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 1. 水中月1 [] 熙和十一年春,贵如油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翌日雨停歇片刻,分明是辰时,却因天气阴沉,紫禁城而显格外暗沌,笔直冗长但不算宽敞的宫道里现出三个身影。 左侧侍卫推着辘轱车,右侧太监腰间别着把玲珑油纸伞恭敬跟随,而正中央那位从容而行的,正是内务府总管江霁。 辘轱车年久梗顿,每转一轮便发出吱拗声响,积水在车轮下轻溅起又沉至地面,但这并不妨碍运送尸体出门。 沈青尸体被送出宫门时,杨溪几人已在马车里候了多时,她下轿,搀扶着几近昏厥的沈父上前探看。 沈青一身素衣,面如死灰静卧在木车之上,眼角乌青,脖颈上隐约可见鲜红勒痕,嘴角血迹显然是被人有意拭去,仅余淡淡血印轮廓。 而素衣过分白净倒生异常,明显是被人换去旧衣。 怎可能是自尽? 细雨绵绵如丝又下起,似是延绝不断愁绪,指不定何时便猝不及防倾盆而至。 还未来得及将沈青尸体抱进轿里,突惊雷炸响,雨水疾速将地面打湿,沈父尽力平复心情,同轿夫一起将遗体抬入轿中。 隔着迷蒙雨雾杨溪与伞下的江霁对望,其人剑眉星目,瘦削笔挺,眸子微垂间眼瞧着沈青尸体被抬走。 杨溪无法接受挚友无端离世,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便没了。 发丝粘腻贴在她脸上,不顾被雨水浇透的狼狈,杨溪字字有力道:“大人,沈青自入衣库为官七载有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未有半分懒怠。前几日沈司库还与我书信往来,绝非不惜命之人,如今离奇死去,只落得个自尽的由头,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 江霁闻言歪头看向杨溪,待看清那张脸时眸子一闪,转瞬瞳孔又缩了下去,顿了半晌声音淡淡道:“沈司库因与人口角心中堵闷,本为小事,岂知她想不通自尽了去,到底是晚了一步未能救下,节哀。” 杨溪形容狼狈,拭拭面上雨水道:“好一个晚了一步,与人口角,与谁,又所为何事?” 随侍为江霁举着伞,抢先厉声说道:“大胆,谁给你的胆量,如此质问内务府总管!” 江霁续道:“无妨,若是言辞平稳,那反倒怪异。本王近些时日未去广储司,衣库内里私事,无从详细知晓,缎库郎中所言已如实相告。” 随侍最为清楚江总管为人,他性情诡异不定,若是平常被底下之人如此质问,早不知丢了几次脑袋,今日属实反常。 雨势渐密,杨溪瞧不清江霁的脸,沈父缓了好一阵,才从马车下来撑着伞走近为她挡雨。 “大人是内务府总管,怎会不知?”杨溪仅想讨要公道,显然区区几句不能说服她。 江霁仍是淡淡道:“大理寺已派人来过,仵作确认沈司库乃悬梁自尽,证书不日便会送达。” “证书造假与大人来说也绝非难事,枉人性命,可谓……”杨溪还未说完,沈父扯住她衣袖,示意莫要再说。 “这是陛下念及沈司库多年劳碌赏赐的金银,沈县令收好,人死不可复生,还望节哀顺变。”江霁顾左右而言他,话音刚落,另位随侍将一镶金木盒送上马车。 雨势又大了些,被风吹得密密斜织着,宫门口站立之人无不被湿了衣摆。 沈父强忍悲痛道:“小女心气高命薄,谢大人与圣上抬爱,沈家祖祖辈辈为朝廷效力,尽忠职守,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 江霁声音若玉石碰撞,未带一分情感:“人也送到了,返程雨路湿滑,还望县令当心,本王还有要事,恕不相送。” 沈父行礼,目送江霁一行渐行渐远,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雨水连带着江霁的思绪一同冲落,同样的恰逢阴雨连绵,同样的狼狈雨中初见,只是,杨溪终究不是菀芝。 马车之上,杨溪不再忍耐,抱着沈青痛哭流涕:“沈伯,阿青的死定有蹊跷,你为何拦我?” 沈父面上不带一丝情绪:“阿溪,不是我要拦,皇宫是什么地方,即便是有内情,你我人微言轻又能问出些什么?且不论能否问出,你句句逼问高官,言辞凿凿,甚为不敬,江总管无情残虐声名远扬,你讨得个处罚也不足为奇。” 杨溪听他接着说道:“阿青是我亲闺女,我又怎会不疼?”沈父话语里又带上哽咽腔。 他不是不想追究,只是身为九品芝麻官区区县令,如何与位高权重之人抗争。 杨溪目光坚定:“阿青绝不能如此白白含冤了去,难道低贱之人便该命若蝼蚁吗?我偏要寻个真相。” “你如何寻?”沈父轻咳几声,他这身体,一年不若一年。 杨溪坐直身子,用湿透的衣衫拭去眼角泪,视线才清晰几分。她眼神定定看向沈父:“相信我,我会为阿青讨回公道。” - 自那天沈青入葬起,杨溪便无时无刻不在琢磨如何入宫。 杨溪不过十五六岁少女模样,形体高挑,身材极瘦薄,若是单看相貌,只觉是位弱不禁风小姑娘。可她骨子里却是认真要强,不达目的不罢休。 当今圣上喜茶广为人知,杨溪家族产业尚品茶庄世代做茶,虽这一代种种因由没落了些,可老祖宗传下来的基业,自是有底。 杨溪要将尚品茶庄打出名气,仅有获得专供资格,才可留御茶房进内务府,查明真相。 在这半年多时间里,杨溪翻阅古籍,凭借对茶树生长发育规律、生理生化特征、物质资源利用等的熟知,将尚品茶庄由死气沉沉变得生机勃勃,现又在之前基础上精心培育出龙泓茶。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这座茶庄还是臭名昭著,百姓提及便皱眉摇头。 好些时日,杨溪为可更好打理尚品茶庄,每日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带辛夷至山庄查看大小事务。 新阳初升,金光耀千里。远山翠绿,昨夜雨水洗刷下,层叠圆状茶树长势甚好。 “小姐,属下已命茶工按您所说方法采茶。”管家见杨溪前来,半佝偻着腰笑意盈盈前来迎接。 “嗯。”杨溪抬手示意管家起身,又补充道:“务必要叮嘱茶工提手采,只折莲心一芽,病虫叶、冻伤叶统统丢弃,还有竹筐定要使用前一天晒干透气性好的。” 管家恭敬回话:“是,已按小姐吩咐叮嘱到位。” 杨溪又补充道:“张师傅盯紧茶院的功课不易,自我将耕锄法、插枝嫁接法倾囊相授以来,全靠他教导门生,这些礼品代我送过去罢。” 管家又轻声应和着“是”,伸手接过辛夷递给的精致糕点盒、雕花木质沉香窄盒。 杨溪为人有个规矩,只要是为她尽心办事,总不会被亏待了去。 一晃一年过去,清明刚过,广储司(注1)的采茶文书已送至尚品茶庄,言定月半前将明前茶亲自送至内务府,以供圣上甄选御茶。 当今圣上喜茶尤甚,大至茶庄小若茶店,均列献茶名额内,只为选出最得心意者。 从龙泓茶树的种植到采摘,杨溪层层把关,亲自选茶树苗指导种植,树苗落下至今日,一刻不敢懈怠,只为培育出称心的龙泓茶。 四月中旬,春意正浓,空气中氤氲着股海棠花的香气。 眼下 2. 水中月2 [] 吴岱睿阿谀逢迎惯了,只唯上不唯下,对于如随侍这般之人,向来打罚随意。 众人拦着,杨严将杨溪护在身后,开口道:“吴掌柜,今日之事我私下给你赔不是,如今在宫中,闹大了招来人都不好看。” “是啊,吴掌柜冷静,不值当为区区随侍动怒!”身旁有人应和着。 吴岱睿喘着粗气,难以平息,又欲上前。 嘎吱—— 伴随突兀声响广储司门被缓缓推开,身着石青色官袍之人挺拔而立,眉宇中充斥着冷清,众人随即散了阵型站至两侧,吴岱睿收起满身戾气,恭敬侯着。 “请各位掌柜将明前茶一一奉上。”循着声音望去,此人正是内务府总管江霁。 他续道:“今日招投乃奉陛下旨意,望各位积极配合,选中者将特为御用。” 各行掌柜闻言纷纷有序献上今年的精品,杨溪微微抬头,将一切尽收眼底。 茶库员外郎有序指引着众人,人愈多愈得细致,不能坏了规矩。 杨溪桃花眸凝神,视线落在江霁身上。 “阿溪,随我走。”杨严低声唤她。 供完茶后,杨严即刻带杨溪乘马车出了宫,恐又生事端,未有半分停留。 接下来,便只需侯着宫中音信。 翌日酉时,杨府上。杨溪顺手将花瓶中的百合花换下来,白色花瓣边角泛黄,些许褶皱,随手被她丢在渣斗中,斜插上一支洋甘菊。 她又坐回木桌旁,托腮眺望窗外沉思,今年,她能否获入宫资格,全凭龙泓茶是否被选中。 正想着,辛夷推门而入,面露难色。 “小姐,告示出来了,今年御茶又被和雅茶坊独揽。那吴岱睿好生得意,不过……也倒是有个好消息。” 杨溪似是早有预料,过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何好消息。” 辛夷面上飞出笑意,漏出两颗小虎牙,“一壶春的佛动心还有我们茶庄的龙泓茶被选中供后宫品用,出乎众人预料,还有,您猜姜园茶社如何?” 杨溪道:“那自然是未选中的,一壶春今年推出新品佛动心,正巧碰火门上,姜园茶社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将自己陷进去,做人不可太贪心。”她说着为自己斟了杯茶。 “小姐这招当真是妙,王夫人本以为我们给她的佛动心是极品,怎料一壶春今年大力推新茶,又凭此一下打响名声,这下她那算盘落空了。” 前几日,王姨母又来尚品茶庄问茶,杨溪知晓她品性,便将次品佛动心以滥充好送予了她,怎料王姨母只当杨溪给的都是好茶,真真以姜园茶社的名义供去了。 杨溪:“不管如何,总归龙泓茶是得圣上认可,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继续改良品质。替我好生照料茶院,前些日子教学徒的,叮嘱张师傅要定时检查上报于我。” “是。” 杨溪心中暗自盘算着,看来龙泓茶还需精进,秋季育苗不比春季,要多下些功夫和耐心。 唯一安心的是她获名额入宫,杨溪期盼这一天已许久。再等几日尚品茶庄可推选一善茶艺之人稍作厨艺检验,便能留御茶膳房。 她自然是不忧心的,老祖宗的古籍里,不只有育茶,还有各种茶点制法。 杨溪的自制“奶茶”,圣上品之大喜,同时收获后宫一众妃子芳心,日日点名相送,理所应当成为首选。 - 隔了一天,宫中便来人接走了杨溪。 御茶房(注1)内。 “丹秋,我去广储司取些茶来,你可有何物捎带,我嘱咐广储司送来。” 杨溪抬头,看了郑丹秋一眼,郑丹秋是和雅茶坊的人,比起她那位急躁掌柜,她总是不急不忙。 郑丹秋悠悠回道:“你不必亲自去,喊个太监丫鬟的过去便可。我见你取茶总是亲自去,其实不必如此,或者通传一声,也便送来了,我倒没有需要的。” 杨溪好不容易入宫,她自然是想亲自去看看广储司是怎样一番风貌。 “那如何行?我总归是无事,这制作奶茶的茶叶我要亲自挑选,必得顶顶好的茶叶,确保万无一失。” 郑丹秋闻言乐出声:“能送入宫的,便是各茶庄顶级精品,毕竟可是圣上、后宫娘娘们用的,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事。” 杨溪自然是知晓,她还是微微点点头,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如此这般,受教了。” 一席话说完,人早已出了房门。 日光正盛,将广储司内院照得通透,举目望去院中宽大四方,分设六库七作,灿灿阳光下,满目生机。杨溪身着灰色束腰衣袍,一头黑发利落干脆盘起,倒生出别样美感。 “见过周郎中(注2),我是御茶房的人,奉命来取茶。”杨溪开口道。 茶库位于广储司前院靠东处,倒也好寻。 周郎中命人去取茶,杨溪便左右张望起来,广储司比御膳房大些许,装潢主打朱红色,碎石铺就的甬道笔直贯穿整个院子。 院内正中央有一参天古树,古树下那口裂隙斑斑的老缸仍盛满了水,不曾渗出半分,这迅速吸引去杨溪目光,不觉间已走至缸旁。 老缸内几条红白相间金鱼游动,扇状尾巴如同薄纱般轻盈飘逸,杨溪正看的入神。 “你,做什么的。”身后传来男人冷漠声音。 杨溪闻声回眸,正对上一冷峻犀利眼神,男子生得双伶俐大眼,却露出森森疑意。 风儿席卷着几片海棠花簌簌落地,气氛凝重几分,冯知远眉目紧蹙,似有一股寒意袭来。 冯知远上下打量她一番,脸上现出一抹疑惑道:“怎未见过你,你是哪里做事的?” 杨溪声音婉转:“回大人,下臣是御茶房……来取茶的。” 冯知远:“离这些鱼远些,出了差错你担待不起,赶紧滚。” 杨溪只觉小题大做,区区几条金鱼,她只过来瞧了一眼,难不成还能把老缸看裂,把金鱼看死?虽并不知晓哪里做错,她仍是恭敬行礼。 她嘴上应着“是”,心里却万分不解,杨溪低头边走边思索,不由得加快了腿上的步子。 还未离开老树下,突感一阵温热袭上面颊,思绪被打断,她仰头,是迎面撞进素青便衣男子怀里。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江霁。 杨溪反应过来,忙向后退了几步,无意中瞥见他右手小拇指缺了半截,难怪素日江霁总是右手独戴一只黑手套。 江霁目光若针芒刺在她身上,每一秒都让她觉万分不 3. 水中月3 [] 云层遮挡太阳,日头渐弱,转眼即至晡时。 “江总管,大理寺张少卿找您。”随侍来报。 江霁抬指将手中书又翻动一页,“唤他进来。” 张慎进门,对面前端着书细看之人道:“江总管,他还是不肯招出背后主使,纵被打的皮开肉绽,陈茂仍是未多言半句。” 书碰至桌面发出一阵声响,江霁又确认:“酷刑用上了?” 张慎言辞恳切恭敬:“是,鞭笞,棍刑都用上了。” 江霁合上手中书籍,站起身冷冷开口道:“走,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何时。” 昏暗阴湿的地牢内氤氲着层层血腥气,不时有几只老鼠穿梭其间,燃起的火把光将墨黑处打亮,一男子赤/裸上身,满身血色,被绳索捆绑于木架上,鞭打的没了半分好皮肤,血顺着腰线滴答落至地面。 “说吧,谁指使你投毒的?”江霁看向陈茂,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投毒之事全是我一人所为,陈某敢作敢当,背后并无指使,既做了,就已料到一死,给个痛快杀了我。”陈茂声音里带着颤意,声音极轻似是用尽气力。 “来人,插针。” 江霁目光睥睨看向陈茂,字字缓慢,极其不悦。 “啊!”惨烈的叫声须臾传遍地牢,凡入耳者,皆无不被这声音悚起鸡皮疙瘩。 江霁是最懂人心的,他知道只有将人置于缓慢而又无望的痛苦中时,他才会崩破防线,银针以极其缓慢速度扎进他指缝中,比起鞭子、棍棒,这种痛苦更加持久磨人意志。 “你招还是不招。” “要招何事?陈某……已无隐瞒。” 江霁失了耐心道:“泼盐水。” 张慎皱起眉来,他早知江霁心狠,却未料至如此地步,他看不下去。 “江总管,再上刑这人便要受不住了。” 眼下那人指尖已血肉模糊,甲盖被翻起,五指抻得变形,再搭配全身的伤痕甚为骇人。 江霁句句有力,厉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句,幕后主使是谁?招,还是不招?” “没什么可……”话未说完,陈茂头歪斜着耷拉下来,一瞬昏死过去。 江霁心中无任何波澜,在这宫中,他见识得太多,尔虞我诈,挑拨离间,已然使他麻木。 “泼水。”几字冰冷刺耳。 一盆盐水斜着泼了过去,从头顶至脚尖,急速蔓延淋遍全身。 刺骨疼痛下陈茂睁了眼,可却没了一点气力,奄奄一息。 “你若是不招,我有的是时候陪你熬,今日之痛,来日定千倍百倍等你养好身体再次尽数奉上,出自菜库的果蔬,怎会有毒?”江霁嗓音上扬,质问他道。 陈茂被折磨的生不如死,心里防线已然崩塌,自知江霁狠辣,日后定有千般酷刑加身。 他这才开口:“我招……是……” 还未说完,陈茂脑袋一耷,嘴角渗出鲜血,话未说完便没了气息。 桌案上的供词密密麻麻,墨砚仅压住供词边角处,稍不留神薄纸便被风吹起。 录供之人上前探探陈茂鼻息,又瞧向江霁道:“江总管,他……他死了。” 江霁眸中闪过疑惑,针刑绝不可能致死,料定此事蹊跷,他冷冷开口道:“命个仵作过来瞧瞧。” “是,宣仵作!” 仵作一刻不敢耽误,小跑着至陈茂面前,按压他腰腹部几下,又用手拭去他嘴角鲜血嗅了嗅。 “回禀江总管、张少卿,此人乃是中了七日夺命散,必活不过七日,他的直接死因不是用刑所致,而是此毒。” “看来背后之人就没想过留他活口,心肠歹毒之至,亏得陈茂还忠心耿耿护主,这主却是一点也不配!”张慎道。 江霁眼底猩红,思绪飘远。 大理寺少卿张慎命人将眼下这副骇人尸体拖至旁处,又看向江霁道:“江总管,今日之事……” 江霁道:“所有人听着,今日之事,不可声张!对外一律宣称罪人已招供,凡是有违反者,格杀勿论!” “是!” 张慎仍觉心有不安,他忐忑着开口:“若是万一陛下追问凶手是谁?下官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时又当如何?” 狱卒前来将尸体拖了出去,江霁侧目不再看。回应他道:“陛下那里,张少卿不必忧心,我自会提前沟通处理好一切,就等大鱼上钩。” 他起身要走,又言:“我再说最后一遍,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江霁向来残忍而又多疑,在他心中,没有人值得相信,甚至有时,他都信不过自己。 “是!” —— 御茶房内,众人忙碌不休,眼下便是晚膳时间。 凭借书中所教煮奶茶技艺,杨溪将奶味调的丰富醇厚,最大程度的发挥绿茶和牛奶各自味道。 取适量龙泓茶和白糖块一起翻炒,炒制焦黄冒泡即可加倒入牛奶,以浮勺撇去浮沫,翻煮几次奶茶便制成,御用奶茶则是将龙泓茶换至雨茶,糖块少加,圣上不喜太甜腻的食物,其余步骤不变。 待煮得差不多,杨溪用汤勺舀起送至嘴边尝了尝,味道不错便过滤倒入玉瓷碗中,等候宫人来取。 如此这般用心,只为在宫中立足。 “杨帮厨想什么呢?宫里来取奶茶了。”宫人唤她。 这声呼唤才将杨溪从神游间拉了回来,开口道:“尽数在这边,过来取罢,烫手小心些,莫要洒了出去。” “是。” 约莫几分钟,宫人又来了一批,郑丹秋不急不忙端了两叠茶饼过来,慢悠悠开口道:“新烤制的茶饼在这。” “郑帮厨,还差一叠。”领头的宫人瞧了一眼茶饼,又看向郑丹秋。 “差一叠?”郑丹秋向来是不慌不乱的性子,此时脸上已明显挂满不安:“不是说两叠,怎就多加了一叠?” 宫人回复道:“帮厨不知?养心殿林公公来过,传陛下旨意特地嘱咐多加一叠!” 郑丹秋只觉脑中混沌一片,僵在原地,“我想起来了,是,林公公来过,是我记性差转头就忘了…” 她话音刚落,瘫坐在地,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喃喃自语道:“完了,怎么办…怎么办…” 黄询岑一向不参与郑丹秋和杨溪这两位小姑娘的事,他本本分分做好茶叶蛋便借口出了房门。 宫人见状道:“寿康宫晚宴还未开始,郑帮厨,估摸还有一炷香时间,您看能不能紧着时辰,再做一些出来?” “来不及的,茶饼从调味到揉制,再到烘烤,最少也要半个时辰。”郑丹秋此时已全然失了希望,双目无光,语气低沉。 宫人也不再多言,她只是来取膳的,管不来这些事。端着两叠茶饼正欲走,杨溪上前拦住了她。 “我有办法,你若是信我的话,临近一炷香时辰时再来取。” 宫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她使使眼色,将杨溪拉至一旁。 “依奴婢看,您还是别插手这件事,陛下看在和雅茶坊的面子上,顶多是将她赶出宫,再换一人来,您搅和进去,万一连您也一同被罚,岂不是得不偿失?” 宫人只知尚品茶庄与和雅茶坊是死对头竞争关系,适才杨溪肯开口主动帮忙,她实在惊讶。 杨溪低声道:“陛下对茶的喜爱程度,整个兖朝有目共睹,只怕不是被赶出宫这样简单,你就信我,若是不行,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 “那,好吧。” 送走宫人,杨溪扶起郑丹秋,她那张圆润饱满的脸似是因恐慌而过分苍白。 杨溪语气笃定:“丹秋别怕,我有办法。” “别开玩笑了,茶饼在短时间内是制不出来的。”郑丹秋眼泪汪汪,一眨眼,泪水便从脸庞滑落。 杨溪将她按在木椅上坐定,说道:“我又没说非得做茶饼。” 郑丹秋若梨花带雨,看向她:“那做什么?”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笼屉中还有煮熟的香芋对不对?” 杨溪说着,那双手早已掀开笼屉,蒸 4. 水中月4 [] 林公公那张脸多云转晴,面上透出些和蔼慈爱:“你们二人起来吧,以后绝对不可再做出这样的事。” 就这?杨溪疑惑。 林公公咧嘴笑道:“今日算你运气好,正中下怀,陛下对此新品是赞不绝口,所以杨帮厨,不仅不罚还要获赏!” 杨溪眸子一闪,还有这种好事? 林公公从衣袖中拿出一精致深褐色镶金纹木盒,约莫两寸大小,递给杨溪。 杨溪又行礼,“谢过公公,有劳公公前来相送。” 黄询岑自觉无趣,也不再盯着,趁着无人在意转头离去。 林公公又靠近些,眼瞅一圈没旁人,看向两人道:“好好当差,陛下喜茶,就连茶房的装潢都是用心的,茶院专设制茶点的职务也是前无古人,帮厨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两人异口同声道:“是。” 本以为是领罚,没想到是奖赏,杨溪这心情当真是大起大落。 送走林公公,杨溪打开小木盒,约莫十来个饱满泛光金瓜子赫然入目。 “丹秋,快,我们发财了。”杨溪压不住脸上的笑意,扑闪着长睫看着郑丹秋。 郑丹秋仍是一副温婉模样,语气平缓:“当真不愧是皇宫,随意赏赐便如此阔绰。” “来来来,见者有份,我们平分。”杨溪数着金瓜子,总共十二个。 她抬头望向紧闭房门时,才意识到黄询岑这人已不知何时走了,杨溪对此人的好奇心在此刻达到峰值。 “对了,丹秋,你对黄询岑这人可了解?”杨溪将金瓜子递到郑丹秋跟前,开口道。 郑丹秋一手接过金瓜子,一手轻轻将杨溪鬓角垂下的那绺头发挽在耳后,愣了片刻才道:“我与他前年一同入宫,虽相识两年有余,可询岑这个人,他不太与旁人交流。” 杨溪喝了口水,她忙活半晌,直到现在才发觉口渴难耐。 门缝溜进的风吹动昏黄烛光摇曳,杨溪起身去关紧房门,又拉郑丹秋坐下,继续听她讲。 郑丹秋道:“一壶春向来严密行事,内里培养的人自然也是神秘,自我认识询岑起,他便是独来独往一人。” 杨溪不解道:“既然你们早便熟知,今日你有难,他为何袖手旁观?” 黄询岑这人给杨溪的感觉,无非就是冷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好。 “也不能说是熟知,萍水相逢罢了,只是恰好他落魄时…无人肯相助,如今也倒愈发冷血了去。” 杨溪一听来了兴致,漂亮的面上瞪大了双眸,越发生动美艳。黄询岑如何狼狈,她还真难以想象。 她拍拍郑丹秋大腿,眼里的好奇似要溢出:“什么落魄模样?快说来听听。” 郑丹秋年仅十六,却异常沉稳慢当,停顿片刻后道:“熙和九年隆冬,大雪连下三日,冷冽异常,便是在如此的冬日,询岑被罚沿整个广储司一步一叩首,跪了整整十遭,跪完这十遭,命也没了半个。” 杨溪闻此皱眉道:“宫中当真是赏罚随意,视人命若草芥,倒不如蝼蚁。谁罚的他,又为何故?” 她一瞬又想起沈青惨白那脸,沈青死前,是否也经历折磨。 “谢总管。”郑丹秋提及此人时,眼底那抹异常被杨溪捕捉了去。 杨溪进宫前是打探过的,内务府共有三位总管,江霁,谢平羌,汪福禄。江霁统领内务府偏重七司,谢平羌辅佐偏重三院。 而汪福禄,也是三位总管中唯一的宦官,管事太监林公公的师傅,因年事已高,极少再管事。 皎皎月光倾洒,宫墙外头传来宫人走步声言语声,想必是宴席已尽欢而散。 “走,我们去寝庐说。”杨溪轻轻拉拉郑丹秋胳膊,示意她起身。 宴席已散,她们也不必在此处侯着。 月华琼琼,温柔静亮洒满庭院,不着灯笼也可看的清透。 庭院北拐出圆拱门,直行几百米向东便至住处。与宫女不同的是,她们不住连铺下房,而住最西侧两人一间的卧房。 进门两人躺上睡铺,熄了蜡烛,烛心尚留一点残红。 杨溪开口道:“谢总管为何罚他,可是他犯了何错?” “他冲撞了栗贵妃,若不是谢总管人善极力拦着,黄询岑哪能活着?”郑丹秋本是不易急躁之人,话里却带上了情绪。 郑丹秋续道:“那日栗贵妃品了一壶春的茶觉身体抱恙,亲自前来询问是否是茶院滥制不上心。栗贵妃何许人,当朝圣上宠妃、太子生母,无上殊荣恩宠,黄询岑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顶撞她!” 杨溪有些意外她竟如此激动,与方才的恐慌判若两人,语气带了几分笑意道:“想必黄询岑是为一壶春正名罢,你换位思考,若是有人道和雅茶坊的雨茶品质欠缺,你岂不极力维护?” “此事若认个错也就了了,黄询岑直言不讳,句句顶撞贵妃定是吃了旁的东西,贵妃大怒,欲处死他。是谢总管极力拦着,罚他雪中扣首,为他求得生还希望。这最后,没人敢嚼贵妃舌根,可宫中传来传去,倒成了谢总管的不是,谢总管没人情…” 杨溪心生疑惑,打断她道:“广储司在七司名下,按理说不是应由江总管负责?茶库的事,怎得谢总管出面。” 郑丹秋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道:“江总管可是大忙人,时常不在宫中,不瞒你说,个余月未见江总管都不是什么稀罕事,谢总管人慈好善,并不多事。” 夜半丑时,夜空几点星子坠着,衬得月色寒光愈加清冷,房内愈发幽静。 “如此看来,你对谢总管可是印象好的很了。”杨溪听出她话里话外都对谢平羌赞不绝口。 郑丹秋有些倦了,扯扯被角向上盖了盖:“谢总管的好,众人有目共睹,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被流言蒙蔽了去,宫中尚谣传,他是因栗贵妃才得了这内务府总管之职,可依我看,明明是谢总管自身才貌超群…阿溪,你若见了谢总管,定会想法同我一样。” “阿溪?”听她久不言,郑丹秋撇头望向她。 许是太乏,杨溪已沉沉睡去,月光洒在她脸上,衬得人愈加白皙素洁。郑丹秋起身整理好她歪斜的被盖,不再言语,也倒下睡去。 翌日,朝阳初升,黎明的内务 5. 水中月5 [] “什么?谁带走的,混账东西,我手底下的人,还未禀报便擅自带走,明摆着是不把我放眼里。”刘子询平息的怒火又高涨,面上因愠怒而沾染些许红意。 小公公年纪不大,人还未站稳,话里带着慌张道:“回…回大人,是慎刑司郎中命人来将郑帮厨带走…” 刘子询眉间微蹙道:“王广?他可有说郑帮厨所犯何事。” 小公公稳了稳神,才道:“未说,郑帮厨和黄帮厨正在茶库清点,突来了俩侍卫不由分说将郑帮厨带走了,只道是传王郎中旨意。” 刘子询冷哼一声,轻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王广才升上来几天,便从我这开刀?我去会会他,走,引路!” “是。”小公公正欲为刘子询引路,杨溪出言相留:“大人且慢。” 慎刑司是掌管内务府、宫廷的形狱,宫人犯罪多数被关押至此。宫中近日除运送果蔬的陈茂一案,杨溪并未听说有旁的事端。 由此她料定郑丹秋定是被误卷入此案,可御茶房的人又如何与菜库的人有牵连。 刘子询回眸,不耐烦看向杨溪,道:“杨帮厨可有何事?” 杨溪并未瞧他,若有所思道:“丹秋为人忠厚老实,有些体面话属实不会说,可她绝非为非作歹之人,还望大人为她讨回公道。” 刘子询悠悠道:“那是自然,茶房的人,我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了不成?” 杨溪行礼后又言:“慎刑司乃恶苦之地…往往屈打成招。大人肯相信丹秋就成,多谢大人。” 刘子询眼神睥睨,摆摆手示意她自己知晓。 杨溪话音刚落,刘子询两人便心急火燎出了房门,杨溪望着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身影出了神。 为沈青沉冤之事仍一团乱麻,无从下手,而今又出这档子事。 晌午已至,日头高悬,将整个皇宫照的通透,正午的节奏是热烈又缓慢的。 高耸的城墙内是慎刑司,靠近这仿若周遭的空气都寒凉些。 门口小厮见刘子询进院门,慌张行礼后便跑去通传。 刘子询未进房门,慎刑司正五品郎中王广便出门迎接,“下官恭候刘大人多时。” 刘子询未正眼瞧他,视若无睹进了房门坐于正座之上,屯着浑圆肚子,这才开口道:“王大人,我御茶房的人,你说带走便带走,岂不是太不给我面子?” 小厮为刘子询斟了杯茶,蒸气白雾圈圈叠绕上升化为虚无,刘子询指尖扣动木桌发出哒哒声响。 “瞧您这话说的,下官若非是奉总管旨意,纵使借我胆子,也不敢私自带走您的人,您说是不是?”王广言辞温和解释道。 “啪”,杯盖触碰茶杯发出声响,刘子询重重将茶杯搁置桌上,开口道:“少拿总管压我,是你慎刑司带走我的人,我这人可从不喜欢先斩后奏。” 王广闻言面上挤出些笑意:“刘大人勿动怒,待我将来龙去脉讲于您,前些时日,陈茂从宫外运送有毒果蔬一事,圣上下旨彻查此事,交由大理寺全权办理,您想必也早已听闻。” 刘子询抬手,小公公会意,他抬脚前去关紧房门。 接着听王广续道:“陈茂临死前已招供…” “招供?招的谁,郑丹秋?”刘子询打断他道。 王广低声回道:“正是。” 刘子询禁不住笑出声来,肚皮上的肥肉随之颤动,他开口:“郑丹秋此人忠厚老实,一届女流,又于菜库八竿子打不着,传出去谁能信服?你能?” 王广并不恼,仍是一副笑面虎模样:“陈茂自己受不了刑招供,白纸黑字已签字画押,下官还能欺瞒您不成,您若不信,找那张少卿一问便知。” 刘子询若不是出来前被杨溪提过醒,他此时恐说不定真的动了怀疑郑丹秋的心思。 “找他做什么,人在你这关押,自然是找你。慎刑司何地方,最擅屈打成招,我可把话撂这,不可对郑丹秋用刑。”刘子询虽向来目中无人,却有一点好不可否认,那便是护犊子。 慎刑司不容小觑,圣上许了这鬼地方有越过刑部、大理寺直接处死宫女及太监的权力,低贱之人总是命若蝼蚁。 而郑丹秋细皮嫩肉一人,莫说板刑,掌刑恐都难经受得住。 王广目光躲避,闪烁其词:“那…自然是不会用刑。” 明眼人一瞧便知他在说谎,何况是在宫中任职已久的刘子询。 “狗东西!慎刑司果真对她用刑了?”刘子询拍案而起,边缘茶杯随桌案震颤碎落一地,一残片不偏不倚滑至王广脚下。 刘子询口无遮拦惯了,官中只道是他有个正一品武官的爹,万不敢顶撞。 王广不过低头斜睨残片片刻,抬眼间刘子询已风风火火出了门。 “刘大人切勿动怒…仅是略施小惩,郑帮厨无大碍…”王广在他身后跟着,赔笑道。 他不敢再言,虽是奉旨行事,可刘子询这人王广得罪不起。 门外两盏石灯里灯火昏黄,慎刑司地牢大门缓缓打开,此处并不大,却阴冷压抑。 “刘大人,此地阴气重,您当真要为个宫女惹了晦气?”王广侧目看向刘子询,话里暗示他。 刘子询甩甩衣袖,冷哼一声,未再理会他。 踏入地牢,即刻便被潮湿血腥气萦绕得令人欲呕,刘子询眉头紧蹙,伸出食指肚横至鼻下堵了堵,又放下。 纵使是见惯了世面,可从未见过姑娘被如此用刑,刘子询瞧见郑丹秋模样的第一眼仍是心里一悸,整个人被捆至十字木架上,脑袋微垂,发丝黏腻垂落耳侧,许是晕了去又被以水浇醒,浅灰色衣衫颜色已深了几许。 那双纤细白嫩的手因用刑而皮相尽毁,血肉模糊搅乱,鲜血正沿指尖滴落地面,人也闭目昏沉。 “混账,你们对她用了拶刑(注1)?”刘子询一脚踢翻恭敬跪在一侧的狱吏,“我茶院的人带走便用刑,未有实证,岂不是屈打成招?若我晚来半分,你慎刑司是否用刑更歹毒?” 王广低头陪着不是:“下官人微言轻,也是奉命行事。” “捉人是奉命行事,用刑难道也是?”刘子询最厌恶有人不经批准擅自动他的人。 本是五月,从墙缝溜进来的风却是带着寒意的,一墙之隔,判若两个世界,墙外灿灿明媚生机,牢内腌臜腐霉丛生。 王广被批的哑口无言,半晌没再言语,正思忖如何平息刘子询怒气,狱吏跌跌撞撞喘息未定冲了进门。 他跪地道:“刘大人,王大人,江江…江…”许是大舌头,声音 6. 水中月6 [] 出慎刑司约莫已是酉时,日头西沉,却如初升的太阳般洒在宫墙上金灿灿光芒。 慎刑司位置偏西南,江霁独自出门向北处走了一段,又东拐走入宽阔笔直的宫道,冯知远这几日被他派去宫外办事,故只他独身一人。 远远的,江霁就瞧见杨溪在御茶膳房门前张望,她看见江霁那刻,面漏喜色,先是扭捏而后向他小跑而来。 杨溪边慢跑边左顾右看,确认四下无人的搞笑模样逗得江霁禁不住嘴角上扬一瞬,她仍是身着暗灰色宫服,只是较往日不同的是,盘起的发髻上多了一支珠钗。 “下臣见过江总管,”杨溪至他跟前行礼,又言:“江总管秉公执法,免得屈打成招,冤枉好人,下臣心生感激。” 两人一前一后并向缓步而行,杨溪在身后跟着,不过半步距离。 慎刑司用刑之狠辣闻名,杨溪心中虽挂念郑丹秋,只碍于身份,不便直接询问。 江霁面上无表情,语气却较往日轻松了些:“分内之事罢了,不必多言。” 虽郑丹秋是枚棋子,可江霁从未想过至她于死地,只是用刑做足戏罢。 话落,他随即加快了脚上的步子,杨溪不说话跟在他身后。 “若没旁的事,你可以回茶房当值了。”他觉察杨溪寸步不离紧跟。 杨溪长呼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江霁闻言一时默然,他停住步子猝然转身,身后之人险些又撞了满怀。 鎏金似的余晖映在她额间,衬得少女额间透亮,摇晃珠钗在金光照耀下闪着光。 杨溪先前或许惧怕江霁认出自己,可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能认出早便会想起她,不至等到今日,于是也便安了心。 而江霁又是内务府总管,除了当今圣上,在内务府,只他的话最顶用。 江霁细细打量眼前之人,虽不施粉黛,可那双微翘的眼睛若琥珀般清亮,眼神漫不经心却又蛊惑人心。 “说。”江霁淡淡道。 “江总管,您好人做到底,进了慎刑司,便未有完好出来之人。下臣这有瓶家中捎带的金创药,可否劳烦您送至丹秋手上…”杨溪边说边仔细观察他的眼神,试图从中探寻江霁的情绪。 杨溪说着便从袖口拿出金创药,伸手递给江霁。 这感情是拿他当小厮使唤了。 那双玉手迟迟僵在空中,江霁并不伸手接过,反而看向她道:“你凭什么认为,本王会一直帮你。” 杨溪的手缓缓垂下,又闻江霁言:“这种事,你该找尚茶正刘大人,而不是本王。” 几刻钟前,杨溪冲撞管事公公,冒死求见过他一次,见她眼角挂着红,话也哽咽,一时心软才去了趟慎刑司,如今倒使唤起他来了。 杨溪会意,还未开口,身后便传来刘子询声音,说曹操曹操到。 “如此热闹,两位议什么呢?”刘子询声音极大,面上挂着浅笑。 杨溪立马收起金创药退至旁侧,又行礼,刘子询眼睛慢眨点头向杨溪回礼。 “我道是江总管急着走,怎又与我茶院的姑娘相交,丑话可说在前头啊,谁都不能欺负我茶院的人。”刘子询半打趣着说道。 江霁轻笑一声,回刘子询道:“恰巧碰见罢,没旁的事,本王不再奉陪。”他未回眸正眼瞧刘子询一眼。 “江总管慢走。”刘子询语速减缓,心里不免嘀咕,江霁与杨溪怎得相识,属实出乎意料。 紧攥在手心中的金创药已然被捂热,杨溪目送江霁身影愈来愈远,心中对郑丹秋的挂念未消散半分。 刘子询与杨溪并步回茶房,刘子询向来护着手下之人,也没官架子官腔,他开口道:“江总管可是有为难你?莫非他欲从你这打探郑帮厨?” 杨溪自不愿他知晓自己有求于江霁,道:“江总管问了些话,并未为难下臣,只是…丹秋她受刑不知禁不禁得住…”说着又紧了紧手心金创药,轻巧药瓶浸上了汗水。 天色渐晚,该是宫中娘娘晚膳时候,宫道又活络起来,宫人随踵而至,杨溪正心间纠结是否将金创药交于刘子询。 进了茶院,刘子询开口道:“他若为难你,只管同我说,郑帮厨那不必忧心,王郎中命人送了被褥去,也不会再用刑逼供,我从慎刑司出来时,王郎中又给她送了药。” 手心一松,杨溪安下心来,将金创药放回衣袖,只道:“是。” “别愣着了,做活去罢。”刘子询又言,语气温和。 杨溪微微点头,行礼道:“是,恭送刘大人。” 暮色已至,杨溪点燃几盏蜡烛,房内霎时灯火通明,喷香的奶茶卷着香气引人垂涎。 咚咚咚——叩门声响起。 宫人拎了一密封布袋进门,道:“奴才奉命于刘大人,请御茶房亲自将此送去茶库。” 黄询岑盯了眼宫人,眉头一皱道:“送东西这种事,找个宫女即可,不必特意同我们讲。” 宫人向前将布袋放置木桌,回道:“不可,刘大人出门时,特意嘱咐过,要御茶房的人亲自送至周郎中手上。” “我去罢。”杨溪拍拍手上茶尘,道:“恰好我正忙完,又曾见过周郎中,我去即可,有劳公公前来相告。” 杨溪提起布袋欲出门,宫人递予她一盏灯笼,提醒外头天黑。 她道谢后接过灯笼便出了门,今夜无月,想必明日该是阴天,五月底的夜晚倒也不算寒凉。 所幸宫道来人不少,杨溪也不惧,进广储司直行右拐便至茶院,与当值的道明来意后,只待周郎中前来。 杨溪将布袋搁置旁侧侯着,四处张望间,又瞧见那口老缸,前几日的记忆袭来,被训斥的场景似历历在目。 “那金鱼当真贵重吗?”杨溪用手指指向老缸方向,回头询问门前当值的侍卫。 侍卫询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叹了口气道:“这世道,鱼比人金贵,我劝你还是离那鱼远些。” “为何。”杨溪被他这样一讲,心中的好奇欲一下勾起。 侍卫望望四周,悄声道:“当今太子嗜鱼如命,这是太子养的金鱼。” 因不清楚杨溪为人,他也并未多言太子半分不是。 无论是多信任一个人,都不可将底盘和盘托出,言多必失。 院内 7. 水中月7 [] 六月初至,辰时,慎刑司地牢内落针可闻。 郑丹秋休养了几日,身子已好了大半,面容也多了几分血色,只是那双手,仍是握不住东西。 王广命人抬了太师椅进来,摆出一副要好好审理的架势。 不比那日地牢里的晦暗阴冷,今日倒是亮堂些许,狱吏将牢锁解开,石制长窄牢门大敞,郑丹秋瞧了眼对面的王广,仍是眸底难掩恐惧。 那日的拶刑想起便痛至全身,这双手仍能骨节完好已是万幸,与郑丹秋而言,下旨行刑之人正是王广,故她见了此人总是格外恐惧。 “当日果蔬被查证有毒之日,你见过秦正?”王广厉声询问道。 郑丹秋轻咳几声,低首道:“是,下臣确实见过他。” 王广皱眉,道出自己的想法:“所以宫中经手之人,仅你二人而已。”他续道:“那日究竟发生何事,你且细细与本官道来。” 郑丹秋抬眸瞧向窗外,似在思索,她是个心大,不在意细节之人,那日之事,说实话她也记不太清。 郑丹秋娓娓道来:“那日…下臣出御茶房正巧碰到每日运果蔬的秦正抚额屈腰,他…道他头昏不适,又言菜库催的紧,麻烦下臣送至…” “然后呢?”王广示意她接着说。 “下臣想着菜库不远,秦正又身体抱恙,便想着做个好事,下臣便直接推着木车送至菜库了,岂料方回御茶房,便听闻果蔬有毒,负责宫外采购的陈茂随即也被抓了起来…”郑丹秋肩膀颤了颤,愈说愈委屈。 郑丹秋家中并不算富裕,自幼父母双亡,她是随祖父祖母长大的,可祖父母也是对她万般宠爱,庇护得当,这才养成如今这般不担事的柔弱性子。 稍长大些,她又去和雅茶坊做了茶工,因踏实勤劳,能力出众,又被选中入御茶房。 郑丹秋心中欣喜,总想着入宫能得更多月供,可祖父母却极力劝阻,认为她这样的性子着实不适合入宫。如今看来,祖父母的担忧不无道理。 她声音中带上了哭腔,轻声道:“大人,下臣从未亲手触碰那日的果蔬,下臣是被冤枉的…” “冤枉?陈茂白纸黑字,亲笔画押招供是你,是你在宫中与他暗谋。那日秦正恰好路过,你为洗脱嫌疑甘愿冒最大的风险,亲自送至菜库。”王广虽觉此事却有牵强,可江霁送至供词里确实如此写道。 郑丹秋但觉五雷轰顶,脑中一片混沌,她并不知为何会怀疑到她头上,仅是因为一份供词? “大人,您想想,下臣下毒有何目的,下臣至御茶房当值两年有余,若是想投毒,不必等至今日。”郑丹秋语速依旧缓慢平稳。 说不通,着实说不通。 按王广的意愿是将秦正也关押起来候审,可江霁昨日又特意叮嘱,对外一律宣称罪犯已逮捕伏法,不可再牵扯旁人。 也就是说,郑丹秋投毒一事,与旁人眼中已是板上订钉之事,只待圣上一声令下,不日便会被处死。 虽王广觉着此事不会如此简单,可又不敢违背江霁意愿,他只觉思绪若一团乱麻,理不开又扯不断。 王广抬抬手,欲说些什么,终究是未说出。 他临走时只留了句:“上头迟迟不处死你,想必是有转机的,放心,饭菜没毒,帮厨还是好好吃饭吧。”王广一进来就瞥见丝毫未动的肉汤浇饭。 纵然生活不易,总是活一天算一天。 – 午时,绮园内,江霁正亲自修剪着院中靠墙处的蔷薇,右手上那副黑手套衬得蔷薇愈加鲜艳。 如今宫中只道投毒之人已认罪伏法,想必真凶也会放松警惕,江霁猜想过不了几天,真凶便会再次出手。 为何偏偏选中郑丹秋,而不是秦正呢。 江霁虽不过二十岁左右,可却能慧眼识人,只萍水相逢,便能瞧出这人性子。 他一眼便料定郑丹秋此人性格软弱,受了委屈只会隐忍,不会闹出太大波澜;可秦正这人不一样,他油嘴滑舌,最擅颠倒黑白。 以秦正做棋子保不准会掀起更大波澜,如此瞧来,人善被人欺。 江霁修好枝杈,正欲回房,冯知远疾步来报——四皇子来了。 庭中日头正盛,炙到人肩背上添了热度,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将手中剪刀交予冯知远,随即迎了上去。 “呦,难得你在这绮园待着,江晏清,本王可好些时日未见你了。”四皇子朱敏忠挑眉,勾着笑看向江霁。 霁是江晏清的表字(注1),自他弱冠以后,旁人都称他江霁,除几位亲近之人外,鲜少有人知他江晏清。 江霁行礼,淡淡道:“四阿哥莫要说笑,下官一直在这,是您先前来的不凑巧罢。” 四皇子朱敏忠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如小太阳般的存在,小事不走心,大事却拎得清,能力在众位皇子之中毋庸置疑拔得头筹,只道是母凭子贵,却不知子又凭母贵。 朱敏忠的母亲,敬妃,出身低贱又谨小慎微,处处设规矩,即便是对圣上也端着架子,没得情趣,故而不受宠,膝下仅一子。 朱敏忠朝着屋门方向大手一挥,示意江霁进屋说话,两人不言而自有默契。 进房内,冯知远为两人斟了壶茶,又恭敬伺候奉茶后识趣带上了房门离开。 正厅内及其朴素,便连茶具也是清雅莲花状的,仅有几把太师椅与被岁月洗去葳蕤的红棕色木桌,往后是一道美人赏雪屏风,其后是供人休憩的藤椅以及桌椅。 朱敏忠先是打趣道:“听闻你内务府来了位美人…本王还未见过,哪日领来给本王瞧瞧如何。” “美人?内务府都是些干杂活的,哪有什么美人。”江霁说着又为朱敏忠加满茶水,两人相对而坐。 “叫什么…叫什么来着…瞧本王这脑子,对!杨溪,是杨溪。”朱敏忠一拍大腿处,放声大笑道。 美貌与这宫中,从来都是稀缺的。 宫中最不乏各种政治联姻,多世家大族的女儿嫁来为妃,只是这些人虽出身高贵,大部分却是容貌难言。 江霁未料到杨溪才至宫中不足半月,声名却已传遍皇城。 “哦,是吗。”江霁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朱敏忠又摇摇头叹息道:“只可惜本王已娶妻,若要纳妾,琉璃还不得把我腿打折。” < 8. 水中月8 [] 长风卷起,吹动房门摇摇作响,晌午还是艳阳当头,此刻已阴云密布,层层黑云压下,是大雨前的兆头。 江霁瞧向窗外,幽幽道:“看来免不了起一场大雨了,四阿哥,这会再不回去您便真不好回了,大雨若倾盆而至,举伞恐难顶用。” 朱敏忠站起身,笑道:“晏清,这就下逐客令了?” 江霁并未正面回复他如何寻得合适人选,自顾自推开房门,道:“有请。” 房外的风一股脑卷进,是携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云层愈来愈低,沉沉的似欲坠下。 江霁拱手作揖状,道:“恭送四阿哥。” “这是赶人走了,好久未见,本王思索着叙叙旧,你这不给半分薄面…”朱敏忠话音正落,屋外大雨倾盆,骤雨疾速敲打地面,雨水飞溅。 即便是适才朱敏忠走了,也难保不被雨淋了正巧。 “得,这下不好走了,”江霁苦笑着双手一摆,后又顺势将门关上,“等雨慢些吧。” 两人闲来无事,索性围坐着下起棋来,坐收万籁心,人生若棋局,乐的自在。 — 御茶房内,杨溪正愣神忖量那晚方嬷嬷的话语,若是沈青之死未有冤屈,何故宫人封口不提,只当是瘟神避之不及,由此杨溪更是坚定了沈青绝非自尽。 雨珠子小了些许,却仍是细密不歇。 黄询岑跑进门时浑身湿漉漉浇了个透,不知从哪得知郑丹秋认罪伏法的消息,还来不及拭去雨水,便将一切告知杨溪。 偌大的御茶房仅余杨溪二人,宫女晌午便被叫去训话,只道是又得罪了栗贵妃,如今过去一个时辰,尚未归。 杨溪只觉是慎刑司那帮不做人的屈打成招,皱眉道:“我与丹秋相处这些时日以来,她胆小、善良,心思单纯,量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行投毒之事,慎刑司屈打成招,这宫里果真是最擅混淆黑白的地方。” 黄询岑冷哼一声,说道:“说吧,再大点声,叫外头的人都听到才好。” 杨溪无言,郑丹秋是她在这冰冷的紫禁城中唯一的朋友,若真落供便无回头余地,郑丹秋只有一死。或许是已失去过挚友一次,她不愿再让悲剧上演,保全自身的同时,她也愿尽力保全郑丹秋。 夏雷隆隆,伴着几道并不晃眼的闪电,雨水又落得大了些。 想到此,杨溪顾不得多,披上蓑衣推开房门跑了出去,背后只留黄询岑嘟囔了声“疯子”。 杨溪是聪慧善言之人,又懂得审时度势,张弛有度,能屈能伸。 她要去求江霁,为了朋友,她可以屈尊去求他。 宫道上雨水堆积已没至鞋面,杨溪那双木制平底鞋已进了水,足底冰凉又滑腻。 是多雨水且潮湿的季节,青石铺就的宫道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边缝生出些许苔藓。 杨溪一路冒雨疾行,似是因太心急而脚下一滑,将要摔倒时却被一双大手从身后牢牢托住纤细腰肢。 雨冠滑落,杨溪就倒在来人怀里,雨水无了遮拦,迎面淋了个透,她依稀瞧见眼前之人身着水波纹单雨衣,宽大雨冠,面容尤显古铜色。 紫禁城中,能身着如此雨衣之人,大都是身居高位,绝不是同她这样的小喽啰。 她猜的也没错,此人是谢平羌,另位内务府总管。 杨溪即刻抽身,不忘行礼道:“下臣见过大人。”一张嘴,雨水便溜缝灌了些进去,杨溪禁不住用手拭去嘴边雨水。 谢平羌俯身捡起雨冠,置正后又抖了抖水,戴置杨溪头上,开口道:“你是那个宫当差的,何事如此急,冒雨也要出行?” 谢平羌一向对宫里下人涵容,若无实证从不重责,可在宫中的名声却是褒贬不一,谣传他是因栗贵妃而扶摇直上,可这内里之事,又有谁说的清。 杨溪这才看清此人模样,谢平羌高大健硕,面容虽谈不上俊秀,却也算硬朗,线条分明,不经意间给人途生出种疏离感。 杨溪长睫挂满雨水,水珠顺着细腻白皙皮肤下滑,她回他道:“下臣是御茶房的……” 绵密雨水叮铃作响,青石板地面被染深,雨势丝毫未有停下来的迹象。 “你管事的是刘子询?他一向最是护犊子,今日怎命你冒大雨出来办事。”谢平羌微垂双眸,细细盯着眼前之人。 “下臣管事确实是刘大人,只是今日要办的事……与他无关。大人,若无旁的事,下臣便告辞了。”杨溪屈身行礼,眼眸望向地面道。 她从始至终不知此人是谁,又是何身份,只是记住了谢平羌模样,毕竟宫中身形如此高大之人并不多。 谢平羌“嗯”了声,话音落,他眼瞅着杨溪转身又小跑起来,心中不禁暗笑她险些跌倒仍是不长记性。 哒哒哒… 平底木鞋疾速踩在雨水上,四处飞溅水花,杨溪跑至绮园时,身上已湿了大半。 侍卫寻常是在院门前值守的,今日落大雨的缘故,并未在此处淋着,而是在正厅门口侯着。 顺利至绮园走廊,她摘下雨冠竖立着搁置墙边,又抖抖身上落雨,深呼口气欲朝门前走去。 “何人?”侍卫拔剑拦住她,呵斥道:“未经通传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 “麻烦禀报江总管,我是御茶房的杨溪,今日前来确有要事。”杨溪眨着乌亮的眸子,眼神里满是祈求。 侍卫毫不留情,且不论杨溪如此狼狈模样,单论衣着扮相,她怎瞧着都形同低贱宫女。 侍卫高声道:“江总管也是你能求见的?滚回去,免得落个惊扰总管的罪名!” “下臣当真有事相求,江总管,让下臣进去吧,下臣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杨溪索性朝门里高喊,来都来了,她不能见不上江霁。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横在门前,侍卫恶狠狠瞪上她:“你若是不想活命,尽可以大喊,瞧瞧是这剑快还是你跑的快!” “放她进来。” 房内传来江霁清冷的声音,若切冰碎玉,淡淡的又带着不容置否。 杨溪在门外的这番话,房内二人听的一清二楚。自杨溪出声那刻起,江霁的棋子便仿若乱了分寸,只是他浑然不觉,只以为是今日状态差了些。 棋盘虽小,方寸之间尤显血雨腥风,善弈者,方能步步为营。 侍卫收起长剑,向着房内道了声“是”,便缓步退至一侧,眼瞧着杨溪推门走了进去。 雷声已停歇,只闻雨声潺潺,房内二人仍在弈棋。 杨溪进门便跪地道:“江总管,还望您能下令彻查丹秋投毒一案,丹秋是 9. 水中月9 [] 须臾片刻,雨缓缓停歇,房檐上的积水若断了线的珠子滴答滴答落至地面。 朱敏忠只听说杨溪是位大美人,今日一见,却是有些落空。 此人不施粉黛,狼狈至极,衣着暗旧,虽尤可品出姿色非凡,可距离他心中大美人的标准仍是差了些。 江霁啜了口茶,瞧向窗边。 杨溪抬起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看向朱敏忠,道:“是,下臣御茶房杨溪。” 朱敏忠对于菜库投毒之事,仅知晓凶手已是缉拿归案,并未听说其中有何冤屈。 他回眸瞧向江霁,将话撂给江霁道:“晏清,你有何想说的?” 江霁本想静候真凶再次出手,也好验证是否是自己心中所疑之人,未料半路来个杨溪,偏偏要搅乱计划,如此能言善辩之人属实令他厌恶。 “你几次三番来求个真相,句句声称郑丹秋被冤枉,可有证据。空口无凭,谁人不长嘴,若是仅凭一张嘴,便能洗脱冤屈,那这狱中无数将死之人即可无罪释放罢。”江霁起身慢慢走近杨溪,离她仅一步之遥。 杨溪一时哑言,江霁所言又何尝不是,她仅凭对郑丹秋为人的深信不疑,便求眼前这位自己并不熟悉之人与她统一战线,岂不是痴人说梦。 江霁续道:“内务府闲杂事不少,本王没时间与你议论这事,拿不出证据便不要擅闯绮园,上次饶你,这次不追究,难保下次不会降罪于你,这内务府终究不若你茶庄上随意,杨帮厨记好。” 辩解之语如鲠在喉,杨溪微微垂眸瞧向地面。 朱敏忠向前,胳膊肘碰碰江霁道:“瞧把人姑娘吓的,晏清,又摆出这副官腔,难怪内务府上下都惧你尊你。” 这句玩笑话将沉闷气氛变得轻松些许,似是溺水之人被埋没在深深窒息的无力感时,一把被拉上岸。 在江霁这番话出口之前,杨溪是定定瞧着他的,他此话一出,她的眼神便飘忽起来不再看向他。与杨溪而言,她一新入宫之人对内务府各位管事尚且认不清,又何谈找寻证据。 半晌,杨溪才开口道:“江总管所言极是,是下臣失礼,只是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能出手彻查此事,毕竟…所见不一定为真,所听也不一定为实。”她本欲言慎刑司屈打成招之事不在少数,终究未说出口。 朱敏忠觉得心烦,缠缠绕绕,两人互相道不明白固执己见,又不肯让步。他道:“依本王看,叫慎刑司那帮人再彻查此事也不是何难事,实在不行,去问问大理寺张少卿,陈茂一案不是交由他大理寺全权负责了?” 江霁垂眸沉思,一时未回他,既不愿入杨溪的话,又不可拒绝四皇子。 乌云仿若飞升,云彩渐变白,天也亮堂起来。 咚咚咚—— 沉闷有力叩门声打破这短暂沉默,冯知远的声音传来,“江总管,在下有事禀报。” 江霁淡淡道:“进。” 冯知远推门而入,一进门便瞧见房内众人,他先后向朱敏忠和江霁作揖后,低首道:“江总管,茶院出事了。” 门外的风裹挟着雨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空气凉爽些许,只是门槛处被踩溅上了泥土足印。 江霁似是预料之中,并未有太大反应,反倒是朱敏忠急着探听,忙问道:“何事,说来听听。” 冯知远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杨溪,心间疑惑,为何她在这。 杨溪虽只是身份低贱之人,不足为惧,可一些传话,总还是想着避开无关之人。 朱敏忠瞧出他的顾忌,在太师椅上换了个姿势后,开口道:“无妨,说便是。” 冯知远将门反手带上,向里走了走,站定了才道:“茶庄今日送来一批新茶,本欲整理妥当封存好,谁料茶库的小六闻着香便偷了些去,自己沏了喝。” “咳,本王当是何事,原来是偷鸡摸狗小事罢,偷盗之事最为常见,这点事慎刑司自会处置妥当。”朱敏忠闻言失了兴致,他本以为发生何稀罕事,偷盗属实不值一提。 江霁扫朱敏忠一眼,又看向冯知远,淡淡道:“继续说。” 若只是区区偷盗之事,以江霁对他的了解,冯知远定不会如此慌张。只怕是已如他所料,菜库投毒之事又重演。 “本是小事,可谁料…小六品了口茶便倒地口吐白沫,合药医生(注1)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冯知远说着语速愈加缓慢。 果真如江霁所料,真凶只道是郑丹秋做了替死鬼,便又出手,有何深仇大恨,如此急着置皇室与死地。 杨溪将一切尽收眼底,从江霁对郑丹秋一事迟迟不愿彻查,到方才他丝毫不意外的表现,杨溪霎时醒悟,或许,一切皆是江霁的一盘棋,目的便是赌真凶会再次出手。 这人真是有够隐忍的。 江霁又开口道:“管六库的周正呢,可有将茶库封锁。” 朱敏忠的脸色转瞬阴沉,究竟是谁,几次三番要置他爹与死地。虽说他也不喜欢这个爹,可终归是一国之君,除了沉迷妖妃栗贵妃外并无别的不是,当政期间百姓安乐,国力昌盛。 冯知远回道:“茶库在姜外郎(注2)的命令下已封锁,周郎中有事外出,如今正赶来。” “走,去茶库。”江霁若有所思道,边说边向门前走着。 冯知远识相的小跑去,打开门恭候着,江霁又道了句:“四阿哥,臣有要事亟待解决,恕不相陪。” 朱敏忠看向门外,天已放晴,地面先前积水已渗入大半,不知名鸟儿又喳喳叫了起来。他咳了一声,又道:“既然牵扯皇室安危,本王与你一同前去。” 江霁脚上步子一停,有些话碍于杨溪在场是不能说的,他轻声说:“您应当回宫,此刻您应是在练剑术。” 朱敏忠与江霁交好一事,并无太多人知晓,每次朱敏忠来绮园,总是趁着人最少的时辰,也从不叫随侍跟着,大部分时间他们是在宫外会面,毕竟,宫中人多嘴杂。 若是朱敏忠随他一同去了茶库,传到多疑陛下耳中,又恐徒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闻言,朱敏忠会意,微微沉默后道:“本王想起还有事,就不过去了,晏清,若是有何棘手之事,随时告知本王。务必给本王好好查,宫中投毒案一起又一起,若是再不管事,老子端了整个慎刑司!” 江霁作过揖,颔首示意后便敞开步子走了去,无人在意一旁的杨溪。 杨溪向四皇子行过礼后跟了上去。 宫道 10. 水中月10 [] 姜安裕半佝着腰,缓慢向前又走了几步,添了句:“江总管,这几日茶库当值若往常一样,不曾擅离职守…也未听说来过何可疑之人。” 姜安裕乃知天命的年纪,或许因圣上格外喜茶而操劳过度,加之常年疾病缠身,使他瞧着远比实际年纪要大些许。 “嗯”江霁应了声,回过身去细细观量着院门前,试图找寻些蛛丝马迹。 门前青石板因雨水冲刷而格外鲜亮干净,门槛处多了些泥泞足印,想必是众人听闻茶库命案纷至沓来,踩脏了去。 江霁又转身扫视了眼茶库,问王广道:“茶库中可有细细探查。” 王广闻言,恭敬回道:“回江总管,已命人搜查,茶库除新从和雅茶坊供的那批雨茶外,其余均无毒。” 雨茶,是圣上专用御茶,投毒之人若上次想置整个皇室与死地,那这次,显然目标只有圣上一人。 江霁迈开步子向茶库走去,冯知远、杨溪紧随其后,冯知远又瞪着那双大眼瞧了眼杨溪,杨溪冲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踏入茶库门,除正厅摆置了供招待的桌椅,其余便是存放处。右手侧偏房是存放人参鹿茸以及其他补品的,左手侧则是专储藏各式茶叶的。 一行人左拐了去,偏房内处处充斥着茶香及不知名花香,那批有毒的雨茶已尽数扔至角落,等候御药房来人处置,约莫二十盒有余。 江霁环视四周,木架上摆满了各式茶品,无一例外都标好名称,即便是不懂茶之人,也可凭标签认出各式茶种。 江霁脚步停在角落雨茶处,俯身拿起一盒细细观摩,内里与寻常茶叶并无不同,只是细细观察能瞧出茶叶缝隙间有浅红色粉末,奇怪的是,明明是茶叶,却带有一丝淡淡花香。 王广声音从身后传来,道:“江总管,雨茶乃和雅茶坊所出,上次茶库投毒一案牵扯郑丹秋,巧合的是,郑丹秋正是和雅茶坊的茶工…” “你想说什么?”江霁未回头,开口道。 杨溪向王广作过揖后抢先道:“此事未免太过巧合,更何况丹秋已在狱中,如何出手?凶手必定另有其人。若下臣是丹秋,也不会往自家茶里投毒败坏茶庄名声。” “大胆,谁允你说话?”冯知远手已抚上腰间那把佩剑,恶狠狠瞪了杨溪一眼。 “下臣只是道明心中所想,并无不敬。”杨溪低头,看向地面道。 江霁缓缓站起回过身来,看向杨溪淡淡道:“巧合不巧合的,你说了不算。” 王广正欲开口,仵作带着合药医生鲍廷槐慌张而至。 鲍廷槐三步并做两步,眉间满是忧虑,行过礼后道:“江总管,方才命人点查药房药品,御药房确实少了些鹤顶红。” 上回追查菜库投毒一案时,御药房并未丢失鹤顶红。现如今,确实少了此剧毒,看来真凶定是对御药房较为熟悉之人,或是在御药房有熟人。 “查,王郎中,命人前去御药房细细搜查,一切可疑之人尽数逮捕,另看管药品之人一并捉拿。”江霁看向王广道。 王广挥挥手,仵作便听从命令即刻去调人。 杨溪从衣袖中取出耳环,紧紧攥在手里,生怕掉了去,广储司来往之人除太监宫女外便是些管杂事的,而宫女又不可带耳饰,怎会出现女人饰品,她料定此物定是关键。 “众位都散了罢,宫事繁忙琐碎,去做活罢。”江霁眸色看不透,淡淡道。 七司的事一向由江霁主管,谢平羌分管三院,以致六库的事,从不见谢平羌插手。 天色渐沉,日头西垂,无关之人随即散去,仅余管事之人。 杨溪出茶库时怔怔看了眼正冲门口的小六尸体,本是无关之人,却做了替死鬼。 宫院深深,与这深宫中,种种因由,枉死之人从不在少数。 江霁坐于正厅木椅之上,姜安裕命小厮斟了盏茶,或许是方才出了命案,茶水丝毫未动。 众人安稳候着御药房来信,无人出声,静谧的气氛里多了些许沉重。 周正此时姗姗而至,自返程路上已得知此案大致来龙去脉,向江霁问过礼后,便探寻起蛛丝马迹。 只是,什么也没寻到。他向来若娃娃过年,从不操心,虽分管六库,却只压榨各库专职员外郎。 而他自己呢,总爱游山玩水,趁着不忙活的空子,能寻欢便不操心。 约莫一炷香时辰后,慎刑司番役(注1)吴宪带了两人过来。 “见过江总管,周郎中,王郎中,姜外郎,”吴宪逐一行礼,又张口道:“下臣将看管药房之人与近几日值守侍卫带了来,奚听上头吩咐询问。” 吴宪向后退了几步,又轻推了推二人,示意二人向前去。 江霁眼神盯着茶杯,开口道:“你二位何人负责看管药房?” 昭福向前迈了一步,似是心上梗了根弦,声音微颤道:“回禀江总管,是奴才,奴才昭福…这几日在御药房当值。” “昭福,你是否擅离职守!鹤顶红如此剧毒尚且能被偷了去?”王广厉声询问道。 昭福尚且年幼,约莫十六七的年纪还未经太多事,被他如此一问,脑袋一空慌了神。 他匆遽跪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后道:“奴才不知,奴才…奴才除如厕、用饭外从未离开过药房…不知为何鹤顶红被人盗了去,还请众大人明查。” 如此怕事之人,着实不像与真凶合谋算计之人,可并不能单凭此而洗脱昭福嫌疑,毕竟,人都是会伪装的。 侍卫小七打断他,声音冷静而又响亮道:“大人,奴才是这几日当值侍卫,昭福所言并非属实,奴才曾见他趁暮色擅自出去,不知所为何事。” 昭福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回眸瞧向小七道:“七兄,你勿要胡言,我何时夜晚出门了?” 两人争论时,小七即便隐藏的再好,江霁还是从他眼底捕捉到了一丝不安。 周正道:“小七,你说昭福趁夜色出门,那他做了何事,将那日你所见情形尽数道出。” 小七较昭福而言倒显得沉稳担事,总归是年长几岁,又或许是自小他便是家中顶梁柱,多些苦处与担当,方造就今日。 小七沉吟片刻后道:“前日丑时,奴才如厕后返程,见昭福独自一人东张西望鬼鬼祟祟,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奴才当日并未多想,岂料茶库隔日便出事了,如今想来,昭福恐与 11. 镜中花1 [] 天色昏暗下来,明月休了值,夜幕暗泷,沉闷压袭。 仅凭微弱烛火无法打亮整个地牢,御吏索性在壁龛(注1)处添了两盏煤油灯。 王广正襟危坐,面色严肃看向小七道:“只要你肯招出幕后主使,将整个事件来龙去脉一一道出,本官以查案多年官品起誓,定会保你家人后半生无虞。” 查案之人最看重何事,无非求个真相,不污蔑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御吏奉命给小七饮了口水,听他语气沉沉叙道:“是…是季贵人。” 王广先是一愣,继而抬眸道:“季贵人?” 王广距从大理寺调来任职不满整月,对这宫里诸位娘娘妃嫔并非太熟悉。 “季贵人以金银相诱,差奴才帮她办事,昨日,奴才见昭福如厕不在御药房,便趁机偷了些鹤顶红,夜黑风高,值守不力,奴才溜进茶库,将木架上摆放的雨茶均投了毒。”小七黯然道。 “你求金银做什么?”王广又问道。 凡事均讲求个目的性,在这宫中当差的侍卫月供不致太低,若非有更大需求,谁肯搭上命做这档子事。 小七声音带上哽咽道:“母亲病重,若无银两恐无法救治…已拖了半月有余,若非季贵人找到奴才,给奴才银两,母亲是无法活到今日的。” 人与人之间,不过各取所需罢。 王广又疑惑道:“季贵人乃陛下嫔妃,为何欲投毒置陛下与死地?” 小七闭目摇摇头道:“这…奴才就不清楚了,奴才仅奉旨行事。” 王广命人将此事详尽告知江霁,涉及季贵人之事,总要先向陛下禀报。 “罢了,给他松绑,”王广命令御吏,又道:“不知还能睡几个安稳觉,今夜你且好好歇歇罢。” 夜里无月,多半明日是灰蒙阴天。 只一夜,宫里便将季贵人投毒陛下的事传的沸沸扬扬。 翌日一早,后宫传来了信,季贵人拒不承认此事,哭诉着求陛下定要查明真相,不可单信侍卫一面之词,拿不出证据便只是冤枉了人。 虽季贵人不受宠,可陛下得知此消息后仍未将她处置,仅是关了禁闭,不许她出院门半步。 江霁正愁闷如何拿出关键证据,杨溪又来至绮园求见,言明她有证据。 如杨溪这般身份低微之人却屡屡进出绮园,倒是稀罕事。 一入门,杨溪向江霁行过礼后,便开门见山拿出耳饰道:“昨日,下臣与茶库门前不远处捡到此物,瞧这款式虽不是何贵重之物,可也绝不该出现在广储司。” 周遭静默,冯知远接过耳饰,交予江霁手中,江霁端量起隔着黑手套捏在手指间的耳饰。 此乃铁花镶珠耳环,似是有些年头,铁上已着了锈,不若后宫嫔妃所佩戴之物。 江霁招手唤冯知远过来,在他耳边秘密说了些什么后,冯知远便着急出了房门。 “你能发现,那季贵人想必也早已发现掉了一只的耳饰,只怕是她已然采取行动,丢了另外一只。”江霁缓缓起身道。 杨溪摇头,反驳道:“此事未必,江总管不难看出,这耳饰古旧又不值钱,为何季贵人还一直戴着?只怕是与贵人而言,这耳环有旁的价值罢,依下臣看,或许耳环还在贵人宫里。” 未料她会如此作答,江霁只觉眼前这位弱柳扶风的女子,心思倒是缜密,为人也机灵聪慧,是位大有前途的主。 只是江霁自认为打心底是不喜欢这样的人的,或许是年少经历使他遭遇的比旁人多,他本身便养成心思缜密多疑的性格,故而他以为自己喜欢简单一些的人,若菀芝那般。 可是很多时候,若不经历些什么,人是看不透自己内心的。 他一定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一天,他会爱眼前这位女子爱到几近痴狂,失了尊严。 但不是现在。 江霁闻言默不作声,抬眸观量她几眼,良久才淡淡道:“本王已知晓,若无其他事,你可退下了。” 杨溪应了声“是”后,拱手作过揖离开了绮园。 辰时已至,外院传来匆促脚步声,冯知远回来了。 “江总管,下臣未见到陛下,林公公道陛下在忙…”冯知远看着江霁脸色,试图捕捉他情绪。 江霁起身,道:“罢了,本王亲自去一趟。” 他将耳环放置黑手套的小口袋里,口袋位于食指处,约莫两个指甲盖大小。 寿康宫内,经林公公通传,陛下允了江霁进去。 “微臣参加陛下,陛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江霁甩甩袖子,恭敬跪下。 “起来罢,”陛下又道:“投毒一案,可是寻到证据了?” 江霁应了声“是”,这才起身将事情来龙去脉如实告知陛下,得陛下应允,率人前去搜永和宫。 永和宫院落较旁的宫院小了些,位置又偏僻,多是些不受宠的妃子住此。 院门前俩侍卫正值守,林公公道明来意,侍卫取下锁链打开宫门。 永和宫门被推开,迎面扑来一股凉风,将江霁衣摆吹的飞起,明明时值六月,却阴森之至,仿若整个永和宫被寒气包裹。 院内荒芜无半分花草树木,整个宫内诡异而又冷清,不是冷宫倒若冷宫。 院中唯一宫女搀着季贵人出门迎接,她今日属实异常,身着一袭异域红衣,妆容浓艳,唇色火红。 江霁众人走向前,同她问过礼后,江霁道:“贵人,臣奉旨前来搜宫,若有冒犯,还望贵人见谅。” 季贵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惊艳妩媚,似是早预料到会有今日。 她容貌艳美,是生在草原上的女儿,听闻她方入宫时隆恩正盛,可却不屑于讨好陛下,总是冷脸相对,冷嘲热讽,这才被分到如此偏远的寝宫。 再美的女子,一旦被男人得到便会失了兴致。 季贵人缓缓走下石阶,道:“我知晓你要搜什么,是不是这东西。”说着她从耳边取下独一只的耳环。 季贵人从不屑于遵从宫中规矩自称本宫,而是言“我”。 “江总管将捡到的那只还我,我便将所有真相如实告知。”她明眸微抬,望着江霁道。 江霁心里闪过疑惑,却还是未忤逆她,取出耳环交于她手中。 她将两只耳环缓缓带上,抬足向前走了几步。风儿吹起火红衣摆,宛若天神。 “是,都是我一人所为,”季贵人停住脚步,又言:“从我入宫那天起,无时无刻不想让狗皇帝死!” “大胆!”林公公面上多了些愠怒,爆呵道。 江霁伸出胳膊横在林公公面前,冲他摇头,暗示他莫要再说,听季贵人讲下去。 永和宫内风起,明明初夏 12. 镜中花2 [] 林公公携圣上旨意而至时,永和宫房门紧闭,任是丫鬟如何敲门,房中亦不做声。 圣上从未想过置她与死地,即便是季贵人投毒,圣上也仅是下旨褫夺封号,将她打入冷宫,可这于她而言,倒不如处死。 久叩门无声,江霁顿感恐变生不测,疾步向前一脚踢开房门,四下扫视了眼。映入眸中季贵人那双玉臂无力垂下,长睫未有半分悸动,嘴角挂上暗红鲜血,已然无了气息。 容颜依旧,红衣似火。 “哎,贵人这是…”林公公眉头紧蹙,颤颤向前走了几步又退回。 江霁眼眸动了动,只道了句:“禀报圣上,季贵人薨。” 自入了宫,她从未如愿。此生缘起缘灭,都由不得她。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一场雨,似将紫禁城都淋了个透。 郑丹秋被无罪释放,从地牢出来时,面前的阳光刺的她睁不开眼。 得知杨溪为救她,屡次擅闯绮园,不顾被责罚的风险也要为她求得真相。 郑丹秋但觉暖心,对杨溪的信赖又添了几分,经此一事,两人彻底成为无所不谈的挚友。 七月至,酷暑来袭,空气稠乎乎般似凝住。 晌午即至,杨溪正琢磨着制些绿茶凉糕,听闻圣上近些时日食欲大减。 捣碎的绿茶粉清香淡雅,弥散整个御茶房,沁人肺腑。 杨溪将石臼(注1)中的茶粉取出,均匀撒至制好的凉糕上,绿茶凉糕看起来若翡翠般清润,品用更是清爽宜人、冰凉可口。 “来,丹秋你尝尝,味道如何?我方才切了一块尝着还不错。”杨溪桃花眸弯出好看的弧度,说着便用木签插起一块送至郑丹秋嘴中。 “好吃!”郑丹秋冲她竖起大拇指,微微顿了片刻又言:“只是…” “如何?”杨溪眼神里盛满期待,等她回话。 “你莫不是糖加多了罢?”郑丹秋含糊着说了句,又把余下那小块仅供试品的尽数吃了去。 “呀!” 杨溪猛地一拍手,笑意盈盈道:“只顾自己乐意吃,竟忽视圣上的喜好了,是,我做凉糕时尝了尝不够甜,便又加了些白糖,幸好你提醒。” “还好这凉糕要戌时送,不然真是来不及,我再做一份便好,这份本就是试品。”杨溪将整盘端了过来,如今这些都是她们的。 若论在御茶房的好处,与两位美食客而言,便是可试品各式茶点佳肴,也倒算一桩好差事。 日光透过窗棂踱进屋,屋内气温又升了些,偌大的茶房今日只余杨溪郑丹秋两人,黄询岑告了病假。 御茶房本是有两位宫女伺候的,自上次宫女被栗贵妃喊去训话,称宫里人手不够,便调走了去。 杨溪始终不明白,宫里宫女如此之多,为何栗贵妃不去敬事房(注2)调人,偏要茶房的人。 “阿溪,你莫不是心里有何事挂念,往日你并非如此粗枝大叶般忘事,反倒是我,时常搞砸罢。”郑丹秋慢慢道。 她腮帮子鼓起若幼兔般缓缓咀嚼,添了分娇憨。 杨溪怔愣片刻,终是压低声音开了口:“丹秋…我有一事确实想问你。” 郑丹秋擦擦嘴,略带了些不可置信道:“何事?你比我聪明好多,能有何事是我知晓你不知的。” 杨溪开门四下望了望,确认周遭无人后便反手关紧房门。 不可轻信于人,不可托付秘密使他人拿捏自身把柄。这是杨严自小教她的话,她时常牢记在心。 只是,现如今的郑丹秋,杨溪确信,她是拿她当挚友的。 郑丹秋被她这一番动作整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问道:“阿溪,究竟何事。” “丹秋,若我未记错,你可是熙和九年入宫?”杨溪认真看向她,试探性开口道。 “对啊,阿溪,究竟何事?”郑丹秋禁不住又问道。 杨溪眼底泛起茫然,思绪拉远,一字一句道:“你可识得沈青?” 茶房内热气逼人,似有层层白雾蒸腾缭绕,让人时感压抑,喘不上气。 郑丹秋急忙捂住她的嘴,冲她摇了摇头,示意莫要再提。 或许是见杨溪瞧向她的神情过于真挚,又或许是念及杨溪不顾性命也要为她求情,郑丹秋千思万想后渐渐心软下来。 “阿溪,此人乃宫中禁忌,绝不可向除我之外第三人提及这名字,否则恐不知哪天便掉脑袋了。”郑丹秋神情多了些往日没有的严肃。 杨溪记得,那日方嬷嬷也是同她如此说,如今看来,方嬷嬷八成是念及自己帮了她方未追究此事。可沈青之死,定有蹊跷。 杨溪握起她的手,迎着郑丹秋目光道:“我没有旁的意思,仅是想问问,沈青生前可否与人结怨。” 郑丹秋叹了口气,瞧向窗外,日头盛得便连时常栖在龙爪槐上的鸟儿都热跑了,她良久未言。 打心底里,她还是信任杨溪的。 “我刚入宫那年,沈司库风头正盛,年轻貌美又制得一手别致衣裳,宫里娘娘都喜欢她,若真要问沈司库与何人结怨,我想不出…”郑丹秋道。 杨溪握着她的那双手紧了紧,静静听她讲着。 郑丹秋缓缓道:“熙和十一年初春,听闻沈司库整日愁眉蹙眼,不爱与人言语。茶库虽与衣库同居广储司,可我毕竟不常前去茶库亲自取茶,便未怎见过沈司库。” “后来呢?”杨溪支着耳朵,细细听着。 “后来再听闻沈司库消息时,便是她自尽那日,宫中自此不许任何人提及此事,听闻那几日沈司库衣库好友曾为她鸣冤,可后来也没了后续,我估计凶多吉少。”郑丹秋垂头,思潮起伏飘远。 突好似想到何事,郑丹秋眸中一闪道:“我想到了!” 杨溪默不作声,可闻言心还是被揪了起来。 郑丹秋续道:“此事确有异常,自沈司库自尽那日起,广储司宫人以银两打点换走大批,衣库内除管事外全换了个遍。那几日绵绵多雨,宫人更是非要紧事不出门,据说江总管在广储司庭院内向各大管事下令不可再提及沈司库,此事才算了。” 杨溪右眼之上青筋仿若一跳,她听了个大概,心底蒙生出莫名的急躁。 杨溪道:“可还有何异常之处。” 她清楚,若沈青真为自尽,定不会换走大批宫人, 13. 镜中花3 [] 蝉鸣阵阵,于静谧的午后尤显格外突兀,杨溪伸手欲触碰那红绳,却是够不到。 直觉告诉她,此处定不简单。 又围着老树转了整圈,或许杨溪太过沉迷入了神,手中茶盒怦然滑落至青石板上,她俯身去捡,却被脚下石砖吸引了去。 眼下这块石砖着实异常,颜色较旁侧新了些、凸了些。杨溪转而伸手去触碰,惊奇那石砖竟有些松动。 心底只浮现一个念头,便是好奇。杨溪又向前探了探手,那双葱指扶起石砖边缘,试图掀起。 会有什么?虫豸亦或是空廖。 正这时,身后突传来沙哑男声:“杨帮厨,在这做甚呢?” 杨溪转手捡拾起茶盒起身,回过身循着声音望去,稳稳神态开口道:“茶盒滚落到这,我捡起来。” 眼前这位公公佟舟,杨溪曾与宫宴上见过,说好听些是太子朱庭盛跟班,难听些不过是条走狗,做太子在内务府七司的眼线。 佟舟向来事无巨细通通向朱庭盛汇报,小到宫女儿犯错,大若前朝哪位大臣又冲撞了陛下,总会入太子耳。 佟舟踱步向她走近了些,开口道:“帮厨,这古树可不吉利,您还是远离些罢。” “不吉利,那太子为何与这树下养鱼?”杨溪眨了眨眼,又试探道:“听闻连这口缸都是请术士瞧了方位的……” “太子的心思又岂是尔等所能随意揣度,在这宫里还是老实做人,勿要多管闲事过问上头意愿,好奇心害死猫,别哪天小命交代了,您说是不是啊帮厨?”说着,佟舟又伸手触了触杨溪手中茶盒,道:“好好当差方是正道。” 佟舟眼珠子提溜转,从上至下又打量她一番,叹了口气,似是惋惜道:“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只可惜,是位直肠子。” 树影幢幢,两人面庞上落了斑驳光影,盛夏总是少了些风,蝉鸣声似跟随话落戛然而止。 杨溪被他如此盯着,心里已然发闷不快,又怎愿听一位公公编排自己性格。 晦气。 她垂眸瞧佟舟一眼,似玩笑般回道:“瞧公公说的,我不过是问了几句,就给我定直肠子的标签了?不过,杨溪倒也谢过公公提醒,定不会丢了小命。” 杨溪面上没什么表情,不带喜好,也无憎恶。 正此时,古树正前方那门似赋满情绪嘎吱一响被推开,里头人嚷嚷道:“吵什么吵,大晌午头的,让不让人休息了?” 林响从屋里走了出来,怒喝道:“早听闻谢总管道广储司安静,今本官方至这瓷库(注1),晌午头上院中却是吵闹不已!” 眼下得罪的可是武备院卿(注2)林响,佟公公扑通一声跪地,连声求饶道:“奴才不知武备院卿至此,惊扰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到底是有眼力见,杨溪在看见林响第一眼便行礼后下跪。此人虽未着官袍,可衣着用料华贵,想必定是身居高位之人。 难怪从未在七司见过此人,原是三院(注3)武备院卿,可他又怎会至此。 林响被惊扰了午觉已是烦闷,方又想破口大骂,瞧见来人是佟舟后,倒是尽力稳了稳心神,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本官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佟公公,公公快请起。” 佟舟起身却仍是垂眸,他微微鞠腰摆出一副恭敬态势,又作过揖后才道:“奴才早听闻您要来瓷库,未想到是今日,还望院卿莫要怪罪。” “佟公公哪里的话,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何至此,可是太子有何吩咐?”林响语气好了些许道。 两人从始至终未给过杨溪半分眼神,她仍在一旁跪着。 或许是不想让外人听见二人谈话,林响大手一挥,向杨溪厉声道:“你,赶紧滚!” 杨溪低头撇撇嘴,起身后,面上仍是恭敬回道:“是。” 她复转身向着院门走去,迈了两步又回眸瞥了一眼二人,二人正进房门。 武备院卿林响为何至此,他又与太子是什么关系?杨溪心底生出些许疑惑。 可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对古树对老缸的疑问,直觉告诉杨溪,若她未猜错,这古树下,应是死过人。 十有八九就是沈青! 金鱼是太子养的,老缸又是太子命人放置的,可为何不用新缸,又为何偏偏是古树下,杨溪越想越觉沈青一死恐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可仅凭此,也难认定就是太子所为。 虽证据难寻,杨溪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 中秋宴即至,内务府极早便张罗起来,圣上每年在避暑山庄赏月,届时受宠后妃也会一同跟随前往祭月。 内务府要做的,便是将中秋宴所用瓜果,月饼,茶点,红绸备好。 江霁近些时日总是不在内务府,听闻是按照陛下旨意,早早去了避暑山庄张罗。 日子如此一天天过着,直到林公公前来宣旨,各房选一位聪慧机灵的下人,提前两日去避暑山庄做事。 御茶房几人商议推黄询岑前去,杨溪与郑丹秋也是极其赞成的,毕竟路途苦远,一路似与烘炉之中。 何况届时,宫中因张罗中秋宴之事定前去大批宫人,便于杨溪搜寻真相。 蹊跷的是,御茶房的人选是带着名单下至的,点名杨溪去避暑山庄。 尚茶正刘子询本就偏好杨溪,她利落聪慧,人又生的貌美,虽瞧着柔柔弱弱,叫人心生怜爱,可办起事来一点不输男人。 人选便顺理成章成了杨溪。 虽心里万般不愿,却只得听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临行前,杨溪不舍与郑丹秋话别,管事公公止不住催促她赶紧走。 “赶紧走吧,帮厨,再呆会马车就走远了,您跑着也难跟上。” 杨溪敷衍道:“马上马上。”又叮嘱郑丹秋几句后,方才依依惜别。 这避暑山庄,她是真不想去,可也没办法。 杨溪快步出了御茶膳房院门,这日的阳光较几日前相比倒不算毒辣,倒是有些阴云趋势,层云叠绕又被风吹得散去。 宽阔冗长宫道内,队列一架架排列整齐的马车。杨溪从未见过如此大阵仗,马儿是清一色的乌骓,车身高大华贵,细绸所制白色车幰被风吹动轻轻飘拂。 如此待遇,倒也是甚好,方才的不愿也在此刻消减几分。 杨溪未做半分思考,就近处上了架眼前的马车。 只是,这车上有人… 正坐定,她便瞧着眼前这位闭目休憩男子甚为眼熟,仿若在哪见 14. 镜中花4 [] 谢平羌直了直身子,道:“本……我吗,我在奉宸苑,负责打杂没什么实职,素日里哪里需要我,我就在哪当值。” 话语间马车晃了晃停了下来,杨溪边回了句“那也不错”,边又禁不住好奇掀起车幰向外瞧了瞧。 马车外卷起了风,瞧着是大雨的兆头,厚重云层阴蒙蒙压下。 “怎停了?”杨溪一时有些不解。 本该是马不停蹄赶路的时候,此刻却毫无预兆停了下来。 谢平羌起身,掀起车帘下了马车,车夫那句“谢大人”还未出口便被谢平羌干咳声打断,他食指覆与唇瓣上示意车夫莫要泄露自己身份,车夫瞬间会意。 谢平羌又开口问道:“你可知何事耽搁了路程,为何走的好端端却止住?” 车夫摇了摇头,要知道前方仍有七八架马车,发生何事他也是难知情,他回道:“奴才不知,奴才见前方停了,这才勒紧马绳。” 谢平羌没再说话,正欲向前一探究竟,还未迈开步子,身右侧眼皮子底下一小人儿直愣愣向前走了过去,是杨溪,她怎也下马车了? 杨溪单薄削瘦,身形虽高挑,却在人高马大的谢平羌眼中是小巧的,若小孩儿。 谢平羌快步追上去伸手拦在她胸前,偏了偏身子,开口道:“你去做什么。” “我去瞧瞧发生何事。”杨溪也未正眼瞧他,又道:“外面风大,你在马车上等我便好,我去去就回。” 谢平羌一时无语凝噎。 见过愣的,未见过如此愣的。 杨溪这人虽千般万般好,却有两处不算完美,一是记不清人脸,二是好奇心极强。 谢平羌“嗯”了声,不再拦着,他的目光在杨溪背影处停留片刻,又叮嘱车夫悄悄前去跟着。 风起势又大了些,吹拂起她乌黑柔滑的青丝,发钗流苏随着她脚步摇摇晃晃,今日的杨溪,与往日总着灰色宫服的她属实不太一样。 或许是今日出宫的缘故,她着了身淡黄色常服,衬得肤色愈加素洁,人也灵动。 半盏茶功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回来,杨溪疾步上了马车,马车须臾片刻便缓缓开行。 “可有搞清楚方才是发生何事?”谢平羌柔声朝她道。 杨溪气喘吁吁,用手抚上胸口,缓了片刻后顾左右而言他道:“为何我们可乘马车?我方才瞧见前方几架马车中坐的有尚茶正刘大人,奉宸苑卿吕大人…正是我们管事…” 杨溪隐隐觉察不对劲,马车后是步行跟着的宫女与太监。 临行前,管事公公那句“跑着恐难跟上”如今在她眼里倒像是坐实了她本该步行这件事。 可谢深又为何可乘马车。 杨溪想着,谢总管也姓谢,谢深也姓谢,或许得谢总管庇护,给他备了辆马车? 谢平羌打趣她道:“或许是瞧你机灵,日后大有所为,今个为你单备了架马车,我可当真沾着光了。” 谢平羌是何许人呢。 他较江霁而已,性子更柔和了些,虽身居高位,然常怀怜悯众生之心。 可私下也绝非是会随便与姑娘打趣之人。 “你所言不无道理,”杨溪抬了抬眼,迎和他道:“那你谢深也是聪明人了?” 一时间马车内泛起语笑欢声。 走出了那连片阴云,前处亮堂了些,落雨的征兆少了几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驶向避暑山庄。 “阿溪,你还未说方才马车为何逗留。”谢平羌弯着笑眼,柔声道。 杨溪“哦”了一声,道:“中途暂时歇息罢,无事无事。” “当真是休憩?”谢平羌皱了皱眉,又道:“不应该呀,我方才听见有吵架声。” 其实并非休憩,而是她那管事刘子询刘大人与过路的小贩吵了几句。 那刘大人嚷嚷着就跳下马车与小贩头上抡了一拳,小贩也不是吃素的,当即两人便扭打一起。 因扯了扯架,这才耽误片刻行程。 吵架原因很简单,刘子询与车幰向外吐了口痰,不偏不倚被风吹至小贩竹篓里,小贩一怒之下将带痰的果子从车幰里扔进了马车。 正砸到了刘子询脑袋上,刘子询连声叫嚷着捉刺客。 后又念及小贩是上山采果的,而非什么刺客,宫里不愿落下扰民的名声,毕竟圣上继位以来,风清气正,海晏河清,欣欣向荣。 故而又赔了小贩些许果子钱,这才了事。 只是两人脸上都落了青。 “上头的旨意岂是你我可随意揣度的,”杨溪又故意扯离话题道:“谢深,你说还有多远才到啊。” 杨溪抿了抿嘴,她有些渴了,还有些乏了。 谢平羌也是善察言观色之人。 他“喏”了一声,将水壶递与杨溪,又道:“快了,约莫半个时辰,未时前便能到,你若是饿了渴了,我这有糕点与清水。” 杨溪未伸手接过水壶,浅浅“嗯”了一声后又道:“好罢,我休憩一会,有些许乏了。” 说着索性闭上了眼。 “我未喝过,新的。”谢平羌一眼便瞧出杨溪心中顾虑,无非是男女授受不亲。 杨溪微睁开一只眼,顿了顿还是接过水壶,她实在口干舌燥。 又道了声谢,她方才安稳睡去。 再睁眼时,已至避暑山庄,入目俨然是一座恢宏园林,山庄建于山脚下,流水潺潺,亭宇壮丽。 只是,谢深不见了,杨溪只好稍稍整理下服饰后独自下了马车。 眼前灰色石砖垒砌的墙面里,三座拱形大门四四方方而立,其间那道门比旁侧高宽些许,若宫廷城门,门前列石狮一对,辟邪纳吉。 江霁一行人已在山脚下侯着,他瞧见杨溪从马车下来时,不免紧了紧眉头。 眼瞅着杨溪朝自己走了过来,江霁与旁人寒暄起来,视杨溪行礼若无睹。 她便被如此晾在一旁,索性回过身与几位宫女站至一起。 众人久未等至谢平羌,不知是谁道了句“谢总管稍后便至”,众人这才散了去,朝里走去。 官员大臣从其旁两侧小门入,宫女侍卫及些运送储物的随从只得绕路从相隔几里的偏门进。 待杨溪欲绕路去偏门时,江霁却一把拉住她,眼神犀利道:“你为何承马车来?不知这是专为官员备的,即便是在宫外仍得尊卑有序,去领罚。” 15. 镜中花5 [] 谢平羌又看了杨溪一眼,眼底含笑压着声音道:“去方便了,这你也要好奇吗。” 边说着,他又弯了弯腰拽住杨溪胳膊道:“天色不早,快走了,再磨蹭些待会恐耽搁了夜渡。” 谢平羌平生第一次对女人如此关怀,才见了几面,这会心里已经开始怕她耽误夜渡被罚。 杨溪实在生的漂亮,人又机灵。 在那些小宫女中,她算极为出挑的。生得如此相貌,自然这一生也会比旁人更顺风顺水些,易得贵人相助。若是美人主动投出橄榄枝,自然有大批勇士甘愿为她赴汤蹈火。 杨溪这才勉强拖着疲惫身子站直,疑惑道:“夜渡,什么夜渡?” “你不知晓?宫中大臣今晚夜游汀江,刘大人未告知你?”谢平羌的脸色阴沉了些,刘子询整日在宫中作威作福,竟是做些没用的,如今连丢个人都未发现。 还是丢了个做茶点的关键之人。 “陛下尚且未至,大臣怎得先行游江?”杨溪这才勉强站起身,揉揉眼睛又道:“我不必去罢。” 博江发源于太行山脉以西,汀江便是博江至避暑山庄的分流,水波平静,江面宽阔,月色笼罩下的夜景尤其姣丽。 自古以来,至山庄之人无不以夜游为乐。 谢平羌又笑了笑,一一回她道:“美名其曰为陛下先行探路罢,再说了,陛下到时定与栗贵妃一同游江,两人双宿双栖。臣子游玩,哪有偏要等陛下至此的道理,各走各路罢。” “你……自然是不用至船上,做好本分事,提前备些茶点便是。”谢平羌轻垂眼皮,又道:“走,我带你回茶房,茶房的储物已全部送至,唯独缺了你这个关键人物!” 酉时已至,日头少了几分毒辣,杨溪有说有笑跟在谢平羌身旁,竟不自觉褪了些许倦意。 或许是依托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山庄的树木长得要比紫禁城更高大些,不愧是避暑遮阴的好去处。 不过此地侍卫巡逻却是差了些,仅有的侍卫都安排在王公贵族、圣上居住之地周遭巡视。 谢平羌送杨溪至茶房便告辞,生怕被人认出。 偌大茶房放眼瞧去,此处与宫中装潢截然不同,清一色的朱红色木桌椅,灶台被打磨的严丝合缝的石块包裹,整个茶房素净明亮。 杨溪熟悉了下灶台以及储物,便着手准备夜游茶点。只是有些茶点终归是御用,杨溪随意做了些,便命人送去。 是啊,她可是御用帮厨,也不是何人都可使唤的。 夜色笼罩,火红灯笼漾出亮光,一派节日气息。夜空星子点点,明日定是艳阳天。 与杨溪而言,山庄夜晚的热闹是独属于达官贵人的,如她这般的人,连四处走动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连个陪她说话谈心的人都没有,又不能走远,她索性在茶院附近独自蹒跚起来。 中秋即至,杨溪瞧着皎皎月盘不由得想到家中父亲,不知他今日身体如何,咳疾可有好了些。 杨溪思忖着,明日定要给家中捎去信,告慰父亲自己一切都好,莫要挂心。 静谧幽黑的小路上,杨溪突听闻右侧草丛窸窸窣窣,只想着是野猫野狗,直到一只飞刀贴着她耳边呼啸而过。 “谁?”杨溪心跟着提了起来,方才只差一点,她便破了相。 却是静谧无声,没了声响。 杨溪自觉大事不妙,反应过来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拔腿向住人多的北面奔去。 紧接着,身后穿来疾速脚步声,杨溪不敢回头瞧,有人正追她! 前方是一片竹林,杨溪摸索着跑了进去,慌乱间回眸瞧了眼,追她的人身着夜行衣,腿脚似是有些不便,却仍以极快的速度朝她奔来。 在漆黑的夜里,男子一跛一跛的黑色身影甚是可怖,形同丧鬼。 若不是个跛脚,只怕此刻早已追上了她。 那人愈来愈近,仿若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喘息声。 “谁命你来的,你若是要钱,我给你双倍价钱,放我一马罢…”杨溪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说道。 那人仍不回话,杨溪能看清那黑影手中牢牢攥着一把短刃。 刃尖在月色下闪着冷光。 她那颗心仿若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般,杨溪渐体力不支,终在竹林深处被那人一把握住肩膀。 杨溪转身拼死抵抗,瘦弱胳膊牢牢握住那人手臂,阻止短刃刺向自己,眼瞅着短刃愈来愈近,下一秒就要刺向自己眼睛… 她用力狠狠踢了那人下面一脚,嗯?空荡荡的… 那人是太监。 谁派个跛脚的太监来刺杀她,当真瞧不起她了。 是看她瘦弱不堪,随便找个人来解决她? 可她细想下,她并未与人结怨。 他吃痛手松开了些,杨溪又使出全劲用力向后推他,推搡中那短刃仍是划上了她胸口处,疼痛一股脑袭来,殷红鲜血染红了胸前黄衣。 杨溪不再用力向后推他,她微微侧身,将那人往前拉,得亏是跛脚站不稳,不出所料,他直直朝前栽了下去。 得此空闲,杨溪再度奔了起来,这时已不觉身上疼痛,只想活命。 但凡今日是个身形健壮之人来刺杀她,她都逃不过。 身后没了任何声响,可杨溪终究不敢停下,仍是埋头向前奔,出了竹林。 前方灯火通明,值守宫人也多,她如今只想着找个人救命。 杨溪便在离得最近处停了下来,方才跑久了不觉累,突一停却觉头晕目眩。 “救…救我。”杨溪缓缓闭上了眼,倒在了一处楼阁前。 “姑娘,醒醒…姑娘。”侍卫唤了她几声, 楼阁前值守侍卫前去向太子朱庭盛通报,有位姑娘倒在了门前。 太子方才因夜渡极为不满,心里乱的很,人也急躁,不耐烦回了句“扔一边去喂野狗”。 侍卫正想照做,太子又反问了句:“姑娘长得如何,可否貌美?” 侍卫点点头。 于是,杨溪便被抬了进去,伤口仍向外漾着鲜血,与胸前格外刺眼,她面庞因失血而格外苍白,也更怜人。 朱庭盛见她第一眼,便被迷了心窍。正欲“亲自”给她止血上药,不速之客江霁便至。 朱庭盛挥挥手让俩宫女儿抱杨溪进了屏风后藤椅之上。 江霁因夜渡不遂太子愿一事前来,一为向太子赔罪,二为寻求此事如何挽救。 “臣拜见殿下,愿殿下顺遂安康。”江霁挥挥衣袖作过揖道。 太子不给好 16. 镜中花6 [] 杨溪此刻又晕了过去,朱庭盛挥挥手示意宫女儿将她扶起。 房内安静寂然,皎皎月光清清透过窗棂洒落下来,映在杨溪身上,江霁眸子微凝,这才仔细看向她。今日的杨溪,与往日身着灰衣的她着实不同。 只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美人也不例外,恰到好处的明艳衣着总归是平添几分生动。 一双玉臂环抱状趴于地面上,杨溪身着浅黄色束腰罗裙,如墨的青丝散于旁侧,不添一丝装饰尤是赏心脱俗,此刻正沉沉昏迷了去,倒比素日能说会道的样子可爱些许。 直到宫女将她扶起,杨溪胸前那抹血色投入江霁眼底,他不由得紧了紧眉,望向朱庭盛道:“她受伤了?” 朱庭盛“昂”了一声,又道:“别看本王,又非本王所伤,她来时便已如此,人你带回吧。”他又暗暗闷哼了口气。 “是,”江霁又道:“还需劳烦殿下命人将她送回。” 杨溪正昏迷,江霁始终觉着他若将她抱回不合规矩,更恐谣言疯起。 “罢,”朱庭盛不耐烦道:“你俩,送她回去!” 江霁微垂了垂首,道了声谢,这才恭敬行礼于楼阁中离去。 外头薄灯笼灯火明亮,小飞虫绕火光圈圈盘旋。 江霁暗自揣度着茶房拒此地着实太偏远,杨溪又多了伤,故而细细思忖后命两位宫女将杨溪送至他住处。 不若太子住处是二层楼阁,江霁此处是淡雅别致的宽大平房,院中泉水潺潺,夜里的鱼儿失了白日的欢快,沉入水底,清幽雅静。 一入门,冯知远正立于檐下侯着,见此四人进院门便疑惑道:“江总管,您怎将她带来了?” 江霁只扔了句:“快,去拿金创药。”便迈开长腿大步引人至内屋床榻之上。 冯知远得了吩咐便去拿药,江霁留了位宫女侯着以便稍后为她换衣上药。 宫女扶杨溪躺至塌上,又为她褪去鞋袜,她仰面卧于床榻之上,颈肩雪白与胸口处红迹对比鲜明,不过江霁一眼便瞧出伤口不深,算是小伤。 她胸前那处饱满因卧躺而漏泄半个,挺拔光洁,随着呼吸缓缓上下起伏。身子因闷热渗出细密汗珠,滑腻美艳,在这燥热的夜暗生出丝丝悸动。 春光乍泄,如此美人,江霁虽出于人之本性禁不住多瞧了几眼,但未生出其他心思。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咳了几声后迈步向外屋走去,又拿了身自己衣裳,递给宫女为杨溪换上。 一夜安稳。 翌日清晨,杨溪还未醒来,竹林处死了人的消息便传至江霁耳中。 听冯知远道,那小太监仲和死状极惨,因几日前落了雨,被新出土的绿竹笋尖生生刺穿了口鼻。 圣上明日便来至避暑山庄,如今出了命案,人心惶惶。太子下令严查,仵作前来验尸仍未出结果,大理寺司直与寺正(注1)正在赶往的路上。 冯知远听旁人嚼舌根后便一一道与江霁,太监之死尚未查出任何异常,通身无刀伤打斗伤,只是,在竹林死尸不远处发现一枚带有流苏的海棠花发钗。 流苏发钗是宫廷未有的,故而此刻嫌疑并未怀疑至宫里人身上。 避暑山庄近几日不乏宫外来人,明日圣上来至便会尽数驱散。一切,尚在排查之中。 窗外热闹起来,艳阳高照,虫鸟争鸣,灿灿生机。 江霁抵额思忖,杨溪为何受伤,又为何倒在太子楼阁前,遗失的流苏发钗会否是她的。 这一切,均要等杨溪醒来才知。 正想着,里头那人出了动静。 “啊…”内屋传来一阵低声呻/吟:“好疼…啊…” 江霁闻声立刻走了进去,只瞧见杨溪侧身弓腰,双目紧紧阖着,眉头紧锁,额间处爬满汗珠。 许是伤口又破裂,鲜血在黑色衣衫上绽开来,染湿了胸前一片。 江霁未言,本欲等她醒来直接询问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可他大大高估眼前人对疼痛忍耐的阈值。 她太怕疼了。 江霁命合药医生送来了中草药与绢帛,又命宫女为她换过药后,哄着服下汤药,于是杨溪又睡去。 她再醒来时,已至晌午。 江霁此刻已出门,整个院里,仅她与一宫女。 眼皮翕动几下后,杨溪缓缓睁眼,待瞧清眼前陌生卧房,又扯了扯她身上陌生男人衣衫,眼睫不住轻颤了下,慌张着欲起身。 宫女闻着动静大步而至,扶住正下床榻的杨溪,开口道:“姑娘,您伤口尚未痊愈,还是不要走动为好。” 瞧见宫女,她这才安了几分心。 “我伤的又不是腿…”杨溪边说边在她面前活动了下筋骨,又踢踢腿,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得胸口处又疼了起来。 于是老实些坐于榻上,杨溪又张口询问:“此处是何人居住……且身上衣物、伤口可是你为我处理的。” 她用手摸了摸脑袋,脑海里仅余昨夜有人追杀她,后来便晕了去,再后来朦胧瞧见有俩男人立于面前喋喋不休… 宫女道:“回姑娘,此地是江总管住处,昨夜姑娘晕在太子楼阁,是江总管将您带回来,又命奴婢为您更衣上药。” “江总管?”杨溪惊诧中站起身,道:“替我向他言谢,我先走了。” 上次她与江霁相见,他只欲处罚她,如今怎突生好心,救她一命。 杨溪虽不懂,可她仍想尽快逃离此处,最好是不要见到江霁为好。 谁知宫女却挪步挡在她面前,行礼道:“姑娘,江总管临走前吩咐,您哪都不能去,留此处等他回来。” “他可有言为何要我候着。”杨溪问道。 宫女摇摇头,低声道:“江总管只吩咐留住您,并未道明缘由,奴婢不知。” “那我便走了。”杨溪透过窗棂瞧向外院,约莫时辰不早,她推开宫女正欲出门。 岂料身后宫女跪地哀求道:“姑娘,求您别走,您这一走,奴婢定要领罚。” 瞧这江霁名声,在宫里鲜少有人不怕他。 杨溪撇撇嘴,眼帘半垂,轻叹了口气后回头扶起宫女,道:“好,那你告诉我,江总管去做甚了,何时能归。” 宫女垂着头,开口道:“奴婢只知江总管前去正门恭迎陛下,约莫一时半刻便能回来。” 杨溪朱唇轻启,张了张嘴,却一时未出声,只是点点头。 又何必为难宫女。 她缓步坐至木椅上,顺手拿起桃花圆案上置的花生,一下下剥了起来,半日未进食,杨溪属实有些饿。 “放心罢,我不走。”杨溪看向呆站在门前岿然不动的宫女,安抚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