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寡仙尊家的猫猫不见了》 1. 第一章 [] “吾主——” “主上,你在这里吗?” “快出来吧,大事不好了啊!” 青袍人冲向黄泉岸边,衣袖掀起的大风惊飞了夜鸦。 尘土砂砾被卷上半空,奔跑的冥府二把手莫青团不顾自身形象,狐狸扑食般扑向花丛。 他甩开膀子,扒开长至腿高的黄泉石蒜,伸长脖颈,眸子一闪,找见了目标。 果不其然,冥主大人正卧倒花堆,在黄泉滩涂间偷闲晒着月亮。 “大事不好了啊!” 莫青团提着袍摆,跌跌撞撞小跑过去,岸头招摇的红花被他拨得东倒西歪,视野敞亮,显露出花色掩映下的冥府主君。 乌衣广袖的冥君半枕手臂,呼吸悠长,睡得极沉,走近甚至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画面如此安逸静好,嚷嚷不休的二把手顿时消了音。 作为冥府的前任刑官,莫青团的大嗓门可谓远近闻名,发怒时吼半嗓子能吓破小鬼的胆,而相较于口头上的教训,他的钢鞭才更令诸鬼胆寒色变、毛骨悚然。 可即便是这样一位铁面无私的刑官,面对眼前的新任小冥君时,仅是会在喉头藏股凶狠,手上的力气倒是绵软得出奇。 他半蹲在前,轻推上对方的肩膀。 “主上快醒醒,咱们来大活了……”他用擀面团的手法将那圆肩揉来又捏去,慢慢拔高了调子:“主上,乌须主上!” 后者不堪其扰,眼皮抖动,半睁开来。 年轻的冥主乌须打了个哈切,眼底水光未散,异色的虹膜倒映出黄泉明月虚幻的光芒。 “……醒了醒了。”冥君嘟哝着吐出串黏连的音团,勉强算是应下。 然而嘴上应归应了,脑子没应,竟当着莫青团的面重新翻身回去,双手捂严实了耳朵,蜷弯着身子躲到硕大的红花深处去了。 莫青团叹口气,没再穷追不舍,索性也坐在松软的花泥上,反手捏了捏自己同样酸软的肩窝。 人界回春,黄泉日暖,正是冥府工作量剧增的时候,加之多年积压下来决断不了的文书,连他这样的老前辈都有点吃不消,何况是回归不久的冥君小殿下。 原以为这位新主君年纪小,会同上任冥君一样,一到忙碌的日子就撂担子跑路,可出乎所有鬼的意料,新任冥君复苏归来后,才歇了半个时辰不到,便马不停蹄坐上主位宣布开工。 冥府上下连轴转了这么久,直到前几日才好不容易将新旧文书清办完,小冥君几乎要困得一头栽在几案上。 若非今日事关重大,他们谁也不想打搅主上休息。 “咱们回来再睡好不好?”莫青团耐下性子靠近冥君耳边,企图吸引对方来听。 他放轻语气,像是在讲好玩的俏皮话,哄贪睡的小孩子早起去上学堂。 “是天界派人来了,吾主,那块哑巴了近千年的神谕石今早突然发了话,你猜怎么着?石头让那些下凡渡劫的仙君们清算因果!” “……唔?” 莫青团再接再厉,将这桩消息讲得绘声绘色,手上还带比划的:“主上,我们报仇的机会来了啊!这回管他什么仙君仙尊,都要眼巴巴地来求咱们了!” 冥君当真听了进去,用手肘支起身。黄泉阴风吹开他额前的碎发,显出眉心一枚玲珑乌云纹。 黄泉开春后有桃花汛,风亦多情,从人界流来的七情六欲会随冬冰冲下冥府,河曲外烂漫的爱恨嗔痴在水面迭迭散散。 摆渡人正在清理河道,罗网一撒,便捞到一兜桃花瓣般烟粉色的结晶浮片。 就在这片“呼啦”不断的布网声里,冥君重复道:“清算因果?” 他几乎是习惯性开始掐算:“神谕石传递的是上古神明的灵旨,近百年来,他们仙家下凡历劫就和喝水吃饭一样平常,少说也有万万件,莫爱卿,你确定要我们一口气全部清完?” 莫青团一愣,心中又喜又悲。 小冥君实在是太靠谱了,比前面那个傻不愣登的君上要可靠太多! 随后莫青团又暗骂了句“坑死人的九重天”——心道:要是这位小冥君不被天界坑去了几百年光阴,如今的冥府必定已重现往日辉煌。 “走吧。”冥君站起身,掸去衣上沾着的花须,“兹事体大,去正殿商议。” 莫青团“哎”了声,心里喟叹更甚。 从大局考量,当了几代冥君老师的莫青团自然希望主上勤政,为冥府百年来的憋屈出口气。 然若论私心,而今小冥君实在太过年轻,在他们这些老鬼眼里,还只是刚过百岁的幼崽。 “辛苦主上。”莫青团紧随在后,决心今晚再去给冥主抓一波鱼来吃。 他给主君宽心道:“没有万万本账那么多,古神借用神喻石给天界划了个期限,仅从五百年前下凡历劫的神仙算起。” “啪!” 冥君突然双掌一合,拍住只飞过的幽蓝冥蝶。 “五百年的仙家也是个大数目,九天喜欢搞排场,到时候他们吹锣打鼓下来,烦得很,我们冥府没那么多人手去伺候。” “那吾主是打算?” “你叫上几人去正殿,我们商议一下,去一趟九重天。” 莫青团不解其意:“这不正是给他们行了方便么?” “爱卿这就不懂了。”小冥君眼中露出几分狡猾神色,这才有了些许符合他年岁的灵动,“他们这些神仙的关系盘根错节,仙二代神三代,在外人面前丢人,扭头还要栽外人的不是,说是我们款待不周,没见过尊神上仙。” “在他们天界丢人就不一样了,里头有的是笑话传。既要报复,我们当然是要在大庭广众下,好好嘲笑才是。” 双掌松出一隙,蓝色的蝴蝶振翅飞出,冥府主君唇边笑意未消,目中却犹如盛着黄泉暗渊的浮冰。 他注视着远去的蝴蝶,轻笑道:“正好,新仇旧怨的,本君也该一并算算账了。” 莫青团拱手道:“臣这就去办,想必眼下那九重天,可是热闹得很呐。” * 宝光四溢、云阶月地的九重天岂止是热闹,简直是热闹到炸了锅。 天君的晖明殿内,极为尊贵的几位仙尊、上神列坐在堂,殿中华光满目,熠熠生辉。 几位仙尊万年来也不曾聚这般齐,可神谕石发话,事关三界因果,谁也无法置身事外,故而不得不出山商议。 晖明殿上空,祥云连浩海,神光耀日月。各方灵鸟啼鸣,清音悦耳,盘桓天壤,景致颇为壮观。 但配享如此尊荣的神仙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仙家在听闻神谕石发话这消息后,都只能窝在自己府邸内,等听晖明殿那边的决议。 比较淡定的直系神子们还能煮壶茶、下盘棋,半路修仙的则皆诚惶诚恐。 他们新上来不久,哪里会想再下界去还劳什子因果,大多抓心挠肝,乘了朵云满天乱飞,四处打探。 半日后,晖明殿顶上紫气散去。 眨眼间千万只白鹤冲出高台,将各路尊神商量出的结果通传各处。 一柱香后,空闲了千年的“聆天悬榜”告示台上,贴出了张十五余尺的神旨。 天君有令—— 谨遵神谕,三甲子内,清算五百年间下凡历劫众仙家之因果。 因果不偿,将格去神位,天雷轰顶! 言辞严厉,加以告诫—— 天目在上,众仙家切勿心存侥幸! 切记!切记! 于是喝茶的被烫了嘴,对弈的二指捏碎了棋子,乱飞的更是呜呼哀哉一声,直接从云头上栽了下来。 霎时公告台下乱作一团。 “怎会如此!” “天雷,多少年不劈天雷了!” “这神谕石是发癫了么?” 还欲挣扎的仙君质问道:“我洗尘池里打过滚,怎记得欠谁因果?!” 与这位不对付的听罢这声质疑,积极上前补刀:“老弟别激动,下面不是还写了吗,此因果与人界相关,凡人的因果账目登记在冥府造册,天君会请冥君来帮忙,不用你记得。” “可吾是在三百年前历的劫,那堆凡人在土里都化成灰了吧!” “对对对,我们找谁还去?” “等下,这神旨下面的长篇大论里写——‘轮回者以镜宝鉴明,同者身代,不同者以功德相代’,谁来解释下是何意?” “操,我和我那个死对头仙君是一批次下凡的,他当年还是我小娘,若是欠他因果我不如一头去撞死!” “那你撞吧,乖儿砸。” “你给我走开!讨打吗?!” 凤凰族的凤君挽了袖子要干架,好心的老前辈上前拉他,岔开话题道:“哎呀!洗尘池不洗同批同僚记忆,凤君,你这还算是好的,如老夫这种五百年下去三次的,怕是有的忙咯。” 仙有百相,有接受不能的仙君,也就有心态好、讲究实务的仙者。 他们当即就关心起了清算因果的操作方法,判断是否稳妥。 见多识广的仙人啧啧道:“冥府的因果账目么,倒是不怕出错,只是那冥君……莫不是那百年前回魂的冥主,乌须君?” 有清丽的女声自后方接上—— “乌须?倒还从未见过。” 即刻便有来搭腔的道:“珠鸣君,你闭关多日有所不知,当年天冥二界因个误会闹得不大愉快,乌须君还伤及魂魄。” “唉!听闻而今他在冥府颇有威望,我们有求于他,还要多走动走动才是啊。” 提问的凤凰族珠鸣仙君心想:这临时走动未免太假,人家未必领情。 同时心生好奇,这年岁小还威望大的乌须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好在这悬念也不会挂着太久。 天君神旨的末段,附上了冥君前来查因果的时间地点。 时间就定在三日后。 众仙家多少知晓天冥二界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是互看不对眼,但冥府之主的权柄由古神天道所指任,位同帝君尊位,镇守一界,让他在天界一府一山的去上门,未免太不要脸。 天君也明白这点,特地辟出了块清净大气的地,定名“还因苑”。 再请上几位德高望重的仙僚做表率,请他们出场时别太铺张,尽量低调谦逊地去查因果,以彰天界矜重,不与冥府的野蛮鬼计较。 * 三天不过弹指。 是日晴光明灿,云若羊脂。赶工搭造的还因苑内人头攒动,欣长的仙影投上高低隔挂的邓林竹帘,帘后不时听有玉佩当啷作响。 杂乱的絮絮低语中,唯独那从兰阁移栽来的优昙钵华正兀自半开,孤寂清静。 五百年不长,下凡历过劫的仙家数目却仍是可观,远远望去不见尽头。 晚到的仙君与早到的互相问候,三两相熟的便私下里东拉西扯在谈天。 据说冥府的人两个时辰前便上了天界,而今在晖明殿内议事。 “姐,还多久啊,冥府也太磨磨唧唧了,咋还不过来。”小凤君太想知道因果账目的内容,焦急到不行,连着额头上的翎羽装饰都乱蓬不少。 反观他那生而为凰的珠鸣阿姊,从容不迫,正手执一册话本读到兴头上,漫不经心道:“快了快了。” 凤君瘪了嘴去揪挂帘上的流苏,忽而鼻翼一动,有风穿堂而过,刮来透骨凉意。 坐在凤凰姐弟旁侧的仙君忍不住搓搓胳膊,疑道:“这里怎么这么冷?” 珠鸣将那狗血泼天的话本卷入袖中,整理好衣袖上的鎏金羽饰。 凤凰一族嗅觉敏锐,她正襟危坐道:“冥君所至,如见黄泉,这是黄泉万万年的阴风。”复又“咦”了声:“怎么还有点儿花香?” 仙童已朗声唱道:“冥主乌须到——” 在场百来号神仙,皆知冥府是暂且搁置下过往恩怨,与其说是为天界出力,不如说是敬古神天道,能不计前嫌亲自前来,已显大度。 于是众仙纷纷合袖问礼,至少把这礼数和面子给他们冥府端齐了。 还因苑乌压压五百来个仙神,排在后头的小仙连冥君几个鼻子几只眼也望不见。 远远的仅看到一大团黑云,从苑门外悠悠飘到了主位旁。 站在靠前位置的凤君却能瞧得清楚,他低下头在袖后小声对阿姐道:“听闻冥君不过百余岁,竟如厮古板!我记得上任冥君可是酷爱穿红戴绿,比我们羽族还俏。” 冥府此番出行极简,一共就来了六七人,清一色的黑袍黑衣,黑斗篷连着宽帽兜住脑袋。 从头黑到脚,携满身黄泉大风,颇有来追魂索命的架势,极符合人界对冥界夺命阎罗的穿搭想象。 珠鸣用胳膊肘撞小老弟,让他少哔哔。 然而在场不只凤君在暗中吐槽,就连冥君本鬼,也认为这样黑压压出行实在单调。 乌须传音对身边人道:“你们倒也不必陪我穿成这样。” 随行的冥使夜萝悄悄对他道:“吾主,天界这些年的穿衣风格不也是连天缟素?况且冥府赤贫多年,这是我们最好的衣服了欸……” “主上不是刚给我们谈下笔大生意吗?”作为副手的莫青团难得在这大场面上接了句不正经的话,面上倒是一派沉稳。 “赤贫期已过,你们想吃什么穿什么,主上给买!不过主上的爬架要排在优先购入的位置。” 乌须欣然点头道:“正是如此。” 引路的仙侍自然没听见这些喁喁私语,将他们引到还因苑东南主位前,恭敬道:“冥君大人,请上座,诸位冥使,请入席。” 冥君不客气,拂袖往那玉雕嵌金兰草的宝椅上一坐,众仙耳边炸开几声凄厉的夜鸦寒啼,空洞诡谲,优昙钵华在黄泉湿风中次第开放,刹那间,还因苑如覆大雪。 乌衣的冥君身后,剔透的优昙钵华滤下重重天光,两色相衬,令人心头凛然。 随行冥使立列两侧,冥君摘了披风连帽,屈指往玉石桌上一敲。 “谁先来?” 众仙面面相觑,冥君看了眼左手边的莫青团,后者“咳咳”两下沉声道:“诸位仙家耳目尚且灵光,为何不上前来查实因果?” 这就……这就开始了? 难道不用先念上段祝词敬告祖神,再阐明规则么?何况他们明摆着是空手前来,要查的因果账目册在哪里,又该如何验明所查无误? “我来。” “姐!” 珠鸣君在见到冥君真容后,神色几度变化,当即自告奋勇率先出列。 众人倒也见怪不怪,他们早知这代四象神族中,凤胎体弱年幼,凰胎胆大包天,并不惊讶珠鸣的举动。 衣饰华艳的凰血女君大步上前,衣裙上的珠玉撞出清脆的鸣响。 她开门见山道:“如何查?” 目光却定定落在冥君脸上。 凤凰天性会被美人美物吸引,诚然这百岁小冥君长相不俗,但仙家容貌无不上品,比衬之下,归魂不久的小冥君较之容光焕发的诸仙,只会更显苍白枯槁,再加身上这死气沉沉的黑衣,容色更被打了折扣。 凤君瘪嘴,很是奇怪姐姐的审美。 冥君则不答,指尖红光晃过,珠鸣身旁凭空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镜。 那水镜高一丈,宽九尺有余,通体透亮,镜面光滑,外框雕镂出山川江河的走势,其内玄天与纁黄二色逆十二时流转,镜顶端则开皎白玉石昙花,形若灯台。 认出此器者惊叹:“这是观山镜!” “正是。”莫青团作为冥府的发言人,代答道:“观山镜乃是天地初开时,古神沉于冥界黄泉下的骨玉所铸,如今与吾主已结成镜契。” 他颇带与有荣焉的自豪,再道:“此镜可照前身九十九载,诸位不记前尘也无妨,有观山镜在,定不会有误。请这位仙君观镜。” 珠鸣点头不语,向前站立在镜照中央,凝目向内望去。 2. 第二章 [] 司掌天地六个时辰的玄微仙尊到场,仙侍们按规矩,必须要原地福礼。 这也就把冥君心心念念的鱼糕,堵在了离他仅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晾在玉桌上的清茶细烟袅袅,冥君乌须隔着舒卷的水雾和逆来的风雪,将这仙尊的真容收入一朱一碧异色的双眸中,打量了起来。 仙尊眉目沉峻,鼻挺唇薄,拥有张夺天造化的好脸,奈何威严有余,却没什么生气。 他灯草色的华服上刺遍同色的团状图纹,隐隐约约不可辨其形,颜色依旧是寡淡了,像是发丧天的月亮。 再伴这乱雪昏天,枯服缟衣,生生在仙尊这具万金不摧的身躯外,搭造出了副凄清的冬夜晚景。 莫青团微皱了下眉头,还是挽袖向玄微仙尊做了个“请”的手势。 观山镜不启用时,镜面亦有变化,当下便是茫茫大片的皓白在其中,若玉石中杂乱的棉絮,亦如同撕碎的雪。 玄微仙尊迈出三步,走入镜照之内。 还因苑内的仙僚们蠢蠢欲动,偏还要端住仙君的架子,不肯太过表现出八卦好奇。 可两侧的队伍却在他们不知不觉的默契中,变挤变窄,整齐地往前挪了半块青砖的距离。 站在后排的几个仙君更是欲盖弥彰,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再在扇后伸长了脖子,左右晃动脑袋,试图找出视野空隙。 倒也不怪他们如此大胆,拼上失态的风险也要抢个好的观望点,实在是有关玄微仙尊的八卦,有个特点—— 不爆则矣,一爆就会是个大料! 当年这尊大神将凡间的妖木种在自家府邸的后院,说是还救命恩情,光是这一桩,便已在九重天传岀满天桃花绯闻。 后来又听说他闭关闭出了状况。 谁不知这闭关能有什么意外状况,无外乎是走火入魔,是为心性不定的缘故。 心不定,便是心乱了。 诸仙心思千回百转,还因苑内唯余长风呼鸣,碎遍地琼英。 玄微站定后,观山镜光滑的镜面晕开层层波纹,如以水投石,荡出阵阵涟漪。 不消片刻,便有人影浮显。 众仙定睛一看,观山镜内映出的身形同样伟岸,白衣配剑,银鹤华冠,与玄微的本体几无差别。 两者一虚一实,一内一外,苑内风雪不止,竟成渊渟岳峙之势。 “——纪沉关。” 这三字名姓自冥君口中落地,两旁便略传来些细碎的动静。 有仙者与人咬耳道:“……没记错的话,纪沉关是云盖宗的宗主吧?” “对!就是那个云盖宗,百年至今都还有传承的炼器宗门,能铸近神法器,连天界也有很有名声的。” 历劫成了条黄狗子的仙君听罢,以手抚膺长叹道:“怎么同样是神仙,天上地下的差距都这样大!” 冥君则对这些小话充耳不闻,眼珠滑扫过神器上浮现的名姓,身后因果账目阁“咔哒”拉开,照旧有青蓝封皮的册子凌空飞出,落在乌须手中。 那书册被他二指夹住,纸页“哗啦哗啦”于风雪里向两侧摊开,恍若一只在凌寒中挣扎不休的蝴蝶。 因果账册查得极快,立即定位到玄微的因果亏欠之处。 冥君按部就班把册子倒转给玄微去读,抬眸却见对方仍在注目镜中的历劫身。 “仙尊,上前来罢。”莫青团语调愈冷:“来看看汝的因果。” 玄微终于从镜前离开,转身走向因果册。 他的衣袖极长,垂手时几乎可以逶地,故而没有人能察觉到,袖中玄微的手指始终紧收,指甲深深嵌进了掌肉。 雪幕替他挡住了重重合上眼的一刹,再度睁开时,那对深不见底的眸中,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神态。 他走到冥君的玉桌前,像是快要得到一个等候多年的结果,忐忑不安,诚惶诚恐。 紧张与迫切拉扯着他的眼睛,眉眼间的沉沉郁色却冰消雪融般化开,他目光堪称小心地放在了平摊开的因果册上。 在“纪沉关”的隔页,有个名字在闪烁紫光。 “紫笔勾名。”冥君像先前出现金笔勾名时那样,解释起这个之前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冥君道:“这就意味着,这只叫‘倚妆’的小桃花妖有别样机缘,没有转过世,他对仙尊你有救命的因果恩情。” 救命之恩,这在因果账目中算是极重的分量,可听闻此言,方才还拭目以待的仙君们却大多失望地塌下了肩。 连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凤君也被扫了兴,对姐姐珠鸣道:“那个倚妆,而今不就种在玄微君的院子里吗,我以前还见过他呢。” 越想越不服气,凤君说出了众仙神的心中所想:“难道古神后代就这样受偏爱吗,他的因果恩人都种在院子里了!大不了助那桃花妖成仙,这因果就能还上大半,太省事了吧!古神怎么不偏宠偏宠我?” 珠鸣毫不客气地在大庭广众下揉起老弟的脑袋,直到把他的头发搓揉成了个乱蓬蓬的鸟窝,转身朝还因苑门口走去,招呼道:“没意思,走了。” 热闹已然散了,权位高的几位仙君要回去计较自己的因果,便三两结伴向冥君和玄微仙尊拱手告辞。 不敢走的小仙们则百无聊赖,各自找了个角落对着墙或优昙钵华发呆。 冥君走流程式地对面前的仙尊颔首,让他快快让位给下一个。 谁知仙尊还不打算挪窝了,直挺挺站在原地。 “仙尊可还有甚么要问的?”冥君道。 “……不对。”玄微仙尊胸口起伏渐急,“你这册子不对……因果不应该是这样……不是桃花木,我应该、我应该……” 他眉峰收拢成川,像是在忍受某种无形力量的折磨,讲出的字句竟是连贯也做不到,到后来咬字都缀了气音:“……我应该有一只猫。” 猫猫?夜萝是个毛绒控,听到猫咪耳朵都竖了起来,但随即她就因为这位仙尊的话感到了强烈的不满。 他居然否定因果账! 因果账目是由天道生成,但以防万一冥府每百年都要千辛万苦去核对一遍,质疑因果账就是在质疑他们的工作成果。 夜萝毫不客气道:“仙尊,因果我已给你写好了,找猫去别处吧。” 莫青团亦道:“因果册绝无差池,仙尊请自去归还因果。” “……年、年。”玄微双臂仿佛被灌了黄泉浊水,僵硬又沉重地抬起,竟向冥君和冥府众鬼使行了个大礼。 他涩声道:“是一只名中有‘年’字的猫妖,请诸位帮我一查,我来日必有重谢。” 莫青团厉声追问:“难道你还留有历劫时的记忆?” “不……只记得这个。”玄微仙尊头痛欲裂,袖中右手用力抵住左手腕上的珠串,定了定神才道:“他的名字、长相……都……” “仙尊,我们是听神谕办事。”宝座上的冥君截断他的话,将因果册重新倒转过来。 他当场将上面的内容宣读出来,“黄泉扶焰历三万八千年,人界燕历二百八十年五月,因果结成——剩下的本君便不亲自为仙尊读了,至于其他无关人物,冥府无可奉……嘶,等等。” 莫青团神色沉沉,压低嗓音问道:“吾主,可是因果有异?” “是有异。”乌须冥君指尖点点册面,再摆手道:“是鱼糕来了。” 苑中的风雪势头因玄微仙尊灵息的溃散而大了许多,但仙侍们终于缓步来到桌前,将用蛋壳瓷托盛好的鱼糕轻轻放下。 冥君上手便拿,往嘴里连扔三块,这才向后一靠,在没人看见的桌下翘起了二郎腿。 被鱼糕唤出好心情的冥君对玄微莞尔笑道:“仙尊好天运,因果欠债之人就在院中,这想寻之人么,也不必被隐瞒,可谓有求必得,实在让我等羡煞。” “何意?”玄微目如锐箭,射向乌须冥君,后者答道:“因果册上的关系乃是天机,若非天道发话,绝不可告知他人——但有一种例外。” 在玄微愈发亮起希望的眸底,他娓娓道:“假若有一人,因果尽断,便会被从尘世除名,归入我们冥府的死档,因此不在天机之内,告诉你也无妨。” 冥君眉梢挑起,脸颊边露出了浅浅的梨涡,风雪沉化其中,像是在为玄微的幸运发自真心的愉快。 他道:“岁年,那只猫妖叫岁年。” “……岁年……岁年、年年。”玄微怔住,半晌后喃喃诵了起来,似要将这二字掰开来嚼碎在口舌间。 岁岁年年,年年有“鱼”。 他又轻轻快快地念了两遍,眸中一亮,瞪大了眼,惨淡的双颊边竟也因悸动浮出淡淡的团红,这使这位华贵仙尊看起来有几分神志上的癫迷。 玄微前倾身体,双掌支在桌案上,明明是压迫的动作,却也像是摇摇欲坠到不得不以此来支撑。 他几度张口却不成言语,冥君用两块鱼糕的时间等他,许久后才听见他问道:“他如今……在哪里?” 乌须的脸上便又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凌空自灵柜中再抓出本灰皮册子,却不先给玄微看。 他翻出某页后,把它给身边的自己人瞧,道:“你们看明白了啊,本君没犯规矩,这真是个记在上头的灰名儿。” 夜萝凑上前逐字逐句读完,小鸡嘬米般点头,她心思玲珑,当然猜到自家冥主是要让这牛哄哄的仙尊欠上个大人情,不然怎么能套到更多好处。 正暗自高兴,扭头却见莫师父神色沉重,像是不认同这个做法,却终究没有阻止。 在得到冥使们的公证认可后,乌须将灰册其他无关文字隐去,单独给玄微看了册子夹在缝隙间的一小段。 他解释道:“仙尊问的岁年,乃是纪沉关养的一只猫妖,没什么丰富内容。” 扒拉开那条隙儿,让文字完完全全躺在玄微眼底,唏嘘道:“别问本君他在哪里,因为这妖已被因果消号了,您在鬼渊一剑将他杀了,还闹了出烧魂煅骨,这样一杀一烧什么都没了,所以即便你们有因果,也一并清完了。” 冥府众人目光相碰,心里想的大差不差:因果是清完了,就是这方法不可说的太细。 夜萝向莫师父投去了个询问的眼色,后者轻微颔首,夜萝便拉下嘴角,心想:这仙尊难道真是有什么诡异的运势加持吗? 这种消号的例子,冥府万年来只出过九桩,还就让他和那猫妖碰上了。 人间的因果都会记在冥府册上,即使猫妖岁年惨死在作为凡人的“玄微”手上,也还是会去冥府轮回。 如今猫妖没有入轮回台,而是直接被除了名,仅有一种可能—— 历劫的玄微阴差阳错之下,觉醒了神体内丹,用神力杀了猫妖。 自古神诛,不入轮回。 如此即便有再大的因果,这一剑下去,必然也就是灰飞烟灭的结果了。 至于天道日后怎么惩罚,那是天道的判断,冥府不过是在中间搭把手,写个留档。 眼下,他们更是不能点明其中关节,若是这个方法被这些要还因果的神仙们知晓,情急之下,打算用杀人来做一时的开脱,追究起来二界都有责任。 莫青团对面前仿佛结冰了的玄微道:“仙尊,这个答案你可认?” 苑中还有几位来晚的仙君没查因果,冥君有点不耐烦,他几口把鱼糕吃了个精光,眼见跟前的仙尊身体轻晃,连撑桌也要撑不住了。 乌须正想让仙侍把这备受打击的仙尊扶走,对方却立即将自己的失态收拾了起来,对他们再是一礼,道:“多谢。” 随后云辇也不要了,径直御云而去。 而和玄微一同前来的他的弟子玉融,就这样被丢在了还因苑中。 玉融对师尊突然把自己扔下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也没了先前的拘谨,从袖中掏出一把肉干,找了个角落蹲地狂吃。 夜萝看呆了,道:“九天的神仙也有这么、这么不拘一格的吗?” 冥君摆手把玄微带来的郁气驱散,笑道:“没记错的话,这位玉融仙君原身是只白虎。” “哇喔!”夜萝双眼骤亮:“大猫!” “夜萝。”莫青团低声提醒这个毛绒控徒弟,夜萝赶紧重新投入记录状态,莫青团则让下一位仙君上前。 就在观山镜运作时,莫青团犹豫片刻,低声对冥主道:“吾主,那玄微……”话戛然而止,站直身对旁侧的仙侍说:“再端盘鱼糕来。” 这上百位神仙的因果账足足查七八个时辰,待到还 3. 第三章 [] 岁年在一个深冬的夜里脱去妖胎,飞升九天。 彼时人界风饕雪虐,云压山峦,他在宗门外的荒原上挨过雷劫,乘上用来接引的五色云彩,向更高的仙府圣地升去。 绵软软的云彩无休无止地向上,穿过重重的天河,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衣袍间落满碎星般的光点,岁年用鼻子和脸颊蹭掉些许,光屑沾到了眼睑上,模糊了视野。 他闻到身上雷电所致的焦糊味,嫌弃地呸了两声。 动静挺大,却盖不过耳边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 好在还有时间收拾,猫咪惯来要把自己捯饬得干净精神。 岁年捏了个模仿舔毛体验的祛尘诀,换上与毛发同色的黑底白纹的袍子,理顺了乱蓬蓬的头发。 云彩在他打理时悄然抵达。 岁年抬眸望去,便见银叶林篁,玉瓦琼台,画中仙境。 九天南门气势恢宏,门下却仅是孤零零站了一位彩衣长裙的仙侍。 那仙侍远远瞧来便知十分年少,飘逸的仙衣,玲珑的发髻,手执朱漆金面的灯笼,青嫩的面容与宗门中每年新招的弟子无二,像是颗春日泥土中萌出的新芽。 但她的神色内有一缕显而易见的惶惑,僵硬的手臂出卖了她的紧张与窘迫。 小仙侍急切地向远方云海的深处看,几乎要踮起脚来,却根本没有望对方向。 直到岁年准备跳下云彩,她都没有察觉。岁年原本想逗逗她,比如绕她身后大声打招呼,吓她一跳。 这要是放在以往乌云盖雪玩心起了,非要践行不可,然而如今岁年眼厉更甚当年,待他看清了她的不安,便也就把逗弄的心思作罢了。 遂将云彩拐到对方的正面,好让她有个准备。 五色云终于出现,仙侍眼前一亮,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顿觉自己的不端庄,于是站定住,恭恭敬敬地朝前方行礼,道:“恭迎仙者雷劫飞升,荣登九天。” 语速飞快,或是因为候得太久,喉咙干涩,话末尾音都有些打飘发颤。 她涨红了脸,手指捏紧了提灯的朱柄,局促地站在原地。 原来九天也非一板一眼,岁年稳稳跳出轻软的彩云,歪歪头冲她笑道:“午好啊,我叫岁年,你叫什么名字?” “……七棠。”后者愣了片刻,面露几分忐忑,轻声道:“仙君,招待不周,望您海涵。” 天边金霞逐日,黄昏烂漫,迎接仙丹、仙池飞升仙者的姐姐们早早离去,将七棠留在这里等这最末飞升的大妖。 听闻以雷劫飞升,耗时极长,也极易失败,七棠等到云霞泛粉,神鸟归去,仍没有人来告诉她该待到几时。 可她心中却在暗自希望,这百年不遇的靠雷劫飞升的仙者,可以顺利到来。 仿佛仅仅是因为这一次接引的缘分,她便与那妖灵有所关联。 这是七棠头一回接这样的事,能在仙君面前单独露个脸的好活,以往哪里轮得到她们兰阁的仙侍。 只因这回是临时要找个补空的人,才安排了轮休的她。 被仙君发问名姓未必就有好,何况她半点没端住仙子的从容有度,要是惹恼对方,哪怕是向高她一阶的主管仙者告状,她也受不住。 七棠勉力维持住微笑,小声吸了一口气才道:“请仙君随我来,太子殿下的迎仙宴尚有半个时辰,吾等可用以周游九天。” 岁年点点头,再度登上七棠的仙云,小巧的一朵,两人站刚好,再多就显得拥挤了。 云彩的大小与仙子本人的灵力有关。七棠谨慎御着云,向岁年介绍九天的仙府布局。 金红的流云在身畔淌过,岁年伸手去抓,尽从指缝中流去。 不时云中跃出浑身发光的游鱼,岁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但他对九天的盛景只有半刻的兴趣,神光熠熠的殿台内住了谁与他何干呢,左右不是要找的那位。 倒是这变幻无穷的云海,形若斑斓花开,让他想起宗门下小镇里,糖铺子卖的点心,均是糖丝拉花、甜浆吹形,做成各季百花的样子,精巧可爱。 那笨蛋纪沉关明明知道他原身尝不出味来,却还是会固执地要给他买,买来看、买来愉快,弥漫到眼底的甜蜜怎会不好。 给猫咪的东西,向来是不问值不值得。 岁年看厌了风景,便从袖子里抓出把花糖扔入口,仅是吃一个形式,又给七棠递了一袋。 后者诚惶诚恐,岁年大手大脚往云边一坐,朝她道:“试试,我可是带够了存货上来的。” 七棠站也不是,坐也怕坏了规矩。岁年拍拍身边的地方,让她不要拘谨,仙侍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云上。 空间大了不少,七棠趁坐下的动作悄悄抬移目光,掠过眼前的仙者,又转回到手中的绢袋上 她心道: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啊。 取出一枚花糖,是铃兰的模样,她惊讶于它的剔透明亮,半透明的花铃将天幕的流云映收,如梦似幻。 轻轻将其放入口,七棠霎时瞪圆了眼睛。 岁年忍俊不禁,若是原身,该是要跳上她膝头得意地要一个摸摸。 “好甜。”七棠认真品味了一阵子,笑道:“仙君,谢谢。” “不必呀,你要想吃我还有方子,可以给你回去做。” “这怎么好……” “你记得做出了新花样给我尝就行。” “这——” “快答应我啊。” “啊!好!” 七棠不知这次飞升的其他三位仙君是怎样的性子,但她接待这位猫仙君就很不一样。 没有什么架子,像是兰阁的龙君,不会用轻慢的语气同她们讲话。 这就是人界飞升的仙者么。七棠默默想:人界是什么样的地方啊?是好地方还是坏地方?至少,也许没有那么坏吧。 她浑然不觉自己的片面,慢慢放松了绷直的肩背,岁年见她不再惶恐,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扯,但并不打算从小仙侍这里打探出什么关于那人的消息。 三言两语讲到人界,小仙侍听得眸子都在发亮,岁年说人界很好,有山川湖海,四季更迭,还有叽叽喳喳的人类崽子,活泼讨喜,就是吵得脑壳疼。 最重要的是,有鱼有肉有铲屎官。 七棠似懂非懂。 转眼,云彩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朱红大门高耸,两侧各挂了只灯笼,扶桑木剥皮的细支为骨,天河水抽丝为绦,灯面绘有月相变化,在风中轻晃,是很让岁年爪子痒的小东西。 说是周游九天,其实是要去指定的仙府听规矩,七棠提示道:“今日座上负责施训的是玄微仙尊,是位不苟言笑、严谨严肃的仙尊。” 她下了云彩去敲门,半晌才有仙童来开,青衣仙童客客气气对他们道:“已过了时辰,请回吧。” 还不等门外二人开口,朱门轰然关闭。 门扉关合的风毫不留情拍在脸上,七棠呆愣在原地,倏然咬住下唇,再欲去叩,却被门上的屏障弹开,险些跌倒。 岁年上前一掌重击在门上,发出“砰”好大一声响,府里的人却是半点没再来搭理的意思。 什么劳什子微什么君! 岁年恨恨想,他还不稀罕见。 这规矩他本就不愿听,这吃了个闭门羹的仇,等来日再算。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是真的来当九天的神仙,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那笨蛋。 “直接去那个宴会。”岁年讪讪收手,竖成一条尖的瞳仁恢复成圆状,七棠重新御起云彩,神色渐有愤愤。 反而是岁年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随口问七棠道:“我以后会分到什么地方干活?” 当真是随口一问。 他根本没想日后给九天打工。 谁知七棠听后敛下眉,这一刹的变化被岁年捕捉,心道:好吧,准是烂差事! 也就不再打听,复问起宴会上的菜品。 七棠极力向他形容宴上的佳肴,以掩过心中的愤懑。事实上,人界飞升的修士大多谨小慎微地在九天生活,投到什么仙君门下,全凭来路。 好地方本就不多,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妖。 即便同为兽身,四象灵脉的神兽族人就远比人界妖灵要尊贵,像是岁年这般,由自己这样级别的仙侍迎接,被仙府拒之门外,是压根没被在乎半分。 “也许是兰阁。”末了七棠小声对岁年说:“兰阁的龙君阁主是顶好的,我也在那里,以后每天给你做糖吃。” 岁年喜笑颜开,连连答应下来。 迎仙宴设在紫云殿,岁年与七棠告别后,殿内的仙侍领他去到座处。 这坐的地方也烂,离门口没几步的路,门扉不合,能喝上不少的西北风。 九天借新飞升仙友的由头大摆宴饮,来的仙君们不多不少,也心知肚明这回大办迎仙宴的缘故。近年人界“骨瘴”剧增,又隐隐有卷土重来的势头,正巧可借这宴会,将各路仙君们招来聚聚,以备来日联络。 琳琅珠帘,管弦响奏,天色却已深了。 九天的夜与灯火为伍,比过了天河的烂漫星辰。 岁年被吵得厉害,神仙们你来我往的寒暄,天族太子机锦坐在上首,代天君主持。 机锦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远远望去是张漂亮的影画。 几百年前,天君亲自镇压“骨瘴”后神力有损,需长年修养,而当年天后早逝,天君对这位挚爱所出的孩子颇为信任,为他力排众议,捧上了太子尊位。 太子机锦清润的嗓音自远方传来,文邹邹的措辞教人听得犯困。 而当他说到“玄微”二字时,岁 4. 第四章 [] 飞升修士们在迎仙宴后,会先被安排到熏阁内休憩,次日清晨,将有各殿主职的仙者前来领人,为他们发下玉牌,算是正式位列九天仙域。 与岁年同批次的三位仙者中,昨夜已去其一,因此人是历劫归来,过了洗尘池,已复了原有的仙位称号。 其余的两个,一个积极投去凡间同门前辈的门下,被热热闹闹地接走,另一个被分到偏远殿台,垂头耷脑出了门。 岁年手里上下抛接着玉牌,那牌子是水玉色,两面均刻有兰草图案。 他果真被发派到了兰阁,是个主管花木,再将花木制成配饰的差事,兼做各类琐活,通俗来讲便是打杂。 来接他的是兰阁掌事,名唤兰佩,路上巨细无遗与他介绍起兰阁的近况。 “我们兰阁的主人是四象龙君,辈分颇高,早年领军九天,追随天君征战魔域,后来因为身染骨瘴,不再出战。” 七棠当时也同他提到过兰阁阁主,却不成想是这位战功赫赫、鼎鼎大名的龙君。 兰佩娓娓道来,战事平息后,四象血脉凋零的年代里,龙君亲自养育了诸多幼兽,以龙息护养,教习他们礼仪道法,后又再请缨出征南荒,重伤归来。 “自那以后,阁主的身体和精神就不大好了,在九天修养,天君封其为兰阁主人。” 言下之意便是让他退下战场,在个闲职上调理身体。 “龙君曾出征南荒。”岁年听后道:“是他们这支神军在修补地脉缺口,抵挡骨瘴火情?” “那一仗明明也未过去多久,不知为何总是很遥远的样子。”兰佩叹道:“我虽未亲眼见过当时战况,但听闻当年二度出征南荒时,那里大半的生灵已被骨瘴迷了神智,地火过处尽于灰烬。” 她伤怀道:“我听闻,南荒妖魔纠结成军,拼死不让神军进发缺口,甚至肆意放出地火与骨瘴融合,那骨瘴真的有灵么……神军损失极大,龙君回来后,九天全力救治了十数日。” 岁年听得入神,兰佩发间的白玉簪的花瓣在九天微风中舒展,如南荒中的生骨花,孤零又固执地开放。 兰佩发觉话题扯远了,又见岁年并未表现出对分配到兰阁的不满,温声道:“龙君并不常离兰阁内殿,你初来乍到,凡有不懂不明的,大胆告诉我们便是。” 见岁年认认真真点下头,兰佩含笑道:“七棠那丫头可是熬大夜学你给的糖花方子,味道是很好,但怕是做得走了形,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花。” 她与岁年闲谈起来:“我将七棠当做亲妹妹看待,她很喜欢你,龙君亦赞你年纪不大,雷劫飞升很了不起。” 岁年被她夸得不好意思。 这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雷劫飞升了不起。 “年仙君,你是佩了什么香吗?” 兰佩原是按规矩唤他“岁年仙君”,岁年听得头皮发麻,仍是不习惯这个身份,但这位姊姊亦有她的坚持,于是两人商量各让一步,称呼变成了“年仙君”。 她轻轻吸了口气,惊艳道:“好美的气味,居然有点儿像龙君的常用香,龙君以往常去人界,这是人间的秘方吧?” 岁年刚翘起的唇抿了下去,不动声色与兰佩拉开点距离。 昨晚他恨恨了可恶的铲屎官一夜,原以为出门时已整理好了心情,谁知这股气味还是散了出来。 于是他岔开话题道:“原来除了历劫,还有喜欢去人界的仙人?” “规矩上是不让常去的,但人界与魔域接壤,龙君阁主是要打仗才能路过人界。” 她蓦然想起来一事道:“对了,年仙君,来日你若与龙君交谈,可以与他聊小孩子,他是喜欢孩子的,但莫要问阁主他是否有自己的孩子,也少提魔族。” “嗯?”岁年问道:“是与魔族结怨吗?” “并非结怨,而是失子。骨瘴初次爆发后,魔族一侧的缺口虽被填平,魔气却过于外溢,龙君便将魔气引入体内,又服用了结气治伤的灵果,凝成了生灵,龙君诞下了一枚蛋……哎呀,年仙君不要惊讶,龙君是雄龙,但仙人们的出生总是稀奇古怪,咳,五花八门。” 岁年心里大呼九天仙人们的花样真多,兰佩接道:“骨瘴灾祸中,龙君痛失爱子,再受重伤,有时会犯糊涂,将我们当成那个未破壳的孩子,你若是听着,哄着他便是了。” 她露出沉痛神色道:“九天如今的安宁,是龙君他们竭尽所能换来,兰阁虽不是崭露头角的地方,但盛在清净。” 这话就比较明晰了,兰阁清净,但要混出前程,绝不是好地方。 兰佩意味深长地打了这个招呼,任凭岁年以后自己去选,便将他引入了兰阁内。 * 日子匆匆,眨眼间,岁年在兰阁待了半月有余。 他算是过了一阵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乌云盖雪以往没侍弄过花花草草,不糟蹋就算是不错,如今要小心按品类对待,实在令他焦头烂额。 热不得冷不得,尚未长出花灵的动辄就死,岁年想到云盖宗上疯长的植物,给点雨露便肆意,如今到这里他简直怀疑,自己早晨左脚出门槛就让那些花不高兴不活了。 九天花草各宫供应品类不同,期间宴会还要专门去送。 这九天阙的宴饮真多啊,管弦丝竹响个不停。 岁年在罕有的休班日去外面遇玄微,黎明前天最黑的时辰,他去过披银殿外蹲守,一次也没见到过对方。 而作为低品阶的仙者,他没有任何打探消息的渠道。他知晓人界通关系要靠硬货,但这里没有银子灵石的概念,他也没地方送,只能望着披银殿上的碧瓦和坚不可摧的屏障叹气发飙。 兰阁也负责将不出灵的花木做成装饰,这个岁年完全搞不来,他的手和爪子一个样,只能把花花草草玩耷拉,做不出漂亮的簪冠。 好在兰佩和七棠用心教他,她们两位的制簪风格相似,在兰阁内亲如姊妹,七棠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由兰佩照顾,兰佩姊姊对自己特别特别好。 她出生在仙界,却由凡人母亲所生,兰佩当年侍奉那位夫人,后来夫人跳下九天身死,她的父亲受骨瘴影响癫狂自爆,自此后七棠便在兰佩身边长大,兰佩来了兰阁,她也就跟了来。 兰阁里仙侍不多,其他的便是花灵,这种在人界罕见的灵体于九天一抓一大把。他们大多懵懂天真,在岁年眼中就和小孩子一般,而仙侍们里七棠最小,其他各年纪的都有。 是夜,月挂西窗,梅花如雪。 仙草“点墨荷”于庭中池塘舒展花苞,吸收婵娟灵光,人形木灵与仙侍们一同值夜,等待这一批次的点墨荷的开花。 仙侍与草木化灵齐坐在风廊下,兰阁后梅林白梅绽放,冷香暗浅。他们吃上了岁年做的烤鱼,有花瓣零落入廊内,是个难得能偷闲的夜晚。 岁年将鱼烤得金黄,撒上一把自制的香料,伴随“刺啦刺啦”声,诱人的香味猛地炸开,引来众人连连惊呼。 “好香啊!我是棵草可以吃吗?” “这是什么香料,好厉害!” “吃一点点应该关系不大,快给我试试!啊——还得是纯正人界手艺,以前咱们搞得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我先去搬花,你们记得给我留点。” “做梦吧你,赶不上将没了!” 烟熏火燎中,岁年望向打闹不休的众人,好似这里有天底下最愉快的聚会。 可凡是来过兰阁的都能看出,这里可有可无,不过是天君给龙君特地找的去处。 花草不一定非要她们来管,出自花君的花木才更尊贵,簪子会有其他人来打,没有人无可替代。 这些各殿不出色或无主的仙侍被调度过来,为的仅仅是让龙君平日里有事情做,不至于频繁犯病。 能走的都走了,走不掉的十来个也被慢慢磨出一套生存的方法,忙里偷闲时和草木化灵们瘫成一地,说些天界八卦,念些人界传说。 人间的修士向往九天,九天的仙侍憧憬人界,终归是在他处有万般的遐想,能用来熬过重复的生活。 日复一日这样渡过,花灵们因盆在此,活动范围极其有限,而仙侍纵然有双足可行,却也将自己亦当成一株不痛不悲的植物。 岁年发现不论在哪里,都会有这样的人,他们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唯一被提供的选择就是“存活”。 然后再将被这个选择慢慢地磨平,却仍会有期待。 纪沉关说,这便是百态世间。不仅仅有爱和恨,还有复杂的感情,懦弱的、纠结的、顽强的、容忍的,都是存在。 大半月来,岁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节奏。龙君他还未见过,不知长得是方是扁,但阁中仙侍和仙草化灵都和和气气,她们颇喜这小妖,常来听他讲人界轶事。 一来二去就这样全都混熟了,岁年还得了几块颇趁手的木头抓板。 心思细腻的草木们通过蛛丝马迹,多少也猜到岁年来这九天之上,不是为了甚么大道仙阶,而是要找一个人。 岁年不说,他们也不多问。 只是看他有时会突然挠树,骂上一句“混蛋”。 玄微的那片衣摆,也早已被岁年的爪子撕成了破布条条。 月上树梢,庭中花色清透,鱼香弥漫,大伙儿喝了点米酒,草木灵们软软地趴在地上。 点墨荷瓣逐一打开花瓣,发出“啵啵啵”的细微声响,染上夜色的斑驳,很快会被一盆盆搬回廊下。 岁年酒量很一般,几碗米酒下肚整只猫都有些迷糊了,他摊开成一滩,憋了许久开口道:“我有个朋友他有点困扰,不知能否……” 这“朋友”一来,大伙儿顿时就不困了。 岁年没想到他们兴趣这么大,看来九天和云盖宗也一样,最爱八卦。于是隐去姓名和个中细节,大体上将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 仙侍和花木灵们七嘴八舌,针对“朋友的友人”的行为展开激烈讨论,有的骂骂咧咧,有的缜密分析,明明都不通七情六欲,却好似各个成了情场高手。 “待什么待啊!前尘往事忘掉了就不是一个人了啊,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芳草就一茬茬长,哪里找不着!” “咳!你可是玄草那确实不容易找着,不过因为忘却前尘就说不是一人,也太武断了吧,人嘛就讲究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喽。” “胡扯,明明是经历决定了性子!” “可我们是牡丹种子就长不出梅啊。” “打住打住,是失忆了又不是重新投胎了,再者听说下界的人是复杂的动物,有的生死不变,有的一天一个样子,你们别用自己带入啊。” “是帮年年出主意,你们咋争上了?” “是在商议这个朋友是去是留啊!” “……等下,怎么讲到这里了。”岁年一脸懵逼,花灵们却还是激情上头,叽里呱啦在出主意。 末了,还是年长些的兰佩道:“不如我们抛个铜板,正面便劝这朋友回乡,反面就先留下来再观望观望。” 她取出珍藏的铜板,弹指往上一抛。 岁年阻止都不及,众人仰头又整整齐齐低头。 “啪”一声,铜板拍在兰佩手背上。 她问岁年说:“年仙君,你希望是正还是反?” “……” “姐姐快打开啊!”七棠焦急道。 “不必开了。”兰佩将那铜板握入掌心,去敲妹妹的脑袋,道:“这就是人界的花招了,你在这个靠天运决定的时刻心有一念,那便是你的决定。” 岁年听后沉吟,兰佩便悄悄对他笑道:“至少目前,年仙君还并不甘心,不是么?” * 彻夜聊天的后果就是次日岁年起晚了。 但好在第二日不是他早班,他清洗完毕立即赶去前殿。 才过门槛,乍听一声尖锐的呵斥。 “你们便是这样当差的?” 与岁年中途碰上的兰佩微微拧眉,拨开墨绿色的珠帘,入目是两位衣饰光鲜的仙君,身后站着七八侍从,好不威风。 领头的男子道:“分明是我小妹先定下的花簪钿子,为何又成凤凰那边的单子了?” 七棠等几位仙侍急忙欠身道:“两位鸾君阁下,这些簪子以白叶银英花为芯,白叶银英每年开量不定,三年前这位青鸾阁下前来预定时,便已告知过,若今年开量不足,我们愿用绯丹花打成套簪给您送去。” “怎么,白叶银英是凤凰他们每年的必定佩饰,便优先给他们了?朱雀湮灭,凤凰横行霸道,你们兰阁也不讲究先来后到的规矩了吗?!” “并非如此……”七棠低声道:“凤君三年前的年初已定……” “还敢狡辩!” 青鸾公子不耐,扬手便要打。只听“啪”一声,青鸾手腕一痛,眼前突然冒出个黑衣少年,碧色眼瞳,瞳仁正由圆变尖。 花草清香中,青鸾只觉头晕目眩,腿脚发软,竟挣脱不得,由着他钳住自己的手。 兰佩趁机将七棠挡在身后。 “你是什么人?!”旁侧白鸾大惊,完全没留意到对方是何时出现,她眼见这人对兄长不客气,瞪起了眼,立即想起听闻的小道消息,呵斥道:“下等猫妖,还不放手?” 岁年一听,简直要气笑了,手指发力,却并未搭理这只白鸾,而是对手里嘶嘶抽气的青鸾鸟道:“你查查那造册,定东西的年月日写得分明,白叶银英自八年前就不是凤凰的专属,这次再定也是按规矩赶早,若是以白纸黑字为证,你根本不在理。” 扫了眼白鸾,幽幽笑道:“你也不记得了吗?你这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么冲动,也敢带他来,你要的是簪子,还是他这一巴掌?” 他凝着眼前青鸾:“白叶银英漂亮,却是南荒生骨花的同种,你们戴了容易掉毛,这怕是还有后手吧。不能因读过几本宫斗、宅斗的话本子,就要亲自试试吧?” 青鸾愣住,白鸾张口 5. 第五章 [] 岁年飞升时的云盖宗,山门不再在立冬放烟花,更无多少他相识的人。 但老实讲,那么大的门派,岁年也没记住几张面孔。 他有个毛病,若不去专门记,见过多少面也对不上名。 乌云盖雪往宗门山路草丛边一卧,来回一趟有七八个摸它的,哪里记得住? 会上供小零嘴、小鱼干的还算不错,不上供的纯白嫖,没被挠上几道血杠子都算是好的了。 只是天长日久,莺飞草长了几轮,即便不认识脸也总能有个区分。 于是便有了“小哭包”“乱搂狂魔”“顶级手法”“上供大户”“逆摸叛逆佬”等等的外号。 乌云盖雪从不在外人面前化形,他不觉当人有何特别的好处。 故而云盖宗上下,皆知黑白两色的猫咪嚣张跋扈,却不识纪宗主身边的少年。 岁年记得几个外号。 常被乌云盖雪逗笑的是个在暮春入宗的青年,岁年一摆尾巴他便“咯咯咯”笑开,平时又是胆子丁点大的怂包,被师尊批评后会偷偷躲在草丛里掉金豆豆。 搂猫手法就没让他舒服过一次的坏蛋,是前宗主的徒弟,总是抄着他的腋下,将他抱成一条长长的猫,大呼小叫道:“猫咪的形态当真变幻莫测!” 这坏蛋的同胞小弟与之不同,极会按摩,手法娴熟顶级,将同山头的一只橘狸摸得发出不堪入耳的夹音。 橘狸后来便缠上了这位,岁年鄙视胖橘没有骨气。 “上供大户”是个杏眼的女孩子,天火灵根,每次来都会给带一兜子吃的,但因灵根炙热,天生不怎么招小动物喜欢。 早几个月岁年会霸道地叼走她的点心,同样不多停留,谁知此后不论风雨,她每日都坚持来喂,但都只是远远蹲着,叫他“咪咪”。 乌云盖雪看在有好吃的份上,大发慈悲地让她摸毛,有时也会趴她膝上晒太阳。 “叛逆佬”是位长老,仗着身份为所欲为,挨过岁年的爪子,尤不长记性。外出打怪正杀得腥风血雨,长老还要忽然冲过来逆摸一把围观的乌云盖雪,扭脸反手给邪魔歪道天灵盖一闷棍。 他们不论叫是张三李四王五,还是叫徒弟师父长老,对岁年而言皆不重要。 相认不靠外在,而是靠气息、靠性格、靠本质,那么即使是他们埋在了土里,碎在了风中,他也能认得出来。 上有九天,下有冥府,轮回转世。 他们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 “呜……” “醒了?” 玉融端了碟清泉水走至木篮子边,伸手揉了一把篮中的猫头。 “喵呜——!” 来人手心好烫,惊得岁年下意识伸爪子便抓过去,玉融的手背挨了一下,却是连皮也没破。 垫了软垫的篮子侧扣了过去,乌云盖雪弓着身子窜起,无声落地后背毛齐齐炸立。他伏下前爪,黑尾绷直,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吼。 玉融:“哈哈哈!好胆小哦!” “……” “呼——喵!” “别慌,这里是披银殿,玄微仙尊的住处。”玉融半蹲下来,一只胳膊撑在膝上,一手将瓷碟推到岁年面前。 “小猫,你的灵体亲近夜月,在此有助于你养伤。”玉融见小猫肉垫发亮,是想要变回人形,道:“你这一阵子还变不回人身,兰阁便先不必回去了,师尊说你以后就在这里当差。” 岁年显然还是对眼前的青年有所防备,他记得这是那夜朝他拔剑的人,又唤玄微为师尊,想必是纪笨蛋在天上新收的徒弟了。 “哎!你这样怕人,稍后如何见……” 话音未落,乍听一阵珠玉乱响,火热的气息扑面扫来,凤君琦羽气不带喘,一路小跑奔到跟前,嚷道:“醒了吗!醒了吗?” 玉融起身对来者抱拳道:“见过凤君、珠鸣君。” “你醒啦!”凤君管不了旁人,一撩袍子往地上一趴,与岁年碰了个鼻子。 岁年被他碰懵了,这一团火焰似的凤君大力搓起他的脑袋,再往怀里一揣,从上到下给他挼了个遍。 “喵嗷——!” 琦羽边摸毛茸茸边道:“你好厉害,怎么练的教教我呗,我早说了凡界有大机缘,他们死活不让我去——你能镇住砚辞爷爷,以后便是我师父了!” “琦羽,休要胡闹。”紧随其后的珠鸣呵住老弟,将挣扎的岁年从他臂弯中解救出来,放回地上。 她端端正正合袖作揖道:“你叫岁年是么,吾弟多谢有你出手相救。” 岁年拧身,灵活地避在了倒扣的木篮后,像是被那团火鸟给抱怕了,却还是收起指甲,双爪垫搭在一起,回了珠鸣个礼道:“喵喵。” 玉融:“噗呲。” 凤君忍住笑:“喵喵?” “他这是灵力枯竭暂失了人身,无法开口。”玉融从袖子里取出张白纸和一方研好的墨,再度蹲下来递给岁年道:“写下来。” “你不给笔怎么写?”凤君提出质疑。 玉融道:“你看他爪子能握笔吗?” “……这,果然还是你们走兽有共同话题。” 岁年犹豫片刻,将纸扒拉到跟前,用前爪沾了点墨汁,在白纸上踩下十一个梅花状的印子。 笔画勾连,正是一个“兰”字。 凤君歪头:“什么意思?” 岁年:“喵呵。” 玉融明白了,认真对岁年道:“兰阁并无伤亡,灵草们也已挪了地方,你不必担心,兰佩已经安顿好了她们。” 白虎简练交代完,再记一桩小事,道:“对了,有个叫七棠的小仙侍还跑来问你的状况,那时你还没醒,我就未禀报师尊,让她们先回去了。” 岁年想了想,再按出一个“龙”字。 玉融这下没懂,推测道:“你问龙君?” 岁年喵喵点头。 “爷爷他尚在沉睡,但无性命之忧。”珠鸣亦撩袍盘腿,席地而坐,答道。 “喵呜。”——我是想问龙君为何突然发狂,他的骨瘴应当还没有到让他失控的地步。 “爷爷年纪大了,龙珠不在体内,这回恐怕也是因龙珠不在,才险些出大事。” 凤君在旁叹道:“姐,不知当年落到下界作为灵障的龙珠还能否找回来,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爷爷他……” 凤凰姐弟闲说了些话,小半个时辰后,珠鸣告辞道:“我们路过这里,便不久留了。”又向岁年道:“玄微君是位公正的上神,你按他这里的规矩来,好生修养。” “我姐的意思是,你千万别没事触玄微的霉头。”凤君急忙插话道:“尤其是他若是逼你读书干活,你不要反抗!反抗的结果很惨烈!” 凤君咬牙切齿,评价道:“真是位冷酷的仙尊啊!” 凤凰二人离开后,玉融对岁年解释道:“四象这一代,幼年时都曾被送来这里听学,很是吃了苦头,不过你不必害怕……师尊不会让你读书的。” 玉融回想面见师尊时,自己提出过岁年的年纪才百年,飞升九天仍不通经文玄奥,可以趁机拜师读书。 但他的提议被师尊否决了。 或许是因九天的经学博大精深,小猫又似不招师尊喜欢。玉融想:师尊不会、也不打算不允许他学。 喵喵?岁年问:那要我干嘛? 玉融道:“以后你便是披银殿的书侍和花侍,日常收拾下书阁,管一管院中花草即可,并不如何忙碌,但——” 他严谨交代道:“主庭中有一株桃花树,修成灵性,名唤倚妆,他于师尊有救命之恩,唯有此不可怠慢。” 岁年短促地“啊”了一声。 “我本体是白虎,或许气息上对你会凶一点儿?”玉融见他神色不大对,不解其意,便不再冒昧摸他。 “无妨,你空闲时可自行修炼,北阁中辟了间你的屋子,我这就领你去,这几日不必着急出来。” 玉融自顾自说,岁年的心思却早跑了。 那株小桃花也在这里? 岁年有些讶异。 他想去见见这位故人。 但眼下他口不能言,即使见了也无法与之交流,也不知为何心里头突然沉甸甸的。 许是因为受伤。于是他用猫爪勾住木篮将其翻了个儿,咬住软垫子放回,轻盈一跳,重新窝了进去。 玉融见他消沉下来,当作他身体不适,抱起木篮,行走在空阔的披银殿长廊中。 轻灵灵的夜月之力载在风中,滋润着岁年灼痛的五脏六腑,伤势没有他意料的重,眼皮却沉了。 乌云盖雪隐约有直觉,这次龙君犯病有蹊跷,可他实在没精力去管。 九重天与他无甚干系,所谓登仙青云路,也绝非他所求。 披银殿内静谧幽冷,找不到几面完整的墙壁,沿壁悬下一重一重的鲛绡白纱,未遮蔽的敞口吞咽着月色,使整座殿台从内而外皆淌满了银色的血液。 这殿太大了,廊柱切割着月光,岁年枕在篮子里,慢慢坠入梦中。 摇摇晃晃,颠颠倒倒,他像是回到了人界,回到了那座名叫云乡的镇子。 云乡的夜晚也有这样清的风、软的云,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他还是会霸道地占下小摊贩的竹编或竹篓子,睡一个从黄昏到月升的大觉。 玉融的脚步停了下来。 叠纱帐迎着风,簌簌成响。 “喵?” 怎么不走了? “师尊。” 淋漓的月水装满木篮,岁年睁开一隙的眼,他察觉到玉融托捧木篮的手臂肌肉绷紧。 白虎气息收敛,变得格外紧张,岁年不经心里纳闷:这有什么好怕的,纪沉关还能吃了你这徒弟不成? “你为何在此?” 玄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这寂静的 6. 第六章 [] 云乡是岁年旅行中的一站,这不是个好地方,常年阴雨连绵,见不到太阳。 梅雨季时无处不在生苔长霉,身上的毛总是湿乎乎的,极为不舒服。 但听橘咪说云乡之南有大湖,湖中盛产一种鲫鱼,鳞片如锦鲤绚烂,肉质鲜美异常,吃过便无法忘怀。 那年,乌云盖雪放纵口腹之欲,听闻世间有如此美味,势必要亲自去尝一尝。 它走南闯北,结识了不少同类。俗话说千猫千面,在众多猫咪中,有一支不分品种、不分年纪,均向往自然,严厉拒绝被任何两条腿的动物聘回。 可谓:猫可杀不可辱。 绝不做任由人类搓扁揉圆的玩物! 这一支“不受聘联盟”在各地皆有分舵,附近猫咪谁要是向人妥协叛变,分舵中的成员便会聚到那户人家屋檐上,成排站开,怒目而视。 夜里还会此起彼伏地喵喵叫,扑下院子里抢挂晒的腊肉香肠,经常要闹的鸡飞狗跳,叫院主人好不苦恼。 乌云盖雪围观过几回,觉得他们很酷。 那时的它还是一只经常被自己的尾巴吓一跳的小猫,总体而言,就是并没有那么稳重。 于是它也加入了本地一支“拒不受聘”的队伍。 小队猫丁稀少,统共就四只,加上乌云盖雪还不够凑个巴掌数。 很快,乌云盖雪便因其矫健的身手和敏锐的听力,成为了它们的老大。 四只猫咪在黑白老大的带领下叱咤横行,于各镇留下“恶名”。 可惜这队伍只维系了两年,便宣布解散。 队员中,玉面狸成家后宣布离队,它要留在梦泽,每天忙于教小奶崽们捕猎觅食。 滚地锦在被马车撞飞后,后腿便不灵光了,它要留在杜鹃州,它说它喜欢杜鹃花,以后就要在这里养伤。 将军挂印背弃了它们的条例,在草原被一个人类聘走,骨气全无地赖在人类的怀里撒娇,或缩在毛毡里踩奶,或在羊堆里耀武扬威。 原本这叛徒要被严厉惩治,譬如拔光它尾巴上的毛,人类的屋顶上亦要被晒上半个月的耗子干。 但乌云盖雪没坚持下来,它决定独自出发,要去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 听说那里是个舒服的好去处,有终年不散的阳光,不会有冷冬和苦夏,食物充足,种类多样。 最重要的是,居民信仰猫猫神,每日会有丰厚的上供,是猫猫们的温柔乡。 春风镇究竟在哪里,乌云盖雪不清楚,仅仅是听过这个传说,就成为它要去往的一个方向。 它走走停停,对所有遇到的同类说,自己要去春风镇。 从北到南,乌云盖雪路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皆不长久停留,每回旅居不超过两月。 在云乡,它却不得不多停一段时间。 雨季让猫分外倦怠,它在云乡选了处荒宅住下,东扯布、西叼草,给自己搞了个干燥的窝出来,准备等过这个鬼天气再出发。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它运势不佳,一道雷劈塌了收拾好的宅子,还燎掉了它半边的毛。 原本绸子般的黑毛皮变得焦黄,肚子内侧的白毛也黄了一大块。 乌云盖雪异常爱护自己的毛毛,被劈成这幅模样,它去河边喝水都不想睁眼。 但伤心无济于事,它躲在树下偷偷掉了几滴泪,舔舔那块秃焦,动身去外面捕猎觅食。 奈何阴雨天气行动不便,几日东奔西跑也没多少收获,连耗子也不出门。 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岁年呜呼哀哉,跳到屋檐下避开即将到来的大雨。 云乡的天黑得早,低低的苍穹像是破了一个洞,雨水总也漏不完。 乌云盖雪找了处台阶避雨,水珠噼里啪啦溅在地上,一朵朵像是转瞬即逝的野花。 台阶上的猫咪在心里默默数数。 一朵、两朵、三朵…… 慢慢便困了。 被它蹲门这户人家,门上没有锁也无灯笼,定是无人居住,乌云盖雪经过观察确定安全后,决定在此处打个小盹。 梦里他在大吃特吃小鱼干,醒来后,肚子空空,今日没有收获。 好在阵雨总算是停了,天彻底暗下,乌云盖雪爪子开花揉揉肚子,心里头冒出了个十分没出息的主意。 它想去碰个瓷。 而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便有人送上了门。 原来这宅子并不是没有人住。 乌云盖雪透亮的眼眸打量起了来人。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走路的声音很轻,身子单薄清瘦,脸色也不如何好,但眉眼间有一股灵气。 身上穿的虽是粗布葛衣,但洗得干干净净,行走不疾不徐,不像是脾气暴躁、会不耐烦动脚的性子。 最关键的是,他手里拎了条鱼! 不必犹豫,就是你了。 你就是猫爷选中的幸运儿! 乌云盖雪跳下台阶,往这孩子面前就是那么嚣张一躺。 啊——好可怜,我受伤了! 你快快对我负责! 那人许久不出声,半晌后才听闻一个调子自头顶慢吞吞响起:“你……” 别磨叽,再不来撸,爷就要换下家了! “你是、是……” 咕噜,咕噜。 肚子在响。 算了,直接抢吧! 乌云盖雪飞弹而起,猛地向那被草绳和细钩挂住的鱼冲去! 人类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但手上居然反应迅速,愣是一个回撤,让鱼避开了猛猫飞扑。 乌云盖雪落地后一个急刹,灵活地转过身准备二度冲锋,却见这人比了个“不要上前”的手势,对他道:“不不不、不可明明、明抢。” 懒得理你,我扑——! 倏然有一股风平地而起,裹住了乌云盖雪,令它停滞在了半空。 “喵???” 岁乌云盖雪傻了,四肢在半空中划动,意识到自己选到了不好惹的人类修士。 可那阵风并不用力,而是把它安安稳稳放下,转瞬消散,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幻觉。 这孩子正要开口,忽见此猫肚皮朝上,眼一闭四肢一蹬,彻底不动了。 纪沉关被吓了一跳:“你、你你你怎么——” “……” “你还好好、好吗?” “……” 小孩儿疾步上前,屈膝半蹲,将鱼放在一边,伸手便要来探这猫的呼吸。 然而当他的手背刚贴到绒毛的一刹,乌云盖雪鲤鱼打挺,一个灵活走位,成功将那条鱼咬到嘴里。 它的速度快到极致,转身就跑,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哧溜一下就没了踪影,唯余一声猫叫在巷口回荡—— 哈哈哈—— 中计了吧愚蠢的家伙喵!!! 纪沉关:“……” 罢了,让这只小妖去好了。 个子不高的孩子揣了手到袖中,最近他总能看见这只黑背白腹的猫妖在附近晃悠,偶尔还会听见几声“好饿啊好饿啊”的呼喊。 于是今日他特地去买了条鱼,还打算寻它,谁知居然反被上门打劫。 雨后的夜晚湿冷寒气入骨,纪沉关低低咳嗽几声,按住喉咙,他身上的伤病隐隐作痛,但尚且可以忍耐。 想到那只狡猾的猫,以及它那些并不如何高明的计量,纪沉关心中有了几分久违的愉快。 真是可爱啊。他便这样想着,推开了面前那扇冰冷的门。 入目庭院萧瑟凄清,家具凌乱地堆在前厅,纪成关叉了腰,给自己打气道:“今今今今日、也也也要再接着收、收拾!不让让让屋顶渗雨雨——” 仅是这一句话,磕巴了几回,好不容易才讲完。 云乡仿佛无时无刻不是雨季,难得不下雨时便是月晕朦胧,风冷霜寒。 乌云盖雪大吃一顿,亮出肚子在屋顶上伸腰,刚拉长到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 会有人大雨天拿条鱼在街上到处溜达吗?会有能用风诀还打不过猫咪的修士么? 电光火石间乌云盖雪推断了因果。 那个人,难道是倾倒于猫爷的伟岸,想主动给猫爷上供? 太自觉了吧,简直上供界的楷模啊! *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岁年按住刺痛的太阳穴,舒展手脚再想要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如今是靠两条腿走路的人形。 原本值班的仙童阿霖不知去向,岁年临时被叫来顶了小半夜,后来直接就在书房睡了过去。 他睡的书桌窄小,根本不够发挥,于是翻身下来,踮脚落在木地板上,再蹲下去拾被他踢到地上的书。 书房外是披银殿的内庭,从这处的四方花格窗可见碧瓦飞檐,簇簇粉嫩的桃花跃出高脊,是素净殿内唯一的亮色,像是墙后烂漫的笑声。 自岁年醒来的那夜后,玄微便不再出现在披银殿,岁年领了事务牌子,负责起殿内的书房与花苑。 这活计想必比兰阁要轻快太多,玉融指点了几句,也便忙于他务,不见踪影。 期间七棠与兰佩曾想来看望,碍于披银殿的禁制,他们并未见面。 岁年不服气地想要突破屏障溜出去,试过许多手段,均以失败告终,还搞出了一堆小伤。 披银殿开阔敞亮,四面通风,却像是扣在透明琉璃下的玉雕楼台,碰也碰不得,出也不出去,不过是座精美的牢笼。 但九天上的生活单调重复,倒也不是绝对的一成不变。 来此半月后,岁年重新化为人形,便见到了庭院深处的桃花木,也是他旧日的故人,桃花妖倚妆。 倚妆的灵体尚不稳定,却比在人界时要好上太多,他在岁年踏入庭中时便凝出形体,站在常开不谢的桃花树下,一袭粉绿博衫,鲜妍的脸庞,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岁年。 此情此景,与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并无二致。 倚妆试探问道:“你是……岁年吗?” 岁年拎了桶灵泉笑道:“好久不见。” 桃花妖倚妆似乎被吓到,后退了半步又堪堪站定住,衣袖上悬挂的几枚月樨玉因此闪烁反光,旋即他弯唇笑起来:“是啊,好久不见。” 桃花木的气息清灵纯净,已闻不到半点妖味,很像是兰阁中的仙草神花。 岁年来给他的本体浇水,翻手用木勺 7. 第七章 [] 披银殿内侍奉的人手极少,白日里岁年留在书房,相对照面的是几股月光化作的少年少女,白虎掌事让他自行差遣。 曾有个毛手毛脚的撞翻了一柜书架,捂住砸断了的胳膊到岁年这里请罪,倒吓了他一跳,慌忙去找药请医官,少女拦住他只道无妨。 岁年将信将疑,少女对他说,她想去书阁外走走,不必去到太远的地方,是外面就好。 谁知这个“外面”真不远,就在书阁房顶上,两人避过其他月灵,爬上屋顶。 九天的黄昏云兴霞蔚,散洒金光,映在身形灵巧的女侍眼中,化开了暖融融的颜色,使那白瞳不至于渗人,岁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咯咯笑道:“没有名字呢。”侧过头单手托住下巴道:“赐我一个名吧仙君。” 岁年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来,“赐不敢当,你报个页,我给你选个字出来可好?” 书是他无聊时读的诗,他以前极讨厌这种东西,但近几日说来也奇怪,再读却有不一般的滋味。 少女选中的那一页有几首小诗,岁年给她选了个字,唤她阿凛,教她背诵出处,阿凛很开怀的样子,比在书阁中多了不知多少的生气。 她对外界一片无知,旁人所说的话没有不信,活泼到与岁年一拍即合。 兴许是白天太过兴奋,月光离开瓦头时阿凛呵欠连天,岁年让她回去休息。 她端端正正地对岁年行礼,走时道:“谢谢仙君,这是阿凛最好的一日。” 次日岁年在书房收拾新书,白衣白目的月灵侍从鱼贯而入,岁年没有见到阿凛,当她今日不值班,后几日皆未见得,他便去问一个白目少年。 白目少年茫然摇头,岁年形容起少女的样子,她的头发比你们的长,眼睛是杏仁形状,皮肤……皮肤和你们一样白。 少年温和地道:“我们皆是一个样呀。”岁年否认道:“不一样,你们都不大一样,比如你,你颧骨这个地方比其他人要高一点。” 少年听罢微有出神,末了笑起来,向他行礼,岁年则更加迷惑。 正逢当日玄微的弟子玉融归来,岁年便问起书库中的白衣白目的仙侍如何排班。 玉融听罢默了默,道:“它们不排班,这都不是真正的仙侍,师尊喜静,那些都是月华所化的灵体,一个夜里过后就散灵了。” 岁年哑然,玉融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疏忽忘了与你交代,但她既说那是她最好的一日,她这一生想必皆是这最好,也未尝不是种幸运。” 但私自给灵体起名是九天禁忌。 玉融在听罢阿凛的事后,预先给岁年打过招呼,所以当一封外派的罚文送到岁年手上时,他没有太过吃惊。 只是那文书上还写他惊动深庭,伤害桃花木……难道是戏弄倚妆要用他做抓板吗?岁年险些捏碎了这张纸。 眼角余光瞥见把他告了的书房仙童阿霖,对方念了个口型,说的是“活该”。 岁年冷笑,捏诀将仙童在书库呼呼大睡的样子投到披银殿的上空,仙童羞愤万分,不久就收到了罚三月俸禄的告书。 猫妖睚眦必报,他可以受给阿凛起名的罚,但还由不得这小东西来借权弄他。 九天的规矩何其多,岁年的外派任务是去九天极南雪域采珠。 天知道为何会有珠子生在雪地里!九天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但好在不是水里,岁年讨厌水,但不那么厌雪。 出发那日,玉融有点担忧。 他见过岁年的本体,那么小的一只,大约是出于猫科同类对小不点的天性庇护,大白老虎送了他件裘衣,是他自己换毛时积出的一件,触手热乎得不行。 玉融认为这次处罚过重了,小不点还不知自己要去的是怎样的极寒之地,可这是师尊的命令,他不好置喙,便让岁年遇事不乱,不要勉强。 目送猫妖跳入传送大阵,玉融想幻化出水镜观看,若是小不点遇险,他也可暗中捞上一捞。 水镜方才成形,一道锐利的银光射来,“嘭”一声,半面镜迸,溅开无数光点。 玉融诧异回头,条件反射般单膝点地,恭敬道:“师尊。” 玄微负手而立,心念微动,巨大的镜面凭空出现,玉融头颅压得更低,却半点不懂师尊的意思。 他只好维持这个姿势,听着身后月华水镜内,呼啸大作的风雪狂声。 * “咳咳咳!”岁年吃了一大口雪,掐喉咙一阵猛咳,他举目四望,天地皆白,雪积到腰厚。 “这什么鬼地方!”他低声骂了句,按紧了裘衣的领口,想用法诀开道,却惊觉掌中几乎凝不出多少灵力。 “天杀的——”岁年咬牙,抹了把脸上的雪沫,更多的雪子却沾上头发。 目力所及远方山顶上有宝蓝微光,那是他的目标“冻顶天珠”的光华。 这地方要命,岁年划开眼前的雪层,找到了条似乎是留有灵痕的路。 这条路上未积过多的雪,却也深至小腿,岁年走了一段,累到气喘吁吁。 小半时辰后,他终于忍耐不住,用力轰出一掌,旁侧的雪堆猛地爆开。岁年躬身撑住膝盖,大喊一声:“纪沉关,老子不找你了,你了不起,老子要回去!” 茫茫雪地不听回音,岁年按住酸痛的眼睛,为何当了仙人还会雪盲,这地方实在太古怪了。 他满腹委屈,恨透了玄微,却还是勉力确定了方位,撕下片袖子蒙住眼。 说什么回去,还是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再说。冻顶天珠的方向会有嗡嗡的鸣声传来,那是另一面折返的阵法。 岁年循声载走了一段,突然脚步一停,凝神细听,四面八方,雪下有“沙沙”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雪子落地簌簌,掩不住雪下轻微的异样,倏然,岁年眉头一动,旋身避开雪中突起的异物。 脖颈、腰间皆有破空凉风乍起,他在一瞬间拉下眼罩,于仅存的目力里,看见十几根长有尖刺的灰藤。 那灰藤像是生出灵识,在他面前高高立起,如蓄势待发的蛇。 岁年手无寸铁,避过几轮进攻,正要准备从不远的崖边另择他路,却忽听微弱的一声“救命呐”。 是从右侧雪下传来,岁年电光火石间决定往左侧遁去,灰藤拧做一股,如噬人的花朵在他面前绽开。 这藤蔓的出击方式他也摸清楚了,必是前刺后弹高,才有再发起突刺的力量。 在箭雨般的攻势中,岁年仰颈让过要害,腰肢几乎对折,“噗噗”的入雪声不绝于耳。 他找准空隙,一手握住反弹而起的藤蔓,随之高高跃起,借力临空半刻,自袖中掷出方才自路边捡好的石子。 几枚石块打入雪内,其中一枚传出的回响沉闷,岁年凝出一点灵力,扎入那个方位。 耳边爆响尖锐的啼叫,雪地轰然炸开,数十根紫灰藤蔓高高弓起! 岁年心下一冷,那藤上紧缠着个人。 还是个熟人。 因着吸入空气,凤君琦羽恢复了点神志,断断续续地在咳,他模糊的视野内有个身影在飞快腾挪。 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来,凤君哀哀道:“救命,救命啊,要死凤凰了……” “你的剑在哪?!”岁年高声喊,琦羽听到半句,拼凑出本意来,竭尽全力集中精神道:“丢了、丢了,你拔我的毛,可以、可以——” 琦羽的双手已现了原形,流光凤羽在风雪中熠熠生辉,岁年借藤蔓的起伏纵身踏步,几度欲向他靠近。 然而捆绑住凤君的几株紫灰藤更是灵敏,岁年三番两次被横扫下去。 凤君焦急万分,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奋力一挣便要用嘴去咬肩膀上的羽毛。 哪知这藤怪像是看透了他的意图,猛地收紧,绮罗华服渗出血来,琦羽仰头痛呼,恍惚间见只有几面之缘的仙侍放弃闪躲,径直取道冲来。 藤刺若万刃齐发,尖啸的缝隙中几股鲜血扬天泼开,却听那藤怪骤然发出阵阵尖叫,向凤君身后缩去。 岁年逼近凤君的方位,指甲抓过他的羽翅,再一振臂,朱红短刃在手,竟是直向凤君肋间刺来! < 8. 第八章 [] 凤君琦羽平日里斜科打诨没个正经,对龙爷爷崇敬之心却是半点做不得假。 尽管龙君在教养他时已经半糊涂了,却仍是琦羽雏凤年华里仰慕可亲的长者,亦师亦父的存在。 龙雀玄虎的风光气候早不如前,九天自认并不亏待退居的龙君,但要论多尽心尽力,远到不了凤君的标准。 砚辞的旧部几乎丧失殆尽,余下的回归四海,九天没人会为区区一介兰阁主人拼命。 那么没有人做,凤君就去做。 少年仙君的孤胆不知天高地厚,闯入雪域,势必要取到冻顶天珠。 岁年化为原形在雪上踩出一条直线,凤君被灵威压得飞不起来,顶着风雪对岁年道:“岁咪,你的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啊,教教我呗?” “多打架。”岁年总结道:“打多了就会了。” 眼见冻顶天珠的蓝光越来越近,凤君心里没底,他一紧张就话多,吞了口唾沫道:“岁咪,你在披银殿的日子还成吗,玄微那老头子有没有欺负你?”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岁年懒得纠正,抖抖沾在毛上的雪絮,狠狠道:“何止是欺负,不分青红皂白,每次见都板着个脸,看了就烦!” “对对对!”凤君霎时找到了知己,“玄微君老变态了,当年小爷在他手下没少吃苦头,不过他也很能打,你们以后要是切磋一定叫上我。” “吃饱了闲得和他切磋。”岁年的爪垫很冷,他开始怀念云盖宗冬天的地龙和火炕,“玄微在九天名声不怎样吧?” “呵,没人不怕他,那浑身冰冰凉凉的模样,也就是他院子里的花妖成天和他黏一块儿,也不怕被冻掉树杈。” 凤君瘪嘴,讲完意识到岁年也是妖,改口道:“我没说你,你是厉害的妖,那桃花妖则何德何能,简直要被玄微宠得翻天。切,玄微就是偏见,桃花妖要什么给什么,你这样卖命取天珠,没准就要成那木头妖把玩的物件。” 遮天迷地的风雪中不闻岁年的答话,蓝光已漾在空中,凤君喋喋不休:“要不这样,你以后来我这吧,我拜你为师,咱俩——” “嘘——” 岁年伏低身体,变回人形,从袖子里抓出把羽毛,化出鲜红的凤羽刃来。 沙沙—— 沙沙沙—— 琦羽徒然噤声! 他背上汗毛倒立,“刷拉”亮了剑。 他也听见了,雪下那如万千虫蛇蛰行的声音,越来越频密,像是疯狂摇动一棵枝叶俱脆的树,不由头皮发麻。 小心地靠近岁年,琦羽低声道:“这回真有点多了吧,我是为了爷爷,你犯不上,帮我打几招你就跳传送阵,回头我给你帮玄微说。” 话音刚落,八方雪地接连爆响,脖子粗的朱红血藤破雪而出,挺立半空,将二人层层包围。 “没必要。”岁年已脱去裘衣,他自化形时便是少年身形,此后再未长过,风吹雪如海,在山坡上一叠一浪地扫过,更显乌云盖雪的单薄。 他瞳中透出幽光,道:“你只管去取珠,这东西交给我。” 他好像生气了?凤君摸不着头脑,但对方是能镇压龙爷爷的高手,自己菜还容易拖累他,便决定只管去摸珠子。 羽族以灵敏见长,凤鸣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穿梭在藤隙间。 这血藤比方才长得可怖,但闪避起来并没有那么难,颜色渗人,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却分外显眼。 果然是植物啊脑子就是不好,凤君心中暗道,倏听背后轰然巨响,一扭头,大吃一惊。 只见岁咪不知以何种方法将那藤蔓绕的团团转,和玩毛线球似得,眨眼间打成了死结。 好家伙,这是真不需要我帮忙啊! 凤君再不犹豫,轻盈地跃出,点足在长出天珠的山顶小坡上,蓝光拢住两颗浑圆的冻顶天珠,仿佛始终在静静等待。 他正要取,下手却犹豫了起来。 凤族喜奢,凤君自小见过不计其数的金玉明珠,不知为何眼前这珠子圆归圆,色泽却不润。 但这珠子散发出的光华真是美丽啊,仅仅是走近便会心生暖意。 管不了那么多了,也许这稀罕的冻顶天珠就是这个样子吧,琦羽想。 同一时刻,岁年在血藤上滑行,渐渐亦察觉出不对。这血藤攻击虽猛,但很快便能摸出规律,按部就班,像是刻意在拖延时间。 他见凤君站在蓝光中出神,心下一跳,拔高嗓音喊道:“琦羽!等等!” 琦羽的手还未碰到珠子,被叫得一激灵,猛地回过头,岁年借力滚到他身边,抬手就呼了凤君一耳刮子。 凤君被打懵了,但听耳边岁年高声道:“醒啊!你看看这是什么?!” 凤君回神,定睛一看,他手前哪里有什么宝珠,倒是圆鼓鼓长了两个油腻腻的肉球。 那肉球“咕咕”淌下半挂黏液,转了个边,掀开肉皮,竟是翻动出两枚血红的眼珠! “我的娘啊!”凤君大叫一声,岁年将他扶住,地动山摇间对琦羽喊:“你们九天养这种东西是为了找乐子吗?” 琦羽吓呆了,胳膊却猛地被岁年用力一抄,冲向顶崖边。 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要干什么,尖鸣尚堵在喉咙里,只听岁年道:“跳!” 就在他们跳崖的瞬间,整座雪山开始起伏,山中的藤怪彻底苏醒,祂似乎无意再去诛杀蝼蚁,只是慵懒地伸了个腰,就会把那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兽彻底埋死在雪中。 凤君的大叫响彻山谷,他在刀割般的风中勉强睁开眼,越来越远的山顶向下陷塌,宛如血盆大口,积雪崩成滚滚白浪,铺面而来。 凤君心底发凉,他没想到这地方会存在这样的怪物,死亡的恐惧慢慢笼上他的心头——死后会涅槃吗,他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凤君。”那仙侍的声音夹杂在风雪里,显得含混不清,“你还能飞吗?” 琦羽每个字都在破音:“还能滑飞!” “不够。”岁年道:“凤凰哪有不会飞的。” 你说的轻松!凤君欲哭无泪:“这里威压太重了,我飞不起来!” 凤鸟后悔了,他就不该偷摸来这,他要回去!绮羽几乎呜咽道:“啊啊!我飞不起来!” “那也把翅膀展开。”岁年拍拍他,乱山崩雪中他指向一个方向:“听到没有,冻顶天珠的声音。” “哪里有天珠,啊啊你干什么——我看不见!”岁年捂住凤君的眼睛,凤君挣扎不休,却突然听到一声空灵的回音。 那声音穿透层层雪啸,响在灵台。 “倒也真是神珠,绝处逢生、听神引路。”岁年猛地将凤君推出。 “殿下,飞啊——!” * “启禀仙尊,兰阁的姊妹过来探望。” “放她们进来。” “是。” “师尊!” 玉融再管不上师徒礼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水镜前,伸手去碰,却也只摸到冰凉的镜面,像是严冬捞到的水中月。 这是玄微的水镜,若是他自己的,就能立即以此为媒介,打开传送去救人。 玉融无可奈何,回头对玄微单膝跪道:“师尊,且不论猫妖有何罪过,凤族的小殿下不能死在那里啊!” 玄微不动声色,双眸仍注视水镜内的景象,他听弟子一口一个猫妖,反倒慢慢想起那骨瘴的镇兽,叫做岁年。 是个蛮不错的名字。 可惜不肯安分待在人界,固执到宁可抗天雷飞升。 复又念起他的本体,大部分的毛色黑到发光,很是仔细打理过的样子,唯有腹部最软的一块是白色,延生到四只爪子也像是踩了雪,曾蜷伏在他掌上,有一点点重。 岁年。岁年。 玄微观水镜不语,以天崩地裂的雪来压住心头对这名字的悸动,他想:岁年,你是否会选择向骨瘴的力量求助? 水镜清晰的画面中,浑身金羽的凤君像是雏鸟新飞,拍动翅膀滑出一段距离,扑向真正的冻顶天珠。 而在他身后,硕大的雪块山石自高处崩下—— 那一刹对水镜外的人而言实在很快,但对琦羽而言就太慢了。 他听到后方足以吞噬他性命的雪崩,如敲捶鼓点靠近的泯灭,他将天珠紧紧 9. 第九章 [] “假的?”岁年掀开被子下了榻,被冷气激得胸口刺痛,狠咳了几声。 玉融上前来给他拍背,道:“取回来的应当不是假珠。” 言下之意便是现今成了假的。 岁年简直弄不清他们这披银殿是有怎样的秩序了,东西竟能在这里被掉包。 据玉融描述,冻顶天珠归倚妆所有,桃花木灵体不稳,对常年用来温养的月樨玉的依仗越来越重,用量渐大,难以维系,如今换成冻顶天珠,不仅能持久养灵,且会有百倍效果。 天珠在倚妆不化灵时就挂在他本体梢头,若他化灵,便会装在袋中随身携带。 岁年听到中途猜到结果,“倚妆出来走动,珠子出问题了?” “是,天珠沾水成冰,倚妆在池边与仙童阿霖戏耍,发现的异样。”玉融从衣架上给岁年取来外袍,眉头紧锁。 岁年听了半晌,不知与自己何干。 诸如天珠这等天地造物,会有助人绝处逢生的灵力,当日他在雪山与凤君听见的灵台鸣声便是天珠的相助。 这做不了假,他把珠子原封带回,眼下出了问题也赖不到他这里。 “师尊已闭关了半月有余,如今还未出关,出了这档子状况,按我来办,先把珠子找回来才是要务,倚妆素来丢三落四,兴许是他弄丢了再耍滑,也不是头一回。” 玉融主事披银殿也有段日子,自有行事方法,但而今他思来想去,对岁年道:“我说给你听,你别急。” 白虎三言两语交代了关键,仙童阿霖是太子机锦送给师尊服侍的人手,自上回他受罚后,便吵着闹着要回去。 阿霖和太子是自幼的玩伴,故而今日机锦殿下来了这里,又撞上天珠被换伪,大怒披银殿内失了规矩,将在殿中的仙侍都叫了去审问。 他在岁年慢慢睁大的眼里苦涩道:“兰阁的那对姊妹,这几日也过来了,也在其中,他们是唯二外来的仙侍,已动了刑。” * 岁年赶到时,后山小瀑布边跪了五六个仙侍,更多的月灵则伏在后方,放眼望去白皑皑的一片。 浮廊下,立了位云水蓝锦衣的太子,台阶下跪的则是蓝衣仙童阿霖。 这片清清淡淡的风景内,刺目扎眼的便是兰佩与七棠,不仅仅是因她们鬓发间的红海棠花,更是因浮肿的脸颊,与领口脖颈间泛紫的烫痕。 九天不见血,术法上熬人的法子却不胜枚举。 太子机锦的广袖顺木台阶滑下,端的是无双贵气,他见岁年跑来,浅笑道:“是你啊。玉融,把他叫过来做什么,这位取珠的小公子不是在养伤么,送他回去吧。” 玉融合袖不语,岁年眼风扫过浮廊,对机锦学了个九天的问礼才道:“兰阁的二位姊妹是来看我,她们为何要盗换天珠?” 话里话外是要机锦给个动刑的证据,太子机锦却不顺话而下,反道:“兰阁低等仙侍为九品,披银殿的阿霖是三品,九天的规矩向来是高阶定论,既领了罚,他们自有定论,孤不过问。” 他对岁年似乎很是客气,转而对仙童道:“阿霖,你为何罚她们?” “回太子殿下,发现天珠遗失时,瀑边不过三只月灵,一位披银殿仙侍,以及这两位兰阁仙侍,阿霖自是要挨个盘问一二,但她们言语间多有顶撞,不得已才略施惩戒。” 阶下七棠猛地抬头,怒目向仙童,但双唇紧闭,竟是被下了闭口诀。 岁年暗中想解开却不得行,他见机锦浑然不在意,硬巴巴道:“那天珠的下落可问了出来?与她们无关我便带她们走了。” 仙童眉头一跳,心想这妖真是无法无天,但看太子脸色仍霁,不得已耐下性子对岁年道:“还没有问出来,但玄微仙尊闭关,我们仙侍就该安分守己,若都在天界各处逛来逛去,成何体统。” “所以你审了半天就这结果?”岁年反驳道:“规矩体统,定了你我皆是一视同仁,她们是玄微放进来的人,怎么就成逛来逛去?” 他目光怒向阿霖,道:“那逛来逛去、玩忽职守的还有谁?原来规矩是定给老实人的。” “岁年仙君这话谈何说起!”阿霖摇头道:“我们皆侍奉仙尊,你对我有诸多不满,我们私下谈开,阿霖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非要在这时候处处针对?” “哈!处处针对,分明是你——” “好了好了。”太子机锦打住他们,微微抬了抬下巴,朝向的正是伏拜月灵们的方向,“口舌之争让人看了笑话。” 话说间,抬手指向月灵,一阵熏风过,所有月灵化成了点点白光,花苑内银白的萤火飘散,如梨花纷坠。 岁年瞬间噤声。 机锦看向岁年愈发难看的脸色,温和道:“你为她们担保,孤自不会为难,但这涉及兰阁与披银殿,玄微仙尊与龙君皆出不了面,孤既遇上了,便不能袖手旁观。” 温文儒雅的太子斟酌后道:“这样吧,玉融,你去问问玄微仙尊,让孤借他的‘子夜鉴’一用,这法器能探世间至净至宝,过了子夜鉴的照下,真相也就大白了。” 子夜鉴。 玉融心下一跳。 他记得知道师尊叮嘱过,子夜鉴不要让岁年见到。 隐隐约约间,玉融像是突然抓住什么蛛丝马迹,难以串联,始终摸不到源头。 反观岁年眸色更冷,却故意眨了眨眼道:“子夜鉴啊,我听过这个,玄微还特意让我不要打这东西的主意。我的情况太子殿下想必清楚,君请启神器无妨,若是神器失控,或是转头也不见了,就该先审我了么?” 玉融眼皮也跳,这下想明白了半截,但没想到岁年反应这么快且直接说了出来。 机锦的笑意挂在脸上一般,道:“怎会。这样吧,孤亲自去和仙尊请出子夜鉴,不经他人手,定是不出差池。” 太子走出浮廊,玉融几度扭头也不得不侍奉跟上。 瀑布边便剩下了几人,岁年蹲下来搀住已经快痛歪到地上去的七棠,抬眼与兰佩水汽氤氲的双眸对上。 七棠疼的直用嘴巴抽气,那厢阿霖已站起身道:“别在这里装可怜,你们若不是兰阁的仙侍,现在已经在琉璃刑台了,你——唔!” “——真言。”岁年单指点向阿霖,指尖光芒闪烁,对阿霖问道:“倚妆呢,他是否能确定天珠不见的时辰?” 真言术下阿霖面孔扭曲,未料到岁年会当机立断对自己出手,嘴却不受控制地张开道:“他知你要来,怕散灵回深庭去了,我没见过真天珠,他取出来的便是假货。” “你为何打她们?” “我不喜你。” “因我告你书阁睡觉?” “不全是。” 阿霖僵硬道:“因你给月灵起名阿凛。” 话到此已撕破脸皮,他也不顾其他,只顺自己的心往下说:“那种低等的月灵,朝生暮死,如何配得上与我同名?” 这个理由太可笑了,岁年根本无法理解,这荒唐的话却与阿霖面露的厌弃相衬,仿佛提及的是衣袖上的虫蚁。 岁年只觉怒火中烧,他强压着怒意正欲再问,阿霖抢白道:“岁年,你来历不小,但你的人未必干净,我断定天珠就在这里的仙侍之中,我们打一个赌吧,子夜鉴能不能发现天珠藏匿所在。” “你这么自信,我为何要和你赌?”岁年冷笑:“万一你把天珠往她们身上一塞,到头来谁也讲不清,我平白吃个哑巴亏,这怎么算?” 这猫妖不是平时脾气很大吗,怎么这档子就这么沉得住气!阿霖咬牙切齿道:“好,我们这样,你为她们担保,只要珠子在她们这里找到,你受什么罚,我陪你受,权当我看守不严!” 这人是有什么大病——! 岁年刚想说拒绝,浮廊尽头机锦去而复返,声音传来道:“好啊,你们在这开赌局,孤允你们赌。” 目光在两人间游走,“你们两个气性太大,是该靠这个长个教训。”又看向兰佩她们,“兰阁的两位,岁年给你们作保,你们可不要辜负他啊。” 谈笑间,再对不远处的披银正殿道:“不知玄微君可否给这赌约做个见证?” 一阵风自内殿刮来,夹杂星星点点银光与桃花,似是应答。 岁年在这碎光中怔忪了一刻,不再分辩,狠狠扭开了头。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玉融眉头微锁,师尊对子夜鉴的借出应允的太过轻易了,好像根本忘了之前交代的子夜鉴要远离岁年的话。 子夜鉴的本体是面檀色古镜,古朴大方,镜顶嵌有一枚殷红的玉,传说乃是上古神明的眼珠。 < 10. 第十章 [] 玄微仙尊发话,机锦颔首示意负责月樨玉的白虎过来。 玉融虽半天摸不着头脑,但颇为后悔将岁年叫来深庭。 原是因自己担任披银殿掌事,此情此景下,任何言语皆会被解读成他意,容易适得其反。 可岁年不同,明眼都能看出他不过挂名在这里,地位与仙侍有别,白虎以为他出面会有所不同。 踌躇半晌,玉融在太子玩味的目光下从袖兜里取出了一盒月樨玉。 这是他上回被罚采来的玉石,生长在九天上品的金木樨间,唯有在夜里才会现形,有稳固神魂、净化邪祟的作用。 近百枚水色含金的玉石挤在匣内,玉融采了许久,方寸中仍残余淡淡的桂香。 机锦纤长的指托了匣子,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让阿霖拾起了地上的天珠,放于众玉石的顶上,他一扬手,将其内所有的玉石掷过水瀑。 叮叮咚咚的穿水坠地声不绝于耳。 水瀑后有石群,月樨玉却还是大多坠入水中,少有的几颗掉于石面,正在慢慢地融化。 岁年眼底的紫红缓缓褪去,他固执地盯着披银殿内的方向,紧紧抿住唇。 阿霖“扑通”摔到了瀑下,是被机锦拂袖打了下去。 太子温和地对岁年道:“小猫,请吧。” 白虎将扑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七棠扶起来治伤,他不怎么认识这个兰阁仙侍,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总是要找点事来干,不然这个气氛太古怪了,能逼疯人。 族里的长辈说玉融木头脑袋,他想不明白的弯弯绕绕太多,负责披银殿这段时间,按部就班地干活,按部就班地被罚,他没什么怨言,旁人说他配不上当玄微仙尊的弟子,他也无话可说。 可如今玉融发觉自己在生气。 灵力流过七棠经脉,连不通医术的白虎也能笃定,这顿火鞭后,这兰阁小仙侍的百年修为算是毁于一旦。 她和兰佩有勾结吗,玉融猜不到。 就像他猜不到兰佩的动机,以及这几幕编排的用意。 是了,这很像搭台子。玉融回忆起曾去人界见过咿咿呀呀的折子戏,他像是在看一出根本看不懂的演出,前后有关,却始终不解其意。 但他分明清晰地听见了,冥冥之中什么环扣被拨动的声音。 那与岁年纵身入潭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他看到这飞升的小妖怪游过水瀑,浑身湿透,将抢救到的玉石扔上岸。 小妖的眼睛完全红了,也许是水太冷的缘故,毕竟机锦方才将雪域的冻顶天珠也扔了进去。 天珠沾水成冰,但兴许是开裂有损,并没有完全把潭面冻住。 阿霖有些吃不消,不消片刻就趴在岸边打颤。 好在机锦没有真的封闭他们的目力,这位太子殿下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阿霖细细地喘气,肺腑间像是灌入冰渣,眼睛看不大分明了,而岁年也在他不远处破水而出。 仙童幸灾乐祸地想,猫妖的寒伤还没好呢,他眨去眼睫上的水珠后,看清了对方冰白的侧脸。 一滴水自猫妖眼下滑落,转瞬即逝,恍如幻觉,很快消失在了冰凉的潭水中。 阿霖有一瞬的讶然。 这猫妖在披银殿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竟也会露出这般神色啊。 他突然很不服气——自己在太子手下没少受其折磨,跳个冰潭又算得了什么,想要享受权力就要付出代价,这猫妖什么也没做,为何这般难过? 比较起阿霖,岁年起初并不觉得太冷,他体内雪域的寒气未散,跳到这水潭里时甚至有一刹恍然。 这自银河夜间冲下来的潭水居然还算温热,难道星辰也是温暖的么,但手脚的迟滞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他只是身体温度太低,觉不出更深的冷意。 兰佩的血被清澈的潭水洗去,形神俱灭的仙侍就像是从未来过,只留下模棱两可的供词和意味深长的托付。 岁年自水瀑后的石上捡起一枚枚月樨玉,水至清则无鱼,玄微的水潭没有半点风情。 明明以前会在池塘里养各种五彩斑斓鱼,乌云盖雪随时都可以去捞去抓。 以前,岁年那么讨厌水。 水瀑将头顶的天空层层冲化。 太吵了、太吵了—— 岁年忽然很想回云盖宗,回纪沉关给他搭的那个安安静静的窝。 而这里有什么呢,只有一个忘却前尘的玄微。 岁年重新成为玄微的猫主子的计划,已全都被打破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问过族里的老猫,什么是爱。 玄猫老前辈说,我们最高的爱便是信任。 玄微不爱自己,他知道。 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和信任。 但哪怕是对猫咪的喜欢,也一点点都没有吗? 真讨厌啊,岁年想着,自己讨厌水,讨厌变成自怨自艾的猫咪,是最没有出息的模样。可他不认为是玄微策划了兰佩的死,他不会是那样的人,而只是变成了不认识自己的纪沉关。 ……纪沉关就是个混蛋王|八蛋。 他怎么可以出门打个猎就每再回来,如今竟还把自己忘了个干净。 这么长时间,甚至连见都不想见自己一面。 他不摸我的脑袋,他说我骨瘴未清,疑我是骨瘴的同谋,藏着恶毒的擘画,他—— 岁年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真的真的要把我抛弃吗? 飞溅的水花刺入眼底,眼睛像是被剜了数刀,手里的月樨玉掉回了石上。 那刁钻的仙童自他身边游过,见状用手一把握住,但停了刹那,还是把它们都松开了。 岁年沉下去,接连在呛水,他一点也救不动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些石头,只是觉得要找一点事情做,不然便会非常伤心。 他不想离开水,如果放在从前,岁年得知有一日自己会宁愿这样泡水也不上岸,他本喵都恐怕会百思不得其解。 子夜鉴在水瀑上空发光,催化他身体里的骨瘴。 离开水,他就很想杀人。 用爪子掏出他们的肠子,喝他们的血,挖出他们的眼珠——眼珠会比天珠玉石要圆么? 岁年放空神思,血腥的念头在脑海里冲撞……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豢养玄微,我要把他关在笼子里,脱光衣服,拴上链子,只能吃我打猎来的食物。 他猛地惊觉,这念头太过可怖,分明作为猫咪,他最明白被关在笼子里是多么不好受。 也许九天的忌惮不是全无道理。 乌云盖雪理解了玄微的用意,他不怪他猜忌,可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蛮不讲理,虽然有时候纪沉关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但这样重要的安排,好好来与自己讲,他不会反对。 何必要借用这荒唐的赌约来做惩罚,好像他犯了大错。 岁年隔了水面,望向光怪陆离的天色,他放弃了洇水,反正也淹不死,岁年无所谓地想,他现在只觉得累,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成串的水泡从口鼻溢出,不知多久后,岁年晕晕乎乎地睁开眼,居然又做了个梦,梦里纪沉关正低头看他,再抬手盖住他的眼睛。 * 深庭血色在新生月灵的清洗下了无痕迹,又是一个静谧的夜晚。 仙童阿霖早在岁年之前冻晕了过去,被送回太子的寝宫,才转醒不久便被请去书房。他推开门战战兢兢跪在冰凉的瓷砖上,压不住身体的战栗。 明明是太子幼年的玩伴,机锦风度翩翩,他仍是保持着童子的形象,机锦不允许他以成年体态出现。 阿霖伏拜下去:“殿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呢。”机锦正在青玉长桌后挥毫,笔走龙蛇间,透出规训极佳的风度,“兰佩那丫头实是精明,拼死捏碎了天珠,既保住了她妹妹,也保住了龙君,这样一个烈性的仙侍,死了倒有点可惜。” 阿霖大气不敢出,太子机锦叹道:“当年你娘亲亦是如此烈性的女子,孤生而失母,九天又因是否册封新天后闹得沸沸扬扬,你母亲为孤出谋划策,告诉孤心狠方能成事,她也是孤的老师啊。” “母亲失踪前都在挂念太子殿下您。”阿霖听他口气不像是要发作,赶紧顺坡往下走,“阿霖无用,玄微君不常回披银殿,那猫妖看似咋咋呼呼,大事上却不易被激,要想为殿下所用,恐难成事。” 太子机锦颔首,自顾自沾墨道:“不过这回也不算白费功夫,那猫咪居然压住了骨瘴,也是个硬骨头,你去把派去暗中招揽他的人都撤……啊不必了,孤险些忘了,方才孤见的几位里便有这几个。剩下的孤自有安排,你也不必回去了。” “……是。” “玄微君那边,他为猫妖破关而出的消息再往外头散一散,尊上辛苦操劳这么多年,也该去和他的旧情去叙叙了。” “奴这就去办。” 太子手腕微动,一气呵成写成一幅,却摇头道:“唉!太争强好胜,孤也顾不得往日情分。” “……阿霖明白。”一语双关,阿霖吸入的凉气像是在挖他的喉咙,再度伏身道:“殿下助阿霖寻母,此大恩大德阿霖永世不忘,必定至死效忠。” 机锦的声音不辨喜怒,对他道:“你下去吧。” 仙童刚出书房门便腿软得要往地上坐,他裹紧外袍,咬牙暗恨这太子还是这样反复无常。今日他分明是气急,偏偏要摆出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知在自己前头有多少倒霉鬼成了他宣泄怒火的玩意儿。 阿霖心中暗自幸亏母亲于太子有恩,自己能在他手下暂保性命。念及此不经心下酸楚, 11. 第十一章 [] 烛火的光亮将雪白的墙壁涂上了瑰丽的胭红,鲛纱白帐在月夜下微微晃动,搅乱了薄薄的月色。 火焰跳动在小妖瞳心,复映入玄微眼中,交换了彼此的面目和眸色。 玄微决定宽容小妖的放肆。 他笃定小妖心有执念,这对漂亮的眼睛里浸透了凡俗的七情六欲。 这样的生灵总是很固执,也很擅忍。 “……” 玄微低眸听着岁年的胡言乱语,手仍没被松开,他用巧劲抽回,无奈地前倾上身,打算给小妖一点清醒的时间,让对方得以看清自己的脸,认明白自己是谁。 “你为何不上来睡?”结果岁年还是稀里糊涂,睁着眼含混地问他。 说着,整个人还往床榻内侧挪了挪。 乌云盖雪太过虚弱,即使是这样的移动也会招致头晕,他难受到拧住眉头,又再瞪眼恶狠狠盯着玄微。 ……很是喜怒无常。 玄微心中暗道,但他自不会因百岁小妖的胡话动气,只是不大认可这种性情。 这样的性子太小孩子气了,在大事上很容易出乱子。 若是如桃花木倚妆般习惯被庇护,玄微会适时给予关怀,这是他们作为神灵的使命,可假如将责任交到眼前这样的妖物身上,难免会节外生枝。 “为何不说话?”岁年等他半晌,赌气般道:“你都不抱我睡觉。” “你要的是这个?”玄微淡淡道:“你想好了?” “不然呢?” 得到肯定答复后,玄微愈发想要摇头。 小妖怪实在不大坦诚,他如果能大方地表达出对九天的欲望和执念,诸多事都会好办许多。 “好。” 玄微果真上榻,合衣躺下。 他的身体压在被外,刚刚躺好,小东西竟从身后猛地踢了他一脚。 小妖腿上没有力气,自然未能成功,却是真心实意想要蹬玄微到地下去。 玄微坐起身,袖角又被对方勾住。 他不清楚岁年的行事风格,觉得难以捉摸,没有依据,完全随性而为,索性问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你换一个答法。”岁年小声打了个喷嚏,灵力冲脉的作用已快过去,乌云盖雪手脚冰冷,侧过来蜷缩起身体,呼吸间都渗着凉气。 “别说好,你和谁都说‘好’。” “……” 真是脑子里想法很难琢磨透的小妖啊。 然而玄微仙尊的耐心不错,他是乐意让眼前的妖仙说出诉求的,只因有诉求,才有得了之后的谈判。 玄微仙尊经历过九天欲念横流的时期,见过太多的爱恨嗔痴,即使岁年所求是自己的情爱,那若能帮助他稳定骨瘴,虽不能成真,陪他到死也是无妨。 这便是仙尊的特权,他可以让渡岁月,千百年光阴对玄微而言,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交换。 “应你。”玄微改了个说法,重新往上卧。 而这次岁年没再推他,反而是拱了脑袋过来。 妖仙的身子隔着厚被贴向他,像是只软乎乎的猫咪春卷。 好不容易睡定了,乌云盖雪往他脖子里哈气,用尖牙磕了下他的耳垂。 玄微恍然大悟,原来岁年的执念之一,还真是这个。 那么就并不难办。玄微侧身面朝岁年,道:“你喜欢糖葫芦吗?” “……啊?”岁年有点无语,玄微脑子摔坏了吗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答道:“不喜欢。” 玄微开始回忆当年九天乱象时,他经手的那些情情爱爱的案子。 凡界的糖葫芦是升华感情的万能好物,多少九天神魔被几串红果弄得五迷三道,爱得死去活来。 真不知是骨瘴太强,还是陷入情爱的痴人太愚,明明吃过的仙肴美膳不计其数,活了千万年,却轻信了这种的东西代表了喜爱。 小妖的抵抗力不错,玄微想,就是不知从何着手了。 岁年见他神思不在此,拍了巴掌到他脸上。 这是大不敬,玄微微微皱眉,但面上凉丝丝的寒气还是令他作罢了责备。他隐约感觉到乌云盖雪在厚被里也细细地打抖,便暂且放下询问,道:“本君再为你过一次经脉。” “不要。”“你不冷?”“冷。” “那听话一点。” “不要。 “……” 玄微更加笃定了这小妖的任性。 小妖飞升前,他从太子机锦处知晓了自己历劫时与其有缘,但前尘往事已化在洗尘池中,他便不会是小妖要找的那个人。 九天所有神明都清楚这点,唯独小妖想不透彻。 而一旦明白了岁年的执念,真的假的都好,玄微不在乎,他松了口气,对岁年道:“不治,你的身体坚持不住。” 从火伤到寒伤,乌云盖雪才上九天多久便已是伤痛缠身,躺了好几回,凡间传说里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他是一天也没过上。 说到底还是自己默许了机锦的试探,玄微回想起九天最初的决议是暗中将镇兽封印,以另一种方式压制骨瘴的突破,当然,其中也不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声音。 机锦主张把小妖炼成镇器,是谋求持续利用的策略。 这点玄微没有答应,认为要问过小妖的意思再做决定。 答案显而易见,这黑背白腹的小猫妖并不想死,约莫也对身后留名仙录没有兴趣。 机锦查他的百年经历,告知玄微小妖身边的熟人几乎死绝,也就不存在亲朋上的一荣俱荣。 这样茕茕孑立的生灵,恰恰很容易失控。 骨瘴这东西,最棘手的地方不是其本体的力量多大,在它萌生灵识前,说破天了不过是一股瘴气。但它最厉害之处,便是具有蛊惑心智的本领,催化人心深处的晦暗,在凡界挑起人族各国的兵戈战火,激发妖类嗜血好杀的本性。 一旦九天仙神沾染,长年清修的他们将会深陷妄念,视天律形同虚设。 玄微查不明确这东西是何时出现,但当年天君手砸诛仙台,杜绝各种上神凡人挚爱等等跳去凡间的情景,他仍记忆犹新。 后来三界联合涤灭骨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最终寻找到唤作“镇”的法术,用以将骨瘴封存。 每种“镇”的挑选都要谨而慎之,最优的是法器,其次是仙神、再次是灵,最次是妖魔人鬼。 玄微自己也当过天界的“镇”,却没有被骨瘴寄体,不像岁年可以控制骨瘴,可玄微比任何人都清楚当镇的个中滋味,因此也更为怜悯岁年。 这只小妖的功绩实则非常丰厚,他是人间百余年合格的“镇”,却不能保证永远合格。 除非他像所有的人界“镇”一样,在退出这个身份的时刻,也退出生命。 所以岁年是不同的。 玄微注视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此妖是个例外,他在诛灭“镇”的雷劫中飞升了上来。 机锦在天雷聚云前竟为此开设赌盘,完全不相信这样的结果,出于大局,决意要考验这只小妖的定力,由龙君到雪域再到子夜鉴,太子一次比一次要兴致高昂。 九天太子的品行如何,玄微暂且不论,当务之急是帮岁年治疗寒伤。 乌云盖雪撒娇躲避,玄微打算不同他废话,决心立刻动手。 “不要!” 岁年拒不配合,玄微心道:他好容易发脾气。 但似乎又不会真的感到厌恶,甚至觉得小猫咪气鼓鼓的样子也还算可爱,不知刺挠他的毛会不会令他更加火大。 ……为何本君会有这个想法?玄微心中纳罕。 很快他给出解释道,当年自己给凤君等神兽胎的仙君讲经说文时,身边总是有各 12. 第十二章 [] 岁年想过化为原身逃离这半夜盗猫的仙君,但凭对方手臂力量,他就预估出这方法的不切实际。 强行动手的话,大约是会被包成货真价实的乌云盖雪馅儿的卷饼。 这样连人带寝具一同揣走的行为实在闻所未闻,岁年眨巴眨巴眼,在对方额间耀武扬威的金蓝龙纹下默默,半晌才道:“您是砚辞君吧?” 话音刚落便被龙君单手弹了脑门,“太讲究了,怎不唤爹爹?” “……” “生气了?” “……”哪敢哪敢。 “不生气哈,给崽崽呼呼。” 砚辞低头轻轻在方才自己弹脑瓜崩的地方吹气,岁年则在被筒里忍不住抖,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用武力挣脱。 毕竟龙君这副样子,一看就是犯了病。 纪沉关以往教过他,遇上这种有显著症状的癔症病患,首要举措便是不刺激对方。 骨瘴本就有迷人心智的作用,相传龙君自重伤后脑子就不大清醒,如今一见岂止是不清醒,简直有点呆呆傻傻。 岁年眼风不断瞟向披银殿的方向。 这玄微的察觉力是不是太差了些,为何还没发现自己被偷了家呢。 * 而在披银殿庭院深处,桃花如雪飞落,高大的花树半边华冠却仅余下稀稀拉拉的花,枯枝伸向高挂在天的圆月。 倚妆魂体惨白,依靠在本体下,玄微正用神力助其稳固。 他倒不是没发觉岁年失踪,龙息散后,也看见了半点没有想要掩盖身份的砚辞君。 龙息是世上最强大的隐匿之气,龙君这次下了血本,能瞒过修为相当的玄微君,吐出的恐是丹息。 玄微原是要立即追去,可披银殿内忽起灵风,夹杂了碧桃花的淡香。 倚妆旧症复发,状况不好,玄微及时过来治疗,才没令其陷入生死危机。 岁年虽身负骨瘴,如今那样虚弱的体质,在九天暂且闹不出什么大乱,况且带走他的是龙君砚辞,按对方那酷喜毛球的个性,大约也不会真的为难岁年。 左右不过是龙君苏醒后,听那聒噪的琦羽讲了冻顶天珠的来龙去脉,再加之玉融去送了兰阁的仙侍,一来二去也能拼凑出个完整的事态。 岁年毕竟是为了保兰阁的人受的伤,龙君来问个清楚也无甚不可。 这位龙君的行事风格自糊涂后就异常不可理喻,玄微念及其赫赫战功和从前品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与他如何。 岁年那边无性命危险,玄微便决定先救倚妆,稍后再去龙君殿询问究竟。 半透明的倚妆慢慢睁开眼,嫣粉的眼珠聚焦出玄微的倒影,他孱弱地笑道:“又劳烦仙尊救我。” 他缓缓地坐端正身体,倚妆九天的礼节学的很不错,偶尔的撒娇也在分寸之内,玄微道:“无妨。” “仙尊,年年怎样了,他好些了吗?” “好多了。”玄微道。 “这样便好。”倚妆放大了笑容,欣慰道:“他在人界时鲜少生病受伤,如今上了九天倒和我这病秧子一般。尊上是没见他在人界不舒服后的脾气,实在是可爱得紧。” “是么。”玄微心道那猫咪果然是招人喜爱,飞禽走兽之外连花木都要夸上一声,出口却是道:“你们在人界很熟?” 倚妆语调微扬,轻快地像是在强调那段岁月如何愉悦,他道:“尊上莫不是忘了,年年来九天的第一日我便说过,我们仨在人界关系极好,仙尊不信的话,且看我证明。” 胭脂色光华在倚妆指尖亮起,他低声对自己下术,道:“真言。” 这真言术的手法倒是和那猫咪一模一样,玄微不动声色听倚妆在真言术法的力量下道:“这是纪哥哥,也就是凡间的尊上教给年年的术法,他又再教给了我。” 玄微开门见山道:“他在凡间,很喜欢那凡人?” 倚妆微怔,约是没料到仙尊会如此直白,真言在他指尖闪烁微光。 他定了定神,顺着玄微的称呼道:“那凡人对年年无所不应,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连我也不由瞠目,他们相识的日子比结识我长,自然有更亲密的相处方式,凡人待年年之心放眼云盖宗无人不知,但——” 他小心地觑了眼玄微的脸色,似是在斟酌语句,“但年年待凡人之心,我等无法估量,大抵他们这个种族示喜的方式不同,对凡人的您的态度忽冷忽热,全凭个人喜好来,我曾提醒过他,这样会将亲近之人推远,他的原话是‘管他远不远’。” “年年是非常独立的妖,有我们草木妖灵所没有的自由,我真羡慕他。” 倚妆的声音在落英下轻柔无比,“可他越是给自己自由,越是冷淡了身边真心对他好的人,若不是了解他性情如此,还真是容易误解,譬如……” 倚妆原想举岁年上九天后,根本不勤快找纪沉关的例子。 他心知眼前的玄微仙尊经过九天滥情的混乱,那时为了一个心上人,凡界来的小人物们不是死乞白赖粘在神仙身边,便是想尽办法制造各种偶遇。 若是真想粘上去,办法总比困难多,虽最后大多以跳诛仙台为结,可那么热情的爱恋想必也冲击了这位冷心冷情的仙尊。 “可以了。”玄微打断他,道:“那你认为他为何要来九天?” 这是个提问,倚妆的真言术对玄微开放,他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 倚妆平静道:“我认为,年年放不下他的所有物,他曾经完全拥有纪沉关,所以放不下。” 言下之意,即使成了妖,有些兽类的本性也无法改变,譬如独占和霸道。 他们未必多喜欢这样东西,但一旦是自己的了就不想放手,所以到底是爱还是占据之心在作祟,倚妆没有点破。 “当然,这皆是倚妆的看法,在做朋友上年年非常义气。”倚妆的灵体完全凝实,他对玄微欠身致谢,解开了真言。 “多谢尊上,今日之言还请尊上不要告诉年年,他若是知道了多半要和我闹脾气,我的树体可招架不住。” 话到此又显出与岁年分外亲近的笑来。 玄微道:“你休息吧。” “是。”倚妆的灵体退入桃花树。 灼灼碧桃花在夜幕下光华流转,是早已区别于人间桃木的绚烂。 恍如人世宫廷中,用红玉雕镂出的桃花塑的贡品,假木之中往往点缀真实的春花,半真之物最是动人。 * 龙君没把岁年带回兰阁,而是去了自己的沧海宫,所过处门扉自开,水宫中竟 13. 第十三章 《孤寡仙尊家的猫猫不见了》全本免费阅读 小乌小乌,岁年虽不叫这个名字,但因本体被人族根据外形毛色,定名为乌云盖雪,在遇上纪沉关前,不少同类也跟着叫过他小乌或小黑。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重名么? 岁年被龙君抱了个严严实实,脑子里急急地转。有兰佩的所谓巧合在先,他对九天提防甚深,思考再三,还是不得不打断龙君的悲伤。 他拍拍环住自己的手臂,拉开段距离,抬头对龙君道:“砚辞君,你的孩子是条黑龙吗?” 话罢倏然变回了原身。 高大的砚辞怀中骤空,他低下头,座椅上哪里还有清秀少年的影子,仅是多了只黑背白腹白爪的猫。 岁年跳出厚厚的毛披风,四足踩上椅面时便在慢慢向后退,随时准备顶住受不了刺激的龙君的威压。 好在他闻得出砚辞的骨瘴控制得不错,真发狂了想必也不会有上回那般无所顾忌。 “啊……”砚辞低下头眨了眨眼,眼眶发红,却已能收住情绪,他在岁年蓄势待发的紧绷里道:“崽崽,你好小只啊。” 岁年听得打跌,旋即“嘭”的一声,龙君的人身在炸出的烟雾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的青龙卧于大殿。 青龙指爪避开了器具灯台,还是几乎占满殿内的全部青砖,龙身弯曲伏供,就这还是收敛了的形态,他的原身足可有百里。 青龙低下那巨大的脑袋,岁年整个也才只有他鼻孔大,被呼出的白气吹了个跟头。 震天动地的笑声自上方传来,龙君用胡须挽住滚成团的猫咪,龙首轻轻贴住他,明明是覆满鳞片冰冷的样子,靠近竟完全不凉。 那口气息吹去了岁年身上发作的寒症,岁年在龙君的原形对比下,就是只丁点大的毛团子,龙君拱拱他道:“好小好可爱啊,我的崽崽。” 合着是半点没听进去! 琉璃般的龙目中,映出乌云盖雪的身影,能用这样的高度与龙君对视,实在少有人能做到。 这条青龙在他以为的失而复得的孩子面前,欢喜得不成样子,岁年尴尬道:“砚辞君,变回来吧。” 又是“嘭”一声,龙君重新端正地坐在了岁年身侧的椅子上,他拍拍自己的腿道:“崽崽,到爹这里来,给爹看看。” 听闻龙生万物,莫不是这条雄龙生出来的蛋,能孵出来的生灵物种也是随机,乌云盖雪一头雾水,所以他对自己是猫咪根本不惊讶? 岁年虽同情龙君的遭遇,但两人素不相识,也没到可以和他这么亲近的地步,道:“一会儿让我回去好吗?” 砚辞眼底的光芒在瞬息间暗淡下去,他失落又担忧:“这么快就要回去么,再多陪陪爹爹好不好,你喜欢什么,爹爹下次给你买好。” 他近乎哀求,“爹去请天君给崽崽换个职务行吗,你太小啦,应该再多读点书,或者去其他更能锻炼心性的地方,披银殿的玄微对你不好。” 砚辞后怕道:“我听小羽和七棠说了,他伙同机锦欺负你,你怎么可以去雪域那样的地方,万一、万一……” 龙君连说都不敢详说下去,他气息颤动,如果崽崽真的在离他这么近的时候殒命,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下岁年倒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砚辞目光一锐,依稀可见昔日九天神君统帅的威严,他突然沉声道:“出来!” 一只月白色的蝴蝶不知何时停在了沧海宫的窗棂上,闻言振翅飞起,像是在炫耀它的潜入也瞒过了沧海宫的水屏障。 蝴蝶蹁跹了半晌,才在半空化为了一封书信,岁年闻得出蝴蝶是形同月灵之物,这信来自披银殿。 “来,崽崽和爹一起读。”砚辞撕开了信封,岁年想了想,还是跳到桌台上探头过去。 这书信上横竖撇捺,尽是熟悉的笔迹,岁年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在九天,还是在云盖宗读纪沉关的来信。 他的字迹仍是死板到没有半点洒脱,端端正正排满纸张。 写得内容倒还算长,先是简单问候了龙君身体安好否,下回可以走正门拜访。 转笔的内容就是关于那只名叫岁年的猫妖,玄微或许没想到这样的私信龙君会和岁年一起看,笔墨挥洒间,措辞倒也直率。 ——猫妖岁年,身染骨瘴,为旧日人界骨瘴镇兽,不可不防。 ——若是龙君问询完,务必将他送回披银殿,严加看守。 好一个不可不防。 好一个严加看守! 岁年恨不得把眼前这张纸撕个粉碎。砚辞也沉下脸,将薄纸重重一掌拍在案头。 岁年惊跳往后,心道龙君是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有自己骨瘴的风险,真要拷问他了吗?可下一瞬岁年炸毛的背上,便抚上粗糙的手掌。 砚辞连顺毛都无法做到,他痛惜到手臂颤抖,只字未提骨瘴,他道:“小乌、啊,你现在叫岁年了,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他极快地平复下来,“小年,你不要回去了好不好,你再陪陪爹爹,我们不待这九天了,爹带你去人界走走,好不好?” 回披银殿去?哈!回个头! 岁年正在气头上,心里暗恨,好你个玄微,不装了是吧?方才那一副软化的样子他还真当是又可以回到从前的相处方式,原来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是吧! 他咬牙切齿狠狠在木椅上磨爪子,回过神猛地想起这是沧海宫,这把分外趁爪的椅子是龙君的所有物。 他茫然地猫猫抬头,被龙君大力摸了摸,对方道:“喜欢的话爹爹仓库里还有很多,留下来吧小年,干活也要养好了伤再干。” 在岁年的沉默中,龙君眼底露出痛惜的神色,看似粗枝大叶的神将有着格外的细心,他轻声道:“小年,你如果伤心,就到爹尾巴下哭一哭,爹给你盖着,没人见得着的。” 谁伤心了!岁年一头撞上龙君的手,把脸压得扁扁的不肯仰头。 龙君也不强抱他了,安静地一搭一搭给他梳毛。 沧海宫中的烛灯是仿人界的样式,蜡积够了便“啪”一声爆开灯花,纷纷跌碎,听来却如抛珠滚玉。 * 岁年便在沧海宫住下了,他不时暗示龙君自己并非他的亲儿子,但龙君全当耳旁风,沉浸于给猫咪儿子买买买的快乐中。 故而当两只凤凰再度踏入这里,险些要被那过于软乎的地垫给绊倒。 沧海宫不像披银殿那样对岁年有百般禁制,他大可自由出入,有回趁龙君休息,他偷偷跑去凤凰那边与他们商量对策。 三只飞禽走兽讨论了一个通宵,最后是最能拿主意的珠鸣拍板,让岁年先就这样扮龙君的崽崽。 她认为先等龙爷爷把骨瘴的旧伤和战时留下的沉疴养好,身体好了神智也没准就清醒过来。 珠鸣说几百年前龙爷爷便有消极放弃的念头,自认是个老头子,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有一日没一日熬日子也实无趣,便不怎么对治病上心了。 而今他错认岁年虽是个乌龙,但好歹让龙君对生活有了希望,不至于那样消沉待死。 岁年听罢觉得有理,可他想不通为何龙君会固执认为自己就是他的亲子,还有那个“小乌”,怎么想怎么太巧。 凤君则认为这就是个巧合,因为当年龙君那颗孵不出来的蛋就是黑白双色,黑占大块白盖下端。 小乌是龙 14. 第十四章 《孤寡仙尊家的猫猫不见了》全本免费阅读 岁年在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返回凡界。 春末时节的晨风尚有凉意,龙君降临在一处山坡上,化回人形。 不远处云盖宗的宗门与其后壮观的浮山一览无余,岁年望了许久,砚辞走近来与他并肩道:“那是崽崽的宗门吗,可要回去看看?” 山坡上长满了青草,风吹过时,会传来“沙沙”的声响。 岁年摇摇头说:“不用了。” 云盖宗门内前立有开山宗主和副宗主的石像,副宗主英姿飒爽,手握宝剑,宗主高大的石像肩膀上则立了只猫,嵌的眼珠是千金难求的宝石。 岁年曾恨恨这石头像将自己雕的太丑,见人便要吐槽,后来宗门里死的死伤的伤,相熟的人越来越少,也就无心再去提起。 新的面孔在山道上来来去去,岁年在成为镇兽前来过几遭,云盖宗的风景如故,但早已不是他的归处。 唯有那石像在风雨中伫立,仿佛千年万年也不会移变。 万物生长,周而复始,连这以往在骨瘴侵袭下寸草不生的山坡,如今也长出了离离芳草。岁年蹲下来揪了一把,半晌觉得自己真是矫情,遂拍拍手上的草屑,对龙君“就在这里为我护法可行?” 砚辞也知自己不宜长久靠近骨瘴发源,颔首答应下来。 在他身后,机关木人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檀色的眼仁有些渗人。 砚辞坦然解释道:“这个东西我每回来人界都要带上,是九天给配的玩意儿,盯我而今也盯着小年,通风报信的用处,出了岔子能及时传讯回去,我们就当它是木头块子吧。” 两个骨瘴风险在人界乱走,九天自然不会放心,不过能这样明目张胆往龙君身边放木人监视,大约也是认为龙砚辞痴呆到了一定程度。 眼下一举两得,岁年绕到木人后踢了它一脚,它又发出咔咔咔的怪声。 “也不搞个木鸢,这个多难看。”岁年呵呵冷笑,砚辞见他如此乐观,也无奈笑道:“可以变木鸢,但更加难看,像是只大胖鹅在天上飞。” 岁年想象了下那个场景忍俊不禁,砚辞对他道:“早去早回。” 龙君便不顾野外地上脏,振袍坐了下来。 岁年变成猫奔向骨瘴的发源,砚辞屈了条腿坐在高坡上,安安静静。 他的目光从视野尽头,乌云盖雪离开的方向移开,云盖宗的上空正有数只风筝高高飞着。 即使是修仙人,亦在春日里有不会舍弃的喜爱。 日头慢慢走入中天,再渐渐西沉。岁年以扛过雷劫的仙身去取结晶,顺利异常,在黄昏时折返,而砚辞仍等在原地。 夜露打湿了龙君的头发,又在等待中结霜,在他身后的机关木人也始终望着这个方向。 黄昏自四野罩下,笼在砚辞的面孔间,像是薄纱,鲜红的火烧云聚于天际,光棱穿过轻柔的纱,在龙君脸上凿刻下了很深的痕迹。 岁年用白爪巴拉巴拉他的袖袍,砚辞伸手摸摸他的背,笑得很怅然。 这几乎让岁年以为他已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了一切。 但龙君道:“年崽崽去了好久啊,爹爹好饿。” 岁年道:“那走吧,去吃饭!” 在以往岁年听过的仙人下凡的话本中,总是会把这段行走人间的经历写得精彩纷呈,不出点意外简直对不起来凡俗一趟。 可龙君似乎有什么气运加持,和他在一起行动皆非常顺利。 他们入住了云盖宗山下城镇的客栈。砚辞计划带岁年四处走走,看一看名山大川,拜访昔日好友,过些日子再回九天。 砚辞用客栈的被褥给岁年围出个窝来,他有丰富的照顾幼崽的经验,乌云盖雪吸收了结晶要维持本体一阵子,便跳上去试了试窝,还滚了几圈。 龙君热衷于入乡随俗,点了些炒菜上来,挨个尝尝,好吃的就给岁年夹。 入夜,砚辞躺在床榻上休息,他开了半扇窗,月光洒进来,像是朦朦胧胧的云雾。 机关木人不再吵闹,只是静静立在墙角。 “年崽崽。”砚辞忽然开口道:“你在九天是要找什么人吗?” 岁年喵喵两声,算是回答了龙君的话,砚辞再道:“那你也一定找了很久。” 窗后枝叶婆娑,万籁俱静,砚辞道:“想必,他对你而言,也是很好很值得的亲人。” 值或不值,这不是岁年经常思考的问题,而岁年听过不止一人骂纪沉关伪君子真小人,他到底是好是坏,只在岁年心中有个定论。 那个笨蛋。 岁年揣手在肚下,或许是离云盖宗太近,他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想要找个人聊聊往昔,道:“你要听吗?我讲给你听好了。” * 人界燕历三百三十年,乌云盖雪还是在云乡各处打猎,阴雨连绵的天气令它格外恹恹,每日只想找个干燥的地方打盹。 那给它上过供的孩子有阵子没见了,猫咪很快把对方忘了个干净。 乌云盖雪有丰富的打猎经验,但天公不作美,这样的鬼天气连耗子黄鼠狼都不出门,便只能去人的地盘摸鱼偷肉,或与其他猫狗打架抢食,每回搏斗体力消耗后,还要能及时找到藏身之所。 这很铤而走险,但这便是生存之道。 乌云盖雪实力很强,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它自诩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得过群猫,却打不过群人。 总有人以虐待他们这些生灵为乐。 “哈哈哈!终于给我逮到了!” “哎嘿还想跑!” “这眼睛宝石珠子似的,这回谁来玩?” “小东西,你点子背撞上来啦!” 河岸边的巷口,乌云盖雪被团团围住。 放在平时,这三四个小孩子他铁定能对付,纵然打不过还能跑,可好巧不巧,乌云盖雪方才结束场恶战,东西还没吃进肚子便被这几人一脚踢开老远。 他们这几个少年来势汹汹,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却都长了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乌云盖雪被按在地上,变得灰灰的肚腹被用力踩撵,它尖叫到破音,可暴风雨来前的天穹鸣雷阵阵,太轻易便压过它的呼救。 恍恍惚惚中,乌云盖雪听见了河流湍急的奔涌声。 它竭尽全力咬上拎着他的手。 “啊!小畜|生还敢咬老子?!” 对方吃痛,然而乌云盖雪失算了。 它没有被松开,而是被狠狠甩了出去。 乌云盖雪脱力,在落水的瞬间,竟同时听见了“扑通扑通”接二连三的坠河声—— 岸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乌云盖雪听见了,心里不由大骂。 人有人救,老子却要一命呜呼在此! 谁知又听到了破水声,转瞬间,一只冰冷羸弱的手将它托出了水面。 乌云盖雪在瞬息间认出了来人,竟是给它上供鲜鱼的病秧子。 而当它呛出水,缓过了神,便看到了那打它、戏虐它的少年哀求的神情。 透过此人的眼珠,映出了张苍白又湿漉漉的脸,青色的雷电在他身后炸亮,光影交错,宛如河里爬上来追魂索命的鬼魂,他低眸看着水里狼狈的少年们。 乌云盖雪暗自惊讶,这竹竿般的身板竟也能应对湍急的河水。 随即猫咪感到自己被轻轻放在了肩头。 “救我、咳咳、救救我,沉关!” 少年们胳膊乱挥,在河中沉沉浮浮。 “求求你了!别放手!” “我不该欺负你!” “都是他们啊!救我啊救我!” 瘦小的身影在水中竟也不动如山,凄风苦雨里,没人看得清这里发生了什么。求救的落水者不顾一切要抓住旁人的衣袖,名作沉关的孩子则向他伸出手…… 对方急切想要拉住,却被那冰凉的手掌盖在头顶。 接着纪沉关用力往下一按! 猫咪瞪大了眼,这孩子发狠将那人按入水里,咕嘟咕嘟水泡连串,半晌才揪上来。这下他们的脸色一个白一个红,活像是恶鬼锁魂的场景。 后者胡乱咳水,暴雨中,沉关手一松,对方便滑回河里。 再探手往水下一抓,提溜出个新的来。 猫咪在纪沉关的肩膀上安安稳稳,他看到这孩子的手敲敲新揪出 15. 第十五章 《孤寡仙尊家的猫猫不见了》全本免费阅读 乌云盖雪对自己新收的人族小弟有七八分满意,好说话会术法,口粮管够,不会过分亲近唐突,深得猫心。 少有的不足便是纪沉关过于瘦小,十四五岁的人身形个子完全不如同龄,这让乌云盖雪分外堪忧。 担心他以后会不会都是这样,不再长了。 那多跌它老大的份儿啊! 乌云盖雪便盘算着,外出遛弯时也顺便给小家伙打来点补品。 于是纪沉关每日开门,都不知会收到怎样的“惊喜”。 呜呼哀哉的耗子不足为奇,昆虫蘑菇算是小甜品,有次甚至是条比乌云盖雪鱼还要大三倍的鱼。 真不知它是如何抓到,发现的时候鱼兄还在门槛上吐唾沫扑腾。 纪沉关没打击乌云盖雪的热情,但眼见冬风将至,云乡的雨季结束,便会迎来漫长的雪季。 这不是个适合久居的地方。 朔风刮起的日子,乌云盖雪就会霸占纪沉关的枕头,它不喜冬天,一切的打猎行动将变得极为困难。 ……那个小鬼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季节只能活下来只有蜚蠊吧,乌云盖雪经常一爪踩一个,玩了会儿便厌,卷爪把黑虫拨一边去。 纪沉关便会取簸箕扫帚来打扫,他爱洁,但这么大的院子,不论如何都很难彻底搞干净。 大户人家里人手多,纪沉关却只有它这个老大。乌云盖雪有时会想:这孩子要是有蜚蠊那么顽强的生命力就好了! 猫咪忧心忡忡,殊不知纪沉关倒也不是那么容易死。 在又一次收到乌云盖雪投喂的黄鼠狼后,纪沉关终于将积蓄的灵石调动出来,在小猫咪瞪超大的眼里,把这老宅子翻新重修。 摆上家具,通好火墙和炕,破旧古宅焕然一新,于是邻里乱传:这姓纪的家里死了大哥,分到了一大笔银子,或是要接他回去做继承人了。 乌云盖雪大为迷惑,既然有这个实力,那为何以前不修,还要自己亲自堵房顶,过得那么穷困潦倒,好像随时会被饿晕。 纪沉关解释说,自己的灵石是不动产,要调出来不大容易,何况以前也没什么好好生活的念头,还不常出门,凑合活活就算了。 平日里买药是主要开销,至于其他的能不花钱就不花钱,反正死不了。 好一种瞎活儿不凉的人生态度。 你灵石都用去干嘛了? 猫咪当场查账。 “搞、搞了个机、机关大阵,打算轰、轰平天渺宗。” “……”喵了个咪,乌云盖雪大吃一惊。 他说的是那个万宗朝一的天渺宗吗? 这是一个恨不得成天自闭在家,被人搭话便紧张的小鬼该有的梦想吗?! “开开玩笑的啦。”纪沉关摸摸它说:“是我、我母亲的阵。” 而乌云盖雪真正知晓纪沉关的身世,是在一个雪夜,他们刚刚联手报复了个长街策马为乐的公子哥,那纨绔冲马伤人损物,将纪沉关卖竹编玩具的摊子也搞坏。 纪沉关不缺钱,但总是要干点事情,以避过监视者的耳目,他只出半个时辰的摊,那些竹条被编成各种动物,其中有不少猫咪的形状。 纪沉关的生意惨淡,一来他不主动吆喝,二来人家还价他也说不过,常因口吃磕巴气走客人。 还是乌云盖雪来了后,常有小孩为了看猫猫拉着大人逗留,才能顺便买出几件小玩意。 冲马那日,乌云盖雪正在摊子上犯困,忽听几声短促尖叫,还没明白发生何事,纪沉关便扑过来将他抱到怀里,重摔在地。 再扭头时,身后的摊子已被撒野的马匹踏烂。 乌云盖雪喵喵大骂,骂得挺脏。 纪沉关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长街一片狼藉。 “没事儿吧?啧!就没人管他吗!” “我的腿好像断了,娘,你还好么?” “我的货!唉!” 乌云盖雪气鼓鼓喵道:晚上收拾他去! 极其内敛的闷葫芦在无人时,有别样的大胆,纪沉关应道:“好!” 当天夜里,一人一猫潜入纨绔府上,惊叫划破暗夜。 巨大的暗影和扑朔迷离的风,让其惊骇不已,纪沉关举起乌云盖雪的前爪,借由灯烛和水术波纹,投出高大变形的影。 在尖叫连连里,乌云盖雪显然已经入戏,于心音里高呼—— 伟大的喵喵神——! 你个混账,喵喵神会惩罚你——! 纨绔被吓得不轻,高喊“你要什么我皆给你”“你要什么都拿去”,乌云盖雪仍不解气,发出一阵打呼噜声,被纪沉关用风术无限放大,听来如同深渊怪物的低吼。 那公子“嗷”一声,眼一翻晕了过去。 就在此时,一位华服女子冲了进来,抱住那公子哥的脑袋哀求道:“放过我儿吧!你要做什么冲着我来!” 纪沉关收了术法,却暗中下阵,令这纨绔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水祸不断,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搬离这里。 同样的方法他也用在那几个落水的少年身上,没人敢把他供出去。 可不论指不指认,纪沉关都是这里的怪胎,风言风语版本多样,皆不中听。 但他半点不在意,因为他真的不常出门。 纪沉关和乌云盖雪报复痛快了,兴致未消,从矮墙一路爬上屋顶。 他们坐在这镇子的最高处,俯瞰这座人世之城。 明月高挂在头顶,朗照着雪面。纪沉关看了许久,突然给乌云盖雪指:你知道不,我们的头顶上运转了一个天星阵,阵法的中枢便是月亮。 小猫咪。纪沉关磕磕巴巴,乌云盖雪慢慢理解他的意思,他道:那人方才什么都想给我,好多人皆这般许诺,可我要的岂止是钱财和权利。 你看—— 纪沉关指向流云后的圆月。 每年初雪时,天星大阵就会显形状,三千灵魄血肉祭启的阵法,借天雷引爆镇器作为阵眼,冲破了覆在天际的骨瘴,使这片土地迎来了十年未见的四季更迭。 棉絮般的薄云后,是乌云盖雪读不懂的阵纹。 纪沉关结结巴巴说:三千人、每回有多少三千人。 那三千人里又有谁的亲人。 ……我要让这个法阵成为过去。乌云盖雪听见纪沉关道:我要让让铭刻沉字的新阵长久地涤灭骨瘴,我要青史留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说:母亲教我庇护苍生天下,我偏不。 猫咪亦斗志昂扬,胜负心上来了,喵喵不断:那本大爷会成为最强的大妖,大好山河任本大爷自如来去,每日有吃不尽的鱼干! 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本大爷就覆手为雨,覆手为云! 去他的苍生天下! 喵喵喵喵——! 纪沉关大笑,笑到最后,却又哭了起来。他举起乌云盖雪对向月亮,然后猛地把脸埋在猫咪肚子的软毛里,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近猫咪,仿佛在无比的放肆过后,消耗了全部的力气,便只能无可奈何地崩溃掉。 真是怂包笨蛋啊!乌云盖雪不在乎他的秘密,也完全搞不清他为何这样,又因何难过,他不在乎太多,却一边嫌弃他,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纪沉关满脸猫毛抬起头,对乌云盖雪道:“快、快过年了,今日是、是良辰吉日,我、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喵呜!名字什么的好麻烦! 还有啊!本大爷才不是你的家猫! 乌云盖雪抗议,纪沉关说不要紧,这只是你的名字,离开了我,你还可以叫这个,也可以将其舍弃。 见乌云盖雪还不乐意,纪沉关又道:以后你当了大妖,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号,它和我没有关系,名字只是一个代称而已,不变的是你自己。 好吧好吧!真是啰啰嗦嗦。 乌云盖雪问:需要本大爷干啥? 纪沉关抿了抿唇,道:“我来聘你。” 小结巴还挺能说会道,就是听完费劲,乌云盖雪耳朵动了动,故意道:那你快把给本大爷的名号说说,我听听看好不好,不好小心吃我一爪子! “岁年。”纪沉关原本想说岁岁年年,平安顺遂,但估摸着猫大爷不喜文绉绉,便郑重道:“年年、岁岁、很多很多,鱼干,年年有余。” 非常好!非常明了! 这名字真是深得本大爷的心! 乌云盖雪觉得这名字简直寓意深刻,满意地喵喵叫。纪沉关便自袖中取出一封纳猫契,竟是早就写好,又取出串小鱼干来,乌云盖雪刚要吃,纪沉关道:不可,这是给你娘亲的。 娘亲在哪里?乌云盖雪问。 纪沉关一愣,将猫咪抱入怀中。 “娘亲都在、在月亮上呢。” 乌云盖雪便点点头,将鱼干捧高,月光照得它毛发如针,却又柔软到不可思议,乌云盖雪对着月亮道:那给两位娘亲吃鱼。 静了片刻,它转头对纪沉关喵喵说:两位娘亲发话了,孝敬她们的已经收到,鱼就给我吃,你小子也要好好吃饭。 纪沉关默默了许久,抱着乌云盖雪,颔首说好。 一人一猫便这样赏着月,夜很快深了,寒气渐重,纪沉关跳下屋顶,谁知在落地时猛地踉跄了一下。 乌云盖雪从他衣里探出头,见纪沉关脸色比雪还白,想要尽力去扶墙,但只能顺着墙壁往下滑,最后跌在了雪堆上。 啊这这这这!岁年大惊。 方才还斗志昂扬的咋就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