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有点暧昧了》 1. 第 1 章 [] “轰——” 上一秒,震耳欲聋的爆鸣声还回荡在蒋云耳际,他宛如置身火海,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每一寸肌肤,骨头宛如崩开的丝线,断裂在破碎的汽车残骸中。 难以忍受的疼痛感只持续了一瞬。 当他再次睁眼,整个人被柔软的被褥包裹着。夜幕已深,月光透过淡色窗帘,在蒋云裸露的腰腹处镀了层银光。 该死。 他捂着额头,伴随着剧烈的眩晕感起身,这显然是宿醉后的症状。 车祸前的记忆一点点挤进脑海,那么严重的爆炸,蒋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幸存。 按照记忆摸索出了枕下的手机,他半眯的双眼因屏幕中央的日期逐渐睁大,蒋云指尖发颤,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出事当天是2030年5月8日。 而屏幕上的日期,往前倒退了整整八年。 起初他以为手机出了故障,当他趿着拖鞋绕屋内走了一圈,蒋云才意识到并非手机有问题,他是真的回到了八年前。 现在他住的是一套位于松江边的大平层,离他就读的令淮大学不远,只有七八分钟车程。上辈子蒋云毕业,搬进名下的另一处房产,这套房因此闲置。 后来他生意一落千丈、濒临破产,便把它卖了以解燃眉之急。 蒋云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 有人事业不顺爱情顺,爱情不顺亲缘顺,他却像个三不沾,没一样顺遂如意。 他父亲蒋丰原的家族做钢铁生意起家,房地产、娱乐圈、芯片开发均有涉猎,作为蒋丰原的长子,他本该顺风顺水一辈子。 直到一个人出现,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蒋丰原在外的私生子回归主家,被安排进蒋氏企业实习。不仅如此,蒋云意外得知他并非蒋丰原的亲生儿子,当年霍蔓桢早产,生下来的孩子没满一年就夭折,蒋丰原为了稳住妻子的情绪,这才把他抱了回来。 从头到尾,蒋云没有资格触碰蒋家的一切。 可是凭什么? 他的“母亲”霍蔓桢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常年居住海外疗养,蒋丰年工作繁忙,私下绯闻不断。 为了做这个明面上的蒋家长子,他付出的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却在这场骗局中一无所获。 消息一传开,那些与他关系不错的二代纷纷赶来宽慰,劝说他争口气,出手与私生子搏一搏,赢了坐拥一切,输了两败俱伤,怎么样都不算太差。 于是,蒋云和梁津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博弈。 结局很简单——他输了,输得满盘皆空,甚至连累了多年的发小。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蒋云的人思绪拉回现实,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方才还在心里念叨的发小魏疏。 “阿云,出来喝酒。” 魏疏那边声音嘈杂,隐隐传来一阵节奏感十足的音乐,见蒋云没有回复,他又说道:“这次我帮你盯着,看谁再敢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混了递你喝!” 二十一岁的蒋云爱玩乐,二十九岁的蒋云截然相反。 他刚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点他该早早入睡了。 “我有点事。” “你能有什么事?”魏疏不留情面地拆穿,“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论文交了,答辩答了,路边的流浪狗都没你闲。以后躺板板了有的是时间睡,此时不玩更待何时?听话,老地方见。” “嘟”地一声,电话挂断。 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忙音,魏疏没给蒋云留一丁点拒绝的机会。 蒋云挪开视线,收起满地的酒瓶。如果他没猜错,这个时间点的“他”应该已然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买醉消愁。 镜子里的他眼底泛着一层浅浅的青黑,白皙的额角印着一道睡着时压出的红痕。蒋云简单洗漱一番,将手机、车钥匙放入外套口袋。 浓黑如墨的夜色里,一辆深灰色的跑车没入车流中。 魏疏口中的“老地方”是海京一家档次很高的酒吧,对顾客有一定的限制条件,被外界戏称“闲人与狗不得入内”。 里头灯光炫目,混杂着古龙水和过于腻人的脂粉味。 今晚酒吧生意不错,蒋云一路上不知喊了多少次“借过”,好不容易走到魏疏所在的卡座。 他们这桌坐得满,魏疏让旁边的人朝边上挪了挪,拍着身边的空位叫他坐进来。 在场的几位蒋云都认识,魏疏对面的那位是戚氏的少东家戚皓,围着他喝酒的则是一些父母在海京排得上号的公子小姐。 “阿云不到场,酒局总缺了点意思。” 戚皓手指盖在杯口,盛着淡色酒液的威士忌杯逆时针转了半圈。他模样生得盛气凌人,语气里夹枪带棒的,明里暗里让蒋云下不来台:“老魏打了几通电话,可算把您请来了。” “这话说的。” 蒋云没出声,魏疏抢先一步开口,嬉皮笑脸道:“阿云忙着给论文收尾,好好学习呢,你懂什么?” 魏疏不轻不重地把话堵了回去,脸上的笑意减了些许:“人刚睡下没多久,我一个电话就叫过来了,要不是我和阿云这么多年兄弟,今儿我脸上肯定得挨一块青的。” 这话一出,卡座众人笑个不停,蒋云的事当揭过了。 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是他和魏疏练习多年培养出的默契,蒋云不好驳了戚皓的面子,毕竟这场局是他组的。 “这些天处理论文有些累,”蒋云轻声笑了笑,倒了一满杯,“这杯我罚了。”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随手选的酒度数不低,上辈子蒋云练出一身好酒量,但这个年纪的他几杯就倒。 他脑袋发晕,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想点一支烟抽,等摸到冰冷的车钥匙,蒋云忽地想起来抽烟是他二十六岁以后的事了。 一丝烦躁涌上心尖。 “老魏。” 魏疏和人聊得起劲,蒋云等了一会儿,凑过去低声道:“有没有烟?” 魏疏看蒋云的眼神像看堕入邪道的名门正派:“我靠,你不是从不碰这个的吗?” “写论文写魔怔了,不行吗?” 魏疏:“我跟你说,烟抽多了不仅对肺部有害,还会成瘾,熏得你十根手指焦黄焦黄……” 蒋云睨他一眼,道:“就抽一根。” 魏疏不再劝阻了,从怀里摸出一包薄荷爆珠,连带着打火机一块递到蒋云手里。 食指与中指夹着细长的烟尾,蒋云经过身旁的几个人,离席前似乎还听见魏疏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儿大不中留”。 ……什么跟什么。 酒吧内禁止抽烟,蒋云出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啪嗒”一声摁亮打火机。 橙红的火焰在风中摇摆几下没有熄灭,魏疏给他的打火机质量还不错,蒋云点燃烟头,准备找他多拿几个一样的备用。 他挥开面前缭绕的烟雾,静静思考前世的时间线。 2022年5月8日,他毕业前夕。 再过一段时间,梁津将如原先计划好的那样被认回蒋家。他剩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对他来说,不多不少刚刚好。 在海京查一个人很容易,找到一个人也很容易。 他可以趁一切尚未发生,让梁津这个“不确定因素”完全消失在他的人生里。 烟尾火光明灭,蒋云吐出烟圈,须臾太阳穴传来一点钝痛。 他总觉得,他好像忘了点什么。 仿佛人喝断了片,脑子里的片段零零碎碎,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 烟头被他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灭,蒋云反身折回去,尚未走到卡座那里,戚皓的声音大剌剌地飘到了他耳边: “最近听到一点风声,说蒋伯伯要接一个人回来。其实吧,像我爸他们,在外多多少少有几个……沧海遗珠,但大多给足了安抚费,兴不起风浪,怎么阿云家的‘那位’派头那么大,人没到,消息先传遍了。” 戚皓 2. 第 2 章 [] 蒋云与魏疏并肩走了一小段路程。 魏疏的车被停在路边,他埋头点了一根烟,偏头吐出一团烟雾,后腰靠在跑车银色的鸥翼门上。 “我真没想到你凶起来这么恐怖!看到戚皓刚那表情了吗?笑死……跟见了鬼似的。” 蒋云默不作声,两指一并,夹出他口袋里那包瘪了半盒的烟。 魏疏:“又抽?你真会假会啊,别呛着了。” 打火机的声音接连响了两声,蒋云下颚微抬,朝半空娴熟地吐了一串烟圈,然后将打火机抛回魏疏怀里:“看着很假吗?” 他手指夹着烟,尾端续了一截烟灰,蒋云用食指轻轻弹了。 目光回到魏疏脸上,他一脸震惊地朝蒋云比了个大拇指。 “今天戚皓的话别放心上,”凌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他两离开得早,那群公子小姐没玩够,所以不怕有人偷听,“他那张嘴吐不出象牙,净喜欢躲人后逼逼。哪天他爹领几个小宝贝回去,有他好受的!” 蒋云被他这番话逗乐,没忘了正事。 “对了,”他问道,“老魏,你这几天有空吗?” “多得很,你尽管跟我提。” 蒋云:“帮我查一个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梁津。房梁的梁,水聿津。” 蒋丰原接私生子回主家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魏疏心领神会,问道:“他就是你爸的……?” “嗯。” “你从哪知道这么个人的?”魏疏吸了一口气,车钥匙被他往上一抛,“蒋伯伯把人捂得严严实实,起先我想瞒着你先查,忙活大半天,连一个尾巴都没抓到。” 蒋云很想告诉他,梁津是他前世作对了小半生的死对头,从身高尺寸、生活习惯,到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统统知晓。 最终他随手搪塞过去,说只是偶然间听闻。 “原来是内部消息,难怪。” 魏疏没有细究,蒋云嘱咐道:“只查资料就好,暂时别打草惊蛇。” 年轻了八岁的身体经得起折腾,将近凌晨四点,蒋云的睡意并不多。他同魏疏道了别,走了几步,又回头叫住半边身子钻进车门的好友:“老魏,喝酒不许开车。” “我坐的副驾!” 魏疏扬长了音调,哭笑不得地朝他挥了挥手机:“代驾马上就来。” 蒋云点点头,放心地离开了。 魏疏的动作很快,没过几天,蒋云的邮箱里多了一份完整的关于梁津的资料,当天下午,纸质版的档案如期送至家中。 他眼睛有点轻度近视,期间,蒋云抽空去配了副眼镜。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倾洒在桌角,那副无框眼镜架在蒋云高挺的鼻梁上,镜片折出一抹来自电脑屏幕的蓝光。 资料的一寸照片里,青年五官端正深邃,发型理得清爽利落,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他左眼眼底有一粒小小的黑痣,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打印过程中沾上的墨点。 姓名:梁津。 身份:学生,目前就读于北川大学。 第一份兼职:郝家小馆后厨帮工。 第二份兼职:D.酒吧侍应生。 第三份兼职:戚如茵全科家教老师。 目光粗略扫下来,蒋云的第一反应是: 梁津的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吗? 资料上标注,他大学四年的绩点排名都是专业第一,奖学金无一缺席,与此同时,他还兼顾三份兼职。 蒋云抿了抿嘴唇,把兼职一栏里的文字细细读了一遍。 他查了下导航,“郝家小馆”就在北川大学附近的小吃街上,饭馆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 D.酒吧侍应生? 他前些天赴戚皓的局,去的正是这家酒吧,怎么没见梁津的人? 或许当天他没有排班吧,蒋云想到一个合适的原因。 第三份,也是他最不理解的一份兼职。 戚如茵是戚皓同父同母的小妹,年仅七岁,在海京最好的国际学校念书,给她补课的老师要么是接受精英教育的海归高材生,要么是其他名校的在职教师。 说到底,这个岗位轮不上梁津。 他到底靠什么手段攀上戚家这条线的? 蒋云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纸张,平滑的边角被他掐出几道半圆形的弧。 资料被塞进抽屉,他换了一副墨镜,而后往头上压了一顶棒球帽。不能再等了,通过梁津的日程安排,他今天一定在郝家小馆帮工。 工作日,北川大学人流密集,以防万一,蒋云没有开车。 在海京,乃至全国,北川大学都是毫无疑问的顶尖院校,其次才是令淮、以及剩下的几所高校。 下午三点,小吃街少有店铺开张,整条街几乎没什么人。蒋云跟着导航绕来绕去,最终走到一个拐角处,郝家小馆就在那附近。 蒋云走近之后,怀疑地看了看腕表。明明没到饭点,这家店面不大的饭馆门口却站满了人,他压根挤不进去。 在一位中年大叔的吆喝下,学生模样的男生、女生十分有素质地排成了一条长队,挨个等着老板发餐牌。 蒋云在队伍里的位置偏后,餐牌拿到手,上面的数字有些模糊不清了,他花了几秒钟辨认,确定这两个数字是“19”。 非饭点,郝家小馆门口,他前面排了十八个人。 这顿饭有什么非吃不可的必要吗? 人群时不时微小地往前挪动,彼此之间挨得紧密,幸好海京的五月温度尚在蒋云的忍受范围内,否则他撑不了半小时就要缺氧昏迷。 “不好意思,”排在蒋云前面的是两个女生,看起来似乎是一对好友,“我第一次来,请问这家餐馆名气很大吗?” 他的开场白有些生硬,其中一名短头发的女生以为是搭讪,原本不想搭理,她眼角余光撇见蒋云的正脸时,脸上神色骤变。 面对模样温润亲和的青年,短发女生热情解释道:“对,这家是北川小吃街的排行榜前三。价格良心,用料新鲜,老板们的烧菜手艺也很不错。” 与她同伴的女生用胳膊肘顶了顶她,捂着嘴小声道:“你怎么不说最重要的那一条?” “最重要的一条?”蒋云疑惑地复述道。 “对呀!” 短发女生会意一笑,补充道:“我们学校有一位学长在这里做兼职,人长得很帅,很多人慕名过来,也是为了凑一凑热闹……当然啦,女生偏多。” 其实蒋云很难把梁津和“后厨帮工”这几个字联系到一起,上辈子他们第一次见面,梁津已然脱离了过去的身份,焕然一新 3. 第 3 章 [] 一周过后,蒋云在学校拍完毕业照,顺利结束他的大学生涯。 身边和他同龄的二代不少,其中不乏学习天赋欠缺,被父母逼着在国内或国外“最低读完本科”的。学位证一到手,他们纷纷表示从此人生自由,高低开场派对庆祝庆祝。 这也是蒋云为什么坐在D.的原因之一。 魏疏毕业时间比他迟了一个月,好在该忙的已经忙完,半天的放纵对他来说毫无影响。再者,让蒋云一个人参加聚会,他心里过意不去,索性跟着一块来了。 “看了我给你的资料吗?”魏疏解开领口的纽扣,神情松弛随意。 “看了。” 上次见面,魏疏尚未散发出这么浓烈的“雄孔雀开屏求偶”的气息,蒋云瞥了他一眼,不由得往边上坐些,与魏疏拉开一点距离。 ……有点熏到他了。 蒋云:“老魏,你这周末有空吗?” 有关梁津的事,他还是想找人商讨一二,魏疏是他身边最信得过的人,这个人选非他莫属。 “最佳人选”残酷开口:“可能没有。” 魏疏似是想到了什么,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我最近有正事要做。不过我不确定情况会不会发生变化,这样,你告诉我一个具体时间,我尽量腾出空。” 蒋云动了动嘴唇,没来得及回复,一个左手握着酒瓶,脚步虚浮的男人朝他们走来,醉醺醺地找魏疏捧杯。 “老魏……嗝,”男人打了个酒嗝,口气轻浮,“明晚八点有场局,你一定要到场!” 今天D.被哪一位二代包场,进来的都是圈内人。许是灯光昏暗的缘故,男人的面容变得模糊迷离,蒋云认识他的声音,却没办法看清他的脸。 男人瞟到卡座角落的蒋云,举杯的手滞在半空:“哟……蒋云也在?” 上流圈层的趣闻轶事传播速度犹如瘟疫,蒋云泼了戚皓满脸红家的事闹得人尽皆知,顾着戚家那位的面子,旁人仅在私底下讨论。 “小王总,许久不见。” 蒋云和王劲青交际不多,唯一的一次,是他派人到公司递话,问蒋云愿不愿意跟着他。 传话的秘书无罪,蒋云放下房产拍卖交易书,托她带一句话给王劲青: 有多远,滚多远。 王劲青干笑两声,不禁退了一步:“明晚的酒局,阿云可否赏脸?不过不来也没关系……不来也没关系。” “抱歉,我和魏疏那天没有空余时间。”蒋云礼貌婉拒。 送走王劲青,魏疏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说道:“智松科技二公子,以后碰到他记得绕道走。” 蒋云突然又想起一桩有意思的事情。 某一日的娱乐头版上,这位智松科技的二公子占据了大半版面,内容大概是“海京王姓富少飙车身亡,副驾另一死者疑似其同性情人”。 “我知道他。”蒋云道。 魏疏:“嗯……啊?你知道他?” 蒋云托着下巴,挑了一句头版里描述王劲青的金句:“酗酒飙车搞男同,是他吗?” “完全正确。” 过了凌晨十二点,D.的所有人转场到下一个地点,蒋云临江的住宅和他们同一个方向,于是拜托魏疏顺便送他一程。 五六辆名贵跑车在车道疾驰,王劲青开的那辆帕拉梅拉车速一度飙到了一百六。 眼见着同行的几辆车转眼超到他们前面,蒋云心惊胆战地握紧安全带,嗓音发颤地提醒魏疏别开太快。 死前一幕幕恍如昨日,透过车窗,蒋云在外后视镜上看到了自己苍白如纸的面色。 说起来好笑,重生后,他几乎很少开车,大多请专门的代驾或者蹭一下魏疏的顺风车,用零花买下的为数不多的跑车全放进车库吃灰。 魏疏抬头扫了眼后视镜,登时被蒋云惨白的脸颊吓了一大跳:“不是,哥,我这正常行驶速度,你怎么吓成这样?” 下一个路口红灯亮起,方才飙得没影的跑车统统停在路边,一辆红蓝车灯交错闪烁的摩托堵着王劲青的帕拉梅拉,像是有事发生。 蒋云拍了拍魏疏的肩膀,指向前方:“是不是出事了?那好像是——” “……交警。”魏疏接道。 他踩下刹车,车身纯黑的迈凯轮低调地停在那列车队的末尾,魏疏临时戴了副墨镜,又把另一副递给蒋云。 “万一被拍到,别人也认不出你是谁。”魏疏说道,“走,看看去。” 价格不菲的豪车浩浩荡荡摆了一列,胆小且害怕被父母扣零花的压根不敢出去,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大的下了车,于不远处围观前头的“盛况”。 蒋云走近了些,一名身着交警制服,体形清瘦的青年正与王劲青激烈争执着,帽檐挡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小截秀气的鼻尖。 “这位先生,请配合我的工作,”青年拦住王劲青的去路,严肃道,“请出示驾驶证件,以及稍后需要你进行酒精检测。” 王劲青斜着眼看人,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手指点着青年的胸膛,一字一句道:“你的上级在哪?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青年没有退却,说道:“先生,请配合我的工作。” 王劲青偏头轻嗤两声,须臾,扬起的拳头即将落到青年脸上之际,他的手腕被人一把握住,反拧向身后。 蒋云身边空落落的,上一秒还在身侧的魏疏不知去了哪里。他回过头,那位失踪的发小三两下把王劲青控到了帕拉梅拉车前盖上,对着年轻警官绽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许警官,或许……你有手铐吗?” 蒋云:“……” 他看了看好友,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年轻交警。 怪不得。 看来魏疏口中的“正事”就是这个啊。 王劲青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袭警,青年的上级还在来的路上,魏疏协助他给王劲青戴上手铐,有意无意地和人警察同志搭话。 “司机”不想走,蒋云这个喝了酒的无非站一旁干等着。 等待的间隙,他回想到前世的魏疏身边仿佛是有人的,但他把人藏得很好,圈子里除了他见过几面,其他人全然不知此人的存在。 名字好像叫…… 许江明。 青年摘下帽子,清俊的五官与蒋云记忆中的重叠到了一起。 果然是他,蒋云心想。 事关智松科技和海京其他几家上市公司的少爷小姐,许江明的领导一连来了好几个,可见对此重视程度有多高。 魏疏将人交到许江明手里,转身欲走,装了半天乖孙的王劲青大力挣脱起来,叫嚣道:“姓魏的凭什么能走?魏疏、蒋云跟我们一伙的,要查大家一起查!对……对了,蒋云喝了酒,你们把他也带走!” “这孙子!” 蒋云冷着脸拽住好友手臂,防止魏疏一怒之下打了人,更不好交代 4. 第 4 章 [] 蒋丰原的气场不怒自威,换作以前的蒋云,此时便该低头认错了。 他站在原地,一反常态地辩驳道:“爸,不是您让李秘书接我回家的吗?” 蒋云歪了歪头,眉心微皱,一脸疑惑地看着蒋丰原。 蒋家家主——他的父亲,平生最厌恶有人挑衅他的权威。 蒋云觉得他真的有些疯了,明知自己将遭遇什么,却依旧开了口,说出这种令蒋丰原不悦的话。 晚上没吃多少东西,肚子里空得像被盗贼洗劫过的超市,蒋云捂着腹部,左脚刚迈出一点,另一只茶杯朝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一地的碎瓷片挡住他的前路,叫他走不了一步。 别墅里的管家和佣人非常有眼力见地退到看不见的地方,蒋云手指动了动,下一秒紧握成拳。 这一世和梁津“正式”见面,竟然又一次被他撞见这么不堪的样子。 蒋云以为梁津会像一根木头那样不动如山,漠视他被蒋丰原斥责,他甚至做好了在梁津的注视下接受家法的准备。 出乎意料地,梁津小声与蒋丰原说了什么,然后起身走过来,停在了一地狼藉前。 梁津的个字高,腰背总是绷得直直的,现在却慢慢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蒋云脚边的瓷片。 让蒋云大跌眼镜的是,这位上辈子跟他作对多年的死敌,音调平缓地吐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称呼:“哥。” “蒋叔叔没有别的意思,他很担心你。”梁津的音质偏冷,每一个字咬得清晰。 凭空多了个“弟弟”的蒋云如遭雷劈。 除了梁津脑子有病和他被雷劈了这两条原因,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梁津的行为。 不管蒋云喜不喜欢这声“哥哥”,蒋丰原倒很是受用。他用勺子搅着保姆徐姨熬的补身汤品,指着梁津道:“听到了吗?但凡多一分稳重,你母亲在瑞士也不会那么担心你。” “成日跟着魏家那个小子鬼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混出什么名堂了吗!” 蒋丰原训人的常用台词,蒋云早烂熟于心。 说好的,放过梁津、放过自己。 蒋云掐着掌心,妥协地和蒋丰原低头:“知道了,爸。” 餐桌上那碗海鲜粥香气扑鼻,他眼馋许久,胃里的饥饿感愈发鲜明。梁津收拾好的碎片被佣人们扫进垃圾桶,他一坐下,蒋云立即跟着落座。 徐姨是南方人,煲靓汤靓粥的手艺一绝,粥里的米粒与鲜味融合得恰到好处,蒋云喝空一碗,意犹未尽地用纸巾擦擦嘴角。 “不介绍一下吗?” 蒋云添了第二碗,说:“外头盛传,您认了一个新儿子。” 蒋丰原眉毛甫一皱起,一道冷质的声音说道:“你好,我是梁津。” 这算什么? 蒋云不理解,梁津在替他解围吗? “这段时间,你弟弟暂时不便住在主家,”蒋丰原没有直接承认梁津,也没有否认他们的父子关系,“今晚你回松江那边,顺便带上梁津一起。”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蒋云道。 当然不是真的不明白,他只是不想蒋丰原突发奇想,把这个人硬塞给他罢了。他和梁津天生不对付,别到时候磕了碰了,全赖到他头上。 “蒋叔叔安排我住在你隔壁。” 梁津主动为他解惑,紧接着单肩挎上一个黑色旧帆布包与蒋丰原道别。 蒋云不得不打消“再盛一碗”的念头,被蒋丰原眼神督促着跟上梁津的步伐。 回去的路上,蒋家的司机专心开车,他和梁津在后座各占一边,氛围格外安静,从头到尾,他没有一点沟通的欲望。 很简单,他一生的跌宕坎坷始于这个静静看着车窗外的男人。 放眼二十九年,将近三分之一都与梁津有关。 到后来,蒋云自己也分不清了,他迟迟不肯收手究竟是恨梁津夺走了他的一切,还是因为在这场博弈中,他获得了曾经奢望过的关注和重视。 蒋云少有地感到疲惫不堪。 他想,假如彻底拉开界限、撇清关系呢? 为了一个安稳的生活,他可以放弃所有,自愿让渡蒋丰原施舍给他的财富和权力。 “你讨厌我吗?” 蒋云将自己从思想斗争中剥离出来,问道:“你说什么?” “你很讨厌我吗?”梁津不再看着窗外,但目光也没有看向他。 “我没有立场讨厌你。” 蒋云违心道:“更何况,我们是兄弟,哪怕同父异母,也是毫无疑问的血脉亲人。” 司机将他们送到住所楼下,蒋云解开指纹锁,礼节性地说了晚安。 搬家的第一晚,梁津有很多东西需要收拾,想必不会没礼貌地敲门打扰。他在玄关弯腰换鞋,正要关门,一只宽阔的手掌按住门框,向外拉出一道缝隙。 “我不属于蒋家,总有一天要离开。” 楼道的光照亮梁津的侧脸,衬得那副酷似混血的眉眼越发深邃英俊。 上一辈子梁津的话有这么多吗? 蒋云暗暗狐疑,无奈道:“你是走是留和我没关系,爸认了你,你就是蒋家名正言顺的孩子。” 梁津手上力度松了些,敛眸低声说话的模样让蒋云产生一种他十分可怜的错觉。 “晚安。” 蒋云“嗯”了一声,客气道:“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关上门,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咽喉,蒋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疑问: 关门的前一秒,他貌似听到梁津轻轻地笑了一声。 可能他听错了吧,蒋云想。 这一觉他睡到了下午两点多,要不是手滑误设了一个闹钟,蒋云的良好睡眠天赋能发挥得更加出色。 洗漱过后,他睡眼惺忪地拉开冰箱门,被里面储存的满满当当的矿泉水吓跑了睡意。 二十一岁的“自己”从未踏进厨房一步,尽管几年后渐渐学着做饭,他的厨艺差得连魏疏都自愧不如。 小区附近有一家进口超市,规模挺大,蒋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那里采购一些基本的蔬菜瓜果。 他一打开门,隔壁的房门仿佛楼道感应灯,“嗖”地一下跟着掩开一条缝隙。 蒋丰原大概叫人根据梁津的尺寸买了合适的衣物,蒋云顶着凌乱的头发,眯着眼认出他身上这件短袖是某奢牌的夏季新款。 蒋云瞟到他手上拎的垃圾袋,随口说道:“住得习惯 5. 第 5 章 []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梁津。 或者说,他认为的梁津不该这样。 蒋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将推车里的蔬菜水果粗暴地挪到一边,腾出一半的位置。在梁津的注视下,一箱啤酒被他端着,填满了这个空位。 结账的时候,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蒋云险些摔了手机。 最后两个推车的账单是梁津支付的。 空空如也的胃袋一阵阵抽搐,呕吐感和饥饿感诡异地并存,蒋云脸色难看到极致,被手提两个大袋子的梁津搀扶到超市外的空地上。 蒋云靠着外墙蹲了一会儿,状况缓解了,一个冒着热气的纸杯出现在他视线中。 “不烫,是温水,”两个袋子被梁津换用一只手提着,塑料材质的手提部分在他手背勒出一条红痕,“喝了会好受点。” 接过纸杯的刹那,蒋云不经意触碰到梁津温热的指尖,恍若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又好似幻觉乍现,他仿佛听见一些细碎的、柔和的叮嘱。 “这个月不许抽烟,对,一根都不许。” “琼姨炖了你爱喝的菌菇排骨汤,喝完再睡。” “哪里不舒服?过来……” 那些重叠的声音随着耳鸣骤然消失,蒋云空白了几秒,总算回过神来,仰头将温水喝了个干净。 蒋云接过属于他的手提袋,起身朝小区方向走去,两人一路无话。 他现在思绪乱糟糟的,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虽然梁津中途一度有话要说,只要他嘴唇一动,蒋云就假装摆弄手提袋的东西,拒绝所有开启对话的可能。 上了楼,蒋云不过晚进门一步,当即被梁津见缝插针地拉住了手臂。 “你有低血糖,最好在身上常备糖或巧克力。” 手提袋搁到玄关的置物柜上,蒋云凝视着梁津的那只手,克制地将它拂开。 正式见面到今天,他维持许久的从容面具初见裂痕,抗拒与梁津产生交集的心理在这一刻达到巅峰。 蒋云抬起下巴,平视着他的眼睛:“老毛病而已,你说的这些我再清楚不过。” “还有,”蒋云退至门后,冷声道,“我和你没有熟到你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随意对我动手动脚的程度。” 不等梁津出声,厚重的铸铝门猛然关闭。 手提袋被搬运到了厨房,蔬菜瓜果分门别类地储存进冰箱格中。做完这一切,蒋云独自坐在沙发一角,把脑袋埋进双膝之间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失态了。 原因很简单,幻觉中的声音那么真实地回荡在他耳边,咬字、发音,都太像一个人了—— 梁津。 怎么可能呢?梁津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 蒋云不是傻子,如此亲昵的口吻,只能对朋友、亲人以及爱人说,可这三样他又沾了哪一个? 他恨不得抓住梁津的肩膀,前前后后地把人摇成一个不倒翁,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我是蒋云,你最应该讨厌的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蒋云宛如过着美国作息,下午两三点雷打不动地起床,除非天大的事,否则没谁能逼他出门。 他对下厨做饭的热情维持到食材用尽的那一天,此后他订了一家高级饭店,按一日三餐的规格外卖上门。 蒋丰原为梁津举办的接风宴被他称病躲了过去,魏疏给他现场转播,说蒋叔叔承认了他和梁津的亲生父子关系,为避开“私生子”的名头,他在记者面前编造了一段合理且动人的故事。 至于梁津的生母是谁,蒋云那位“好父亲”一个字没提。 很长一段时间,蒋云活在蒋丰原和霍蔓桢“伉俪情深、夫妻和睦”的幻梦里,他自我麻痹式地合理化了蒋丰原的冷漠,每隔几天,定期给远在瑞士修养的霍蔓桢拨打一个视频电话。 若非十八岁那年亲眼见证蒋丰原与莺莺燕燕亲昵的真相,他恐怕会相信很多年。 “霍阿姨近期好吗?”魏疏问候道。 蒋云很久没和她通过话了,含糊不清道:“也许吧。” 作息颠倒的生活方式被一场意外的宴会叫停,戚皓的生日在六月下旬,他的邀请函人手一份,包括与他闹过不愉快的蒋云。 “我没有去的必要。” 蒋云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 “阿云,戚皓是个疯子,”电话那头,魏疏执着地扮演着说客的角色,“你俩的争端需要一个了结,在明面解决比私下大打出手来得轻松。而且,他的邀请函发到了梁津那里。” 魏疏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 蒋云未必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推拉几个回合,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不愿意赴宴的真正原因是梁津。 “老魏,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蒋云报了某奢牌的总店地址:“我订了几套衣服,麻烦帮我寄到我家。” 五日后。 戚皓的生日宴办得声势浩大,在此期间,戚皓爸妈正在樟南处理公司外务,于是他肆无忌惮地把宴会地址定在了戚家主宅。 出发前,蒋云选了一套深灰色的正装,剪裁简洁时尚,既没有正式过了头,也不会显得太过轻浮。 他和魏疏一前一后到达,蒋云把礼物交给管家,拿起一杯香槟走进人群中。 流光溢彩的礼服裙摆宛如翩跹的蝴蝶,宾客们三两成群,嬉笑着讨论有关生日宴的话题,例如谁谁送的礼物奇形怪状、晚上十点宴会结束紧跟着还有下一场,等等。 蒋云环顾四周,确定没看到他不想见的人以后,拍了拍魏疏的肩:“小茵呢?” “好像在楼上。”魏疏说道。 戚氏夫妇大号练废,而后晚来得子,对小女儿戚如茵寄予厚望。戚家小妹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无论性格还是脾气,都叫人挑不出错。 把成绩拿出来一比,读小学五年级的戚如茵简直争气太多——戚皓小学那会儿三天惹事两天逃课,是国际部近十年以来最难管的学生,没有之一。 蒋云很喜欢戚如茵,有一阵子他迷上一款解谜类的游戏,奈何技术不佳,总打不到最后一关。 后 6. 第 6 章 [] 魏疏将常开的迈凯轮换成了一辆低调的大奔,找车的时候,蒋云硬是没认出来,直到驾驶位的车窗缓慢下降,露出半张狂放不羁的侧脸。 “小茵收到你的贝壳标本了吗?”魏疏打着转盘,嘴里吊儿郎当地叼了根棒棒糖,“有没有很高兴?” 蒋云应了一声,问道:“哪来的糖?” “许警官送的。” 魏疏笑得贱兮兮:“不好意思了阿云,仅此一颗,没多的给你。” 稀罕。 汽车扶手箱里备着烟,蒋云打开车窗,手指还没碰到烟盒,脑中突兀地冒出那句像极了梁津声线的“不许抽烟”。 好似触电般,他被吓得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他迟早腾出一天去寺庙拜一拜。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起初蒋云支着手肘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后来被一个猛烈的刹车惊醒,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戚皓选定的转场地点不在“D.”,而是一家远离海京中心区,名气不比D.低的俱乐部。 “维克托”的老板三十岁左右,和戚皓认识,鼻梁架着一副斯文败类味十足的金边眼镜,他两一上来就勾着彼此的肩膀,相拥走向长廊深处。 速战速决的计划失效,蒋云象征性地在吧台点了一杯酒,然后委婉拒绝了几位想要他联系方式的陌生人的请求。 “老魏。” 蒋云借着碰杯的动作向魏疏递了个眼神,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 【别喝这里的酒。】 于“21岁的蒋云”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来维克托,但这具身体里装的可是29岁蒋云的灵魂,没有谁比他清楚维克托的本质: 混乱、娱乐、下流。 魏疏也爱玩乐,他的玩乐体现在享受高质量的衣食住行上,戚皓则与他截然相反。 海京上流圈层的利益纠葛复杂多变,戚家作为餐饮的龙头企业,私下的关系打点样样不缺。前世,小到斗殴闹事,大到致人伤残,无形的权力保了戚皓无数次。 戚家主宅的晚宴结束,戚皓没有告诉他们具体的转场地点,魏疏没去过维克托,跟车的过程中自然不认得那条路通往哪里。 这里是戚皓的主场,所以,从他和魏疏抵达维克托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失去了退路。 蒋云有些后悔在车上睡着了。 “你车钥匙在哪?”蒋云不放心魏疏一个人留在这,决定带他一块走,“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下次再找机会和戚皓谈吧。” “让侍应拿去帮我停车了。” 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魏疏不可能不明白蒋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趁调酒师转身的功夫,他小声问道:“出事了吗?” 蒋云:“即将。” 钥匙不在魏疏那里,意外随时都能发生。 走不了了。 蒋云凝重的神情让魏疏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他试探道:“那我们……打车?” “你谈恋爱把脑子谈傻了?”蒋云不客气道,“这是郊区,夜晚叫车等待时间一小时起。” “我俩没谈呢。”魏疏嘟囔道。 “闭嘴。” 蒋云在几分钟内预想了所有可能的情况,然后划开手机锁屏,将一个人拉出黑名单,把他的定位发了过去。 【如果凌晨三点之前没回消息,就说明我出事了。】 维克托人员混杂,一部分是跟着戚皓过来的,一部分本就是俱乐部的会员。他在对话框编辑完这句话,拉着魏疏坐到一群有过点头之交的人当中。 蒋云看牌技术不错,帮魏疏连赢了好几把,在场有人不乐意的,吵嚷着让蒋云替了魏疏的位置,亲自下场跟他们打。 从头赢到尾容易引发众怒,蒋云适当地放了放水,小部分集中在他手上的筹码陆陆续续被其他人瓜分。 约定好的凌晨三点很快就到了,蒋云下了场,正准备回一条报平安的消息时,一名黑衣保镖径直穿过人群,说戚少请他过去一趟。 蒋云删掉了那句“我没事”,坐回方才的位置:“他找我什么事?” “您可以亲自问戚少。” 酒桌的玩法改成了俄罗斯转盘,蒋云重新入局,骰子被他轻轻一抛,掷出一个3点。 “戚皓过生日,自己躲一边把大家晾了大半天不说,还要请我和他私谈,”蒋云皮笑肉不笑,温声说,“你看,我这把才刚玩不久,不如你把你们戚少请过来,叫他跟我们一起玩,怎么样?” 保镖为难道:“可是……” 周围一圈人家世背景相差甚微,被蒋云一撺掇,顿时露出不满的表情,谅戚家再怎么家大业大,戚皓也不能这么不给面子。 “可是什么可是!” 蒋云对面染了一头金毛的青年摇着骰子,说道:“去传个话的事,你就告诉戚皓,我们……嗝,在玩俄罗斯转盘,叫他过来……喝!” “行了,”蒋云道,“戚皓不会怪你的,问起来我帮你向他解释。” 骰子轮完一圈,该他投掷了,蒋云料定保安不敢当着一众富家子弟的面强行把他带走,云淡风轻地用酒杯盖住骰子。 掀开杯口,点数正面朝上,蒋云摇出来一个六。 不知换到了第几个游戏,衣衫不整的戚皓终于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消失的地方。他衣领印着一个鲜红的唇印,脖颈遍布着青紫的痕迹,眼神涣散地加入进来。 金发青年暧昧地吹了声口哨,挤眉弄眼道:“哟,原来戚少是背着我们偷偷享受去了。” “滚你的,”戚皓阴晴不定地笑骂一声,随即拎起一个空酒瓶,皱眉道,“你们就喝这个?” 另一人起哄说:“这不是等着戚少开酒吗?” “没问题。” 戚皓几乎没有犹豫,叫人当场开了一瓶轩尼诗李察。 他眼睛好似被胶水糊住,与蒋云四目相对时,勉强才能挤出一道缝:“阿云牌技好,听、听说在场没一个人灌得了你的酒……不如我俩玩一局,不管谁赢,之前的事都一笔勾销。” 戚皓态度放得很低,字里行间流露出几分诚意,使人觉得他是真心求和。 蒋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发散的瞳仁,点头示意戚皓发牌。 那瓶轩尼诗李察是戚皓在所有人眼前开的,但这并不能保证酒没有问题,看他的意思,蒋云今天非得在维克托喝杯酒才能走了。 现在他没有机会发消息,不知道那人会蠢到独自一人赶到,还是报了警再来。 牌面宛如折扇左右展开,这把蒋云手气不错,赢率非常高,可后续的局面却并非他预想的那样—— 7. 第 7 章 [] 蒋云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血。 掌心流淌着大片大片的鲜红色,干涸后血液的颜色加深,夹杂着浓烈的铁锈味,让人天旋地转得发着晕。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上的那辆救护车。 高低起伏的鸣笛声穿梭在车流之间,身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和护士配合着处理梁津背部的创口,车内有人开了免提,火急火燎地同司机报了海京一家私立医院的地址。 救护车一抵达医院大门,医护人员抬着梁津进了VIP通道,蒋云认得路,慢慢地在后面跟着,那股发晕的劲半天了还没缓过来。 手术室外头的长廊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有点刺鼻。他手肘抵在膝盖上,低头时略长的额发轻轻垂落,盖住了一部分视线。 “喝点水吧。 ” 一双平底鞋进入蒋云的视线,他抬起头,一位长卷发随意扎在脑后,眉眼凌厉而疲惫的女人拿着一瓶矿泉水,手臂朝他的方向微微倾斜。 瓶盖被魏淳亭提前拧松了,蒋云喉间发涩,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隔了一会儿,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干妈”。 魏淳亭摸了摸他发顶,笑着“诶”了一声:“魏疏那臭小子停车去了,待会儿我把他叫上来陪你……怎么了小云?眼睛这么红。” “没事,”蒋云摆摆手,“可能是进沙子了。” 魏淳亭没有戳穿他拙劣的谎言,又或者,蒋云根本不想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蒙骗她。 她是一个负责的母亲,也是一个很好的干妈。 都说医者仁心,他和魏疏能够相识、成为多年的好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魏淳亭。 那年蒋云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年龄,由于司机的疏忽,他被留在学校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人来接他。 独自蹲在操场的沙坑边掉眼泪的时候,风尘仆仆的年轻女人大步路过,稍后倒退着折返回来,一边抹着他脸上的眼泪,一边柔声问他的名字。 “等等阿姨哦。” 女人眨眨眼,再次出现时,手边牵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篮球,仿佛在泥坑里滚了一圈。 “蒋云,”魏淳亭向他招了招手,说道,“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呀?” 再后来事过境迁,蒋云二十六岁那一年,魏淳亭去世,病因是急性心肌梗死。 “干妈,我一个人等着就行。” 魏淳亭别过脸打了一个哈欠,蒋云想起上辈子他和魏疏守在急诊室外的情景,语气很是坚决:“您一天做了不少手术,应该好好休息。您是医生,比我更清楚睡眠充足的重要性。” 这时电梯门“滴”地一响,魏疏小指勾着车钥匙,没走到他们跟前就被魏淳亭拎着耳朵一顿骂。 “小混球,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拖着小云到处疯玩,好几天没收拾皮痒了是吧!” 魏淳亭下手的力道不重,只是看着吓人,魏疏乐得陪她演戏,被撵出去前指着手机,朝蒋云做了个“看消息”的口型。 他们走后,蒋云坐回长椅上,查看魏疏发来的几条信息,有一条尤为醒目: 【戚皓这事闹大了。】 在海京,戚、蒋两家背地里远不如表面那么和谐。 这次戚皓动手一口气伤了两个蒋家人,无异于在蒋丰原脸上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蒋丰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蒋家那边没派人到医院来,蒋云望向玻璃窗外晨光渐明的天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不重要。 无论他还是梁津,在那个庞大的家族面前,都宛如一粒细小的尘埃,他们的意义建立在为蒋家创造利益价值的基础上。 仅此而已。 手术室上方的灯亮了,换上病号服的梁津被护士推到一间单人病房,他侧身躺在病床上,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蒋云搬着凳子坐在床边,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有很多话想问梁津。 关于梁津为什么过来,为什么……替他挡下了戚皓扔过来的酒瓶。 在郝家小馆远远见了梁津一眼的那一天,蒋云销毁了所有资料,纸张在碎纸机里被压成碎片的那一瞬间,他后知后觉地想,就这样放过梁津了,是不是不太好。 但除了“放过”,他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了。 梁津双眼紧闭着,平日里冷淡疏离的面容柔和许多,甚至透露出一点点温柔的意味。 也许受到他的影响,蒋云眼皮沉沉地往下搭,困意铺天盖地席卷过来,仿佛将凹凸不平的沙滩冲刷平滑的海浪。 蒋云很快入睡,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是昏黑的,所有事物被暗色包裹,他分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他以正面朝下的姿势趴伏在柔软的被褥里,周围的环境并非完全黑暗,因为蒋云偏头呼吸的时候,看到了从摇摆的窗帘间倾泻而出的微光。 脊背被一个冰凉的不知名物体触碰,蒋云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受惊地一颤。 须臾,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衣料的摩擦声,又像衣服被扔到地上。 ……原来这里还存在着第二个人。 他没办法动弹,更没办法反抗。 那个冰凉的物体是柔软的,蒋云猜测它大概是谁的手掌,从他的脊背磨蹭到了后腰,最后停在他的腹部。 他被人粗暴地托了起来,缝隙里的光亮转瞬即逝—— 那人遮住了他的眼睛,就像一条阴毒的,埋伏在热带雨林中的森蚺,冰冷的鳞片缠绕着他的躯体,好似下一秒就要将猎物吞吃入腹。 这不是一场好梦,蒋云觉得他应该用“噩梦”来形容它。 他仿佛被钉在那个位置,被撞得破碎的字句与浓浓的哭音相互交织着。 蒋云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哭喊,以至于从睡梦中惊醒时,他背后起了薄薄一层冷汗。 “做噩梦了?” 声音的源头忽远忽近,蒋云睁开眼,梁津已经睡醒,一只手正在输液,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红笔,在试卷上批出一串流畅的红勾。 病床不窄,梁津身边还剩一大片空间,蒋云就是趴在这个地方睡的。 他的额发睡得翘起了一个弧度,看上去有些呆。蒋云看向梁津,他停下笔,把话重复了一遍:“做噩梦了吗?” “嗯,”蒋云认为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噩梦,说道,“算是吧。” “你好点了吗,需不需要我叫医生过来?” “不用。” 笔尖勾勾画画的“沙沙声”再度响起,梁津低头继续批改试卷:“医生来过了,在你睡着的时候。” “……” 其实蒋云觉得他没必要说后面那句话。 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锁屏上弹出几条娱乐推送,最上面那一条与戚皓有关,蒋云点进去,标题非常吸人眼球。 【震惊!某二代以不正当手段迫使两名女性与其发生关系,警方已介入调查!】 蒋云回了几条紧急消 8. 第 8 章 [] 或许不是粥的问题呢,蒋云好心态地宽慰自己。 他不明白梁津为什么哭,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屏息凝神地抽出两张纸巾递到梁津面前。 蒋云不禁皱了皱眉,他从未发觉自己是一个这么容易心软的人。 “我的粥……真的煮得很难吃吗?” 蒋云给他们双方找了一个台阶下,换到上辈子,梁津可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他依然记得前世他们在海京标志性建筑的顶层谈判的场景。 虽然那时候蒋云奸诈地挖了他不少墙角,还撬走了一个规模不大的项目团队,但真正上了谈判桌,蒋云却不觉得他的赢面有多大。 毕竟梁津背后是一整个蒋家,他后面什么都没有。 落地窗外铺满了海京繁华明亮的夜色,高楼大厦此起彼伏,闪烁的车灯宛如一条条金线,勾勒出城市跳动的脉络。 “打乱梁总今日的行程了,”蒋云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眼底的笑意却像盛放的鲜花,让人看不出半点愧疚,“民以食为天嘛,我们先吃再聊。” 蒋云饮食口味偏重,几乎无辣不欢,梁津则与他恰恰相反。 餐厅的后厨被他提前打点过,用材昂贵不已,味道辛辣刺鼻,一盘盘色泽鲜亮的菜肴被大厨端上餐桌时,梁津的表情简直五彩纷呈。 这家餐厅的座位很难订,是一位难求的程度,排队排到了后半年。 因为宴请的对象是梁津,蒋云不仅花大量精力财力抢到了最好的位置,还财大气粗地包了个场。 当然,只为看一看梁津的笑话。 大厨是专门从法国那边请来的,让他下厨做一桌辣菜,就好比米其林餐厅给顾客精心准备了一道麻辣烫。 蒋云切开虾肉尝了一口,辣度不高,对付梁津已经足够。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听到对面那人隐忍的咳嗽声。 那人冷白的肤色被辣味呛出一抹微红,眼中好似起了一层薄雾,泛着水光。 蒋云贴心地叫服务员为他端来一杯柠檬水,杯底加了冰块,能解辣。 那些吃不了辣的人就算沾一丁点也会被辣得够呛,然后拼命找水喝,梁津却端着一副矜持的架子,没事人似的抿了一口冰水。 银色刀叉被蒋云放到一边,他手托着下颚,轻笑道:“是饭菜不合胃口吗?还是梁总……不给我面子呢?” 梁津像是从公司直接赶到这里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款式古板的正装,眸光一动不动的时候,周身的气场有些严肃。 “蒋云,你是故意的吗?” 面对他的诘问,蒋云笑眼弯弯,面不改色地说道:“不啊,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末了,他加上几个字:“我就是有意的。” 他和梁津的谈判不欢而散,正如他最初预料的那样,梁津抢先一步拿下了他盯视很久的地皮。 那日从顶层下来,海京上空飘落着细碎的小雨,助理将一把黑伞撑开,蒋云默默进入雨伞的庇护中,在助理不理解的目光中畅快地笑了好一会儿。 地皮没了就没了吧。 能捉弄到梁津,顺带着恶心一下他,蒋云由衷地感到畅意。 时间跳转回此刻。当他在不同的场景再一次看到梁津通红的眼尾,那出于本能产生的恶意宛若掉进水池的冰块,凭空地消失了、融化了。 “不难吃。” 纸巾被梁津捏在手心,变形成了纸团,保温桶见了底,蒋云不敢相信他竟然把一大碗粥喝空了。 梁津用纸巾擦净嘴角,接着合上保温桶的盖子,将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 “我母亲不会做饭,常常把饭菜烧糊,或者弄混了盐和糖。” 匀直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微微凸起。蒋云的反应慢了半拍,这才意识到梁津提及的是他的生母,梁婉。 这个女人的存在算蒋家公开的秘密,患病的霍蔓桢再也无法怀孕,蒋丰原外头的女人两只手都数不完,私生子排成长龙,能绕两圈海京。 可被放到明面上承认的,除了梁津没有别人。 梁婉和蒋丰原相识在一场宴会上,这个故事蒋云略有耳闻——意气风发的富家子弟、胆怯而秀丽的侍应生。 梁婉的结局比蒋丰原其他的女人惨很多,因为当年亲手处理这件事的,是突然回国的霍蔓桢。 她被赶出海京,没有文凭、身无分文,肚子里还有一个为蒋丰原孕育的孩子。 “她做得最好的一道菜是凉拌西红柿,”梁津用回忆的语气继续说道,“西红柿不贵,这道菜的步骤也不难。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吃到加了盐的西红柿。” 谈起梁婉,梁津的眼神柔和很多,蒋云第一次透过当事人的视角体会梁津的生活,而不是通过一张纸片、寥寥几段话语。 这一世的梁津没有做错什么。 蒋云指尖动了动,说道:“抱歉。” “一开始在主宅见到你,我的确对你抱有很重的敌意,”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蒋云没有哪一刻扔掉对梁津的戒备心,“昨晚给你发消息的时候,我没想过你真的会来。” “梁津,谢谢你。”蒋云发自内心地感谢道。 “不用说抱歉。” 蒋云:“嗯?”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梁津摇了摇头,“你不欠我什么,出于立场,哪怕恨我也再正常不过。” 他与梁津四目相对,梁津的视线太过坦然炽热,蒋云下意识地躲避,心虚地瞥向病房门口。 此时,房门上方的玻璃窗外出现几道黑影。 一批西装革履的保镖推门而入,为首那人态度恭敬地向蒋云躬身:“大少,蒋先生请二位过去一趟。” 事发突然,来接他们的车上还坐着蒋丰原的秘书李时。 蒋云敏锐地觉察到他虎口未擦净的血迹,状若无意地问道:“李秘书,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少放心,一点小事而已,”李时回头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褶皱,“不过蒋先生正在气头上,两位少爷切记不要惹先生不快。” 李时向来不会夸大。 蒋丰原在书房等着他们,一路上,蒋云没看到佣人和管家,徐姨在花坛边浇水,见到蒋云小声提醒他待会儿不要乱说话。 蒋云点点头,心想蒋丰原这 9. 第 9 章 [] 蒋丰原只给他三天时间缓冲。 走出蒋家住宅后,蒋云大部分银行卡被临时冻结,剩下一张不常用的,卡里约有十万的样子。 他定了第三天晚上八点二十的机票,前两天收拾行李,最小限度内采办了一些随身携带的物品,他来不及与魏疏告别,抵达机场的时候甚至有点低烧。 离飞机起飞还有将近一小时。 蒋云戴着一顶黑色渔夫帽,大概是生着病的缘故,全身打扮得很随意,套了件T恤短裤就拎着行李箱出门了。 机场空调温度开得比较低,他短裤下的小腿冻得发青,蒋云昏昏沉沉地靠坐在等候区的座椅上,忽然想起昨晚烧迷糊时做的一个梦—— 难得一见地,他梦到了借调养之名搬到瑞士独居的霍蔓桢。 梦里蒋云还在牙牙学语,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妈妈”。 当年整个蒋家,她称得上为数不多对蒋云很好的人了。 霍蔓桢继承了霍氏的优良基因,面容姣好明艳,说是大明星也不为过。 海京的夏季气温炎热,她日常打扮以各种长裙为主,时常抱着蒋云在凉爽的玻璃房里欣赏屋外的鲜花。 主宅客厅原先放着一架钢琴,那是霍蔓桢的所有物,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出色,据说当年差一点加入一个在国际上知名度极高的乐团。 为什么最终选择嫁到蒋家呢? 蒋云并不知悉。 刚满六岁的时候,霍蔓桢送给蒋云的升学礼物是一只小狗,双血统认证的赛级边牧,琥珀色的虹膜恍若两颗剔透的宝石。 小学一年级的蒋云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个下午,在匮乏的词汇库里翻翻找找,郑重地为这只小边牧取了一个不难听的名字: 只只。 边牧的智力约等于六至八岁的儿童,蒋云花了一顿饭的功夫教它听懂自己的名字,用半天的时间让只只学会握手、被手指抢击毙假装倒地,以及在霍蔓桢弹钢琴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 只只很好,是他的乖乖小狗。 蒋云给予了他能想到的最高评价。 他在一个夏季拥有只只,后来又在秋天永远地失去它。 起因是只只莫名发狂咬了霍蔓桢。 那晚蒋家乱成一锅粥,蒋丰原的私人医生急匆匆地赶来,及时地为霍蔓桢打了狂犬疫苗。 蒋云知道只只犯了错,所以不敢主动提起它的小狗。 第二天放了学,他找遍了整个庄园,主宅的花坛角落、玻璃房、小花园,到处都没有只只的身影。 他急忙跑到客厅,想拉着徐姨和他一块找,不幸的是,他正好撞上霍蔓桢和蒋丰原大吵的时候。 那架昂贵的钢琴被砸得稀烂,地面落满了各种物体的残骸,蒋云亲眼目睹了说话细声细气的霍蔓桢在蒋丰原脸上重重抽的那一巴掌。 他们吵得歇斯底里,谩骂、攻击,肿着半边脸的蒋丰原动手扇了回去,怒吼声中,蒋云听到了只只的名字。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蒋丰原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道,“是你把那个小畜生带回来的!你自己发病了被咬怪的了谁?今天处理的是那只狗,信不信我下一个处理的就是你!” “你敢!” “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低三下四地求我父亲把我嫁给你……蒋丰原,你过河拆桥,迟早遭到报应!” 霍蔓桢的尖叫声持续了几分钟,蒋云想去拉她的裙角,却被她失手推倒在地,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摔倒的蒋云。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妈妈”秾丽的五官因怒火扭曲变形,好像故事书里褪下面具的恶魔。 “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凄厉尖锐的嗓音刺痛了蒋云的耳膜,他无法想象,像霍蔓桢这样温柔的女人为什么有勇气握住一块碎裂的玻璃片,义无反顾地朝她丈夫的心脏捅去。 滴答,滴答。 霍蔓桢的手心被锐利的边缘划破,她的血和蒋丰原的血交融混杂,落了一滴在蒋云唇边。 眼泪滴落前,蒋云先尝到的是血的味道。 梦的结尾,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霍蔓桢。 蒋云拉着她的手腕,很快的,霍蔓桢甩开了他的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要叫我妈妈,”她拉低帽檐,冷淡道,“蒋云,我不是你妈妈。” “可是……” 为什么。 隔着车窗,蒋云不舍地凝望着霍蔓桢的侧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哭岔了气,磕磕巴巴地说妈妈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徐姨牵着他后退了一步,轿车发动,霍蔓桢没有同他道别。 这一年,蒋云失去了他最爱的小狗。 也失去了他的“妈妈”。 是不是真的有人会一无所有? 这个问题,蒋云不止一次地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他拖着行李箱买了一杯咖啡,温热的杯身平衡了他的体温与机场空调的温度。 距离登机仅剩半个小时,蒋云接到了魏疏的电话。 “好好好,蒋云,这么大的事瞒着不跟我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电话里,魏疏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丝毫不给蒋云说话的机会。 蒋云嗓子难受,稍稍偏头咳嗽几声,魏疏的审问戛然而止。 那边沉默几秒,问道:“生病了?” “没事,小感冒。”蒋云喝了口咖啡。 “你不要骗我。” 魏疏拿远手机喊了一声“妈”,紧接着说道:“我跟你说蒋云,我妈就在边上,你骗谁都骗不了我们魏院长。你最好如实交代!” “……” 前世被魏淳亭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蒋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诚实道:“好吧,我有一点发烧。” “多少度?吃药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变成魏淳亭。 “三十七度八,”蒋云乖乖喊魏淳亭干妈,报上他出发前吃的感冒药,“我没事呢,再过几天估计就好了。” “少来这套。” 魏淳亭不像魏疏那样好糊弄。 她与海京几家公司的掌权人来往密切,兴许早就知道他即将被派往冀西的事。 “冀西那边昼夜温差大,要注意保暖,”魏淳亭叮嘱道,“你没有烧高,有些药不能乱吃,待会儿我发一份清单过来,上面详细记了常用药的注意事项和计量。” “夜里容易烧高,你自己当心着点。” 魏淳亭顿了顿,声音哽咽:“又不像在海京,出了事有人照看着。那么远的地方,蒋丰原怎么狠得下心……” 怎么狠不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