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都不算虐男的话》 1. 第一章 [] 虽已开春,但在去杀手阁的路上,刀片般的风还是会把脸拍得生疼。 灵愫特意绕了远路,到早市去买鳕鱼包填肚。 早市往东是片菜市场,稍一靠近就能闻见鱼肉腥气。 卖鱼摊前的老妇认出了灵愫,给她投喂了一张自家老伴刚烤好的烤肉馕。 老妇:“又要去接活儿啦?” 灵愫说是呀,晃了晃瘪了不少的钱袋子:“这年头物价涨得飞快,去年歇了好久,再歇下去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靠那点行侠仗义的江湖情怀,就算是她这般最优等的杀手也无法维持生计。 老妇麻溜捆好两条鱼,不由分说地塞到灵愫手里。 “怪可怜的。这两条鱼就当给那阁主送了礼,往后让他多照顾照顾你。” 见灵愫推拒,老妇飞快扭回身,重新坐回案板前,若无其事地吆喝叫卖,刮鳞剁鱼。 仿佛刚刚无事发生,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灵愫摸出两串钱,悄悄塞到鱼肉摊角落,继续往前走。 择菜的、剥豆的,卖鱼的,都阗挤在一方小天地里。地上是菜叶豆荚掺着鱼鳞,有的泡在刚开始融化的雪水里,稍一停留,脚底就会被泡湿,粘上垃圾。 去年她大多时间都窝在家里,懒得出去,吃什么用什么都有热心邻居投递,所以到今日她才发现,这片土地,留给老百姓的地方越来越少,几乎是人挤着人,稍不留意就能被挤倒。 留给达官贵人的消遣场所却越来越多。 最明显的,是朱雀长街前多了好几座马场。 所以刚一推开杀手阁的门,她就抱怨:“能去马场消遣的人家那么少,地方却格外大,衙门难道就不怕百姓击鼓告状?” 话坦坦荡荡落了地,没有一个人来接。 灵愫抬头一看,不远处,杀手同僚们人头攒动,都在看榜上各行各列的任务单。 难怪没人搭理她。 每年开春放榜,任务都会贴在二楼大厅里,数量有限,杀手众多,因此每到这时候,大家顾不得相亲相爱,都在抢着接任务。 她来得晚,想着今日抢不到任务,干脆就不往前挤了,慢悠悠地走着。 有个妹妹扭头看见了她,脸色蓦地变得灰白,“易姐,阁主刚才跟大家说,你的任务得亲自找他去领。不在二楼,在六楼。” 六楼是杀手阁的顶楼,阁主在那里办公,若无特令,一般人不得靠近。 但灵愫不是一般人,她与阁主是发小。同僚怕他惧他,她可不怕。 不过这次情况特殊。 在六楼领来的任务,基本没人能完成,反而会把杀手自己的命给坑进去。 灵愫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小妹妹的肩,又分给她一条鱼:“我没事,不要担心。” 在小妹妹表示“自求多福”的目光里,她上了楼。 * “喏,卖鱼阿婆让我把鱼送来贿赂你。” 灵愫把鱼甩在长桌上,对桌对面的人说道。 鱼尾巴猛得在桌面扇了几下,带着腥气的水珠四溅,有几滴恰好溅到对面那人的衣袖上。 她往太师椅里窝得舒服,“老妇让你好好照顾我。别再给我发那点还不够塞牙缝的薪酬了。” 对面,月白氅衣掩着一张精致疏离的面孔,背对灵愫坐着。 听到她气人的话,对面冷淡的表情上裂开了一个小口。 阁主把鱼从草条上解下,扔到鱼缸里。又拿出一张帕子,擦了擦袖口,擦了擦桌面。 “别这么说,”他道,“你的底薪是阁里最高的,平常接任务的酬金也是最高的,我给你的所有待遇也是最好的。我没有苛待你。” 但那又怎样。 阁主重新坐回椅里,“你攒不住钱,不能怪我。” 话落,从抽屉里掏出一封密信,推到灵愫面前。 “这里写着你的任务,难度特等,但我相信你能完成。” 灵愫盘着双腿,笑眯眯的。 她这人,所有心机都藏在笑眯眯里。 阁主无奈地叹口气:“不要轻敌,的确很棘手。” 灵愫依旧笑眯眯的,完全不当回事。她拍了拍肚子,哀怨道:“知道啦。但我现在好饿,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阁主额前青筋跳了跳,随手把一袋零嘴甩在她面前。 她飞快扫了眼,改了口:“哥你真好,这么了解我呀,随手一拿就都是我喜欢吃的。” 不过在她大饱口福前,阁主突然说了句:“这桩任务,与蔡家有关。” 灵愫的脸忽然拉得老长。 “蔡家……”她没了食欲,严肃起来时,脸色比阁主还要瘆人。 “与你复仇有关的那个蔡家。”阁主说道,“拆开看看吧。” 这桩任务可谓是为她量身定制,任务完成,她就能复仇。 “拿到《癸卯年庚子月石溪易氏抄家案》卷宗。” 信上写道。 明明看到复仇在即该开心才对,可她心情却异常沉重。 “我当然知道要调查案件真相,首先就得拿到卷宗。”她说,“毕竟这么多年了,还是只知道仇人在蔡家,却不知道仇人具体是谁。” 接着问:“现在这卷宗有着落了?” 阁主让她把信翻过来,指了指信,道:“也许会在他那里。不过只是‘也许’,也许在他那里,也许在他身边亲朋好友那里。但无论如何,你都需要先去接近他,他是任务的核心。” 她垂眸看,信背面写着四个字——接近蔡逯。 那么问题就来了,蔡逯是谁? 阁主看出了她的疑惑:“副相家的独子,蔡逯。蔡老爹很早就送他去了辽国,说是让他在辽国学骑马射猎,实际是避免他卷入当年的党争,不受迫害。他去外留学多年,最近两年才回来。蔡老爹将消息封得很死,你不知道也正常。回来后,蔡老爹给他建了几座马场。他呢,忙着交朋友,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纨绔。” 灵愫说难怪,“原来那些马场是蔡家的啊。” 阁主说是,“陛下有意任蔡逯为审刑院院事。全天下的结案卷宗都在审刑院里,接近蔡逯,混进审刑院,说不准那本卷宗就在里面。” 灵愫回知道了,但她仍没有一丝要离开的迹象。 与阁主对视,俩人大眼瞪小眼。 她问:“蔡逯他……他样貌如何?” 以免阁主觉得她心急,她先给自己做解释:“你知道的,我跟旧友小哥已经分开很久了。” 说着就开始扮可怜,眼神湿漉漉地望他:“我不是心急,我就是想再重温一下摸男人的手是什么滋味,亲男人的嘴是什么滋味,睡男人的……” “打住。”阁主及时叫停,被她这无赖模样气笑,“久吗?” 说罢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也不算久,才十五日,半个月。前两天那小哥还来一哭二闹的,你不会都把人家忘干净了吧。” 忘干净倒不至于,不过她的确记不起那小哥姓甚名谁床上功夫怎样了。 严肃神情不过在她脸上恍了半刻,旋即被他所熟悉的云淡风轻代替。 她继续问回蔡逯,“所以他不丑吧?” 阁主说不清楚,“我不太了解,但应该会对你的胃口。” 想了想,补充道:“盛京一群纨绔唯爱打马球,而蔡逯是最潇洒倜傥的那位。” 他似不放心,紧紧盯着易灵愫,试图在她脸上找到除了笑的其他神情。 但总是徒劳无功。 阁主站起身,走到鱼缸旁,观察着缸里姿态各异的鱼。 倏地刮来一阵凉风,门扉好似被吹开,又悄悄关上。 “今日起,你就可以试着接触他。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具体的计划。” 她没回他。 阁主转过身,先看到桌上零嘴一个都没少,再抬眼看,她早已潇洒地走了。 作为她的发小,他很了解她在想什么,也能提前预判她要做什么。 她心里一向只有两件大事: 一是复仇。 二是睡男人,睡腻就分手,乐此不疲。 * 马场。 奉承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譬如打马球,既不能让被奉承的人感受到奉承,自己又不能不奉承。 马场如官场,没有奉承吹捧,好似隔衣瘙痒,总是少了点趣味。 小弟们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新鲜玩法。 “蔡衙内,不如痛快比一场,谁输谁受罚?” 蔡逯正慢条斯理地把他的鞠杖擦得油亮,眼皮未抬,连谁在说话都不知道,就稳稳落了声“好”。 天难得放晴,他也觉这马球打来打去甚是无趣。 “赌注?” 见他来趣,小弟赶忙上前附和:“不如玩点大的?” 又是一声“好”。 小弟环顾四周,绿盈盈的马场一眼望不到头,“谁输,谁就去找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妹妹亲一下,怎样?” 蔡逯擦杖的动作一滞。 他懒洋洋地抬起眼,四周人迹稀散,都是男人,哪有什么小妹妹? 不过这赌注与他无关就是了。在辽国,他的球技令辽人心服口服。回了盛京,也丝毫不会逊色。 他翻身上马,蹀躞带上挂着的小物件叮当作响。 “行啊。”他说。 一旦吹哨开场,他的散漫便顷刻消散。骑着汗血马冲在 2. 第二章 [] 蔡逯微微愣住。 这个看起来跟他表侄女一般大的小娘子,面对他时居然如此坦率真诚。 他忽然不知怎么作答。 顿了顿,他指着自己的侧脸,“亲脸就行。 赌注是“亲一下”,显然大家想看到的是亲嘴巴,并非亲脸。最好是亲得难舍难分,他们乐于看纯良姑娘为贵公子倾倒的戏码。 蔡逯琢磨着俩人与身后人群的距离,从小弟的角度看,其实亲脸与亲嘴实在没什么差别。 脸互相一凑,他们会将其想象成无比暧昧的一个画面。 灵愫消化完话语内容,紧接着点头说好。 答应得那么快。 蔡逯那些已经溜到嘴边的安慰话,忽然被她强制塞了回去。 她扎在原地,没有挪脚。 那就是在等他向前趋近了。 不过还不等他抬脚,身后就传来一声不满。 “诶,这就没意思了吧!” 顾不上朝小娘子解释,蔡逯就已被人扯到了一边去。 那人有模有样地搓着手,耸着肩,仿佛刚从寒冬腊月里走出来。 “哥们,你怎么兀自给赌注打折扣呢?冷呵呵的天,兄弟们陪你出来打几场马球,看赌注兑现,其实也就是看个乐子嘛!” 说话时,这人故意挺起腰杆,晃了晃腰间的金鱼袋。 蔡逯确信俩人此前从不认识,这厮不知是从哪冒了出来,还故意显摆起他非富即贵的身份。 “怎么,你想临时加注?”蔡逯把鞠杖往草地里摁了摁。 对面说是啊,摆弄着金鱼袋,“别让大家扫兴啊,彼此交个朋友,一起寻个乐子,该多好。” 蔡逯抬眼,视线停留在对面腰间挂着的金鱼袋上。 看样子,对面也是个贵胄子弟,约莫是拿了长辈的金鱼袋,向他炫耀身份。 蔡逯呢,在各大赌场、酒楼、马场里来回窜,是自家老爹授意,让他多交朋友。毕竟他老爹处在晋升的关键时候,多交一个朋友,就会多拉拢一群人。 所以“朋友”这个幌子一出,蔡逯的心思就变了变。 有一瞬,蔡逯在想临时加注会不会吓到那位马场妹妹。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已经跟对面碰了拳,站在了同一阵营里。 他笑道:“行啊,交个朋友。” 跟新交的朋友耳语一通,听完赌注的全部内容,蔡逯侧目瞟了眼马场妹妹。 她孤零零地站在草地里,无聊地晃着衣袖。素衣在料峭春寒里晃荡,风吹进袖管,给她单薄的身姿添了些分量。 在草地里,她是只早已被标好价码的羔羊,不知即将要被宰割成几段,还在傻傻地等谈话结束。 “亲一下”要亲嘴,顺便要到那位妹妹腰间挂着的香袋,再寻来她的一缕发,搁在香袋里。 小娘子递送香袋,向来是将其作为定情信物。割发放入香袋,是为“结发为夫妻”之意。 这临时加上的注,分明满怀恶意。 这哪里是朋友,分明是他家老爹的政敌出手,派小将来倒打一耙。不过蔡逯并未打草惊蛇,再转眸看向这位朋友,已经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行啊。” 朋友面露意外,没想到蔡逯应答得那么爽朗。 他连忙附和:“凭蔡衙内这身魅力,但凡一出手,那妹妹不就折服了么。” 说罢,指着南边的茶厅:“喏,一会儿到厅里说话吧。大庭广众的,既要香袋又要头发,小妹妹会害羞。” 蔡逯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 察觉来人走近,灵愫继续问:“亲哪里呀?还是亲脸吗?” 蔡逯刚刚建设好的心防蓦地被撬开一块。 倘若在他拐回来时,她就已经等得不耐烦,或是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急着想走,那么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她没有。 偌大的马场里,她只与他有过来往。所以当他再次折回,她勾起嘴角,完全没有厌烦之态。 反而耐心满满地等他回应。 蔡逯想了想,仍旧说:“亲脸就好。” 话音刚落,眼前就窜来一道身影。 不待他反应,她就已退回原地,“好了。” 蔡逯甚至还没开始品其中滋味。 “这不够啊!” 那位朋友煽动小弟一道起哄。 “蔡衙内,不是说好亲妹妹的嘴嘛!你也太不守信用了吧!” 小弟起初还窃窃私语,说这妹妹怎么不懂事,能攀上蔡衙内这高枝,也不知道珍惜。既然有胆亲脸,怎么没胆亲嘴,给兄弟们看个乐子啊! 后来经不起挑拨,口哨声此起彼伏,看热闹不嫌大。 “原来是要亲嘴巴啊……”灵愫赧然道,“真是抱歉,离得太远,我没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如果我早点知道就好了,就不会令你难堪。” 顾不上深思她这话,蔡逯先远远地剜了那朋友一眼。 喧闹声倏地小了下去。 等回过神,想把她的话嚼碎去深思时,却发现她的话早被闹声盖过,他没听清楚。 “你说什……” 措不及防间,有瓣唇轻轻贴到了他的下唇。 仅仅贴了半瞬,甚至还不等他的心再跳一下,触感就已消散不见。 解了他的难堪,她飞快眨了眨眼睫,“这样就好了吧。” 那位朋友料想这都是妹妹攀高枝的手段,心道无趣,攘散了人群。 蔡逯轻咳了声。 有些话想问,但他不想再站在草地里干说话。 “去茶厅坐会儿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贴心地推开门扉,拉开椅子,叫小厮端上两盏茶。 蔡逯把一盏云脚绵密的茶推到她手边。他记得京里的小姑娘都爱喝这种茶,不过看马场妹妹穿得这么穷酸,想是还没尝过好茶吧。 他沉声道:“你先润润嗓子。” 灵愫瞥到他的耳廓泛红,“你很冷吗?” 她凭靠一句话,再次把他好不容易垒起来的镇定给戳了个洞。 蔡逯不自在地稍稍瞥过头,“没有。” 情场里,他不是老手,但他自诩很懂女人的心思。家里亲戚多,各个年龄段的女人都有。他一向健谈,上到九十老奶,下到六岁女孩,都能跟她们聊得来。 他与这位马场妹妹说话时,带着素有的游刃有余。 但他忘了,自己没有一点实战经验。 就在刚刚,他的初吻,就这么潦草地没了。 厅里很安静,静得蔡逯开始回味那个一瞬之间的亲吻。 灵愫喝了半盏茶,“你要说什么话?” 蔡逯回了神,“其实还需要你腰间那个香袋,和……” 提到香袋,灵愫面露犹豫。 蔡逯试探地解下一块双鱼玉佩,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 他想了些客套话,有的是方法要到香袋。 但马场妹妹却飞快解下香袋,又把玉佩摸在怀里。 难怪那么大方爽利,原来是图他钱财啊。 “还和什么?”她又问。 那撮头发本已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但蔡逯还是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要头发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可能得需要更多玉佩,也可能根本要不到。 “没事。”蔡逯拆开香袋,往里面装了碎银,充当几绺头发的重量。 他把香袋在她面前甩了甩,“我已经要到了你的香袋和‘头发’。他们是故意给我使绊子呢,不必理会。” 话音刚落,就见她松了口长气,“那就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蔡逯随手将香袋扔到了脚边的渣斗里。香袋里似是绣着一行小字,或许是她的姓名之类的信息,但此刻他并不关心。 茶厅外,那帮人只会看到他要到了香袋,看到他往香袋里塞了东西;桌对面,马场妹妹只会看到他收好了香袋。 马场妹妹是朝他献媚,而他对她抱有所需。 他滴水不漏地解决了难题,而她也很识趣。 “我……我要走了。”她说。 “我送你。” 走的时候,她不忘把那个马球捡起来,笑盈盈地抛到他怀里,在侃笑声中淡然走远。 送 3. 第三章 [] 年轻贵胄一辈有他们自己私下联谊的小圈,偶尔出来寻欢作乐,交换消息,都会聚在稻香坊。 大多时候,坊内常客多是未婚夫妻、贵公子与美妾、要好的亲密朋友等。 蔡逯新交的那帮朋友,常来稻香坊喝酒赌牌。冬月里,他实在拗不过朋友,被拽到了稻香坊吃酒。这次酒局,明面上是庆贺他留学归来,实则是给他介绍更多人脉。 后坊厅停着各种酿好的酒,酒倒入玉盏,由靓丽的小娘子端到前坊厅,送到各位客人手里。 户牖框边已然落了层雪沫子,坊厅里却热火朝天。大家把风帽斗篷扔到一边,打牌的、行酒令的、说八卦的,吵得蔡逯脑袋直嗡嗡。 他坐在环形春凳中间,听朋友调侃道:“不是吧,蔡衙内,都几个月过去了,还在想那位马场妹妹啊?” 这边一圈人八卦欲爆棚,问几个知情人:“那马场妹妹是谁家的小娘子?害得衙内这般失魂落魄?” “京里每家每户有几口人,姓甚名谁,都在人口簿上记着,查起来易如反掌。可这位马场妹妹,怎么也查不到她的身世!真是奇怪!” “可不是!你们都不知道,那段时间蔡衙内满大街小巷地跑,就差没去排水沟找人了!结果呢,还是一无所获。” 听到此处,大家一致认为有戏,不过也都懂“欲擒故纵”的道理,当着蔡逯的面,只能说:“这不会是那小妹妹攀高枝的手段吧?” 又有人向蔡逯身边朋友问:“那小妹妹长得有多美?” 朋友说记不清了,紧接着越说越小声,“过了这么久,估计连衙内他自己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了。” 这类花边八卦,大多是纨绔公子见色起意,掷钱抛时间,只为博得红颜笑。说是对谁感兴趣,其实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 大家认为蔡逯也是这般,于是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妹妹更好。 坊厅里灯不算亮,前台招待新客那边的灯光暖黄。这边说话的地方,只有一盏琉璃灯吊在头顶,灯光昏暗。 蔡逯的半边身隐匿在昏暗里。 玩笑间,大家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他翘着二郎腿,随性地躺着凳背,手里把玩着酒盏。 他错开朋友递来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观望坊厅。 还是没有找到她。 那小娘子像片焯过水的野菜,穷酸,寡淡。 却也耐嚼,嚼不烂嚼不透,只能反复品味。 他真是疯了,才会想到来稻香坊找她。 蔡逯起身,“听闻鲁大不仅会酿酒,调制新酒更是一绝。”话落,随意捞走两三朋友,“走,去调酒那边看看。” 他是首次来,朋友却是稻香坊的常客,边走边朝他说:“蔡衙内有所不知,坊内顾客越来越多,鲁大一人忙不过来,今年起就专门待在后坊专心酿酒了。前台自有小妹妹帮客人调酒。” 朋友尽显浪子本色,“那帮小妹妹轮值当差,一声‘哥哥’叫得人骨头都酥了。啧,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走运的话,小妹妹会被客人带走当小妾,以后飞黄腾达就不愁了。” 越是往前台那处走,越是拥挤。走到一个地方,前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蔡逯只好坐到一旁的高凳上观望。 前面更吵,朋友却更来劲,一个劲地在蔡逯耳边嘟囔:“看看,今日来了什么好货!” 在稻香坊,客人把当值的小娘子叫作“有滋味的小妹妹”,叫作“带劲的好货”,仿佛只把她们当作交易物品看待。 当然,能来这里当值的小娘子,自然也不会祈求在这里寻到良缘。 来之前,灵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来了,看见一堆垃圾货拖着长腔,叫她“妹妹”,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舒了口长气,挂上一个无害的笑容。 她说她姓冯,各位哥哥叫她“小冯”就好。 她说,她有个悲惨的身世。 家里老爹打骂老娘数年,上个月把她娘打死了。她爹撵她出门,娶了她后娘。她差点就要被牙婆卖到青楼,是鲁大救了她,教她本事,让她在稻香坊前厅招待客人,给客人调酒。 “妹妹别怕,以后哥哥罩着你。” 有人递去一张手帕。 灵愫垂着眸,泪眼婆娑,接来手帕把泪拭去。 她的脸素净得像一面刚砌好的白墙,只有唇瓣有点血色。眼下有片若隐若现的乌青,楚楚可怜。 客人点了几样酒,她转身面向调酒墙,行云流水地取出几样调酒工具,动作优雅轻盈。 那边嚷嚷着什么,蔡逯一句没听清。隔了老远,什么都没看见。 朋友的脖子伸得老长,往前慢慢挤着,待看清那妹妹的相貌后,急匆匆地折到蔡逯身边。 “不得了!”朋友拍着酒桌,“那新来的妹妹,就是马场妹妹啊!” 只不过,七个月前站在草地里,朗朗大方的人,如今成了朵脆弱可怜的莲花。 蔡逯“腾”地挺直了腰,“你没看错?” 朋友发誓:“千真万确。我一句不落地听得清楚,她姓冯,让大家称她为‘小冯’。” 蔡逯放下酒盏,“你再挤过去看看。” 朋友又急匆匆地去了。 蔡逯这人也是奇怪。先前找人时,恨不得把天掀翻。如今找到了人,他反倒松了口气,继续不紧不慢地品着酒。 他在狩猎,等着那位妹妹主动落进他的网,毕竟没有猎人会主动在猎物面前摆明身份。 身旁另一位朋友很有眼力见,问:“蔡哥,要不要清场?” 蔡逯扯了扯衣领,酒入喉肠,心如火烧。 “清什么场?”他反问道。 傍晚时分,外面雪还在下,天已经暗了下来。小厮新添了几个吊灯,厅内顿时亮堂许多。 朋友终于看清了蔡逯的动作。 蔡逯仍然在狩猎,但已经悄悄凹了个漂亮的姿势。 他的背挺直了些,握酒盏的指节排列有序,衣袍上的每个褶皱都恰到好处。这些细节铺垫出了一个梦幻场面。 只要那位妹妹肯往这里看一眼,绝对会沦陷在蔡逯身上。 * “小冯妹妹,还记得我嘛?”朋友挤过来搭讪。 灵愫眼力不好,直截了当地说:“不记得。你是哪位?” 朋友不嫌尴尬,继续搭讪:“你记得蔡衙内吗?” 他手指了个方向。 周边群众见朋友指向蔡逯,心想这妹妹看来是被蔡逯要走了,便都无趣地散了。 灵愫眯了眯眼,诚实道:“看不清。” 又明知故问:“蔡衙内……蔡衙内是谁?” 就是那个和你在马场亲嘴的人!怎么连这事都能忘! 朋友内心腹诽。 “你当真不记得了?” 灵愫:“他是想见我吗?不好意思,今日前台是我当值,我不能绕过前台去找他,会很失职。你让他来找我吧。” 朋友面露犹豫,“这……” 灵愫幽怨地看朋友,“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挣钱,这位哥哥,你不要断我的财路。我老爹打我骂我,老娘懦弱……” 见她又要说起悲惨身世,朋友赶紧叫停,“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 僵持间,蔡逯走来。 “真巧,居然能在这里偶遇。” 他迈开的步子里仿佛藏着一股风,把坊厅里的喧嚣声都压了下来。 蔡逯坐在她对面,“调盏酒吧,小冯。” 他刻意把“小冯”念得缱绻,仿佛是在对情人温柔地低语。 他一来,彻底把之前的歪瓜裂枣衬得不堪入目。 任务目标长得赏心悦目,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灵愫笑弯了眼,“原来是你,我记得你。” 她问:“你要喝什么酒?” 蔡逯:“醉琼波。” 鲁大曾跟她说过,醉琼波由几种烈酒调成,多用于新婚夜,行房事前饮下一盏,壮胆,助兴。 灵愫搅好酒,推到蔡逯手边,“客人,您要的酒。” 蔡逯品了品酒味,“你怎么倒了盏甜水?” “是‘错认水’,一种冷酒,小娘子家爱喝。酒味甘甜,酒色清澈,也可以解醉酒。” “是么。”蔡逯一饮而尽,“你觉得我醉了?” 灵愫顿了顿,忽地弯下腰,脸庞凑近蔡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说:“客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醉意。” 说罢,身又退了回去,开始擦拭酒盏。 “你……” 措不及防的靠近,比烈酒更能让蔡逯心跳加快。 吊灯摇摇晃晃,光圈撒在了灵愫身上。 蔡逯庆幸光没照到他身上,否则他的红耳廓就要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蔡衙内,”她轻声唤道,“ 4. 第四章 [] 天渐渐亮了,再有一炷香时间,她便会穿过他所在的这条巷,去稻香坊上值。 这是蔡逯连续数日蹲点后得出的结论。 此刻听到动静,他抬眼看去—— 她很会保暖。 风帽、耳罩和围脖把她的脸和脖颈紧紧包裹着,脸上只露出一双懵懂的眼。 看来是起得早,还没睡醒。 路面结了冰,所以她每一步都迈得缓慢。明明是初冬,可她像把所有厚衣服都穿到了身上,显得滑稽又臃肿。 她还是没撑他送的那把伞,任由雪点落在帽上肩上。 蔡逯也没撑伞,支腿抱臂,背抵在巷墙上,默默等待。 俩人仅一巷之隔时,蔡逯晃了晃发麻的腿,把姿势摆得更随意。 “好巧,偶遇。” 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 灵愫一激灵,抬眼看,前方并没有人出现。 “谁?谁在说话。” 他想她会记得他的声音,“是我。” 话落从巷里走出,明知故问道:“你要去稻香坊上值?正好我顺路,要一起走吗?” 他朝她走来,但俩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灵愫又犯了眼盲,揉了揉眼,始终没认出对面那自来熟的大哥是谁。 灵愫:“我是要去那里。” 蔡逯:“怎么不撑伞?是我送你的那把伞不好用吗?” 高大的身影不断逼近,再眯一眯眼,灵愫终于看清了他是谁。 “原来是蔡衙内,我还以为是陌生人。” 她说:“那把伞太过珍贵,我不舍得撑。我把伞面擦拭好,放进柜里收藏着呢。我还把柜都擦了好几遍,读书读累了就盯着柜子看,看着看着就生了希望,仿佛自己也能赚到大钱,买珍贵品。” 又说:“最近真是好巧,连着好几日都能与衙内偶遇。盛京这么繁华,我总以为,像衙内这样的人,我应该一辈子都见不了几次。” 蔡逯心头涌出很多疑惑,起初还狐疑地打量她,后来见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就不再计较。 “我这样的人?”蔡逯轻笑,“我刚回京,闲不住,满大街小巷地窜。京里的巷坊与辽国的行帐不同,巷景很吸引我。” 解释完“偶遇”,他问:“看你总揉眼眯眼,是眼睛受过伤?” 灵愫跟在他身边往前走,“之前挑灯夜读,把眼读伤了。离得远,只能看见大概廓形。眯起眼倒还能看得更清楚些。眼里酸涩,便总忍不住揉眼。眼时常看不清,连带着听力也不好。听见声音,有时辨识不清。” 她的语气平淡舒缓,并没有陷在悲伤里,反而话头一转,朝蔡逯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蔡逯很满意她的反应。 认不出他时,她是惊恐炸毛的波斯猫。一旦认出他,她便打开了话匣子,不断向他倾诉。 只是她说的话,都不是他最想听的。 他不愿止步于无关紧要的零碎信息。 * 一连在稻香坊调了小半月的酒,灵愫并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扩大客源,反而成为蔡逯的“专宠”。 蔡逯像个狗皮膏药,只要她站在前台,他就准时准点地坐到对面。 “小冯,调盏酒。” 他把她“包了”,这件事成了坊里心照不宣的事实。 灵愫环望四周,有客人看中她的调酒能力,想走过来让她调酒。但碍于蔡逯在前,客人只能作罢。 调酒勺“砰砰哐哐”地搅着酒液,冰块被凿刀凿得碎屑飞溅,调酒的每个流程都可见灵愫的怨气。 但把酒递给蔡逯时,她还是笑眼弯弯,声音细软,“客人,您要的酒调好了。” 蔡逯直勾勾地盯着她,“再调一盏。” 灵愫:“客人,耽于酒液伤身。您已经连着喝了三盏,不如回去躺一躺,歇息会儿吧。” 蔡逯慢条斯理地摸出一个金锭,放到酒桌前。 她手指一勾,金锭就落到了手心里。 她笑得更甜,“好嘞,客人稍等。” 说完,转身面向调酒墙,开始拾掇工具。 调酒时,她还是有些怨。蔡逯不是有官职在身么,怎么还是这么闲,天天不是偶遇就是来吃酒。 正怨着,忽地听到身后有动静。 她支起耳朵偷听。 “蔡知院,大理寺和刑部都在催您赶快审理案件。您……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先前派来的小兵小将都请不动蔡逯,所以副官只好亲自来一趟,请蔡逯动身办公。 副官是个家无背景的老实人,找不出什么手段催促蔡逯,只能好声相劝。 蔡逯转着酒盏,“知道了。” 他说:“副官你晋升不易,这段时间你勤干多干,届时朝贺筵宴,少不了你的升官发财。” 副官得了他一句承诺,不敢再劝,从后门悄悄溜走。 灵愫转过身,想起鲁大交代她:要对舍得给钱的客人态度好点。 她开始找话聊。 聊,又不能聊得目的性很明显。 她问起今早,他怎么也不撑伞。 他说,披件薄氅衣就够了。若非大雪,平时撑伞总显得矫情。 他说,有些时候,伞是给小姑娘的偏爱。 说这话时,他眼里氤氲着酒气,连带着话语都被酿得醉醺醺的。 一来二去间,她没能问出有用的消息。 蔡逯答得很巧妙,既不会暴露他自己,又能制造出暧昧氛围,引她沦陷。 他敛眸把玩酒盏时,她就垂下眼打量他。 良久,她无情提醒:“客人,我的服务时间到了,要换值了。” 其实她直接下值回家就好,但稻香坊里一向多劳多得,她与别的姑娘换了值,主动干起其他活儿,还能多得几吊钱。 鲁大见她到后坊里搬酒缸,对一旁默默观察的蔡逯说:“小冯是这批小姑娘里最勤奋上进的。她很缺钱,但凡有活计,但凡她能干,她一概包揽。她没有汉子的力气,但逼着自己每日锻炼,连搬酒缸这种苦活儿也要抢着做。” 鲁大指着院外,“小姑娘真不容易。” 后坊空荡,她在一排排酒缸中艰难移动。 她系起襻膊,惨白的细条胳膊连着指节泛红的手,环抱着一摞小酒坛,往棚里搬。 蔡逯不解:“她怎么穷到了这个地步?” 鲁大叹气回:“人很难与爹娘断亲。她挣得不少,但兜里一有钱,她老爹后娘就来要。小姑娘孤立无援,自己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去还要养活那糟心一家。” 再一抬眼,看到她皱眉苦脸地躬着身。 蔡逯心一紧,冲了出去。 * “还好吗?” 蔡逯把酒缸抬到旁边。 灵愫赧然道:“手一滑,酒缸就砸了下来。” 她想说没事,但又不想说谎,何况她真的很疼。 她说:“脚趾好像被砸到了。” 再回过神,她就已经坐在了医馆里的椅子上。 蔡逯贴心地找了女大夫给她看伤,自己则站在屏风另一侧,问大夫这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大夫说,“敷七日药膏,活血化瘀就好。” 但走的时候,大夫还是给了灵愫一根拐杖。 蔡逯提议,要她乘马车回去。 她说不用,“蔡衙内,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你这么照顾我,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偿还。” 蔡逯:“那我陪你回去。” 这次他带了伞,稳稳地撑在她头顶。 灵愫拄着拐,让出个地方,说道:“蔡衙内,你进到伞里来吧。” 蔡逯耳廓泛红,不知是不是冷的。 这把伞,好就好在它结实,能抵风雪。坏就坏在伞量小,乘一人显空荡,乘两人显拥挤。 俩人挤着走,离得越来越近。 她总不能再把他撵出去,于是摁紧风帽,往旁一躲,兀自向前走。 “蔡衙内,就送到这里吧。风雪越来越厉害,你早点回去。” 她说。 她不知在坚持什么,拄着拐走得越来越快。 她的背影被茫茫天地衬得无比单薄。 蔡逯没有犹豫,再次追了上去。 在她出声前,他先开口:“不用 5. 第五章 [] 审刑院的公务无法再拖,蔡逯被自家老爹催去办公。 一连忙了好几日,总算是把堆积的案件都审理完毕。 刚得空闲,他就溜去了先前查到的那个住处。 哪曾想,院里空无一人,冷清清的。 巷里有位邻居探了头,“你是来找这户人家的?”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可蔡逯还是敏锐地嗅到邻居身上的鱼腥味。 他下意识皱起眉,“住在这院里的小娘子,是搬走了吗?” 卖鱼婆悄悄打量蔡逯,想他也是那位杀手姑娘的众多前男友之一。 卖鱼婆:“是啊。前几日她租的院到期了,没再续。” 蔡逯焦急追问:“她搬到哪儿了?” 卖鱼婆:“不清楚。” 说完把门一关,不给蔡逯继续追问的机会。 蔡逯突然想到什么,骑马奔至学堂。 推门进去,桌椅床柜,全都消失不见。 拐到后院,见一人在扫雪。 蔡逯问:“之前住在学堂的那位小娘子,她是搬走了吗?” 那人说是呀,“您难道没听过女子学堂的规矩?女子满十七业毕,要离开学堂,自然也不能再在学堂里住。那小娘子前日满了十七岁,自然就收拾物件搬走了。” 蔡逯心漏跳几拍,“那她可有说,要搬去哪里?” 那人摇头说不知道。 她不在巷院,也不在学堂,那会在哪儿? 蔡逯急冲冲地来到稻香坊,料想她歇在坊里,却被鲁大告知:她递了封请辞书,辞了在坊里的职。 “什么时候的事?” 蔡逯瘫在围椅里,揉着眉心,浑身疲惫。 鲁大:“就在衙内您去审刑院办公那几日。她说,稻香坊的薪水虽好,但还远远不够。” 鲁大调了盏蔡逯常点的酒,递到他手边。 世间男女那点关系,鲁大看得很透彻。 “来稻香坊调酒的那几位小姑娘,用的都是化名。姑娘在外打拼不容易,所以我尽量给她们来去自如的自由。”鲁大说,“蔡衙内,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多时候都很浅薄。强留,一向是留不住的。” 听了鲁大的扎心话,蔡逯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名是假的,那经历也是假的?” 鲁大:“谁知道呢。” 蔡逯握着酒盏,指节用力到泛白。 冬月的早晨最是冷冽,但他起得最早,搓着僵硬的手整理卷宗。 忙了一大晌,连口水都顾不得喝,就为了能早点见到她。 换衣时,他像只花孔雀,精心整理每根发丝,衣裳穿了又换,革带解了又系,就为了在她面前展现最好的形象。 他甚至连见面时说什么话,摆什么姿势都提前在脑里过了许多遍。 就为了能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但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他问了三个人,得到的答案只有“不知道”,“不清楚。” 好不容易有了头绪,到头来却被告知:一切都是假的。 蔡逯蓦地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他抬起下颌,将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鲁大知道蔡逯这大半年里一直在查“小冯”。 春月里,她是朗朗大方的马场妹妹;冬月里,她是努力上进的小冯姑娘。 在大家眼里,她和善又神秘。 她始终令人捉摸不透。 鲁大问:“您还要继续查吗?” 蔡逯没应,泄愤似的将酒盏甩到桌面。 “强留不住……” 他垂下眸,神色晦涩难辨。 “倘若我偏要强留呢。” * 回到审刑院后,蔡逯收到了自家老爹递过来的信。 北郊荒凉数年,陛下有意兴建北郊,想是要建些园林,开些店铺,给北郊引去人流。此举或能解决旁地阗挤的恶况,维|稳各方。 老爹交代他空闲时多往北郊跑几趟,多多了解北地情况。 监工北地兴建的活计是块肥肉,老爹想把这活计揽到蔡家。 蔡逯潦草回了信。 此后半月,他又成了各种消遣场所的常客,可纵使过得纸醉金迷,他仍旧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这日他在赌场玩牌,副官又来相劝。 “蔡知院、蔡衙内、蔡大官人,副相又来信催您去北郊了!” 副官晃着蔡逯的身,“副相说,您要再不去北郊看看,那我头顶的乌纱帽就要换别人戴了!您行行好,去一趟,别为难我。” 蔡逯见他苦苦哀求,丢牌起了身,拍了拍副官的肩,“既然如此……放心,我马上去。” * 杀手阁。 阁主新淘来个好货——一把怎么坐怎么舒服的躺椅。 他把躺椅当宝贝供着,但灵愫一来,就霸占了他的宝贝。 她蜷在椅里,手里捧着热茶,膝上盖着厚毯。躺椅临窗,侧眼瞥去,满城雪景尽收眼底。 她躺得慵懒惬意,反观阁主,坐得端正,伏案整理各种任务牒。 阁主看不惯她这副悠闲模样,开口问起那桩任务。 “你让阁里放出消息,引蔡逯去那进院,难道不是为了能更快接近他吗?为什么突然搬走了?” 灵愫呷了口茶,说是啊,“原本计划这样做。但临时出了点意外……” 她说:“家底亏空,没钱交房租,干脆就不住那院了。学堂又冷又破,我自然也不住学堂。所以我在跟那群女孩挤着住。” 阁主:“家底亏空?” 她无奈地摊手,“皇帝兴建北郊的消息传得很快。我拿钱投了商股,又买了块地皮,准备开店做生意。等北郊繁华起来,届时钱滚钱,一夜暴富不是问题。” 提到做生意,灵愫又补充道:“稻香坊那点零碎薪水还不够塞牙缝呢,要想赚大钱,还是得做生意。” 阁主很头疼:“届时是届时,届时赚不赚,赚多少,谁又能保证。你现在辞了职,没地住,一贫如洗,任务还要怎么进行?” 他欣赏她对“自由”的追求,欣赏她有主见,但有时又会为此感到苦恼。 她太爱自由,太有主见,所以做事往往不按计划来,想一出是一出。 到最后,还要他来出面收拾烂摊子。 灵愫趿着鞋,踩着小碎步,踱到他身旁。 “不是还有你嘛。”她殷勤地给他揉着肩,“哥,你不是还有座空置的闲院嘛。” 阁主无奈道:“那是我留着以后养老的地。” “以后是以后,现在那地没用啊。” 阁主:“……” 灵愫:“我不白住,每月给你租金。” 阁主坚硬的肩颈放松了些。 灵愫趁热打铁:“能不能再借你点钱?我手里要是没钱,还怎么交租金呢?” 阁主:“我的钱都投在了杀手阁里,拿不出闲钱给你。” 灵愫:“那就提前把未来几个月的薪金预支给我?给下属薪酬,这可不属于闲钱!” 阁主内心纠结了半晌。 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解决完难题,灵愫傻乐呵地窝回躺椅,继续看风景。 怎么感觉她比他更像是阁主呢。 阁主忿忿不平:“接近蔡逯,拿到卷宗这个任务,你已经接手了大半年。这桩任务于你而言,意义重大,可我看你好像并不太上心。” 听到他的抱怨话,灵愫不恼反笑。 回过头,笑眯眯地盯着他。 “你该不会以为那七个月里,我一直在糊弄吧?” 她说,她一直在跟踪、调查蔡逯。 现在,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蔡逯。 饮完一盏茶,灵愫下到二楼大厅,发现厅里异常热闹,大家都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八卦。 灵愫过去问发生了什么。 有位姑娘隐晦地说:“易姐,你的一位‘旧友’硬闯进阁,说想见你一面。” 说是“旧友”,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闯入者是灵愫某个前男友。 前男友小哥捕捉到灵愫的存在,直冲冲地朝她走来。 厅里,大家默契地背过身,假装在做其他事。 灵愫是大前辈,他们尊重她。但尊重归尊重,大家也都有颗八卦心,一面心不在焉地做事,一面竖起耳朵窃听。 听到那小哥可怜巴巴地说“我改好了”,大家那颗八卦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