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 1. 青萍 [] 承平三年秋,东土京门。 柳元宝站在自家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紧盯着枝头黄澄澄的果子,朝上面的人喊道:“狸奴,这一枝你还能够到吗?” 肥大的枝叶间钻出一个小脑袋,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清秀的小脸挂着自信满满的笑:“放心罢,我身手利索着呢!” 柳元宝还是不放心,眼见对方又往高处爬,连忙道:“算了罢,已经摘了这么多!再往上去摔着了,阿母又要埋怨我没看好你……” “让舅母放宽心罢,这棵树我可不是第一次爬!”狸奴说着又攀上了高枝,伸手摘下枝头沉甸甸的柿子,低头发现怀里的布兜已撑得满满当当,只好惋惜地咬了那果子一口,对底下眼巴巴瞧着的柳元宝道:“兜里装满了,我这就下去!” 柳元宝点头道:“你可要小心!” 狸奴倚在树枝上,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柿子,正盘算着怎么下去,巷子里突然一阵鸡飞狗跳,劈里啪啦乱成了一团。 柳元宝隔着墙听到凶猛暴躁的狗叫声,顿时一脸好奇:“外面怎么了?” “是宋家的狗。”狸奴利落地把布兜系紧,扒开枝叶爬到了墙头,一眼便看到一人被一条黑毛恶犬穷追不舍,正连哭带叫地扒着巷口的老柳树往上爬,破破烂烂的衣摆被恶犬死死咬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又是这疯狗!上次它差一点咬到我屁股!”柳元宝也爬上了墙头,气鼓鼓地瞪着那黑犬,“那个人好可怜,他可怎么办啊……” “看我的!”狸奴眨眨眼,从腰间摸索出一支弹弓,轻飘飘地跳到巷子里,拾起地上的碎石子便射了出去,正中那恶犬的后腿。 那恶犬吃痛,松开那人的衣摆,恶狠狠地对转着狸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你看什么看?还想再挨我一记么!”狸奴扯满了弹弓,装出比它更凶狠的样子瞪回去。 一人一犬僵持不下,柳元宝大喝一声,从墙头跳下来,做出要冲过来的架势。那恶犬见势不妙,一瘸一拐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你可吓死我了,它真会咬人的!”柳元宝直到那恶犬走远才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阵阵后怕。 狸奴心里也发虚,嘴上却满不在乎:“我才不怕呢!那个……老先生,你没事罢?” 方才被狗追的那人刚从树上下来,寒风萧瑟,吹动他身上破烂的灰袍,大襟上新打的补丁格外显眼。 竟是一副老道的模样。 “狗仗人势,狗仗人势,实在是可恶!”那老道摇摇脑袋,朝二人微微一笑,“两位小郎君真是勇猛过人啊!多亏了小郎君,要不然,贫道的屁股可就开花喽!” “如此小事算不得什么,老人家没事就好!”狸奴心里美滋滋,又问道,“老人家怎么招惹了宋家那家伙?它可是这城里最讨厌的狗了!” 那老道长叹一声,道:“西河宋氏也是京门一方名流了,贫道可招惹不起,只是从他家门前路过,没想到这恶犬竟无缘无故窜出来,追得贫道好生狼狈。” “是了,他家向来不锁门,任由那恶狗到处跑,实在是扰民!”柳元宝深有同感。 狸奴笑道:“以后我们就守着,打到它再也不敢出门!” 清癯的老道手捻着须髯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拂尘一甩,道:“小郎君胆识过人,贫道佩服,不如便为你二人算上一命,就当作这番解难的谢礼了。” 柳元宝一听便来了精神:“好呀!道长快给我算一算!” 那老道有模有样地为他相了一面,道:“将门有将。” 见他惜字如金的样子,柳元宝一头雾水:“道长没弄错罢?我家里都是读书人,不是什么将门啊。” 那老道哈哈一笑:“小郎君,正因为有你才是将门!” 柳元宝还稀里糊涂着,那老道又转向了狸奴。他上下打量一番,啧啧道:“这位小郎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齿白唇红、眉清目秀,竟然是终身福厚、食禄万钟的贵人之相啊!” 他说话文绉绉的,狸奴一头雾水,认真问道:“道长这是什么意思啊?” 那老道眉头一挑,道:“小郎君将来要做大官呢。” “做大官?”狸奴噗嗤一笑,“道长定是看错了。” “非也非也!”那老道一挥拂尘,摇头道,“贫道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未看走眼。小郎君天生富贵,二十年内必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真的吗?”狸奴拍了拍腰间沉甸甸的布兜,“如果说天生富贵,那为什么我家穷得叮当响,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招待客人,这大冷天还要我来阿舅家爬树摘果子?” “小郎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命中的福分,可都在后头呢!”那老道越说越来劲,“今日遇到贫道,正是小郎君时来运转之机啊!想当年镇北将军还在草莽中,贫道便一眼看出,他就是未来的京门之主!” 镇北将军徐宝应,正是驻扎京门的宣武军统帅,在京门内外称得上家喻户晓,连黄口小儿都能说出他当年大败北周贺楼氏的丰功伟绩。狸奴之父成肃便是宣武军中的小小司马,休暇时回到家中,也常常说起那位徐大将军的故事。 狸奴对这些熟悉得很,于是“哦”了一声,笑嘻嘻问道:“那道长看我,将来也会是京门之主吗?” “岂止岂止!”那老道抖了抖透风撒气的破烂道袍,一脸严肃地俯身道,“镇北将军的命数可算,小郎君却深不可测。将来飞黄腾达之时,前途不可限量呐。” 狸奴听他说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盛满了笑意:“可道长料事如神,怎就没有看出,我才不是什么小郎君呢?” 秋风卷着巷子里的枯叶沙沙作响。那老道一时愣住,再细看这孩童的眉目,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这……” 柳元宝哈哈一笑:“道长看清楚了?人家可是女郎哎,哪有什么乱七八糟做不做官的事嘛!” 见老道一时语塞,狸奴抬头看了看日头,摆手道:“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紧回家,这时候说不定客人都来了!” 柳元宝跟她道了别,回头见那老道还念念叨叨地站在原地,以为他深受打击,便摸摸脑袋道:“道长,谁还没有个马失前蹄的时候,给我阿妹看的不准,说不定我这个是准的。” 那老道一瞪眼,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拂尘,道:“谁说女子不如男?你等着瞧罢,我老道就没有算错的时候!” 柳元宝努努嘴:“那就借道长吉言了。” 那老道不语,飘然而去。 ———— 狸奴一溜烟跑回家,前脚刚进门,便听到堂屋里传来阵阵谈笑声。 母亲柳氏从厨房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布兜,略略有些惊奇:“摘了这么多,怪不得去了这么久。” 狸奴探头往堂屋那边瞅了瞅,问道:“客人已经来了吗?” “可不是呢,”柳氏端来水给她洗脸,低声叮嘱道,“这次除了你见过的高将军,还有徐大将军的外甥——一位姓江的郎君,他可是做过太学博士的人。待会儿进去须得老实点,莫要失了礼!” “太学博士?”狸奴歪头道,“比二叔还要厉害吗?” “你二叔是在国子学读书,自然比不得人家,”柳氏给她擦擦脸,道,“而且这位江郎君一早就受徐大将军栽培,与宣武军的一般武人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啊……”狸奴嘟囔着,悄悄溜到门口张望,一眼便认出了当中的红脸将军。此人姓高,四十出头,大嗓门透露着军中人士的豪武之气。阿父是他手下的司马,两人休暇时偶尔来家里吃酒。 目光移到另一人身上,狸奴不由得呆住。那人二十上下,长身玉立,生得面若刀裁、眉如墨画,一袭青衫纤尘不染,举止投足间尽是自在爽利。 狸奴自幼生长在京门,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郎君。平日里在街头巷尾遇到的宣武军士,长年累月地操练,个个晒得黝黑,没一个这样白净的。她一时间竟看痴了,扒着门框半天没动弹。 堂中人犹自谈笑风生。高孝先器重成肃,因着近来海寇作乱的缘故,有意举荐他到宣武军统帅徐宝应麾下,便张罗了一番,请来了徐宝应的外甥江岚。 江岚数月前才离开太学到军中历练,也乐得结交些有能耐的武人。高孝先与他阿舅徐宝应是宣武军中的旧识,这次被他邀请到成家,与大郎成肃和三郎成誉两兄弟意气相投,甚是欣喜。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似有所感,侧首看向门口,正对上孩童呆呆的目光,不觉莞尔。 成肃也看到了狸奴,扬声道:“狸奴,还不快过来见礼?” 成家的堂屋不大,被午后的日光镀上一层灿烂的光辉,晃得人心头一动。狸奴依言向众人见礼,又忍不住偷偷瞧了瞧那青衫郎君。 江岚盯着她的脸疑惑了一瞬,问成肃:“成司马,这是……?” 狸奴收拾得匆忙,此时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打扮,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乌黑的小发揪随意地扎在脑后。成肃尴尬地笑笑:“此乃小女。在下家中唯有一女,从小体弱多病,向来是当作儿郎来养活的。” “哦?”江岚似乎颇感兴趣,又问他,“那令爱可起了官名?” 成肃干咳一声,道:“狸奴,告诉江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成织染,‘织花染色’的‘织染’。”狸奴大声回答,还用手比划着笔画,结果那“织染”二字极为复杂,她写着写着便糊涂了,只得讪讪地红了脸。 “倒也不必在意这些,”江岚轻轻一笑,摸摸她的小发揪,问道,“小娘子平日里当真是做些织花染色的活计么?” 狸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喜欢做那些,也就是织布时给阿母和叔母打打下手,平时都是跟三叔出城砍柴打猎。” 她三叔成誉适时地帮衬道:“狸奴玩得一手好弹弓,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一打一个准。” “玩弹弓?在小娘子里可真是少见,”江岚讶异地挑了挑眉,又笑道,“你可会射箭?” 狸奴摇摇头。京门尚武,军士之家往往通家习武,成家三兄弟除了二郎成雍文弱些,成肃和成誉都是弓马娴熟的武人。可弓箭毕竟是杀伤力极强的军器,他们从来不准狸奴乱碰。 江岚勾唇一笑,唤随从取来一把弯弓。弓身遒劲,看得出造价不菲。 院子里有茅草扎成的靶子,挂在枝叶 2. 债主 [] 新年的烟火尚未散尽,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成誉陪母亲温氏去市集还没回来,柳氏与二郎成雍之妻桓氏在侧屋里忙着织布。 “狸奴,来添些柴火!” “知道了!”狸奴正在院子里给成誉的黄毛瘦马添草料,当下便要进柴房,忽听巷子里一阵嘈杂,猛然间大门被拍得哐哐响。 她吓了一跳,隔着门喊道:“谁啊?” “开门开门!宋二郎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道。 狸奴手一哆嗦,她没听说什么宋二郎,但几个月前被她打断腿的恶狗,不就是西河宋氏的?这伙人不会来找后账了罢……她紧紧抵着门道:“不认识!你找错门了!” “这不是成肃家吗?快开门,宋二郎有正经事!”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道。 狸奴一怔,当时她跟柳元宝没有到宋家门口,那恶狗又不会告状,总不会被人认出来罢?可他们怎么连阿父的名字都知道? 门外七嘴八舌地嚷嚷,突然被一道声音喝断:“你们跟她废什么话!这破门,直接撞开就得了!” 宋光甲在车上等得不耐烦,正要招呼小厮们一拥而上,忽听身后有人道:“二郎君,有话好好说。” 一人背着竹筐站在巷道上,眉目端庄,面色平静。 他认得这是三郎成誉,旁边的老妇正是其母温氏,正一脸敌意地瞪着自己。 宋光甲啧了一声,道:“怎么,成三郎不请我进去喝盏茶?” 成誉面不改色地打开门,柳氏和桓氏也闻声赶来,狸奴躲在她们身后,目光落在那趾高气昂的中年人身上。 宋光甲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里,东瞧瞧西看看,还绕着屋外的梧桐树转了两圈。 狸奴不满道:“你乱看什么!” 宋光甲斜睨她一眼:“小丫头,我看你家这块地,到底能值几个钱?” 狸奴瞪他一眼:“值几个钱关你什么事!” 柳氏示意她闭嘴。 宋光甲好整以暇地扫了狸奴一眼,问道:“这是成肃的丫头?” 柳氏点点头,握住狸奴的手。 宋光甲摩挲着下巴略一沉吟,笑道:“柳娘子,我这人不爱说废话,今天来就是要把成肃欠我那笔钱收回去!” 狸奴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阿父才不会欠你家钱!” “哎呀,你还不知道?”宋光甲故作惊讶道,“去年秋天你阿父掷摴蒲,输给我整整三千贯钱!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快到了,成肃他连个人影都不见,今天怎么着我也得把这债讨回来。” 狸奴只觉得这托词可笑。三千贯!他家一穷二白的,下辈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更何况,阿父怎么会掷摴蒲?还是跟对方这种人? 但宋光甲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又让她隐隐不安。 宋光甲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温氏身上,道:“你家这院子破破烂烂,我也看不上眼,若是拿走了反倒让你们无处安身。京门谁不知我宋二郎心善,既然你们家不容易,这样罢,拿这丫头来抵债,我跟他成肃的账就一笔勾销!” 温氏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氏这边脸一白,连忙道:“二郎君,我家郎君也为这笔钱操碎了心,所以才跟着徐将军去三吴打海寇。劳烦郎君再宽恕些时日,等他回来一定分文不少地奉还!” “柳娘子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宋光甲啧了一声,“他成肃不过是军中一介司马,就算打了胜仗又能捞几个钱?更何况到现在都没个消息,指不定早就去见阎王了!三千贯呐,父债子还,不过分罢?” 成誉皱紧了眉头:“二郎君这是哪里话?我阿兄只是一时被战事耽搁了——” “我只给你们这一次机会,”宋光甲打断了他的话,“三千贯,你成家能还得起?好好想想罢——趁我今天心情好,拿这丫头抵了债,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狸奴听明白宋光甲并没有信口开河,顿时心神大乱,焦急地抓住柳氏的衣袖:“阿母,不能听他的!” 柳氏将她护在怀里,求助地望向温氏。温氏冷着脸,对宋光甲道:“我家里就这一个孩子,还请二郎君莫要开玩笑了。” “哦?三千贯!老人家当真不动心?”宋光甲走近了一步,狡黠一笑道,“我家的奴婢,吃穿用度哪一个不比寻常人家好得多?你放心,我府上不会亏待她。要不然,我可就把这宅子拿走了。” 一旁的桓氏大气不敢出一口,见众人沉默,连忙对温氏道:“阿母说句话啊!” 温氏只瞪着宋光甲,神色变幻不定。 宋光甲挥挥手,家仆一拥而上,扯着狸奴袖子把她往门外拽。柳氏扑上去拦着他们,院子里一时间乱作一团。 狸奴挣扎间被人抓住了脚腕,身子一轻便离了地,吓得她哇的一声哭起来。湿热的眼泪流下来,冷风一吹就刺骨寒凉。 “宋二郎莫要欺人太甚!”一声暴喝传来,众人循声向门外望去,俱是一惊。 “阿父!”狸奴趁家仆不备,咬着牙奋力挣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成肃怀里。 “哎呦,成大郎,别来无恙啊?”宋光甲亦是意外,他负手向前,目光瞥到成肃身后的军士,微微一挑眉。 “二郎君,你我约定了三个月,如今还有数日的期限,怎么就急冲冲地找上门来?”成肃拍拍狸奴的背,抬头怒视着宋光甲。 宋光甲不慌不忙道:“差这几天又有什么?难道成大郎还能数日间凑齐三千贯不成?” 成肃盯着他片刻,朝身后的军士道:“把东西搬过来罢。” 数名军士得令,肩扛着四五个箱子鱼贯而入,一股脑堆在了院子里。 宋光甲一愣:“这是……” 成肃将箱盖一一掀开,露出其中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院中一片抽气声。 “这些都给二郎君,足够了罢?” 宋光甲这时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着成肃:“你怎么可能……这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成肃嗤笑一声,院中有军士笑道:“我们头立了大功,这可都是徐大将军的赏赐!” 宋光甲听到“徐大将军”四个字,神色微动,他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随手翻弄了一下,干咳一声道:“够了够了,没想到成大郎还真有本事,身无分文也敢与我豪赌,欠了债还能攀上徐大将军这根高枝。宋某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这一页就算翻篇了!” 他挥挥手,命家仆将这几箱财宝抬走,临行前还觉得不解气,用脚踹了踹车轱辘,扭头对成肃道:“成大郎,咱们后会有期!” 狸奴目送那华丽的牛车消失在街角,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阿父,眼泪又夺眶而出。 数月不见,成肃比离家前瘦削了许多,黝黑的皮肤刻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双凤目依旧炯炯有神,甚至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严。 她又好多话想问,但望着父亲,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最终嚎啕道:“阿父,我差点就要被抓走了!” “没事了,没事了……”成肃有几分愧意,连声安慰着女儿,抬头又看到喜极而泣的柳氏。 一家人久别重逢,有一肚子话要说,默契地避开了方才的不愉快。 这两个月成肃一直跟随徐宝应转战三吴,为了立战功一次次冲锋陷阵浴血奋战,也让徐宝应另眼相看。听说他欠了宋光甲一笔巨款,徐宝应当下一拍板,赐给他格外丰厚的奖赏。 成肃报喜不报忧,对战场上的凶险避而不谈,又道:“徐大将军心善,问了我家里的情况,还说要举荐二弟到谢岐将军手下做事。” 成誉讶异地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艳羡之色。 温氏虽是内宅妇 3. 初见 [] 诚如成誉所言,朱氏入门以来确实是在伺候着成肃夫妻,以及暗中感慨着好日子终于到来的温氏。除此之外,偏偏是和狸奴走得最近,毕竟她们两个年龄差距最小,倒像是一对姊妹。 狸奴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精心饲养的枣红马,摸了摸它光洁顺滑的皮毛,轻声道:“白蹄今天想去哪里玩?” 朱氏正在院中晾衣服,笑道:“这是狸奴的马?” 她在人前总是谨慎地唤一声“小娘子”,私底下才称呼对方的小字,也算是二人之间的默契。 “嗯!” 白蹄是徐宝应赏赐给成肃的良驹,马如其名,通体暗红,唯有四蹄雪白。成肃见狸奴喜欢,便交给她喂养。 “狸奴可会骑?” “我六岁就开始骑马啦!” “不愧是将门……”朱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白蹄,眼神中满是希冀,“我从小只学些针线活,还从来没有骑过马。” “你要不要来试试?”狸奴见她心动,便将白蹄拉到她面前。 朱氏似是心动,问道:“怎么上去呢?” 狸奴笑着抓住鞍头,踏上马镫,翻身而上,敏捷得如同飞燕。 “怎么样?”她跳下马,安抚地摸了摸鬃毛。 朱氏眼神闪烁,却犹犹豫豫地迈不出脚,反倒惹得狸奴愈发热情地鼓动。 眼看着对方伸出纤纤素手牵起缰绳,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惊喝:“住手!快放下!离远些!” 狸奴吓得一抖,只见温氏从屋里快步走出,神色严肃地瞪着二人:“有身子的人了怎还动这些?万一摔着碰着怎么办?”这话语气还算温和,可指责起狸奴来却陡然尖利:“狸奴也真是的,不是跟你说了少折腾吗?撺掇着她骑马做什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她劈里啪啦说了半晌,把狸奴搞得一愣一愣的。前些日子确实有郎中说朱氏有喜了,可这与骑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看朱氏的样子也想试一试啊,她自己也觉得没关系罢?狸奴想开口反驳总被粗暴地打断,她委屈地望向朱氏,却见对方泫然欲泣。 “老夫人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这件事不怪小娘子,全都是奴的错。若不是奴好奇,小娘子也不会劝奴骑马……” “你不必替她说话,”温氏听了这话更加恼怒,依旧瞪着狸奴,“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整天就知道瞎折腾,迟早给家里惹祸!” 狸奴一口气堵在心头,倔强地不肯低头。 “真是惯得不成样子,”因着成肃不在家,温氏便对柳氏道,“宣娘,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要不然以后可怎么找婆家?” 又在扯这些有的没的! 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落不落的,狸奴受不了这唠叨,猛一抽气,扭头骑上马夺门而出。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身后传来柳氏焦急的声音,紧接着是温氏道:“别管她!” 狸奴没好气地冲到巷子里,不知不觉便出了坊门。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才记起城内不准纵马,回头见也没人追上来,生出一丝难言的失落。 狸奴气鼓鼓地下来牵着马,闷闷地出了城门。城北江边有一片滩涂,她最喜欢带着白蹄在里面撒欢。 这次她打马在水洼里跑了几个来回,溅得白蹄身上满是泥点子,总算是心里稍微透点气。 白蹄跑累了,啪嗒啪嗒地在江边饮水。狸奴爬到岸边的礁石,举目远眺,只见大江横断,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广阔天地间,时不时有沙鸥掠水而过。 说来也巧,二叔无子,三叔未婚。这些年家中只有她这一个孩子,故而以往祖母勉强将她当作男儿郎养着。如今朱氏已有身孕,祖母的态度也越发冷淡了,今日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朝她发脾气。 她知道祖母想要个孙儿,可孙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狸奴仰面躺在没马蹄的浅草中,白蹄乖巧地低头蹭着她的脸。狸奴摸摸它耳边的绒毛,在对方纯净平和的大眼睛里望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轻轻搂住骏马的脖颈,喃喃道:“只有你陪我了……” 白蹄突然打个响鼻,不远处传来依稀的谈笑声。 狸奴连忙起身,那交谈的两人正意外地打量着这边,狸奴没心情细看,便牵着白蹄走远了。 她独自在江边待到傍晚,悠悠地打着马回城。暮色中的京门城宛如一只沉默的猛兽,静默森严地守卫着金陵东道。 白蹄缓缓行进,身后城门轰然封闭。 竟然这样迟了。 清角吹寒,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各自奔赴在回家的路上。狸奴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一下午,而阿母历来是叮嘱她早归的。况且明天就是阿父回家的日子,若是他知道自己又跟祖母置气,会不会嫌弃她不听话? 她越想越惶恐,不由得勒马止步,忧心忡忡地坐到路旁,紧紧抱住膝盖。 她出门时穿得单,瘦小的身体在凉风里抖着,早已蜷缩成一团。毕竟只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方才勉强压下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像溃堤的洪水般止都止不住。 “你怎么样了?” 一道清亮的嗓音传来。 狸奴蓦然抬头,一名玄衣少年正站在她面前,看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手中灯笼散发出橘黄色的微光。深深浅浅的阴影投在他英武的面容上,也映得眸中的关切更为浓厚。 狸奴不说话。 那少年见她满脸泪痕,一时间竟有些局促不安,小心道:“我在江边时就看到你了。这天都黑了,你一个人在街上,遇到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狸奴依旧不说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动起来,登时尴尬地红了脸。 “原来是饿了。”那少年笑笑,从怀中取出一袋胡麻饼,“刚从大市买来的,你尝尝?” 狸奴本不想接,可那纸袋里飘散的香酥气息实在诱人。她见对方面容和善,便厚着脸皮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 那少年却不离开,只纠结地打量着她。 “谢谢你。”狸奴吃了一半,抬头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啊……”那少年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道,“你这么好看的小郎君, 4. 变故 [] 京门地处东土水陆要冲,河湖纵横,街巷毗连,三十六坊星罗棋布,宽街大道四通八达。狸奴虽常与柳元宝上蹿下跳,常待的不过城北一隅而已。 年初得罪了西河宋氏,狸奴便很少再往东边跑。朱氏的小腹不负众望地隆起,温氏日复一日地念叨着一胎得子,让狸奴只觉得碍眼,片刻也不愿意在家里待。 没过多久她便拉着柳元宝打入了西街的小团伙。那群小孩子起初瞧不上狸奴是女郎,自从领头的被她暴打一顿,这才心服口服地握手言和。他们大都是宣武军家人,一起玩些军中流行的游戏,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夏日的京门被燥热的气息笼罩。这日狸奴汗流浃背地回到家,却见门口倒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男子。走近了细看,竟是年节时也没在家待几天的二叔成雍。 成雍一天一夜才悠悠转醒,只见一大家人都围在榻前,唯独长兄成肃还未回家。 温氏喜忧参半:“我儿!你……你不是随谢将军做官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年初经过徐宝应的举荐,成雍顺利投到了卫将军陈郡谢岐的门下,随他到会稽郡赴任。如今他如此落魄地私自返回京门,难道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果然,成雍闻言顿时红了眼,一时间涕泗横流:“阿母有所不知!谢公他……已经遇害了!” 这下连狸奴都大吃一惊。在大魏,黄口小儿都知道“王谢袁萧”乃是士族冠冕,而大名鼎鼎的豫宁县公谢岐,可是已故太傅谢琮之子、车骑将军谢峤之弟、七星山之战的功臣、陈郡谢氏这一代中流砥柱的名士! 成雍抽抽嗒嗒地说道:“前不久海寇张灵佑卷土重来,谢公在会稽措手不及,一时大意吃了败仗。他手下人谋反,杀了谢公向张灵佑递投名状。现下会稽已被贼人占领,我便趁乱赶回来了。” 温氏怔愣半晌,似乎松了一口气:“会稽已经没了……这样朝廷不会怪你罢?” 成雍摇摇头:“我算什么?卫军府的人都跑光了,留下来岂不是跟反贼同谋?” 狸奴听他们议论三吴形势,不由得紧张道:“又打起来了,阿父会不会又被派走?” 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朝廷这次的反应有些迟钝。迟钝到这年深秋霜降之时,朱氏的小郎君顺利降生,宣武军还待在京门。 家中最高兴的还要数温氏,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乐得合不拢嘴,盘算着该找哪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给孩子起名。 成肃已近不惑之年,中年得子甚是欣慰,但顾忌着柳氏母女的感受,并没有过多地将喜悦溢于言表,只笑道:“有学问的人,不就在眼前?二郎也在国子学读过书,街上的先生哪有他想得妥帖?” 于是成雍欣然应允,翻箱倒柜引经据典,列了一页名单给成肃看。 成肃不识字,扫了一眼道:“宣武军中正忙着操练备战,想来没多久又要出征。二郎选个好彩头罢。” 成雍捻须,略一思索道:“此次出征平乱,不仅为天子圣德昭彰,也是为阿兄前途昭焕,这一个‘昭远’甚是切当。” 成肃将这两个念了几遍,点了点头。温氏很满意,道:“那小字,便唤作‘桃符’罢。” 狸奴喜欢“昭远”这名字,望着懵懂无知的幼儿,想到自己当初毫不讲究的“织花染色”,不禁一阵惘然。 成肃似是看出她的失落,改日便出钱让城北的兵器铺子打造一副趁手的弓箭。这年初雪时,三吴全线战败的消息传到金陵。朝廷随即令大将徐宝应南下迎敌,而他这一去,毫无疑问地带走了成肃。 临行前,成肃出其不意地将弓箭送给了狸奴。 “去岁也是这时节,江郎君到家里来,可是很看好狸奴的箭术呢!”他拍拍狸奴的肩膀,道,“好好练,等打仗回来,给阿父一个惊喜好不好?” 狸奴点点头,抱着心心念念的弓箭,取名的小别扭一扫而光,满脑子都想着怎么一鸣惊人。小院里施展不开,她便央求着成誉带她出城练习箭术。 成誉没有拒绝,只是道:“射箭可以,但不能做只会武艺的莽夫。如今你二叔在家,在家时且随他学一学读书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