前,潘师良做主请来两位医生,一中一西,把她从头发丝到手指头都检查过一遍。 “是肺炎。”西医说。 “邪风入肺,忧思过重,多是心病。”中医提手写起药方,字迹走笔龙飞凤舞,“还有,你有轻度抑郁,平时在吃什么药?” 顾影警惕地收回手腕,怕人家看穿她了,“没有啊,我很好。” “在医生面前是没有秘密的,小姐。” 顾影梗着脖子,“那就是玄学不是医学了。” 医生在眼镜片下看她两眼,“你一定没有男朋友,或者他和你异地,因为……” “等一下!!”顾影飞快地坦白,“……我是有一点点的抑郁,很轻微的。毕竟读phd的哪个没有呢?” 沈时晔恰好在此时迈过门槛,脚步顿了顿。 医生没再和顾影说什么,提笔一挥开好了药方。香港人认为小病用西药伤身,用惯了传统中医的。潘师良很自然地捻起那枚药方,吩咐侍者去捡药。 顾影尚不知沈时晔到来,声音婉转可怜地哀求,像个讨蜜糖吃的小猫,“唔,我很少吃中药,是不是很苦?” 她生得娇小,蜷缩在kingsize床上更只有小小的一团,让人硬不下心肠。潘师良无声地向沈时晔笑一笑,交给他做主。 沈时晔的幼妹早产体弱,是个药罐子,所以他对逼小姑娘吃苦药很有一套手段。嫌苦?让两个佣人按住手脚灌下去,等妹妹哭到大水严了龙王庙,整张脸哭成绛红色,他再纡尊降贵地去给妹妹擦脸。那擦脸的姿势也谈不上温柔,面无表情地揉搓两下,如擦一只落水的小猫。 潘师良默默在心里为顾影画了个十字,可是他家铁面无私的少爷,拿起药方略看了两眼后,问医生,“加一味冰糖一味雪梨,放甜一点,行不行?” “不可以,那个性寒。” “那就配一点蜜饯。” “……”医生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那个也太甜,会化了药性。少爷,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药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怎么能说改就改?你不能这么惯着病人的!” 顾影在被子里面已经僵住了,怕这个对话往更离谱的程度发展下去,趁着医生训话的空档插话,“……不要紧的,苦一点就苦一点,我能忍。” 他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珠帘外面,室内淡金色的灯火恰到好处映出他西服上的光泽。隔了片刻,他说:“好。” 骆诗曼想把珠帘束起来,方便他们讲话,被沈时晔抬起两根手指制止,“就这样放着。” 顾影看不清他的面孔,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深长而不折衷地,正透过帘子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隔断了视线,但是他的气息、气场依然无孔不入,有形无质地占据了整个空间。 他站在床头,离得这么近,压迫感太重了。 顾影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沈先生,你别站着,坐、坐。” 很不自在,后悔放他进来。明明说过了不要再见,结果不仅再见,还是被他看见了最狼狈的样子,真不知道拿什么态度对待他。 她的紧张很好懂,他有所察觉,声音放轻了,带着一分模糊、不易察觉的温柔,“不用,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顾影“嗯”一声,表示悉听尊便。 他口吻平淡地开门见山,“那个张仕成已经交给警察,他背景不干净,廉政公署刚刚下令把他引渡回香港,终身□□打底,以后你不必再担心这个人。” 伦敦警方、香港廉政公 5. 第 5 章 [] Chapter 05 沈时晔问完那一句话,顾影的呼吸便滞了滞。 片刻后,她垂脸笑笑,“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客人来来往往,无非都是消遣的心情,我陪几位老板打牌,也是靠脑子吃饭,不比谁低贱。沈先生若是愿意给我同样多的钱,我一样可以上桌陪你。” “顾影。”他语气更沉。 窒人的沉默中,骆诗曼敲了敲门,端着碗药进来。 沈时晔顺势让开床边的位置,骆诗曼虽直觉他的脸色不对,但不敢乱问,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将盛满漆黑药汁的碗递到了顾影手上。 这碗药,当着沈时晔的面,顾影端起来一口气喝完。 ——吞下去就后悔了,胃里翻江倒海。 只为了逞一个强,没想到香港人的苦口良药,是真的难以下咽。 而这位香港人本人的讨人厌,也半斤八两不遑多让。 他盯着她吃完药,助理第二次来催他返程伦敦,他还是不急。不等顾影喝水漱掉舌尖的苦涩,他冷不丁地问,“你的意思是,想要我的钱?” “我什么时候……” 沈时晔不紧不慢打断她,“我当然可以给你同样多的钱,且不必你陪我做任何事,唯一的要求,是你从这里辞职。” “不用我做任何事——”顾影笑了笑,直白地问,“这笔钱就这么好挣?” “就这么好挣。” “可是这样的钱,我挣得不安心。”顾影牵一牵唇角,“再说,就算我要辞职,我们老板娘也不肯放人啊。” 骆诗曼热闹看得起劲,不料这把火转眼就烧到自己身上。她刷地一下站起来,什么万种风情通通凌乱飞了,“没有的事!……沈先生已经跟我说定了。” 顾影沉默一秒,“……你们说定什么了?” 沈时晔目的达到,风轻云淡地向她颔首,“我还有事,先走了,麻烦骆小姐来转告你。” 走到门边,顾影叫住了他。她叫得很轻,若是不细听,就错过了,“沈先生,你上次答应我的事情,还能作数吗?” 沈时晔脚步一凝,“当然。” 他回了回头,倘若有人拿掉他们之间的屏障,他们就会在此刻对视,“答应过你的,我尽力去做。” * 骆诗曼送沈时晔上了行政套房的电梯,回来关上门长舒一口气,这才敢说一句他的坏话,“跟沈先生说话真是累死人了,只有你这种不过脑的,才敢他说一句你顶一句。” 顾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骂了,嘴角向下一撇,“我顶回去了,可是有用吗?你都不帮我说话,你没有义气。” 骆诗曼怜悯地望着她,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沈时晔私下里只跟骆诗曼说了两句话,“不要再叫顾影来这种地方,如果你有异议……” 他没有往下讲,但骆诗曼哪敢有异议。 她听说顾影出事的时候,脑子一嗡,丢下一堆客人就往戏台那边跑。 聂东煜和沈时晔比她更早到那里。 张仕成没见过沈时晔,但认得聂东煜,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笑着叫了一声聂总。 他一头一脸的血,骆诗曼看得犯恶心,冲进包厢,看见顾影无知无觉躺在那儿,一行眼泪刷一下砸下来。她把顾影抱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不想被其他人看见她被欺负过的样子。 聂东煜往包厢里扫了一眼,脸色沉下来,“张仕成,你在我的地方做这种事,坏了规矩。” 骆诗曼听得一阵齿冷。聂东煜只在乎他被张仕成拂了颜面,顾影是他弟弟的女朋友,都不值得被回护哪怕一句。 她抱住顾影,双臂肩膀忍不住地发抖。 “做哪种事?”张仕成哈哈大笑,“小聂董,她是我的女朋友,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小趣味。若是惊扰了您,我道歉,下次一定注意。” 聂东煜掐了烟皱眉,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谁也没料到,沈时晔在这时候动手了。 他没有亲自做什么,只是往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站到了张仕成面前。 同时,有上膛的声音。 四周冒出了十几个潜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何时出现的。动作如此简洁一致,除了瞄准和迫近,没有一分多余。 张仕成被惊得退了半步,“你是什么人——” 沈时晔无视了他,只是轻微地一点头。 同一时间,扳机应声扣下,即便安装了□□,子弹穿透人体的一瞬间也带来非常瘆人的声响。张仕成被击中膝盖骨,如慢镜头般,睁着血红的眼睛直挺挺倒下,惨叫着在地面蠕动。 骆诗曼后知后觉,捂唇尖叫一声。 整个过程,沈时晔表情淡漠,看不到一丝情绪波动,既无嗜血的兴奋,也无惩恶的快意。 “我是谁不重要。”他抬抬下巴,“重要的是,你又是什么人,也敢对她动手?” * 骆诗曼回忆完这一段,徐徐地叹,“沈老板真是体面人,要是我,等不到秋后算账,当场就要把这条老狗毙了。” “嗯……”顾影闷闷地拉长声音,不忿地想,他体面,那是因为他高高在上,垂目之下这一点小事,不足以让他心生波澜。 “他可真关照你,事事都征询你,隔着帘子说几句话都要问你的意思,说是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邀你约会。” “嗯……”顾影惯性地应,然后才警觉骆诗曼在说什么鬼话,“有病,你、他的管家还有那么多人都在旁边,明明就很光明磊落!” 骆诗曼哼一声,“我看他根本不在意旁边有没有人、有几个人,反正我们都不敢往外说。” 顾影蹭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瞪眼看她,“你不要把人家想成这样。” “他只对你这样。要不然,也不见他对我多客气,论起来他还得叫我一声大嫂呢!” 顾影又生病又受伤,身心受损气力不济,吵不过骆诗曼,卷起被子不理她了。 “喂。”骆诗曼伸出两根手指,像玩洋娃娃似地拨弄她后背的长发,倒是平心静气地劝起她来,“说认真的,虽然聂西泽他人跟死在外面了一样……但是你不可以先出轨的,他们这圈的男人最忌讳这个。” 顾影面无表情转过脸,“你听听你说的话,不觉得十分离谱且多余吗?” “你就当我是胡说的,听个睡前故事。”骆诗曼笑了笑,细长的手指点起一根女士烟,“你还记不记得王小姐?” 王这个姓氏多见,但是在伦敦华人圈子里,“王小姐”这个称呼只指一个女人,顾影有段时间常陪她打牌,听她温温柔柔地说话。 她很神秘,身份成谜。顾影只记得,她是多么地丰腴美艳我见犹怜,似乎总有一番心事,而这份心事更为她的美丽增色。 根据外面流 6.第 6 章 [] Chapter 06 三天后,顾影才接到顾德珍的电话。 她还没说话,顾德珍先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啜泣地说,“我不知道张仕成还敢去找你……都是我该死。” 她是歌厅小姐出身,如今四十几岁了,声音依然很娇很甜。这么一哭,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也要心软。 顾德珍又是痛哭,又是赌咒发誓,说自己再也不赌了,会好好过日子。 顾影把手机移远了,对着电脑显示屏的一张脸面无表情,手上打字的动作不停,代码运行的一行行荧光倒映在淡漠的眼底。 等那边哭累了,她才开口,“我又没被怎么样,别把那些死啊活啊的放嘴边。” 顾德珍立刻笑逐颜开,甜丝丝地问她,“好、好,你的病好全了吗,你李叔叔说,不如圣诞时我们到英国来看看你……” 顾影手一顿,“哪个李叔叔?” “就是李奉年,你认得的。”顾德珍支支吾吾。 “我不是让你和他断了么!”顾影猛地推开键盘,代码错乱了,滴滴地报错。 上次回国看顾德珍,还是去年新年的事。她半夜到家时,大门虚掩着,一只文胸落在玄关处,顾德珍搂着男人懒在沙发上,嘴角含着半截的卷烟。 顾影在英国街头常见这些,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浑身的血液都气得冲到头顶心。 顾德珍先清醒过来,跌跌撞撞爬下床,“小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影不理会她,抬脚要把李奉年踢下去。 她恨李奉年把顾德珍当玩物,脚尖下了狠劲,“滚……” 李奉年挨了几记窝心脚,竟然也不生气,眼神黏在顾影身上,哼呵直笑,“德珍,你女儿比你带劲。” 顾德珍哎呀哎呀地挡在李奉年身前,“说这些浑话!疼吗?” 她一身丝绸睡裙,曲线毕露地去心疼男人,真是活色生香。 母亲是这种烟视媚行的货色,顾影一下子被抽走了骨头,扯了扯嘴角,“顾德珍,你贱,非要连带着我也贱。” 那个新年,她拖着行李箱在江边走了一夜,第二天回英国,之后再也不肯回家,电话也很少打,因为话不投机半句多,点开彼此的聊天记录,只有一页又一页的转账流水。 顾影闭了闭眼,“你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是么。” 顾德珍自知理亏,越说越气虚,“李哥他知道错了,说要送我一栋楼,等过户完我就……” “他要送你一栋楼?你有什么值得他图的,能换来一栋楼?”顾影气得冷笑,“顾德珍,你就是太蠢了,年轻的时候被骗身,被骗去赌,现在四十几岁了还不长教训,你是不是要被骗到死才会醒悟!” 顾德珍吵不过她,尖细地喊叫起来,“没有我生你养你,你凭什么清清白白地读书做你的女博士,如今反倒嫌我脏了?你知不知道,换了别个女的生了你,你只会被丢到厕所里、垃圾场里……你只不过是碰上了我……” 这些话顾影早都听过一万遍了,起初难过,后来只觉得疲于应对。 捏起玻璃杯猛灌了口冰水,她平静下来,“我就是记得你的生恩养恩,所以现在还认你。但如果还有下次,我们的情分就到头了,知道吗?” 不等顾德珍反应就挂了电话,眼角掉下一行眼泪,她若无其事地抬手擦掉。起身出了办公室,丽然在门外垂头丧气,肉眼可见已经徘徊了许久,一见到顾影就气鼓鼓地告状,“师姐,那个爱丽丝今天来实验室了,还非要占你以前的工位,把器材都弄乱了!” 顾影还没收拾好情绪,做不出多轻松的表情,只能勉强地笑了笑,“占就占了,反正她也不碍着我。” 丽然憋了又憋,还是藏不住话,直白地问,“可是教授把她安排过来,不就是摆明了要她抢你的——” 顾影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前,丽然便咽了回去。隔了一会儿,小小声道,“她要抢你的课题,我不甘心。” 爱丽丝是导师莫里哀的新婚妻子,今年秋天刚进实验室做博士后。日本女子私修学院出身,履历也不甚亮眼,她是如何打败一众候选人来剑桥做博后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莫里哀对她的资质大约也心中有数,没有给她独立的课题,而是把她放在了顾影手下。 ——博后被一个年轻的博士生管着,说出去是够丢人的。但再细想一层,莫里哀对他年轻妻子的安排,是大有思量的。 顾影蹙着眉,“抢课题暂且不说,老师让爱丽丝来我这里,首先是因为我可以做她的挡箭牌。” 莫里哀的实验室多年来成果斐然,但也十分臭名昭著。他推崇horse racing,倒逼学生组内竞争,赢家通吃,输家一无所有。这种无异于养蛊的教育方式无疑对研究成果的产出有相当大的催化作用,但也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恶性循环,导致组内既有顾影这样独立领导课题、做首席负责人工作的博士生,更有苦苦挣扎延毕多年的边缘群体。 这些人怨气冲天,顾影顺理成章成了宣泄的靶子。都是剑桥的博士,哪一个不是少年天才。拉不下脸承认技不如人,就只能在背后编排她,有的骂她根本不懂生物学,靠带资进组才被莫里哀另眼相看,有的骂她不会写论文,都是聂西泽在背后代笔。 爱丽丝若是明晃晃地空降,难免不会步顾影的后尘。但是将她放在顾影手下就不一样了,别人会说,看啊,师母都在给她干活,教授果然最偏爱她。 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内里文章,丽然一向很不忿,鼓了鼓脸,问顾影,“刚才她还问我要活儿呢,我不想让她拿到我们的数据。师姐,到底怎么办?” “你就说我还病着,先由你带她看看实验室,过一两天再说。” “你还真让她来啊!” “不然呢?为了逞一时之快,得罪了教授,对我们也没有好处。”顾影想得清楚,淡淡勾唇,“再说,她毕竟是在我手下做事,什么时候能摸到核心数据,都只能听我的。” 丽然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 “我们的课题都做了多少年了?她才刚来,先从基本功练起吧。” 实验室基本功,无非就是刷试管洗烧杯过管子调仪器,诸如此类的打杂。 丽然心领神会,猛点头,“师姐说的是,仪器那么多,要全部上手的话……怎么也要半年呢。” 顾影思量着,摇了摇头,“她可是院长夫人呢,哪有那么好拿捏。” * 爱丽丝才被摁在盥洗台旁边洗了几天试管,顾影果然就被莫里哀约见了。 院长办公室在顶楼,顾影上楼时,与爱丽丝在楼梯拐角处擦肩而过。 “Evelyn,你的病总算好了。”爱丽丝春风化雨地一笑,“我才来,许多事不 7.第 7 章 [] Chapter 07 玛格丽特将话带到,便寒暄告辞了。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唯有茶炉滋滋作响,顾影盯着那封火漆信出神。 莫里哀悠然喝了口茶,唇角的皱纹牵起隐隐的笑,“玛格丽特的这位学生啊,她家是剑桥影响力最大的几个赞助人之一。Evelyn,你很快也要毕业了,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他将信封往顾影面前一推,目光意味深长,“这位资助人的私人关系,再加上我将来的联名力保,未来最年轻的教授头衔,你势在必得。用这个换一个爱丽丝在你项目里的位置,我想足够了?” 顾影抬脸迎上莫里哀的注视,镇定地将信封收在手里,“我知道了,您放心。” * 隔了几日,一辆梅赛德斯-迈巴赫低调地停在公寓楼下,接上顾影后,驶向伦敦的远郊。 接待的女助理在后视镜里微笑着,“我们到诺福克车程一小时,您可以稍事休息。” 顾影道过谢,低抑着咳嗽两声。女助理在后视镜里时刻关注着她,立时递过一条毛毯,“听说您的病才好,今天有劳您走这一趟。” 她的语气实在体贴得古怪了,简直颠倒了甲方与乙方的身份,令顾影无所适从起来。 她实话实说,“我原本觉得自己不能够胜任,想要退出的,只是盛情难却。” “怎么会?顾小姐是高材生,履历也是候选人里面最漂亮的。” “但是据我所知,上一位担任这个职位的是帝国理工的一位教授?” 对金字塔顶端的那一撮富人来说,衣食住行的物质挥霍只是他们奢侈生活的冰山一角,他们真正的奢侈,是对社会资源的信手调度。 正如这个剑桥赞助人的家族,即使仅仅是为家里的小女儿挑选一个家庭教师,他们也建立了一个由顶级教授、心理学家、HR专家构成的选任团队。 而在今天之前,顾影已经在线上接受了两次行为测试,做过三套A-level考试真题的评阅、试讲,即兴模拟过一次微积分课堂,被整个团队轮番检视。 “小姐年纪小,所以我们希望找到一位更年轻的、和小姐更有共同语言的老师。”女助理安抚她,“顾小姐不用紧张。之前测试中的表现也很优秀,今天的会面只是走过场而已。” 顾影随之笑了笑,其实她并不紧张,只是有些抗拒而已。跟这样的家庭来往,难免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从心底就觉得厌倦。然而做学术不是象牙塔,许多违心的事不得不去面对。 太多的为难,太多的不得已,她甚至要埋怨起沈时晔了。 顾影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脸望向车窗外的远方。车辆正在缓缓驶入乡间小路,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栋巍峨的英式庄园。 迈巴赫在庄园前的罗马式喷泉处停下,顾影下了车,仰头望去。 三座别墅呈品字形排开,淡金色的三角尖顶高耸。周围的花园、青松林绵延到远方,看不到尽头。微风吹过,树林此起彼伏,发出犹如海浪的声音。 这样的地方,只能是几个世纪以来代代相传的祖产。 顾影屏住了呼吸,“我的雇主难道是……” 如果是某位王室成员,那他们拥有资助顶级大学的财力,就不奇怪了。 女助理摇摇头,“只是普通商人。” 顾影:“……” 默默地瞻仰了一眼这座近乎宫殿的庄园。 你的普通和我的普通,似乎不太一样。 * 这么大的庄园,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像陷入了一个四通八达的迷宫,一不小心就要迷路。 顾影被带到一个六角形的小会客室,樱桃木的沙发,一侧的墙壁上挂着风景油画,正对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景,像奥斯汀笔下的场景。佣人送来三层的点心塔和茶水,紧随其后的是玛格丽特。 她带着一封资料夹进门,“Evelyn,又见面了。” 顾影微笑着颔首,“原来我的最后一道考核就是您。” “这个么,不算考核。”玛格丽特卖着关子,“毕竟,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确定好人选了。” “我洗耳恭听。” “Evelyn,在所有候选人里面,你是最出色的一个。”玛格丽特陡然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在乎一位老师的道德水平,多于她的治学功底。所以,很抱歉。” 顾影猝不及防,微笑的表情清晰地凝住了,“……我不明白。” “我们做了你的背调,结论是存在严重的道德瑕疵。” 顾影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什么,直接起身,没什么表情地说,“好,我退出。” 过分柔软的羊绒地毯令人几乎踩不到实处,她心神不宁,脚下虚浮,因而显得摇摇欲坠。 “你不辩解?” “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不需要辩解。” 玛格丽特漠然地垂下眼睑,“可是,铁证如山,我不能不信。” 她随手打开那封资料夹,顾影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脸去。那些往来的邮件、退学记录、证词……像钢印一样烙在她的灵魂里,每翻过一页,就像被剥下一件衣服。 如果是在两年前,她一定会为此难堪到流眼泪,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学会了伪装镇定。 她点一点头,“您信与不信,与我无关。” 没想到,这时会有人推门进来,顾影应激地后退一步。 “我不是说过说过不许打扰——”玛格丽特蹙眉抬头,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住了口。 “Liang。”她有些意外,“你是替Alex过来的?” 同一时间,潘师良先注意到了门边的女孩子,看清她微红的双眼。即便她有意遮掩,也能感觉到她的极力隐忍。 “是,少爷十分关心为小姐选聘老师一事,只是今天太忙,实在不便过来。” 潘师良先妥帖回应了玛格丽特的疑问,才微笑着将目光放到顾影身上。 “这位小姐就是今天的最后一位候选人了?我应该没有打搅你们讲话?” 顾影头脑很混乱,不知道沈时晔身边最亲近的管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场合。此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我们这里已经结束了。”玛格丽特口吻很随和,“最终的人选我已经转告Alex,他看见了?”< 8.第 8 章 [] Chapter 08 顾影在非常迷惑的状态下得到了这份每周只需工作两小时,而年薪足有二十万英镑的工作。 律师循循善诱,指示她在哪里签字、按下手印,她像个木偶人一一照办,签署好的雇佣合同和保密协议垒起来足足有半尺厚。此外,由于庄园属于历史遗产,为了合法进入这座庄园,也需单独签署一系列保证书。 ……整个过程堪称是签卖身契。 做完这些,管家夫人带她向外走,“你与小姐的会面安排在半小时后,我先带你四处转转?” 客随主便,顾影微笑着点一点头,“有劳。” 经过主楼的旋转楼梯,管家夫人带她进入一条的长而宽阔的走廊。这里的屋顶是采自然光的玻璃尖顶,时值傍晚,夕阳的光线最佳,将所有颜色映得浓墨重彩。两侧的红墙上的画作高低错落,从文艺复兴到当代,构成了一道长河。 顾影在一副大尺幅睡莲前面停下,仰头望去,“这是真迹么?” 管家夫人为她质朴的问题笑了笑,“当然。” 顾影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发出了诚实的赞叹,“太惊人了。” “跟其他私人藏家比起来,这些不算什么。譬如莫奈的睡莲传世的有两百多幅,这一幅也只是胜在大而已。” 沈家上上下下的人说话都有意思,字字句句都滴水不露,习惯性地低调和自谦。 顾影不再大惊小怪,闭上唇,视线再度放到红墙上面时,眼底神色变得复杂。 这些画作都是历史的遗产,难道不应该公之于众吗?然而事实就是大部分艺术品落入私人藏家的手里之后就成了禁脔,再也不见天日,只供主人偶尔的赏玩。譬如这画廊里的画作,光阴悠悠地走,每日或许只有管家和佣人经过时会多看一眼。 顾影一时想,他们这些富人的掠夺心果然很重。 画廊走到尽头便是书房,说是书房,但管家夫人的用词实则是“library”。四壁是通天而立的深色樱桃木书架,中间的金色通往一个正对花园的大隔间。那里面,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分散在长桌周围,为居中的女孩授课。 女孩子正襟危坐,面前的屏幕上是红绿交错的数据、图表、法律文件。管家夫人在门外停下,放轻声音,“嘉宁小姐还在上课呢。” “这是……” “商学课程。现在为嘉宁小姐联席授课的是摩根大通的欧洲区总裁和高纬绅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商学院开设的课程也不过如此了。”顾影叹为观止。 管家夫人相当引以为豪,“小姐学习的东西比那些难得多。这是深石埃克森旗下由实业、银行、投行、基金构成的复杂交易结构,集团管理的知识与经验,不是大学课堂上单纯的公式或原则可以传达的。” “沈小姐才十六岁,就要学习这些么?” “这是少爷的要求。小姐自小病弱,连董事长和夫人都认为少爷对她太严厉了。”管家夫人耸了下肩,眼中流露出隐约的无奈,“但他坚持认为,无论小姐将来是否参与集团管理,都有必要了解财富背后的运行逻辑。” 顾影没想到沈时晔的强硬态度也无差别无例外地作用到了亲妹妹身上。不过,的确很难想象他对哪个人特别溺爱的样子。 几句话的功夫,隔间里面的几人已经站起来握手寒暄告辞。半透明的琉璃门打开,女孩子率先走了进来。她还没完全脱掉婴儿肥,但无疑是个美人胚子,五官精雕细琢,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眼。 一模一样的眼睛,长在哥哥身上是深如夜海,长在妹妹身上却是慧黠灵动。 像一只在花瓣间穿行的翠鸟,轻盈如一道青翠的香风。 “小影姐姐,”嘉宁优雅地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 沈嘉宁,现年十七岁,深石-埃克森全球董事局主席沈振膺的幼女,沈时晔的胞妹,正在英格兰念女校。 这就是沈家二小姐被公开的所有资料。 未成年的孩子本来还不到承担家族责任的时候,更何况,嘉宁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所以她是真真正正被家里密不透风地精心照料着长大,甚至连没有正常地上过学,直到今年她被有名的女子学院录取,才被家中准许远游。 对豪门小姐来说,安全永远放在第一位,然后照顾的才是她的情感需求,于是嘉宁没有真正的贴心朋友。更何况她初到英国就水土不服大病一场,还没来得及结交新的女伴,以至于今年的中秋,她也是一个人度过的。 哥哥虽也在英国出长差,但他忙于集团事务,根本没有空闲管教她。唯一一次过来,是来替她买下这个的庄园—— 他也是被嘉宁烦得没边了。 起初,嘉宁说要买下这处庄园作为她在英国的居所,全家都不赞同。这种华而不实的庄园,一来打理麻烦,二来若要长期居住,舒适性是远不如伦敦的顶层公寓。只是沈时晔说一不二,支票说签就签,只为了堵上嘉宁那张喋喋不休烦了他好几个月的嘴。 他花半分钟签完字,心平气和道,“宁宁,为了对得起今天这笔钱,毕业前你最好都都住在这里。如果被我知道你偷偷跑回伦敦住penthouse,你知道后果。” “有没有搞错,这里是乡下诶,我是来度假不是要天天住啊!”嘉宁想象了一番那般生活,吓得睁大眼睛,“没有party不能逛街看秀喝下午茶……我会闷死的!” “两千万英镑,买一个足够作为博物馆的庄园,只用来做你的度假别墅。”沈时晔点点头,“我不反对,只是这笔钱就要从你的信托上扣了。” “那我干脆不要买了。”嘉宁飞快地说。 “合同已经签过,你如果要反悔,那违约金也是你自己付。” “你!”嘉宁愤愤不平,算了算自己的信托,便不太有底气,气势渐弱。 她还没成年,信托也是有限额的呢。 “我怎么?”沈时晔瞥她。 “你可真是……”嘉宁咬牙挤出甜美的假笑,“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沈时晔积威甚重,嘉宁有胆子烦他,却不敢真的忤逆他,果真在庄园里乖乖住下了。 这处地方春有花冬有雪,有马场可跑马,有湖泊可划船。但这种田园牧歌的生活,适合六十岁的老人修身养性,却绝不适合上蹿下跳的十六岁少女。更别提,出入庄园为她授课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社交生活寂寞如雪。 嘉宁只安分了几个月,便又开始作天作地作空气 9.第 9 章 [] Chapter 09 顾影后背一僵,知觉突然变得敏锐,感应到男人强烈的存在和呼吸。 他就站在她身后。房顶有一盏水晶灯,将他身影沉默地映在胡桃木的长桌上,笼罩住她握笔的手。 一只冰凉的手越过顾影的肩膀,抽走了她压在小臂下面的教案。 嘉宁探头探脑地去看哥哥的脸色。他不知道是从哪个会上刚下来的,一丝不苟穿着西装三件套,一边低头看教案,一边抬手拧松领带,眉眼些微的倦意和不悦,“这些不是早就教过了?还不会就让她去做二十页题,不要什么都惯着她。” 他的语气冷淡到近乎严厉,顾影屏了屏呼吸,大气不敢出,以为自己这次在劫难逃,非得跟嘉宁一起挨训了。 “我错了。”她和嘉宁异口同声。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恐。 “……” 沈时晔没眼看两个傻女,不耐烦地移开视线,伸手捏住嘉宁的后脖颈将她提了起来,“你,到我书房来。” * 课上到一半就被雇主抓包,作为一位疑似失职的老师,顾影十分坐立难安。 傍晚的庄园安静极了,只有远方风吹密林的声音。嘉宁养的德文猫在毛毡地毯上乱跑,她捏着逗猫棒一动不动,皱着脸喃喃,“我是不是要被炒了?” 小猫对她没有灵魂的逗猫方式不满,两只前爪霸道地踩在她膝盖上,发出两声甜腻的喵喵。 潘师良失笑,“大小姐淘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少爷不是真正生气,更不会迁怒你。” 但他这句话不是那么有说服力。话音才落,楼上就传来嘉宁的哭声,以及房门被狠狠甩上的声音。 别说是顾影,连潘师良都被唬了一跳。 “宁宁,我告诉你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去做什么,知道么?”弄哭了妹妹,沈时晔的声音却仍冷静到无情。 “如果我不听呢?” “我会亲自致电给你的教务长,接下来的两个月你不用再去学校。就待在家里,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解禁。” “凭什么?”嘉宁的声线陡然升高。 “凭你的信托是从我的手上领的。” “你……你太□□了,这次我绝对不会听你的!”嘉宁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点,又被哥哥狠狠气哭了,“就算是为了妈妈,我也不会忍!” 提到了妈妈,她情绪更激动了,一边哭,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时晔一时间沉默下来,目光带着些无可奈何,抬手替她顺气拍背。 “……别哭了,吃过药没有?” 嘉宁甩开他的手,用了浑身的力气抗拒来抗拒他,以至于满脸通红,“别碰我!……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楼下的佣人管家个个面面相觑,少爷管教小姐的场面不少见,但是小姐毕竟身弱多病,为着病人的心情,少爷一向很有分寸。针尖对麦芒地闹成这样,的确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没人知道该不该劝。 顾影也提着一颗心,已经开始后悔,但凡她刚才可以鼓起勇气拦一拦呢,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隔了一会儿,楼梯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影猝不及防一抬头,一声没出口的“沈先生”和呼吸都在一瞬间急停。 将至六点,庄园的室内照明已经亮起,冷白的吊灯光线打在他眉弓上,显得眼神更加淡漠。即便是在妹妹家里,他的气场也时时刻刻充满压制感,蹙着眉脸色冷厉,更令人心悸。然而顾影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是,他似乎清减了。 清减了,因而更显他锋利冷峻。 嘉宁抱怨过很多次,她哥哥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可连顾影都能看出,他并不是机器。他会疲惫,会消瘦,也会面对妹妹带着眼泪的控诉束手无策。 但他没有把这些摆在脸上,一边脚步平稳地往前走,一边吩咐潘师良,“备车。” 目光平视前方,似乎也并未注意到她。潘师良未多说一字,为他递上大衣。 顾影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望着脚尖。她站在一个一人高的水墨梅瓶旁边,照理说,已经将自己隐藏得很好。 谁也没想到,沈时晔都已经走到门边,突然又脚步一顿,朝室内直直折返。 “顾小姐。” 顾影一个激灵,身体像受惊的含羞草似地轻颤一下。扭过头去,沈时晔一只手松散地拢在兜里,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专注看人,而无意对方施加压力时,那双眼实在跟嘉宁一模一样。 这段时日,顾影并不经常想起他。但偶尔看向嘉宁那双肖似其兄的眼睛,她也会奇怪,自己每周来他妹妹这儿,竟然真的也没与他碰过面。 顾影知道他是有意避着她的。 他隔一周来庄园看望妹妹一次,往往是她来了他就走。每一次,顾影都能透过书房的落地窗,看见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车队缓缓驶离庄园。 只有一回,她提早到了,到大门外的时候,沈时晔正在草地上骑马。 他并没有按照英国惯例穿全套骑士服,而只换了马裤和马靴。上衣领口微微敞开,袖子半卷,露出结实的手臂。 隔着半片青翠的草地,他们也许静静对视了一息,但顾影并不怎么确定。当她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到草地边的时候,沈时晔已经驭马掉头,跃过了一丛火红的鸢尾花。那匹汉诺威马速度惊人,转眼间一人一马如黑色的闪电,消失在地平线上。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积水阻断了诺福克郡与伦敦之间的高速公路,沈时晔没能即刻反程。 下了课,嘉宁听说哥哥还未走,眼巴巴地望着楼上紧闭的书房门,“哥哥不一起用晚么。” 潘师良慈爱地看着她,“少爷还有电话会,你和顾小姐先去吧。” 嘉宁像个小动物似地哼唧一声,“他眼里果然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影心里有鬼,知道沈时晔是为了避开谁才冷落妹妹,连忙替他说好话,“沈先生很关心你的,他那么忙,都还会抽时间过问你的作业呢。” 嘉宁:“……” 这种关心她是可以不要的谢谢。 眼看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趋势 10.第 10 章 [] Chapter 10 顾影在门外就听见了嘉宁颤抖的抽泣声,身后的佣人端着六七盘茶水果盘甜点,都是用来哄她的,如此一来也没有用武之地。顾影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都下去。 雕花木门无声无息开了又闭,令嘉宁的哭声在室内回荡得更响。 这是一间货真价实的公主闺房,透明轻薄的香槟金色床幔从天顶垂到地上,像雪堆似地把她埋在里面。 她在病中,浑身没有力气,哭也哭不响,像只皮毛淋湿浑身发抖的小小猫。 顾影怕她憋得背过气,将她从被衾中拨出来,拍着她的背,“吸气。” 嘉宁脸埋在她肩窝里,眼泪已经不流了,小小的身体还在惯性地一抽一抽。 “哥哥他……是不是走了?”声音哭哑了,好可怜。 顾影轻轻嗯一声,“不是你要他走的吗?” “……” 过了很久,嘉宁坐直身体,揉一揉眼睛,若无其事地拉起顾影的手,“不管他。我们去吃饭。” 说是这么说,这顿晚饭仍吃得食不知味。 大厨专程从南法飞过来备的餐、从全球当日空运的珍馐食材,鲜花摆了满桌,嘉宁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刀叉。 管家夫人很紧张她,几乎是蹲下来哄,“你的胃不能受饿,想吃什么,叫后厨去做好不好?你不喜欢这个大厨,我们重新换一个?” 嘉宁张了张唇,没发出声音,突然别过脸,“呕”一声吐了个天昏地暗。 旁边一圈伺候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是顾影先反应过来,去摸嘉宁的额头,烫得烧心。 整个庄园平日里都是围着嘉宁转,她一病,家里简直是人仰马翻。管家夫人指挥着女佣把嘉宁搬回她的卧房,家庭医生很快来了,指挥他们擦酒精降温,喂药挂水,打仗一样。 冰凉的针头刺入手背,嘉宁眼皮动了动,短暂地清醒了片刻,“……小影姐姐……你还在。” 顾影俯身,手交给她握住,“我不走。” 嘉宁茫茫地睁了睁眼,意识又开始涣散了,眼珠干涩地转了转,一滴泪从眼角冒了出来,“Mommy,我系唔系返咗屋企啊?……香港咁冻咩?好冻啊,想食生滚粥……” 管家夫人用凉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无有不应,“bb,我哋翻咗深水湾啦……要食粥?好好,等阵就嚟!” 管家夫人着急着哄人,但并没有想过,法餐大厨虽然拥有十二颗米其林星星,但并不会做中国粥。家里的佣人个个术业有专攻,偏偏不擅厨艺,要是从伦敦另请一位粤菜师傅,赶紧赶慢也要一个钟头。 最后是顾影进了中央厨房。法国大厨解下围裙把中心灶台让给她,顾影摇了摇头,只用了一口小锅,一把珍珠米。剩下的食材有什么用什么,切下边边角角丢进去熬煮。 大厨不能欣赏这种随心所欲毫不严谨的东方厨艺,耸了耸肩离远了。 锅里咕嘟咕嘟上了气,顾影发着呆,握着木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透过厨房这边的窗,正好看见庭院中一闪而过的车灯。车速很快,在门口急刹,等了很久,却不见有人下车。 管家轻叹一声,“少爷又回来了。” 但他不现身。 顾影端起粥上楼,那碗粥被她煮得很糯很香,嘉宁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米汤,脸色渐渐红润过来。 “小影姐姐,你会做粥。”她迷迷糊糊软糯地说。 “嗯。” “谁教给你的?” “不用人教,上了小学,有一天自己就会了。” 有会在每个早晨烂醉回家的母亲,就会有端着脸盆为她卸去浓妆、踩着板凳做早饭的孩子。 “可是你做得真好,比在香港吃到的更好。” 顾影抚了抚她的发丝,“其实……我不擅长做饭,你只是太想家了。” 嘉宁呆了一呆,过了片刻,小小的肩膀颤抖起来,“我……我想妈妈了。哥哥太坏了、太坏了,我不要再理他了……” 顾影抱住她,等她哭累了,湿漉漉的睫毛低垂,呼吸平稳下来,才静悄悄地离开。 外面的走廊明明刚刚还有佣人来来往往,此时却已寂静无人。顾影左右看看,走廊长得看不到尽头,墙壁上一步点着一盏暗黄的灯,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除了两侧陈设的艺术品不同,其他的装饰格局都一模一样。 她迷路了,远处的门洞黑黢黢,不知何处来的风声呼啸,令一切都显得那么森气森森,连墙壁上的油画人像都看起来面目不善。 顾影深吸一口冷气,正打算静悄悄退回房间里时,后背响起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 “发什么呆?” 顾影心肺骤停,膝盖一软,手指趁乱间扶住了什么,咚一声,双眼紧闭抱着一尊花瓶跌到地上。 “……” 光照的半明半暗处,沈时晔背光的身影动了动。 在室内他脱掉了大衣和西服外套,领口与袖口解开,真丝衬衣松散地包裹着上身,几乎可以透过光线描摹出肌肉线条,懒散但丝毫不减掌控感。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半晌,“小姐,你要是喜欢这个花瓶,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采取这种方式。” 不说也就罢了,他这么一强调,顾影垂眼看清花瓶底部戳印六个大字“官窑雍正年制”,人已经恍惚上了,揽着花瓶一动不敢动,怕自己今天和这只八位数的古董同归于尽。 大约是她呆得他受不了,他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示意她,“怎么,要我请你才肯起来?” 男人手掌宽厚指骨分明如玉,但顾影哪里敢接,细长的眼睫紧紧闭合,憋出一道包含怨气的哭腔,“脚崴了……” 家庭医生走到半路,又被急急地请了回来。 客房里灯火通明,管家夫人严阵以待,医生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直到看清那把纤细无损的脚腕,“……” 这个崴脚伤,要是他来得再晚点,也许已经愈合了。但医生不敢说出口,因为年轻的老板正在旁边目光如炬地监工。 本着要在雇主面前好好表现的信念,医生掏出一把雪亮的长针,“针灸吧,一针就好了。” 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