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 1. 青萍 [] 承平三年秋,东土京门。 柳元宝站在自家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紧盯着枝头黄澄澄的果子,朝上面的人喊道:“狸奴,这一枝你还能够到吗?” 肥大的枝叶间钻出一个小脑袋,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清秀的小脸挂着自信满满的笑:“放心罢,我身手利索着呢!” 柳元宝还是不放心,眼见对方又往高处爬,连忙道:“算了罢,已经摘了这么多!再往上去摔着了,阿母又要埋怨我没看好你……” “让舅母放宽心罢,这棵树我可不是第一次爬!”狸奴说着又攀上了高枝,伸手摘下枝头沉甸甸的柿子,低头发现怀里的布兜已撑得满满当当,只好惋惜地咬了那果子一口,对底下眼巴巴瞧着的柳元宝道:“兜里装满了,我这就下去!” 柳元宝点头道:“你可要小心!” 狸奴倚在树枝上,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柿子,正盘算着怎么下去,巷子里突然一阵鸡飞狗跳,劈里啪啦乱成了一团。 柳元宝隔着墙听到凶猛暴躁的狗叫声,顿时一脸好奇:“外面怎么了?” “是宋家的狗。”狸奴利落地把布兜系紧,扒开枝叶爬到了墙头,一眼便看到一人被一条黑毛恶犬穷追不舍,正连哭带叫地扒着巷口的老柳树往上爬,破破烂烂的衣摆被恶犬死死咬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又是这疯狗!上次它差一点咬到我屁股!”柳元宝也爬上了墙头,气鼓鼓地瞪着那黑犬,“那个人好可怜,他可怎么办啊……” “看我的!”狸奴眨眨眼,从腰间摸索出一支弹弓,轻飘飘地跳到巷子里,拾起地上的碎石子便射了出去,正中那恶犬的后腿。 那恶犬吃痛,松开那人的衣摆,恶狠狠地对转着狸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你看什么看?还想再挨我一记么!”狸奴扯满了弹弓,装出比它更凶狠的样子瞪回去。 一人一犬僵持不下,柳元宝大喝一声,从墙头跳下来,做出要冲过来的架势。那恶犬见势不妙,一瘸一拐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你可吓死我了,它真会咬人的!”柳元宝直到那恶犬走远才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阵阵后怕。 狸奴心里也发虚,嘴上却满不在乎:“我才不怕呢!那个……老先生,你没事罢?” 方才被狗追的那人刚从树上下来,寒风萧瑟,吹动他身上破烂的灰袍,大襟上新打的补丁格外显眼。 竟是一副老道的模样。 “狗仗人势,狗仗人势,实在是可恶!”那老道摇摇脑袋,朝二人微微一笑,“两位小郎君真是勇猛过人啊!多亏了小郎君,要不然,贫道的屁股可就开花喽!” “如此小事算不得什么,老人家没事就好!”狸奴心里美滋滋,又问道,“老人家怎么招惹了宋家那家伙?它可是这城里最讨厌的狗了!” 那老道长叹一声,道:“西河宋氏也是京门一方名流了,贫道可招惹不起,只是从他家门前路过,没想到这恶犬竟无缘无故窜出来,追得贫道好生狼狈。” “是了,他家向来不锁门,任由那恶狗到处跑,实在是扰民!”柳元宝深有同感。 狸奴笑道:“以后我们就守着,打到它再也不敢出门!” 清癯的老道手捻着须髯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拂尘一甩,道:“小郎君胆识过人,贫道佩服,不如便为你二人算上一命,就当作这番解难的谢礼了。” 柳元宝一听便来了精神:“好呀!道长快给我算一算!” 那老道有模有样地为他相了一面,道:“将门有将。” 见他惜字如金的样子,柳元宝一头雾水:“道长没弄错罢?我家里都是读书人,不是什么将门啊。” 那老道哈哈一笑:“小郎君,正因为有你才是将门!” 柳元宝还稀里糊涂着,那老道又转向了狸奴。他上下打量一番,啧啧道:“这位小郎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齿白唇红、眉清目秀,竟然是终身福厚、食禄万钟的贵人之相啊!” 他说话文绉绉的,狸奴一头雾水,认真问道:“道长这是什么意思啊?” 那老道眉头一挑,道:“小郎君将来要做大官呢。” “做大官?”狸奴噗嗤一笑,“道长定是看错了。” “非也非也!”那老道一挥拂尘,摇头道,“贫道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未看走眼。小郎君天生富贵,二十年内必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真的吗?”狸奴拍了拍腰间沉甸甸的布兜,“如果说天生富贵,那为什么我家穷得叮当响,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招待客人,这大冷天还要我来阿舅家爬树摘果子?” “小郎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命中的福分,可都在后头呢!”那老道越说越来劲,“今日遇到贫道,正是小郎君时来运转之机啊!想当年镇北将军还在草莽中,贫道便一眼看出,他就是未来的京门之主!” 镇北将军徐宝应,正是驻扎京门的宣武军统帅,在京门内外称得上家喻户晓,连黄口小儿都能说出他当年大败北周贺楼氏的丰功伟绩。狸奴之父成肃便是宣武军中的小小司马,休暇时回到家中,也常常说起那位徐大将军的故事。 狸奴对这些熟悉得很,于是“哦”了一声,笑嘻嘻问道:“那道长看我,将来也会是京门之主吗?” “岂止岂止!”那老道抖了抖透风撒气的破烂道袍,一脸严肃地俯身道,“镇北将军的命数可算,小郎君却深不可测。将来飞黄腾达之时,前途不可限量呐。” 狸奴听他说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盛满了笑意:“可道长料事如神,怎就没有看出,我才不是什么小郎君呢?” 秋风卷着巷子里的枯叶沙沙作响。那老道一时愣住,再细看这孩童的眉目,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这……” 柳元宝哈哈一笑:“道长看清楚了?人家可是女郎哎,哪有什么乱七八糟做不做官的事嘛!” 见老道一时语塞,狸奴抬头看了看日头,摆手道:“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紧回家,这时候说不定客人都来了!” 柳元宝跟她道了别,回头见那老道还念念叨叨地站在原地,以为他深受打击,便摸摸脑袋道:“道长,谁还没有个马失前蹄的时候,给我阿妹看的不准,说不定我这个是准的。” 那老道一瞪眼,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拂尘,道:“谁说女子不如男?你等着瞧罢,我老道就没有算错的时候!” 柳元宝努努嘴:“那就借道长吉言了。” 那老道不语,飘然而去。 ———— 狸奴一溜烟跑回家,前脚刚进门,便听到堂屋里传来阵阵谈笑声。 母亲柳氏从厨房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布兜,略略有些惊奇:“摘了这么多,怪不得去了这么久。” 狸奴探头往堂屋那边瞅了瞅,问道:“客人已经来了吗?” “可不是呢,”柳氏端来水给她洗脸,低声叮嘱道,“这次除了你见过的高将军,还有徐大将军的外甥——一位姓江的郎君,他可是做过太学博士的人。待会儿进去须得老实点,莫要失了礼!” “太学博士?”狸奴歪头道,“比二叔还要厉害吗?” “你二叔是在国子学读书,自然比不得人家,”柳氏给她擦擦脸,道,“而且这位江郎君一早就受徐大将军栽培,与宣武军的一般武人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啊……”狸奴嘟囔着,悄悄溜到门口张望,一眼便认出了当中的红脸将军。此人姓高,四十出头,大嗓门透露着军中人士的豪武之气。阿父是他手下的司马,两人休暇时偶尔来家里吃酒。 目光移到另一人身上,狸奴不由得呆住。那人二十上下,长身玉立,生得面若刀裁、眉如墨画,一袭青衫纤尘不染,举止投足间尽是自在爽利。 狸奴自幼生长在京门,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郎君。平日里在街头巷尾遇到的宣武军士,长年累月地操练,个个晒得黝黑,没一个这样白净的。她一时间竟看痴了,扒着门框半天没动弹。 堂中人犹自谈笑风生。高孝先器重成肃,因着近来海寇作乱的缘故,有意举荐他到宣武军统帅徐宝应麾下,便张罗了一番,请来了徐宝应的外甥江岚。 江岚数月前才离开太学到军中历练,也乐得结交些有能耐的武人。高孝先与他阿舅徐宝应是宣武军中的旧识,这次被他邀请到成家,与大郎成肃和三郎成誉两兄弟意气相投,甚是欣喜。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似有所感,侧首看向门口,正对上孩童呆呆的目光,不觉莞尔。 成肃也看到了狸奴,扬声道:“狸奴,还不快过来见礼?” 成家的堂屋不大,被午后的日光镀上一层灿烂的光辉,晃得人心头一动。狸奴依言向众人见礼,又忍不住偷偷瞧了瞧那青衫郎君。 江岚盯着她的脸疑惑了一瞬,问成肃:“成司马,这是……?” 狸奴收拾得匆忙,此时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打扮,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乌黑的小发揪随意地扎在脑后。成肃尴尬地笑笑:“此乃小女。在下家中唯有一女,从小体弱多病,向来是当作儿郎来养活的。” “哦?”江岚似乎颇感兴趣,又问他,“那令爱可起了官名?” 成肃干咳一声,道:“狸奴,告诉江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成织染,‘织花染色’的‘织染’。”狸奴大声回答,还用手比划着笔画,结果那“织染”二字极为复杂,她写着写着便糊涂了,只得讪讪地红了脸。 “倒也不必在意这些,”江岚轻轻一笑,摸摸她的小发揪,问道,“小娘子平日里当真是做些织花染色的活计么?” 狸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喜欢做那些,也就是织布时给阿母和叔母打打下手,平时都是跟三叔出城砍柴打猎。” 她三叔成誉适时地帮衬道:“狸奴玩得一手好弹弓,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一打一个准。” “玩弹弓?在小娘子里可真是少见,”江岚讶异地挑了挑眉,又笑道,“你可会射箭?” 狸奴摇摇头。京门尚武,军士之家往往通家习武,成家三兄弟除了二郎成雍文弱些,成肃和成誉都是弓马娴熟的武人。可弓箭毕竟是杀伤力极强的军器,他们从来不准狸奴乱碰。 江岚勾唇一笑,唤随从取来一把弯弓。弓身遒劲,看得出造价不菲。 院子里有茅草扎成的靶子,挂在枝叶 2. 债主 [] 新年的烟火尚未散尽,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成誉陪母亲温氏去市集还没回来,柳氏与二郎成雍之妻桓氏在侧屋里忙着织布。 “狸奴,来添些柴火!” “知道了!”狸奴正在院子里给成誉的黄毛瘦马添草料,当下便要进柴房,忽听巷子里一阵嘈杂,猛然间大门被拍得哐哐响。 她吓了一跳,隔着门喊道:“谁啊?” “开门开门!宋二郎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道。 狸奴手一哆嗦,她没听说什么宋二郎,但几个月前被她打断腿的恶狗,不就是西河宋氏的?这伙人不会来找后账了罢……她紧紧抵着门道:“不认识!你找错门了!” “这不是成肃家吗?快开门,宋二郎有正经事!”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道。 狸奴一怔,当时她跟柳元宝没有到宋家门口,那恶狗又不会告状,总不会被人认出来罢?可他们怎么连阿父的名字都知道? 门外七嘴八舌地嚷嚷,突然被一道声音喝断:“你们跟她废什么话!这破门,直接撞开就得了!” 宋光甲在车上等得不耐烦,正要招呼小厮们一拥而上,忽听身后有人道:“二郎君,有话好好说。” 一人背着竹筐站在巷道上,眉目端庄,面色平静。 他认得这是三郎成誉,旁边的老妇正是其母温氏,正一脸敌意地瞪着自己。 宋光甲啧了一声,道:“怎么,成三郎不请我进去喝盏茶?” 成誉面不改色地打开门,柳氏和桓氏也闻声赶来,狸奴躲在她们身后,目光落在那趾高气昂的中年人身上。 宋光甲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里,东瞧瞧西看看,还绕着屋外的梧桐树转了两圈。 狸奴不满道:“你乱看什么!” 宋光甲斜睨她一眼:“小丫头,我看你家这块地,到底能值几个钱?” 狸奴瞪他一眼:“值几个钱关你什么事!” 柳氏示意她闭嘴。 宋光甲好整以暇地扫了狸奴一眼,问道:“这是成肃的丫头?” 柳氏点点头,握住狸奴的手。 宋光甲摩挲着下巴略一沉吟,笑道:“柳娘子,我这人不爱说废话,今天来就是要把成肃欠我那笔钱收回去!” 狸奴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阿父才不会欠你家钱!” “哎呀,你还不知道?”宋光甲故作惊讶道,“去年秋天你阿父掷摴蒲,输给我整整三千贯钱!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快到了,成肃他连个人影都不见,今天怎么着我也得把这债讨回来。” 狸奴只觉得这托词可笑。三千贯!他家一穷二白的,下辈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更何况,阿父怎么会掷摴蒲?还是跟对方这种人? 但宋光甲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又让她隐隐不安。 宋光甲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温氏身上,道:“你家这院子破破烂烂,我也看不上眼,若是拿走了反倒让你们无处安身。京门谁不知我宋二郎心善,既然你们家不容易,这样罢,拿这丫头来抵债,我跟他成肃的账就一笔勾销!” 温氏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氏这边脸一白,连忙道:“二郎君,我家郎君也为这笔钱操碎了心,所以才跟着徐将军去三吴打海寇。劳烦郎君再宽恕些时日,等他回来一定分文不少地奉还!” “柳娘子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宋光甲啧了一声,“他成肃不过是军中一介司马,就算打了胜仗又能捞几个钱?更何况到现在都没个消息,指不定早就去见阎王了!三千贯呐,父债子还,不过分罢?” 成誉皱紧了眉头:“二郎君这是哪里话?我阿兄只是一时被战事耽搁了——” “我只给你们这一次机会,”宋光甲打断了他的话,“三千贯,你成家能还得起?好好想想罢——趁我今天心情好,拿这丫头抵了债,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狸奴听明白宋光甲并没有信口开河,顿时心神大乱,焦急地抓住柳氏的衣袖:“阿母,不能听他的!” 柳氏将她护在怀里,求助地望向温氏。温氏冷着脸,对宋光甲道:“我家里就这一个孩子,还请二郎君莫要开玩笑了。” “哦?三千贯!老人家当真不动心?”宋光甲走近了一步,狡黠一笑道,“我家的奴婢,吃穿用度哪一个不比寻常人家好得多?你放心,我府上不会亏待她。要不然,我可就把这宅子拿走了。” 一旁的桓氏大气不敢出一口,见众人沉默,连忙对温氏道:“阿母说句话啊!” 温氏只瞪着宋光甲,神色变幻不定。 宋光甲挥挥手,家仆一拥而上,扯着狸奴袖子把她往门外拽。柳氏扑上去拦着他们,院子里一时间乱作一团。 狸奴挣扎间被人抓住了脚腕,身子一轻便离了地,吓得她哇的一声哭起来。湿热的眼泪流下来,冷风一吹就刺骨寒凉。 “宋二郎莫要欺人太甚!”一声暴喝传来,众人循声向门外望去,俱是一惊。 “阿父!”狸奴趁家仆不备,咬着牙奋力挣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成肃怀里。 “哎呦,成大郎,别来无恙啊?”宋光甲亦是意外,他负手向前,目光瞥到成肃身后的军士,微微一挑眉。 “二郎君,你我约定了三个月,如今还有数日的期限,怎么就急冲冲地找上门来?”成肃拍拍狸奴的背,抬头怒视着宋光甲。 宋光甲不慌不忙道:“差这几天又有什么?难道成大郎还能数日间凑齐三千贯不成?” 成肃盯着他片刻,朝身后的军士道:“把东西搬过来罢。” 数名军士得令,肩扛着四五个箱子鱼贯而入,一股脑堆在了院子里。 宋光甲一愣:“这是……” 成肃将箱盖一一掀开,露出其中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院中一片抽气声。 “这些都给二郎君,足够了罢?” 宋光甲这时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着成肃:“你怎么可能……这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成肃嗤笑一声,院中有军士笑道:“我们头立了大功,这可都是徐大将军的赏赐!” 宋光甲听到“徐大将军”四个字,神色微动,他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随手翻弄了一下,干咳一声道:“够了够了,没想到成大郎还真有本事,身无分文也敢与我豪赌,欠了债还能攀上徐大将军这根高枝。宋某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这一页就算翻篇了!” 他挥挥手,命家仆将这几箱财宝抬走,临行前还觉得不解气,用脚踹了踹车轱辘,扭头对成肃道:“成大郎,咱们后会有期!” 狸奴目送那华丽的牛车消失在街角,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阿父,眼泪又夺眶而出。 数月不见,成肃比离家前瘦削了许多,黝黑的皮肤刻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双凤目依旧炯炯有神,甚至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严。 她又好多话想问,但望着父亲,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最终嚎啕道:“阿父,我差点就要被抓走了!” “没事了,没事了……”成肃有几分愧意,连声安慰着女儿,抬头又看到喜极而泣的柳氏。 一家人久别重逢,有一肚子话要说,默契地避开了方才的不愉快。 这两个月成肃一直跟随徐宝应转战三吴,为了立战功一次次冲锋陷阵浴血奋战,也让徐宝应另眼相看。听说他欠了宋光甲一笔巨款,徐宝应当下一拍板,赐给他格外丰厚的奖赏。 成肃报喜不报忧,对战场上的凶险避而不谈,又道:“徐大将军心善,问了我家里的情况,还说要举荐二弟到谢岐将军手下做事。” 成誉讶异地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艳羡之色。 温氏虽是内宅妇 3. 初见 [] 诚如成誉所言,朱氏入门以来确实是在伺候着成肃夫妻,以及暗中感慨着好日子终于到来的温氏。除此之外,偏偏是和狸奴走得最近,毕竟她们两个年龄差距最小,倒像是一对姊妹。 狸奴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精心饲养的枣红马,摸了摸它光洁顺滑的皮毛,轻声道:“白蹄今天想去哪里玩?” 朱氏正在院中晾衣服,笑道:“这是狸奴的马?” 她在人前总是谨慎地唤一声“小娘子”,私底下才称呼对方的小字,也算是二人之间的默契。 “嗯!” 白蹄是徐宝应赏赐给成肃的良驹,马如其名,通体暗红,唯有四蹄雪白。成肃见狸奴喜欢,便交给她喂养。 “狸奴可会骑?” “我六岁就开始骑马啦!” “不愧是将门……”朱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白蹄,眼神中满是希冀,“我从小只学些针线活,还从来没有骑过马。” “你要不要来试试?”狸奴见她心动,便将白蹄拉到她面前。 朱氏似是心动,问道:“怎么上去呢?” 狸奴笑着抓住鞍头,踏上马镫,翻身而上,敏捷得如同飞燕。 “怎么样?”她跳下马,安抚地摸了摸鬃毛。 朱氏眼神闪烁,却犹犹豫豫地迈不出脚,反倒惹得狸奴愈发热情地鼓动。 眼看着对方伸出纤纤素手牵起缰绳,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惊喝:“住手!快放下!离远些!” 狸奴吓得一抖,只见温氏从屋里快步走出,神色严肃地瞪着二人:“有身子的人了怎还动这些?万一摔着碰着怎么办?”这话语气还算温和,可指责起狸奴来却陡然尖利:“狸奴也真是的,不是跟你说了少折腾吗?撺掇着她骑马做什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她劈里啪啦说了半晌,把狸奴搞得一愣一愣的。前些日子确实有郎中说朱氏有喜了,可这与骑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看朱氏的样子也想试一试啊,她自己也觉得没关系罢?狸奴想开口反驳总被粗暴地打断,她委屈地望向朱氏,却见对方泫然欲泣。 “老夫人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这件事不怪小娘子,全都是奴的错。若不是奴好奇,小娘子也不会劝奴骑马……” “你不必替她说话,”温氏听了这话更加恼怒,依旧瞪着狸奴,“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整天就知道瞎折腾,迟早给家里惹祸!” 狸奴一口气堵在心头,倔强地不肯低头。 “真是惯得不成样子,”因着成肃不在家,温氏便对柳氏道,“宣娘,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要不然以后可怎么找婆家?” 又在扯这些有的没的! 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落不落的,狸奴受不了这唠叨,猛一抽气,扭头骑上马夺门而出。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身后传来柳氏焦急的声音,紧接着是温氏道:“别管她!” 狸奴没好气地冲到巷子里,不知不觉便出了坊门。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才记起城内不准纵马,回头见也没人追上来,生出一丝难言的失落。 狸奴气鼓鼓地下来牵着马,闷闷地出了城门。城北江边有一片滩涂,她最喜欢带着白蹄在里面撒欢。 这次她打马在水洼里跑了几个来回,溅得白蹄身上满是泥点子,总算是心里稍微透点气。 白蹄跑累了,啪嗒啪嗒地在江边饮水。狸奴爬到岸边的礁石,举目远眺,只见大江横断,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广阔天地间,时不时有沙鸥掠水而过。 说来也巧,二叔无子,三叔未婚。这些年家中只有她这一个孩子,故而以往祖母勉强将她当作男儿郎养着。如今朱氏已有身孕,祖母的态度也越发冷淡了,今日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朝她发脾气。 她知道祖母想要个孙儿,可孙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狸奴仰面躺在没马蹄的浅草中,白蹄乖巧地低头蹭着她的脸。狸奴摸摸它耳边的绒毛,在对方纯净平和的大眼睛里望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轻轻搂住骏马的脖颈,喃喃道:“只有你陪我了……” 白蹄突然打个响鼻,不远处传来依稀的谈笑声。 狸奴连忙起身,那交谈的两人正意外地打量着这边,狸奴没心情细看,便牵着白蹄走远了。 她独自在江边待到傍晚,悠悠地打着马回城。暮色中的京门城宛如一只沉默的猛兽,静默森严地守卫着金陵东道。 白蹄缓缓行进,身后城门轰然封闭。 竟然这样迟了。 清角吹寒,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各自奔赴在回家的路上。狸奴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一下午,而阿母历来是叮嘱她早归的。况且明天就是阿父回家的日子,若是他知道自己又跟祖母置气,会不会嫌弃她不听话? 她越想越惶恐,不由得勒马止步,忧心忡忡地坐到路旁,紧紧抱住膝盖。 她出门时穿得单,瘦小的身体在凉风里抖着,早已蜷缩成一团。毕竟只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方才勉强压下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像溃堤的洪水般止都止不住。 “你怎么样了?” 一道清亮的嗓音传来。 狸奴蓦然抬头,一名玄衣少年正站在她面前,看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手中灯笼散发出橘黄色的微光。深深浅浅的阴影投在他英武的面容上,也映得眸中的关切更为浓厚。 狸奴不说话。 那少年见她满脸泪痕,一时间竟有些局促不安,小心道:“我在江边时就看到你了。这天都黑了,你一个人在街上,遇到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狸奴依旧不说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动起来,登时尴尬地红了脸。 “原来是饿了。”那少年笑笑,从怀中取出一袋胡麻饼,“刚从大市买来的,你尝尝?” 狸奴本不想接,可那纸袋里飘散的香酥气息实在诱人。她见对方面容和善,便厚着脸皮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 那少年却不离开,只纠结地打量着她。 “谢谢你。”狸奴吃了一半,抬头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啊……”那少年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道,“你这么好看的小郎君, 4. 变故 [] 京门地处东土水陆要冲,河湖纵横,街巷毗连,三十六坊星罗棋布,宽街大道四通八达。狸奴虽常与柳元宝上蹿下跳,常待的不过城北一隅而已。 年初得罪了西河宋氏,狸奴便很少再往东边跑。朱氏的小腹不负众望地隆起,温氏日复一日地念叨着一胎得子,让狸奴只觉得碍眼,片刻也不愿意在家里待。 没过多久她便拉着柳元宝打入了西街的小团伙。那群小孩子起初瞧不上狸奴是女郎,自从领头的被她暴打一顿,这才心服口服地握手言和。他们大都是宣武军家人,一起玩些军中流行的游戏,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夏日的京门被燥热的气息笼罩。这日狸奴汗流浃背地回到家,却见门口倒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男子。走近了细看,竟是年节时也没在家待几天的二叔成雍。 成雍一天一夜才悠悠转醒,只见一大家人都围在榻前,唯独长兄成肃还未回家。 温氏喜忧参半:“我儿!你……你不是随谢将军做官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年初经过徐宝应的举荐,成雍顺利投到了卫将军陈郡谢岐的门下,随他到会稽郡赴任。如今他如此落魄地私自返回京门,难道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果然,成雍闻言顿时红了眼,一时间涕泗横流:“阿母有所不知!谢公他……已经遇害了!” 这下连狸奴都大吃一惊。在大魏,黄口小儿都知道“王谢袁萧”乃是士族冠冕,而大名鼎鼎的豫宁县公谢岐,可是已故太傅谢琮之子、车骑将军谢峤之弟、七星山之战的功臣、陈郡谢氏这一代中流砥柱的名士! 成雍抽抽嗒嗒地说道:“前不久海寇张灵佑卷土重来,谢公在会稽措手不及,一时大意吃了败仗。他手下人谋反,杀了谢公向张灵佑递投名状。现下会稽已被贼人占领,我便趁乱赶回来了。” 温氏怔愣半晌,似乎松了一口气:“会稽已经没了……这样朝廷不会怪你罢?” 成雍摇摇头:“我算什么?卫军府的人都跑光了,留下来岂不是跟反贼同谋?” 狸奴听他们议论三吴形势,不由得紧张道:“又打起来了,阿父会不会又被派走?” 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朝廷这次的反应有些迟钝。迟钝到这年深秋霜降之时,朱氏的小郎君顺利降生,宣武军还待在京门。 家中最高兴的还要数温氏,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乐得合不拢嘴,盘算着该找哪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给孩子起名。 成肃已近不惑之年,中年得子甚是欣慰,但顾忌着柳氏母女的感受,并没有过多地将喜悦溢于言表,只笑道:“有学问的人,不就在眼前?二郎也在国子学读过书,街上的先生哪有他想得妥帖?” 于是成雍欣然应允,翻箱倒柜引经据典,列了一页名单给成肃看。 成肃不识字,扫了一眼道:“宣武军中正忙着操练备战,想来没多久又要出征。二郎选个好彩头罢。” 成雍捻须,略一思索道:“此次出征平乱,不仅为天子圣德昭彰,也是为阿兄前途昭焕,这一个‘昭远’甚是切当。” 成肃将这两个念了几遍,点了点头。温氏很满意,道:“那小字,便唤作‘桃符’罢。” 狸奴喜欢“昭远”这名字,望着懵懂无知的幼儿,想到自己当初毫不讲究的“织花染色”,不禁一阵惘然。 成肃似是看出她的失落,改日便出钱让城北的兵器铺子打造一副趁手的弓箭。这年初雪时,三吴全线战败的消息传到金陵。朝廷随即令大将徐宝应南下迎敌,而他这一去,毫无疑问地带走了成肃。 临行前,成肃出其不意地将弓箭送给了狸奴。 “去岁也是这时节,江郎君到家里来,可是很看好狸奴的箭术呢!”他拍拍狸奴的肩膀,道,“好好练,等打仗回来,给阿父一个惊喜好不好?” 狸奴点点头,抱着心心念念的弓箭,取名的小别扭一扫而光,满脑子都想着怎么一鸣惊人。小院里施展不开,她便央求着成誉带她出城练习箭术。 成誉没有拒绝,只是道:“射箭可以,但不能做只会武艺的莽夫。如今你二叔在家,在家时且随他学一学读书识字。” 5. 海寇 [] 众人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平静的江面上一丝云翳,目光尽头似有影影绰绰的黑点朝这边浮动。 柳元宝一下子兴奋起来:“好远啊看不清,大概是船只罢?” 有人问:“是海上的渔船吗?怎么这么多,密密麻麻的?” 狸奴个头虽小,目力却因射箭练得极精细。她认真眺望了一会儿,疑惑道:“这么高大的渔船吗?” 话音刚落,岸边山头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号角声。狸奴从前在山下拔草,成誉曾指给她看,那就是北顾山的堡垒,一旦吹响了号角,便是有敌人来了。 “不好,快回城!” 江面上的黑点越来越清晰。众人不敢久留,一股脑狂奔回城。城中也响起了凄厉角声,回荡在大街小巷之间。 “这孩子总算回来了,你阿叔正准备去找你呢!” 狸奴刚进门便看到母亲焦急地在院中踱步,两位叔父也是满脸严肃。 “我在江边玩,听到城里的动静立马回来了。”狸奴心虚地瞟着阿母,生怕对方责备她半晌不回家。 “全城戒严了!”成雍颇有些激动,“刚才街上有调兵,听说是贼人接近。”他似乎又想到被海寇围困在会稽的险情,紧张地攥起了拳头。 贼人? 这年头除了张灵佑那帮人,还能有谁? 狸奴讶然道:“我刚刚看到江上有一片黑影往这边来,难不成是海寇?” 这么一说,成雍更紧张了:“快收拾东西,万一守不住赶紧跑路罢!” “阿兄——”成誉一把拦住他,“京门毕竟有宣武军驻守,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懂什么?大军都跟着徐大将军南下了,留守的大都是老幼伤残,哪里是海寇的对手?” “可逃跑又能去哪里?金陵吗?”成誉耐心道,“若真是海寇打到京门,恐怕下一步就是往金陵去了罢!” 两兄弟争执不下,最终还是成雍占了上风,一家人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苦等着外面的消息。 当夜城中一片死寂。家家户户支楞着耳朵,不肯漏掉外间一丝半点动静。 守城的兵士也始终提心吊胆,生怕敌人夜袭,如此心急火燎地熬过了一夜,拂晓时分便见江面已被密密麻麻的高大楼船遮蔽,军容整肃,鸦雀无声,望之令人胆寒。 小兵王阿毛刚满十五岁,还是一脸孩子气,双腿打着颤扶着城墙,被匆匆赶来的队主狠狠一敲脑袋:“站直了!像什么样子!” 王阿毛哭丧着脸道:“队主,我前些天刚入伍,没什么本事,我怕敌人上来拦不住……我……” 那队主瞪他一眼:“说什么丧气话!隔着那么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你怕什么怕?”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也心里打鼓,面上还要强装镇定。 守军昨日就给周围郡县传了消息,还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金陵求援,满打满算这时节也该有个回信了,可怎么…… 他沿着城墙绕到东门,宽敞平直的官道上哪有个人影?不知道这金陵的援军还能不能指望上…… 他正思索着,旁边有几个兵士在交头接耳。 “确定吗?” “应该是,是咱们的衣服。” “这么快就来了?也太及时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快步上前,问道,“嘀咕什么呢?” 那交谈的军士一见是他,连忙道:“南边有一支队伍过来了,看上去像是咱们的人。” 南方有援军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那援军不入城,直接驻扎在城南的宣武军大营。 狸奴一家人齐齐松了口气,可这气还没理顺,更让人揪心的消息又来了。 “听说援军只有数千人,可海寇的架势,怎么说都有几万罢?这仗怎么打?”成雍皱着眉头道。 “阿兄莫不是忘了,谢峤将军当年七星山一战以少胜多?”成誉为狸奴调试着弹弓,瞥了他一眼,道,“海寇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到底比不上 6. 纵马 [] 宣武援军在大营休整了月余,于秋风渐起之时拔营出征,奔赴金陵。 当初海寇退兵不久后,狸奴便收到成肃送来的平安信,这才得知原来那援军将领竟是自己阿父。 她顿时被莫大的狂喜淹没,不过旋即反应过来,不解道:“既然都到京门了,阿父为何不回家?” 这也是温氏整天挂在嘴边的埋怨。她心头的无名火一天比一天高,儿子建功立业固然是好事,可都到了家门口,却不回来看看老母,到底是几个意思? 成雍开解道:“昔日大禹治水,以天下为公,三过家门而不入。阿兄这是做大事的人!” 温氏瞪他一眼:“你少来这些虚的。” “阿母,海寇才刚刚撤退,阿兄在这里待不了多久,贸然回家匆匆别离,反倒惹得您老挂心不是?”成誉心知京门是镇北将军徐宝应的驻地,他阿兄是绝不敢领兵在外而擅自入城的,只得如此敷衍一番。 温氏倒是熄了火,可随着宣武援军迁延日久,一颗心又开始不平衡。 “他怎么待在这里不动了?海寇不是往金陵去了吗?怎不去救驾?” 这事成雍两兄弟也说不清楚。 无他,镇守金陵的正是天子亲弟琅邪王苏弘景。他年方弱冠,心气极高,自诩文韬武略当世无匹,硬是要争得击退强敌、护卫京都的首功,因此咬牙切齿在金陵苦撑着。 可惜他屡战屡败,苦心经营,终于无计可施。 朝廷这才一道诏书发到京门,任命成肃为建武将军,火速前往金陵勤王。 成肃率军离开后,京门上下也加强了守备。直到有一天,狸奴亲眼看到张灵佑的楼船顺流奔海,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 草木零落,鸿雁南飞。小昭远蹒跚学步,让狸奴焦头烂额。 她虽不喜欢朱氏,对幼弟却没什么芥蒂。玩闹得累了,便抱起昭远往屋里走,忽觉一点清凉落于颊边。 “桃符又吐口水了?”狸奴故作嫌恶地瞪着昭远,又觉得手上凉凉的。 仰头望去,细碎的雪花落在眼角。 原来又到了一年飘雪的季节。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阿父了。 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却很快被笃笃的敲门声驱散。 门外的成肃眉间添细纹,鬓边夹风雪,正牵着枣红马微笑着。 成家迎来了久违的团聚。烹茶夜话,如在梦中。 待一切安顿妥当,成肃突然问狸奴:“这两年征讨多亏了徐大将军帮衬,如今年节将近,为父打算到府中拜访他。狸奴可想去?” 狸奴一怔,忙不迭地点头。那可是威严气派的镇北将军府啊,她曾经远远地瞄过一眼,从来没机会进去看。 况且……当时来家里的江郎君,端的是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好像还是徐大将军的外甥来着? 她一不小心随口便问了出来。 “江郎君?”成肃一愣,笑道,“他年来得了琅邪王赏识,在世子府中做事。这些天应当也回来了。” 琅邪王?世子府?狸奴歪头问道:“那是在京城吗?” “没错,在金陵。” 狸奴望着西天的云翳,眼中满是期待和向往。 成肃道:“金陵……是个好地方,但要在那里待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扬起了拳头:“总有一天,我要在金陵买一座大宅子,让一大家子人都住进去!” 成肃哈哈大笑,摸摸她的脑袋:“狸奴有志气,阿父等着那一天!” 承平五年岁末,海寇张灵佑远遁海上,江海之间复归于平静,反倒是朝廷里的风起云涌搅得宣武军内外人心惶惶。 荆州刺史庾慎终统领八州军事,雄踞上游厉兵秣马,野心勃勃路人皆知。琅邪王苏弘景终于开始恐慌,假借天子诏书斥责庾慎终,硝烟弥漫一触即发。 狸奴偶尔会想起当初江岚那一番风云际会的感慨,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像在这呼啸北风中深藏于壤间的草苗,只待春风化雨破土而出。 ———— 多年以后,当看到金陵少年在御街上扬鞭跃马时,成之染总会想起偶遇苏弘景的那个遥远的冬日。 彼时,她被柳氏打扮得光鲜亮丽,怀里塞满了成肃为徐宝应挑选的礼物,有鎏金的博山铜炉,有妆奁用的桃木匣子,还有一把镶嵌着朱青玛瑙的精铁短刀。手里还提着小食铺子新鲜出炉的糕点,看样子,这是要把徐大将军府上老小送个遍。 狸奴心里正嘀咕着,突然前方一阵嘈杂。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冲散人群而来,马背上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郎君,正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身下良骥。他身后十数名骑从俱是黑衣佩剑,凶神恶煞一般。 狸奴连忙闪避到一旁,余光中却瞥见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站在路中央,正对四周行人的跑动茫然无措。 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松开怀中的物事扑向那幼童,两人齐齐打了几个滚撞到路旁。 耳后一声马匹尖利的嘶鸣,手背上疼痛阵阵钻心,狸奴混沌地想了想,幸好是冬天穿得厚,要不然连臂膀也一定被砾石割得鲜血淋漓。 “狸奴!” “你不要命了!” 两声暴喝同时传来。 成肃望了望高踞马上的郎君,低下身扶着狸奴坐起来,看到她流血的伤口粘杂着土粒,简直比伤的是自己还疼。 那幼童吓得失声,这时忽然哇哇大哭起来。马上的郎君原地打着转,焦躁地打了个响鞭:“哭什么!” 他生的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气势凌人,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郎君,黑袍下露出的暗红衣衫华美繁复,更显示出此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然而任他生得再好,狸奴此时也没法给他好脸色看,咬着牙把那孩童藏到身后。 成肃毕竟是军营里滚爬摸打过一番,掂量着面前之人绝非善类,便打算忍气吞声。 可狸奴到底是初生牛犊,虽隐隐觉得 7. 初识 [] 直到这行人消失在街角,狸奴的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她刚才正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地顶撞了这什么王,见对方要来抓她时当真害怕了。 “若不是遇到徐大将军,这次该如何收场?”成肃长叹一声,拍了拍狸奴身上的灰尘,“以后遇到惹不起的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那人甚是嚣张无礼,”狸奴辩白道,“闹市纵马险些伤人性命,回过头来还不给人道歉。” “世道如此。既然这孩子无事,又何必为了争一口气而惹上麻烦?”成肃看了看拽着她衣摆的稚童,无奈道,“刚才那人便是琅邪王,出了名的飞扬跋扈。在他眼中黎民性命如同草芥,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狸奴,阿父希望你平安顺遂,今后莫要再做这种以卵击石的无谓之举。” 狸奴一怔,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一股酸涩堵得她胸口沉闷。她默默地拾起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匣子,这时那幼童的家仆找来,感激涕零地向她道谢。 狸奴有些不好意思,见那孩子呆呆地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便顺手将那袋糕点送给他。 那孩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狸奴只听他小声道:“阿父……我阿父……” 狸奴正不解,成肃突然开口道:“这位老伯好生眼熟,难道是徐大将军府上?” 那家仆一愣,满脸疑惑地点点头:“正是。不知这位郎君……” 成肃笑道:“我在徐大将军帐下听令,有一次老伯到营里送信,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家仆也不知记起没记起,又听成肃问道:“在下此番正要到府上拜访,没想到半路遇到了琅邪王。恐怕将军现下不得空罢?” 那家仆弄丢了小主人已是惶然,撞上了琅邪王愈加惊恐,更没想到这救命恩人还认识徐大将军,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竟觉得这数九寒冬比三伏天还燥热。 成肃见他惊惧无状,仍旧笑着请他去近处茶馆坐坐。方才看徐宝应的意思,对苏弘景的到来也是意外。如此匆忙,想来也不会久留…… 他不疾不徐地扣着桌案,对面那家奴还在一个劲儿地剖陈道歉,希望他在徐大将军面前美言,好掩饰自己疏忽失职令小主人陷入险境的罪过。 那幼童依旧讷讷的,一路上牵着狸奴的手,翻来覆去地说道:“我叫徐望朝,今年三岁了。” 刚刚他藏在狸奴身后,连听到自家父亲的声音都没露头。狸奴寻思着这孩子可能脑子不太灵光,便笑道:“我叫成之染,今年九岁了。” 徐望朝得到回应,开心地笑起来。 狸奴听成肃说过,这徐大将军也算是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单单妾室就娶了四房。小望朝是妾室所出,夹在一堆兄弟姊妹中间,虽说不上爹不疼娘不爱,但受到的关注总要少一些,如今年根底下到外面玩耍,也只是一个老家仆跟着,免不得疏忽大意,这才险些被琅邪王撞到。 狸奴怜惜地摸摸他的小发揪,不由得庆幸自己在家中排行老大,否则恐怕连仅有的爱怜也要被分走许多。 他们在茶馆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到苏弘景一行绝尘而去,甚至比来时更为狂暴。 成肃啧了一声,起身道:“我们走。” 狸奴终于步入了那道朱红色的大门。高耸的围墙之内,宽敞的庭院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热闹,反而渗透出几分肃然。 成肃一行被带到内院。堂屋门紧闭着,一位青衫郎君正若有所思地在门口踱步,听到脚步声抬头,露出英挺俊朗的面容。 “江郎君!”狸奴惊喜道。 江岚仔细打量她一番,诧异道:“两年没见,小娘子都长这么高了。” 狸奴一见到他就没来由地紧张,抬头也只到他胸口而已,脱口道:“还比郎君差得远呢!” 成肃啧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 徐望朝早被那老奴带下去,成肃略一迟疑,还是把街头遇险的事情告诉了江岚,希望他提醒徐宝应多留意,找个靠谱的家仆来照顾小郎君。 “还有这回事?”江岚皱了皱眉头,道,“那孩子也是可怜,我阿舅是该多上心。” 正说话间,屋门推开,家仆道:“二位郎君,将军有请。” 狸奴也想跟进去,却被成肃支使到外面去玩。 屋中已有若干人在,端坐堂首的徐宝应见他二人进来,揉了揉眉心,道:“琅邪王来过,成参军已经知道了罢。他这个人啊,说的是……庾慎终的事。” 颍川庾慎终雄踞荆州,不久前又逼迫朝廷任命其心腹统领周边州郡,一时之间,大魏江山有三分之二落入其手。这番架势,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数十年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庾昌若。 而庾慎终正是庾昌若之子。 成肃忧心道:“颍川庾氏从庾昌若起便在荆楚声名赫赫,俨然一方主宰,兵力不可小觑。而朝廷屡遭张灵佑侵扰,府库空虚,人心惶惶。琅邪王虽决意与之抗衡,但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唯一堪当大任的,只有宣武军。” 江岚点点头:“我先前在琅邪王府中,揣测着他应当有借兵的意思。没想到今日竟然直冲冲闯来,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依照琅邪王的行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亲自上门,”成肃望向徐宝应,“在下猜测他必定有求于明公,莫非是请明公当前锋主动出击?” “没错,他让我到上游迎击,我已经拒了,”徐宝应嗤笑一声,“让宣武军与庾慎终互相消磨,他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堂中众人俱是沉默。依照徐宝应的性子,自然不会让人家当枪使。 沉寂良久,徐宝应女婿赵兹方抿紧了嘴唇:“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 徐娴娘是徐宝应第三女,只比狸奴大几个月。人如其名,温柔娴静,因着徐宝应管教的缘故,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两个人在院子里踢毽子, 8. 惊雷 [] 狸奴面色有些许古怪,迟疑半晌,突然捂住了嘴,小手摊开时,一枚尖利的小白牙孤零零地躺在掌心。 “原来是掉牙了!”那少年忍不住笑道,“让我看看是哪颗?” 狸奴连忙把手藏到身后,张口觉得漏风,又赶紧捂住了嘴。 那少年继续笑道:“我给了这颗牙一个痛快,小娘子该怎么报答?” “报答你什么!”狸奴掉了一颗小虎牙,说话还透风撒气的,“撞掉我的牙,你该赔!” 那少年摇头道:“应该这么想,如果没有我接着,恐怕你连门牙也撞掉了罢!” “谁让你接了?不过是一棵树而已!”狸奴抢白道,“我从小到大上山下河爬树摸鱼什么没干过?偏生你这么瞧不起人!” 她话音刚落,成肃正与徐宝应等人从院里走出来,皱眉道:“狸奴,怎么又跟人吵架?” 那少年听得那意味深长的“又”字,再瞧瞧狸奴气鼓鼓的小脸,顿觉她像极了到处惹事的小野猫,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 狸奴瞪他一眼,又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在街上怼了琅邪王差点惹来杀身之祸,到人家家里又跟人家小郎君吵起来,这一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参军,小孩子吵架何必较真?”徐宝应笑呵呵地来到近前,赞许地打量着狸奴,“说起来,若不是这副伶牙俐齿,又岂能让那位琅邪王吃瘪?”他轻轻拍了拍狸奴的肩膀,感慨道,“我还要多谢小娘子救我儿性命。” 狸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徐大将军太客气了,当时我离小郎君最近,出手相助是应该的。”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奔马危险,稍有不慎,便要将自己的性命搭上。这孩子,当真是纯良仗义的善人。徐宝应望着她,眸光微动:“小娘子这才是客气。我与你父亲同袍之谊,如今也称得上通家之好,这声‘徐大将军’可真是生疏得很呐。” 狸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伯父!” 徐宝应一口应下,满面春风。 成肃猜不透他的心思。对方毕竟是位高权重的上官,一路提拔他,还鼎力相助还了西河宋氏的赌债。猛然间来了一句“通家之好”,他只觉得受之有愧而心中不安。 狸奴没想那么多,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镇北将军呐!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能喊他一声伯父!她内心的小人正激动地狂舞,先前那少年却听得一头雾水:“阿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江岚解释道:“琅邪王当街纵马,险些撞到你二弟,多亏了小娘子出手相救。” 徐宝应轻咳一声,道,“阿蛮,你虚长了几岁,这待客之道可还记得?” 徐崇朝没想到还有这一节,顿觉羞愧,低头道:“儿知错了。”他想了想,取下腰间短刀,讷讷地对狸奴道:“方才我行事莽撞,还望小娘子海涵。这是我前几天刚从大市买来的,送给小娘子聊表歉意。” 狸奴在成肃的默许下接过,入手便觉沉甸甸的。那刀鞘通体漆黑,形制精美。拔刀出鞘,顿时寒光一闪,刀锋映日。 是一把好刀。 “多谢郎君。”狸奴道声谢,将短刀收入怀中。 众人谈笑着走远,徐娴娘还牵着小望朝站在一旁,眸中满是敬佩的光:“阿妹好厉害,换作我,那时候早就被吓傻了。” 狸奴被夸得小脸通红,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徐崇朝恰到好处地插进话来,道:“好在二弟安然无恙,三娘,带他去吃些果子罢。” 徐娴娘应下,领着小望朝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与狸奴,狸奴幽幽道:“郎君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徐崇朝一顿,终于露出了一丝撞破身份的羞赧:“当然还记得。” “那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徐崇朝语气中竟夹杂着莫名的委屈:“这是在我家,若是被阿父知道我偷偷出门就惨了。” 狸奴回想起徐宝应对他的态度,稍稍解了气,继而好奇道:“那你刚才又是到哪儿去了?” “去军营。阿父让我随将士们一同操练。” ……徐大将军这也太严格了罢。狸奴咋舌,对他颇有些同情:“可你才几岁?我听说军营里很苦啊。” 徐望朝眉头一挑:“我来年便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当年我表兄就是十三岁独自进京求学的,虽然文武殊途,但早做准备以后才能有机会。” 狸奴咦了一声:“你那位出挑的表兄,不会就是江郎君罢?” “你怎么知道?” “在京门,我认识的人可多呢,”狸奴好不心虚地夸口,又叹气道,“不过有江郎君这样的表兄在前,你还是真的可怜。” 徐崇朝默然,半晌道:“话虽如此,但我心甘情愿。如今世道不太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我来挑大梁呢。” 狸奴心头一动,然而这思绪旋即飘散,犹如云心荡过雁影,倏忽无踪迹。 ———— 承平六年除夕的烟火尚未散去,一道诏令便如平地惊雷,搅乱了大魏十四州的安宁。 天子下诏痛斥庾慎终十条大罪,以琅邪王苏弘景为主帅,以镇北将军徐宝应为前锋,内外戒严,克日出征,平定逆臣。 狸奴跟着成誉出城捉野兔,回来时便听到城里人议论。成誉一字一句读完了城门的告示,扭头对狸奴道:“你阿父又要出征了罢?” 狸奴不由得忧愁,这个庾慎终看起来很有来头的样子。上次去将军府听到“庾昌若”的名字,她还特意问了二叔,据说那个人北伐西征纵横四海,是数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总差不到哪里去罢。 成誉抖了抖腰间的猎物,盘算着回去炖只兔子给他阿兄补一补,可成肃似乎一下子忙碌起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直到出征前才回来道别。 他强打着精神,仍遮不住眼底的疲惫,夜里兄弟三人小酌时,才叹道:“这场仗,对宣武军不利啊。” 成誉皱眉道:“阿兄此话怎讲?” “琅邪王年轻气盛,发了讨伐庾慎终的檄文,也不过是出一口气罢了,”成肃缓缓扣着几案,道,“这些年张灵佑作乱,朝廷折损了许多人马,如今 9. 风起 [] 狸奴满面愁容地进了屋,饶是如今春风骀荡,也吹不散眼底的愁云。 “成娘子这是怎么了?”徐崇朝唤人为她沏了茶汤。家眷都在后院,屋里安静得唯有窗外鸟雀的喳喳声。 “大郎君,我来是为了问问金陵的情况,”狸奴也不绕弯子,紧张地握着杯盏,道,“听说庾慎终当上了丞相,那琅邪王怎么样了?还有,宣武军,徐大将军,我阿父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金陵的战事,外间所知甚少,徐崇朝从军中听到些消息,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对方。屋内落针可闻,茶烟尚绿,丝丝袅袅沁人心脾。 他避开狸奴热切期待的目光,思量半晌,缓缓道:“这件事尚不明朗,还希望小娘子莫要张扬。” “当然!我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狸奴一口应下,焦急地盯着他。 “留守的宣武军中有我阿父旧部,战时一直来回传递着消息,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徐崇朝轻叩着桌案,开口道,“琅邪王,数日前已经遇害了。” 狸奴一惊,手中的茶盏猛然一晃,连溅出的茶汤烫到手背也浑然不觉:“庾慎终……怎么这么狠!” 琅邪王可是天子之弟,庾慎终一介臣子,他怎么敢! “那宣武军怎么样了?” “小娘子莫担心,”徐崇朝向她递来手帕,又道,“听说只有琅邪王的人马同庾慎终在金陵城打了一场,宣武军那边……一直待在青雀洲,根本没有出兵,因此安然无恙。” “那就好……”阿父没危险,狸奴悬着的心也落回肚子里。不过,徐大将军没有出兵?她越想越不对劲,他是天子亲命的前锋啊,这不是单纯的袖手旁观,而是……临阵投敌! 狸奴不可思议地望着徐崇朝。她自幼生长在京门,在宣武军的风气里耳濡目染,知道自古将帅最讲究忠义二字。徐宝应身为朝廷命官,统领一方军队,在关系天子安危和社稷存亡的生死关头,居然毫无预兆地临阵倒戈! 这还是当年在七星山大战贺楼氏而被谢峤将军盛赞为勇冠三军的徐宝应吗?还是不久前面对气焰嚣张的琅邪王也举重若轻毫无半分胆怯的救命恩人吗?宣武军将士向来对天子忠心耿耿,如今莫名其妙地被徐大将军扣上临阵投敌的帽子,还能否如往日一般爱他敬他? 徐崇朝颇有些尴尬,他也没想到阿父会作此决断,让他也自觉脸上无光。他表兄江岚和姊夫赵兹方都是坚决站在琅邪王这边的,没想到连他们都没能说动阿父。 然而他少年老成,其中的门路也猜了个大概:“其实我阿父也是……身不由己。这场仗,他不怕输,反而怕赢。” 狸奴脑海中闪过阿父临行前夜的言语,愈加疑惑道:“打胜仗难道不好吗?” “还真不好说。你可知鸟尽弓藏的道理?说句不该说的话,当年谢峤将军在击退胡虏后隐退,军中传言是受到了先帝猜忌。我阿父说过,为人臣子最忌功高盖主,”徐崇朝轻叹道,“我阿父手握重兵,平定庾慎终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之后呢?琅邪王向来倨傲,我阿父若立了大功,二人该如何共处?” “小祖宗,谁给你的胆在这里妄议军政?”徐家主母钟氏新诊出身孕,本在后宅歇息,听闻前院的动静过来看看,正碰上儿子揣测军情,连忙叮嘱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琅邪王自是金枝玉叶,庾慎终也是高门大族,你阿父草莽出身,能躲过这场灾祸已然是万幸,替人家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可是,事情恐怕不会就这么结束罢。狸奴暗想。 钟氏嘴上这么说,背地里也是忧心忡忡。她虽不懂朝政,却直觉丈夫这么做实在是不妥,这些天日日如坐针毡,偏偏不能在儿子和外人面前显露分毫,于是拉过狸奴的手聊起了家常。 狸奴心不在焉,脑海中早因徐宝应之事掀起滔天巨浪。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徐宝应选择袖手旁观,岂不是帮庾慎终打赢了琅邪王?这样的功劳,难道狠辣如庾慎终,不会心怀忌惮么? 于是临走前,她悄悄问徐崇朝:“徐大将军这次……如何是好?” 徐崇朝默然。解甲归田以求善终的谢峤可是陈郡谢氏的高门华胄,他阿父没有显赫的出身,又遇到了野心勃勃的庾慎终…… 情况怕是不妙。 可现在,说什么又有什么用? “砰砰砰——” 阵阵急促的击门声打破了院里的沉默。徐崇朝眼神一暗,似乎没想到这时节还有人到访,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然而刚一开门,他便彻彻底底愣住了。 “罗三?” 门外一名魁梧军汉气喘吁吁地牵着马,看样子一路奔波许久了。 “罗三——你……你怎么回来了?”钟氏闻声从堂屋出来,见到徐宝应的亲从罗三郎,不觉大惊,“郎君现在怎么样了?你……怎么就你一个人?” “夫人!”罗三跨进门,一口气梗在喉头,连忙招呼家仆关了门,道,“快、快、快收拾!赶紧逃!” 钟氏惊疑不定:“到底怎么回事?” “大事不好了!”罗三郎终于理顺了气,“庾慎终靠不住!将军让我来接主子们跑路!” 原来,庾慎终前脚杀了琅邪王,后脚便夺了徐宝应的兵权,要将他调往别处。徐宝应当然不肯,准备先撤到江北跟女婿赵兹方会合,然后整顿人马杀回金陵。可他前不久刚刚背叛了琅邪王,这次又要背叛庾慎终,手下的军士人心浮动,眼看着都不怎么听令。徐宝应没办法只好跑路,让罗三郎暗地里回京门来,把妻儿老小接上一同去江北。 狸奴听他说完前因后果,绞着衣角心惊不已。没想到庾慎终这么快就向徐大将军下手了,一时间方寸大乱。 她强自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暗道:镇定!如果是阿父面对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 他会怎么办? 狸奴脑海中灵光一现。徐宝应坐拥精兵数万尚且望风而逃,生生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算是逃到江北又能如何?庾慎终连天子的亲兄 10. 星陨 [] 罗三郎望了望天色,皱眉道:“大郎君,将军说今晚——” 徐崇朝抬手止住他道:“等一晚,明日再走,阿父不会怪我的。” 钟氏长叹一声,由他去了。 徐崇朝瞥见狸奴还在,不由得一愣,碰碰她袖子道:“天不早,回去罢。你阿母该担心了。” “这里怎么办?” 徐崇朝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这么多人呢,彼此也有个照应。” “那我明日再来。” “不必了,”徐崇朝顿了顿,低头道,“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城,小娘子且好生歇息着,待到……待到这件事过去,我们后会有期。” “那……后会有期。”狸奴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倚门回首,朝他和徐娴娘挥挥手。 从窗格中凌乱透进来的光束,将榻上身影分割成散漫碎片,总让她心口沉闷不已。 这天夜里起了大雾,狸奴清早推开门,眼前白茫茫一片,潮润的空气刺激得喉咙发痒。她凭以往出城樵采的经验判断,这样的天气,城门是不会开的。既如此,徐家人应该还在将军府。 狸奴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又溜到了将军府,直接绕到后宅附近翻墙,一落脚便听到隐隐有悲戚之声传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然而她一步步走过朦胧的满园青翠,只觉得脊背发凉。 老夫人夜里心悸,已经殁了。 狸奴呆呆地望着曾经瘦削单薄的老妇,灰白的面色,僵硬的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 怎么……说走就走了? 昨日,不,几个时辰前,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吗? 她鼻头一阵酸涩,不知是为这一面之缘的老夫人,还是为胸口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陌生。 徐崇朝见到她,枯槁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讶异。 狸奴连忙解释道:“我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是时候盖棺了。”钟氏眼下青黑,一脸疲惫,招呼着寥寥无几的家仆处理后事。一家人准备出逃的阵仗太大,府中的仆役得了风声便作鸟兽散,人手稀缺处处掣肘,一伙人张罗了半宿,才连夜买来了棺材。 事态紧急,也只能草草了事。灵柩停放在前堂,至于剩下的事情,钟氏只能拿些银钱来吩咐手下人去做了。 与此同时,出城的马车也已停到后门。一行人不敢大摇大摆地用将军府的车驾,这几辆车上半旧的灰油布已有些泛白,看上去普普通通,对刻意掩饰身份的这行人来说最合适不过。 “可是夫人,外面大雾,城门还没有开。”罗三出门打探了一番,无奈地回来了。 钟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耽误下去,庾慎终就快追杀过来了!” 徐崇朝皱眉道:“罗三,有什么符信可以让守城士兵开门吗?” “有是有,可必须是镇北将军或者丹徒县令的符信。” 镇北将军徐宝应如今远在青雀洲,而丹徒县令……不就是西河宋氏的宋荫甲? 狸奴在险些被宋光甲抓去做奴婢之后,格外留意西河宋氏的消息。原来这宋氏不仅富甲一方,在丹徒官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宋荫甲就是宋光甲的兄长。 她不由得发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凶神恶煞如宋光甲,他兄长又能靠谱到哪儿去? 果然,徐崇朝也摇摇头:“那宋县令并非宣武军人士,未必与我阿父一条心,若是从中作梗便麻烦了。” 众人一筹莫展,只得先行上了车,到城门口苦苦等待。 京门商旅往来繁华,被大雾困在城里的商队早就排出了长队。徐府几辆车混在其中也不显眼。 等待的时间最为漫长,狸奴还跟在一行人后面,晨雾打湿了衣摆,浓重水汽压得人透不过气。 徐娴娘紧张得小脸煞白,徐崇朝安慰道:“待会儿出了城,四五个时辰便能到青雀洲与阿父会合,晚间已经在江北了。别担心。” 说话间人群开始松动,原来是城门打开了。马车缓缓驶动,徐崇朝探出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道旁狸奴道:“出来这么久,赶快回家罢。” 狸奴望着迷蒙日光中的少年,那笑意未达眼底,青涩的面庞浸染着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厚重的思虑。她仰着头想要笑,却只觉眼眶湿热。 徐崇朝向她挥挥手:“后会有期。” “郎君保重。”狸奴奋力挥挥手。 罗三郎扬鞭吆喝,车轮辘辘起行。那一行小小的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渐行渐远,义无反顾地朝着无尽远方疾驰而去。 ———— 一连下了几场雨,京门内外天潮潮地湿湿,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水汽。将军府的桃花败了,反倒是恣意舒展的枝叶挂着湿漉漉的水珠,一派青翠可人的样子。 老夫人的棺材隔日便悄无声息地匆匆下葬了,多事之秋,也顾不得礼节。操办这事的是将军府的老家奴,纵是人去楼空门庭冷落,也一如既往地按照钟氏嘱托处理后事。 连日阴雨虽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他正在后园给花树除草,忽然听到石子落地的咕咚声。循声望去,一个藕粉色布襦袴裙的小娘子坐在墙头,正呆呆地朝这边张望。 “老伯,将军府的人都走光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老家奴哈哈一笑,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沧桑的褶子:“老奴三十年前便在这里,见惯了这府中的人家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如今不过是又一个轮回,为什么不等在这里?” 狸奴疑惑道:“这里住过很多人吗?” 在她并不厚重的印象里,只有那位春风得意的徐大将军。 “可不是么……”老家奴浑浊的眸子里涌动着深邃的回忆,他掰着瘦骨嶙峋的指头道,“二三十年前谢将军在此地开府,老奴可是第一波进到府中伺候主子的人。谢将军之后来了位苏将军,苏将军之后来了位崔将军。如今的这位徐将军,才在府中住了五年呐!” 狸奴望着园中森然蓊郁的树木和远处檐牙高啄的屋舍,原来它们已经 11. 习武 [] “欺人太甚!”待进屋关好了门,成肃皱紧了眉头狠狠地啐道,“庾慎终太不是个东西了!徐将军之前做的事虽然不体面,但人都自杀了,还能怎么样?” 狸奴连忙给他沏了茶,成誉便问道:“他又做了什么事?” 成肃顺了顺气,恨恨道:“那个人的心比针眼还小、比乌鸦还黑!好好的棺椁停在将军府,他愣是派人来拉到了大街上,劈烂了棺材,还砍下了人头!” 狸奴本竖着耳朵在一旁听着,闻言险些呕出来,骇然道:“真的吗?!” 成肃瞥她一眼,道:“徐将军的尸首,现在还在太阳底下晒着呢!” 狸奴背后一阵恶寒。徐宝应与庾慎终半点私仇也无!况且他的投降,还为后者入主金陵铺平了道路。 是啊,人都已经被逼死了,竟然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这不但是侮辱了徐宝应最后的颜面,更是狠狠抽了宣武军上下一耳光! 心胸狭窄如此,心狠手辣如此,宣武军还会有宁日吗?朝廷还会有宁日吗? ———— 是夜,狸奴辗转反侧,听得阿父那边传来披衣起身的声音,不一会儿,又传来屋门开合的吱呀声。 她索性蹑手蹑脚地起身到门外,只见黯淡的月光下,成肃正拄着刀坐在石阶上,身旁放着一壶酒,凝重的侧影如同山石,在凉如水的夜色里独自沉寂。 狸奴闷闷地坐到他身旁:“阿父在想徐大将军的事情吗?” 成肃已没有白日里那样失态,轻叹一声,面色复杂地望着她。 狸奴这几天得不到徐家人的消息,一直忧心忡忡。 “他不是说去江北吗?怎么就自杀了?大郎君、三娘子,还有其他人怎么样了?”月光映着狸奴苍白的小脸,流露出这个年纪少有的悲凉。 成肃胸中郁郁,无人可与恳谈,索性将心事吐露给女儿。 “当时宣武军人心涣散,难以久留,所以徐将军派罗三郎回来接家人,然后一起去江北。他们约定的是次日午时,可过了好久,罗三郎也没有回去,”成肃缓缓道,“徐将军以为计划暴露,庾慎终已对家人下手,便心灰意冷,刎颈自裁。徐家人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只好仓促渡江了。” “然后呢?庾慎终有没有抓到他们?” “应该还没有。徐家人渡江之后,赵郎君也跟他们弃官而逃了,”成肃望着阴霾的月色,沉沉道,“逃了好。天下之大,岂止江南一隅?三齐有独孤氏,中原有慕容氏,关中有宇文氏,庾慎终再神通广大,也不能令北方霸主俯首称臣。” 千里之外的四方霸主,仿佛在海雾中影影绰绰的航船,与江南隔着可望不可及的距离。狸奴一阵惘然,喃喃道:“所以,他就要拿徐大将军的尸首泄愤吗?” “他连琅邪王都敢杀,我早该想到会有这般阴损手段,”成肃微醺,以手指天道,“徐将军只担心琅邪王容不下他,一步错、步步错,如今的局面实在是……连宣武军都前途未卜。” 暮春的微风吹动了狸奴的衣衫,一阵难言的落寞涌上心头,掺杂着呢喃的碎语飘荡在静谧的夜里。 “阿父,我跟你一同去军营操练罢。” 成肃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话?” “之前徐家人出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狸奴垂首道,“现在庾慎终越来越过分,我好恨自己没什么本领,什么事也做不了。我要长大变强,将来保护好这个家!” “哦?”成肃讶然,“女儿家何必如此?家中还有阿父和两位阿叔在呢。” “但我不能袖手旁观。徐大将军对我们有恩,我一定要为打倒庾慎终做些什么。” 成肃依旧当她说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狸奴忿忿道:“凭什么你们可以,我就不可以?” 成肃凄然一笑:“你年纪小、体格弱,怎么能跟我们比?” “谁生下来不是一小只?再说我可不小了!”狸奴站起身来,比划着自己比同龄人高挑的身姿,争辩道,“而且我的箭术可是连江郎君都称赞呢,这一年又跟着三叔练习了不少。阿父,我很快就能长大变强的。” 成肃还是摇头:“这些年虽对你放纵些,可狸奴,你毕竟一个女儿家。小时候玩够了也该收收心。” 狸奴大气:“女儿家又怎么了?桃符和铜铃倒是男儿郎,他们能做什么?” 成肃不为所动:“不行,你老实待在家里,帮衬着一家老小就是了。” 夜间风凉,狸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扭头便回屋了。她依旧不甘心,次日成肃去军营前又缠着他。 成肃这次的态度出奇强硬,嘱咐成誉道:“三郎,看好她,如今不安定,可别再闯祸。” 成誉一口应下,拉住了狸奴。 狸奴今日特地穿了一身黑衣,就像宣武军的玄甲军服。她将如墨的长发高高挽起,学着阿父的样子打了个结,用一根木簪牢牢固定住。 她从小在太阳底下摸爬滚打,肤色本就不如闺中女子白皙,若敛起眉眼弯弯的笑容,目光便将成肃般的冷静深沉学得三分,乍一看只当是眉清目秀的小郎君而已。 “狸奴当真想上战场?”成誉目送成肃走远,才问道。 “那当然!”狸奴皱眉望着他,“我眼睁睁看着徐家遭了难,却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能杀敌立功做将军,将来就能保护其他人了!” “做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啊……”成誉苦涩地笑笑,轻叹道,“不过你若真有心,我反倒是可以帮忙。” “真的吗?”狸奴半信半疑。 “但我有条件,”成誉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当兵可是件体力活,你虽然比寻常女娃强壮些,但终究体格瘦弱。今日午时前,若能绕着京门城跑三圈,我就替你想办法。” 狸奴愕然:“这是什么道理!我入军营是为了学武艺,跑步谁不会?” 成誉负手而立,英挺的面容不为所动:“听不听,随便你。” 狸奴望着他平静的目光,忽然感觉这三 12. 金陵 [] 在成之染的记忆里,承平六年的夏天格外漫长。 徐宝应的尸身还在大街上腐烂发臭任鸟雀啄食,新任命的镇北将军庾慎行已住进将军府统领宣武军。暗潮涌动之际,丞相庾慎终却特意将一名姿容艳丽的少艾送给成肃。 成肃收下时谦卑恭敬,说着感恩戴德的场面话,与那来使谈笑风生,在狸奴听来恍如槐树枝叶间蜂虿嗡嗡不断。 她无比讨厌这个灼灼如桃花的容楚楚,许是因为她是来自庾慎终的赏赐,又许是因为阿父似乎对这女子另眼相看。 柳氏自从去年冬天开始身子便不太利落,不知是不是这女子进门的缘故,竟咳得越发厉害。温氏劝她放宽心,安心做她的主母。柳氏只埋头做她的针线,顺从地应着。 温氏见到容楚楚,心里也不舒坦。这两年她没少替成誉打探合适的人家,可他年近三十了还死活不成亲,至今孤零零一个人。成肃倒是艳福不浅,可就算出息了又怎样,还不是没把兄弟们拉扯起来?她趁机叮咛了少子一番,但成誉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每日带着狸奴早出晚归,暗中去军营里操练,竟一时瞒过了军务繁忙的成肃。 ———— 因着一度销声匿迹的海寇张灵佑卷土重来,庾慎终一道军令发到京门,命成肃率兵征讨。等到他群燕南飞之时凯旋,虽一眼便看出狸奴矫健了许多,却并没有心思细究。 此时的军中暗流涌动,一大批宣武宿将被庾慎终清算,其中大都是徐宝应的旧部。 宣武军上下人人自危,不少素有名望的将军渡江出逃,一时间人心惶惶。 见成肃满腹忧虑,成誉便劝道:“庾慎终力图掌控宣武军,所针对的是当年谢峤将军的手下。阿兄与谢氏无瓜葛,又骁勇善战,他拉拢阿兄还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对阿兄下手?” 成肃半晌不语,突然道:“高将军向庾慎终请辞了。” 他的老上官高孝先与徐宝应同为谢峤当年旧部,自从徐宝应自杀,便一直忧心忡忡,如今索性主动请辞,领了一个空头刺史的闲职。 “此举不妥,”成誉摇头道,“将军失了兵权,便如猛虎拔掉了利齿,其后还不是任人摆布?” 成肃皱紧了眉头,长叹一声。 承平七年春,张灵佑复寇三吴。狸奴对阿父频繁的出征已经习惯了,扶着身子见好的母亲到城外送行。去岁容楚楚诞下一子,柳氏提醒道:“容氏那孩子,郎君还不曾取名呢。” 成肃高踞马上,望着身后连绵不绝的黑衣玄甲,道:“愿此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便唤他‘襄远’罢。” 襄远本就不足月,身子弱得很,可偏偏容楚楚自生产后便神智错乱,温氏生怕她把孩子磕了碰了,一咬牙请了个乳母。家里的小院愈加热闹,狸奴被孩子们闹得心烦,得了空便跟着成誉往军营跑。 教她武艺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唤作沈星桥,面容清俊,神情冷淡,本领高强是真的,可下手也丝毫不留情。 起初狸奴挨了打,嚷嚷着要向江岚告状。沈星桥却满不在乎,一副爱学不学爱练不练的样子,让狸奴火大。 可若是这么快就畏缩也太没面子,她咬咬牙,卯着劲跟沈星桥杠上了。时间一长便发现,其实对方已经手下留情,潜移默化之间教给她见招拆招。 狸奴渐渐发觉自己大有长进,心里便舒坦了许多,黑着脸跟这个人练下去了。 沈星桥不知道狸奴的身份,可女扮男装入军营终究是罕见,便也稍微留了心。这女郎虽嘴上抱怨连天,但摔倒了便麻溜地爬起来,反倒是傲气得很。 假以时日,能成大器。 沈星桥坐在矮墙下避风,狸奴刚与他比试完,正气鼓鼓地拿树杈在地上画小人。成誉匆匆走过来,朝沈星桥点头示意,又对狸奴道:“别玩了,快收拾回家。” “怎么了?”狸奴疑惑地抬头,见成誉神情严肃,不由得心头一紧。 “快跟我走就是了,”成誉顾忌着沈星桥在场,并没有明说,待拉着狸奴出了营门,才解释道,“高将军被金陵来的人带走了。高家人找上了江郎君,他直接往金陵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去给他家人送个信。” 狸奴紧张道:“他们为什么抓高将军?他还能回来吗?” “小声点,”成誉瞥她一眼,“大概是庾慎终又想杀鸡儆猴罢。江郎君此去希望渺茫,他说如果事情没有转机,他暂时也不会回京门。此事务必守口如瓶。” 狸奴忙不迭地点点头。 二人来到江岚家,江岚之母徐氏听完前因后果,只连声叹气:“依照庾慎终的性子,高将军只怕是……若我儿也不归,我一家妇孺无依无靠,当如何是好!” 江岚之妻钟氏拧紧了帕子,半晌道:“妾有位叔父在中军将军庾慎言手下做事,如若江郎无消息,妾斗胆请三郎君襄助一二。” 成誉一口应下,问了她叔父的名姓和住址,便与狸奴回家中等待。 江岚果然一去无消息。成誉不知高孝先是死是活,也不知江岚究竟在哪里,只得借着访友的名义,去金陵拜访钟氏族叔钟长统。 温氏半信半疑:“我怎么没听说你在金陵还有朋友?” “是江郎君介绍的。”成誉敷衍道。 狸奴缠着非要去:“反正我在家也没事,阿叔就带上我罢。” 温氏一瞪眼:“你去凑什么热闹!” 成誉生怕狸奴待在家说漏了嘴,连忙替她说话:“狸奴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金陵呢,这一次就当是开开眼。” ———— 这一去,狸奴是真的开了眼。 金陵佳丽地,自古帝王州。 正是烟花三月、春莺婉转的时节。行货的驴车把他们捎到东篱门,二人下了车,沿着平直开阔的青石板路进了城。这一带的青溪两岸,大都是王侯贵胄的宅邸。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掩映着千骑拥高牙的富贵人家。 二人沿着河岸缓步而行,望着锦缎般波光粼粼的河面。沿河的民宅鳞次栉比,青瓦白墙如水墨一般。不时有贵游子弟泛舟赏景,在歌女咿 13. 霜娘 [] “你两个外地人不知道,她可是官军营里最下贱的军妓,碰到了可是要倒大霉的!”那摊主避之唯恐不及,“赶紧走,你们都走!别在我这里碍眼!” 狸奴对他说的话似懂非懂,被他吆喝着赶得老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见周围看热闹的指指点点,她狠狠一吼:“都看什么看!” 众人一哄而散。 “好了好了,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成誉挂不住面子,站在树底下无语望天。 那女子不知何时跟过来,也不说话,只向二人深深一福。 狸奴余怒未消,问道:“女郎,他们那样对你,你不生气吗?” 那女子依旧是语气淡淡:“何必为这些事生气。” 狸奴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大为惊奇,换做她自己,早被气死了好罢。她深吸一口气,又将成誉的水囊递给她:“女郎渴了罢?快喝点水罢!” 那女子微微诧异地侧首,以目光询问成誉,成誉抿了抿唇,笑道:“请便。” 那女子神色微动,道:“多谢。不过,奴只是想喝梅子青而已。” 成誉一噎。 梅子青是江南极常见的茶,狸奴不觉得有什么好喝,于是不解道:“梅子青有什么好喝的?” 那女子笑而不语。 成誉不想与她有过多瓜葛,便问道:“女郎这是去哪里?” “东府城。” “东府城?那我们顺路!”狸奴惊喜道,“我们正要去归仁里,不如一起罢!” 成誉恨铁不成钢,只好笑道:“会不会太麻烦女郎了?” “无妨,”那女子道,“举手之劳。” “女郎住在东府城?那里不是相府吗?”路上狸奴疑惑道。 “奴是相府的官奴。” 狸奴脚下一顿,这就是那些人瞧不起她的原因吗? 成誉似是想到什么,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来。 那女子又主动开了口:“二位是从哪里来?” “京门。”狸奴道。 “京门啊……”那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们。 成誉心中一动:“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前些日子丞相府从京门抓了人回来,没多久便死在廷尉诏狱里。”见成誉脚步一顿,那女子反而住了口。 狸奴一惊:“女郎可知道那人的名字?” “奴本不该留心的,可那人偏偏是宣武军的宿将,”那女子眸中晦暗不明,“姓高。” “啊!”狸奴讶然失声,一颗心如坠了千斤砣,直直地往下落。 成誉也皱紧了眉头:“此话当真?” 那女子瞥他一眼:“奴与郎君萍水相逢,断没有欺骗的道理。” 成誉默然。宣武军中姓高的宿将,除了高孝先还能有谁!这么说,他已经遭了毒手。 成誉顿时没了去钟家的心思,思及江岚临走前的话,心中一动。 那女子也止步,问道:“郎君不去归仁里了?” 成誉摇摇头:“算了,我突然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就先不去了。” 那女郎点点头,又向他们一福:“既然如此,奴便先行一步。” “等一下!”狸奴回过神来,问道,“女郎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半晌才回首,道:“我名霜。” 狸奴一愣:“那姓什么呢?” 那女子美目一眨,笑而不言。 春风拂动她厚重的黑纱,狸奴突然发觉那双眼睛竟格外深邃。 成誉拍拍她肩膀:“回去罢。” 狸奴问他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高孝先家人,成誉略一思忖,道:“江郎君一定也知道了,由他来说比较好。” “阿叔知道江郎君在哪里?” “我也只是猜测。” ———— 成肃这一次出征格外漫长。去时春寒料峭,归时秋雨潇潇。意外的是,江岚也随他一同回来了。 “江郎君——”狸奴疑惑不解,正欲开口询问,却被成肃打断。 “高将军的事我也知道了,”成肃轻叹道,“他不会白白牺牲。” 狸奴喉咙紧了紧:“你们会为他报仇吗?” 江岚与成肃对视一眼,道:“当然会,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二人默然。 清秋萧瑟的风雨夜,狸奴被窗外梧桐的沙沙声吵得心烦。 朝廷新册命庾慎终为相国,以十郡之地封其为荆王。大魏立国百年,从未有封异姓王的先例。 然而这一创举并未引其朝野轰动,毕竟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庾慎终向称帝之路迈出的第一步。反而是三齐之地的独孤氏有些许动静,国主独孤灼大张旗鼓地讲武练兵,不过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多久便不了了之了。 湿寒的阴雨一直蔓延到冬天,温氏因腿痛而脾气暴躁,听到天子禅位给庾慎终的消息却迟疑了一瞬,半晌才长长地叹口气。 庾慎终假意推让一番,也就风风光光地即位改元,大赦天下。 成肃暗淡的目光终于明亮起来,仿佛腾空而起的鹰隼,窥伺着蠢蠢欲动的猎物。 ———— 狸奴不知道自己是蹬了被子冻醒,还是被窗外的鸟雀声吵醒,朦朦胧胧间听到外间有不少人在说话。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觉天光已然大亮。 她束起乱蓬蓬的头发,收拾利落了推门一开,一家人正围着成肃七嘴八舌地说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成肃穿着簇新的青色官服,头戴进贤冠,脚踏六合靴,宛如一株劲松巍然挺立,与屋里寒酸的摆设格格不入。 “狸奴吵醒了?本还想让你多睡会儿,”柳氏拉过狸奴道,“快看看你阿父的新官服!去年新任了郡太守,一直没机会试试呢!” 狸奴讶然:“阿父这是要去赴任吗?” 成肃一愣,笑道:“说什么!那郡守不过是挂名而已,今日我要随南平王入京。” 南平王就是庾慎终的堂兄弟庾慎行,如今担任徐州刺史,在从前的镇北将军府住了将近两年了。 “入京做什么?”狸奴问。 成肃面不改色道:“当然是朝见天子。” 听他如此称呼庾慎终,狸奴心里不舒坦,别扭道:“那我也要去看。” 成誉轻笑一声道:“这次是我跟你阿父一起去,还有正经事,狸奴少添乱。”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 14. 揭竿 [] 成誉压低了声音:“小弟这次到临海王帐下,人生地不熟,还要请孟兄多多指教。” 孟元礼道:“贤弟不必担忧。愚兄做青州主簿也有些年头了,在广陵也算站得住脚。临海王只是新官上任,短时间内摸不清门路,这局势对咱们还是有利的。” 江岚点点头:“不过目前咱们人手还差些。就广陵而言,临海王帐下的李劝星也值得争取一下。” 孟元礼皱眉:“他不是李观云的兄弟吗?李观云在那一位面前恭顺得很,怕是不会跟咱们一条心,若是走漏了消息怎么办?” 孟元礼与李观云的过节,江岚隐隐约约有所耳闻,只好晓之以理:“李观云从前跟着陈留阮氏,与那一位结下了梁子。以那人多疑善变的心思,恐怕李观云也不能对他推心置腹罢。况且我看李劝星并非池中物,人又足智多谋,若有他相助,咱们便如虎添翼。” 孟元礼不甘地小声咒骂着。 成肃连忙比了个嘘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江郎所言极是,咱们当下首要任务还是寻找同盟。” 不知何人道:“我知道军中有些可靠的弟兄……” 他们接下来的讨论都压低了声音,狸奴听不真切,只得不甘地从房顶上下来,望着紧闭的屋门发呆。 他们所提到的人和事,她都不清楚,可虽听得云里雾里,但气氛之隐秘和众人之谨慎,让她隐隐生发出山雨欲来的惶恐不安。 小襄远冷不丁从旁边屋里钻出来,磕磕绊绊地正要往众人密谋的屋里跑。 狸奴一把搂住他:“大人们在商量事,小孩子别去捣乱。” 小襄远是冬至生人,算起来今年三岁了,可实际上数月前才满周岁。他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一脸执拗道:“阿父……阿父……” 狸奴捏捏他的脸:“听话,要不然阿姊以后不带你玩了。” 小襄远正茫然地嘟囔着,容楚楚便跟过来了。 狸奴吓了一跳。这容氏有时候又哭又笑的,温氏从不让她出门见客,今日竟一时疏忽,没拦住。 “麒麟,过来,到阿母这里来。”容楚楚蹲下身子,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神采。 小襄远出生时成肃不在家,容楚楚的精神也不太好,温氏便不准她见孩子。容楚楚夜夜哭喊着“麒麟儿”,声音哀婉,令人心酸。柳氏不忍心,向温氏说情,温氏这才松了口,允许奶娘把孩子抱给她看。 容楚楚每次轻呼“麒麟儿”的时候,小襄远总会从襁褓中睁开眼睛,家里人索性把“麒麟”当作小襄远的小字了。 然而虽然默认了,温氏还是心理不平衡。普普通通的人家,叫这么贵气的名字作甚?修远小字铜铃,昭远小字桃符,不都是平易又可亲? 不过狸奴认为,小襄远确实拥有不平易不可亲的资质。他简直如雪娃娃一般,瓷白幼嫩的皮肤吹弹可破,精雕细琢的眉眼更彰显了将来美男子的潜质。 狸奴鉴定后得出结论,像她的生母。 “说什么阿母,可别教坏了孩子!”温氏及时赶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静默,“麒麟记住了,主屋那个才是你阿母。” 长子出息了,温氏也有了大家主母的威严,不知从哪里理清了嫡庶规矩那一套,端起了架子。她从狸奴怀里抱过襄远,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容楚楚还呆呆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狸奴看她神色实在是可怜,于是开口道:“起风了,快点回屋罢!” 容楚楚一动不动。温氏身边的刘婆过来拉她回偏房。她倚门回首,痴痴地盯着狸奴道:“我的麒麟儿托梦了……他的仇,就要报了。”说罢仰首枯笑几声,被刘婆推进了屋里。 ———— 草长莺飞,杨柳拂堤。江南的万物萌动着生机,在明媚春光里肆意滋长。狸奴牵着飞得高高的纸鸢,与邻里的玩伴在街巷间嬉闹。 纯净如水的天幕上,偶尔有归来的鸿雁由此路过,倩影翩跹,在轻纱薄雾般的白云间浮动。 再过几天就是上巳节了,小伙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出城踏青。 狸奴蓦然记起去年也是这个时节,高孝先被杀,她与三叔一同去金陵问询。那时的春色与如今并无二致。 原来高将军已经去世整整一年了。凶手非但没伏法,反而一跃成为了高不可攀的皇帝。 造化弄人。 她自嘲地笑笑,再没有了游乐的心思。反倒是阿父他们,一大早便呼朋唤友,相约着出城游猎去了。 狸奴望望日头,他们今天该不会回来了。 夜里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眠,心烦意乱地披衣起身,不经意间碰倒了桌案上灯盏。轱辘一声,在沉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狸奴?”榻上的柳氏低声道,眼神中一片清明。 “阿母也没睡着吗?”狸奴借着月光,望到母亲脸上难掩的疲惫。 “嗯。”柳氏缓缓坐起身来,默然良久,轻叹一声。 狸奴心头一紧,直觉有事发生。 果然柳氏道:“狸奴,倘若将来有一天,你面前的事业有大功于天下,却有可能引来毁家灭族之难。到那时,该如何选择?” 狸奴迟疑道:“怎么算有大功于天下?” 柳氏略一沉吟道:“匡扶社稷,救民水火。” “我……”我只是一介平民,怎么能掂量出社稷的轻重?狸奴认真答道:“或许要看我身处何等地位。” 柳氏侧首凝望着倾洒在屋门口的月光,缓缓道:“你阿父出城,正是为了这有大功于天下的事业。不仅他,还有你的叔父和舅父。” 狸奴手一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他们,终于行动了吗? ———— 黎明前的京门城仍旧沉睡在黑暗中。 成肃高踞马上,摩挲着冰冷的红缨枪杆,凝望着四周整装待发的百余人。他们个个面色凝重,默不作声地检查着武器和马匹,偶尔的交谈声在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江岚将身上墨绿色的传诏服整理好,深吸一口气,对众人笑道:“天明了,城门已开。出发罢!” 15. 意气 [] 成肃一行入驻刺史府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传令官来报,城门外有人马聚集,正叫嚷着开门。 成肃登城一看,果然是庾慎行手下的文武佐吏,虽只有百余人,可不乏朝廷委任的世家子弟,处理起来确实有些棘手。 为首那人道:“成将军不让我等入城,难不成是想要造反吗?” 成肃厉声道:“宋长史所言差矣!成某非但不是造反,其实是替天子平叛!” 宋光甲怒火冲天地站在城外,气不打一处来。这成肃数年前还是欠钱还不起的穷光蛋,如今竟凭战功一路高升,怎能不令他忿忿不平?可这人终究是个武人,而自己身为军府长史,岂能在气势上输了他? “南平王镇守京门,岂会叛乱?我等要当面向南平王讨说法!”他扫了身后众人一眼,高喊道。 此言一出,城下众人纷纷附和。 “事到如今,宋长史居然还一口一个南平王!不瞒诸位,庾慎行已经伏法,诸君若想看,只能看他的头颅了!” 成肃示意城上军士将与庾慎行的头颅挑起。众人辨识出那血淋淋的一团,登时骇得鸦雀无声。 成肃满腔诚恳道:“诸位!当今天子已由江州刺史从寻阳奉迎回京,密诏我等克期齐发,诛除逆党。今日不但是庾慎行的死期,更是庾慎终的死期!此时到金陵,必定能看到贼首悬于朱雀大航。诸位岂不是大魏之忠臣?如今兵临城下,所欲何为?” “这……”宋光甲刚刚得知城中骚乱,心头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如今亲眼见到庾慎行的头颅,丝毫不再怀疑成肃的话,一时间方寸大乱。随行的人马本就不愿意跟他趟这趟混水,顿时交头接耳打起了退堂鼓。 平心而论,庾慎终不过是沾了他父亲庾昌若的光,他本人还真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当初他登上皇位时,宣武军众人虽心有不甘,却敢怒不敢言。如今他连龙榻都没捂热,又岂会与这些军府属官结下过命的交情?因此成肃眼瞅着军中有头面的人物互相交换着眼神,已是要撤退的架势了。 而这百余人中地位最高的还是为数不多的世家子弟,对他们来说天子是谁都无所谓,何必为了争这没来由的闲气而冒险?于是斗志全无,三五成群地打马回身。 宋光甲没办法,咬牙道:“原来只是个误会,是我莽撞了。既然如此,我等便回去听朝廷的号令,不在此打扰将军了。” 成肃目送着这群人离开,暗中松了一口气。庾慎终还好端端地在金陵当皇帝呢,幸好用庾慎行的头颅唬住了他们,要不然争执起来还真不容易收场。 不过……有宋光甲这个军府长史在,他从宣武军中招引人马确实束手束脚的。 他思忖着回到刺史府坐镇,吩咐部下整顿军队清点人马。这时江北的信使快马加鞭入城,称孟元礼一行顺利击杀了临海王庾慎言,正率领人马渡江而来。 两军在城外会合,士马盛众,军容整肃。 成肃略一迟疑道:“方才庾慎行手下宋光甲率众来城下质问,我诈称庾慎终已死,将他哄骗过去。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若他回过神来,向金陵泄露了消息,恐怕对我军不利。” “将军还顾忌着同僚之谊吗?”江北军中一位样貌俊雅的中年将军笑道,“李某愿替将军解决了这个麻烦!” 他说罢招呼数人打马而去。成肃暗自称奇,他与这李劝星并不相熟,没想到对方竟然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李劝星很快回来,将宋光甲的官帽扔到马前,二人相视一笑,挥鞭直往宣武军大营而去。 ———— 诸将领一日便召集了近两千人,旌旗招展,声势浩大。成肃在众人中最年长,被一致推举为盟主,当下发号施令,整顿人马,明日出征。 江岚引荐的主簿唤作何知己,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的文弱书生,却是倚马千言,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檄文出来,快马加鞭发送到四方郡县。 待人员部署到位,成肃负手在将军府内踱步,疲惫地揉着眉心。 江岚也一脸倦容,犹自宽慰道:“将军,有孟将军驻守京门,我军断无后顾之忧。李将军等人也是身经百战,也不会在京城守卫面前落了下风。明日之战,必胜无疑。” 成肃沉默地点点头,道:“宣武军的将士,我自然有信心。只是想到了前年这个时候,正是庾慎终引兵犯阙之时。倏忽两年,早已物是人非。” 江岚也陷入了沉默,望着被落日余晖染透的天边云霞,喃喃道:“不知道阿蛮他们如今可好……” 成肃心里也没底,徐崇朝年纪尚轻,处世稚嫩,能不能在北国风云间活下来,实在是不可预料。他见江岚为舅氏伤怀,便安慰地拍拍对方肩膀道:“等咱们打赢了庾慎终,他们不就能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但愿如此,”江岚眸中又浮起希冀,“所以……此战必胜。” 众将领当夜便一同歇在了刺史府。 成肃让成誉回家报平安,结果半天敲不开门,正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便见狸奴的小脑袋从墙头上探了出来。 “原来是阿叔,”狸奴长舒了一口气,下来给他开了门,急切道,“我阿父怎么样了?” “安稳得很。”成誉步入堂屋,发现一家人都战战兢兢地围坐在一起,温氏更是面色苍白,让刘婆不停地给她顺气。 早间城里大闹一场,又是兵荒马乱喊打喊杀的,可把老人家吓坏了。她最初以为是海寇作乱,听狸奴回来说庾慎行死了,再联想到自己这旬月以来早出晚归行踪诡秘的两个儿子,就是再迟钝也琢磨过不对劲来了。 柳氏虽也提心吊胆,倒也算镇定,便一五一十地把成肃的打算告诉了她。 温氏半信半疑地问成雍:“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成雍为难地摸摸脑袋:“儿知道一点点……阿兄和阿弟经常在一起商量,儿不知道他们具体的安排,但造反这件事还是清楚的。” “造什么 16. 初战 [] 次日清晨,义军出征。孟元礼留守京门,率领刺史府一行到城外为成肃众人送行。 旌旗猎猎,凉风习习,手中的酒盏似有千斤重。他们只有不足两千人,却是斗志昂扬士气高涨,然而金陵到底是帝都,虽有内应埋伏在城内,攻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望着义军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耳畔还回荡着将士们的豪言壮语,孟元礼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回身便见到道旁有个素袍郎君很眼熟。 那人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谦和的笑容:“孟长史,辛苦了!” 孟元礼细看这眉眼,不是成家二郎君又是谁? “二郎君既然来了,怎不与家里人说说话?”成肃和成誉一同出征,孟元礼刚刚也没看到对方去道别。 成雍感伤道:“大军出征,在下怎好拿离别意来乱人心绪。只替家母看一眼便是了。” “二郎君不必担忧,令兄足智多谋,我军士马精良,此一行定能旗开得胜。” 成雍轻叹道:“但愿如此罢。” 孟元礼邀他到刺史府小叙。成雍正有此意,一直与他聊了大半天,回到家中时正碰到温氏在抱怨:“狸奴一大早又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这一天天的,简直是不想在家里待了……” 成雍起初不以为意,可直到日影西斜,还不见狸奴的影子。 柳氏慌慌张张地敲开他的门,递给他一张拆开的字纸:“我也不识字,二郎看看这写了什么?” 她眼见着成雍神色一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狸奴跟着义军离开了。”成雍皱紧了眉头,“她说会找到我阿兄他们,让家里人不必担心。” 柳氏闻言险些跌坐在地上,好在被桓氏拉了一把。 “她怎能如此胡闹!战场上打打杀杀岂是儿戏!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我……” 成雍也觉得狸奴这次玩得过了火,可大军已经出发这么久,怎么追都追不回来了。他只好勉力安慰着长嫂,寄希望于狸奴吉人天相自求多福。 ———— 是日,义军行至距金陵七十里的野塘,在此收束人马,安营扎寨。 夜中,成肃若干人在主帅营帐中商讨军情。 何知己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副京畿形势图,摆在帐中的烛火下,山川河湖历历在目。 金陵与大魏的其他城邑不同,唯有皇城被包裹在一道道城墙之中,而街市民宅散布于皇城四周,外围堪堪以竹篾扎成的篱墙为界,没什么防御可言。真正对皇城起到拱卫作用的,是依托山川河湖而建的诸多堡垒。 东面有扬州刺史驻地东府城,南面有秦淮河上浮桥朱雀航,西面有临江的石头戍,北面有覆舟山上白石垒,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营垒散落其间。皇城坐落在覆舟山之南,从京门的方向进兵,覆舟山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不过,在那之前…… “今日我军行进顺利,想来是庾贼尚未来得及反应。明日到了江乘地界,估计会遇到金陵派出的人马。”江岚指着图上的“江乘”二字,打量了众人一眼。 “江郎未免高估了庾贼,”李劝星不以为然道,“此人作战保守,未必会主动出击。依我看,他更有可能在覆舟山屯兵,守株待兔。” 江岚摇摇头:“庾贼性格虽怯懦,但手下良将众多,他们绝不会允许义军长驱直入,直接威胁到皇城。特别是那庾慎德……诡计多端,不可小视。” 李劝星正要反驳,便听到成肃道:“无论敌方是攻是守,我军都不能疏忽大意。接下来山林阻隔,道路倾险,还是要加紧防备,做万全之计。” 待众人商议完毕,各自归去,成肃与何知己并肩而出,暗夜无月,唯有火把的亮光在黑暗中燃动,发出劈里啪啦的杂响。 二人正闲聊着,成肃忽而瞥到不远处的军士帐外,有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心头涌起莫名的熟悉感,不由得一愣。 何知己察觉他的迟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互相整理铠甲的兵士,便笑道:“京门多忠义之士,昨日在百姓中募兵,竟得了近千人,着实令何某诧异。” “宣武军驻地,民间习武风气盛,虽是平民,却也比普通郡县兵强健些。” 何知己赞同道:“桓将军治军严格,这新兵由他统领,定能成为讨伐逆贼的利刃。” 桓千秋是成雍之妻桓氏的长辈,素来与成家人亲厚。 成肃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我刚刚看到军士中有格外瘦小的,似乎是身材尚未长成的少年,该不会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投军罢?” “将军放心,昨日所拣择的新兵,均已年满十五。若是身量不足,想来是……发育迟缓。” 成肃没有深思,按照以往行军时养成的习惯,又带着随从亲自巡营去了。 狸奴见人走远了,这才从帐篷后钻出来。一个小兵叫她:“柳元宝,你怎么在这儿?可让我好找!弟兄们在那边分好东西呢!快去看看,去晚了就分没了!” 狸奴应了一声,走过去一看,八九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他们的火长王阿毛。王阿毛生得虎头虎脑的,据说原来在守城门,这次主动加入了义军,被安排到新兵队伍里当了押粮车的小头目。狸奴和那小兵都是今天新加进来的,刚好补了王阿毛手底下的缺。 一见到狸奴,有人哄笑道:“你看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提得起枪举得起刀嘛?” 王阿毛瞥了瞥站着的这俩人,本来都不高,狸奴还要比另一个矮半头,便问道:“多大了?” 狸奴哑着嗓子胡扯道:“十五。” 王阿毛咂咂嘴:“看来是显小。打起精神来,我十五的时候就守城墙了。” “张灵佑打京门那次嘛,”有人应和道,“老大可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 王阿毛面色微红,不过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出。他做作地咳了两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打好这场仗比什么都强!等拿下金陵城,咱们可都是打败庾贼的大功臣,到时候好吃好喝的,也不枉在这荒郊野岭里受冷挨饿了。” 他招手让狸奴靠近些,把一个红绳系的 17. 告捷 [] 狸奴也分在桓千秋一队,这边正跟在王阿毛身后,用尽全力才把旁边刺过来的长枪劈开,震得虎口一阵疼痛。 她力量不足,好在身材瘦小行动敏捷。正闪避腾挪之间,忽听到有人高喊“桓将军!”接着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惊呼,她在余光中瞥见有人挑起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贼首已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阵混乱,她身旁不知谁原本正拼杀着,闻言便迟疑地往后面退了去。越来越多的义军开始退缩,王阿毛暴喝道:“不准退!”然而没有人听他的。 身后又有个枪头对准了狸奴,王阿毛一刀将他挑开,可砍倒了一个又冒出来一个,周围到处都挤满了令人憎恶的暗红军袍。 “不准后退,违令者斩!”一道威严的号令传来。 狸奴被一个面目狰狞的小兵逼得紧,冷不防侧边劈下来一把刀,她躲闪不及,心头一紧。 噗嗤一声。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那持刀的敌兵悄无声息地倒下。枣红马上的成肃长驱直入,带领着另一队人马冲入了垓心。 狸奴也只是稍微一愣神,旋即一刀砍到面前的敌人腹部。那小兵痛苦地捂着腹部倒下了,这一刀虽不能立即致死,可鲜血直流的痛苦却比一刀毙命更为折磨。他怨恨地瞪着这手段阴损的小兵,直瞪得对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狸奴并不是故意的,她个头小,根本砍不到敌人的脖颈,方才生死关头奋力一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望到对方生不如死的目光,又止不住地心生悔意。 然而战场的形势容不得她多想,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她匆匆跟上王阿毛的脚步,冲进了愈加混乱的战局。 成肃被横冲直撞的敌方骑兵钩下了马,抵死肉搏之后,被杀不尽的敌兵围困到树下。他一身银甲,头顶红缨,一看便是行伍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敌方将领急于争攻,竟冲上前与他短兵相接。 狸奴眼看着父亲冲进重围,不知战况如何,正火急火燎间,恰逢不远处一名骑兵落马,她趁人不备,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翻身上马,见缝插针地往垓心闯。好不容易挤到了义军的地界,却不见成肃的身影。 她大呼:“成将军在哪儿?” 众人早不知天南地北,狸奴问不出什么,打马朝四周张望,蓦然望到树下重围之中,成肃正与一将军打扮的敌军杀得难解难分。 狸奴挪不动地方干着急,忽然一支利箭擦着耳根飞过。原来她高踞马上,竟被敌方弓箭手盯上了。 狸奴后怕之余,福至心灵,取下挂在鞍鞯上的长弓。这长弓比她平日里用的硬许多,狸奴心里没底,但也不敢耽误,弯弓搭箭瞄准了偷袭她的人。 “噌”地一声,那敌兵应弦而倒。 狸奴大概有了准数,又抽出一支箭,紧盯着垓心中的敌方将领。 可是他距离阿父太近了,若是稍有不慎误伤了阿父怎么办……她的手颤抖不已,可眼见着阿父脱力地倚在树干上,那敌将举起了长枪…… 一瞬间耳畔的杀声淡去,数年来勤苦练箭的日夜走马灯般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没什么,如同往常一样便是了…… 狸奴深吸一口气,搭箭,拉弓,放弦—— 司马恭已经猜测到面前这猛将的身份,而对方此刻已接近力竭,杀了他,自己便成为诛杀贼首的大功臣,在皇帝面前再也不必被那个只会拍马屁的宋荫甲压一头了…… 然而脑后风声乍起,疼痛在他扑倒在地后才撕心裂肺地传来。他用尽全力从尘土中睁开眼,画面便定格在那贼首沾满血污的战靴上。 “逆贼已伏诛,人马降者免死!”成肃斩下对方头颅,振臂一呼。周围的义军也纷纷叫嚷。敌兵再无斗志,跑的跑降的降,乱成了一团。 狸奴身后被冷汗浸透。她在阿父难掩惊愕的目光中仓皇下马,又躲到王阿毛身边去了。 战事结束,王阿毛胳膊上受了伤,骂骂咧咧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老子差点没命了知不知道?” 狸奴自知理亏,一边为他止血一边向他道歉,找补道:“擒贼先擒王,我方才射中了那敌将。” 王阿毛一愣:“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是练了许多年弓箭。” 王阿毛还在半信半疑,有几个将军亲从打扮的军士走过来,为首一人道:“小郎君好箭术,成将军有请。” 周围收拾战场的士兵都往这边瞅。王阿毛一抖,推了推狸奴:“找你的?” 狸奴避不开,只好在王阿毛羡慕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跟他们走。 成肃一行正围聚在树下。桓千秋的尸身已经被整理妥帖,他的一众子侄正跪在一旁低声抽泣。 “大郎君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这些捡回一条命的,更应该打起精神,替你阿叔完成未竟的心愿。他手下的兵就交给你了,振作起来好好带。金陵就在前边,等消灭了庾慎终,一定给你阿叔风风光光地下葬。” 成肃叹了一口气,拍拍为首之人的肩膀。 桓不疑红着眼睛抬头,用袖口抹了抹眼泪:“多谢将军。我一定奋勇杀敌,为阿叔报仇!” 成肃点点头,余光瞥到狸奴被带来,一时间喜怒交加,目光也锋利起来。 狸奴见阿父脸上阴云密布,便一声不吭地乖乖跪下。 亲从道:“成将军,射伤司马恭的兵士已带到。” 众人并不知内情,赞许地打量着这小兵。唯独成誉皱紧了眉头,而江岚则一脸意外。 半晌,成肃道:“起来罢。” 李劝星笑道:“这小郎君看起来年轻得很呐,居然有这番本领,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狸奴知他在军中的地位与阿父差不多,便讪讪地笑笑:“将军过誉了。在下奋勇杀敌,只是尽了军士的本分。” 有人质疑道:“太小了,真的满了十五岁?” 何知己轻咳一声,道:“人小本事大,莫非是世代从军的?” 狸奴也不认识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这时成肃发话了:“英雄不问出身。斩杀敌首是大功,这次便调到我 18. 进击 [] 江岚一顿,原本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展开,一双桃花眼里闪动着惊喜:“你怎知可行?” “这时节还是在刮东北风,皇城不是在覆舟山南么,起了火庾慎终该着急了,”狸奴见他若有所思,又补充道,“我三叔说以前有人从北面打金陵就是这么干的,现在应该也差不多罢……” 成誉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岚笑着伸出手,正准备揉揉她的发髻,可转念想到狸奴已经十余岁,似乎不太合适了,于是手下一转,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不错,有将才。” 狸奴为这一句夸赞兴奋了半天,惹得江岚的另一个随从直瞪眼。 那随从看着面生,也不过十六七岁,一张白白嫩嫩的俊俏小脸在军营中格外显眼,除了个头高一点,与狸奴的身形也没什么区别。 狸奴第一眼便觉得这身形对军士而言过于瘦弱了,不明白他怎么成了江岚的随从。另外两个最亲近的随从都生得挺拔,在京门时便与狸奴打过交道,此刻眼观鼻鼻关口,没事人一样倒头睡大觉。 狸奴被那唤作吉祥的少年瞪得不自在,忍不住问道:“你看我作甚?” 叶吉祥不理她,扭头装睡去了。 ———— 义军次日出发前,成肃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大意是鼓舞众人破釜沉舟一鼓作气。 狸奴没想到这“破釜沉舟”是来真的,气喘吁吁地跟着急行军,还忍不住往回看:“就这么把粮草给丢了?如果今天战事有拖延,那岂不是要饿肚子?” 叶吉祥冷哼一声:“你可闭嘴罢,打不下金陵还吃什么饭?” “可如果万一——”狸奴话说了一半,被旁边江岚的亲从碰了一下。 “刚才成将军说过了,咱今天就冲着打进宫去的,”赵小五干咳一声,“你可别扰乱军心啊。” 狸奴扫了一眼,果然众人都是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样子,便自觉噤了声。 如同昨日的安排,义军越过蒋山后,先派一部分人马登上覆舟山插旗布疑兵,不过一个时辰,漫山遍野都是花花绿绿的彩旗招展,甚至还有飘扬着缴获的敌兵旗帜。 成肃从高处眺望,山下敌军正在火急火燎地排兵布阵,细看那旗帜,果然是庾慎德的人马。 李劝星打马上前,问道:“怎么样?” 成肃遥遥一指:“行动紊乱,调兵迟缓,首尾不接,前后失联。看起来庾慎德在军中威望尚浅,手底下的将领还不怎么使唤得动。此战,我军胜算又增一筹。” “哦?”李劝星好奇道,“此话怎讲?” “如今又五分胜算,待风起,便有七分,”成肃一笑,道,“是时候下去了。” 江岚受了成肃委托,派赵小五暗中保护狸奴。他自己也不是弓马娴熟的武将,一直留在军后督战。 杀声顿起,义军照例以骑兵冲阵。狸奴眼看着枣红马冲出去,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成肃一马当先,反倒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直直如楔子一般插入了敌军阵营里。 赵小五激动得满脸通红:“成将军可是宣武军的大英雄,他们都不敢跟他打!” 两军将士已经拼杀在了一起,场面顿时陷入混乱。成肃纵马在敌军阵营里数进数出,将官兵冲散得七零八落。手中长刀落下,鲜血不仅溅脏了他的战袍,还染得枣红马的毛色愈加深沉。有成肃身先士卒,义军的士气极其高涨,无不以一当百,呼声震天。 可敌兵毕竟人多,成肃冲杀一番,还是找不到庾慎德的所在。两军一时间陷入胶着。 江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让传令官吹响号角,命令诸军暂时撤退。待两军稍稍分离,军中大旗翻飞,蓄势已久的火焰兵乘风而动,一路纵火。火借风势,赤红的烈焰沿着官道燃烧起来,滚滚黑烟一直蔓延到皇城。 敌军阵营溃不成军,一时间哭号声叫喊声乱作一团。鼓声大作,义军乘势追击,一举攻占了皇城以北的敌军大营。 成肃与李劝星会合,勒马止步,喊道:“李将军可看到庾慎德?” “不曾,”李劝星摇头道,“恐怕他一见势头不对,早就跑掉了!” 成肃略一沉吟,望着不远处巍峨的皇城,心念急转。 大魏立国百年有余,金陵皇城固若金汤。李劝星估摸着他是想攻城,连忙劝道:“覆舟山西还有官兵把守,我军人马战损,不如休整一番再作打算。” “城外起火,城内必不得安宁,”成誉打马而来,扬鞭南指,道,“兵法有言,一鼓作气,我军士气正盛,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江岚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拉开,道:“不如先原地暂歇,派探马出去看看。” 成肃依他所言,很快便收到了消息。 “报——启禀将军,败军四下奔逃,有一支人马向皇城南去了!” “报——启禀将军,覆舟山西有敌兵万余人,匆忙拔营向石头戍去了!” “报——启禀将军,皇城南有敌兵数千人聚集,动向不明!” 众将紧盯着帐中的金陵形势图,默不作声。 成肃眸中晦暗不明,问道:“江郎,若你是庾慎终,这一仗该怎么打?” 江岚蹙眉道:“皇城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仅凭义军人马很难打下来。庾慎德虽败,可皇城北的兵力依旧不可小觑。我会调覆舟山兵马迎击义军,尽量以数量取胜。如若战败,便婴城固守,慢慢消耗掉义军的士气,然后一举拿下。” 成肃颔首道:“没错,可他把覆舟山的人马调走了。” 李劝星轻笑道:“如此说来,庾贼这是要逃跑。皇城南的人马,是护送他去石头戍登船的罢。” 话音刚落,又有探马来报:“皇城南聚集的敌兵,向石头戍去了!” 众将领俱是一喜,纷纷道:“我等愿意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庾贼!” 成肃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侧首问何知己道:“我军如今人马有多少?” 何知己道:“先前战损了许多兵士,若算上投诚的敌军,总共有两千 19. 看护 [] 众人连忙好言相劝,总算让他安静下来。江岚领着钟长统到营帐里休息,又派人送来了吃食,道:“世叔先歇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钟长统连声叹气,摇摇头。怀中的婴儿又开始哭闹,哭声一阵高过一阵,他手忙脚乱地哄孩子,急得满头大汗。 狸奴忍不住开口:“这孩子是不是饿了?” 钟长统一愣,恍然道:“想来是,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狸奴略一思索,取来一小块干粮用水泡开,捣成糊状,一点一点喂给了婴孩,这才止住了哭声。 江岚无奈道:“世叔若信得过,不如让我这手下先替你照顾这孩子。” 狸奴尚未反应过来,对上钟长统打量的目光,不由得吃惊地望向江岚:“我?” 她下意识要拒绝,钟长统却已开口:“这位小郎君看起来是个仔细人,不像我粗手粗脚的。” 江岚一笑,对狸奴道:“她家中还有几个尚在孩提的兄弟,照料小孩子也不是生手。” 见江岚如此放心,狸奴把推辞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可她忙里忙外地哄孩子,也没时间仔细考虑什么了。 江岚为她安排了单独的营帐,狸奴难得逃离了军士的呼噜声,又隔三岔五被钟家的孩子折腾醒,一夜没怎么合眼,恍惚听到帐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脚步声和说话声也逐渐响起。狸奴寻思着士兵都已经起床了,正疑惑为什么没有人叫醒她,便听到帐外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她迅速穿戴整齐出了营帐,清晨湿润的空气里,喧哗的人声略显恍惚。她晃晃脑袋提了提神,走到江岚的住处,帐篷里没有人,甚至门口也没有守卫。 狸奴愈加疑惑,正准备去成誉的帐子,转头却撞上一人。 “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那人揉了揉肩膀,认出了狸奴,“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叶吉祥。狸奴总算是见到了认识的人,连忙问道:“他们在做什么,一大早这么热闹?” “日头这么高了还叫早?”叶吉祥望了望天,“没人告诉你,我们这就要拔营了?” “拔营?这么快!”狸奴还没来得及震惊,又听他道:“半个时辰内到石头戍,不说了,我还要回去准备呢。” 狸奴不明就地,但生怕被落下,火急火燎地跑回去收拾行李。 “小娘子何必着急?” 狸奴回帐正赶上钟家的孩子哇哇大哭,焦头烂额之际,抬头见沈星桥带着一位妇人走进来。 “这是江郎君请来的奶娘。” 那妇人朝狸奴一福,从她怀中抱过孩子,摇摇晃晃地哄起来。 营帐中哭声渐弱,狸奴抽出身,忍不住向沈星桥埋怨道:“沈郎君,你们要走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本来就收拾得慢,待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沈星桥瞥她一眼,缓缓道:“成将军有令,小娘子暂且留在大营,待金陵局势稳定,便速速回京门。” “什么?”狸奴瞪大了眼睛,“要我留在这里?”她一脸戒备地退后一步:“我才不要回京门!我还要跟你们去追击庾慎终呢!” 沈星桥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小娘子这次跑出来已经让将军动怒,战场上刀枪无眼,接下来的事就不要插手了。” 狸奴知道自己不告而别是理亏,而且家中的阿母必然忧心忡忡,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决定先服软,道:“那便先给家里人报个平安,不过,我还想在金陵多待一阵子。” “才想起来报平安?”沈星桥淡淡道,“成将军早已派人去了。眼下局势还不明朗,金陵也并非安全之地,还是早日回家为上。” 狸奴无语,盯着他那张漠然的脸,问道:“你们待会儿去石头戍做什么?仗都已经打完了,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去?” 这一次沈星桥难得认真回答道:“将军们要与朝臣会面,你去做什么?” 狸奴倒吸一口凉气,眼里迸发出奇异的光芒:“他们要去见那些大官吗?好歹也让我开开眼。” “不错,司徒王平之亲笔所写的拜帖,”沈星桥在帐内坐定,语气中带了一丝嘲讽,“那又如何?这些世家名流,可是在庾慎终得势时争先恐后地表忠心,如今见庾氏大势已去,转头又向宣武军摇尾乞怜。这种人有什么好见的?” 狸奴还是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心中纳闷却也知道他说得在理,只得蔫蔫地不作声,盘算着瞅准时机偷偷溜出去。 清角吹寒,众军拔营。见沈星桥依旧端坐在帐内,狸奴皱了皱眉头:“郎君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沈星桥看破她心思,淡淡道:“奉成将军之命,在此看护小娘子。” 那不就是监视吗! 狸奴气结,在帐内来回走了两圈,道:“帐子里太闷,我出去转一转总没关系罢?” 沈星桥不置可否,见狸奴出了帐,便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阳春三月,天朗气清。狸奴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枯坐良久,突然睁眼道:“沈郎君,我自从醒来还没吃过饭呢。” “沿着这条路直走,到尽头左转,柴房里有锅,应该还剩了一些。” 这处营地原本是庾慎德临时搭建的,虽然比幕天席地的行军营好很多,但各种设施还比较粗糙,狸奴从灶头舀来一碗饭,坐在柴房的门槛上,一边小口小口地吃,一边悄悄四下里打量。 营里空空荡荡的,已经没什么人了。大军主力随着将领们迁去了石头戍,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处理些善后事宜。这里的守备不可谓不松懈,但是……沈星桥的目光虽不在她身上,但她稍有异动便会被注意到。 这可怎么办…… 狸奴吃饱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营地里转悠,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不知道阿父他们与朝廷的会面怎么样了…… ? 狸奴忽然停下了脚步,遥指着南边道:“沈郎君快看!” 沈星桥闻言望去,只见被层层树荫遮蔽的天际,一道黑烟滚滚升起,在一片蓝天白 20. 宗庙 [] 狸奴在皇城脚下狂奔,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而且是一匹黑马。 她早早脱掉了铠甲,一身宣武军的黑衣虽整肃,却处处透露着古怪,惹得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纷纷侧目。 她在路人的目光中心惊胆战,但由于时时刻刻担心被沈星桥抓回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然而…… 狸奴站在街头,四顾茫然,石头戍,到底在哪里? 路过的老汉被她这么一问,他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摆了摆手便匆匆走开了。 狸奴疑窦丛生,又问了几个人都没有回应,心里咯噔一下。她没办法,只得先硬着头皮往前走。惶惶然经过几个路口,人流渐渐稠密起来。狸奴脚下迟疑,就在这短暂的停歇中,她敏锐地感受到人群的骚动。众人行色匆匆,似乎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去。 狸奴连忙将身形隐入人海,也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气,抬头一看,不远处燃烧着一座巨大的柴燎,烟炎张天,饶是这样,四周仍围聚着水泄不通的人群。 “这是在做什么?”狸奴个子小,看不到前边也挤不进去,便随口问旁边踮脚观望的年轻人,那人道:“好像是在烧庾慎终用过的东西,我的天,好端端的木头糟蹋了多可惜!” 宣阳门。 狸奴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这柴堆正架在宣阳门下的御街前,这条路,她上一次到金陵的时候跟三叔一起走过。 于是她沿着御街一路向南,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又看到前边路口人头攒动。各色车马停靠在一座高大巍峨的汉白玉牌坊下,车夫杂役待在荫凉里,众多兵士将路口守得严严实实。看服色,不是宣武军又是谁? “这又是什么地方?”狸奴望着那牌坊上金光闪闪的四字匾额,不明就里,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兀地被一杆长枪拦住。 “挤什么挤?挤也进不去啊,都往后退退,待会儿人都出来了!”守门的士兵吵吵嚷嚷地把人往后推。 一旁队主打扮的人瞥见狸奴的黑衣,啧了一声:“这谁的手下?怎么跑这儿来了?” 狸奴强堆出笑意:“我刚才一不留神掉队了,看到弟兄们都在这儿,就找过来了。” 那队主不置可否,谨慎地打量着她。 狸奴连忙道:“郎君通融则个,让我进去罢!” “想得美!”那队主一敲她脑门,道,“看你在这儿胡言乱语。皇家宗庙,哪能是随便进的?你过来,是不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狸奴被他扼住手腕拉到一旁,哑口无言。坐在荫凉里看热闹的车夫杂役朝这边指指点点,狸奴面薄,只得红着脸一口咬定是掉了队。 这边正争执着,牌坊另一侧却隐隐一阵脚步和人声。那队主登时松开她:“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里边人看见!”随即整顿一番站到了自己的位置。 狸奴趁机钻进人群中,远远地观察这边的动静。 不多时出来一队兵士,让围观的人群腾出一大片空地,旋即众星捧月一般,成肃与一位紫袍金带的中年男子并肩走出。 狸奴生怕被看到,连忙躲到旗杆后面,再偷眼看时,成肃已朗声安抚下众人焦躁的情绪,正痛斥庾慎终冒天下之大不韪,倒行逆施,祸国殃民。 祭祀宗庙不得身着甲胄,但金陵形势尚不稳定,成肃一行还是全副武装,做万全之计。他事先征求了司徒王平之的意见。王平之此前亲手解下天子的玺绶交给庾慎终,正担心义军秋后算账,哪里敢有什么意见。 成肃的甲胄仍旧是上阵杀敌那一套,穿了有些年头了,虽然细心擦拭了血迹,仍不免显出陈旧,特别是站在锦衣玉食的王平之身旁,那丝绸锦绣的厚重紫袍,在日光下彰显着不合时宜的耀眼。 然而这贵重的装饰压不过一旁成肃慷慨陈词的气势。他虽大字不识几个,这一番说辞却是与江岚等人商量过的,力求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即使不能让敌人闻风丧胆,起码也要让那帮占据高位的世族不敢说三道四。 他的话通俗易懂,简短有力,骂完庾慎终又痛惜天子蒙尘,为人臣子必不能坐视不管,宣武军将克日出征,追讨庾氏。朝臣虽折节于庾氏,但仍给予将功补过的机会。至于罪魁祸首庾氏,则严惩不贷,九族同诛。 庾慎终法令细密严苛,金陵百姓不堪其扰,如今驱逐了庾氏,自然是欢呼雀跃。成肃与王平之客气一番,便准备回石头戍。当他上马离去时,随行的兵士早已持枪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狸奴遥望着这份并不属于她的荣耀,心里一时间空空荡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追,拔腿便冲进了人海。 “哎呦小兔崽子小心点!”人群中有人被她踩到脚,狸奴连声抱歉,步伐却一刻不停,挤来挤去陡然被推到了路中央。 她险些扑倒,抬头又差点撞上巨大的车轮,连上面雕刻的连珠菡萏纹都瞧得清清楚楚。 狸奴连忙爬起来,无意间闻到了那垂着璎珞的彩绘车厢流散的淡淡香气。 她一时怔怔,车厢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外面怎么了?” 是少年人的声音,一瞬间让狸奴想到春夜溶溶月色下和煦的微风,仿佛新酿的果醴般沁人心脾。 “回郎君的话,前边人太多,堵住了。”车夫答道。 “那就等一会儿罢,”车厢里传来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像是个中年人,“这几天金陵太乱了,你偏偏要出来。” “阿父,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现在你知道了?” 那道年轻的声音沉默半晌,直到前边的人群疏散,牛车缓缓驶动了都默不作声。狸奴好奇心大盛,悄悄贴着这牛车走,竖起耳朵听里面说话,却迟迟听不到里边的回答。 这些人估摸着是朝中的大臣,听说世家大族出门都离不开牛车的。可我关心这个做什么! 狸奴暗自 21. 主簿 []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狸奴警觉地抓紧了雕花瓷枕,待那人转过画屏,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阿父。 于是这口气还没舒尽,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见她惴惴不安的样子,成肃气笑了:“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狸奴摇摇头,“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没事?”成肃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探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没什么异常,于是道,“几个时辰前,你在堂下昏过去了,看样子是太累了。” “啊?”狸奴暗自埋怨自己不争气,赧然支吾道,“我饿了……” 成肃闻言,走到门前吩咐了几句,又坐回了榻上,似是犹豫了一瞬,道:“我看你确实是累,这几天好好休息。” 狸奴心下一动,问道:“三叔他们什么时候出征啊?”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成肃道,“我看这东府布置还不错,说不定能让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不过你阿母在家里担心得很,过不了几日还得回去跟她做伴。” 狸奴听到“东府”二字,不由得吃惊,但是她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也来不及细想。 “我不想回京门!”她兀地站起来,“我要跟三叔一起去打仗!” 成肃无动于衷道:“这几天还只是刚开始,战场上的厮杀就已经很凶险。西征庾氏,长路漫漫,指不定还有多少杀机。你跟着大军只会拖后腿添麻烦,一旦军中有什么事情,谁还有工夫管你?” “我没有……”狸奴争辩道,“单说这几天,我也没有拖后腿,我……我好歹还射中了一箭!” 成肃回想起那救命的一箭,神色微动,但很快便沉下了脸:“那只是机缘巧合罢了,你看看自己这副身子骨,哪里是能够冲锋陷阵的样子!军中勇士万千,何必要你一个小丫头提枪上阵?” 狸奴一时间委屈,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又听成肃接着道:“你如果在金陵不老实,我立刻把你送回京门。” 话音刚落,一位随从端着餐食进来。在他摆放碗筷时,成肃叮嘱道:“看好她,半步不许离开这屋子。” 那随从连声应下,送成肃出了门,然后仔仔细细地给屋门落了锁。 狸奴气得直拍门:“放我出去,我要去追庾慎终!” 然而门外空荡荡,得不到什么回应。 狸奴起初还妄想三叔来说情,可从傍晚等到黎明,除了有人定时来送饭,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她仿佛被人遗忘在这个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望着雕梁画栋,心中却一片荒芜。 连日来门外越发热闹起来,好像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人路过,狸奴呼天抢地,总没有人理。终于有一天,前来送饭的换了个新面孔,狸奴忍不住再次问道:“外边是谁啊,一天天的这么吵?” “那可都是东府的客人,”那侍卫唤作常宁,是成肃诸多亲从之一,对她很客气,“小娘子还不知道罢,你阿父做大官了——徐州刺史!小娘子以后可有得享福了。” 狸奴一愣,手中的筷子差点掉到地上。徐州刺史?她虽不清楚这官职具体是做什么的,但大魏统共十四州,能做到一州刺史……应该是很大的官罢! “听说朝廷一开始准备给成将军的官职更大呢,”常宁滔滔不绝道,“连琅邪王平之都力主让成将军做扬州刺史,但成将军说什么也不答应,这才退而求其次,担任了徐州刺史。而且他现在又是八州都督,还升了领军将军……” “那我三叔呢?” “小娘子说的是成誉将军罢?他与江岚、孟元礼两位将军,如今都是一郡太守了。李将军与你阿父差不多,也做了青州刺史。等除掉庾慎终,就不愁加官进爵了!” 狸奴听得五味杂陈,既为他们高兴,又为自己如今的处境悲哀。心中一委屈,又差点掉下泪来。 常宁有些慌神:“小娘子,都是大好事,你哭什么?” 狸奴瞥他一眼,索性干嚎起来,无赖道:“他们都风风光光,只有我被关在这破屋子里!我不服!我要见阿父!我要见阿叔!我要见江郎君!” 常宁束手无策,只得拿好话哄着她。狸奴知道他说了不算数,吵闹着要见那些将军们,一时间令人头大。 狸奴正软磨硬泡,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便抽噎着止住了哭声,瞅了那侍卫一眼,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是谁啊?” “小娘子,在下何知己,是你阿父身边的主簿。不知小娘子现下可方便?” 狸奴觉得这声音耳熟,到门口一看,来人一身暗灰儒衫,清癯的脸颊透露着淡淡的慈祥,好像是……常常在阿父身边出谋划策的那个人? 何知己见她一脸泪痕,似是惊讶道:“哟,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常宁连忙解释道:“今日是在下来送饭,说起成将军如今升了官,小娘子就激动起来了……” 何知己会意,呵呵一笑:“这是好事啊,小娘子有哪里不得意?” 狸奴擦了擦脸,狐疑地打量着这人,道:“我哪里都不得意!明明一起来打仗,他们得了官,却把我锁在这里。” 何知己哑然失笑:“小娘子出来,可得到家里人同意了?” “……没有是没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大着呢,”何知己笑道,“小娘子身为女儿家,又小小年纪,何必来掺和行军打仗的事情?这才只是个开头,军中的辛苦,女儿家可受不得!” “谁说的!”狸奴不服气,“我自幼习武,腿脚上的功夫,比舅家儿郎都要强。军中那点苦,旁人吃得,为何我吃不得!” 她一脸决然,亮晶晶的双眼透着倔强的光,让何知己微微心动。他从狸奴身上看到了少年人的力量,这久违的气息让他人到中年的漠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可是成将军不准啊,”何知己玩味地笑笑,“小娘子打算怎 22. 寻阳 [] 京门北临大江,江阔四十里,客船商船络绎不绝,辐辏于渡口。狸奴自幼跟随成誉到江边捕鱼,虽然家底单薄没有自己的渔船,但也常常坐别人家的,因此对于行船并没有什么担心,只不过觉得这楼船大了些,反而比小渔船更稳当。 第一天风平浪静,楼船上如履平地,狸奴兴奋地这跑那跑,摸着还没有怎么使用过的桅杆缆绳啧啧称道。 然而夜里开始起风,接着便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一艘艘楼船如同暗夜中踉跄前行的醉汉,摇晃得厉害。船上许多人东倒西歪,趴在甲板上呕吐不止。 狸奴很不幸地晕船了。她躺在榻上浑身不得劲,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宿,待到风平浪静时,她却低烧不退,一连几天挂着黑眼圈,脚步虚浮,神色恹恹。本就不怎么爱吃军粮,这一回更是难以下咽,几顿下来眼看着就虚脱了。 成誉忧心忡忡地守在榻旁束手无策。昨日路过西府姑孰城,他旁敲侧击,本以为狸奴会要求下船,没想到她咬牙不吭声,甚至连他这三叔好言相劝都不肯松口。 他一时没了辙,恐吓道:“大军再过两日便到寻阳,庾慎终正在那里,薛义安还在帮他招兵买马。你若是还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到时候打起仗来谁管你?” 狸奴身子不爽利,见三叔一脸嫌弃的样子,心头像堵了一团乱麻,委屈得又要掉眼泪,瞥见成誉皱紧了眉头,连忙将泪珠收回来,不情不愿地坐起来,将味同嚼蜡的饭食塞进肚子里,这才有了力气,晚间便可以到甲板上活动活动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楼船划开层层波痕,向着落日尽头行进。狸奴在徐徐江风中长舒一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三五人。 “方才斥候来报,庾慎终在寻阳时,江州刺史薛义安一直为他招兵买马。这次守城的主将,便是薛义安。”江岚将情况禀报给李劝星,后者束手立于舷侧,眉头微皱。 李劝星在金陵晋升为冠军将军,统领江岚和成誉追击庾慎终。一路上沿江州郡听说义军到来,巴不得箪食壶浆夹道相迎,可这位顽固的江州刺史……怎么就死心塌地地为庾慎终效命呢? “寻阳城北临大江,东临湓水,二水交汇的湓口,必定是寻阳守备的重中之重。湓口东北江面上有一片沙洲,名为薜萝洲。叛军也有可能在此地扼守。到时候如何应对,还需好好商量一下。”成誉手持江州形势图,将所述地点一一指给李劝星。 李劝星点了点头:“幸好有这份舆图。当初何郎君刚到金陵,便忙着收集内府档案图录,原来早有这一番计较。” 江岚笑道:“毕竟我等都不曾西上,局势如何,还得多一些参照才是。” 李劝星问道:“敌军兵力几何?” “应不满万人,”成誉道,“庾慎终带来的船只不多,大部分水军都是薛义安的手下。” “先前虽在金陵招募了不少人吗,如今我军也不过五千而已,”李劝星叹道,“随机应变罢。”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江风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水汽。狸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用力扎紧了盔甲。 成誉一边督促士兵赶快收拾,一边叮嘱狸奴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船队驶过一处拗口,敌兵的楼船便渐次进入视野。薛义安在江州数年,整顿水军颇有一番成效,一眼望上去旌旗招展军容整肃,乌压压地铺展在宽阔的江面上。 李劝星抬手,旗舰听令放缓了速度。 狸奴从成誉身后探出了脑袋,极目瞭望远处的敌船,最中间一艘雄伟富丽的大船格外引人注目,船上的羽仪旗帜繁复,高高的旗杆上挂着醒目的“薛”字,毫不掩饰地透露出船上将领不同寻常的身份。 狸奴忍不住把他指给成誉看。 成誉与江岚对视一眼,道:“看规制,应当是总舵。” “薛义安亲自出马了?”江岚若有所思,道。 大大咧咧地把名号亮出来,这不是讨打吗?李劝星摇头道:“薛义安不至于如此招摇,他肯定不在中间这艘船上。” 成誉犹在思考破敌之策,狸奴却喊道:“那更应该赶紧把这艘船打下来。” “说什么傻话,”李劝星皱了皱眉头,“薛义安不在船上,打下来又有什么用?” “破敌之法不必在擒王,”江岚领会了狸奴的意思,缓缓道,“如今敌众我寡,硬碰硬恐怕占不到上风。既然薛义安不在这船上,其中防守必定薄弱,若我军派精兵攻击,一定能拿下。攻破了敌军的旗舰,必使其军心打乱,而助长了我军气势,如此一来,岂不是多了几分胜算?” 狸奴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主意!”成誉点点头,主动向李劝星请战。于是楼船竞发,掩护成誉一支船队直冲敌军旗舰。 果然,那艘船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外表花里胡哨,守备兵力却薄弱得不堪一击。义军没费多大功夫便搭上了舢板,成誉身先士卒,砍翻上前阻拦的几名敌军,纵身一跃便跳上了旗舰。 狸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士兵跳到敌船上,忍住不去看脚下滔滔江水,咬牙腾挪一番也滚到了船舷边。 船上的敌兵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但四周的敌船仍在与义军激烈地厮杀。先打下旗舰就是为了擒贼先擒王的效果啊!不让敌军知道怎么行? 她急中生智,大喊道:“薛义安已经被抓了!” 成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也高声呼喊起来。一时间人声哗然。 叛军见旗舰的“薛”字大旗兀然被砍倒,群龙无首,斗志尽失,无心恋战。义军也误以为然,更加卖力地冲锋陷阵。 这一战义军大获全胜,还活捉了不少叛军将领,但不见薛义安的踪影。 李劝星细细拷问,才知道早在二十日前,庾慎终便挟持着帝后离开了寻阳。寻阳城内防守空虚,义军自湓口登陆,没遭遇 23. 恶战 [] 好在天遂人愿。 重五次日,天便放晴。乌云尽散,天明如镜。 义军借此机会出发,数日间江风阵阵,甚是爽利,可风向不定,有时乘风破浪,有时却逆风前行。 许是连日来阴雨浸润的缘故,从寻阳前往巴陵的水路沿岸,到处是蓊蓊郁郁的山林,狸奴隔着老远都能看到枝叶间青翠欲滴的色泽。 日上三竿之时,烈日下无一丝云翳。她正趴在舷边瞭望山水,忽听得哨兵高呼:“前方有敌情!” 军中大惊,狸奴连忙整顿好铠甲兵器,回到船舱中去找成誉。 李劝星一行从舱中快步走出,站到船头极目瞭望,问道:“敌情如何?” “敌船数量非常多!”哨兵喊话道,“乌压压一片,能看到的约莫有二百艘。前方是晼晚洲,遮住了后方的船只,其后看不出还有多少!” 众人心头一紧,义军全军也不过百余艘,看对方这阵仗,来者不善啊…… “列阵!”李劝星发令,望着地平线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攥紧了拳头。 低沉的号角吹起,船只劈波斩浪,调转风帆,凭借风势有条不紊地变换着队形。对方的船队渐渐显露出全貌,飘扬的黑色大旗格外引人注目。 狸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随之而来的是莫名其妙的兴奋感:“旗子上写的是‘庾’!来的是庾慎终吗?” 成誉望到敌军的银甲黑衫,皱眉不语。这一身装扮,是庾慎终嫡系人马。李劝星紧盯着渐次逼近的敌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刀柄。 将士中隐隐一阵骚动,孟元赋道:“我军不满万人,而对方战士数万。众寡悬殊,不如退回寻阳城。” 见他起了这个头,有不少将领纷纷赞同,恳请李劝星顾全大局,保存实力。 李劝星以询问的目光扫向成誉,成誉厉声道:“将军万万不可!如今敌我本就众寡悬殊,如果我军因此心生怯意,即便是火速撤退,也会被叛军乘势追击,兵败如流水,就算到了寻阳,又怎么能守得住城池!” 江岚点点头,赞同道:“庾慎终一路从金陵西逃,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胆小如鼠,外强中干。自从两军对阵,我军一直大获全胜,宣武军之名足以让对方闻风丧胆。兵在精而不在多,此战我军未必没有获胜的机会。” 话虽如此,众人面面相觑,心中还是不踏实。李劝星沉吟半晌,还是拿不定主意。 眼见对方的船队越来越逼近,成誉按捺不住道:“既然将军不放心,在下便做这个先锋,为将军拔得头筹!” 江岚道:“在下愿与三郎君一道!” 二人各自搭乘舢板回到所率的船队,紧锣密鼓地发令出击。 狸奴老老实实地跟在成誉身后,担忧道:“我还想放一把火,但现在我们在下风,这可怎么办?” “你就知道放火!”成誉瞥她一眼,道,“行军打仗,除了机谋,更多的还是硬碰硬死磕。”他的目光移到旗舰,方才围聚的一群人都散开了。 李劝星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抬手命众军全速前进。 “太好了!”狸奴松了一口气,“至少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但注定是苦战,”成誉眸中晦暗不明,发号施令的间隙,问道,“若我命你回到船舱,你可愿意?” “我不愿!”狸奴抓紧了手里的弓箭,一脸倔强。 “那好,待在船上,千万别离开!” 楼船冲入敌阵,敌船纷纷避让,一时间箭落如雨。狸奴扒着舷窗,听着成誉号令,瞄准机会向敌船放箭。 杀声阵阵,天地无光。她在一片混乱中四下观望,几经斟酌,瞄准了不远处一艘船的旗兵。 利箭应弦而发,射中那旗兵肩膀,他浑身一抖,便缩在围栏下不肯出来了。 没了旗兵的指引,四下的船只陷入了各自为战的混乱。成誉指挥着楼船冲锋陷阵,在敌营中几进几出,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一整天。 狸奴早已双臂酸痛,颤颤巍巍地握着长弓,另一只手却怎么也拉不开弦。 成誉在甲板上东奔西跑,见状扔给她一把长刀:“现在局势胶着,万一有敌兵上船来,先藏好,务必保护好自己。” 狸奴接过刀,望了望船上的风帆:“转风向了!” 成誉心中一动,在江上寻找李劝星的旗舰。果然,旗舰有号令:退出战线! 这是要放火的架势了。 成誉且战且退,无奈过于深入敌军后方,还没等撤退到两军交界处,大火就已经烧起来。 这艘船小心翼翼地绕开着火的船只,不料后方又有敌船追上来。成誉下令调转船头,与敌船混战起来。 日薄西山,天色昏沉。空气中漂浮着呛人的烟灰,视野中尽是燃烧的烈焰,船上的敌兵争先恐后地往江里跳。 成誉指挥着船队冲向一艘规格颇高的楼船,陡然迫近让对方一阵混乱。他猜测了这极有可能是庾慎终所在,便身先士卒,攀着铁索爬到敌船上厮杀起来。 原来这艘船上许多人跟上去,守备顿时显得空旷了。狸奴自认为爬到另一艘船上着实困难,便老老实实地站在船舷边射箭,掩护着其他士兵登船。 她正用着力,耳畔却传来叫嚷声,原来不远处一艘起火的敌船直冲冲撞过来。狸奴这艘船连忙转舵,便与成誉所在的敌船拉远了。 没想到那敌船穷追不舍,堪堪一个急转弯撞上来。 船尾兀然传来沉闷的碰撞声。轰然一声巨响,强大的冲击力震得船只左摇右晃,朝着一侧缓缓倾倒下去。 烈焰张天,夜色阴沉,江面上一半明亮如白昼,一半黑暗如海底。 狸奴一下子甩到船舷边,多亏了四周的护栏才没摔下去,抬头见风帆早已熊熊燃烧。 船上的副官喊道:“坚守阵地,各就各位!” 那撞上来的敌船上竟还有不少人,红了眼似的沿着两船相近处往这边冲。义军留守的力量单薄,一时间没拦住, 24. 庾氏 [] 狸奴心头大震,四下张望竟无处可藏,恰好船舷边有若干阵亡兵士的尸体,她捏着鼻子钻进空隙里,偷偷往外看。 两个敌兵模样的人从船舱中偷偷摸摸地溜出来。 “外面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人道。 “不太好,主舰的旗帜已经更换,看来是失守了,”又有人道,“按照原计划,把这船烧了,咱们赶紧撤退!” “这船已经沉了,他们不会再过来……” “少废话,粮草可都在这里,不能便宜了他们!” 那人说着又返回舱内,不一会儿又出来,背后滚滚浓烟从舱中涌出。 见这两人顺着船头的绳索下了船,狸奴懊恼得一跺脚。粮草被他们烧了,这船又待不下去了,可是就这么贸然离开,岂不是太危险了…… 她扒拉下阵亡敌兵的铠甲,比她刚才那一身轻不了多少,她犹豫一番,到底还是穿上了。这一次她沿着绳索滑下去,抓住了一根圆木,这才勉强抵消了铠甲的重量,可以在水面上慢慢游动。 她不知道成誉在哪里,也不知道身处何地,便摸黑在战场边缘游走,不多时便筋疲力尽,直感觉身子往下坠。不行,得尽快找艘船上去! 仿佛听到她内心的呼唤一半,正有一艘中等规格的船只从对面驶来。狸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大声呼救。那船只却不停留,只垂下一根绳索,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狸奴大喜,紧赶慢赶抓住了绳索,忙不迭地往上爬,她手臂酸痛,浑身无力,拼着最后一口气攀到船舷上,一头便栽到了甲板上,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主上仁慈,对这无名小卒也施以援手……”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这么个瘦弱的小兵,救上来又有什么用!” “将军慎言……” 起初还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恍惚中似乎被拖到了什么明亮的地方,四周顿时透露出一股诡谲的安静。 阵阵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她身前止步。 狸奴也不知哪来的直觉,背后一下子汗毛倒竖,争气地睁开了眼。 面前人身材高大,一身华丽的黑金铠甲,明亮得能看清甲片上倒映的火光。 狸奴不认识这人,但觉得来者不善,只偷偷打量一眼便垂下了目光。 那人扫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令人警觉的威严:“一番鏖战尚能保全性命,小郎君必然不简单。” 狸奴语塞,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又问道:“多大了?” “十五了。”狸奴故作老实地答道。 “是谁的部下?” 狸奴知道他问的是将领,隐隐觉得不对劲,便含糊道:“王阿毛。” “呵呵,”那人竟笑了,“是你的伍长?” 狸奴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那人不再询问,感慨道:“跟着寡人,受苦了。” ??? 寡人……是哪个?! 狸奴震惊得一动不敢动,只傻乎乎地笑着,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还能是哪个! 有人给她拿来干净的衣服,她也老老实实地换上了,但是心中始终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她——居然上了庾慎终的贼船?! 现在跳下去,还来得及吗? 船行渐远,回望烟火缭绕的战场,仿佛是一场梦。 庾慎终败逃,这一仗是义军得胜了,他们大概会欢欣鼓舞地庆祝罢?可是,三叔找不到她,会不会认为她已经死了?他一定会为她伤心的……还有江郎君,手臂上的五彩绳结还在,这是他亲手系上去的,他会不会也伤心呢? 狸奴跟兵士们挤在船舱上,辗转反侧不成眠,一下没忍住,便悄悄抽咽起来。 “哭什么!”旁边的大汉睨她一眼,脸上的横肉一颤,“别这么丧气,被林郎君听到了,当心他把你扔下去喂鱼!” 狸奴被吓得一噎,张口欲问林郎君是哪个,蓦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便默不作声。 没成想那大汉竟是个话痨,看狸奴面生,又问她是怎么上船来的。 狸奴谨慎道:“我之前落水,恰好看到主上这艘船,便追过来了。” “难得你一片忠心,”那大汉看她的目光郑重了许多,“怪不得主上开恩让你上船来。” 狸奴点点头,不欲多言,蜷成一团装作睡着了。 那大汉倒也识趣,转个身没多久便呼呼大睡。 —— 夜长天色总难明。 义军于晼晚洲大获全胜,截获了数十艘敌船,俘虏了近千名敌兵,收集的铠甲兵械更不计其数。 成誉穿过正忙着搬运尸首的人群,纵身跳到主帅所在的旗舰,一眼便看到江岚正在与李劝星交谈。 “李将军,江郎君!”成誉忧心忡忡地上前,问道,“你们可曾见到狸奴?” “小娘子不是在郎君船上?”江岚惊讶道,“怎么,她不见了?” 李劝星对这小丫头印象深刻,想到她是成肃的女儿,顿时心头一紧,道:“赶快号令全军留意,务必将她找出来!” “我明明让她待在船上,可如今那船已经沉了,不知道狸奴又去了哪里!”成誉焦躁地站在舷边,月色凉薄,炬火映天,浩荡的江面夹杂着明光与暗影,波涛声声掺杂着兵士的叫嚷,如蚁噬般令人心神不安。 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军中仍未有狸奴的消息。成誉一颗心凉了半截,仍固执地追问道:“江中呢?打捞上来的……” 他不忍说出“尸首”二字,顿时红了眼。 是他没有照顾好狸奴,明明可以将她留在寻阳……他看着她从小长大,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她那么聪明,还会点武艺,浮水也不错,怎么可能……不可能!她一定还在哪一个角落里等着他们呢! “将军,再仔细找一找罢!”成誉焦急道。 李劝星不忍看他,道:“庾贼已往巴陵去。天色将明,我军得速速赶上。” 成誉刚想再劝他,有传令官上传来报,寻阳城遭叛军偷袭,昨夜陷落了。 众人大惊,这下更没工夫考虑狸奴的事情。后院起火,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管。李劝星与诸位将领商议一番,便决定暂且 25. 江陵 [] 那郎君将狸奴带到王妃的住处,似乎是才想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狸奴脑子一抽,脱口而出:“柳元宝。” 那郎君也不甚在意:“行,如果这里有什么事情,务必告诉我。” 狸奴点头如捣蒜,内心却慌得不得了,这人是谁啊,她又怎么去找他!船上的士兵好像都认识他,庾慎终对他也很亲近,但是,他是什么人? 压下满心疑虑,狸奴敲了敲门,里边没人应,便径直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榻上的妇人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病容,即便如此,狸奴也从那横波秋水间窥见其人往日的风华。 魏王妃袁氏,不就是大魏天子的袁皇后吗? “奴奉主上之命,前来伺候殿下起居。”狸奴垂眸,尽量规整地一施礼。 袁皇后看了她一眼,不应声。狸奴大着胆子打量一圈,舱室里的设置十分简单,卧榻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碗汤药,看上去已经凉透了。她记得刚才庾慎终说过,袁皇后还有个女儿…… 袁皇后卧榻内侧,有一团鼓鼓的红色襁褓,勉强可看到婴儿的脑袋。 狸奴不解,靠得这样近,不怕过病气给婴儿吗? “殿下该喝药了,奴这就去热一热。”狸奴只觉得这屋里沉闷得很,端了药碗趁机出去透口气。 她找到灶头,守着药罐加热的档口与一旁的兵士闲聊,忍不住问道:“魏王妃经常生病吗?” “可不是!听说从寻阳到江陵,再从江陵到现在,路上一直病怏怏的。” “哦……”狸奴若有所思,“那魏王在哪里?怎么不见他来看看王妃?” 那兵士笑了:“要不怎么说这一家子不行!魏王也是个病秧子,还晕船,他们谁也不比谁强。好歹他那边有个什么世子在照顾,王妃这里嘛……咱们都粗手粗脚的,也伺候不来啊!” 原来天子也在这艘船上…… 狸奴暗暗留了心,热好了汤药便给袁皇后送过去。她起初不肯喝,道:“便让我这般病着,病死了岂不是遂了你们的心!” “殿下!”狸奴张了张口,刚想说义军已经打过来了胜利就在眼前,又生生咽回去,道,“殿下不顾念自己,也要为魏王和王女考虑一下!” 袁皇后一顿,轻轻抚摸着襁褓,喃喃道:“她才四个月大,生下来就跟着受苦……可怜的孩子。” 那婴儿睁开了眼,湿漉漉的眸子中满是纯良。 狸奴心头一动,道:“王女有福相——将来定然是万世其昌、儿孙满堂!” 袁皇后竟淡淡一笑,瞥了狸奴一眼:“你竟是个读书人。” “殿下过誉了,”狸奴摸了摸脑袋,“不过跟叔父读了几句诗。” 她犹豫一番,又道:“奴听主上说,准备将殿下母女留在巴陵。宣武军已过寻阳了,殿下东归,指日可待。” “是么?”袁皇后讶异地打量了狸奴一番,徐徐坐起身来。她长久地注视着襁褓,终于慢慢喝掉汤药,沉默不语。 狸奴收拾了东西,道:“殿下若有吩咐,直接唤我便可。” 她行礼退下,准备借着洗碗的机会在船舱里转一转,却被巡逻的小队拦下,只得守在袁皇后门口,盘算着怎么在层层守卫中救出天子,或者除掉庾慎终之后全身而退。 庾慎终此行不过五六艘船,又正值顺风,速度比以往快了许多,隔日便到了巴陵城。 果然如之前所言,他要把袁皇后母女留在城中。不仅如此,为了尽快返回江陵,这两天跟在主舰后边的船只都被留下,他竟然单舸西走,全速奔向江陵。 这一招虽然冒险,可是速度也是真的快…… 狸奴遥望着慢慢变成黑点的巴陵城,心想这一时半会儿义军是追不上来了。她哀怨地叹口气,老老实实跟着队主去巡逻了。 —— 船行二三日,军中的氛围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狸奴隐约听众人议论,原来有个叫周士诚的大官悄悄叛逃了,她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倒也没放在心上,如今最要紧的事,还是摸清船上的状况。 那日带她去见袁皇后的郎君,是庾慎终的亲信林仙客。士兵们不敢随意议论主上,狸奴再旁敲侧击,也没问出什么东西,只得强打着精神站岗,苦于局势不明,整日里忧心如焚。 “看,江陵城!” 终于在一个晨风清澈的日子,一声欢呼打破了寂静。 狸奴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一座巍峨壮丽的江城跃入眼帘。 大魏十四州,以荆扬二州为最盛。荆州雄踞大江上游,北通关中,西接巴蜀,物阜民丰,人马甚众。州府江陵城更是四方辐辏的通邑大都,城墙逶迤挺拔,屹立于大江北岸,令人望而生畏。 金陵只有皇城而无大城,与之相比,江陵城无疑是狸奴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大的城邑。她趴在船头瞪大了眼睛,感慨之余又开始盘算这样的城池该有多难打。 这样一想,起初的兴奋顿时烟消云散了。 太难了。 庾慎终在江陵经营数年,修建了富丽堂皇的荆州刺史府,篡位之后便将那宅邸当作行宫。他径直登陆回府,船上的军士护送他到府门,便与驻守江陵的叛军会合。 这一路狸奴一直密切关注着船舱,却从来没有发现天子的踪迹,眼下就要被分配到军营,岂不是离自己的目标又远了一步? 她磨磨蹭蹭地拖着队尾,简直是一步三回头。 “你你你,过来,把这些箱子搬进去!” 不远处正有个军官模样的正指挥着搬东西,他呼喊的大汉没反应过来,正闷着头往前走。狸奴一个箭步窜上去:“来啦来啦!” 她不由分说抱起了箱子,勒得手臂直打颤。 那军官欲言又止,摆手道:“快走快走,跟着前边的!” 狸奴没力气说话,强挤出一丝笑容,沉下身子稳住下盘,慢慢地走动起来。 荆州刺史府非常大,狸奴也走得十分艰难,强撑着走到半路,实 26. 哗变 [] 许是庾慎终铩羽而归的缘故,这府中上下似乎人心惶惶,全没有行宫该有的严整和戒备。唯独偏院的月门前守着两名侍卫,还有一队士兵来回巡逻。狸奴从假山后探出头,估摸着这大概就是囚禁天子的地方。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连忙躲到假山里。三五人步伐匆匆地穿过回廊,其中一人大声议论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明公劝主上重整旗鼓杀回寻阳,主上为何不听从!” 又有人劝道:“那反贼一路猖狂,主上只不过是暂避锋芒而已……” “呸,这话你也信!”起初那人道,“他要去汉中!再往北可就是胡人的地盘,宇文氏哪会有容人之心,到时候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好了好了,”为首一人摆摆手,道,“有什么事情回去再商量,在这里议论,当心隔墙有耳!” “明公也太过谨慎了,”那人不以为然,“如今这府里,还有几个真心实意的人?” 一行人渐行渐远,狸奴忧心忡忡地从假山后出来。 庾慎终要逃往汉中?这确实是他的风格,可是……前几日晼晚洲之战后,义军还得回援寻阳,不知何日才能追击到江陵,若是庾慎终走得更远,这一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 不行,她得赶快想想办法。 狸奴暂且回到了军营,出乎意料地并没有遭到队主臭骂。队主只斜睨她一眼,便忙着自己收拾东西了。 狸奴讶然,这才发现军营里乱糟糟的,人人各怀心思。到了晚间,宫中传令诸军整顿,准备明日出发西行,军中顿时一片哗然。 “又要跑,又要跑,老子不跟他混了!”与狸奴同伍的黑脸军汉骂骂咧咧地闯进营帐里,狸奴吓了一跳,跑出去一看,营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有将领扯着嗓子发号施令,但手底下的士兵各忙各的。守卫军营的士兵不知何时已不见人影,人马进进出出,在城中叫嚷,犹如一盘散沙。 灯火昏乱,人声嘈杂。狸奴从马厩里牵来一匹马,小心翼翼地从绑腿上取下短刀,刀鞘乌黑,利刃却在火光下闪耀着寒光。她将短刀揣在怀里,纵马朝着荆州刺史府而去。 月上中天,城中大乱。庾慎终听到消息,连忙召集心腹人马准备出城。 中庭灯影幢幢,他穿戴整齐,翻身上马,却瞥见自家太子还站在一旁,面色犹疑地牵着缰绳。 “还愣着做什么!”庾慎终暴喝,“连马都不会骑了吗?” 庾载轩浑身一抖,眼神却逐渐坚定:“我阿母还在后面。” “等不得了,”庾慎终不耐烦道,“快上马!” “我不!”庾载轩挣扎着,被随行的侍卫扛到了马背上。他扭头似要望穿重门,哀求道:“阿父,我阿母一会儿就到了!” “她不会。”庾慎终盯着重楼一晃神,旋即扬鞭,纵马出府。府门前聚集了数十人,都是以往对他忠心耿耿的亲族故旧。庾慎终扫视一圈,皱紧了眉头:“林仙客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如今庾氏落魄,那个人怕是不会一起走。 庾慎终狠狠甩了个响鞭,回头一见庾载轩还在一步三回头,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狸奴赶到行宫前,正碰上庾慎终暴怒,便悄悄躲在人后的阴影里,暗暗为庾载轩捏了一把汗。慢慢地她看出来,庾慎终表面上在责备儿子不成器,可这样的紧要关头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明明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着什么人! “陛下息怒!”这声音传来,狸奴仿佛看到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林仙客滚鞍落马,挡在庾载轩马前向庾慎终叩首,道:“属下来迟,请陛下责罚!” 庾慎终收敛了怒色,恨恨道:“你到哪里去了?” “属下清理了几个后顾之忧,”林仙客稍稍抬头,道,“军中已乱,事不宜迟,还请陛下速速出发!” 庾慎终也不多问,调转了马头,命令道:“出城!” 庾载轩一万个不愿意都写在脸上,苍白的面容隐隐发红,抿着嘴,眼泪都要落下来。狸奴连忙拍马赶上,劝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行出去借兵,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庾载轩认出她来,便生生咽下了眼泪,郁郁道:“你不懂。” 或是他心情低落的缘故,竟没怀疑这无名小卒为何出现在这里。狸奴混在他身边,摸黑跟到了城门。 城楼上灯火阑珊,城墙投下的巨大阴影将这行人裹挟其中。前边人命令守将开门,应答声在众人一片沉寂中格外清晰。 夜风吹过,狸奴臂膀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目光从身边人脸上扫过,在闪动的眸光中读出了莫名的危险。 巨轮吱呀滚动,吊桥轰然落地。黑暗中的城门仿佛一只巨兽,赫然张开了大口。众人沉默地向前,狸奴竟不知不觉中走到庾慎终斜后方,她心中一动,伸手去摸怀中的短刀。 说时迟,那时快,狸奴的手指刚碰到刀柄,身侧便寒光一现。她下意识往旁边躲,那刀光却并未朝她来,而是直冲庾慎终而去。 刀剑相击的声音划破了暗夜的死寂,一时间数十人厮杀在一起,门洞里回荡着叫喊和哀嚎。狸奴抱头缩在墙边,暗自庆幸自己溜得早。她正匍匐着往城门外蠕动,有一人重重摔倒在面前,捂着腹部一动不动。 庾慎终! 狸奴腾地一下直起身来,心跳如擂鼓,黑灯瞎火地杀了他,没人能看到! 她抽出短刀,那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徐崇朝送给她的礼物,用来为徐大将军复仇,再好不过了。 狸奴颤抖着举起短刀,余光却瞥到一人从混战中钻出来。 二人目光相对,糟糕,是那日与庾载轩在府中交谈的高个将军! 他应该是庾慎终的人罢……狸奴顿时头皮发麻,大喊一声,朝正前方扑去。 ———— 屯骑校尉宗棠齐攥紧了刀柄,举起又放下。那日行宫中的无名小卒,竟然还在追随庾慎终。刚才试图偷袭庾慎终的裨将,正被那小兵扑倒在地上乱 27. 生死 [] 庾慎终这行人匆匆出逃,携带的干粮不多,次日便靠岸到附近的山林溪涧中采摘些野果。 庾慎终腹部的伤口一直在渗血,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望着渌水荡漾的江面,几条船都被笼罩在厚厚的云翳中。 “到哪儿了?”庾慎终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宗棠齐答道:“前边就要到宜昌城外云雷洲了。” 云雷洲……狸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出逃以来,后方一直没什么动静,或许是江陵城中大乱,没人注意到这边。可是……她抬头望了望密布的阴云,山雨欲来,接下来注定不消停。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狸奴微微皱起了眉头。 同船的人纷纷摇头:“哪有什么声音?你听错了罢!” 狸奴甩了甩脑袋,凝神细听,清风中似有隐隐异动。 “前方有船只!”为首那条船上有人大喊道。 “快撤退!”庾慎终大惊,挣扎着想站起来,被林仙客拦住。 “主上莫慌!”林仙客站到船头瞭望,一艘艨艟自上游顺流而下,风帆浩荡,掩映着其后十余艘船只。 这些船都是二层飞庐,规格中等,奇怪的是侧舷都挂着一道道白绫。特别是为首那艘船,上上下下都悬挂着白绫,飞檐处还有摇摆的风铃叮咚作响。 是丧船。 庾慎终似乎松了一口气,谁知那船队看到这几艘小船,竟然齐齐停住了,于是他那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看到这船队的规模,宗棠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道:“主公,属下愿意前去打探消息!” 庾慎终眸中一暗,道:“来者不善,怎么能让宗校尉以身犯险!”他打量着自己这几艘船只,竟一指狸奴那艘船:“你们去看看情况。” 狸奴攥紧了船桨的把手,好啊,她这一艘船最不值钱。 是祸躲不过。同船的几人硬着头皮领命,不紧不慢地朝着那船队划去。 为首那艘船上,一位二十出头的健壮青年立于船头,纵使披麻戴孝、面有戚容,也掩不住浑身上下的勇武之气。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狸奴船上若干人面面相觑,目光集中到狸奴身上。 狸奴干笑一声,起身道:“郎君,我叫柳元宝,原本住在江陵城。如今城中不安定,便结伴另谋出路。” 那青年冷冷打量她身上的盔甲,道:“这不是临阵脱逃吗?” “郎君,世道艰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狸奴眼珠一转,随口道,“我们正要往宁州投奔一位宗将军。” 那青年半晌不回应,狸奴诧异地看到他眼眶逐渐变红,不由得心下一惊。 “宁州刺史宗公,已经仙逝了。” 狸奴愕然。宁州刺史是那个宗校尉的叔父罢。 那青年摆摆手,道:“你说的没错,世道艰难,你们各安所命罢。” 他不欲多言,狸奴便深深一拜,道声节哀,赶忙把消息报告给庾慎终。 庾慎终只是皱了皱眉头,那边宗棠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主上!属下恳请主上务必让属下再看看叔父啊!” 他还坐在庾载轩的船上,自然是不方便过去,于是庾慎终让狸奴那条船又载着宗棠齐前往那船队。 船上人认出了宗棠齐,一时间悲喜交加,把他们都接上了船。 宁州刺史宗彦的灵柩停在爵室,宗棠齐脚步虚浮地爬上舷梯,扑倒在灵柩旁便嚎啕大哭。 他这一哭,引得原本低声抽噎的灵前妇孺子侄又哀嚎不止,一时间哭声震天,天地含悲。 狸奴一行人在甲板上等候,听到哭声也连连叹息。兵败且丧亲,这位宗校尉还真是不幸。 不幸的宗校尉不久便走下舷梯,一开口,脸上的悲戚便荡然无存。 “叔父灵前不能见污秽,先把他们几个给我抓起来!” 同船那几个还奋力挣扎,狸奴紧盯着宗棠齐,心念急转,回想起城门下他举起的长刀,突然产生了大胆的猜测。 宗棠齐见这小兵乖乖地束手就擒,微微眯了眯眼睛,旋即站立于船头,大声号令道:“颍川庾氏折辱天子,凌夷宗庙,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天下苦其久矣,人人得而诛之!我南阳宗氏数代忠烈,尽心帝室,岂能坐视不管!庾慎终那厮就在前边的小船上,弓箭手准备,杀他个片甲不留!” 旌旗猎猎,鼓声大作。十余艘战船顺流而下,片刻间便将庾慎终那几条船团团围住。 庾慎终反应过来,撑着身子站起来,对着宗棠齐破口大骂。 “庾氏已败,义军不日将克复江陵,奉帝东还。谁能取庾慎终项上人头,便是大魏的功臣!”宗棠齐面不改色,道,“放箭!” 话音刚落,箭落如雨。那几条舢板无处可藏,船上的随从纷纷跳水。 林仙客守在庾慎终身前,挥刀劈砍掉乱箭。 庾慎终左闪右避,小腿也挨了一箭,眼看着无力回天,便对林仙客道:“你快些跳江!” “誓与主上共存亡!”林仙客奋力挥刀,一阵剧痛传来,箭簇已深深射入肩头。 宗棠齐皱了皱眉头,一位身着小功丧服的少女登上船头,弯弓欲射,被宗棠齐一把拉住:“尚在服中,仔细血腥气脏了你的手!” 那少女收手,盯着林仙客,不解道:“庾慎终这种人,也会有人真心为他吗?” 这也是狸奴的疑问。她虽被绑在船舷边,仍不遗余力地探着脑袋往外看。 一道利箭直冲庾慎终而去,林仙客挥刀不及,竟以身替之。 “花奴!”庾慎终惊呼,望着林仙客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浑身颤抖不已。 箭落如雨,林仙客撑不起力气,只得以身躯为肉盾,挡在庾慎终身前。他浑身上下扎满了乱箭,眼神空洞地望向漫天密布的阴云,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庾慎终抱着他的尸体,发出来痛彻心扉的哀声,回荡在铜墙铁壁般冰冷无情的战船之间,即使在狸奴听来也令人心碎。 虽然在此后的许多 28. 宗氏 [] 哎呀,不管了! “将军息怒!”狸奴高声道,“奴确实有所隐瞒,但也是迫不得已……” 她偷瞄一眼,见对方并无异样,便接着道:“其实我之前一直在皇后身边侍奉,见那庾慎终对帝后甚是无礼,心中愤怒,决定为他们讨回公道。庾慎终将皇后和皇女扔在巴陵城,我便偷偷潜入他随行人马中,一路来到了江陵,正愁没机会下手,便遇到了今日之事。将军铲除奸贼,奴感激不尽,岂敢再有隐瞒!请将军明察!” 宗棠齐听她所说的与自己打探到的基本吻合,便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前几日在江陵城门下……” 狸奴连忙解释道:“当时我是想杀掉庾慎终,却不想被将军看到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将军的忠心,所以就没敢接着下手……” 宗棠齐身旁的少女拍手兴奋道:“阿叔,我说的没错罢!她一个小娘子女扮男装,定然是有所谋求的!原来是皇后身边的人!” 狸奴大骇,这小娘子,看出来就算了,怎么还说出来!以后她还怎么在人前混!她尴尬得满脸通红,一时语塞。 宗棠齐还有一丝疑虑,可自己对宫中之事也不了解,便勉强相信她的话,问道:“柳元宝这个名字可是真?” …… 狸奴绽放出纯良的笑容,道:“那当然。” 只不过不是我的名字罢了。 “我叫宗寄罗,”那少女朝她眨眨眼,“今日顺风顺水,午间便能到江陵。你且安心待着,有什么事找我就行。” 狸奴能有什么事呢,只不过看到之前同船的庾氏残党被关押起来,心中唏嘘不已罢了。 她问道:“庾载轩还活着吗?” “活着是活着,但受了很重的伤,”宗寄罗皱了皱眉头,扭头对宗棠齐道,“阿叔,我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死不了就行,”宗棠齐挥挥手随她去,顿了顿道,“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 狸奴连忙跟上宗寄罗的脚步,沿着幽暗的木梯,下到甲板的夹层。 狭窄的栅栏里,庾载轩褪去明光甲,只着单衣蜷缩在角落。他身上有多处箭伤,或许是包扎过于草率,还一直不断地渗血。 “哎,庾慎终船上那个小白脸,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啊?”几名守卫笑嘻嘻地与庾载轩搭话,见他不理睬,便骂骂咧咧地叫嚷起来。 狸奴下来正听得这污言秽语,倏忽意识到他们在说林仙客的事情。 那几人见到宗寄罗过来,便识趣地住了嘴。 角落里的少年缓缓抬头,苍白的面颊上满是泪痕,一双眼睛却失去的往日的神采,略显空洞地盯着来人。 宗寄罗扫了他两眼,便问那守卫:“他伤势如何?” 其中一人道:“小的们已经尽量给他包扎了。他伤口太多,实在是没辙……” “吃过东西了吗?” 那守卫朝地上的干粮和清水努努嘴,道:“这人倔脾气,不肯吃。” “饿死他算了,”宗寄罗冷哼一声,“早死晚死,不过是这几天的事。”说罢便转身离开。 狸奴想了想,道:“林仙客是忠臣。” “什么?”那几名守卫看傻子似地打量她一番,见宗寄罗已经走出去,便稍稍提高了嗓音,道,“他跟庾慎终的苟且勾当,你不会不知道罢?这种下三滥的佞人,你可少给他脸上贴金!” 狸奴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又说不清道不明,便坚持道:“虽然他们都是坏人,但生死之间,你们又有谁能始终与领主共存亡?” 这几人一时咋舌,面面相觑。 “他们没说错,”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庾载轩竟开口道,“他确是佞人,仰仗主上垂怜而苟活。到最后妻离子散,身边只剩下这种人,也真是可怜……” 他的言语中带着诡异的笑意,又不像是对在场的人说话。狸奴一时不能理解。 “他们会杀我吗?”庾载轩定定地望着狸奴,在对方沉重的面容上窥见了答案,喃喃道,“死了或许才是解脱。” 狸奴下意识要安慰他,却发现他说的都是事实,甚至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金陵太庙前,诛庾氏九族的誓言尚在耳畔回响。庾氏覆灭已成定局,任何宽慰的言语都苍白无力。 狸奴不忍心看他,他才跟自己一般大啊。 “请你帮我一个忙,”庾载轩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即便无人回应他,仍执拗说道,“我刚刚搬到金陵东宫时,在寝殿前的槐树下埋了一个青瓷罐,临走前太匆忙,没来得及拿。如果将来有机会,请把里面的东西烧给我。”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黯淡的眸子中跳跃着久违的光芒。半晌,他闭上眼睛,笑了笑:“算了,想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答应你,”狸奴脱口而出,后半句渐渐低沉了声音,“待我回到金陵。” “你到底是什么人?”庾载轩似有些疑惑,又轻轻摇摇头,“这不重要了,这不重要了……” 他又将头埋下去,静默无言地与周围一切划清界线。狸奴驻足片刻,又回到了甲板上。 宗寄罗像是在等她,丧服上的飘带在风中乱舞。 她瞥了狸奴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望着苍茫大江,轻叹一声。 —— 梅雨时节的江陵,雨水细密而粘腻。 抵达江陵的次日,庾载轩一行庾氏余党便于街头斩首示众,监斩官正是宗棠齐。 当初庾慎终仓猝出逃,天子尚留在江陵行宫。荆州刺史府的属官见势不妙,便护送着天子兄弟二人转移到南郡太守府。太守王珂收集城中的散兵游勇,日夜守卫着郡府,直到宗棠齐一行到来。 王珂的官阶虽比宗棠齐高,但人家毕竟是剿灭庾慎终的大功臣,又带领私兵数百人浩荡东来,发号施令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庾慎终出逃那一夜,其妻山氏自缢于行宫。宗棠齐嫌弃那府邸污秽,只得先让天子兄弟留在太守府舍。 天子兄弟二人此前一直处于庾慎终的严密监视下,生活起居都是庾氏的人手在打理,如今则被王珂换成了自己手下的奴婢,既是侍奉天子的殷勤之举,又便于掌控天子的心绪行踪。 宗棠齐自然也知道这好处,便从自家仆役中挑选了几个聪明伶俐的送到了府中。 狸奴好说歹说,总算是换上仆役的打扮,一同跟进了太守府。 太守府人多嘴杂,消息灵通。狸奴听说庾载轩一行将斩首于市,虽然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心中为庾载轩难过。他应该知道母亲的死讯了罢。据说当时王珂要将山氏枭首曝尸于市,是天子仁慈,才草席一卷扔到荒郊野外。但即使这样的下场,也比庾载轩将来好得多。 狸奴没有去刑场,这一路经历了杀伐,她没有看人受难的猎奇癖好,更不愿见到曾经鲜活的少年陈 29. 世子 [] 南郡太守府东堂,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苏弘度。 苏弘度高踞堂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矗立千年的雕像。狸奴看到他镶着金丝回纹的朱红色下摆,悄悄将目光上移,便看到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乍一看,这面容竟与记忆中琅邪王苏弘景有三分相似,不过明显看出来稚嫩,估摸着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而且苏弘度神色憔悴,目光呆滞地不知道神游何处,这气度又与飞扬跋扈的苏弘景迥然相异。 王珂派来的管事滔滔不绝地宽慰他一番,便说明了来意。苏弘度漫不经心地扫了堂中的四人一眼,点点头不再说话。 “世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那管事临走前又叮嘱狸奴一行人:“手脚勤快点!” 狸奴一行连忙应下,待那管事离开,堂中便陷入诡异的沉默。 见苏弘度一言不发,狸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却发现其他三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安之若素。他们本就是大族的奴婢,习惯了在主人翁家做事,谨言慎行不妄动。 狸奴觉得这沉默实在是难熬,她宁愿到外面洗洗涮涮,犹豫了许久便开口道:“世子若没有什么吩咐,奴婢便先下去了。” 苏弘度闻言抬起头,似是焦躁于被这句话扰乱了思绪,张口要发怒,又蓦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便恹恹地熄了火。他从坐榻上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挥手道:“下去罢!” 狸奴一行刚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 “等等——”苏弘度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转,便朝狸奴一挑下巴,“你留下。” 狸奴不明就里,一下子紧张起来。 堂中只剩下两个人,苏弘度施施然坐回去,瞥了一眼茶盏。 是空的。 狸奴的目光跟随他落在茶盏上,愈加不明就里。 这小子怎么没有眼力见! 苏弘度瞪她一眼,用力敲了敲桌案。狸奴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端起茶壶给他倒上。 苏弘度望着袅袅茶烟,忽然开口道:“你是王珂家的人?” “不,”狸奴一口否定,犹豫了一下,道,“我是随宗将军来的。” 苏弘度讶异,神色莫名地笑了笑,道:“他们说,庾慎终死在云雷洲?” 狸奴点点头,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既然她知道其中细节,苏弘度对她的身份便不再怀疑。如今府中上下除了王珂的手下,便是宗棠齐的家奴,苏弘度纵然浑身不自在,也只能先将就着使唤他们。况且在派给他的奴婢中,面前的少年看起来最小,清秀的面庞稚嫩而无辜,一双纯良无害的眼睛能让人稍稍放下戒心。 苏弘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元宝。”狸奴已经习惯于扯谎,因此面不改色。 “好,今日起你便在堂上守夜。” 狸奴看了他一眼,俯首应下。 虽然不曾明言,但苏弘度犹疑的目光还是告诉她,他根本不相信其他人。不过,她能守在堂上已经是世子开恩了,因为王珂派来的其他人,都只能待在门外。 苏弘度想起前几日睡得不安稳,便吩咐狸奴到府库中去取安神香。 狸奴退下堂,暗中松了一口气,跟这世子打交道,总让她没来由地紧张。她忍不住回头张望,院中上下守卫森严,一直都有侍卫在巡逻,按理说很太平了,为什么苏弘度还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呢? 她穿过回廊,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府库门前。 守卫府库的还是太守府原来的人手。自庾载轩斩首后,天子降旨,只剿灭庾氏余孽,此前被迫跟随庾氏的人等,一律不再追责。众多如王珂一般的士人迅速改换门庭受到重用,无关紧要的仆佣杂役也随之侍奉新主。 他们做的还是一样的活计,只不过管事的主人变了而已。三五人正聚在门口闲聊,看到狸奴走近便住了嘴。 狸奴隐约听到他们在议论庾载轩的死状,说什么“生子不肖”云云。她没怎么注意这件事,依照苏弘度的吩咐找到安神香,便准备沿着原路返回。 转出府库的月门时,有个窈窕的身影从扶疏树影间走过。狸奴脚下一顿,心头浮起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那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她一路上冥思苦想,都记不起到底在哪里遇到过。 苏弘度的住处华丽而不失庄重,烛火摇曳,光影在硕大的彩绘屏风上跳动。内室弥漫着浓郁的安神香气,狸奴对这味道不适应,服侍苏弘度梳洗后,便急着吹灭烛火出去透透气。 苏弘度抬手拦住她,道:“你出去,留着这盏灯。” 原来会稽王世子还怕黑吗? 狸奴暗自哂笑,诺诺应着退出去,轻轻掩上门,便卧在堂中的坐榻上歇息。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脚踏实地地睡一觉了。 掐指一算,自晼晚洲一战与叔父分别,至今不过十二日,但这一路颠沛流离却恍如隔世。闭上眼睛,形形色色的人物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现,袁皇后,宗棠齐,庾载轩……最后定格在凄风苦雨中,庾慎终挥剑自刎的一幕。 狸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庾慎终其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虚张声势地篡位,却被宣武军打得落花流水,追根到底还是一个无能之辈。她至今疑惑,这样的人当初如何能挥师东下,逼死琅邪王和徐大将军。 特别是徐大将军…… 狸奴翻了翻身,选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迷迷糊糊想,不知道徐崇朝一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雨丝抛洒在窗棂上,发出绵密的沙沙细响。轻雷阵阵,扰人清梦。 狸奴梦到自己站在城头,远处白帆点点,正是宣武军的楼船到来。三叔见到她,高兴得不得了,还带着她一起去觐见天子。梦中的天子面目模糊,但一身威严之气却让人印象深刻,温和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成之染。”狸奴如实回答,旁边却传来一声暴喝。 苏弘度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柳元宝?你竟敢撒谎!” 狸奴一下子清醒了,察觉这不过是个梦,便松了一口气,可耳边旋即响起不耐烦的呼喊:“柳元宝!” 真的是苏弘度在叫她? 狸奴麻溜地爬起来,举着烛火到内室一看,果然见苏弘度焦躁地坐在榻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喊你半天都不应,睡得倒是死!”苏弘度嘴上不饶人,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眼神中也难掩慌乱。 狸奴多嘴问了句:“世子怎么醒了?” 苏弘度不由得攥紧了身下的锦被,默不作声,半晌才道:“外面何事吵闹?” 吵闹?难不成世子还怕打雷? 30. 空待 [] 在他变得不耐烦之前,狸奴总算开了口:“奴并非南阳宗氏的家仆。此事说来话长,一番琐事反而让世子心烦。但奴对大魏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苏弘度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没关系。反正睡不着,我有的是时间。” 狸奴只好隐瞒了家事,将这一路的经历简单说给他,但苏弘景还是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你是京门人?宣武军这么缺人,连你一个——嗯……十多岁的小兵都收?这一路行军,就没有人发现你女扮男装?” “其实我就快要十三岁了……”狸奴嘴硬道,“京门尚武,我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与他们混在一起,没人看的出。” “怪不得如此不懂规矩。”苏弘度瞥她一眼,倒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他整日与天子对坐哀愁,耳目闭塞已久,如今听到狸奴远涉万里,恨不能揪着她脑袋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狸奴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应对他密密麻麻的问题,一直说得口干舌燥。更让她郁结的是,苏弘度觉得屋里热,又支使她辛辛苦苦地给他摇扇子。 如此一直到雨声渐歇,鸡鸣阵阵,狸奴累得手臂酸痛,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了。 好在经过这一番波折,苏弘度似乎对她放心了许多,态度也温和了不少。王珂送来的美食佳肴,他若不想吃,便慷慨地赏赐给狸奴。 狸奴大快朵颐,之前的不快一扫而光。且不说她这一路来唯有军粮充饥,到最后味同嚼蜡,便是当初在家中,也从未品尝过如此丰盛的食物。饱餐一顿后,她简直对苏弘度感激涕零了。 自那以后,狸奴得到了苏弘度的许可,日日到城楼上瞭望大江。 可她心心念念的义军却总也等不来。 “这些日子大风呢,”城楼上的士兵道,“江上逆风又逆水,根本走不动。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 狸奴望了望猎猎旌旗,心情如同灰白的天空般阴沉。 江陵城池坚固,城墙上可容两车并轨。如此宽阔的城墙,更衬得原本就不多的守卫愈加稀疏。当日庾氏军中兵变,诸营大军四散奔逃,留在城中的数量本就不多,被王珂收拢起来的只不过数百人,分散在城中各处要塞,人手实在是不够用。 空有金城汤池而无严密守备,狸奴总感觉心中不安。 待回到府舍,苏弘度也是百无聊赖。 他坐在案前,摆弄着手中的棋子,没精打采地瞥了狸奴一眼:“会玩双陆吗?” 狸奴摇摇头,道:“奴从来不赌。” 苏弘度手上一顿,哂笑道:“胆小鬼。” 狸奴没吭声,可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才胆小鬼, 苏弘景看惯了下人唯唯诺诺,一时间又有些生气,恨恨道:“目无尊卑!” “我不是这个意思,”狸奴不知道怎么又惹到他,连忙解释道,“从前我阿父跟人家掷摴蒱输了钱,讨债的人差点拿我当赌债。那人凶神恶煞的,让我后怕了好久呢。” “你家竟落魄至此吗?”苏弘度笑了,“看样子欠了不少钱,后来是怎么偿付的?” “我阿父去从军了,立了功。” “哦?”苏弘度一挑眉,“他在谁的手下?” 狸奴不太想回答。当初庾慎终举兵犯阙,是徐宝应临阵倒戈,才让他入主金陵,杀死了琅邪王苏弘景。苏弘度与琅邪王毕竟是血亲,心里肯定会介意罢。 苏弘度见她沉默,不耐烦道:“问你话呢!” 狸奴只好道:“镇北将军,徐宝应。” 苏弘度顿时沉默了,良久,将棋子往几案上一抛,道:“徐宝应活该,谁让他不去救琅邪王!” 他猛不丁蹦出这一句,又自觉失言,叮嘱狸奴道:“这话不许对别人说!” 狸奴敷衍地应下,虽不高兴他那样评价徐宝应,可当初确实是徐宝应有错在先,于是她不再说话了。 苏弘度径自找补道:“也就是因为徐宝应无能,坐拥宣武军却让庾氏猖狂。如今宣武军西上,屡败庾氏,可见将士仍可用。” 狸奴对此事倒是赞同:“没想到庾慎终如此不堪一击。” “他本就没什么,虚张声势唬住了天下人,”苏弘度面露不满,“此人心胸狭窄,懦弱无能,徒有其表!” 狸奴嘴角一抽,想来这世子在庾慎终手里糟了不少罪。不过据她所见,庾慎终确实才智平凡,却不知为何一夕之间称霸上游。 她问出心中疑惑,苏弘度难得严肃道:“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父亲!你不会不知道庾昌若罢?当年他弄权之时,连王谢世家都要避其锋芒。” “庾昌若……”狸奴喃喃。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庾昌若死了三十年,他儿子还想仰仗世资兴风作浪,真是贼心不死、可笑之极!”苏弘度依旧忿忿不平,“现在可好,落得个家破人亡、遗臭万年的下场。” 他说到家破人亡,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便恹恹地不再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 狸奴与他相处这几日,知道这世子喜怒无常的脾气,便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问道:“世子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苏弘度的手指顿住,目光变得幽远起来,半晌才道:“你可曾见过我阿父?” 狸奴诧异道:“会稽王何等尊贵,奴一介平民,如何有机会得见?” “也是了,”苏弘度轻叹一声,“那你总听说过他罢?” 狸奴点点头:“会稽王乃先帝母弟,从前是豫州刺史。” “豫州刺史……”苏弘度喃喃道,“他是承平六年二月,兵败于西府姑孰,被庾慎终逼走的。到如今已经有两年多了,不知身在何处,可曾安好。” 承平六年二月,便是庾慎终东下金陵之际,三月,徐宝应自缢,徐家人北奔。狸奴想起这一节,感同身受,不由得对这世子生出些同情。 罢了罢了,他这般怪脾气,或许是因为与至亲生离而忧思过度罢。 “世子放宽心,庾慎终因宇文氏在关中,连汉中都不敢去。会稽王若到了江北,那便已逃脱庾氏的魔爪,肯定能安然无恙。如今天子即将回京,会稽王也很快就能回来!” 苏弘度望着窗外,道:“但愿罢。” —— 过两日天气放晴,夜里的微风也变得清朗 31. 天子 [] 天子与苏弘景一母同胞,眉眼自然有许多相似,但这短短一瞥朗朗如日月,尽是温润儒雅的气度。站在他身旁的苏弘度,顿时如朗月旁的星子般暗淡无光。 “陛下,庾慎德将要入府……”狸奴勉强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劝天子躲起来逃走?她自己都不信。天子的光芒如月华凝粹,仿佛珠玉掺杂于瓦砾,哪里逃得过庾氏的眼睛? 天子一言不发。 苏弘度惊道:“是庾慎德?” 庾慎终所封的宜都王庾慎德,便是当初覆舟山下败于宣武军的叛军统帅。狸奴没有见过他本人,听闻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忍不住侧身张望。 只见一人赫然跃马而入,身上全副盔甲晃得人眼花。他手持长刀,径直打马到阶前,倨傲不逊地昂起头来,打量着天子两兄弟。 “太子何在?” 这问的是庾载轩了。 狸奴一听这声音,便知是方才门外喊话的人。她看不清对方藏在银盔下的面容,心中略有些古怪,庾慎德是庾慎终的堂兄,应该没有这么年轻罢? 庭中众人也不认识他,战战兢兢左顾右盼,彼此以目光询问着。 天子面不改色,似乎并不想回答他。于是苏弘度大着胆子道:“他已经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人神色变幻莫测,不可思议地望向天子。 天子不动如山,但平静如水的目光已默认了一切。 “哐啷”一声,那人猛一拉缰绳,骏马倒退了几步,嘶嘶地喘着气。 “孺子何罪,诛灭至此!”那人跳下马来,魁梧的身躯微微颤动,便径直冲上台阶。 苏弘度被明晃晃的长刀吓得面如土色,口中喊着“将军息怒”,便拉着天子往屋里走。 狸奴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那人脚下,死死地抱着他的腿,道:“将军!天子一直卧病在床身不由己,生杀予夺之事岂能做主!” 她瞅准了那人左后方,狗皮膏药一样赖着,一只手偷偷摸向腰间的短刀,嘴里却喊着:“人死不能复生,将军三思啊!” 庾载明正在气头上,那里听得进这些话。可他右手持刀,动作不便,正要一脚将这累赘踢开,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喊:“住手!快住手!” 庾慎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手抓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臂,苦口婆心道:“七郎别冲动!十四郎的事我们慢慢再说,可是皇帝不能杀啊!皇帝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真就是自绝于天下了!就算是给叔父我一个面子,你把刀先放下!” 他好说歹说,总算是让庾载明收了刀。 狸奴趁其不备,悄悄退到苏弘度身后。 庾载明没空注意她,因为庾慎德又劝他向天子赔礼道歉。他冷笑一声,草草向天子欠身一礼,便甩开庾慎德走出了院子,号令道:“把院子看好了,任何人不得出入!” 庾慎德无奈地站在阶前。他全副武装,举止不便,于是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了军礼:“臣庾慎德参见陛下。” 作为庾慎终所封的宜都王,庾慎德担任扬州刺史,在伪朝位高权重。其父庾钦年虽然是庾昌若的亲弟弟,却不仅在庾昌若弄权之时尽忠于帝室,而且后来与陈郡谢峤共同击退了北周贺楼氏大军。 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庾慎德从庾载明刀下救驾有功,于是天子垂眸道:“将军快快免礼。” 庾慎德长叹一声,分辩道:“臣家门不幸,愚侄载明是臣伯父之不肖孙,父祖早亡,疏于管教,举止粗鲁,惊扰了陛下,还望恕罪。” 二人礼让而疏离地客套着。方才慌乱中躲躲藏藏的侍从陆续复位,庾慎德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话锋一转,道:“臣以为,御前奴婢不能尽忠职守,难堪大用。如今正值丧乱之际,为陛下的安危着想,不如让臣手下的可靠军士来护卫陛下。” 御前的侍从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从前是庾慎终的人,后来是王珂和宗棠齐的人,如今庾慎德又要插一手,天子受制于人,自然无法拒绝。 于是庭中的奴婢都被赶出来,暂且关押在前院的偏房。狸奴被带走,苏弘度只能干着急。待回到内室,天子道:“那奴婢倒是大胆。” 庾慎德的人都守在门外,苏弘度低声道:“她是宣武军中之人。” 天子似是讶异,默然良久,道:“庾慎德会杀了他们吗?” “我觉得他不会,”苏弘度想起庾慎德毕恭毕敬的态度,道,“但那庾载明,不是个好相与的。” 狸奴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这一帮奴婢被关了三天三夜,收不到外界消息,整天都提心吊胆。到了第四日,府舍外有哀乐阵阵,悲声入云。狸奴好声好气地向守卫打探,才知道庾氏在为死去的庾慎终父子举哀,丧庭便设立在曾经的行宫。 到了第五日,太守府也热闹起来,外间人声嘈杂,折腾了一整天。狸奴这群人连日来吃糠咽菜,这一日却难得吃了顿米面,原来是庾氏将皇帝玺绶归还给天子,又尊崇天子承继大魏正统。 众人有喜色,七嘴八舌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侍奉?” “你们啊……”守卫嗤笑一声道,“如今御前哪里缺人手?你们若是命好,手脚利落些,还能在府中做些粗使。若是命不好……庾荆州脾气暴,看他怎么收拾你们!” 庾荆州,便是刚刚假借天子册命,被封为荆州刺史的庾载明。狸奴一想到他气势汹汹地向天子寻仇的架势,便觉得心惊胆战,坐立不安。 好在荆州形势变幻莫测,庾载明忙于军政,暂时还抽不出时间来处理他们这些事。反倒是庾慎德每日来向天子晨定昏省,殷勤劝慰。他见自家的军士在府中洒扫庭除实在是大材小用,这才想起还有一群奴婢被关在偏房,于是难得上心地亲自检视一圈,指定了狸奴和几个看起来少不经事的奴婢,安排在外院做一些粗使。 至于其他人,若是换了庾载明,那必然落得抛尸荒野的下场。可庾慎德毕竟没有庾载明那么狠辣,索性将他们赏赐给手下做家奴。 狸奴知道庾慎德之所以选自己,是因为她跟其他几个人一样比较年幼,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诡谲心思,不容易在府中生出事端。 话虽如此,他们既然年纪比较小,力气也差些,干起活来可就费劲了。可庾慎德身为卫将军,频繁往来于御前,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难免一顿责罚,因此他们个个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从早忙到晚,生怕被人家挑出了毛病。 即便如此,这群人还是惹上了麻烦。 荆州刺史庾载明,对庾慎终父子之死耿耿于怀,庾慎德百般规劝,才让他来太守府觐见天子。庾载明人虽然来了,也没给天子好脸色看,敷衍一番便回到刺史府。 32. 虎穴 [] 狸奴望着近在眼前的簇新六合靴,忍痛撑起了身子,咬牙道:“奴曾在先帝手下,云雷洲战后才被迫为奴,侍奉世子也不过十日,如何能做出诅咒将军的事情!” 此言一出,四下鸦雀无声。 庾载明目光狠厉,仿佛要把狸奴看穿:“你在谁的麾下?” 狸奴险些慌了神,她对庾慎终的人马所知甚少,若盘问起来必然会露馅。但是…… 自薜萝洲至云雷洲,她从未在庾慎终身边见过庾载明,想来对方也不是什么受重用的子侄。她如此宣言,就是赌叛军中无人能认得出自己。 毕竟庾慎终的亲随都被宗棠齐杀光了。 狸奴依旧执拗地直视庾载明,道:“林仙客。” 庾载明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他手指轻敲着刀柄,对狸奴的话半信半疑。 “你撒谎!你明明是与宗棠齐一起的!”挨打的少年中也有王珂的家奴,闻言急忙申辩道,“将军莫听他胡说八道!” 狸奴气笑了,指着宗氏家奴道:“你问他,我究竟是不是宗氏的家奴!” 被指到的少年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别问我!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当然不认识我,”狸奴抢白道,“我在云雷洲才登上宗氏的丧船,宗棠齐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呢!” 那王氏家奴又要申辩,被庾载明不耐烦地打断:“够了!” 他又坐回胡床上,指着狸奴道:“你既然跟着林仙客,那就说说先帝回到江陵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狸奴紧张得手臂都在抖。刚刚那一瞬,她在庾载明的眼中看到了杀意。于是她丝毫不敢懈怠,就从军中哗变开始,声称自己一直跟着林仙客,出城,登船,直至云雷洲。 听闻庾慎终的死状,庾载明已怒不可遏,勉强被手下劝住。 “当时先帝的亲随都死了,宗棠齐为何不杀你?” 他猝然发问,狸奴自然不能将实情告知,心念急转道:“他说他叔父的灵前不能见污秽,所以没有在船上杀人。” “可到了江陵呢?其他人不是与先太子一同被杀了吗?” “奴能苟活到现在,全赖先太子垂怜!”狸奴索性痛哭流涕道,“宗棠齐起初是要将奴一并杀掉的,先太子见奴年幼,便向他求情,说自己有物事埋在金陵东宫,希望有人能烧给他,此后年年告慰。宗棠齐这才手下留情。” 庾载明占领江陵城后,才知道宗棠齐带着庾慎终父子的首级往金陵去了。他紧皱着眉头问道:“宗棠齐去了金陵,你为何不跟着?” “奴身份微贱,即便是到了金陵,又如何能进入东宫!不如先在御前周旋,寻找机会。” 庾载明一言不发。 狸奴被他问得焦头烂额,背上早就湿透了,一张脸也可疑地通红。 “先太子的遗愿,哪里轮得到你来插手!”庾载明站起身来,扫了庭中的奴仆一眼。狸奴知道的太多了,这些人听到的也太多了。 他一声令下,随行的侍卫便长刀出鞘,直直向众人挥砍下去。 场中顿时乱成了一团。狸奴吓得也顾不上屁股痛了,一打滚避开锐利的刀锋,腾挪躲闪间正要往圈外钻。 庾载明抱臂冷眼旁观,看出她脚下迂回颇有练家子的功夫,眸光更加冷厉。 狸奴向人少的地方突围,却不断有人聚拢过来,她从叮当作响的甲兵间隙,窥见人墙外有人影晃动,连忙大喊道:“天子脚下,将军岂能滥杀无辜!” 没想到这一声喊出来,围攻她的侍卫竟渐次停止了动作,规规矩矩地护卫在庾载明两侧。 狸奴抬眸,竟看到天子一袭素衫立于庭中,与四周的流血和脏污格格不入。而在她眼中,却宛如天神降临。 庾载明只倨傲地一拜,问道:“陛下何故在此?” 天子平静地看着他:“刺史何故杀人?” 那些洒扫庭除的奴仆差不多都被杀了,勉强还没断气的,正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苏弘度站在天子近旁,不忍再看,望向庾载明的目光掺杂着恐惧和愤恨。 “也没什么事,”庾载明无所谓地嗤笑一声,“惩戒几个下人罢了。” 天子垂眸,瞥了狸奴一眼,道:“这孩子年幼,又何必动真格?” “陛下所言极是,”庾载明倒也不辩白,道,“臣只是……杀鸡儆猴。” ……? 她居然是那个猴?狸奴百思不得其解,但见苏弘度神色一僵,目光却投向天子。 狸奴垂下了目光。 原来他们只是那个鸡。 天子淡淡道:“将军有分寸便好。” 庾载明瞥了狸奴一眼,笑道:“我还有话要问这奴婢,便不叨扰陛下了。”他说罢便要带人走,苏弘度面上一急,却被天子止住。 “他若要杀人,手下还会有活口吗?”天子望着庾载明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向惨白的天空,默然无语。 狸奴心惊胆战地跟了庾载明一道,冷不丁听他发问道:“为什么说谎?” 他这话问得极随意,就仿佛问的是下一顿吃什么一样。 狸奴吓了一身冷汗,这时庾载明止步回头盯着她,简直要把她洞察到心底。 她依旧嘴硬道:“奴所言句句属实……” “少废话,”庾载明皱着眉头打断她,“当我看不出你是女儿身么?” 狸奴果断住了嘴,庾载明又道:“你有十二岁?林仙客怎么会留你?” “奴并非有意隐瞒将军,”狸奴定了定心神,道,“其实奴本是寻阳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薛江州招兵买马时,奴便应召到军中做些杂役,也好过在家挨饿。薜萝洲之战后被叛军俘虏,幸好在晼晚洲遇到了圣驾,奴拼了大力气才跳了江,林郎君好心救我上船,便一同到了江陵。” 见庾载明一声不吭,狸奴又解释道:“奴一路无功,又曾被捕,自觉愧对将军,还望将军海涵。” 庾载明问道:“薛义安现在何处?” 薜萝洲之战后,主帅薛义安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可义军宣称他已经死了,这人又至今没出现,就让庾载明以为他死了罢。 于是狸奴道:“当时叛军突击旗舰,薛江州不幸战死。” “死了啊……”庾载明陷入了沉思。 狸奴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庾氏余党最初入城时,不是说征东将军方笃之已占领寻阳吗?既然如此,薛义安岂会隐姓埋名,庾载明岂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原来庾载明真的是虚张声势?若寻阳还在朝廷手中,金陵又岂会如他所言已经陷落?那么说,宣武军也没有败退了? 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翳终于散去了一角,狸奴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又生怕被庾载明看到,于是便垂首不语。 “你便留在府中罢,”庾载明幽幽道,“手脚利索点,我自不会亏待你。” ———— 庾载明的刺史府根本不缺人伺候。 短短 33. 故人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狸奴的目光移向门外,一名小厮正一步三回头地往这边赶来。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身姿曼妙,仪态款款,虽低垂着眉目看不清容颜,但足以看出这是个美人。 庾载明这个人,三天两头搜罗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饮酒作乐,有时候通宵达旦,困得狸奴在门外廊下直打盹。不过随身侍奉他的其他奴婢都习以为常了,只当有新美人到来时,叽叽喳喳地评头论足。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那美人终于走到了堂中,规规矩矩地向庾载明一福。狸奴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当那女子抬起头时,一双深邃明丽的美目如同一泓秋水,让人心尖为之一动。狸奴看清她的脸,不由得愣住。 在她单薄的人生经历里,鲜少有姿容出众的美人。她父亲的妾室容楚楚算一个,可惜脑子不太好,空有一副皮囊而已。还有一个便是金陵街头遇到的系铃铛的美人,当时她以黑纱遮面,那一双眼睛却是极其美丽的。 那印象与面前之人渐渐重合。但她白皙的右脸上,却残留着一段拇指大小的赤红烙印,是家主在私奴婢身上打下的标记。粗陋的疤痕与细腻的肤质格格不入,在原本完美的面容上生造出突兀之感。 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狸奴记起了,路人说她是庾慎终的家奴,她说自己名为霜。 “霜——”庾载明也愣住了,声音硬生生吞下去。 旁人没听清,狸奴却明白了,霜娘,没错,就是她。可狸奴纳闷,庾载明是庾慎终隔了房支的子侄,也不怎么受宠信,怎么会认识他府中一个地位卑贱的家奴? 那女子淡淡一笑,却并不答话。 庾载明从榻上坐起来,神情纠结地摆摆手:“都退下。” 堂中的侍女不敢违命,临走时还贴心地为他关上门。狸奴耐不住好奇,磨磨蹭蹭地在门口转悠。 年纪稍长些的侍女呵斥道:“小丫头,听什么墙脚?仔细将军知道了,砍你的脑袋!” 其余的侍女都掩面轻笑,狸奴只得退到了一旁。 有人小声道:“以往都是些良家女子,这次竟带来个家奴。” “谁让她生得美呢?”又有人道,“虽然那疤痕挺吓人的,但人家长得就是好。” “她不是江陵人罢?你看看她的面容,说不定是胡人呢?” “那怎么可能?不过也有点像……” 侍女们七嘴八舌,狸奴神色恹恹地倚着廊柱。霜娘啊……她根本没有认出自己罢? 庭院深深,天阴欲雨。云幕低沉,直到晚间才雷声大作,金色的闪电劈开云层,刹那间照亮了天地。大雨倾盆,噼噼啪啪的雨点冲刷着屋顶,狸奴居住的偏房竟然漏雨了。 她们一屋的奴婢急急忙忙端着木盆接水,折腾了半宿才等到雨势减弱,昏昏沉沉地听着水珠的滴答声入梦。 第二天狸奴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雨后湿润的凉风带走了些许困倦。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她似有所感,回头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从廊中走过。 正是霜娘。 她身着新衣,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想来是得了庾载明的宠幸。可她的神情依旧淡淡的,目光在狸奴身上略一停留,便缓缓移开了。 “起风了,”霜娘在一株玉兰树下止步,仰望着随风而动的翠绿枝叶,不知说给谁听,也没有人应答。 ———— 庾慎德劝不动庾载明,隔日便自己带兵东下。庾载明也不在意,日夜与霜娘饮酒作乐。狸奴反倒是稍稍安了心,这庾载明想来也是与庾慎终一般,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也就只能冲着手底下的人出出气罢了。虽然如此,天子所在的太守府还是如铜墙铁壁一般,她几番尝试都吃了闭门羹,只得困守在刺史府,盼着义军早日杀过来。 午前闷热,刚刚下了一场雨。庾载明在弄水轩与霜娘掷摴蒲。池塘中央有一座种满青竹的孤岛,轮廓像玉环一样圆,风吹波动,竹叶婆娑,确是一番好风景。 狸奴看得正入神,小院外却传来阵阵吵闹声。庾载明示意狸奴去看看,她穿过幽深的青石小径,险些被闯进月门的来人撞到。 “卫将军!”狸奴大吃一惊,庾慎德却不搭理她,只怒气冲冲地往里走。 一路上没人敢拦他,竟让他仗剑闯入轩中。 庾载明不满地起身,问道:“阿叔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庾慎德直指着霜娘道,“她怎么在这里?” “她为何不能在这里?” 庾慎行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道:“七郎竟沦落到如此境地,把一个万人骑的倡伎当宝贝!” “住口!”庾载明暴喝,“我还敬你是叔父,休得在此处胡言乱语!” 庾慎德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东府城的军士个个是明证!你自己问她!” 霜娘默默地站在一旁,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庾慎德。 庾载明却不敢看她,斥道:“阿叔未免管得也太宽!我这刺史府,哪里是你说闯就闯的地方?” 他瞋目而视,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令将庾慎德逐出门外。 奴婢和侍卫个个鸦雀无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狸奴偷偷打量庾慎德,对方依旧冷笑道:“她什么来历,你最清楚。如今正是军情紧急的时候,留她在身边,七郎当真可以安眠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庾载明按捺着怒气,很是不耐烦。 “你三叔还等在前堂。” 庾载明一愣,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出去说。” 他看了霜娘一眼,欲言又止。庾慎德瞧见,便狠狠瞪着霜娘。 霜娘只深深一福,直到二人远去才直起身来,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望着波心的锦鲤出神。 庾载明向来不带奴婢去前堂,懂规矩的便到中庭候着。狸奴好不容易得了闲,才不肯去干巴巴地等着,于是赖在回廊中吹风。 “你在怀中藏了一把刀。” 狸奴吓了一大跳,回头却见霜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目光似是望着她,又像是望着水中的竹林。 “哪有啊?娘子说笑了。”狸奴讪讪地笑笑,心中顿时警觉起来。好在四周并无其他人。 “你想杀谁,庾载明吗?”霜娘径自说下去,“杀了他一个人有用吗?皇帝还在他手中,荆州也听他号令。你能逃到哪里去?” “我没有!”狸奴瞪大了眼睛,“我只是府中普普通通的奴婢,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霜娘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笑容:“从金陵到江陵,你可一点也不普通。” 狸奴呆呆地望着她,心想道,难道她……认出自己了? “霜娘子,你还记得我?” “一年前在金陵,你与你叔父去往东府城,不是吗?” “没想到……你还记得。”狸奴喃喃道,一下子紧张起来。 霜娘朱唇轻启,说出的话让她心惊胆战。 “当初你们从京门来,如今你又在江陵。让我猜一猜,你叔父是宣武军中人士,甚至说,你也是其中一员。”她谈吐随意,不疾不徐,在狸奴听来却宛如针扎。 “霜娘子想到哪里去了!”狸奴脸都要白了,“我怎么可能在军中?” 她正要辩白,霜娘却轻轻摇头道:“那你说,京门与此地相隔千里,你一个女儿家,如何流落至此?” “我……”狸奴又要张口胡说,蓦然想起霜娘与庾载明关系非同一般,若是他们谈论起来发现了抵牾,那岂不是要糟糕? 她略一慌张,脱口问道:“霜娘子不也是一介女子,庾慎终为什么千里迢迢把你带到荆州?” 霜娘没想到她这样问,淡淡道:“他舍不得我。” “这话也就骗骗小孩子,”狸奴忍不住努努嘴,道,“他才不会怜惜什么女子。” 她在府中听到一些关于林仙客的传闻,再将一路所见串联起来,从缠绵病榻的袁皇后到自缢身亡的山氏,再到江上以身护主的那一幕,便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霜娘似是讶然地瞥她一眼:“这你都知道,还真是……不简单。” 狸奴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生怕她将自己的老底透露给庾载明。可想到当初金陵街头人人避之不及的境况,以及庾慎德对她不屑的态度,又似乎为庾氏所轻贱,狸奴一时间犹豫,纠结的心绪都写在了脸上。 霜娘微微一笑,道:“ 34. 败绩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然而薛义安就是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年近六旬,脸颊黑瘦,双眸犀利,一把花白的胡须在江风中微颤,浑身虽收拾得整齐,也难免显露出破败之色。 庾载明再怎么说也只是后起之秀,而薛义安可是庾慎终亲命的江州刺史,纵然此番乃败军之将,也没来由跟他过不去。于是他略一沉吟,扶起薛义安,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到了爵室。 薛义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声称自己自薜萝洲之战后,便隐匿在江州草泽间,陆续收集残部招引人马,终于拼凑起十余艘舰船,便火速赶往江陵,没想到在中途遇到了庾载明的船队。 庾载明问起宣武军的情况,薛义安道:“那贼帅唤作李劝星,原是临海王帐下的参军,据说其人刚猛沉勇,不可小觑。他手下成誉和江岚二人,分别是其左膀右臂,成誉是另一贼首成肃之弟,从不曾出仕,知道他的人不多。而另一个江岚,阁下或许有所耳闻。” “是徐宝应的外甥么?”庾载明皱了皱眉头,“当初就应该斩草除根,也免得今日这麻烦。” 薛义安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看好当下。依老夫看来,这三人都颇有一番本领,但正因如此,叛军反而未必能一条心。” “将军的意思是,他们号令不一,各行其是?” 薛义安捻须一笑:“前些日子江上大风,叛军在寻阳蹉跎了二十余日,让阁下乘隙夺回了江陵,他们那帮人指不定怎么内讧呢。” “可他们确实又打下了巴陵。” “恕老夫直言,王和靖就是个废物!”薛义安说起这一节就来气,“他首鼠两端,朝秦暮楚,根本没准备好好打这场硬仗!死了反倒是解脱了。” 狸奴不由得瞥他一眼,这说的,好像当初在薜萝洲一击而溃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庾载明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略一沉吟,问道:“李劝星会乘胜进兵吗?” “这……”薛义安说不出个所以然。 庾载明也没指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于是扣着桌案道:“当初薜萝洲的形势,有劳将军细细道来。” 狸奴不自在地稍稍退后了半步,也有些好奇打了败仗的薛义安会怎么说。她听完对方的慷慨陈词,不得不承认,此人或许才能平庸,但对不光彩的败仗毫不隐讳。 庾载明紧皱着眉头,显然对他当时的小心机很不满意,但又细细思索一番,顿时喜笑颜开,道:“看来军中主事的反倒是个胆大之人,那就好,那就好……” 薛义安不解其意,但狸奴听明白了。胆大之人,乘胜冒进,可不就遂了庾载明的意? 庾载明偏偏要卖这个关子,将兵力部署细细说给薛义安。 薛义安领命,正要下去传令,又冷不丁被庾载明叫住。 庾载明清俊却冷硬的面庞上带着笑意,在狸奴看起来却总像是皮笑肉不笑。 “说起来,我这帐内的小兵,还曾在薛将军手下做过事呢。”他一指狸奴,抬眼望着薛义安。 “哦?”薛义安面上闪过一丝窘然,“竟有人比老夫捷足先登,提前到了阁下身边,还真是稀奇。” “我便想,不如便让她跟随旧主,在将军帐下照应着。” 薛义安正色道:“既然是阁下的意思,老夫自然不会亏待他。” 庾载明盯着他的神色审视一番,兀地轻笑道:“可惜她年纪尚小,也没什么本事,叨扰了将军,反而不便。还是算了罢。” 薛义安微微挑了下眉,没有说什么,略施一礼便告退。 狸奴的小心脏起起伏伏,差点没被庾载明吓死。她还真怕薛义安问她点什么,还好对方没这么好奇。反倒是庾载明……他到底是不信任她,还是不信任薛义安呢? ———— 庾慎终的船队与宣武军相遇,恰是三日后的正午。 当后来狸奴回忆起西征这一路的激战,蓦然发现,她所在的那一方,竟从来没有输过。 青嶂之战也不例外。 远远望到宣武军的楼船,狸奴便眼前一黑。此时她身着叛军的赤衣铁甲,站在意气风发的庾载明身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可做不到对宣武军放箭,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临阵脱逃,只能眼睁睁看着船队乘风破浪,与义军缠斗在一起。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啊!看庾载明如何调兵遣将如臂使指吗?他镇定自若地发号施令,紧盯着战场的局势来变换队形,两军胶着之处,薛义安的侧翼船队突如其来,如利刃般刺入军阵,引得宣武军乱了阵脚。 狸奴不得不承认,这庾载明虽是个脾气暴躁的浪荡子弟,但傲立于楼船之巅时却宛如虎煞阎罗,将芸芸众生挥落幽冥。 庾氏的旗舰被重重艨艟护卫着,宣武军根本靠近不得。狸奴遥望着宣武军落败的船只,焦躁得险些要跺脚。 厮杀到激烈处,庾载明哈哈大笑,回头却见狸奴小脸惨白,语气中便带了讥讽:“这场面你可曾见过?也对,跟着些无能之辈,只有败仗可吃了!” 狸奴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奴如今才知道,不是兵不能用,而是将不能统。” 庾载明满意地笑笑,遥指着宣武军的楼船道:“我今日便要取那逆贼项上人头,也送到宗庙中昭告天地!” 他这话并非虚言。狸奴望着日影西斜,心头止不住恐慌。金戈杀伐之声不绝于耳,随着船体的颠簸而在脑海中荡来荡去。她的手不知是第几次摸向腰间,也不知是第几次要狠下心拔刀出鞘,可是……庾载明一身精铁打造的明光甲,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周围侍卫也都是高大威猛,人墙一般把庾载明护卫在核心。她根本无处下手。 日光照耀在密密麻麻的铁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狸奴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地险些摔倒。朦胧中有人扶了她一把,又有人叫道:“这是晕船了?” “扶她到边上。”这是庾载明的声音。 狸奴睁不开眼睛,可明明有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人拿什么冰冷的东西拍了拍她的脸,狸奴猛地一激灵:是刀背! 庾载明俯下身子,嗤笑道:“清醒了?” 狸奴一动不敢动,江风吹拂着面颊,一片冰凉。 “哭什么?”庾载明又问,脸上神色莫辨。 “奴上一顿吃撑了,肚子里难受得很……” 周围人轰然而笑,庾载明却一动不动。 狸奴只得继续抽噎道:“奴本不想哭,可实在是太丢人了!” “没出息。”庾载明瞥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战场。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庾氏的船队又发起了攻击。战场上形势已经分明,狸奴瘫坐地上,心如死灰。 ———— 承平八年六月,宣武军西征不利,大败于青嶂,死者千余人。 高堂之上,李劝星正襟危坐,面沉似水。战前他与江岚意见相左,于是便没有出兵,而是固守在寻阳。江岚与成誉并肩坐在下首,早没有了当初屡战屡胜时的意气。接连数月的征伐甚至让他们面容憔悴,神色郁郁。 堂中无人言语,落针可闻,逼仄的气氛让人心慌。成誉呆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抬头,小心打量着李劝星的神色,道:“将军,诏书上是怎么说的?” 李劝星面前的漆匣里,摆放着 35. 行刺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自青嶂一战大获全胜,庾载明出乎意料地没有一味追击,凭借军威夺取了巴陵城后,便整顿人马,又回军镇守江陵。 这一战对庾氏来说,确实是振奋人心。以往天子被软禁在太守府,一向很少见外臣,这一次庾载明志得意满,偏偏要举行朝会,让天子为他加官进爵。 这种大场合,以狸奴的身份,原本是没机会参加的,更何况庾载明对她出征的表现充满了鄙夷,差一点暴虐之心骤起,让她旧伤之上又添新痕。多亏了霜娘从中劝慰,才让狸奴免于皮肉之苦。 庾载明对霜娘很是宠爱,希望她到时候垂帘观望。他如今声名显著,连庾慎德也不再指责他了,于是行事愈发无所顾忌。可霜娘对此事犹豫了许久,最终勉强答应时,一定要狸奴随她一同前去。 庾载明虽不满,倒也没多说什么。 狸奴诧异地以目光询问霜娘,对方视而不见。她虽然疑惑,但许久不曾见天子的兴奋感压倒了一切,使她对即将到来的朝会充满了期待。 那一日晴空万里,旧日庾慎终的行宫洒扫一新,巍峨殿堂昭示着往日的辉煌。狸奴随着霜娘从后门进去,一眼便看到堂首富丽堂皇的鎏金御榻。 礼官唱和声响起,一身浅金素袍的天子徐徐落座,殿中山呼万岁,带给人一种天子统御依旧四海的错觉。 当然,这错觉在庾载明昂首出列时便烟消云散了。他虽按礼制身穿紫袍,但腰悬长剑,语气凌人,俨然是此间的主宰。 天子垂眸,面无悲喜。他年仅六岁便立为太子,十九岁便登大宝,如今二十有七,早已褪去了年轻人的锐气,仿佛美玉雕成的圣像,只合做高高在上的神祇。 狸奴正盯着他疏朗端庄的侧颜看得出神,冷不丁听到“宗棠齐”三个字,吓得心跳都慢了一拍。 堂中的臣僚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庾载明反倒是出乎意料地沉默,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她仔细一听,原来是巴东太守陈百年前来投降。 这陈百年原本是益州刺史宗达的手下,当初庾慎终任命宗达为左将军,宗达的态度颇有些捉摸不定,后来他侄子宗棠齐在江上害死了庾慎终,庾氏自然对宗氏恨之入骨。 有的人主张接见陈百年,有的人则恨不得直接将他推出去斩首。 庾载明一抬手,殿中顿时安静。他甚至没看天子一眼,便道:“让他们进来。” 礼官传令下去,没多久便有人引着一位绯袍官员快步上殿。 陈百年此番以朝见天子为名,特地换上了整洁的新衣,或许是长年暴露于野的缘故,更衬得方正的面容愈加黝黑。 庾载明漫不经心地看他向天子三跪九叩,只摆弄着袖口,似笑非笑道:“陈太守,宗益州让你来做什么?” 陈百年虽不认得他,从周围人的眼色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诚惶诚恐,称自己听说天子复位后屡次劝说宗达与江陵同心,然而宗达闭目塞听,无奈之下他只好独自前来投诚,希望为天子尽犬马之劳。 庾载明不置可否,又问他宗达的情况。 陈百年对此如数家珍。宗达年近五十,已做了十年益州刺史,在蜀中声望极高。数月前担任宁州刺史的四弟宗彦去世,如今只剩下五弟宗真担任西夷校尉,六弟宗虔担任蜀郡太守,再加上子侄中最有出息的宗棠齐东下金陵,算起来手下能用的宗亲已经不多了。 此前庾慎终任命庾恭祖为梁州刺史,也有暗中防备宗达的意思。宗达便派陈百年等人与庾恭祖对抗,驻扎在白帝城。 据说金陵的摄政王有令,若宗达能肃清上游,便授予他荆州刺史之职。 庾载明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但宗达不过是虚有其表,更何况将军数日前败宣武军于青嶂,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若从臣所守的白帝城入蜀,则旬日之间可取锦官城,以此为依托,宣武军再猖狂也不能动摇分毫。” 陈百年滔滔不绝,将巴蜀要地一一说给庾载明,甚至于路线如何走,兵力怎么分,都说得头头是道,连狸奴都觉得此刻出征明日便兵临城下。 庾载明微微颔首,笑道:“陈太守这么着急打回蜀中?” 陈百年一愣,连忙向天子拱手,道:“臣也是为了陛下高枕无忧。荆州虽雄踞上游,比蜀中到底是落了下风,若宗达挥师东下,与宣武军两面夹击,将军纵然神勇无敌,也分身乏术啊!” 他急于辩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庾载明拍拍他肩膀,道:“开玩笑而已,太守的心意我自然懂得。” 陈百年神色稍缓,猛地一拍脑门:“臣此行诚心诚意,精心挑选了蜀中的物产进献给陛下,如今都在殿外摆着呢。其中还有些新奇的玩意,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一观?” “那就抬上来。”庾载明也不待天子回答,便挥手命令那礼官。 狸奴朝殿外望去,果然有几名仆役担着沉甸甸的木箱子进来,一直摆到御座前,覆盖其上的锦缎闪闪发光,看得出陈百年是下了血本。 庾载明正要吩咐人打开箱子,却听陈百年道:“臣还有一物要特地献给将军评鉴。” 他拍拍手,队尾有一人低头捧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清漆透露出紫檀木别致的色泽,雕镂的繁复花纹也颇见功夫。 陈百年轻按木匣上的金钮,匣盖开启,庾载明不仅眼前一亮。 狸奴看不到,只能干着急,从珠帘后面钻到了底下的侍从间。 好在庾载明端详一番,便将那物事从匣中取出,原来是一尊金制的金刚菩提子,沟壑之间雕琢着成百上千尊佛陀像,眉眼神情都栩栩如生。 庾载明把玩一番,啧啧称奇。陈百年笑道:“这妙处可不止于此呢,内中有须弥,将军且打开看看。” “这还能打开?”庾载明惊奇地挑了挑眉,任由陈百年将这硕大的菩提子翻转过来,果然看到一处精致的枢纽。 陈百年手捧着菩提子,道:“将军,正是从这里。” 殿中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上,唯独他与随从的目光紧盯着庾载明。 庾载明伸手要把菩提子打开,手却兀然停顿在枢纽上,瞥了陈百年一眼:“冯太守,你抖什么?” 狸奴定睛一看,陈百年的手果然在微微颤抖,他下意识避开庾载明的视线,赔笑道:“这物事实在是重,让臣出丑了。” “是么?”庾载明撤回了手,道,“有劳太守了,我稍后再看。” 他说罢便命人将这些贡品收起来,陈百年焦急道:“这菩提子中的须弥山,臣尚可为将军解说一二!” “不必了,”庾载明甩袖回身,向天子一礼,“既然有宝物,自然是先让陛下过目。” 御前的侍从要将菩提子取走,陈百年倒退了几步,反手按下了枢纽。菩提子瞬间裂开,直冲着庾载明射出了一道道箭簇。 庾载明察觉不对,闪身避开,只肩膀中了一箭,便忍痛拔出了长剑,逼视着陈百年。 殿中尖叫声四起,众人都手无寸铁,四散奔逃唯恐避之不及。 天子自御座起身,俯瞰着陈百年与庾载明对峙的形势,一向不动如山的面容上,难得闪现了一丝犹疑。 “陛下!”苏弘度站在他身后,想上前却又不敢动,“快些让外面的侍卫进来护驾!” 天子瞥了他一眼。 那一瞬,狸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庾载明死了,不是更好吗? 可是…… “此处危险,请陛下速速离开!”狸奴噔噔噔跑上御阶,见天子巍然不动,一把便拉着他往后走。 她算是看明白了,陈百年手中竟是一把伪装严密的劲弩,一击不中,说不定还有多少发! 庾载明手持长剑,缓缓挪动着脚步,击落了数支箭簇,额头上冒出了一滴冷汗。他逐 36. 病中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溽暑退散,秋风渐起。宣武军退守寻阳城,已三月有余。 江州刺史府,诸将在前堂商讨完军事,便各自散去。赵兹方虽担任刺史,可毕竟是个小辈,散会之后客客气气地请李劝星小聚。 成誉刚走下台阶,身后便有人叫住他。 “三郎君!”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江岚的外弟徐崇朝。徐家人从北地归来后,成肃念及旧情,将徐崇朝认作义子,成誉见到这位少年郎,心中也颇多感慨。 当初在京门时,他并不认得对方,后来在寻阳乍一见,只觉得这少年虽与其父徐宝应眉眼相仿,神情气度却迥然不同,反倒是与江岚有些许相似之处。年少丧父、漂泊异域的经历,为他清澈的目光增添了沉重的底色,显现出一种少年老成的沧桑感,让人忍不住唏嘘。 徐崇朝走下台阶向成誉施礼,十五岁的个头就快要赶上成誉高了。 “三郎君,这几天可有狸奴的消息?” “不曾,”成誉眸光一暗,道,“方圆数百里都找遍了,还是一点音讯也没有。” 徐崇朝也是与宣武军会合后,才知道狸奴失踪的。李劝星不愿意担责任,成誉也不想让他阿兄伤心,所以一行人至今还瞒着成肃,对他的问询也马马虎虎敷衍过去,勉强没有让对方生疑。 “郎君也莫要灰心,此事还大有转机,”徐崇朝道,“从前她便是聪明伶俐的人,这两年也长大些,必然会更有分寸。听说晼晚洲之战场面混乱,我猜她或许悄悄潜入了叛军之中,一直在等待机会立功呢。” 成誉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深入敌军的凶险,让他不愿意往这方面想。 徐崇朝安慰道:“郎君放宽心,等咱们打下了江陵,她肯定就出来了!” 成誉笑了笑,拍拍他肩膀道:“那怎么打下江陵?” “打下江陵啊……”徐崇朝认真道,“叛军中只有庾载明还有些本领,我们可以两面夹击,先以主力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让襄阳从后方干扰。他分身乏术,总会漏出破绽的。” 这战术之前也讨论过,可问题是,襄阳还在庾载明手里啊,谁去从后方干扰? 徐崇朝解释道:“前些日子宗益州打败庾恭祖,已经占领了汉中。从汉中出击襄阳,应不是什么难事。” “宗益州不向朝廷请命,便自任为梁州刺史,他怎会听我们的命令?” “可他也不听庾载明啊。况且他侄子宗棠齐还在金陵,可以让他去劝一劝。” 成誉轻轻摇摇头,目光移向湛蓝的天际。 “这些日子在寻阳,我军屯聚粮草,修缮战船,应当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若数日后攻打夏口,徐郎有何计较?” “这场仗想必郎君已有谋划了罢?那守城的薛义安,还不是我军手下败将?”徐崇朝笑道,“纵使庾载明增援他,以重兵把守城周要地,只要我军水陆并进,多管齐下,与他死战,薛义安守不住的。” “但愿如此罢。占领了夏口,再攻下巴陵,就能去打江陵了……” ———— 病中这数月,狸奴好像流干了所有的泪,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整日里肿得跟桃核似的。圆润的小脸也瘦削下来,乍一看竟有面黄肌瘦之感。 霜娘派人开小灶,给狸奴煲了母鸡汤,见狸奴仍是恹恹地不肯张口,道:“你不好好吃饭,身子就要垮了。” 狸奴跪坐在桌案前,扭头含泪道:“我右手使不上劲,已经是个废人了,吃再多也没有用。” 霜娘坐到她身旁,仔细看了看那伤口,微微皱了皱眉头。 当初陈百年发难,庾载明也受了几处伤,但他年富力强,不出半个月便行动自如了。可狸奴仿佛一下子去掉了半条命,躺了三个月才勉强下地,受伤的那只手还是不能用。 “我连筷子都拿不住,以后还怎么拿刀?”狸奴越说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自从青嶂一战后,她自知无法击伤庾载明,便把徐崇朝送她的短刀藏起来了。前些日子她偷偷将那短刀取出来,右手却根本握不住,更别说用力挥动了。若要拿军中的长刀,那更是想都不用想。 霜娘道:“你还有左手。” 狸奴苦笑道:“没用的。我要骑马,用枪,射箭,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说这话,未免早了些,”霜娘淡淡道,“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三十多岁被砍掉了右手一整只手臂,当时也是丢掉了大半条命。旁人都说他没用了,主人翁要送他回家,他不肯,找当时技艺最精湛的铁匠打造了一副铁手臂。后来主人翁家遭难,他在那只铁手臂上绑着铁盾,左手持矛,站在大车上横冲直撞,硬是为主人翁劈开了一条血路。当时的人都称他‘铁将军’呢。” 这还是狸奴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以往的经历。她的目光似穿过狸奴,投到众人所不知的回忆里。 狸奴被这故事吸引住,忍不住问道:“那他后来呢?” “后来啊……”霜娘的眼底浮起阴翳,她勾唇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大概是解甲归田,去哪里过神仙日子了罢。” 狸奴若有所思,半晌道:“他一定很强壮罢?” “没错,他的手腕,比你的大腿还粗。” 狸奴默不作声,零落的秋叶在窗棂间沙沙作响。霜娘站起身,重新舀了碗鸡汤,慢慢推到狸奴面前:“趁热喝。若是被庾载明发现,再想喝可就没机会了。” 鸡汤清亮,油光可鉴,肉质鲜美。狸奴咽了咽口水,低头啜了一口,忽然又问道:“那个人找人做铁手臂,是在哪一家铺子啊?” “你也想做一副不成?”霜娘笑了笑,道,“现在说这话还太早,况且,那铺子恐怕早就关门了。” ———— 狸奴在那偏房里一直待到年关。霜娘平日里侍奉庾载明,只在空闲时才过来看看,大多数时间都是狸奴枯坐终日,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为了练习左手,她每天在院子里扔石头,到后来一砸一个准,比右手从前的水平还要高。然而她的右臂始终不能自如地动作,揉捏敲打也好,施针吃药也罢,修复到一定地步,便如同卡在瓶颈里,再也没有一丁点进步了。 庾载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好了,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便让人传信狸奴,元日前在府中悬挂灯笼。 狸奴从小到大很少接触真正的灯笼,家里向来不会把拮据的银钱花费到这种华而不实的事情上。正因如此,她常常跟柳元宝一起,悄悄跑到西河宋氏的府宅前张望,若要说京门内外最舍得张灯结彩的,也就是他宋家了。 不过宋氏的灯笼与刺史府中的相比,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荆州本就多豪富之家,庾载明在江陵待了大半年,搜刮起来更不遗余力,积攒了好些资产。如今正逢年节,他大笔一挥,务必让刺史府上下红红火火,亮如白昼。 狸奴穿过那曲曲折折的回廊,连绵不断的廊檐下,每隔三五步便悬挂着一盏彩灯,乍一瞧上去整齐划一,细看时才发现那细白云纱上勾画的图案五花八门,人物花鸟个个栩栩如生,令人啧啧称奇。 狸奴毕竟手脚不灵便,偷工减料地忙活了一阵,便仰着头欣赏彩灯。入夜之后,庾载明与满堂宾客在中堂宴饮,狸奴便与一群杂役聚在庭中,分食着主人赏赐的糕点。 夜色深沉,寒风乍起,众人叫嚷着回屋取暖。狸奴揉了揉僵住的手指,起身却听闻匆匆的脚步声 37. 和谈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狸奴暗自惊怪,在空荡荡的府中转了两圈,简直要变成惊骇了。她冲出府门,好歹看到两个守门的兵士,连忙问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到江边去了,”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狸奴,露出诧异的表情,“皇帝也去了,你不知道?” 狸奴来不及细想,拔腿便往街上跑。那人连忙追了两步,被他的同伴叫住,便骂骂咧咧地回去守门了。 江陵何其大,江畔何其广,狸奴一直被约束在府中,根本不认得城中的路。她在大街上看到不少人大包小包地扛着行李,一打听都是往江边去的。顺着这隐晦的人流,她没费多少功夫便来到了桃花渡。江畔乌压压一片,五颜六色的旗帜高高悬挂着,在阵阵江风中猎猎作响。 围观的百姓都站得比较远,自觉与正中铁甲环绕的达官贵人区隔开来。满身朱紫的华丽朝服中,天子所在的浅金车盖格外引人注目。可惜他被层层仪仗裹挟在正中央,狸奴根本看不到人影。 她奋力挤了又挤,挨了不少骂,总算是占了个好位置,大江之上风帆鼓动的战船便映入眼帘,看得出都是庾氏的船只。 密密麻麻的船舰分列两侧,正中留出来一条狭窄的水道。一叶轻舟从东边驶来,穿过两侧林立的楼船,翩然停到渡口。 船上之人不上岸,只站在船头朝岸上拜了拜,隔着一丈宽的水面与岸上交谈。 “是宣武军的使者。”狸奴身边有人低声道,仿佛在她耳边投下了惊雷。 她讶然:“宣武军已经到江陵了?” “你还不知道?”说话的汉子瞥她一眼,那目光就像在看傻瓜,“五更朝会时有探马来报,那阵仗可不小啊,要不怎么全城都出来看?搞不好赶紧收拾东西逃难啊!” 狸奴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又惊又喜,遥望着那使者与岸上对答揖让,却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伸着脑袋干着急。 岸边的百姓与她一般心情,干巴巴地等了半天,见那使者乘船离去了,都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狸奴耐着性子等下去,终于又望见那小舟去而复返,不过这次并没待多久,岸上的官员一阵骚动,自觉闪出一条路,怒气冲冲的庾载明拂袖而去。 那轻舟旋即离开,两岸的楼船森然变色,在它划开的波浪间缓缓闭合。 狸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听旁边的汉子叹息道:“看来是谈崩了,又要打仗了,各自逃命罢!” 压抑的气氛弥漫在人群中,连移动的脚步都无比沉重。狸奴拖着步子往回走,来到路口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等等,她要往哪里去?回刺史府吗?她还回去做什么?逃出刺史府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只不过往日戒备森严,她找不到机会罢了。如今趁乱跑出来,怎会有回去的道理? 可是不回去,她身无分文,吃什么? 狸奴在街头转来转去,终于向饥肠辘辘的身体妥协,又悄悄溜回刺史府,那两个士兵还瞪着眼睛守在门口。 她正发愁怎么进去,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原来是庾载明的副将领着一队人马回来了。那两人连忙下去迎接,狸奴趁其不备,一溜烟冲进了府中。 她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压箱底的短刀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第二件事……狸奴缓缓坐到了榻上,不知道霜娘去哪儿了? 狸奴一整天没见到霜娘的影子。 今早趁着元会的混乱,府中的奴婢逃走了不少,狸奴四下找寻无果,不禁怀疑霜娘也趁乱离府了。她四下闲逛时被庾载明抓个正着,对方似乎很诧异她还在这里,毕竟他平日里常使唤的那些人,也已经十不存一了。 狸奴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暴戾的气息。 庾载明回府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与诸将议事也大发雷霆,再加上府中人心涣散,更把他的心头火拱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过庾载明没有冲她发火,仿佛是看在她忠心耿耿的份上,反而调她到近前伺候。 狸奴伤势未愈,这一日奔波又劳神费力,自然不想应这门差事。可她显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自认倒霉。 晚间她去给庾载明送甜酒,推门进去时好像听到了霜娘的说话声,不由得脚下一顿,紧盯着屋中偌大的屏风。 “东西放外边。”屏风后传来庾载明的声音。 狸奴应声是,一步三回头地退下,心里头闷闷不乐。她刚走没几步,迎面来了个小厮,声称要求见庾载明。 守门的侍卫交换了眼神,拒绝道:“将军现在没时间。” “是郡府那边的事!”那小厮有点着急,“会稽王世子发疯了。” “这种事还要来打搅将军?”狸奴突然道,“我代将军去看看就是了。” 那小厮见她衣着精致,推测是府中有身份的侍女,便道:“那也好,小娘子请罢。” 狸奴跟着他往外走,暗中捏了一把汗,好在黑灯瞎火的,府门口的守卫大手一挥,便放他们出去了。 太守府也全然不似以往那般戒备森严,一路走来竟无人盘问。新月的光芒微乎其微,院子里黑漆漆的,只听到寒风在枝桠间轻微的晃动。那小厮手中的灯笼只照亮身前一小片,狸奴紧跟着他,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苏弘度的住处。 屋子里悄无声息,似乎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那小厮咋舌:“刚才还大喊大叫呢……” 狸奴推门进去,内室的炉火烧得正旺,地上散落着摔得粉碎的杯盏。她绕过屏风,一眼便看到榻上的锦被鼓鼓囊囊。苏弘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苍白憔悴的面容看上去无悲无喜。 “我没事,你们又来做什么?”他紧皱着眉头盯着地面,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两个人半晌没吭声。 苏弘度忍不住抬头一看,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狸奴道:“世子哪里不称心,或者有任何需要,奴必定向将军转达。” “我有话要说。”苏弘度似是对狸奴说话,目光却投向那小厮。 那小厮干笑两声,见狸奴也看着他,便讪讪地告退了。 苏弘度听到关门声,这才开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狸奴很奇怪:“我不在这里,又到哪里去?” 苏弘度张张口,欲言又止,沉默了许久又道:“宣武军已打到江陵,你可知道了?” 狸奴点点头:“午前他们在江边见面了,不是吗?” 苏弘度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一些犹疑。 狸奴好奇道:“世子可知道,庾载明跟使者说了些什么?” “他要送陛下与我回京。当然了,条件是割据荆江二州。” 荆江二州?狸奴愣住了,这怎么可能? “宣武军不会答应罢?” “没错,”苏弘度一脸颓唐,道,“所以我们对庾载明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世子是担心庾载明对你们不利?”狸奴念及庾载明过往种种,心里也很是担忧,道,“前几日叛军失掉了襄阳,如今宣武军又到江陵,他腹背受敌,自身难保,世子反倒是可以得到喘息之机。” 苏弘度依旧是一副恹恹的神态,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柳元宝,你怎么还在庾载明手下?” 狸奴苦笑道:“奴在江陵无依无靠,离开刺史府,又能到哪里去?” 苏弘度抬头看着她,语气舒缓了许多:“你可以来御前,陛下记得你。” 狸奴眸光一亮,思忖了片刻,道:“等庾载明走了,奴再谋出路。” “庾载明要走?”苏弘度皱了皱眉头,不解道,“他要到哪里去?” “北有岑获嘉,东有宣武军,庾载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定然会主动出击。两相权衡,我猜他要北上。” ———— 狸奴猜对了。 她回到刺史府后,庾载明隔日便引兵北上,迎击岑获嘉去了。他带走了荆州军府的全部人马,只留叔父庾慎德和老将薛义安带兵守卫江陵城。 狸奴收拾了本就不多的行李,悄摸摸溜进了太守府。庾载明留在府中监视天子兄弟的人手已经逃散了不少,府中也到处是破败荒芜的气象。她稍加改扮,换上寻常仆役的衣裳去拜见天子,声称是庾载明临行前派她来的。其他人没有生疑,而天子知道底细,见她受伤的右臂仍不利落,便只让她站在御座后充当木偶。 以往庾载明把持朝政,众人都到刺史府中议事。他一走,庾慎德拿不定主意,索性称天子旨意,让众人前往太守府。 38. 决战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宣武军的行动出奇地迅猛。庾载明走后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江上便传来隐隐约约的战鼓声。 是城外打起来了。 庾慎德披挂整齐,纵马登上了南城门,遥望着苍茫江水间此起彼伏的风帆,下令全城戒严,兵士全副武装。 这一仗颇为艰难,两军鏖战了半日,火焰缭绕着彼此厮杀的舰船,滚滚浓烟从江上直飘到城中,连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庾慎德在城头上踱来踱去,猛然抓住传令兵道:“北边有消息了吗?” “不曾!”那传令兵直摇头,“自庾荆州走后,一直杳无音信!” 狸奴穿着兵士的衣甲,伏在高高的垛口上,紧张得小腿发抖。按理说,宣武军的兵力应该比薛义安强才是,可这一战却并不轻松,虽然能看到叛军的战线逐渐松垮退却,但宣武军每前进一步都耗时良久。这样下去,他们还有精力攻城吗? 她暗暗着急,不知不觉间整条手臂都压麻了,刚跳下来活动活动身子,差一点被爬上来的小兵撞到。 “报——”那小兵气喘吁吁地跪倒,向庾慎德汇报,“启禀将军,庾荆州的传令官到了!” “快让他过来!” 那小兵犹豫道:“那人受了很重的伤……” 庾慎德瞪他一眼:“抬上来!” 数名军士抬着担架登上了城墙,担架上的传令官浑身是血,勉强睁开了眼睛,口中喃喃地说些什么。 “他在说什么?”庾慎德走近,可那人气息微弱,根本听不清楚。 “将军,让我来!”狸奴麻溜地趴到地上,耳朵凑近那人的嘴唇。 “……庾将军……胜……大军……在后面……” 他气若游丝,费尽气力才说出含混的只言片语。 狸奴听明白了,庾载明打败了岑获嘉,正率军往江陵来呢! “他说了什么?”庾慎德等得不耐烦,问道。 狸奴抬头道:“他说庾荆州败绩,手下所剩无几,叛军在后方追击,就要到江陵了!” “什么!”庾慎德大惊失色,“你听清楚了?” 狸奴点头如捣蒜,用力摇了摇重伤的传令官,喊道:“你再向卫将军说一遍!” 那人早已虚弱不堪,被她一晃直接昏死过去。 庾慎德恨恨地一跺脚,焦躁地在城头上走来走去。 “将军!大事不好了!”城头上有人大喊,“江上失守了!” 江上烟焰张天,江陵这一侧的船只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宣武军冲破了防线,有一支人马已经登上了江岸。 “薛义安可真没用!”庾慎德扶着城墙,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城中。 狸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太守府在熹微的日光中巍然矗立。她心头一紧,果然听庾慎德命令道:“都跟我走!” “这……”他的亲随略一迟疑,道,“叛军就要攻来了,明公——” 庾慎德面色沉沉,道:“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带皇帝离开才要紧!” 城头的将士面色一僵,拿不准卫将军是不是要跑路,一时间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不敢动作。 狸奴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将军三思啊!叛军一路就是为皇帝而来,若皇帝被将军带走,叛军必然穷追不舍,后患无穷啊!” “这……”庾慎德止住了脚步,略一沉吟,懊恼地摆摆手,“罢了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随我来!” 他大步走下城墙,在门口聚集起数十名精干的将领,不多时便扬鞭跃马,叫开城门冲了出去。 守城的兵士还没反应过来,狸奴大声道:“卫将军弃城而逃了,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你胡说什么!休得扰乱军心!”有个军头过来猛推她一把,恶狠狠地说,“赶紧哪来到哪去,绝不能让叛军攻进来!” 狸奴背靠着冰冷的城墙,余光察觉到周围军士犹疑的目光,便梗着脖子道:“我不!我没有胡说,卫将军丢下人马自己逃走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他守城?” 城头的军士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应和道:“就是!叛军已经登岸了,守这城还有什么意思!张头,咱们各自回家,说不定还能保一条性命。” 那军头呸了一声:“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白吃了这些年军粮!叛军攻进来,你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更得早一些脱身,现在赶紧走,把衣服一脱没人认得出,等他们进来可就都晚了!”那军士说着便自顾自地往下走,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去。 张头勃然大怒,指着他们破口大骂,还有不少留下来的军士连忙劝解。张头一跺脚,喝道:“这群孙子没骨气,咱们不能白当兵!都给我守住了!” 众军士听他号令,手忙脚乱地拉起了阵线。宣武军已逼近城下,一时间箭如雨下。狸奴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下了城墙,用火折点起了庾慎德留下的旌纛。火越烧越大,城门口又一阵混乱。 那军头在上面招架不住,又听得城下骚动,便且战且退,向手下招呼道:“反贼来是为了皇帝,都跟我去太守府!” 狸奴听得他呼喊,顿时慌了神,抬头见义军已攻上城墙,便转身直奔太守府。街坊的百姓早就躲在家中,路上一片萧条的景象,太守府朱门紧闭。狸奴又急又怕,喊了半天才开了条门缝。 开门人见是她,便将人放进来,朝街上望了望,又迅速锁了门。狸奴直奔后院去找天子,一路上也没见到几个人。 “怎么样?宣武军打进来了吗?”苏弘度从正堂中出来,忧心忡忡道。 狸奴欲言又止,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庾氏留下来监视天子的人手已经没剩几个了。天子正襟危坐,垂眸道:“卫将军可还好?” 狸奴扑通一声跪下,揉红了眼睛道:“陛下,卫将军已殉职了!方才北面有消息说庾荆州战殁,叛军又兵临城下,守城的人马便逃散了大半,卫将军急火攻心,中了流矢,这才……” 她越说越带劲,到最后泫然泪下。天子默然无语,他身后的庾氏人手却乱了分寸,窃窃私语一番,人情惶恐。 狸奴瞧在眼里,又猛磕了几个头,道:“陛下九五至尊,当以社稷万民为重。如今城中大乱,还望陛下珍重龙体,不可擅动!” 她话音刚落,门房便气 39. 聚散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那人也愣住:“成……” 他欲言又止,挥手命兵士冲进府中,这才纵身跳下马,迟疑地向狸奴走来。 狸奴站在府门口,身后早已乱成了一团。她看清了徐崇朝的面容,两年不见他已褪去了年少的稚气,目光愈加坚定不移。 “徐郎君……”狸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喃喃道,“你……你还活着?我不是在做梦罢……” 徐崇朝笑了:“我也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狸奴盯着他,眼泪一下涌上来。几个月来的心酸和委屈,夹杂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和震惊,千言万语梗在心口,都化作汹涌不绝的泪水夺眶而出。 “哎,你哭什么……”徐崇朝不知所措,他无法想象狸奴到底经历了什么,想开口安慰,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局促间,数名士卒押着一人到近前,道:“启禀郎君,这人在院子里鬼鬼祟祟,问他话也不回答,属下将他带过来,请郎君发落!” 那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暗红色袍服稍显陈旧,被人推搡着过来也一声不吭,只用桀骜的目光冷冷打量着徐崇朝。 “世子!”狸奴被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擦眼泪了,“你们快把他放开!” 徐崇朝脑袋里嗡的一声,赶忙将士卒挥退,向苏弘度躬身行礼:“卑职手下有眼无珠,冒犯了世子,还请世子责罚。” 苏弘粹轻哼一声,整了整衣衫,问道:“你是什么人?” “辅国将军帐下,徐崇朝。” 苏弘度正要发火,又有一队人马驰入府中。为首那人扫了他们一眼,吃惊道:“狸奴!” “阿叔!” 成誉翻身下马,一把将狸奴抱在怀里。他铁甲冰凉,狸奴却顾不得这些,那冷硬的触感让她心中无比踏实,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又号啕大哭起来。 成誉紧紧抱住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这几个月未见,怀中的身体显得瘦弱而单薄,哭泣着颤抖,仿佛迷失许久突然被找到的幼兽。 他用力拍了拍狸奴,连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而他目光落在对方低垂无力的右臂上,不由得心头一紧。 “狸奴,你的手臂怎么了?” 狸奴一顿,哭得更凶了。 “到底怎么了!”成誉拉开她,牵起那只手焦急地验看,怎么也看不出门道。 狸奴连忙把手抽出来:“我没事!皇帝还在府中,阿叔快去找他!” 苏弘度如梦初醒,顾不得计较许多,大喊道:“对,你们跟我来!” 众人匆匆赶到前堂,庭中已被宣武军兵士团团围住,但无人敢到堂前。见成誉来了,为首的队主为难地上前,道:“将军,您快进去看看罢!” 狸奴心下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一眼便看到堂中的身影,忍不住脱口而出:“霜娘,你怎么在这里?” 霜娘侧首,平静地望向他们。 她一袭素衣立于堂中,青丝随手挽起,唇角带着淡雅的笑容。然而她脚下扔着一把强弩,堂中横七竖八躺着三具尸体,无不被锋利的弩箭深深刺入胸口,鲜血还在汩汩流淌。 狸奴一眼就认出,这强弩正是当初巴东太守陈百年刺杀庾载明时所用的那把。 面对这血腥的场面,天子依旧端坐堂首,不为所动。 成誉脚步一顿,瞥了霜娘一眼,便绕到天子近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末将振武将军成誉,参见陛下!” 天子颔首:“将军不必多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弘度被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绕过那尸首,问道,“陛下可受伤了?” “朕无事,”天子把目光移向霜娘,对苏弘度道,“你出去之后有逆贼闯入,幸好这位霜娘子来得及时。” 狸奴打量着这三个悍勇的庾氏随从,不可思议地望向霜娘。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真的能凭借一把弩杀掉他们吗? 想来成誉也是怀疑的,但有天子为她作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天子如何动作。 天子默然良久,见众人一言不发,便吩咐将堂中的尸体抬走,又安排霜娘去别处休息。 成誉一概命手下照办。 天子不置可否,端详他一番,问道:“庾慎德何在?” “末将疏漏,一路不曾见到那逆贼,”成誉答道,“辅国将军江岚还在与逆贼余党作战,臣等务必缉拿贼首,还请陛下放心。” “庾慎德已经逃跑了!”狸奴忍不住插嘴,又猛地想起了一事,警觉道,“还有庾载明,他北上打败了岑获嘉,快要回城了!” 成誉闻言色变,对徐崇朝道:“徐郎去将此事转告李将军,这里由我来处置。” “哎——”狸奴来不及说什么,徐崇朝已匆匆离去。 成誉去堂下发号施令,分派将士们巡视城内,庭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狸奴在门口站了半晌,回头见天子和世子都盯着门外若有所思,顿时有些不自在。 她正要偷偷跨过门槛,却突然被苏弘度叫住。 “柳元宝,我有话问你。” 狸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请世子吩咐。” “这位成将军是你哪门子的阿叔?” 狸奴暗道不好,利落地跪倒在地:“奴有欺瞒之罪,还请世子责罚。” “哦?”苏弘度与天子对视一眼,问道,“那你说说看。” “奴姓成,名之染,这位成将军确实是家叔。” 天子垂眸,道:“你是成肃的女儿?” “正是。” 苏弘度愕然,半晌道:“能以女儿之身混入军中……我早该想到的。” “虎父无犬女,”天子轻抚着袍袖上的暗纹,轻声道,“下去罢。” “是。”狸奴忙不迭告退,出了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撞上成誉关切的目光。 “狸奴,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碍,过几天自己就好了,阿叔不必担心,”狸奴抿抿嘴,自嘲道,“行军打仗,受点伤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成誉半信半疑,道:“等城中安定,我再请郎中过来看看。” 没用的,这么久都没治好。狸奴心中失落,又不愿叔父知道太多,想笑一笑让他别担心,可实在是笑不出,勉强忍着没掉泪。 好在城中战火未灭,成誉也顾不得她。大约半个时辰后,李劝星也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入城,还活捉了薛义安送到天子跟前。 薛义安虽被按倒在御前,老迈的身躯却依然显示着不屈。他的目光与天子相对,充满了难言的复杂情绪。 “庾大司马对帝室的功劳,陛下难道都不记得了吗?老臣死不足惜,惟愿陛下念及旧情,给庾氏留一条生路!” 宣武诸将领闻言色变,纷纷道不可。 天子垂眸,道:“庾氏僭越,罪不容诛。” 薛义安叩首:“天恩浩荡,为何不能以德报怨!” 天子难得地轻笑一声,起身扫视了众人,淡淡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薛义安语塞,颓然瘫坐在地上。李劝星命人将他带下去,问天子如何处置。 天子道:“自今日起,荆州军政之事,全凭将军做主。” 成誉闻言抬头,正巧与江岚对视一眼。天子这番话有几分意思,他们谁也拿不准。只是数月前天子叔父会稽王自北地归来,金陵已任命他为荆州刺史,若李劝星主政荆州,会稽王可就要退位让贤了。 李劝星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在青嶂之败后失了青州刺史之职,终于又反败为胜,因功被封为兖州刺史,但青州也好,兖州也罢,这些与荆州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他连忙跪谢圣恩。 庾慎德出逃,庾载明不知所踪,俘获的庾氏人马尚未处分。众人在御前也并不安稳,李劝星安排随从好生照料天子,便率领诸将到刺史府中议事。 狸奴也要一起去,却被成誉拦下。他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摸了摸狸奴的脑袋,道:“狸奴,这些日子受苦了,好生歇息罢!有什么事情便告诉阿叔,放心,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他这一番话,又搅乱了狸奴满肚子委屈。狸奴看着他走远,眼泪才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又流泪了。” 霜娘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狸奴一噎,记起自己中箭受伤时也曾在她面前大哭,便生生止住了泪水。 霜娘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旁。狸奴恍惚中想到,从前她戴着家奴的手环脚环,走起路来总是伴随着铃音,那时候,谁会想到她们会在如今的境况中相遇? “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啊?”狸奴开口问道,还带浓浓的鼻音。 霜娘并不回答,只是仔细打量着她,反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狸奴心头正烦闷,成誉那愧疚的眼神让她自责不已,现在霜娘又问起来,她的暴脾气一下子又上来了:“是我自己作怪受了伤,你们管那么多做什么!我是不是不中用,关你们什么事呢?搞得好像我亏欠了你们一样!” 狸奴乱喊这一通,喊完了 40. 踌躇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徐崇朝不由得挑了挑眉,这语气他倒是熟悉,看来这狸奴这两年一点也没变。 “狸奴,是我啊。” 狸奴正揣着手炉窝在榻上,闻言一股脑爬起来,噔噔跑去给徐崇朝开门。 “徐郎君?” 虽已知道徐崇朝被成肃收为义子,狸奴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改口,仍旧一口一个“徐郎君”。她一脸狐疑地看着对方,问道:“是我阿叔让你来的吗?” 徐崇朝笑了笑:“怎么,我不能来看看你?” “来看我有什么意思?”狸奴侧身请他进了屋,哀叹道,“我不想待在这里。明明已经打下了江陵救回了皇帝,为什么还不回家?” “原来是想家了,”徐崇朝笑道,“明明这几个月都挨过来了,没几天就要回去,反而等不及了?” 狸奴眼前一亮:“我们快要离开了?” 徐崇朝点点头,道:“金陵的消息,说会稽王要来就任荆州刺史,等他什么时候到,我们再离开。” “会稽王?”狸奴颇有些吃惊,“会稽王不是很早就逃亡了吗?” “没错,当时会稽王镇守西府,庾慎终东下之时,他败于薛义安之手,便流亡到洛阳。后来我与姊夫两家也逃到洛阳,自那时便在一起。大约两年前,又一起逃到齐地。去岁听说庾氏败亡,便赶回来了。” 狸奴听他寥寥数语道尽三年来的流离,心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她为徐崇朝端来热茶,若有所思道:“郎君这三年,也吃了不少苦头罢?” 徐崇朝尝了口茶汤,望着她笑道:“你看我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点苦又算什么?” 狸奴托着腮,好奇道:“北地是什么样子啊?” 徐崇朝想了想,道:“我这笨口拙舌的,如何能向你讲清楚?狸奴还是要自己亲眼去看看,才知道与江南有什么不同。” “自己去看看?”狸奴以为他在开玩笑,“三齐有慕容氏,他怎会准许我?” “何必要他的准许?”徐崇朝道,“三齐本就是我朝故土,他若不愿意,那便战场上见高下。” 狸奴愕然:“这是庾大司马都没有做成的事情。” 徐崇朝道:“但我们可以。” 狸奴回想起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心里颇有些发怵,叹息道:“我们?还是先了结这里的事情再说罢。” “你放心,会稽王也不是只身赴任,随他一起来的还有骁骑将军宗棠齐。这位宗将军可是击杀庾慎终的功臣,”徐崇朝露出向往的神情,道,“你可见过他?” 狸奴面色一僵:“自然是见过的。” 不仅见过,还差点把她扔到江里喂鱼。 徐崇朝浑然未觉,径自道:“我倒是很想见见他。” 狸奴可不是这么想,自从听说宗棠齐要来,接连几日便一直惴惴不安。如此煎熬了几日,会稽王的船队终于驶到了江陵。 那一日春寒料峭,江头的垂柳隐约浮起了鹅黄。旌旗招展的楼船停靠在桃花渡口,李劝星率领诸位将军,将会稽王迎接入城。 江陵久经战乱,诸事仓猝,自然顾不得讲究什么礼节。会稽王直奔太守府,涕泗横流地跪倒在御前。 天子望着面前这位硕果仅存的叔父,眸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狸奴隔得远,并没有看得分明。当然,除了她,也没人胆敢窥伺天子,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年过半百的郡王身上。 会稽王脸上饱经风霜,依稀可以看到过往养尊处优的根底,斑白的须发则昭示了近年来颠沛流离的辛酸。 苏弘度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他毕竟还是太年轻,父子间久别重逢的悲喜压倒了王世子本应秉承的矜持。 狸奴看他咬牙抹眼泪,一时间感同身受,也红了眼眶。 会稽王自从归来之后,早早便被朝廷授予荆州刺史一职,况且他又是地位尊贵的天子叔父,也算是实至名归。李劝星对于荆州刺史的那一点念想,也自然随风飘散了。 天家叙旧,宣武诸将便退到庭中。狸奴一眼便看到了神采奕奕的宗棠齐,便悄悄躲到成誉身后。 金陵这行人,除了会稽王,最引人注目还要数宗棠齐。宣武军奉命平叛,却是这出身西蜀的无名之辈击杀了贼首庾慎终。诸将领心有不甘,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新晋的骁骑将军。 宗棠齐身处众人之中,面对窥伺的目光谈笑自若。他如今早已不是从前籍籍无名的小辈,除了凭借击杀贼首的功勋晋升为骁骑将军,宗氏还刚刚被天子委以重任,伯父宗达镇守益州,父亲宗真镇守汉中,叔父宗虔镇守宁州,荆州以西俨然是宗氏的天下。 他与众将军客套一番,在人群中寻到了成誉。此前到金陵,他曾与成肃会面,如今见这郎君眼熟,便猜到了七八分。成肃在金陵的威望他是知道的,而成誉仪表堂堂,也并非俗物,他便起了交结的心思。 狸奴眼看着宗棠齐走过来,一时间无处容身,局促间正撞上宗棠齐的目光。 宗棠齐反倒比她先愣住了:“你、你、你……” 成誉讶异地看了看狸奴,笑道:“狸奴竟认得宗将军吗?” 狸奴自从与宣武军重逢,便又扎起了长发作男儿装扮。宗棠齐拿不定主意,反倒是旁边他侄子宗凛一拍脑门:“哎,这不是差点被咱们扔到江里的小丫头吗?” 宗棠齐心里咯噔一下,眼见着成誉的脸色一僵,连忙喝道:“别胡说!” 宗凛连忙找补:“小娘子能在兵荒马乱中活下来,还真有不小的本事!” 宗棠齐示意他闭嘴,向成誉笑道:“成将军,久仰久仰!在下看这小娘子眼熟,不知是——” “这是在下长兄之女,唤作之染,”成誉瞥了宗凛一眼,道,“没想到竟与宗将军有眼缘。” “这……”宗棠齐愕然,半晌才尴尬地点点头,道,“小娘子胆识过人,竟能从庾氏的手上全身而退,不愧是将门之后!” “哦?” 见成誉不解,宗棠齐便把江上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摇头道:“小娘子也太见外,若当初将实情告知,我怎能不护送她回金陵?听说我留在这里的仆从都被庾载明杀光了,小娘子竟然能——哎,别哭啊!” 狸奴捂着脸埋首在成誉怀中,止不住地抽噎。宗棠齐的话一下让她回想起庾载明在天子面前乱刀杀人的场景,骇得她后背冷汗直冒。 41. 归途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承平九年,天子改年号为乾宁。二月,自江陵启程回京。 那一日春风骀荡,江水苍茫,天子登舟,满城相送。宣武军浩浩荡荡地护送天子到桃花渡,城中百姓远远地跟在后面,伸长了脖子向江边张望。 会稽王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跪送天子上船,一身华丽的紫袍在轻风中微微抖动,直到船队渐行渐远,他才被侍从搀起来,望着江上粼粼的波光,喟然长叹。 宗棠齐亦一道返回金陵,他一身戎装,带着整顿利落的宗族甲兵,朝江岸眺望了一会儿,心中也暗叹。宣武将领杜延年北上追击庾氏残贼,一直追到了宇文氏的边界,却只是斩杀了一些庾氏的爪牙,全没有见到庾载明和庾慎德的踪影。江陵依旧不安宁啊…… 对这位会稽王而言,镇守荆州可不是一件易事。 狸奴站在船尾,眼见着江陵巍峨的城阙渐渐消失在两岸重林中,竟生出一丝怅然。 当初她初到江陵,还是在庾慎终的贼船上,提心吊胆地混进了城中。如今庾慎终早就丧命了,当时同船的士卒大概也所剩无几了,她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从这里离开。 狸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受伤的手臂,自嘲地想道,至少还留了一条命。 成誉一看到她神思恍惚地抚摸自己伤处,心头便浮起阴翳。狸奴瞧见了,笑道:“大获全胜,离开江陵,阿叔难道还不高兴吗?” “打胜仗怎么会不高兴?”成誉无奈地笑笑,“不过我们本可以不必拖延这么久。若是在庾慎终死后便进军,去年秋天之前就可以回京。如此延宕了大半年,让军士久经别离之苦,岂不是我的过错?” 狸奴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离开京门已经将近一年了,当初扔下一纸书信随军出征时,又何曾想过这战事旷日持久?阿母该会多想她,还会不会每天倚门而望,像从前一样等她回来? 狸奴趴在栏杆上,春风吹起了鬓间的碎发,眼角已有了泪光。 ———— 船行数日便到了巴陵,这一行舟车浩荡,行动本来就不便,再加上天子龙体欠安,便在此地逗留了几天。 当初宣武军第一次由此北上,被庾载明大败于青嶂,一路退回到寻阳,李劝星还因此丢掉了青州刺史之职,后来他重整旗鼓,不但夺回了巴陵,还重任兖州刺史,一举攻下了江陵。 重回故地,众人都有些感慨。 成誉和江岚在城头巡视,狸奴听二人闲谈,忽而想起庾慎终在这里抛下了袁皇后母女。 听她提起袁皇后,江岚道:“当时庾贼手下周士诚暗中将她们送到夏口,李将军早就安排她们回京了。” 狸奴松了一口气,当时袁皇后卧病在床,想来是心病多一些。还有那四个月大的皇女,如今都该会走路了罢。 “皇后会记得我吗?” 宗棠齐私底下向成誉说了说狸奴的经历,江岚也有所耳闻,一时间神色颇有些复杂:“当然会。” 狸奴默然良久,抬头道:“那她会准许我进宫吗?” “等你回到了金陵,皇后怕不是要请你到宫里做客,”江岚闻言笑了笑,道,“你进宫要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庾载轩生前托付给她一个愿望……狸奴眨眨眼,道:“我想去东宫。” “东宫?”江岚眸色倏忽一变,皱眉道,“去哪里作甚?不要去。” “为什么?” 江岚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宫里的忌讳。你那时候还很小,不知道今上曾有个庶长子,一直养在身边。今上六岁立为太子,据说当时皇长子就要满六岁,今上已备好了东宫,没想到随即庾氏作乱,那孩子便不明不白地夭折了。” 狸奴愣住了,这件事从没有人向她提起。江岚曾经在琅邪世子府中做事,想来是听说了一些皇室秘辛。 “今上伤心至极,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小娘子可要留点心。” “我知道了。”狸奴暗自惋惜,她眼中的天子一直是无悲无喜,原来他也曾对幼子有过如此深沉的感情。 这一切都是庾氏作的恶,命丧云雷洲也是死有余辜,可是……狸奴又想起了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难道他也有罪吗? 江岚见她又默然,宽慰道:“小娘子不要想太多,世事岂能尽如所愿,有些事终究非人力所能及。” “江郎君,我……”狸奴摇摇头,话不知从何说起。她跟着庾慎终从晼晚洲到云雷洲,一路上担惊受怕,竟然一事无成,如今看来,连曾经许下的诺言都无法兑现。她打量着江岚的脸色,问道:“郎君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江岚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讶异道:“小娘子何出此言?” “我一路上给你们拖后腿,走丢了还折腾你们到处找,出来这一场一点功劳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江岚打断她,道,“你这才多大,若是立了什么不世之功,让我们这群人老脸往哪搁?况且战乱之中能保全自己,已经是了不起的本领。” 狸奴笑了笑,问道:“那回到金陵,若我阿父责骂我,郎君会为我说好话吗?” 江岚也笑了:“等你回去啊,你阿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责骂你?” 狸奴不放心:“可是……” “好了好了,”江岚担心她胡思乱想,连忙道,“若真有这回事,我自然要为小娘子美言。” 狸奴稍稍安心些,转而问成誉:“阿叔呢?阿叔可别忘了多为我说话呀!” 成誉半晌没吭声,狸奴一下子紧张起来:“阿叔,当时在船上乱跑是我错了,可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阿父让他担心啊……” “狸奴想多了,”成誉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道,“不过这一次我不回去。” 狸奴愣住了:“不回去?去哪里?” 成誉道:“我不回金陵,等到了夏口,便留在那里。” “为什么?”狸奴简直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地望向江岚,“江郎君,这是真的吗?” 江岚避开了她的目光,点头道:“你阿叔随李将军留守夏口,这是在江陵便决定的安排。” “回去这一路上很太平,狸奴自己要保重,”成誉眼见着狸奴又要哭,又道,“后半程还有江郎君在,有什么事尽管对他说。还有沈郎君,你也相熟的——” 狸奴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管!我要跟阿叔在一起!” 成誉只好无奈地对江岚笑笑。 “阿叔不想回家吗?阿叔不想念祖母吗?你为什么不回去?”久别重逢,却这么快要与成誉分离,狸奴心里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前襟。 她这一句句问在成誉心坎上,他望着城楼外苍茫的荒野,暗叹一声,拍了拍狸奴瘦弱的脊背。 荆州虽然已收复,可境内还时不时冒出庾氏余党兴风作浪,局势并不是稳如泰山。况且贼首至今流窜在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宣武军万不能掉以轻心。他与李劝星镇守夏口,与上游江陵形成掎角之势,才不至于在敌军反扑时措手不及。 这道理狸奴也懂,但她依旧无法接受,哭闹了半日仍不见成誉转念,便蔫蔫地默不作声。一直到船到夏口,她都很少再跟成誉说话。 成誉知道她依旧是小孩子脾气,临别前温声细语地劝慰了一番,狸奴低头不理他,待跟着江岚上船时,便瞄到成誉带着笑意向他们挥手。 狸奴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噔噔噔跑过去,摘下手腕上的绳结塞给成誉,又一言不发地扭头离开。 成誉定睛一看,那泛白褪色的绳结颇有些眼熟,忽想起这是当初在寻阳,江岚在重五那天送给狸奴的辟兵,保人平安,远离兵险。他心中一阵激荡,抬头再看时,狸奴正站在船舷一侧望着他。 群臣拜服,山呼万岁。船队于清角声中缓缓离岸,顺流而下,消失在曲折蓊郁的山林中。 狸奴此前与成誉一条船,如今又转到江岚的船上。副将沈星桥依旧寡言少语,饶是被江岚叮嘱着陪狸奴解闷,也总是冷冷淡淡一张脸,让狸奴愈加烦闷。 赵小五和叶吉祥作为江岚的亲从,也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叶吉祥不再瞪她,赵小五倒还是拉着她闲话。狸奴在船上找了半天,没看到徐崇朝的影子。 赵小五道:“这一程,小郎君到皇帝那条船上去了!” 狸奴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徐崇朝与天子有什么交情,反倒是徐宝应间接逼死了琅邪王……难道是天子耿耿于怀,把他叫过去算旧账? 狸奴心里别扭着,又不好意思向江岚开口,一路上忧心忡忡。赵小五很是无所谓:“皇帝是什么人,怎么会因为这种事为难一个孩子?” 狸奴听着这话不对劲,不由得 42. 东府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天子抵达金陵那一天,恰巧是上巳节。 江畔的劳歌渡早已被人马挤得水泄不通。金陵城中的百姓三五成群地往这赶,不是为了踏青游乐,而是官府昨日张贴了告示,蒙尘已久的天子将要回京。 层层叠叠的金吾卫拦成了一道道人墙,将探头张望的百姓遮挡在外。人墙内百官云集,服色分明,按照官阶大小整整齐齐地林立成行。春日的阳光并不刺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这群人从黎明便守候在此处,浑身上下都有些僵直发冷。 丹阳尹孟元礼稍微动了动腿脚,伸手抚平了绯袍上的褶皱,目光沿着粼粼的波光飘向远处,一时竟有些失神。 “怎么还没到?” 他声音不大,奈何四周安静得很,此言一出,旁边的官员都悄悄投来目光。 站在他前边的是一名身材颀长的俊伟男子,闻言侧身道:“孟尹连日为此事操劳,想来是乏了?” 孟元礼认出这是都官尚书周士诚。此人原是庾慎终手下,庾氏败退后便护送袁皇后母女投奔义军,因朝廷宽大,并未受什么责罚。 他一下子回了神:“哪里哪里!近日春水渐长,孟某是担心江上偶有风浪。” 周士诚笑道:“今上福泽深厚,孟尹尽管放宽心。” 孟元礼笑着移开了目光。虽然他担任丹阳尹已将近一年,跟京城的权贵打了不少交道,但每次面对这些出身高门的名士,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免不得心里发怵。 成肃回头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谨慎。成肃与尚书令王平之并肩站在摄政的汝南王身侧,两人的距离不算远,但孟元礼却看出了鸿沟之隔。 王平之比成肃还要年长两岁,面容却保养得极好,正静静地闭目养神,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若不是被这厚重繁复的紫袍金带束缚住,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成肃瞥了他两眼,又扭回了头,目不斜视地盯着渡口外的大江。 “来了。” 汝南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原本浑浊暗淡的眸子突然泛起了亮光。众人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依旧是水天一色,并不见半点人影,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 成肃挑了挑眉头。这位天子叔祖辈的老王爷年事已高,平日里寡言少语,对政事只管点头,或许是在江边站了太久,脑子有些糊涂了。 他正要叮嘱众人稍安勿躁,水天尽头似有什么光亮一闪,细看时,开阔的江面破开了尖尖一角,扯满的风帆渐次显露出来。 果然是宣武军的楼船! 人群陡然间兴奋起来,半日以来的沉闷一扫而光。王平之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吩咐礼部的官员奏乐。 一时间钟鼓齐鸣,江畔弦歌之声不绝。成肃望了望日光,似乎比方才更和煦了些。 为首那楼船在万众瞩目下缓缓靠岸,两队全副武装的守卫先下了船,分列两侧,江岚一身戎服缓缓走出,朗声道:“圣上驾到!” 群臣闻言,齐刷刷跪伏在地:“臣等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这涟漪层层荡漾,自禁军到围观的百姓,纷纷停下动作,次第屈膝跪拜,呼声震天。 一时间,江岸上回荡着万岁的呼声,雷鸣般不绝于耳。狸奴扒着舷边往外看,震惊得一动不动,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摄住了她的魂魄。 天子依旧是素衣玉冠,在宣武诸将的簇拥下离舟登岸。踏上江岸那一刻,天子平静的目光似有些波动,但群臣俯首,并无一人敢窥伺圣容。 他徐徐移步,脚步落在渡口的青石板上,却像走在明光殿里的金砖上一般沉稳。 狸奴顾不得再看他,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自家阿父,可众人穿着差不多的官袍,她一时间分辨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终于道:“众卿平身。” 他这话说完,群臣似乎松了一口气。狸奴一眼便认出了成肃,虽然他在天子面前微微躬身,但那熟悉的面庞定是不会错。 汝南王正与天子交谈,狸奴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讲什么。成肃毕恭毕敬地听他们讲话,竟没有向她这边看一眼。 狸奴顿时有些急,又不敢大声呼喊他,便用力扒开人群往船下跑。 船上有一些骚动,却无人敢出声惊扰岸上的贵人。成肃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不动声色地朝船上一瞥。狸奴从人群中探出头,无声地挥舞着手臂。 成肃眼前一亮,狸奴分明看到他眸中流溢出欢喜,便招呼得更卖力了,正要挤开身边的士卒,手腕却猛然一紧。 “别过去,”徐崇朝将她拉回来,低声道,“那么多人看着呢!” 狸奴瞅了瞅,天子正与面前的重臣说些什么,群臣垂首,一片肃穆。她收回脚步,只盯着父亲,眼泪便流下来了。 成肃冲她摇了摇头,便把目光移开。天子好像对他说了什么,狸奴听不到,但看见成肃的表情愈加恭敬了。 不多时,天子便登上早已备好的车驾,由侍卫和群臣簇拥着回宫。 狸奴懊恼地望着成肃走远,脸上的泪珠已经被江风吹干。 军中大部分将领都跟着江岚上岸了,只留下孟元礼的二弟孟元策整顿队伍。 狸奴上前道:“孟郎君,我要去找我阿父。” “小娘子别急。”孟元策一边招呼着士卒,一边往岸上一指,道,“看到沈郎君了没?江郎说让他送你。” 沈星桥站在岸边,正与人交谈。狸奴噔噔噔跑上岸,惊喜道:“沈郎君,快走罢!” 沈星桥点了点头,一辆装潢华丽的牛车驶到二人面前,他微微躬身,道:“小娘子请罢。” “我才不要坐,”狸奴睁大了眼睛,“我阿父现在在哪儿?” 沈星桥道:“成将军先伴驾到宫城,江将军特命我送小娘子回东府。” “东府啊……”狸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道,“我阿母在那里等我吗?” 沈星桥摇头,道:“据我所知,成将军家眷都还在京门。” 狸奴一下子蔫了,眼看着又要掉眼泪。 “都到了金陵,回京门还会远吗?”徐崇朝上前,对她道,“且先去好生休整,过几日再高高兴兴地回家。” 狸奴见是他,止住泪水道:“徐郎君要去哪里啊?” “我家刚回金陵时,朝廷特将海宁公主的旧宅相赠,自然要回去看看,”徐崇朝笑笑,朝沈星桥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狸奴与他告别,闷闷不乐地上了车。 沈星桥骑马跟着,沉默了许久问道:“小娘子伤势可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车内一片寂静,半晌传出狸奴闷闷的声音:“沈郎君啊……” 沈星桥明白她不想说,便不多言,送她到东府后,门口早有一列列仆从笑脸相迎。 狸奴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诚惶诚恐地推辞一番,也就随他们去了。 东府还像以往一样恢弘壮丽,府中的刘管事利落地将狸奴引到后宅,早有三五名侍女备好热汤,只等着伺候狸奴沐浴更衣。 刘管事笑道:“女郎一路鞍马劳乏,快好好歇息!” 狸奴见屋里这么多人,一时间很不习惯,窘迫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那哪能?”刘管事道,“将军特地叮嘱了,要小的们好好侍奉女郎呢。” 狸奴推脱不过,又加之身体困乏,便红着脸让她们近身。她倚在厚厚的浴桶壁上,索性闭上了眼睛。氤氲的热气夹杂着花香,扑在睫毛上湿漉漉一片。侍女的动作温柔而细致,生怕不小心将她弄疼了。她们安静地为狸奴清洗利落,轻声道:“请女郎起身。” 叫了两三声,狸奴才朦朦胧胧睁开眼,没想到自己竟睡过去了。 为首的侍女笑道:“女郎果然是疲惫了。将军准备了新衣,女郎可试试看?” 狸奴不好意思地笑笑,任由 43. 后园 《长公主升职手札》全本免费阅读 [] 狸奴一宿没睡好。 昨日江岚又不住地向成肃道歉,可狸奴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成肃见她哭得伤心,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让她回屋好好休息。 侍女樱娘原本安排了丫鬟为狸奴守夜,狸奴实在是不习惯,将她们都赶到了外间。樱娘估摸着这女郎是个拗性子,便也不与她争执,第二天听着狸奴睡醒了,便隔着门扇道:“女郎可是要更衣?” 狸奴不想让她们伺候,但那新衣裙形制很复杂,她胳膊又不利落,只好让她们进来。 穿衣的间隙,狸奴仔细打量了樱娘,估摸她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但眉宇间稳重成熟,像是个做事靠谱的人。 要不然阿父也不会让她过来啊。狸奴暗想道。 樱娘对她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道:“女郎,外间已备好了早膳。” 狸奴奇怪道:“我要跟阿父一起吃。” 樱娘笑了笑:“女郎,如今已巳时,将军早已入宫。” “入宫了?”狸奴心念急转,道,“入宫做什么?” “这……”樱娘仍笑道,“奴婢岂会知道?” 狸奴一下子泄了气,一切听由她们安排,脑袋瓜里止不住琢磨宫中又有什么事。 樱娘见她愁眉不展,道:“女郎若在屋里待闷了,可想去后园散散心?” 狸奴被她说动了。西征前她虽然待在东府,但一直被成肃禁足,故而住在府中好一段日子,却从来没机会四下里逛逛。 外头春光正好,风和日丽,青石小径一尘不染,道旁不时有路过的仆役驻足行礼。他们一口一个“女郎”,反倒叫得狸奴不自在。 从前她侍奉庾氏,懂得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可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换做她来领受这尊荣。 樱娘解释道:“如今这府中,成将军是一家之主。老夫人和夫人尚在故里,阖府上下除了将军,还要数女郎最为尊贵。奴婢们明白这些礼数,女郎也不必心有不安。” 狸奴点点头,问道:“你来府中多久了?” “已有半年多。” 狸奴脚下一顿:“半年多?”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去岁在东府,阖府上下都是男子,连给她送饭的都是军士。如今这里新添了不少侍女,她原本以为是阿父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可樱娘已来了半年…… “怎么了?”樱娘疑惑道,“穿过前面的小门,便到后园了。” 她话音刚落,园中突然传来阵阵女子的欢笑声。这府中侍女都颇讲规矩,谁敢在园中嬉闹? 狸奴皱起了眉头,紧走两步进了园。园内有池,池中有山,山上有亭,曲水回廊,层叠掩映,错落别致,看得出匠心独具,应当是庾氏的手笔。 狸奴无心欣赏这美景,一眼便望到亭中有三五女子凭栏观望,正笑语盈盈地说闹。 她们瞧见底下有人来,不约而同地止住了笑声。见到是樱娘,为首的女子便款款绕下小山,朝这边走来。 狸奴问樱娘:“她们是何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樱娘低声对狸奴道:“女郎,为首这两位都是将军的侍妾。” “什么?”狸奴吃了一惊,来不及多问,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女子已走到近前。 “妾身吴氏见过女郎。” 她不过二十上下,容貌清丽可人,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紧随其后的女子穿着深松绿襦裙,也是一般的明眸善睐,看向狸奴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意味。 狸奴瞥到她明显已隆起的腰腹,顿时面色一僵。 樱娘见那女子迟迟不语,便道:“张娘子,这位是将军的嫡女。” “哦,是吗?”张氏不以为然地笑笑,道,“我在府里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女郎呢。” 樱娘道:“张娘子难道忘记了?女郎此前随义军西征,昨日才伴驾回京。这些日子将军可没少念叨。” “那倒是怪我记性差,”张氏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腹部,含笑道,“近日总忙着伺候身子,竟遗漏了这些事。女郎可要多担待。” 她招呼身后的侍女,道:“看女郎有什么缺的,只管从我这里拿。” 她俨然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自居,连樱娘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狸奴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看到她挺着肚子的模样便嫌烦,忍着不耐嗤笑道:“我回自己家,要什么没有?张娘子照顾好自己,少操这些个闲心。” 张氏没想到这女郎好大的脾气,笑容顿时僵硬住:“是是,女郎请自便。妾身乏了,先告辞。” 她说完扭头便走,贴身的侍女面面相觑,也快步跟上。吴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尴尬地朝狸奴笑笑。 狸奴冷哼一声,道:“区区一名侍妾,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女郎何必为这些小事烦扰,”吴氏赔笑道,“张娘与妾身入府不过半年多,还不懂规矩。女郎宽宏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们是怎么入府的?” 吴氏一怔,不由得看向樱娘。 狸奴瞥她们一眼,道:“怎么,我阿父不让你们说?” “哪里哪里,”吴氏连忙摇头道,“张娘与妾身都是穷苦出身,幸蒙将军垂怜……” 狸奴只不依不挠地盯着她。吴氏眼神有些慌乱,但不肯多说一个字。 “算了,”狸奴无奈地摆摆手,“这园子你总熟悉罢?带我逛一逛。” “是,”吴氏如释重负,轻移莲步,道,“女郎这边请。” 其实也不用吴氏带路,狸奴大致转了一圈,便发觉这园子布局与远在江陵的荆州刺史府有异曲同工之妙,定然是庾氏的手笔没错了。这发现一下勾起了往事,她抬眼看那竹影婆娑,耳畔又响起霜娘与庾载明掷摴蒲的声音。 狸奴用力摇摇头,将庾载明的影子甩出去,可是霜娘啊…… 霜娘又在哪里呢? ———— 浮云掩过了春日,水轩笼罩在淡淡的云影中。狸奴倚着美人靠,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撒鱼饵。池中的锦鲤密密麻麻地凑过来,红白相间,别有风趣。 “霜娘——”狸奴看得兴起,扭头却对上樱娘迟疑的目光,心中顿时空了一大片。 “女郎?”樱娘道,“前院说,将军回来了。” 狸奴一下站起来,草草拍了拍裙摆,迫不及待地往前院跑。 一众侍女一边唤她一边在后面追,都跑得气喘吁吁。 成肃刚在正堂落座,便见到狸奴风一般冲进来,仿佛翩飞的蝴蝶扑到他面前,忍不住嗔道:“这么大小了,走路还没个正样子!” “皇帝为什么找阿父?”狸奴猛吸了一口气,“他都说了些什么?” “你还关心这些呢?”成肃唤人拿来丝帕为她擦擦汗,道,“不是今上找我,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去宫里向今上请罪。” “请罪?” “奸臣作乱,臣子没能及时制止,致使天子蒙尘,生灵涂炭,这是多大的罪过?纵然今上不怪罪,我等又岂能心安?” “那怎么是阿父的错?”狸奴坐到他身边,道,“要怪就怪朝中的大臣——” 成肃哈哈一笑:“这一次正是尚书令王平之带头请罪。” “……皇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