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就要君主离线制》 1. 正统十四年 [] 明。 正统十四年,紫禁城,春。 守在乾清宫门外的小内侍王五福,堆着笑与各宫遣来问候圣躬的宫女答话:“陛下这两日染了时疾,龙体不安,实是什么人都不肯召见。” “谁也不见?”宫女们半信半疑。 眼前几位都是各宫有头有脸的掌事宫人,为了证明不是他不肯通报有意搪塞,王五福特意拱手加了一句:“姐姐们别为难我了,陛下可是连王爷爷都不肯见呢!” 五福口中的王爷爷,正是大名鼎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这紫禁城里宦官无数,可不是每个宦官,都有资格被尊称一声太监。 宦官内侍们分属内府二十四监,每监各设有正四品首领一名,那才能被称为太监。 其下另有少监、监丞等内官职,还有许多无有官职的小宦官。 诸如王五福。 他职业生涯最终梦想,就是成为一名真正的【太监】。 而宦官所在的二十四个衙门中,又以司礼监最要紧,其领头的掌印太监掌着“内外章奏御前勘合”之责——也就是天下大事,凡各级官员写成奏本递给皇帝时,都要从他手下过一遭,可谓头等重任。 宫内宫外谁不知道,现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是当今皇帝最贴心信重的人。 故而听完王五福补缀的这句‘陛下连王爷爷都不见’,各宫宫人们立刻打起了退堂鼓——啊,连王公公都不见,那皇帝心情确实是极差,必也不愿见旁人。 散了散了。 * 乾清宫东暖阁。 姜离站在一面落地大镜前。 镜中映出的是一位身着帝王常服的二十二岁青年。 看着长相周正,就是……头围有些异于常人的大。 姜离看着镜中的大头,开口道:“系统客服,我需要一个解释。” 脑海中很快有一道声音回答她:“根据《明英宗实录》记载:(朱祁镇)天质秀杰,龙颅魁硕,逈异常伦,巾帽皆须式样加广大为之。”* “翻译过来就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头大的异于常人,帽子都需要额外做加大码。” “解释完毕。” 姜离:…… 她看着镜子里的大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明英宗头大的问题吗?” “我问的明明是让我头大的问题!” “——我选择的皇帝,根本不是明英宗朱祁镇啊。” * 姜离是怎么来到大明朝正统十四年的? 原本,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怀揣着无数社畜有志一同的朴素梦想:希望有一天能够实现财富自由,彻底躺平。 然而某个‘自愿’留下加班的夜晚,她的手机上忽然蹦出了一个【皇帝的模拟人生】APP。 甚至手机一直卡在“请用户输入昵称”页面上。 下面还有一行看起来很专业的小字备注:用户昵称小于十二字,且不得含有恐怖、暴力、色情等内容。 姜离:好吧,反正每天被公司要求下载的各种APP也不少,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她按照自己加班的痛苦心境,随手输入了昵称:【任何困难都能将我打倒】* 手机页面变动,接连闪过几条对话框—— 【您好,新用户姜离,欢迎您绑定《皇帝的模拟人生》。】 【我是您的专属智能客服6688号。】 【接下来,请您慎重选择一位华夏历史上的君主进行载入(备注:非明君)。】 原本略有些噪杂的周边环境,忽然静的可怕。 姜离抬起头来,发现此时她已经不在办公室内,而是在一间带着明显科幻电影风的银白金属房间内。 手机上的APP与房间内巨大的电子屏上闪动着一模一样的对话框,提示她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游戏。 【请用户尽快选择一名君主,进行载入。】 姜离:…… 加班还加出灵异事件来了。看,这世上,果然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在不确定这个【皇帝的模拟人生】系统到底有多真实前,姜离想了想,试着选择了刘禅。她主要是奔着诸葛丞相去的,准备开局就彻底躺平。 ——到时候就是“一切都拜托给相父了!” 【宿主选定季汉君主刘禅——系统传送中(滋滋滋)……系统出现异常……宿主传入错误时空……宿主进入大明,成为明英宗朱祁镇】 天旋地转后,姜离从榻上坐起,成为了午憩方醒的明英宗朱祁镇。 头晕劲儿过去后,她实在忍不住吐了个槽:那系统你刚才让我慎重选择的意义在哪里? 系统很快发了一封大意为‘因系统故障给客户带来不便,深刻反思…努力改正…下次一定’的道歉函给她,其速度之快,让姜离不得不怀疑此系统故障的频率。 而自称为她的专属客服的6688,则是情绪很稳定尽职尽责为她解释起了系统任务—— 【浩如烟海的史册中,某些皇帝昏聩无能遗害家国,惹得天怒人怨。故而本系统选择各位用户前往平行时空线,进行皇帝的模拟人生。希望各位用户通过自己的努力,解家国百姓于倒悬,走出一条不一样的时间线。】 姜离看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几个字,生出一点不详预感。 她举手发问:“咱们系统会给提供些金手指吗?” 比如科技树工具书、权术斗争指南,或者玄学一点的什么气运、法术、粮食种子、神奇治病泉水等等。 都可以啊,她不挑的。 6688一板一眼回答道:“没有。但本系统会提供用户所处朝代相关史书,方便用户了解时代背景。” “请用户通过自己的思考,做出每一个抉择。” 姜离:…… 6688的声音顿了顿,语气里恰到好处加了几分的鼓励。 【每位昏君的if线上都会有多名用户同时进行模拟人生。】 【最终经过观众打分,成绩优秀的用户会有丰厚的奖励。】 观众? 姜离有点好奇,这种脱出她理解超时空系统,观众会是什么人。 6688好像不具备回答这个问题的权限,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走流程,说完了最后一句勉励的话:“请用户努力,争取夺得系统丰厚奖励。” 不过,走流程是一回事,作为有自己思想和情绪的智能客服,6688也有自己的判断。 想到用户的注册名字【任何困难都能把我打倒】,6688就有种预感…… 果然,只听自家用户直接问:“分数高有丰厚奖励,那分数低的不会有惩罚吧?” 6688:“这倒不会,但请用户努力……” 大石落地。 好诶。 能躺就行。 况且历数史册上的昏君,基本都是干了不如不干。毕竟如果一开始路就选错了,哪怕努力狂奔,只能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还不如直接躺在原地不动。 横竖身份是皇帝,算是生在了终点上。如果没本事把终点的上限提高,那索性就躺在终点上别动了。 俗话说得好嘛:不怕富二代摆烂,就怕富二代创业。 姜离很快决定好了她的路线方针政策:我能做的唯一贡献,就是啥也不做。 她对6688道:“放心吧。” “我会努力的。” “努力做个安分守己的昏君。” 6688:…… ** 只是,过来的第二天,姜离站在镜子前面,不免还要跟甲方老板(系统)抗议下,这原本不是她选择的皇帝(项目)。 尤其是—— 姜离:“选中的皇帝成朱祁镇也算了,但直接给我送到瓦剌开战这一年,是怎么回事?” 众所周知,明英宗朱祁镇最出名的事迹,便是在瓦剌进犯大明时,自信满满御驾亲征,然后打出了‘大明十六帝里唯一一个被俘虏的皇帝’特殊成就。 而昨儿姜离刚醒来没多久,就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来至眼前,与她信誓旦旦慷慨激昂道:“陛下实无需为瓦剌烦恼,若蛮夷真敢犯境,陛下大可御驾亲征,扬我大明国威!” 她当场‘病倒’。 在太医着急忙慌地诊治后,姜离以养病为由把所有人撵了出去,开始跟系统掰扯此事。 6688安慰道:“现在只是正统十四年四月,历史时间线上,瓦剌真正寇边开战是七月。” “毕竟是新用户,给你准备了三个月试用期。” 姜离幽幽道:“那你人还怪好的。” 之后她从镜子前走回榻上盘膝而坐,姿势还有些略微有些僵硬。 也不怪她,毕竟她不是正经的魂穿,而是通过系统,在进行“皇帝的模拟人生”。 因系统是符合国家清朗运动的绿色系统,绝不会让用户涉及脖子以下的操作。 因此每位用户都会配备一名专属的人工智能客服。 无论用户与载入的帝王性别是否匹配——哪怕姜离载入模拟的是女帝,诸如沐浴、更衣、安寝等流程也都将由系统客服代劳,宿主不会看到、接触到任何脖子以下的敏感限制级内容。 这些时候,她的魂魄就可以回到专属的意识空间,那间银白色的房间去休息。 如果非要让她说感受,她此时就像是科幻电影里,人操纵高达机甲一样。倒也如臂指使,想走路就走路,想端茶就端茶,但知道,这不是她自己。 姜离:懂了,这就像是打卡上班。 只是她的新工作,是作为‘朱祁镇’这个身份,推动这条时间线走出不一样的剧情。 ** 反正来都来了……主要是也走不了。 姜离边捏了一枚配药的姜丝梅吃,边梳理她的模拟目标人物。 据她过去的一点历史常识所知:这位明英宗朱祁镇,在昏君败家子群体里,也属于比较“出类拔萃”的人物了。 朱祁镇亲爹明宣宗朱瞻基,三十多岁就驾崩了,朱祁镇九岁少儿登基。 经过几代帝王励精图治,大明颇有家底,朱祁镇接手的是祖父和父亲仁宣之治后的大明。 早期皇帝年幼,国事由太皇太后张氏和内阁三杨处置的阶段,不必赘叙。 只论自朱祁镇亲政以来的事迹——最‘名垂青史’的无外乎宠信宦官王振,以及作为‘大明战神’亲征瓦剌,一顿微操过后,搞出土木堡之变,大明数十万精锐全军覆没,他本人被瓦剌所俘。 而被俘后,为了自己的性命,身为大明天子,朱祁镇还替瓦剌向自己的国家勒索财物,甚至叩叫拱卫北境的重镇城门。 诸如“叫门天子”“瓦剌留学生”等出名外号,也是一般昏君难望其项背。 再加上他这种差点把大明搞到终结的皇帝,在重登帝位后,竟然反过来冤杀了当时力挽狂澜保卫京城为大明续命的民族英雄于谦,就更惹得天怒人怨。 以上是姜离所知,也是朱祁镇广为人知的大致事迹。 如今她既然被送到明英宗模拟线上,系统就提供了《明史》、《明英宗实录》、《明史纪事本末》,以及记载英宗一朝,尤其是土木之变相关的史书,譬如袁彬《北征事迹》、杨铭(哈铭)《正统临戎录》、李实《北使录》等供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细读参考。 姜离看着系统书架里的一排史书——想必将来,她有很多时间来进一步了解这位昏君的具体事迹,体会皇帝这个物种的多样性。 而此时,她还要见一位推脱不得的探病人。 朱祁镇的生母孙太后。 ** 孙太后见皇帝推开了面前的清粥,显然毫无胃口食不下咽,不由叹了口气。 “皇帝为国事忧心勤勉自是好,但自己的身子也要保重。” 孙太后是特意来宽慰皇帝的。 昨日皇帝骤然病了,王振这个最贴心贴身伺候的太监,自然被太后叫过去问话来着。 为了推卸责任,表示绝不是自己没照顾好陛下,王振就将病因都推到了皇帝“夙夜忧勤宵衣旰食操劳国事”上头。 太后倒也信了。 毕竟这一二年间,大明四境确实多灾多事。 故而此时太后亲自来到乾清宫劝道:“那些国事也并非一日能处置妥当的,皇帝也要宽心慢慢料理才是。” 而姜离听着孙太后絮絮的温言安慰,却是越听心越哇凉—— 她现在所处的时间点是正统十四年春,往前倒推一年,从正统十三年春到现在,可谓是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没有好消息。 一年前正统十三年三月,朝廷举大军十五万,征讨麓川(现云南西部与部分缅甸)反明首领思机发。 春夏(四月到七月),浙江、江西、湖广陆续遭逢旱灾,灾情颇重,京城屡派官员赈灾。 同时祸不单行,其余产粮之地也遭了灾:山东多地遇蝗灾,粮米无收;河南遭遇水灾,黄河决堤淹三百余里。 可谓是各类天灾大杂烩。 好容易抗过各省天灾,接下来半年全国各地开始上演谋反作乱—— 八月,福建邓茂七谋反,沙县在内的多县沦陷。(姜离:等等?沙县无了?) 九月,京城日食,江西等地矿贼起兵作乱。 十月,处州(浙江)多地冒出反贼流动作案,抢劫金华各县。 十一月,山东出现倭寇作乱。 十二月,广东瑶人造反。 而进入正统十四年后,情况也没有好转,湖广、贵州苗贼大起。 兼之因压低马价等事,这几年大明与瓦剌原就日益紧张的地缘局势越发紧绷,瓦剌颇有大举进犯边境之意…… 可谓是千头万绪,按下葫芦起了瓢。 当然,孙太后只是随意说起了几件麻烦朝政,以上诸事的具体时间表,还是6688贴心给她列出来的,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详细注解,看的人眼晕。 姜离扶额,货真价实的头大起来。 见皇帝面有忧愁,孙太后却带着标准亲妈眼,继续真情实感安慰道:“朝上烦难事虽多,但你自小是先帝亲自教导,又为帝十余年,于治国理事上娴熟的很,一件件去做就是了,必能安定朝野,令大明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这…… 首先,原先的朱祁镇用史册证明了自己,他不行。 如果把现在的明朝比作一个人,身上各个 2. 于谦 [] 天色自黯蓝中透出些缕晨曦。 大明的早朝,自太祖朱元璋起便是‘未日出而临朝视百官’。 做皇帝的都得鸡鸣而起,天不亮就收拾着去上朝。何况是大臣们,更是得披星戴月,黑灯瞎火就往紫禁城赶。 故而不上早朝的日子,晨起的时间要宽裕的多,朝臣们的步履也就多了几分不紧不慢,与同僚相遇后,还有闲暇停下来寒暄两句。 看起来,这似乎是京城里最寻常的一天。 除了—— “陛下召见我?” “皇爷召见于谦?” 以上两句话,分别出自于谦与王振两人之口,却带着差不离的疑惑。 * 天色已然晶亮。 兵部衙门内,于谦接了即刻面圣的宣召,自有些讶然。 听闻皇上病了已有三日,不但龙体染恙罢了上朝,更是谁也不肯见。 如今怎么忽的独独宣召自己? 虽说他如今官至兵部左侍郎(相当于国防部二把手),官位是不低,但他上头还有兵部尚书等朝廷重臣,再者,还有内阁几位大臣更是天子近臣。 皇帝若真有要紧事,病中急召臣子商议按说也轮不到他——皇帝对他应当真的不熟悉。 毕竟,于谦是去年才调回京城的。 在此之前,他外放了十九年,历任江西,陕西、山西、河南等地方官。 也就是说,当今皇帝还是六岁储君的时候,他就被外放出去做官了。 当然,彼时他的外放,是先帝宣德皇帝朱瞻基器重他,特意超拔为兵部右侍郎,这才外放他出去巡抚河南、山西等地。 当时于谦才不过而立之年,已然是三品要员一方巡抚,眼见的前程大好。 可惜好景不长,宣德皇帝三年后病逝,大明换了天。 太子朱祁镇继位,年号正统。 正统前几年,皇帝年幼不亲政,太皇太后张氏和内阁三杨都是明白人,于谦过的还不错。 然而等太皇太后与老臣都过世,朱祁镇亲政后,就变成了司礼监宦官王振把持朝堂。 于谦的境遇便每况愈下。 他天生性刚直,自不会讨好逢迎王振,于是不但官职从兵部侍郎一路降到大理寺少卿(好在依旧被外放巡抚),甚至有一年他回京述职,还叫巴结王振的通政使李锡阿弹劾诬告。 被下狱不算,还‘依法判决’了个死刑。 于谦被关在狱中三月,等着秋后处斩。 多亏于谦官声实在好,朝臣多有为之鸣冤,又有其时任巡抚的山西吏、民听闻于大人要被处死,纷纷伏阙上书。王振不得不顾忌事情闹大了,物议沸然惹得皇帝太后不快,这才放了于谦。 否则……于谦当年就无了。 按投胎转世算的话,现在只怕都是会打酱油的年纪了。 而王振之前咬死罪名,给于谦判了个死罪,等到迫于压力放人,还找了个蹩脚借口,对外宣称:啊,犯错误的不是你这个于谦,是个名字差不多的官员。 搞错了搞错了。 这才算勉强尴尬抹过去。 于谦得以回到山西继续做官。 直到去岁,朝中多事,兵部又有了缺,于谦才归京,时隔数年再任兵部侍郎。 今岁,年五十一。 对此,姜离昨夜还对6688发表感慨:说不得世上真有气运这回事,彼时大明还是国运不该绝。这不,正统十三年,于谦刚刚调任回京城,正统十四年,朱祁镇就去瓦剌留学了。 于谦若是当时不在京城,或许南明能提前二百年上线。 ** 兵部。 疑惑归疑惑,然于谦为人行事向来是问心无愧,故而对着堂内铜镜整了整衣冠,便坦坦荡荡预备去面圣。 倒是于谦友人兼同僚,一直在京中为官的兵部郎中齐汪,对这些年王振的只手遮天体会至深。 别的不说,只一件事就足以证明王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大明开国初,太祖皇帝朱元璋想到从前汉唐宦官干政的弊端,就特立了一块铁碑,上面铸了老朱本人亲手写下的八个大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就立在宫门处。 这块开国皇帝的铁碑金言,□□政的王振见到,自然不免觉得扎眼。 起初也常有大臣拿这块牌子进谏皇帝遵祖制。 王振不满:怎么?这是搁这儿点我呢? 于是,他把铁碑拿走,处理掉了。 没错,一个宦官,把开国皇帝特立的三尺铁碑,就这么自说自话拿走且销毁了。 皇帝却不闻不问一笑置之。 这件事直接给朝臣们干沉默了。 还说啥?还有什么说话的必要? 难道你做臣子说的话能比太祖爷真言管用? 没见太祖爷亲笔的铁碑都让人挖走了?那官员们再硬刚下去,被挖走的估计就是自家的祖坟了。 思及这些年在京中所见王振诸事,齐汪不得不为于谦悬心,在好友出门前扯了袍袖与他低声耳语道:“廷益,你从前便得罪过王公公,此番陛下骤然宣召,只怕是他趁着陛下病中心绪不佳,告了你的刁状也未可知。” 顿了顿,发自肺腑苦劝道:“你这性子总得得略软和些,莫吃眼前亏。” 说着还从身上取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要塞给于谦:“这世上恶人难缠,好容易你才调任回京,若他执意索财给他便是,这……唉,京中诸位大人们也都只得如此。” 王振贪财,贪的天下皆知,明码标价,毫不遮掩。 凡有官员回京述职,以及在京官员年节下,都要给王振送礼才行。 而且是‘百金为恒,千金者始得醉饱出’。也就是说,官员给王振送礼,送百金都是基本操作,得送千金才能得王公公一点好脸色,混顿吃的。* 甚至后来送礼朝臣都开始搞起了竞标,价高者先得拜见批事。 然而于谦回京后,别说给王振送千金百金了,连山西老陈醋都没给王振带一瓶。 哦,也不是什么都没表示。 他做了首诗表示了下心意:“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1] 不用说,王振看于谦定是新仇旧恨一万个不顺眼的。 于谦谢过好友心意,但依旧将玉佩推了回去。 齐汪目送于谦的背影,忧心忡忡转头去找他们的顶头上司,现任兵部尚书邝埜去了——凡事做最坏打算总没错的,先做好捞人准备吧! * 乾清宫,王振听闻皇帝欲亲召于谦,也顿生不解兼不乐。 他烦死于谦这个不肯给他面子的兵部侍郎。 只是王振惯会讨好皇帝,自不会明着驳圣旨,惯用话术改变皇帝心意。 王振一脸为难道:“自皇爷病了,郕王惦念尤甚,请见好几回了。皇爷若有了些精神,不见亲兄弟,倒先见个寻常兵部臣子,怕郕王心中不舒坦。” 又补了一句:“且今日王爷就在宫中,正在太后娘娘处尽孝呢。” 王振在御前说话,透着别样的亲近。 毕竟朱祁镇还是稚童的时候,他就日夜随侍在侧。那时他称朱祁镇便不是太子,而是一声‘小爷’,待到朱祁镇九岁登基,这个称呼就变成了‘皇爷’。 打小的陪伴,比之旁人,总是不同的。 而面对皇帝时,王振的神态语调更是拿捏的恰到好处,一张方脸上满是关切、爱戴,似是能随时为眼前的皇帝掏心掏肺奉献所有似的。 浑身上下恨不得用金粉刺上‘忠心耿耿’四个大字。 然而王振说的再巧妙,落在姜离耳朵里,也只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郕王。 姜离正捧了一盏蜜饯金橙泡茶喝,闻言点头道:“那正好,将郕王一起宣进来。” 郕王,正是在朱祁镇被瓦剌抓走后,继任大明帝位的景泰帝朱祁钰。 姜离:好巧,不愧是史册上有名的君臣搭档,撞到一天来了。 王振不期皇帝竟然要宣两人共同觐见,还欲再劝,就见皇上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案上,一双眼睛清凌凌望着他,竟带着些他从未见过的冷意。 见皇帝有不快之色,王振立刻把其余话吞了下去,应声而去。 ** 朱祁钰是在乾清宫外的宫道上遇到于谦的。 “于侍郎不必多礼。”朱祁钰客客气气伸出手,扶住了给他见礼的朝臣。 这是朱祁钰第二次面对面免于谦的礼。 上一回还是今年的新岁。 大明朝有定规:大年初一,文武百官、四夷朝使在奉天殿向皇帝拜贺新岁,而大年初二,朝臣们还要在奉天门东廊,给亲王贺新岁。* 除此外,作为开府出宫的亲王,朱祁钰跟朝臣们几乎无甚往来,安稳做他的亲王。 不过,虽然之前只见过一次,朱祁钰还是清清楚楚记得这位于侍郎的—— 这世上有种人,哪怕只见一次也不会再忘记。 朱祁钰与于谦两人一同步入乾清宫大门,刚绕过琉璃影壁,就见王振昂首立于殿外阶上。 四月的日光,将王振身上的锦绣蟒袍映出绚丽的色泽。 这也是大明的一道奇观了:蟒袍对朝臣来说,是有大功才能赐下的珍贵袍服,是为‘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然而,服侍帝王的宦官,却可日常穿蟒服,系鸾带。[2] 此时王振身着金贵的蟒袍鸾带,腰间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玉制牙牌,加上他还为自己特制了珍珠、青红宝石、珊瑚等珍宝编成的牌穗。 往这一站,整个人当真是威风煊赫,珠光宝气。 ……晦气。 这是朱祁钰与于谦两人不约而同的心声。 其实以王振跟皇帝的亲近,一般他都是时刻跟在皇帝身边,负责门外迎候文武百官的多是小宦官。 没想到今日他们一进乾清宫门,迎头就撞上王振。 论礼,作为宦官,王振此时应该赶紧迎过去给亲王见礼,然后再宣皇帝的口谕,好生引着奉召面圣的两位进门。 然而,这是王振。 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依旧站在台阶上,双手背在身后玩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居于高处目光下睨,身形动也不动。 是种无声却傲慢的等待与催促。 王振在等—— 等着眼前的郕王先向他问好,等着兵部侍郎于谦对他俯拜行礼。 * 是的,王振在等朝廷三品大员对他跪拜请安。 毕竟,这对他来说,是件很正常的事儿,也是以往发生过无数次的现实——别说一个区区三品兵部侍郎了,朝廷东阁议事,哪 3. 郕王朱祁钰 [] 这是一个明媚高张的春日,紫禁城内的重重琉瓦飞檐,摇荡晴晖,春光宛要醉人。 然而朱祁钰的心情却是风雨如晦。 眼前的王振,带着理所应当的倨傲,等着他这个亲王先开口问好。 朱祁钰抿了抿唇,心里很有些委屈——主要是这个问好,并不是一句随意的‘诶,王公公,今儿天不错啊’的寒暄客套。 这个问好,是得他这个亲王客气称呼王振一声“先生好。” 为什么要做到如此? 因为,皇帝本人对王振的称呼就是‘先生。’ 先生,师也。 王振早早陪在幼童版朱祁镇身边,陪他长大进学,日夜不离守在身边,行管束劝学之事,故而在朱祁镇眼里,王振可不只是服侍他的宦官,那就是他的贴心好老师。 说起来,明朝皇帝、王爷都有自幼随侍的宦官,亲近的多以‘伴伴’‘大伴’呼之,显出主仆情深。 然而朱祁镇对王振的‘先生’二字,显然是上到另一种高度了。 皇帝都如此礼遇,也别怪朝臣们风行草偃地跟随。 上行下效原本就是世态常事。 许多官员甚至公侯宗亲,为了上体圣意,都会唤王振一声“翁父”! 更能豁出去不要脸的臣子,还会把自己的胡子也剃了,然后跑到王振跟前无中生爹讨好道:“父亲大人您都没有胡子,我这做儿子怎么敢留呢!” 丝缕旧事在朱祁钰的脑海中翻腾,如同日光下纷飞的尘埃,起伏不定。 其实,他今日想的多,那声‘先生’如鲠在喉,正是因为身侧落后半步站着的于侍郎—— 朱祁钰本身是个温和性子,行事颇易受身边人的影响。 若此时他身边站着的,是那群积极认爹认爷爷的官员,围着王振大肆恭维吹捧,氛围到了,朱祁钰也能随着唤一声先生,把场面敷衍过去。 可此时他身旁的于侍郎,身着三品朝臣的朱绯官服,萧萧肃肃立在当地,没有一丝要给王振行礼的意思。 于谦站的坦然又坦荡——翻遍大明律,没有朝臣向宦官行礼的条例。 有这样一个人站在身侧,如对着一面澄净如水的冰镜,清净映着世上不合道理之事。 于是,‘先生’这两个字,朱祁钰就说不出口,像是一把酸涩的青梅哽在喉中。 他忽然又想到,那位剃胡子讨好王振的官员,几年前就被王振拉拔到跟于侍郎的一样的三品,身居工部侍郎要职(掌举国上下工程,诸如土木、水利、矿冶等基建,肥差)。 跟如此同僚在朝堂并立,于侍郎在朝上在官署办事,心中也会有跟他方才一样的委屈吗? 朱祁钰飘来飘去的思绪,被推开窗扇的声音打断。 他抬起头,看到推开窗扇的皇上。 * 那是一张朱祁钰很熟悉的面容。 毕竟是亲兄弟,面庞总有几分相像。 然而从开始懂事起,朱祁钰就清楚,每个人也在告诉他让他清楚——哪怕年龄只差一岁,哪怕生的有几分相似,他们兄弟俩的路也是截然不同的。 一个将来要做手握天下的皇帝,一个要做安分的亲王。 两人并非一母同胞。 朱祁镇的母亲原是孙贵妃,因父皇爱重,又因胡皇后无子,便废胡皇后立孙皇后。 自此,朱祁镇便成了长子与嫡子,是无可争议的太子。 这是争不得的。 而他,朱祁钰很早就明白,他算是……备用品: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帝就俩儿子,万一太子出了意外,还能有一个备选顶上。 而且,他还不是一朝的备用品。 父皇驾崩后,兄长顺位登基。 但兄长是年不足十岁便继承大统,于是在朱祁镇长大,并生出下一代前,朱祁钰还是那个备用品。 为此,哪怕他成年、开府、大婚,也没有出京就藩,依旧留在京城的郕王府。 这也是有先例的——他的父皇朱瞻基,早年子嗣情况堪忧,是年近三十才有长子朱祁镇。 在此前,宣德皇帝朱瞻基也把其余的九个弟弟都只封王不令就藩,就留在京城当皇位预备役。 快了。 朱祁钰在心里盘算着:如今皇兄也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只是长子还不足两岁,恐婴儿养不住,故而他还被留在京城。 但再过两年,等皇兄再添几个皇子,亦或是皇长子身体康健立住了,他也就该去藩地,结束备用品期了。 既然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成长经历,有着‘备用皇储却又百分之九十九永远当不上真正皇储’的尴尬,朱祁钰行事自然就奔着不招惹、不出错、不得罪人去。 对朝臣是这样,对御前人更得是这样。 所以王振对这位年轻亲王,也看作寻常,并不恭敬。 * 看到窗后的皇帝目光转也不转注视着这边,朱祁钰叹口气:啊,陛下大概是在提点他敬重王先生吧。 说起来先帝只有他们两个儿子,年纪相仿,朱祁镇又九岁就登基了,两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为皇位发生什么龃龉。 因此,他们兄弟俩之间的情分,在皇家淡薄的亲情中看,还算是说得过去。 但问题是,这感情深浅,得看参照物怎么选。 他们兄弟俩放在动辄要搞死对方的皇家兄弟里,能算是关系不错的那一档,但肯定完全比不上朱祁镇对王振的深情厚谊。 因此朱祁钰面对王振时,也只有客气容让,以免他寻自己的麻烦。 毕竟,过去几年里因对王振不敬而被他折腾的朝臣,在朝上一抓一把。 朝臣先不去说他,最让朱祁钰身受唇亡齿寒心惊肉跳的,当然还是跟他身份相近的宗亲遭遇—— 驸马都尉石璟(朱祁镇姐夫),因为骂了偷盗公主府财物的宦官吕宝,而吕宝又恰好是王振的人,就被王振记恨上了。 而王公公在打击报复这件事上,倒是很平等地做到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管你是不是皇亲国戚,得罪了我下场都一样,诏狱里呆着去吧! 当即招呼他的狗腿子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寻了个由头把石驸马整牢里去了。 此事给了朱祁钰极大的震撼:在他印象里,皇兄对驸马姐夫挺不错的。 之前石驸马有过违法乱纪行为,甚至还是‘私扣流民,逼买田地’等祸害百姓的重罪,搞到六科十三道御史一起弹劾,结果皇兄都只维护道驸马已经知错了别罚了,又警告了一句‘再犯不宥’就抹过去了。 但这次,石驸马只是骂了王振的人,都不是当面得罪了他本人,就进了锦衣卫的诏狱! 很是脱了一层皮才出来。 而没有残废着或是横着出来,都得感谢他祖上八辈子积德,娶了公主。 朱祁钰自问,比起倒霉的石姐夫,他这个亲兄弟虽然姓朱,在皇兄心里地位要更重些,但显然,跟真正的‘龙之逆鳞’比,还是差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那还说啥?叫先生就先生呗。 这是保荣华,甚至是保命啊,不寒碜。 然而今天,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就在朱祁钰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前,就听得身后于侍郎先开口了。 于谦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卑不亢,清沉如玉片嗡鸣:“王太监,陛下召见,劳烦通传。” 朱祁钰当即忍不住转头。 年轻亲王的惊讶,一时掩盖不住,像是清浅泉水里的活泼红色游鱼一般清晰可见。 于谦毫不费力,就能从郕王眨巴了两下的大眼睛里读出他的心声—— 你叫他什么?王太监? 平心而论,这会子太监并不是啥骂人的词儿,就是个中性的官职描述。但,但,但…… 如朱祁钰方才所想那般,这宫内宫外,因皇帝称王振一句先生,其余赶着他叫爹和爷爷的人多而且多。 便是有些骨气的朝臣,实在叫不出‘翁父’这种不要脸的认贼作父称呼,但为了自身官职与性命安危,当面也得敬称王振一句内相(宦官又称做内臣,故而宦官首领放尊敬了可捧一句内相)。 最不济,最起码,也得是一声和缓的王公公吧! 王太监,这可是数年不闻的新鲜称呼。 于是朱祁钰听到这个名词后,是下意识转头,有些不可控制地呆望于谦怔了怔。 鸦羽似的眼睫,缓慢眨了两下,似是要把这位传说中的于侍郎看的更清楚些。 两息后才回神,不由又转头看王振。 在朱祁钰看来,‘王太监’这三个字以及于谦如修竹般肃立的身影,就像是竹藤在王振脸上狠狠抽了一下似的,让他脸色当即变了,透出愤恨的红色来。 王振脸上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杀意。 “大胆!你……” ** 兵部。 尚书邝埜听闻皇上忽召于谦,也忍不住担忧沉吟。 齐汪性子急,忍不住游说邝尚书赶紧找找关系准备好捞人。 “大人,廷益这些年不在京中,到底没有亲见,可王公公的行事,你我不清楚吗?” 正如朱祁钰会想起跟他身份相仿的倒霉宗亲一样,朝臣们自然对同僚们的遭遇更有切肤之痛—— 之前有一位大理寺少卿薛瑄,就是因为见了王振没拜没奉承,王振当即记仇,没多久就把薛少卿整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中去,差点搞死。 差点搞死,都是薛大人福大命大。 其余人可就不是差点了。 齐汪声音涩然伤感:“大人还记得刘公吗?” 邝埜眉目间也浮现出沉痛之色。 齐汪说起的刘公,是从前上书直言过王振擅权的翰林刘球。 擅权两字直戳王振心窝,很快,刘球就被抓进了诏狱,不日身死。 只是,并不是经过法司定罪死在刑场上,而是在某个深夜死在了锦衣卫的牢狱。且是被残忍肢/解,死无全尸,家人最终只得到一条手臂安葬。 至今,齐汪闭上眼,眼前还能清晰浮现出刘球之子刘钺捧着父亲手臂而去的身影。 那一日同僚残躯上落下的血色,在他心头从未褪过,红的刺目锥心。 然而,就算一位翰林受私刑死于狱中,也只是像水落入水中,再没人提起。 “总不能让廷益如刘公一般。” * “大胆,你……” 这是王振要对于侍郎发飙。 “梆!” 这是有人的头遭了殃。 在场诸人(包括廊下负责守卫帝王的锦衣卫),都错愕见到一道黑影‘嗖’飞过来,精准砸到了王公公头上。 “哎哟!”王振抱头痛呼。 姜离还保持着投掷的动作,就听6688夸奖道:“准头不错诶。”毕竟系统也不给用户加什么武力值,这属于她自带技能。 姜离心情好点了,笑眯眯谦虚:“基本操作。”之前她在学校里铅球比赛还拿过第一名呢,看来工作几年也没生疏。 姜离扔出去的是敲钟用的铜杵。 金钟玉磬,于皇家都是宗庙祭祀、朝会的重要礼器。 如今殿内就摆着几个小型 4. 乾清宫初见 [] “老奴见过郕王殿下。”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自王振身后传出。 乾清宫殿内另走出一位锦绣蟒袍的宦官。 朱祁钰认得这个人:现直殿监太监兴安。 与王振一样,兴安也是当年被先帝点去伺候太子朱祁镇的。 他比王振还年长不少,是洪武二十二年生人,永乐年间入宫,现已年近六十。历经了几回朝代更迭,又在这宫中熬了几十年,身上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 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兴安在东宫的地位还要高于王振。 只是他为人老成,掌的多是外事,论跟朱祁镇的情分,可就比王振差出十万八千里去。 于是这些年越混越惨,被王振踩的不轻,直接排挤出了司礼监,甚至经年难得面圣。 王振脑瓜子尚且嗡嗡作响,眼前看人还是重影成两个三个的,但也不妨碍他在看到这个熟悉老同事的时候厌烦皱眉—— 早在太皇太后仙逝,这宫里再也没人能约束他的那一年,他就以兴安年迈为由,蹿腾着皇帝把兴安调去直都监养老去了。 直都监,听名字好像挺威风,但其实是管打扫紫禁城各殿卫生的,是内府二十四衙门内出了名的下下之所。 几年下来,陛下应当都把这人忘了才是! 谁料这回一病,昨儿陛下就念叨起先帝年间的旧事,起意召兴安过来说话。 今日竟然还阴魂不散在乾清宫打转! 王振冷眼看着兴安规规矩矩去给郕王请安,又停在于谦面前,抬眼端量了下才轻声道:“于大人,经年不见了。” 兴安静然苍老的语气里,有着几分重见故人,然而故人跟自己一样越过越惨的唏嘘。 不过他很快隐去这点伤感之意。 与郕王和于侍郎见过礼后,兴安并没有第一时间引着两人进殿,反而转头对王振道:“方才陛下吩咐,让王公公将御用铜杵拾起来。” 王振一愕:我捡?我亲自捡?我要在这些人面前弯腰? 他忍不住再回头去皇上。 却见窗后的皇上手里又拎了一根铜杵,正在漫不经心敲着窗棂,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听着他的头就疼。 王振心里一突。 不管他在公卿百官跟前多么耀武扬威,可他一切的‘威’都来自于身后的皇上。 无论皇上今日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了,不但误砸了他,这会子还要他亲自去干活,但王振是没有胆量明着抗圣意的。 铜杵砸过他脑袋后,滚到了台阶中段,正在如今郕王三人所立之处的前方。 王振只得走过去,忍着方才被砸的头晕眼花,弯腰捡拾。 兴安欣赏过这一幕后,方请郕王与于侍郎入内面圣。 王振下意识就要跟进殿去。 然而兴安拦住了他并且抽走了他手里的铜杵,又亲自带王振往西侧偏殿走去:“陛下龙体不安,故而昨儿吩咐我请一尊佛像回来。” 他语气幽微,如同廊下暗影一般:“论起来这宫里有谁,比王公公你对陛下的忠心更诚呢?陛下自然也只放心你一个。” 两人在西配殿门口停下。 兴安示意王振往里看:“王公公先在这敬敬佛祖吧。陛下方才有口谕:待见过郕王殿下与于侍郎后,会召你前去的。” 明明是四月的天儿,韶景暖阳,草木荣华,殿内摆的又是宝相庄严的佛像——可不知怎的,王振却觉得冷气儿从骨头缝往外冒,面对着佛祖金身,竟然生生打了个冷颤。 ** 朱祁钰进门的时候,还很有几分担心皇上诘难。 好在王振没跟着进门告状——朱祁钰转头不见了兴安与王振,还以为王振去寻御医看脑袋了。 两人循例面圣见礼。 听皇上命赐座,朱祁钰放下了一半心。 姜离转头对已经等在那里的御茶房小宦官道:“八宝,把茶册拿来。” 御前侍候的宦官,名字都是成套的朗朗上口,姜离第一天就记住了:三合、四喜、五福、六顺、七巧、八宝。 八宝才要将茶册捧至御前,就听皇帝道:“让郕王与于侍郎点选。” 姜离过来才三日,因休病假只能吃规定的病号餐,但茶点倒是不拘着。 她便见识到了明朝茶的物种多样性:各类诸如龙井、大红袍等名茶自不必说,让她感兴趣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混搭的泡茶。 当真是万物皆可泡—— 诸如“蜜饯金橙茶”“桂花木墀茶”等都算是正常花果茶,而“胡桃松子泡茶”“榛松泡茶”,则是姜离从前没喝过,但想一下也能理解的果仁茶。 然而,还有些是她听名字就大大的脑袋冒出大大疑惑:比如土豆泡茶,青豆盐笋泡茶…… 尤其是她还看到了芫荽春不老芝麻泡茶:春不老就是雪里红,姜离记得家人还会拿这种菜腌咸菜,而芫荽就是香菜,再加上炒香的芝麻——这哪里是茶啊,要是再添上一勺香油,这不就是吃火锅的油碟嘛。 各种稀奇古怪的茶,姜离都准备一一尝尝。 反正,来都来了。 宫中各色泡茶,排列组合起来就有数百种,还会随着季节更迭换新(毕竟许多果仁疏菜水果有时令),御茶房就按月把茶单都列出来整理成册,供皇上随心选择。 姜离从前日点到现在,还没喝过一杯重样的茶,口味天差地别。 因此今日初见,她也没直接让人上茶,而是让八宝把茶单给于谦和朱祁钰两人,让他们自己选。 也正好看看两人是什么偏好,方便将来投喂。 * 八宝忙将茶册捧到郕王殿下跟前。 朱祁钰心下不由更安稳了一点:皇兄又赐座又赐茶的,不是要找茬的架势。 只希望将来别在王振挑拨下,重新翻旧账。 朱祁钰低下头看茶册,心情有些复杂:哪怕待在王府远离朝廷,也止不住那些纷纷传到他耳中的王振那些滔天恶行。 这些年谄官贪官横行,朝廷开支无度,四境祸乱频生,朝臣如万马齐喑明哲保身…… 天下无不是之君父,所以人人都骂王振擅权,欺瞒圣听阻断言路,皇帝是被蒙蔽了。 可,王振能这样擅权恣意妄为,以至于满朝文武王公勋贵,俱受制于逆阉,又是谁宠信纵容出来的呢? 这话就绝没有人敢提了。 朱祁钰也只敢偷偷想一想,觉得在哥哥手下混日子,没有亲爹在的时候好。起码父皇在,不会让他给一个太监行礼叫先生。 但话又说回来,朱祁钰见兄长以皇帝之尊,也是这般尊敬称太监先生的。 所以在这件事上,朱祁钰心里清楚,皇兄倒不是要刁难羞辱他,而是真的觉得他该这么做。 正因如此,朱祁钰心中才越发心乱如麻的无语: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其实曾经作为社畜的姜离,很能够体会朱祁钰的心思—— 就仿佛是,你有个违拗不得的顶头上司,他未必是格外针对你要害你,但问题是他本人是个二百五,三观迥异常人,相处起来难受不说,他做的事儿还常常会不自知的创飞你。 姜离:理解,同情。 而理解过后,她就先把郕王放到一边,目光转移到于谦身上。 * 大明朝有定规,官员朔望(每月初一、十五)大朝奏事、谢恩等正式场合,需着公服。而常朝视事,每日衙门当值着常服便可。 今日面圣是事发突然,于谦自是未着公服,只是一身三品官员的绯色常服。 常服,便是后世影视剧中最常见的明朝官员服饰,胸前有一块绣有动物的织物,是为补子:文官绣禽(诸如仙鹤、锦鸡、孔雀),武官绣兽(狮子、虎豹)。 这很方便人远远的辨别出一个大臣是文是武,又是几品官。 毕竟补子的面积比人脸大好几圈,醒目的很。 世人也多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连佛祖菩萨都要金身。 故而多少官员一辈子拼的就是补子上动物的升级。若不算爵位,文官升到头是仙鹤,武官升到头是狮子。 姜离的目光落在于谦身上。 这是她亲眼见到的第一件大明臣子的官袍,也就先凝神看了眼补子上的绣纹,是一只锦绣孔雀。 之后,姜离看向了于谦本人。 三品官员,朱袍鲜亮,补子上又是一只粲硕孔雀,然而这些浓烈之色,却叫他的端然神采压了个十成。 姜离在近距离看清于谦的面容的瞬息,不由就想起了昨晚加班看于谦史料里的形容。 明朝官场是很看重容貌端正的,且大明皇帝多颜控,从朱元璋起,历任皇帝殿试,多有看脸排 5. 请辞 [] 先升官后委事,是姜离最早决定好的事之一。 她既要让人挑重担,就必须让人在一把手的位置上。 姜离自己也是打工人,知道不在其位想要办事儿有多难。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官场更是如此。 譬如大明的职官志明码标价:兵部尚书不但掌天下军制、镇戍、征讨事,还掌武选,即管着天下武卫官军选授、升调贬谪、袭官功赏等事。 再有禁卫、兵器、薪隶(兵士薪水和兵部相关署衙的皂吏),也都由兵部尚书决断。 相当于跟国防军事有关的人事调动、拨款调用、军制决策一把抓,权职极大。 而兵部侍郎(兵部二把手)的权职却只有一句话,不,四个字——侍郎佐之。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也就是说兵部尚书定了的事儿,于谦只能提意见,却是做不了主的。 历来,二把手难干。 比起如今的兵部尚书邝埜,于谦来做兵部尚书如今四境着火,与瓦剌即将开战的大明,实在是更为合适。 * 邝埜邝尚书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为官数十载,从来是勤慎小心,且有冰蘖(甘于寒苦而有操守)名声。 但问题就出在这个‘谨’字上。 其实早在两年前,正统十二年正月,朝廷下派巡大同(直面瓦剌的边境重城)的御史就上报过:也先在边境屡生衅端,说不得有意大举进犯,应当增兵守备,以免酿成大祸。 然而,邝埜因为畏惧王振的威势,没有敢在兵部主议此事。 邝埜这种‘慎重自保’对大明来说当然是错的,但在姜离看来,绝不能怪人家邝尚书。 她钦佩于谦为了大明‘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的精神,但她从不觉得每个人都该是于谦。 朝堂情势如此,为了保护自己,避开王振锋芒有什么错呢? 错的不是畏惧王振不敢主议兵改的邝埜,而是无条件信任王振,让旁人不敢开口的皇帝。 何况邝埜在史册上也是惨,朱祁镇御驾出征,不但自己走,还带走了大半朝廷重臣。 邝埜作为兵部尚书,哪里能落下他? 要知道,邝尚书今岁已然六十五岁高龄,在现代哪怕延迟退休,他都到法定退休年龄了。 结果在明朝还被迫随军出征——真的是被迫,他反复谏过皇帝不要草率亲征,结果皇帝不但执意速速御驾亲征,还特意把他捎上一起(邝埜:……)。 而被迫随军途中,他这位兵部尚书对战事的所有意见,都被朱祁镇当成了无用的耳边风不说,堂堂国防一把手,甚至被王振当面指着鼻子骂道:‘腐儒也敢妄谈军事,再说宰了你’。 而到了那时候,邝埜也实顾不得惧怕王振了,梗着脖子坚持:“为了江山社稷,我哪怕死也要说!” 然而,以死相逼也没用,朱祁镇还是不理会,邝埜依旧被王振赶了出去。 于是,邝老尚书只能在军帐中跟户部尚书(财政部长)王佐两人对着哭,最后……一起哭的两位尚书,也一起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中,尸骨无存。 子孙唯以生前落发与衣冠冢安葬。 当真是货真价实,倒了死霉了。 而在这条一切都没有发生的if线上,邝埜正是因在兵部苦苦撑了太久,瓦剌又有大举进犯之势,这才屡屡上书请调于谦回京。 实在是掌不住了。 * 如今,姜离预备让于谦掌兵部之余,也给邝尚书他老人家找了个去处——都察院。 都察院,掌弹劾百司,辩明冤枉,朝廷风纪等事(大约相当于现代□□工作)。 其一把手左督察御史,跟兵部尚书一样,也是正二品的官位。 现在的左都御史,是妥妥王振的人,只按照王振的心意,随意揉捏百官。正该换邝尚书这种谨慎老成的人上去。 他这个谨慎性子,无事也不会找旁人的麻烦。 而让他找麻烦的人,必是他有证据对方犯了错的人。 也算是两全其美。 姜离期待望向于谦,只等他点头。 * 于大人来做兵部尚书! 朱祁钰震惊过后,心底涌上一阵难以言明的喜悦。 他是朝堂小透明,不碰权柄,但不代表他不担忧朝局—— 是,只要大明朝还在,就少不了他的富贵闲王。 可他到底姓朱,国亦是家。 他心底是很清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 让王振这么折腾下去,朝中净是谄谀贪腐无能之臣,能够明哲保身不助纣为虐的就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大好人了。再加上如今四起的叛军、一场场的天灾,以及那来自关外日益强大的瓦剌的威胁…… 外忧内患,实难让人乐观。 大明若是不好了,他这个郕王有什么好?! 若是皇兄真能因父皇曾经的嘱咐,重用于尚书这种能臣就好了……朱祁钰低首垂眸,生怕面上若是忍不住透出欢欣来,倒是让皇兄怀疑他私交朝臣。 正巧,八宝带着御茶房的小宦官托着茶盘入内奉茶,朱祁钰就捧着他的果仁茶,慢慢啜饮着遮挡唇边欢喜笑意。 而于谦面前的茶盅盖子一开,姜离便闻到一阵馥郁玫瑰花香与蜂蜜的甜香。 茶盏之上升腾起袅袅白色热气。 姜离在玫瑰的香气中,简直是眼巴巴等着于谦点头。 然而,在沉思片息后,于谦字句清晰回道:“回陛下,臣难担兵部尚书重任。” 姜离定定望向他。 * 听话听音。 作为在职场上熬了几年的打工人,姜离对判断人的情绪还是比较准确的。 她听得出来,于谦这话并不是什么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自谦无能;也并非因从前皇帝不重用,甚至由着他被奸宦定死罪都不管,而此时有事儿却让他顶上的不满和明哲保身。 于谦的回答,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带什么情绪地代入公式做了一道数学题,然后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不行,他不能做兵部尚书。 所以他也是真心实意,想请皇帝收回尚书任命。 姜离都看的出来,朱祁钰自然更看得出,他顿时觉得手中捧着的蓁松核桃茶都不香了。 “于大人……” 朱祁钰忍不住要开口。 然而劝说的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明白了缘故。 于是朱祁钰只默默取了茶盏旁的银勺,捞茶盏里的榛子仁吃。 但神色已经从方才的开心松鼠,变成了一只寅吃卯粮,卯粮吃完就自暴自弃爱咋咋地的摆烂松鼠。 * 姜离到底是初来乍到,对大明熟悉度差很多,于是比朱祁钰晚明白了一点于谦的‘做不到’。 当然不会是能力问题:历史早已证明于谦的本事,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但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是毫无道理:倾了大厦他能扶,反而没倾的大厦他出不上力。 因为,如今这大厦里做主的,另有其人。 于谦所说的‘不能胜任尚书’,还要从大明朝的工作流程说起—— 一份项目方案(奏疏),从产生到能够推行,在大明朝廷要走什么样的流程呢? 并不是官员写完了奏章,直接递到御前去,请皇帝决断。 那天下之大每日千百件事,一般正常皇帝累死都处理不完(朱元璋:朕觉得没问题,一个人包圆了,完全不需要宰相)。 如今最常见的政务处置流程如下:官员有事上奏,奏疏送到接收部门通政司,整理完毕送到内阁(现在的内阁还不像明中后期权力那么大,大致可理解为替皇帝处理、决策政事的秘书机构)。 内阁先看过奏疏,并且把处置意见写成票拟呈到御前,这样皇帝就大大省事,可以直接起朱笔批个‘准’或是‘不准’。 简单来说,就像是写作文——要是一天给人十个题目,让写完十篇八百字作文,绝大部分人是完成不了的。 但是要是有人已经写好了十篇作文,你只负责给觉得写的不错,合心意的作文打勾,不满意的打叉让别人去重写,是不是就轻松多了呢? 不过,长年累月每天都要‘批作业’也是很累的。 皇帝想找人代劳批红这项工作,就找到了宦官。 甭管旁人怎么看宦官,但对皇帝来说,这些才是‘内臣’,朝堂上的读书人则是‘外臣’。朝臣们可以靠着考学、师生、同乡等各种关系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实在混不下去还能辞官走人。 只有宦官,存身立命是百分百只能依赖皇帝的。 于是又诞生了司礼监太监代皇帝批红的制度。 绝大部分制度的优劣,都要看执行人的水准如何:靠谱的皇帝,能自己把握住朝政大事,司礼监只是代行不敢 6. 各有所托 [] 姜离想,果然如此。 哪怕刚刚亲眼见到王振挨了一棒槌的朱祁钰和于谦,以及王振自己,都不觉得皇帝会动他。 这是过去的十四年,皇帝用千百件事实,用无数朝臣的尊严甚至是鲜血,刀砍斧凿镌在所有人脑中的固有印象。 摆在她面前的选择不太多。 有一项便是立刻把王振及其一众党羽拉出来当众宰掉,以昭示皇帝从此改邪归正,立志亲贤臣远小人,坚定不移走上努力做明君之路,将来在这平行时空的史册上,估计还能得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考评。 但…… 姜离垂眸。如果说,让兴安先把王振扔到佛堂里时,她还没有最终拿定主意。 那么这一刻,她是终于选定了她要走的路。 【我会做好一个昏君的。】 6688:?我家宿主好像下定了什么奇怪的决心呢? * 姜离在确认自己的基本路线和原则过程中,一手撑着下巴半晌没有开口。 皇帝不开口,乾清宫殿内便是一片熬人的寂静。 在旁人看来,就是陛下面对臣子请辞的龙颜不快。 以至于朱祁钰紧张的,已经放到口中的一勺果仁都忘了咽下去,不错眼注意着皇帝的态度:要是皇兄仅免了尚书的任命也罢了,要是皇兄发怒,要将于大人下狱,他得想想如何劝一劝。 终于,朱祁钰听到皇兄开口了—— 也不去接方才于谦那句‘难当重任’的话,而是另外起头,沉重叹息道:“朕这病来势汹汹,王……先生甚为担忧,非要每日在乾清宫的西偏殿小佛堂里跪经六个时辰,还要为朕刺血抄经,半年不出。” 六个时辰,就是十二个小时。 “如此忠心耿耿,朕实在感动,不舍得不允。” “司礼监的事,朕会令金英和兴安轮流暂代掌印太监。” 大明,一个宦官政治分量很重的朝代。 并不是每个宦官都是恶人。 姜离现在提到的金英和兴安,便是在朱祁镇被瓦剌抓走,朝堂文武百官惶惶的情况下,作为宦官势力代表,站出来力挺于谦那‘不得南迁,死守京城’的两位。 起码大是大非是明白的。 * “咳咳。” 惊喜来的太快,想要开口的朱祁钰,一不留神就呛到了,咳的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脸,红的宛如银碟中的樱桃。 事发突然,于谦就坐在左近,生怕郕王被果仁呛个好歹,忙起身替他拍拍。 姜离也吓了一跳,脑中都在思索海姆立克急救法了,好在很快就见朱祁钰像白雪公主吐毒苹果似的,吐出了一枚圆滚滚的榛子仁。 于谦也松口气,又把自己的木樨玫瑰茶端给朱祁钰润一润——总不能再把原本那杯果仁茶给郕王,万一来个二轮呛怎么好。 “咳咳……臣弟御前失仪。”朱祁钰咳的嗓子都哑了,喝完了玫瑰茶递还给于谦杯盏的同时,还不忘紧着追问:“王公公当真要为皇兄跪经半年?” 见皇帝再次点头确认,朱祁钰发自肺腑饱含感情地说出了此生对王振最真诚的赞美:“果真如此的话,足见王公公对陛下的衷心,真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震人心魄动人至深啊!” 激动的连蹦了十六个字出来。 姜离:“是啊。” 他超爱。 强制爱怎么不算爱,强扭的瓜怎么不算瓜。 而刚呛咳过的朱祁钰,眼圈通红泪水盈盈,若不知前因后果的人,单看他神色,还真以为郕王是感动哭了。 姜离也不去戳穿,任由郕王坐在一边被王公公的忠诚真挚,触及灵魂地抹泪花花。 她只转头对于谦旧事重提:“原本朝中大事多有王振操持。”这是实话。 “只是如今,朕病的厉害,他又要忙于为朕祈福祝祷,偏生四境又多生不安。” 姜离郑重道:“如先帝所言,朕就交托给于尚书了。” 她全当刚才失去了听力,没听到于谦的推辞升官,直接开始称呼尚书。 只要我敲定的快,你就不能反悔了! 而这一次,于谦没有再拒绝。 司礼监掌印太监换了人。 于谦并不歧视宦官,如永乐帝时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监郑和,当真是恣貌才智,威震海外,于谦一向很是敬重——两人还曾同朝为官有同僚之谊,郑和在先帝宣德五年还曾奉命出海,过世距今也不过十五年。 那是何等人物,又岂是如今王振可比! 因此于谦对宦官群体并无看法。 他方才推辞兵部尚书,只是深怕因自己的缘故,王振故意阻挠兵部政令,耽误朝事误国误民。 其实在心中,国家现在四境多事,朝上却是文恬武嬉,边境守备空虚,他如何不急? 邝尚书碍于王振,不曾给边境增兵以备瓦剌,此事时时刻刻悬在于谦心上,简直令他忧愁的睡不着觉。 半年吗? 也够了。 他二十四岁中进士出仕,至今已有二十六年。 无论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他总还记得二十四岁出仕之初所立之志:“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1] 于谦的手指碰到腰间金钑花带,只觉得冰凉。 殿内温暖,其实并不是腰间官袍所系的金带冰凉,而是——他的血热。 “臣领旨。” 字字重若千钧。 他领的不是升任正二品尚书的旨,而是——总掌天下军制,守卫大明万里山河与百姓子民的旨意! * 见果然她所预料的那般,都不用王振去死,只要他不碍事,于谦就肯接任兵部尚书,姜离倒是默然了。 其实若是换个善于自保的朝臣,在如此情形下只怕不会答应,或是阳奉阴违混混差事:现在朝上(尤其是兵部)是堆烂摊子,谁去收拾都要格外吃力不说,还有很大的可能吃力不讨好——等王振一出来,只怕没有功劳反而有罪。 可姜离知道,于谦是会去尽力而为的。 就像史册上的他,在朝堂上站出来,担起重任说出‘绝不南迁守卫京城’,并且去请郕王朱祁钰登基稳定人心。 以于谦的心性清明,想来也知道这是埋下了怎么样的隐患,很有可能有朝一日被冠以‘迎立藩王’的罪名而至性命不保,身败名裂。 但于谦还是这么做了。 他的心思便是他对郕王朱祁钰说的那样:“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在大明生死存亡之际,总要有人来担风险,谋国不谋身。 姜离看着眼前的于尚书,忽然想到‘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话,有时实在是令人痛恨的精准。 6688能够感知到她的情绪,此时略微困惑:明明是达成了她想做的事,但姜离怎么反而……有些难过。 * 军国大事有所托后,姜离平了平心情,又转向了依旧在一旁泪汪汪的郕王—— 朱祁钰还在为“王公公感动”中,就听皇帝点了他的名:“还有内府十库,从前也是王振管着,如今他虔诚跪佛去,自不能再沾染这些金银俗事。” “金英与兴安又是刚换上来的,只怕不妥当。” “郕王弟代朕监管几月,理一理账目交给朕。” 朱祁钰:诶? 何为内府十库? 是与国家财政库(国库)相对应的宫廷财政库,也就是‘内帑’,可以理解为:皇帝的私产。 十库几乎囊括了皇宫中所有的财政开支——比如内承运库,专门贮藏皇家金银珠宝;广惠库,贮钱钞等;广盈库,存有各色绫罗绸缎;内供应库,则是各种米面粮油……* 甚至还有赃罚库,顾名思义,抄没来的钱财、以及官吏上交的罚赔银(有的罪名不想坐牢可以交钱)就归入了皇帝小金库——姜离忽然懂了皇帝爱抄家的缘故。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皇帝也怕没钱用。 而内府十库作为皇帝的私人小金库,自然不会交给外头大臣管,都用身边的宦官内奴来管。 外头大臣连皇帝有多少钱都不清楚,更别想支配皇帝的小金库。 倒是明后期的皇帝,常有使费过多或是囊中羞涩的时候,把自己的小金库花光不说,还要打外头民生国库的主意。 比如嘉靖、隆庆、万历祖孙三代,都干过从户部拿银子补贴内库的事儿。 内府十库对皇帝而言,就是名副其实的身家。 于是姜离过来后,搞清楚当前朝局后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查自己的十张‘银行卡’。 但一看十库也是王振管着,姜离就知道:查不查的意义不大,估计明面上的账目没几分真的。 朱祁镇可以让他心尖上的王先生管钱,姜离可不行。 她还要在这儿本本分分当昏君呢。 没钱怎么老老实实吃喝玩乐?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 朱祁钰没想到今日还有他的差事。 他停止了为王公公掉感动的泪水,起身接旨:“是。臣弟接旨!” 这个‘是’可谓说的是真金白银:内府十库既是宫廷内库,跟他也是有关联的 7. 各方反应 [] 紫禁城中的新鲜事儿,向来如同长了腿一样,传的飞快。 兵部。 原兵部尚书邝埜差点喜极而泣:我熬出头了! 他原就是御史出身,现在终于可以回到都察院去了。 要知道,从正统十年至今,他做了四年兵部尚书。 感想就是:折寿啊! 四年前,兵部尚书并不是他,而是王振的亲信徐晞。 有多亲信呢?亲信到王振直接代替皇帝任命了徐晞为兵部尚书,是为王公公特意“矫旨令徐晞为兵部尚书。”* 然而不知是不是损了阴鸷,徐晞干了兵部尚书三年后,就一命呜呼去地府报道了。 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邝埜就被安排来接手烂摊子了:上任留下的亏空,一贯而行的弊政,四境蜂起的战事,以及独揽大权的宦官…… 一言以蔽之:目之所及全是大锅和大坑啊! 四年了,邝尚书干的够够的! 于是今日接了旨意后,邝尚书是片刻也不愿意耽误,准备今天就去都察院报道,回头再来兵部收拾东西,晚一天都怕夜长梦多跑不掉——反正于谦原本就是兵部侍郎,兵部诸事都娴熟,连交接工作都省了。 只是,公事无需交接,邝埜却另有一句要紧话私下嘱咐:“廷益啊,做事要留几分余地,否则将来……对景算账,你怕是要吃亏的。” 邝埜说的将来,自然是说王振出来后的那个将来。 于谦未言,只拱手相送老上峰去都察院走马上任。 * 想这样劝于谦的,不只有这几年心力交瘁的邝老尚书,还有今日一直为于谦提心吊胆的好友,兵部郎中齐汪。 只是,当他来到于谦屋中时,就见于谦案上已经堆满了公文,多是过去几年北境守将们关于兵防的咨呈。 垒垒文书几乎把于谦身影掩埋掉。 齐汪动了动唇,想劝的话停在了舌尖—— 作为好友,齐汪是常去于谦家走动的,当然也去过很多次于谦的书房。 于谦的书房里悬着一张画像,是他至为钦佩之人:南宋末年文山公,文天祥。 他还写过一篇《赞文山》,里面便有“殉国忘身,舍生取义……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不苟而全!”等语。[1] 写的是文山公,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没有必要劝了。 齐汪换了话来说:“廷益,我帮你一起整公文吧。” 他又去端了一盏灯来,在于谦对面坐下来。 此时,齐汪心中忽然短暂浮现了一点泡影似的念头:陛下要是一直病弱,拖住王振无暇祸害朝纲……似乎也不错。 啊,大逆不道,罪过罪过。 齐汪连忙强迫自己把心思转移到公务上。 ** 皇城东安门。 此处矗立着明太宗朱棣所创立的署衙: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 这个名字太长,故而朝野内外只简称——东厂。 永乐帝有定:司礼监中秉笔宦官(司礼监二把手)总领东厂事务,称为督主或者厂公。 司礼监设官位,向来是掌印太监(一把手)一员,秉笔数人不定额。 秉笔职如其名,也有代皇帝行奏章批红的权力。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盖章权既然牢牢掌握在掌印的王振手里,旁人批了也白批,不得盖章照样白搭。 然而,从今日起,不同了。 东厂。 此时,在宦官中地位仅次于王振,身兼司礼监秉笔与东厂厂公的金英,正在东厂正堂叩拜谢恩,声音里有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惊喜。 晴天一个霹雳,降下一个好消息:王振为了讨好病中皇帝,要为皇帝跪佛兼抄血经半年,无暇掌印。 他与兴安能够掌印数月! 接过掌印太监那能够动用帝王玺印的牙牌,金英的手都有点颤抖。 其实在先帝年间,他、兴安、王振,都是差不多分量的大太监。然而当今登基后,跟皇帝情分最深的‘王先生’立刻一枝独秀起来。 而王振自然也最怕这两位老同事,抢他的风头,于是多年来一直排挤。 王振背后有皇帝的绝对支持,金英也无法,眼见手下势力不断收缩,东厂里都有许多见风使舵的人,对他这个东厂督主只是面上的敬重。 再这样下去,他快要被王振挤的没地儿站了。只怕再过两年,就要跟兴安会和,一起蹲在都直监打扫卫生。 如今却横空出了这样一件事。 半年!他有半年的功夫好好经营一番! 东厂消息最灵通,金英接了这道旨意后,很快也得知了今日另外两道旨意:“郕王监管内府十库”与“兵部侍郎于谦升任兵部尚书,总领军制。” 下属来报信的时候,金英正在为今日的天降横福,向着堂上供奉的神像下拜。 说来也奇,东厂供奉的神像,并不是神仙,而是——武穆王岳飞。 岳将军若神魂有知,得知后世宦官特务机构世代供奉自己,估计心情也挺复杂。 属下进门时金英还未拜完,依旧跪在蒲团上未起。 于是他的心腹,东厂掌刑千户也就一并跪了,给金英汇报了今日之事。然后感慨道:“四境不平,陛下到底还是要用能做事之人。” 倒是金英听完后冷笑道:“不然呢,你以为王振怎的忽然要抽身给陛下抄什么血经!还不是篓子捅多了料理不来,又眼见瓦剌要大举寇边——他从前提拔上来那些只会奉承阿谀的人,哪里能做来事!” 所以徐晞把兵部作成烂摊子后,王振也不得不让邝埜这种老成持重的官员来做兵部尚书。 “今番恰逢陛下龙体不安,他正好借抄经躲了,还能借机向陛下卖乖卖忠。倒是让我和兴安顶上去做苦差。只怕待四境平定了,他就要再出来抢我们的功!” 其实金英还是把王振想的太有自知之明了些。 王振可没觉得一旦国有战事,他需要抽身退步来躲事儿。 他是觉得‘瓦剌不足为惧’,还等着一旦战起,就蹿腾着皇帝亲征,他也好给自己弄点不世出的军功,青史留名。 只是正常人想不到王振的脑回路,连他的老对头金英,也只觉得王振在临阵躲灾,然后阴险地等着摘他们的桃子。 于是金英越想越生气,又俯身给岳飞的神像磕了几个头,口中喃喃念叨:“求武穆王一道雷劈死王振吧。” 金英想着岳飞他老人家,当年也是深受奸臣所害在战事上遗恨终身的,此番要是在天有灵,应该愿意搅动神通帮他劈死王振吧。 旁边也跪着的掌刑千户窦宁听了,不免认真分析道:“王振总跟在陛下跟前,帝王皆有龙气护体,只怕武穆王不会降雷,免得伤了天子。” 金英:有道理! 他又重新磕头,开始很实际甚至很科学很讲究逻辑的请求道:“岳爷爷,小的方才祈求的不作数,还请岳爷爷让王振刺血经流血流死,或者跪经跪的头晕目眩站起来不小心摔死吧!” 从蒲团上爬起来的时候,金英还不忘认真嘱咐旁边的小宦官:“四季鲜果,东厂便是只有一份,也得先供武穆神像知道吗?要让咱家知道你们惫懒偷嘴,必要赏板子。” 他还指望武穆王显灵呢! 态度端正逻辑严谨搞完诅咒事业后,金英也没有把希望都寄托在岳爷爷显灵上,而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很快整了整衣袖吩咐道:“召集咱们的人,好生议一议,往后这几个月如何行事。” 接下来他代掌印这段时日,若是有功,或许会被王振抢走,但他也决不能摆烂,毕竟若是有过,王振一定会把黑锅给他扣的严严实实,在陛下跟前狠狠参他。 那他必是连东厂都保不住了! 金英自觉是无路可退的,要不就被王振慢慢磨死,要不就这几月建些功劳,且得干掉些王振的爪牙,好好想想怎么护住自己的劳动果实不被王振抢走! ** 乾清宫。 跪在皇帝跟前的王振是有些忐忑,但并没有很害怕。 他的有恃无恐,并不只来自于皇帝与他的情分。 还有他的用处。 皇帝总要用宦官的,否则悍臣满朝,如何能牢牢捏住皇权,将群臣玩弄于鼓掌之中。 好多人觉得宦官是低贱的奴婢,但再低贱又如何,那也是皇上的奴婢! 臣子再能干英明又如何,对皇帝来说也是外人,是掣肘。 有他在,皇帝才能做到天子的随心所欲。否则依着那些臣子,今日谏这明日谏那,皇帝岂能痛快? 因此,哪怕王振这个宦官擅政的糟糕例子在前,有明一代后头依旧有不少皇帝重用宦官,以家奴治天下。 不是他们不长记性,总犯同一个错误,而是利益使然。 宦官治天下不但可以制衡大臣,还会让皇帝很舒服。 因此王振很坚信,无论从情分看还是从利益论,皇帝都不会把他弃置不顾的。 * 姜离看着跪在身前的宦官。 王振当然是有很多‘优点’的:他在笼络皇帝,讨好皇帝等细节上,一骑绝尘的聪明能干。但在事关国家军政等大事的战略层面上,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一无是处。 其实朱祁镇要不是皇帝,是一个寻常的土财主也无妨,他愿意把所有家产都给家中最偏爱的仆人管着,谁会闲着没事去骂他,作死作去呗。 但他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 在高位而不能谋其政,便已经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是他应得的,只可惜……却不只是他自己的灾殃,祸及的是无辜枉死的将士和黎民百姓。 她不会现在杀王振的。 一死有何可怕?就像史册上王振死在土木堡的乱军之中……真是好轻松啊。 况且,她如果此时愤而杀了王振,皇帝的风评就会变成浪子回头,变成一个从前因年幼被奸宦蒙蔽,后来幡然醒悟治国齐家的明君。 可她在史册中已经见到,朱祁镇,是没有回头的。 他明明知道于谦有大功,却还是在复位后杀了于谦,并将于谦的“罪名”镂刻成板张榜公示天下。 同时不忘抄没其家,将于氏阖家满门发配戍边。 于谦被处死后,因家人都被流放,都无亲属能收敛尸骨,还是感念他为人忠义的同知陈逵,悄然将于谦遗骸收殓。 经年,于谦才得以归葬故土杭州。 朱祁镇后悔过吗? 倒是遗憾过杀了于谦无人可用——当大明再起边患,朱祁镇忧心忡忡,询问群臣如何是好。 恭顺侯吴谨在旁道:“使于谦在,当不令寇至此。”帝为默然。[2] 史册永不能还原所有的真相,谁也不知道朱祁镇午夜梦回,有没有真的为冤杀忠臣愧疚过后悔过。 然若论问迹不问心,终其一朝朱祁镇到底没有弥补过于谦,是直到他的儿子成化帝朱见深登基,才为于谦平反,放还于家被流放的族人。 但与之相应的,朱祁镇倒是一直惦记着他的‘王先生’,并且付诸行动—— 在夺门之变朱祁镇第二次当了皇帝后,他下诏恢复王振的官职,并且为王振造了一座智化寺,立祠赐匾额‘旌忠’二字。 这还不算,大概是实在太想念他的王先生,觉得王振死在土木堡没有尸骨下葬太心痛,朱祁镇还特意令人刻了王振的木人,用来招魂安葬。 真是感天动地。 想到这里,姜离厌倦地闭了闭眼。 所以今日,在于谦因王振请辞兵部尚书时,姜离终究忍住了,没有选择当场宰掉王振。 怎么能呢? 让王振带着两人的过失,干脆的去一死了之? 过去的十四年无法弥补,冤死的人们不能回来。所以朱祁镇与王振,还当是如此,昏君奸宦。 而今日接过尚书位,来日临危受命的于谦,才是救时贤臣。 历史会给他们一个应有的评价。 *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没入黑暗,这是个无月无星的夜晚。 “你会怕什么?” 原本伏拜在地上的王振,闻言不由抬头望着眼前的皇帝。 他没有听懂这句问话。 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吗? 不过,皇帝的语气,似乎也不是真的在询问他,更像是深思中的自言自语。 姜离想:每个人最畏惧的痛苦,大抵都不相同。 有的人最怕死,有的人最怕失去尊严,有的人最害怕的是至亲受到伤害……不尽相同。 王振漠视、玩弄旁人的性命,不拿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真正的痛苦,绝望、悲伤、忧恨,这些感受,他从没有真的体会过。 仗着皇帝的恩宠作威作福十数载,践踏旁人成了习惯,所以他早忘记了什么叫痛苦,那他到底最怕什么呢? 姜离也没想到标准答案。 不过没关系,会找到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她有很多时间来为王振找到答案:让他去寒冬腊月的边关,像那些被他克扣 8. 昏君日常 [] 姜离盘膝坐在窗旁,惬意晒着太阳。 端午在即,由春转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虽说都是蓝天,但不同季节的蓝是不同的。 譬如秋日的蓝,就是净的、静的,不似这春夏的天,似乎伸出手就能掬一捧的明湛湛蓝。 姜离从前参观过几次故宫。 但如今的角度极为新鲜,是坐在乾清宫里欣赏故宫。 不,现在应该是新宫。 如今紫禁城算是新居——永乐初,太宗朱棣改北平为北京,永乐二十一年正式迁都。 距今也不到三十年。 姜离坐在乾清宫暖阁窗旁,从窗口望出去,不但能看到院中立着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还能看到一队队守卫天子的锦衣卫。 锦衣卫的职责除了奉命在外办差,巡查缉捕钦犯外,也负责御前侍卫仪仗。 而被挑到乾清宫守卫的,自然是锦衣卫中最出色的,尤其是体格面貌必得出挑,毕竟天天在皇帝跟前晃悠,总得让皇帝赏心悦目,别伤眼才行。 故而,姜离挨个打量过去,就见院内守卫的,一水儿二十岁左右的俊美青年,剑眉星目身挺如松,猿臂蜂腰修颀轩伟。 养眼到姜离都想拿点银子出来发一下:谢谢你们长成这样。 欣赏完院中美景,姜离再转头看殿内。 殿宇深深——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哪怕不算整个皇宫,只算乾清宫,姜离现在都是北京零环中的零环,坐拥一千四百平房舍的人。 * 坐在阳光中,姜离屈指一算,发现这已经是她【模拟人生】的第二十天了。 日子过得还挺快。 或者说,闲暇舒坦的日子,过得就挺快。 毕竟,她算是四月九日上号打卡,四月十二日就完成大神代管,剩下的日子一直在摸鱼—— 姜离不能否认,坚定不移走在昏君的路上,也是为了自己。 要是她选了斩王振正朝纲这条路,现在朝臣们面对着痛改前非,要做明君的皇帝,应该在一窝蜂的上奏,请皇帝效仿太祖太宗,修德勤政、断事察微,持之不怠,共举国事。 而不会放她安静悠闲的‘养病’。 这些天,姜离很清闲,但朝上风云变幻绝不消停。 以金英兴安为首的宦官内臣也好,以新任左都御史(都察院掌弹劾百官)邝埜为首的多年受到压迫的朝臣也好,都在趁王公公虔诚礼佛无暇旁顾,开始拼命的挖他的墙角,拔他的爪牙。 争取哪怕干不掉王振,也要让他出来后,愕然发现自己简直变成了光杆司令! 朝上暗流涌动,但没人来打扰姜离。 金英和兴安初掌司礼监,为了令皇帝更加信任,每日都捧来像小山一样多的,他们批红盖章过的奏疏,请皇帝审阅,以示他们无有擅政矫旨,欺下瞒上。 姜离每次倒也会随机抽上几本看看。 于是她就发现,每次她看到跟人事调动有关的奏疏,金英和兴安都小心翼翼的。 尤其是有一次,姜离看到贬黜的奏疏上熟悉的人名,工部右侍郎王佑。这人她记得,是那个认了王振当爹,因太监无须,所以特意把自己胡子剃了讨好王振的官员。 姜离就随口问了一句:他胡子长出来了吗? 结果金英紧张的都差点呼吸不畅,当场噗通跪了,背了一串核实过的王佑罪名,然后又叩首小心道:若陛下仁慈宽恕王佑,就依旧保留他原职也未为不可,他们这就把奏疏打回内阁重写。 简直像是面对恶龙的可怜猫猫。 姜离:…… 看吧,若是个明君,就算是理政之余玩玩鹰,斗斗蛐蛐,或是少上个一天半天的朝,都能被言官追着谏。 可若是个昏君,徇私保个奸臣都是基本操作。 言官们通通沉默,心里想着:保留战斗力,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就惹皇帝,万一陛下火了,把王振请出来了呢?万一直接把我们嘎掉呢? * 思考了五分钟的朝政后,姜离又转头欣赏起了伫立如石像般的侍卫,二十天过去了,乾清宫戍卫的锦衣卫都换过了两轮,面庞身段她基本已经看熟了。 于是姜离敲了手边的铜磬,叫过为首的侍卫长来。 “你们平日都在何处训练?” 侍卫长不知皇帝为何问起这等微末小事,但很快认真回答了锦衣卫内几处校场所在。 有专训练骑射的,有精练马术仪仗的,更有专门训练体能,或是训练与人对打、捉拿犯人等技巧的校场。 答完后,就听皇帝道:“你们每日轮值在庭中枯站,也是空耗。” “从明日起,晌午抽出一个时辰来,就在这庭中操练,朕也瞧瞧你们素日训练有无惫懒。” 侍卫长闻言,先为他们侍卫能在陛下前多露脸心中一喜——天天站桩当然不如动起来,能让皇帝印象深刻。若真得了陛下的赏识,平步青云也是指日可待。 欣喜领旨后,却又想起一事,不由有些不安犹豫道:“回陛下,臣等熬打筋骨彼此对练之时,难免有衣裳不整之时,只怕会有御前失仪之罪。”其实到了夏日,他们多是赤膊的。 姜离原本悠闲地用手指随意敲着窗框,此时却很敏锐捕捉到了衣衫不整几个字,不由欣慰摆手道:“正好……咳咳,无妨,按照你们在校场之上的训练规矩来就是,恕尔等无罪。” 侍卫长闻言更加振奋,领命而去。 * 安排完每日晌午的节目,姜离又端起案上的茶。 今日她喝的不是茶册上的各种混搭泡茶,只是单纯的一盏清茶,是六安雀舌芽茶。 因面前摆着的点心本就是香甜可口的酥油泡螺,再用味道繁复的果仁泡茶,倒是会腻口。 揭开盅盖,茶香扑鼻。 茶册里有记录宋徽宗对此茶的评价:“凡芽如雀舌、谷粒者为嘉品,一枪一旗为拣芽,一枪二旗为次之,余斯为下。”[1] 其意为:茶的芽小小的,像是雀舌是佳品,而雀舌茶里,最好的又是一枪一旗。即只有一个杆(枪)一片叶(旗),第二片茶叶都没来得及长出来,为极品。 想也知道,这种一杆一叶的嫩茶稍纵即逝,很难采摘。 御前用的自然是最好的一枪一旗雀舌芽茶,价比黄金。 姜离从前只是寻常人,不是品茗大家,让她喝一口分辨出茶种来不可能。 但她还是能分出来品质好坏的。 此时喝了一口,惊为天茶。 忽然觉得,她之前几天沉迷于各种泡茶,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了。这等最顶尖的茶,用清冽泉水泡为一盏清茶反而是最好的。 喝过后唇齿具是余香,整个人都被熨平了似的舒坦。 她愉悦的再次敲响了她铜磬。 这次是叫过御茶房当值的宫人问过,如今库中此茶的存量。 御茶房的茶叶成百上千,宫人忙去查了档子捧了来,回明尚有百余罐雀舌芽茶,但一枪一旗的只有三十罐。 并且还带来了实物,请皇帝过目。 姜离取过成人巴掌大小的镂金雕花小银罐,上面贴着明黄缎做成的固封签,看着就很金贵。 她便令御茶房给郕王府和各尚书处送去些。 来了这些时日,朝上旁的大臣她未及挨个认清了解,但于谦她自是知道的。 于谦是个很检约的人,如今京中的房舍也很朴素,是远离繁华地段的前后两进小宅。 按照他的官位等级来看,都不能算是朴素,甚至算是清贫。 姜离还记得史册上,于谦一直就是这样所居仅蔽风雨,还是土木之变后景泰帝登基,觉得他住的又偏又远又小又憋屈,特意赐居了西华门附近的府邸。 不过就算景泰帝如此看重,且于谦在景泰一朝位高权重,他也从未有谋财贪腐事,生活一直很简朴。 直到被复位的朱祁镇下旨抄家时,锦衣卫搜尽于谦府邸也只得了一个‘家无余资’的结果。 甚至抄家过程中,好容易发现一处锁的很严密的房间,抄家人员大喜,以为于谦的家财都藏在这里。 撬开门看过,才发现,依旧是毫无金银珠玉。 只有景泰帝所赐蟒衣、剑器。[2] 故而,姜离在喝第一口茶的时候,就想起了此事。若无宫中御赐,诸如于谦、邝埜这等朝臣,自家必是无有这样价比黄金的茶叶。 公忠体国,守卫家邦的人,总不能连一口好茶叶都喝不上。 勾完了茶册,姜离又叫甜食房的管事宫人过来。 没错,皇帝还有专门的甜食房。 姜离来了这些日子,算是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做以天下奉一人。 偌大紫禁城中,单单围着皇帝转的部门,就有几十个。 除了二十四监、内府十库,还有御酒房、御药房、御茶房、甜食房等十来‘房’。 不但专供皇帝吃穿用度,甚至还有牲口房(宠物园)、更鼓房(报时处)、弹子房(存放弹弓等玩器)等处。 是真的做到了吃喝玩乐,全包立体独家服务。 * 甜点房的管事很快奉命而来。 “前日郕王提起朝事繁多,朝臣们多有留宿官署之劳。既如此,给各部直舍(值班房)每日添八道点心。” 也不能光喝茶啊。 姜离前世就挺爱喝茶的,也知诸如普洱、白茶等茶,喝了就容易饿。 况且,脑子的运转主要就是消耗糖。 她之前看过一个科普:虽然大脑在人体当中所占的重量体积很小(2%),但消耗能量却差不多要占到四分之一。 想到这里,姜离眼前又浮现出于谦点的那杯木樨玫瑰甜茶来。 怪道于尚书喜欢吃甜食,应该是常日思考的缘故。 那一定得供上。 倒是她自己,不大吃甜点心,毕竟——她不准备为难她的脑子,最好让脑子的耗糖比例跟脑子的重量成正比。 甜点房的管事久在御前伺候,自知赏赐饮食是皇帝常态,先帝逢年过节还会留所有朝臣吃饭。当今之前也常按例而行。 于是熟练地当场拟了单子来看。 所供各部点心,主要以澄沙烧饼、蜜糖麻花、太史饼、蝴蝶卷等量大顶饱的面点为主,每日再配上两道诸如柿霜软糖、奶白杏仁、玫瑰糖等按着时令的细巧零食。 姜离点头:不愧 9. 不行 [] 紫禁城中各处殿宇都弥漫着艾草的香气。 除了这独特的香气,目之所及的衣裳样式也提醒着宫里每个人,端午佳节将至—— 宫中女子,无论是后妃还是宫女,衣衫都得根据时令更换。 到了什么时节换夏衫,什么日子换冬袍,都要按规矩来。譬如三月四日换罗衣,四月四日换纱衣,都是宫规旧例错不得的。* 尚衣局会将一季的衣裳按尊卑上下料理好分派下去,并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随意为之。 等到了端午正日,妃嫔、宫女、内监们还会齐齐换上了节日限定款:衣上绣的都得是五毒艾虎等纹样。 * 紫禁城西六宫,长春宫。 几位宫装丽人打发了随侍的宦官宫女,正在关起门来说私房话。 大明朝后宫的妃位颇多。 皇后下,除了贵妃外,还另设有贤淑庄敬、惠顺康宁八妃,而哪怕八妃封满,也可以再另择吉字为妃。 长春宫,正是八妃之一的高淑妃居所。 此时坐在殿内的也大半都是妃位,年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 这本就是鲜活俏皮的年纪,她们彼此间又相熟,以往亲厚的妃嫔私下里闲聊起来,别说宫中有新鲜事了,就算是只说衣裳首饰针头线脑,都可以莺声呖呖笑语如珠,话头绵延不断,有时候连说上两三个时辰还散的意犹未尽,都有人觉得没轮上自个儿痛快发言。 今日殿内谈话的氛围却截然不同,很是沉重沉闷。 若有善于忖度上位者心意的宫人在殿内,就能品出,这些嫔妃们心情不但沉重,还夹杂的尴尬、羞恼、担忧以及掩不住的惶恐。 半晌无人说话,屋内安静的只听得冰瓮里的冰山渐渐化去,水滴顺着冰块滑落嘀嗒落下的声响。 而这种细微动静,都显得突兀而令人心烦。 到底有沉不住气的妃嫔,开口努力接上刚才的话题—— “……可是听太后娘娘说起,陛下龙体已无大碍,静养即可。” 所以这些日子太后脸上也见笑了,不似四月初陛下陡然病倒后那愁云惨淡的模样。 “那陛下怎么还是一步都不进后宫?” 最要紧的是,陛下不单自己不进后宫,嫔妃们夜里也进不去乾清宫。 不但如此,向来帮着钱皇后料理宫务琐事的杨安妃,还给姐妹们带来了另外一个重要情报:“眼见没几日就是端午了,从前每逢大节,都要给新近得恩宠的宫女晋封。” “可我在皇后娘娘处瞧见了彤史——自四月初陛下龙体不适后,也再未有宫女得召幸晋封。” 她声音放的又轻又低,像是在讲鬼故事一般:“直到今儿,彤史都是空白的。” 她这句话,也确实是起到了鬼故事的效果。 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一起望向去岁才入宫的程妃。她是个极出挑的美人儿,生的修眉雪颊,好似一树琼花照玉树一般。 程妃是今年开春才得宠——按照皇帝过往的性子,对于新宠头三个月乃是浓情蜜意期。 可是自打皇帝病了,也只见了她一面,还是程妃带着汤羹打着‘侍疾’的名头去的。 皇帝倒是很和气,留下了她亲手炖的汤汁金灿的火腿鸡汤,也跟她也说了些闲话,甚至夸了她衣衫雅丽。 然而,程妃是个格外心细敏感的人,她觉得皇帝的夸赞虽然很真心,但……也很清白。 甚至皇帝拉着她的袖子细看纹样时,程妃还生出了一种荒唐的错觉:陛下的眼神,好像有点‘这衣裳真好看,要不你脱下来让我穿穿试试’的羡慕。 程妃摇头:不,一定是天太热了的幻觉。 无独有偶,刘丽妃和杨安妃,也都有拎着独门点心去探望皇帝,然后点心留下人出来的经历。 感觉跟程妃差不多,觉得皇帝整个人散发一种无欲无求的气息。 出身蜀地,性子也毛焦火辣的刘丽妃到底按捺不住了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搞这些云山雾罩,遮着八层布的说辞!” 还委婉说什么‘陛下心神宁恰无旁骛。’‘眼神中只有单纯的欣赏之意’,那分明就是—— “陛下这不会就是大病过后,不行了吧!” 众人:…… 话糙理不糙啊。 其中入宫最久,在这几人中也素来是主心骨的高淑妃一锤定音道:“陛下若是‘不行了’,那却是不行的,陛下必须得行。” 中文博大精深,这句话成功把在座的外国友人绕晕了——自永乐帝起,朝鲜就多奉贡女充实大明皇帝后宫。今日在座的车嫔就是朝鲜女子,这几个不行把她听得两眼冒圈。 “皇帝若不好了,咱们余生,也不过是……” 高淑妃没有说完这句话,但在座诸人都明白。 彼此对望,眼里俱是化不开的愁绪。 ** 乾清宫。 东暖阁里有张桌子,专门用来安放妃嫔敬送之物。 临近端午,上头摆满了各宫的心意:夏日多用的手帕、荷包、扇套,以及跟端午佳节挂钩的五色长命缕、细纱缠的纱粽、艾草编的小老虎……还有各色点心匣子。 诸嫔妃想见皇帝,也不能青天白日就往乾清宫跑,多是派贴心的女官或是宦官,带着茶点来送与皇帝,又要拿出自己的体己钱来,收买御前传话的宦官。 “这可真是贷款上班了。”姜离不由替她们心疼起来。 大明的妃嫔,跟很多朝代不同。大约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后族强势,自太宗文皇后(朱棣的徐皇后)后,后妃绝大部分都是出自民间。* 基本不会出现什么贵妃是将军的女儿,皇后是尚书的孙女之类的世代贵族的女子入宫。 也就是说满宫妃嫔,顶多出身于小康小富之家,是没什么银钱能让她们带入宫中的。 所以姜离看她们还要自掏腰包给皇帝送东西,就很心疼—— 带入下,就是辛辛苦苦北漂人,每天打卡考勤(晨昏定省守着做妃嫔的规矩)挣得工资,为了拿项目还得倒贴钱。 然而大明后宫的职场,却是容不得人不卷的。 姜离从现代而来,“卷死了”是很多人放在嘴里说的口头禅。 但在这大明的后宫,不卷,甚至哪怕尽力卷了,但运气不好只得宠而无子嗣——就是死,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死。 姜离打开了贴着长春宫封条的点心匣。 “她们争的哪里是恩宠。” “是命啊。” * 夏日阳光粲然。 高淑妃倚靠在窗畔榻上。午后阳光斜斜切进来,晒不到她却能晒到她身旁的一只摊开睡觉的狸花猫。 猫的皮毛被晒得略微烫热,摸上去是令人舒心的温度。 她边伸手轻轻顺着猫的脊背抚摸,边轻声对身边贴身宫女说完了那句她当着众人没有说完的话—— “皇帝若不好了,咱们余生,也不过是与先帝的诸多嫔妃一般,等着殉葬罢了。” 高淑妃是最早一批进宫的妃嫔。 正统六年,张太皇太后下旨选秀,令两京,河南、山东等地符合条件的,十三至十五岁女子入京待选。 她就是这样进宫的。 只是她入宫的时候才将将十三岁,太皇太后也挺喜欢她,就先做了太皇太后的女官。 因此高淑妃是这宫里最懂宫规,也最清楚宫闱中的那些尘封的,带着血腥气森然旧事的人—— 先帝明宣宗朱瞻基,子嗣上就有些艰难。偏生仙逝的又早,三十八岁就驾崩了。 彼时后宫里有子嗣的,只有如今的孙太后育有皇子朱祁镇、吴贤妃育有次子朱祁钰、以及元后胡善祥(因无子被废)育有两个公主。 除此外,其余的嫔妃,都在先帝驾崩后得到了晋封,比如嫔升妃,妃升有封号的八妃或贵妃。 然而,除了升封,还得到了——谥号。 “惠妃升贵妃,谥端静。” “赵妃升贤妃,谥纯静。” “吴妃升惠妃,谥贞顺。”[1] …… 高淑妃在两页发黄的故纸堆上,看到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子,以及她自己。 在最后的最后,有一句表彰她们的话语:“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宜荐徽称,用彰节行。”[1] 高淑妃不由想起初入宫闱时,曾经不慎经过一回请嫔妃‘自愿追随先帝’的宫殿,明明是夏日,却散发着一种凄冷阴异的气息。 “喵!” 高淑妃回神,发现是她方才有些用力,把猫按痛了。但猫也没跑,只是叫了一声。 她忙抱起小猫哄了哄:“哦,乖,乖……” 忽然就不可抑制的泪如雨下。 眼泪渗入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皮毛里。 小猫无知无觉,抬起头来舔了舔主人的面庞,细声细气叫了两声。 这声音又弱又小,很快消散在殿宇内,就像那些美丽的影子,消失在深宫之中。 ** 乾清宫。 兴安回禀郕王求见。 姜离停下正在画麻将图纸的笔:“正好,朕也有事要找他。”顿了顿又格外嘱咐道:“别给郕王备果仁茶,备清茶。” 朱祁钰入座后,看着在条案前作画,身体看起来已经不错的皇兄,不知怎么开口—— 他本不想来的,但孙太后嘱咐他一定要问明皇帝不入后宫的缘故,美其名曰,你们是兄弟,不比旁人,说这些话更便宜。 朱祁钰:啊,完全没觉得兄弟间这个问题更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