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降临[末日]》 1. 指挥官 [] “姓名?” “贺凡。” “出生日期?” “2195年3月17日。” 回答完,贺凡一阵恍惚。 他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回答这些问题了。 经过十年无数次的模拟训练,正式的九轮体能测试,五轮心理测评,三轮前期面试,他终于有机会坐在这里,进行最后一场考核。 他的对面坐着四位面试官,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正低头在手中的资料里写着什么。 至于另一个人…… 贺凡偷偷将目光投向了隐没在角落里的那个轮廓。 那是灯光的一处死角,只能依稀分辨出大概的人影。那个人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甚至没有移动一下,像是一块冰冷而坚硬的雕塑。 能坐在那里的肯定不是普通人,贺凡的视线不自觉定住。 突然,一道冷白的光从那道身影上一划而过,是其中一位面试官金属钢笔晃动时的反光。 在转瞬即逝的光亮下,贺凡望进了那个人的眼底。 寒冷的,潮湿的,像是冬日夜晚湖面漂浮的碎冰。 本能让贺凡狠狠打了个寒颤,猛地转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个方向。 “可以告诉我们,你想要加入103部队的原因吗?” “一开始,我只是想有能够保护自己的能力。现在我能够保护自己,我想要保护更多的人,就像前103部队保护当初的我一样。” 贺凡强迫自己忽略角落里那个人,照着之前背过无数遍的答案按部就班回答。 “‘这一百年,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一百年,是鲜血蜿蜒,亡灵不归的一百年,历史会铭记,时间不会淡化伤痕。’我见过很多的人死在我的面前,见过很多的鲜血在我的眼前漫延,我不想要成为洪流中的遗忘者,我想要真切地铭记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余光中,角落里的人终于有了动作,似乎是抬起了头。 不等贺凡反应,女人的话音又一次响起。 “我们查过,你八岁被困住的时候,是前103部队救了你,是吗?” “是。” “那你知道你刚才的那段话是谁说的吗?” 贺凡茫然地摇了摇头。 “前103部队队长,也是现在指挥部的首席指挥官——”坐在女人身边的男人插话道,语气很是尊敬,“夏让尘。” 贺凡倏然顿住。 那一刻,他感觉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口鼻,呼吸突然变得异常艰难。 许是面试久了,男人转着手里的钢笔,难得问了一句和面试无关的话:“你对他还有印象吗?” 长时间的沉默。 在三个面试官都抬头略显诧异地盯着他的时候,贺凡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记得。”他听见自己说,“八岁那年,夏总指挥官当着我的面,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和妹妹。” “她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亲人。” 很奇怪,在无数次的预想中,贺凡都以为自己再次回想起那段经历,会有很大的情绪波动。他以为自己会痛哭、咆哮、愤怒,但是其实什么都没有。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种平静,是长久浸泡在痛苦和倦怠之间的人才会有的,近乎于麻木的情感。 “我一直和她们待在一起,我相信她们没有感染,但夏总指挥官不这么认为。”贺凡自嘲道,“如果你问我,我是否记得他,是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对他记忆深刻。” 男人手中的钢笔终于停止了转动。 “你恨他吗?” “恨。”贺凡坦然道,没有一丝犹豫,“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恨了。” “为什么?” “前103部队只剩他一个人还活着,其他人都说他是幸存者,但是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一时之间,四个面试官没有一个人说话,包括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星火在沉默中酝酿,熊熊大火刮过整片荒原,最终归于灰烬。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诡异的沉寂。 角落里的人站起身,看身高应该是个男人,坐在他边上的面试官立刻站起身,毕恭毕敬让开了出去的路,姿态很是谦卑。 那个人却没有马上走,而是站住,看向了贺凡。 “我问你一个问题,”果然是个男人,声音清冷,几乎没有什么温度,在他开口的那个瞬间,贺凡的脊背倏然绷直,“如果你被丧尸包围,队友全数牺牲,此刻枪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你会怎么做?” 贺凡来不及思考:“我会选择自我了结。” 男人笑了,短促而轻微,让人听不出情绪。 他在贺凡的简历上快速写了几个字,递给了前面的人,大步向门口走去。 “……等等!” 贺凡出声,他看见男人停住了脚步,身影仿佛一把寒光凛凛的刃。 “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没有答案。”男人没有回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回答。” “……是什么?” “我会凭着最后这一颗子弹的希望,浴血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男人没有等待贺凡给出反应,打开门,走了出去。 白光从外面照进来,贺凡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划破经年的时光,八岁的那一天又一次降临在他的眼前,他抱紧怀里的妹妹,在哭泣中一遍遍哀求。 “不要杀她,我求求你……” 稚嫩的童声在耳畔响起,回应他的,是逐渐抬起的,黑洞洞的枪口。 砰! 门关上的响声和那年的枪声重叠在一起。 鲜血又一次溅在贺凡的脸上,从温热到冰冷,滑过他的脸颊。 他睁大眼睛,透过紧闭的门,对上回忆中男人笔挺的军装,和一双始终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 琥珀色的,凉薄的,宛若无数个等待救援的饥寒夜晚降临前,残酷而又凄美的夕阳。 贺凡低下头,抓住自己的头发。 身后的冷汗从未像此刻一般粘腻恶心,他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来自于一条濒死的鱼。 “贺凡?”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凡终于听见女人的声音,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里有残留的红血丝,眼底沉寂着深切的绝望。 “恭喜你,通过了最后一轮面试。” 足足几秒后,贺凡才睁大眼睛,他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诧异。 “什么?!” “恭喜你,通过了进入103部队的面试。”女人将纸对着他的方向,赫然是夏让尘之前递给他们的那一张,“夏总指挥官亲自批准,你成为了新103部队的一员。” 贺凡惊惧地望向那张纸。 夏让尘笔锋遒劲,只写了两个字—— 通过。 · 走廊拐角处。 路过的科研人员行色匆匆,在经过二人身侧时,却都一致地退让到一边,恭敬致意。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电梯里的人对上站在前面的那位,眼中的敬意尚未完全浮现,余光瞥见站在后面的那位,陡然扭曲成了愕然的畏惧。 这种丰富的断崖式表情变化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整齐划一地展示了一遍,不过五秒,原本站满了人的电梯空无一人。 离开时,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和后面那位保持着两米以上的距离,连步伐都快了三分。 唐博士见怪不怪,坦然走进电梯,颤颤巍巍去摸通行卡,还没等他把手伸进口袋,一双修长劲瘦的手从他的身后错过,通行卡抵在感应处,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夏让尘按下三十六楼,退回到唐博士的身后。 “刚才那个孩子的话,你没放在心上吧?”唐博士施施然将手从口袋中抽出。 “没有。”身后,夏让尘的声音有事不关己的漠然,“他的话有点道理,但是很可惜,他太自以为是了。” “哦?”唐博士表达了自己的好奇。 2. 审判日 [] 唐博士的实验室位于生化基地的第三十六层。 从实验室落地的强化玻璃望出去,可以清晰俯瞰整座重建后的城市。 在长达百年旷日持久的鏖战之后,人类终于反杀,建起了足有三十层楼高的巨墙,在高墙之内重建故里。 随着日复一日安稳生活的延续,那些血腥、残忍、绝望的日子好像已经被时间洗净。只有在偶尔提起时会感觉到阵阵的刺痛,而更多的时候,更像是所有人做的大梦一场。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日子会继续这样平静下去。 “痴心妄想……” 夏让尘俯视着遥远的建筑,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 从他的角度望下去,整座城市在苍白的天色中陷落。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化作了无足轻重的蝼蚁,轻易抬脚就能将其覆灭。 也许创造了这场灾难的审判者,也曾在百年前这样冷漠地藐视过芸芸众生。 唐博士没有听清夏让尘的话:“什么?” “无关紧要。”夏让尘岔开话题,“您现在愿意告诉我原因了吗?” 唐博士深陷在椅子里,他似乎在进行权衡,过了很久才开口。 “去年扶仁医院的行动共派出了七人,抵达扶仁医院十二小时,死亡三人,重伤两人,二十四小时后,全员通讯失联。指挥部等待了三日,默认行动失败,无人生还。”唐博士的话音苍老而缓慢,“但是,我们今天凌晨收到了一条来自于扶仁医院的短讯。” “谁发的?” “不知道,我们甚至能肯定这不是来自于派出执行任务的人。这就是这条短讯的诡异之处,短讯经过破译,发自于扶仁医院的某个不知名固定设备,不属于我们基地的通讯设施。” “如何肯定?”夏让尘问,“实战演练课程教授过,在基地通讯设施失效后,运用任务地原有的各种通讯设备发出信息。这是必测项目,他们都拥有这种能力。” 唐博士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古怪:“不是这样的。” 夏让尘直觉唐博士肯定隐瞒了什么,而且是很重要的细节:“为什么?” “短讯的发送地点,是扶仁医院没错,但是更加具体的是,”唐博士深吸了一口气,“它发自扶仁医院的地下。” “……” 唐博士苦笑一声:“扶仁医院地上十八层,地下只有一层,那一层是……” “停尸间,”夏让尘回答,“我知道。” “没有正常人会在那种地方放和外界通讯的固定联络装置的,这实在是太惊悚了。”唐博士说,“即使有这种可能,那条讯息的内容也可以彻底排除是由幸存者发送的可能性。” 说完,唐博士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白纸,递给夏让尘。 夏让尘接过,打开。 难得的,他的瞳孔在看到那一行字的瞬间剧烈收缩。 那行字很短,短到超乎夏让尘的预料,但是他的视线久久凝滞在那五个字上,像是要用视线将油墨冲淡。 “现在你知道重启这次行动的原因了吧。即使这条信息的真实性存疑,为了这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基地都不得不作出这个决定。” 夏让尘的指节发白,指尖下意识用力,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我明白了。”他将那张纸对折,塞进口袋,“需要我做什么?” “这次的行动和上次一样,除了你以外,一共六个人。”唐博士停顿了几秒,“行动前,所有人都写了遗书,你要不要……” “不需要。” “好。”唐博士的嗓音干涩,“这次行动和以前一样,由你全权指挥。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你从电梯下去,我的助手宁风会带你过去。” 夏让尘颔首,转身走向了电梯的方向。 “让尘……” 夏让尘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身后,唐博士苍老的声音传来。 “记得,活下去。” 夏让尘垂落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之前103部队每出一次行动,都是唐博士送的他们。唐博士的话很多,絮絮叨叨的,像是口袋里的豆子,怎么也倒不完。但是末了到了结尾处,他总会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们一句—— “记得,活着回来。” 夏让尘直觉这一次有了什么不同,但是就在此刻,远处电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打断他的猜疑。他没有回答,抬脚大步向前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唐博士的视线里。 · 唐博士不知道自己在实验室坐了多久。 身前,是祥和的城市,身后,是无数巨型的实验体培养皿。 明亮的日光和冷冽的蓝光同时打在他的身上,虚空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活生生将他撕裂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时间好像变成了粘腻的液体,将他禁锢在实验室冰冷的椅子里。他的四肢完全动弹不得,只有手指能够有轻微的动作,日益苍老、逐渐失去知觉的皮肤仿佛被堵塞住了毛孔,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也闻到了腹中器官腐烂的气味。 他一直坐在那里。 只有当偶尔几架飞行器掠过上空的时候,他的目光才贪婪地追寻过去。 天色从白色,到蓝色,璀璨的金色亮光笼罩住了整片大地,是夜幕降临前最后的祈祷。 “唐博士?”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博士的思绪终于被打断。 在被喊出这个称呼的瞬间,他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自己转过头,就会看见偷偷溜到他实验室逃避训练的沈深,他只要陪沈深坐十分钟,就能等到夏让尘来接人。 唐博士艰难地转动自己的脖子,他听见了骨骼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希冀着这一幕的出现,即使这一幕绝无再次发生的可能。 一张脸和记忆中一样,就贴在他的右边,却不是沈深。 来人是实验员小陈,每天下午五点他都会例行公事来检察实验体的情况,同时记录最新的实验数据。 唐博士的视线滑过小陈的身后,转而收回了目光:“是你啊。” “是我。”小陈敏感地捕捉到了唐博士眼中的失落,“您在等什么人吗?” “没有。”唐博士矢口否认,“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实。” 正值夕阳西下,实验室里没有别人,小陈在唐博士身边坐下,他把实验记录手册夹在怀中,左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问出好奇了很久的问题。 “唐博士,”小陈顺着唐博士的视线望向下面的建筑,“灾难发生的那天是什么样的?” “那天……”唐博士陷入回忆,不答反问,“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和灾难片里一样,乌拉拉一群丧尸冲出来?然后大家四散奔逃,街道上到处都是血?” 小陈出生的时候,人类已经在高墙之内重建故里。尽管真实的世界只有一墙之隔,但是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有的时候望着高墙,他也忍不住会恍惚,外面的世界,真的是真实存在的吗? “你错了。” 过了很久,小陈才听见唐博士的回答。 “那是什么样的?”小陈迫不及待问。 “那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和寻常的无数天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那天过后,很多人就永远留在昨天了。” “啊——”小陈拉长了音调,不知是不解还是遗憾。 “就像艾略特说的那样,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轰然一响,而是郁郁而终。” “我看到过这句话的!”小陈兴奋地说道,“您把他贴在办公室的墙上,和加缪那句‘这个世界的灾难和伟大:它不贡献真理,只贡献爱,荒诞统治世界,而爱拯救之’贴在一起,我很喜欢这两句话,您应该也经常去看那两句话吧?边角都磨损得很严重。” “嗯。”唐博士应了一声,相比于小陈的激动,他的回答显得有些不上心。 “我记得夏总指挥官也有一张磨损得相同厉害的,不过您是贴出来的,他放在抽屉里,我上次偶然发现的……” 小陈的话说着,唐博士突然像是梦中惊醒,问他:“什么?” “啊,您问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