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之长姐不干了》 1. 001 [] “噼啪” 一阵炮响,白烟散尽,元棠飘在半空,俯视着自己人生的结尾。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是她用早年攒下的钱买的。局促的六十多平米,坐落在一个老旧的筒子楼中。 房子大概是什么时候买的,她也记不太清。 依稀是父母去世之后,弟妹都已经成家。而她过年时候窝在老家的旧房子里,村里有人放烟火,那烟花“砰”的一声炸开,四散的光芒转瞬即逝,只留下刺鼻难闻的磺硝味道。在那个味道里,元棠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能再住在乡下了。 父母都已经病逝,弟妹们都留在了城里,四十多岁的她独自住在乡下,总是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她下了狠心,去县城里做了三年的住家保姆,才在县城的边缘买下这么一套小房子。 当初买房子时候,弟妹们都不太同意,都觉得她上了年纪太过固执。明明乡下的房子也挺好,住她一个并不拥挤。何必非要进城呢?再者说,大姐年纪大了,在城里也不好说人家,等老了难道要靠着他们几个弟妹过日子? 但元棠买下房子后,弟妹们逐渐发现了有个大姐在城里的好处。 他们都是上班的人,孩子总不能及时照顾。父母去的早,也不能总指着另一半的老人来帮忙。 长姐如母,几乎没怎么犹豫,他们就习惯性的把孩子丢给了长姐看着。 “大姐,我今个加班,你帮着我接下浩浩吧。” “大姐,我晚上有事,你把云云接去你那儿吧,注意别给她吃雪饼,这孩子一吃雪饼就发烧。” “大姐,飞飞的围巾是不是落在你那儿了?你给送过来吧,他明天上学还要用呢。” …… 回望过去,元棠骤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分为了三部分。 第一段人生,她是懂事的长姐,为了弟妹出门打工,尽心尽力了十几年,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供到了大学。 第二段人生,她是孝顺的女儿,在弟妹们忙于自己的小家的时候,父母得了重病。她因此留在了家乡,殚精竭虑伺候老人,最终让两位老人含笑而终。 第三段人生,她是面目模糊的长辈,弟妹们的孩子亲亲热热的围在她身边,然后在长大之后渐渐少来,一直到现在…… 屋子里已经布置起了灵堂,弟妹们都到了,身边却不见孩子们的身影。 元棠讽刺一笑,大前天是除夕夜,她独自一个人,加上腿脚不利索,就简单炒了两个菜。吃完了饭还好好的,半夜突然脑子疼起来。 元棠知道自己的身体,猜测到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梗,赶紧想要爬起来找药吃。结果没等站稳,人就重重摔下去。 除夕零点,元棠听着窗外的鞭炮声音,从一连串的响声,到后来的渐渐沉寂。在没有供暖的老旧房子里,她仿佛一个看客,看着倒在地上起不来的自己逐渐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死在了除夕的夜里。 不过也幸亏是除夕,第二天早上,二弟元栋来拜年就发现了。 这么些年,元棠和元栋的关系始终最好,元棠飘在空中看着元栋在灵前痛哭,三妹元柳,四妹元芹和最小的弟弟元梁搀扶着他。心里顿时也不免酸软。 人生到了结尾,那些曾经的不甘不平,此时都没了意义。 她作为大姐,家里五个孩子,她跟元栋是龙凤胎的老大老二,下面是双胞胎的三妹四妹,最下面是父母的小儿子元梁。 五个孩子,父母也只是地里刨食的。她又是老大,免不了多承担一些。 不过好在弟妹们都争气,元栋考上了家里第一个大学,虽说只是个大专,但那年月的大专出来也是安排工作的,元栋顺理成章分去了教育局,成了家里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后面的三妹四妹读书也不错,那时候元棠已经出门打工了,见过了世面的她坚决不同意父母让两个妹妹也辍学的想法。 “我没考上高中我认了,元柳元芹明明考上了,没有不让上的道理。” 元栋那时候刚考上大学,家里正是钱紧的时候,元棠咬了咬牙,在南方打了两份工,白天在鞋厂干活,晚上去夜市摊上给人打下手。 到最后,元柳和元芹,一个考了个二本,一个考了大专。等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包分配的末班车,一个去了医院,一个去了学校。 最后的元梁跟哥哥姐姐们都差着岁数,也被家里二老惯的学习一般,但家里既然已经出了三个大学生了,最后一个怎么也得上大学。元栋给元梁报了一个三加二的大专,总算是让爹妈的腰杆在村里人的目光中坚不可摧的支起来。 一家五个孩子,四个都是大学生! 十里八村都数得着! 元棠在家伺候爹娘晚年那几年,爹妈最高兴的就是家里来人。 甭管谁来家里,两个老人都要絮叨几句。 “火车跑的好,全靠车头带,我家就是栋子争气,带了个好头。” “去城里享福?我才不去呢,我在家里过的多自在呢。栋子都说在城里给我找保姆呢,我说咱都是庄户人家,哪儿用得着保姆那么金贵。” “哈哈哈哈哈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还是要上学啊。只有上学才有出息。” …… 元棠想起父母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情,那样的光辉自豪。 家里似乎人人都过的很好。 只除了她。 弟妹还没考上大学时候,她远在天边。等弟妹考上大学了,她回到家,就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父母夸赞的火车头,是弟弟元栋。 父母跟人炫耀的教子有方,不包括她。 就连来家里的客人,也只是围着父母奉承。 …… 元棠看着灵前的火纸明灭,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辈子不管好坏,她总是无愧于心的走完了。 谁让全家人都争气,只她一个没考上高中呢? 直到—— 元栋从包里拿出一个生锈的铁 2. 002 [] 元棠闭着眼,似乎还能听见自己灵魂深处的震颤。那要将她淹没的痛苦和不甘,如同潮水一般洗刷着她的身体。 “大丫!” 听声音似乎是母亲。 元棠不想睁开眼,不管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她都不想看到母亲那张脸。她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羡慕的看着弟妹们离开家乡去上大学的时候,母亲每次都会说她。 “谁让你没考上大学呢,我们做老的,都是一视同仁的。你要是考上了,我跟你爹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的。儿啊,你别看了,你就没有那个命。” 元棠讽刺一笑,在渡过家庭的危机之后,父母似乎已经忘了是她在外面打工才供起弟妹的,他们自然而然的揽过了所有功劳,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别人的夸赞。然后丢下一句“谁让你没考上”。 元棠不知道他们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那藏在铁盒子里不见天日的录取通知书,就像是扎在她身上的一把刀。 现在刀被拔出来,那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了她的一切。 “大丫!” 伴随着一声门响,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感觉到身上一凉,元棠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了知觉。 粗粝的毛巾被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上面已经疙疙瘩瘩的多了许多线头,贴在皮肤上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元棠略过母亲带着焦躁的脸,只眼睛直直的盯着身上的破烂铺盖。 赵换娣掀开女儿的被子,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 紧跟着她又来了气。 “你说说你,你自己没考上高中,甩脸子给谁瞧呢!家里都快忙疯了,我们体谅你心里难受,躺一天也就得了。你还打算躺到天荒地老不成?赶紧的,去地里给你弟换下来!亏你还是个当姐的,栋子在地里替你一天了,你倒好,躺的怪美,一点都不心疼他……” 一想到自己那大儿子在水田里佝偻着腰种稻子,赵换娣心里就跟被马蜂蛰了一样难受。 搁在往常,这都是元棠的活。 元棠还是呆愣愣的,心里的念头转了好几个来回。 母亲的话没有让她难受,反而心神激荡。 高中,通知书,农忙…… 这分明是她的十五岁! 赵换娣又嘟囔了几句,不外乎就是催促元棠赶紧下床去干活,家里的稻子还没种完,前些天收的玉米和花生也还没晒,黄豆还有半亩没收……家里忙活了一年,就指着这几天收获。他家不比别人家劳力多,就这么几个小的,个个帮不上忙。元棠能顶一个全劳力,哪儿能一天到晚躺着? “赶紧起来!给家里的饭做了,上地里替你弟去!” 赵换娣丢下这句话,又出门去了。她借了别家的牛来犁地,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太热,那牛有点蔫吧,她得去畜牧站找兽医买点牲口药回来。 她走后,元棠趴在床头的镜子里看了许久。 十五岁的她,为了做家事方便,头发只留了短短一点,整张脸蛋都露出来。在这个大众审美都倾向于圆脸的时代,她长着一张瓜子脸。此时还没有褪去稚气的脸颊上,一弯乌眉显得格外浓黑,年轻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汪水。 元棠痴痴的摸着自己的脸,镜子里那个十五岁还没被生活折磨过的俏丽少女也随着她的动作摸着脸颊…… 元棠按捺住猛烈跳动的心脏,冲去正房看家里唯一一张年历。 上面赫然写着1988年7月2号。 她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都还可以重来的十五岁! 元棠任由眼泪流下来,她曾经千百次幻想过的现实,终于成真了。 她哭的时间不长,没留意到大门吱呀的一声,几个弟弟妹妹进了门。 元柳和元芹今年十二岁,她俩是双胞胎,长得很像,个头却有差别。元柳比元芹高了半头,俩人穿着不一样的旧衣,头发乱蓬蓬的,手里还拎着打回来的半篮子猪草。 她俩站在门口,元芹手里牵着最小的元梁,元梁一进门就开始嚷嚷。 “大姐大姐!我饿死了!大姐我要吃肉!” 他是家里的老小,缺了谁那口都不会缺他的,再加上他跟几个哥哥姐姐都差着岁数,更显得是个宝贝了。 就比如现在,元梁进门就直奔主屋翻柜子。从出来到进去不过一分钟,他手里已经举着好几块桃酥。 元梁谁也不让,先给自己嘴里塞两块,手里捏着剩下几块,呜呜囔囔的还在说话,催着元棠赶紧给他饭吃。 元柳和元芹早知道大姐是为什么伤心,元芹进门时候还盯着大姐瞧了好几眼,瞧见元棠在哭,有点不知所措。 元柳扯了她一下,俩人彻底不说话了,就站在堂屋里,低着头。 看到这几个弟妹,元棠心里细密的泛上冷意。 她还记得灵前的事,元芹和元柳对那张通知书并不意外,就连最小的元梁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只瞒着自己一个人。 元棠刚才平静下来的心,此刻分做了两边,一半烧着,烧的她想从胸腔里吐出那炙热的火气,一半冰凉,凉的她如果可以选择,她再也不想看见眼前这几个人。 她是老大,她早就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从她记事开始,她妈就絮絮叨叨给她说,她是家里的老大,是弟弟妹妹的半片天。当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家里最大的权威,弟妹都要靠她。 元棠还小的时候,真信了这些迷魂汤,觉得自己不再渺小,而是弟妹们的支柱,是父母疲累时候的港湾。 三岁多,她就已经能颤颤巍巍的帮着赵换娣照顾刚出生的元芹和元柳。 五岁时候,她就已经能喂猪,能站在凳子上烧饭。 八岁时候,她就已经能跟着下地,干的不多,但能顶个半劳力。 十岁时候…… 元棠冷笑,赵换娣从生了元柳元芹就没有再怀孕,她脾气差了许多。总觉得是连着生了两次双胎,把她身体生坏了。 只有元栋一个儿子怎么行! 村里老何家就是只有一个儿子,长到了十五岁去游泳,抽筋淹死了。 没过几年,老何头就也死了。 赵换娣怕啊,做梦都是梦见元栋出了事,她只有三个丫头片子傍身,后半生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没后人。 所以在元棠十岁这年,赵换娣硬是顶着大队部让她去结扎的要求,揣着怀孕的肚子进了山。 白县是个小盆地,周围都是大山,她往山里一钻,谁也找不到她。元棠她爹也跟着,两人打定主意非得再要上个儿子。 家里唯二的俩大人走了,计生办来了也没办法,大队想罚也找不到人,只能先把她家的牛给牵走押着。 元棠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 父母躲了起来,临走前只给她指了家里的粮食在哪儿,让她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一群不认识的人来家,看她如同贼一样,翻来覆去问她父母去哪儿了,然后牵走了家里的牛。 弟弟妹妹只会依偎在她身边哭。 …… 3. 003 [] 元柳把锅底的粥刮上来,她做饭不熟练,粥熬的泄了,她怕被赵换娣骂,就中途加了点红薯进去,结果煮也没煮好,红薯有的熟了有的没熟,黏在勺子上下不来。 元芹给她烧火,俩人都说是对方切的块大才这样,拌了几句嘴。 然后被回家来的赵换娣逮了个正着,一人挨了一巴掌,打的手臂上好大一个印子。 这会儿元柳僵着脸色舀粥,心里怨起了大姐。 要不是大姐不做饭,她就不会被妈骂。 被元德发问到脸上,元柳一点都不想给大姐遮掩。 “大姐不起来,说不吃,让我跟元芹做。” 元芹在边上不说话,默认了二姐对大姐的指控。 元德发眉头拧起来,正好元梁在灶房外面玩,听见元德发说话,就赶紧从屋外跑进来,他学着村里放的电影里的小兵,先啪的立正给元德发敬礼。 “报告首长,我要告发!” 他今年已经五岁多,自从分了地之后不缺吃的,养的黑胖,手里拿着一把木头小手枪,嘴里biubiubiu的先对着元柳元芹突突了一通,把元柳吓的够呛,生怕他说出什么来。 好在元梁还记恨刚才元棠拿了他的桃酥,开口就告元棠的状:“大姐不做饭,还去你们屋里扒东西吃!她吃了五块桃酥!” 其实元棠吃了四块,但元梁数不清楚,就胡乱说了。说完就一脸得意,家里的桃酥都是他的,平时没人敢吃他一块。 刚才大姐瞅着有点不对劲,他出于小孩子的本能反应没有上去扎刺,但这会儿爹妈都回来了,他又抖了起来,就等着一会儿看大姐怎么挨揍。 赵换娣刚回来一身汗,打了元柳元芹之后就去冲凉了,冲完凉就听见这话。 她立马火冒三丈,一阵风一样的冲进堂屋,果真见到桃酥少了,又一阵风刮出来,四处找趁手的东西:“元大丫!你给我滚出来!” 元家的房子不大,三间屋子连着一间后来加的矮房,边上是灶房和牲口棚。赵换娣和元德发住在东边,西边住的是元栋和元梁,元棠姐妹三个住矮房的大通铺。 赵换娣抄起灶房门口的烧火棍就要进去矮房揍元棠。 “没考上高中还甩脸子给谁看!你弟哄着你让你歇着,你倒是抖起来了,敢上我屋里偷东西?缺德丧良心的玩意儿,你就缺那一口吃的啊!好吃嘴成这样!不吃那口能死?饭也不做个饭,跟个猪一样拱着就知道吃睡!给我死出来!” …… 赵换娣骂的难听,全家人却都习以为常。 元梁攥着自己的玩具一脸高兴,他巴不得妈给大姐狠狠揍一顿。哼,吃他的桃酥,她配吗? 元柳一脸无谓,元芹有点惴惴不安,却也不敢触赵换娣的霉头,只能担心的看着紧闭的房门。 屋里,元棠坐在床边,手指紧紧扳着,纤弱的手骨突出来,细看竟然带着颤。 她闭上眼睛,听着赵换娣的辱骂。 上辈子赵换娣也是这么个德性,尤其早年生活不好,她养成了嘴巴不干不净的毛病。骂起人来总是格外难听。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上辈子她去南方打工第一个月打通赵换娣的电话。 那次南下,她是跟着村里一个在外打工三四年的同乡一起去的,同去的还有住在她家隔壁的陈珠。 刚到南方,元棠就觉得那个同乡不对劲,明明说好是去皮革厂,路上对方就反了口,一个劲说皮革厂又累又辛苦,她认识一个开旅馆的,就缺两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每天就只用洗洗布草拖拖地,干一天歇一天,不跟工厂一样三班倒,一个月工资能拿个三百块,比厂里还高五十呢。 同去的陈珠几乎立刻动了心,殷勤的问起工资怎么算,包不包吃住这些事。 元棠却很警惕,那年白县也开了一家夜总会,村里的人说起来都是说那是脏乱地方,男男女女搂着跳舞,都不是正经人。 隔壁村有个年轻姑娘就在那儿上班,回家说自己是在旅馆服务员,没多久叫人看见她在夜总会给人端盘子,后来名声坏的不能再坏。 于是等到下车看准时机,元棠拉起陈珠就跑,任凭那同乡怎么在后面喊也不回头。 俩人人生地不熟,找了好几家厂子才找到个一个月工资一百的临时活。 等安定下来,元棠就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时隔多少年,元棠还记得那时候赵换娣在电话里怎么骂她。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sao,人家给你安排好的工作你还敢嫌累。你是要逼死我是不是?给我滚回来!我不要你那卖sao钱……” 元棠手脚冰凉,想要解释,赵换娣却一点不听。 原来是那同乡看元棠陈珠跑了,知道这俩小丫头估计是猜到了什么。她也害怕啊。 丢了两个人还好,万一叫这俩人告诉老家说她在南方做什么,她一家子的脸还要不要了?只怕以后她兄弟说亲都说不上了! 所以她干脆先下手,给家里去了电话,话里话外说元棠拈轻怕重,看不上她给找的活,想去干饭店的轻活。再模模糊糊的说南方的饭店乱。 几句话下来,就把屎盆子扣给元棠了。 赵换娣在家里横,在外面却最要脸面。她是打着让元棠供弟妹的心思,但也承担不起别人的指指点点。那家人私下找她一说,她就炸了。 元棠打电话回来,她就跟疯了一样又哭又闹,闹的全村的人都围着大队打电话的地方看热闹。 人家本来私底下告诉她,也没把话说太明白,但放在赵换娣那里,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觉得女儿是去挣脏钱了。 旁人给她一个屎盆子,她自己利索的扣上去,还生怕扣的不严实,闹的十里八村都知道她赵换娣有个名声不好的女儿。 元棠拧住床单,单薄的手骨像是一下就能掰断。 上辈子她在电话里解释,赵换娣不信,她写信给元栋,解释了前因后果,赵换娣才将信将疑让她留在南方。 但等到多年之后她回到家乡,依然有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还有那不怀好意的人趁着她落单就过来问她在南方一次多少钱…… 那时候的赵换娣已经改了脾气,因为家里好几个铁饭碗,全家蒸蒸日上,她也不再骂人。 偶尔提起当年干的糊涂事,她也不是不后悔的。但依旧嘴硬。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再说你就不会早点打电话回来?你早点说清楚,不就没有那么多破事了?而且我当妈的能有什么坏心,我也好几年都抬不起头……” 赵换娣是几年抬不起头,而元棠则是彻底坏了名声。 哪怕后来再说他家条件不差,几个弟妹都出息,媒人也只会给她说一些不怎么样的男人。 她不愿意,媒人出了门就嘀咕。 “就她这样还挑,她妈都说她在南方是干那个的……” 窗外赵换娣的骂声越来越密,元棠心里越来越冷。 她不是没怨过,只是那时候她自己蒙昧一片,还觉得弟妹们活好了会拉她一把。 可是她等啊等,总是等不到那一天。 父母年迈,指着她照顾,弟妹们各有生活,她提出想找个活,对方就说她学历低,干不来什么。到最后消磨到四十多岁,元棠才终于认识到。 曾经所谓的她帮弟妹一时,弟妹们会拉拔她一把,是一个父母骗她奉献一生的谎言。 她被这个谎言耽搁了一辈子。 …… 赵换娣骂了好一通,元棠从里面把门叉住了,她打不开。 赵换娣狠狠啐了一口,哼哧大喘气。 元德发磕了磕烟斗:“孩他妈,别骂了。” 搁在往常骂骂倒没什么,但一想到正经事还没跟大丫说定呢,就觉得赵换娣骂的有点过。 他看一眼暴跳如雷的媳妇,觉得还是得趁晚上跟她说说。 十五岁都是个大人了,再当猪狗一样骂法不合适。 再说了,这次毕竟是自己两口子对不起大丫,往后这家里家外,还得靠着这丫头,骂狠了她跑了不回来,那不是给他俩撂在空地上了吗? 他一说话,赵换娣再气也忍住 4. 004 [] 赵换娣就压根没细听元棠说什么,一听她开口,嘴巴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一连串话冒出来。 “这就对了,答应了就好。咱村里跟你一样的丫头有几个上初中的?就拿你腰姐来说,没读多少书也不算啥,人上南方一年也能拿回来两千块,没三年就挣回来四五千。她妈都说了,等过了农忙就起房子……” 房子,赵换娣提起这两个字都带着重音。 事实上村里能上高中的丫头确实不多,但很多人家也不愿意让孩子去南方那么远,县里找个地方干活,一个月也能有个五六十块。 在王美腰之前,村里人一贯的做法都是给姑娘在县城买个工作,这个工作可不是早几年的铁饭碗,要么是私人小厂子,花个一百二百就能买进去。要么就是公家的厂子,但进去是临时工待遇,不分房子不包吃住。也就每个月旱涝保收挣个七八十,等到姑娘干不动了就退出来,正好到年纪嫁人得个几百彩礼钱。 可王美腰出去后,算是成了村里头一份,这次她回来是因为她哥结婚,忙过婚礼,她就松口说能带几个人去。村里不少人都动了心。可王美腰又说了,那边厂子人家不要年纪太大的,嫌弃年纪大的手脚不利索,最好是有点文化,至少也要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更好。这话一出,村里符合条件的就少了,赵换娣却喜出望外,元棠样样符合不说,还手脚麻利,村里不少人夸呢。 再加上王美腰她妈在她面前一提房子,赵换娣就心里像是噎了一块红薯,还是块烫红薯,噎的她胸腔里都是热气。 “孩啊,妈也不指望你啥,就盼着你有你腰姐一半就行。” 现在起个房子少说也要三千,家里还有栋子和梁子两个儿子,没有五千不成的。 赵换娣发了狠劲,她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差啥,凭什么不能给两个儿子起个大房子? 王美腰就是个小学文化,元棠好歹还是个初中生呢,怎不能比王美腰挣的多? 只不过她也晓得刚上来不敢说太多,怕这丫头撂挑子。只在心里打起算盘,栋子上学花钱,一学期学费得个四五十,每个月还要有额外十块钱开销,家里今年元柳元芹也要上初中,学费一人十块…… 算来算去,元棠挣一千也就是将将够花。 元棠不说话,赵换娣喋喋不休,直到被元德发打断。 “孩他娘你别说了。” 元德发终于忍不住,咳咳咳了几声,努力压下自己的惊讶。 “大丫头,你刚才说啥?” 元棠抬眼,表情淡淡的:“我说我不去。” 她凭什么去? 如果重活一次是为了重复曾经的悲剧,她还不如现在就去死。 赵换娣呆愣愣的,片刻后就像被人掐了脖子一样尖叫起来。 “你不去?你凭什么不去?我说那么多的话都白说了是不是?你是要气死我对不对?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这样不听话?我都说了家里难,养你这么大你一点都不愿意分担?亏你还是个老大,你是准备看着我死吗?” 赵换娣总是如此,她那么强势,那么尖刻,骂孩子的时候仿佛孩子是自己的仇人,那恶狠狠的眼神,曾是元棠数十年的梦魇。 赵换娣贴着元棠的耳边,已经上手在元棠的后背上拍了好几巴掌。 元棠被她拍的身体前后摇晃,这种暌违多年的痛感,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分界。 家里几个孩子,她最听话,却是挨打最多的一个。 元栋就不用说,他本来就是她的跟屁虫,再加上长大之后成绩好,即便出了什么差错,赵换娣也是觉得都是她带的。 元柳和元芹两个,元柳机灵,很小时候就知道挨打时候要跑,她一跑,赵换娣撵不上就打不了,等到她回来,赵换娣的气也下去了,最多骂几句。 元芹虽然老实,但她很懂眼色,再加上在元梁没出生前她是老小,挨打自然不多,等元梁出生后,她又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是围着元梁转,对元梁有求必应,自然挨不上什么打。 全家人,只有元棠,会傻乎乎的站在原地挨打。 赵换娣曾经很嫌弃的跟人说大女儿不精明:“不灵光的很,就知道跟个杵子一样站在那儿惹我生气。” 元棠站在那儿,任由赵换娣动手,却看的元德发心惊胆战。 他赶紧上来拦着:“孩他娘好好说话,别动手。” 赵换娣被他拦下来,委屈万分的抹起眼泪来。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生你这个气人的东西出来……” 她委屈的不得了,家里穷是她让穷的吗?她一年到头也没个歇下来的时候。农忙时候,大多人家都已经把活干的七七八八了,就她家现在还有一半田都没种上。 她起早贪黑,让元棠早上七八点到地里,她是五点多就去了。为了借牛,给人家说了多少好话。晚上吃完饭还不算完,她得在屋里搓玉米…… 她赵换娣是没一碗水端平,但她也好端端给她元棠养大了。家里如果说只有三个馍,那是没有元棠的份,可家里盛饭,最后一碗饭永远是她赵换娣的。 赵换娣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掉的一连串,就觉得元棠为什么不能体谅体谅她。 元棠凭什么不能体谅体谅她? 家里这个条件,她要是懂事,难道就不应该自己提出来不上了去打工吗?自己都已经供她到初中毕业了,她还想要什么! 她一边哭一边骂,嘴里呜呜哝哝的不知道骂些什么。 元德发看着到了这种境地还不松口的女儿,一时之间也没了话。 半晌才苦涩说道:“大丫,爹对不起你。咱家是真供不起你们两个高中生,你弟学习比你好,你当姐的,帮帮他吧。” 元棠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已经死了,只留下重来一次的躯壳,听着父母那些心知肚明的瞎话。 上辈子她答应的太快,以至于错过了父母这样流露真情的表演。 她心里有一个填不满的大洞,上辈子她不停的往外爬,生怕自己掉进去。 这辈子,元棠就想跳进去,想看看这个洞到底有多深。 她居然还能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是没考上,但我成绩应该差不多少,我想复读。” 元德发顿在原地,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腔。 元棠歪着脑袋,似乎是有点疑惑:“爹,你那时候不是说让我跟栋子一块上学,书本一样使,省钱还方便吗?我小学等了栋子一年才 5. 005 [] 夏夜闷热。 赵换娣在床上翻腾了好几遍,元德发本不想理她,但他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他睡在里侧,土坯墙上粘的报纸泛黄,晃的他眼睛疼。 赵换娣知道他没睡,忍了又忍,终于是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元德发习惯性的咳两声,看她还是收不住,干脆坐起来。 “你说你,今天打她干嘛。” 这句话像是一个号角,出口的瞬间就点燃了赵换娣原本低落的情绪。 她抹着眼泪拧着身子,语气里盛满了不服:“我是她妈!我打她怎么了?我还不能打她了?” 孩子们没在身边,赵换娣难得不带任何表演的哭起来:“你去问问谁家丫头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动她一下,你看她那个眼神!她是我生的,我凭什么不能打?我就打!” 元德发眉心聚成一个小山丘:“那你打,现在就去打,把她打跑了,我看栋子今年的学费从哪儿来。” 提起那没着落的学费,赵换娣更委屈。 她心里苦,元棠只知道闹,怎么不体谅体谅她的苦。家里这样穷,前几年年年开春粮食都不够吃,这几年够吃了,但家里那点地就死活见不了钱。每年几个娃子的学费都能让她愁死,他们两口子腰都累折了,还总是拉饥荒,现在外头还有十块钱的化肥钱没还上。 元棠想念书,她哪来的钱给她念? 她怎么也想不通,原本她都安排好了,只要元棠照着她的意思做,家里不就顺顺当当的吗?为什么她就非要跟自己唱反调! 听听她说的那什么话,复读一年!让栋子等着她! 她倒是敢! 元德发揉着心口,为媳妇的不知事发愁。 “我都说了,孩子长成了,不能再动手,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大丫今个那张脸,我看着都心凉。你要是不改,往后这丫头怕是要恨上你……” “她敢!” 赵换娣眼泪扑簌簌的掉,声调却高:“我是她妈!别说我不让她上学,我就是要她肉吃她也得给我割下来!怎么我十月怀胎还怀出个仇家来了?” 她发了狠劲:“不管她愿不愿意,大后天就让她跟王美腰走!” 她就不信了,这丫头还能反了天不成! 元德发也没想到更好的主意,可要是真按赵换娣的说法来,那才是坏了事。 “什么话,你给她绑上车,她那么大的人了难道不会找回来?要不她干脆跑了不回来,你又上哪儿去找她。” 元德发摸黑找到了自己的烟袋,摸摸索索的去找洋火。点上之后狠抽了一口。 “我瞧着大丫也未必就是真的不想去打工,估计是太伤心自己没考上,你又偏偏赶着这个火气口去找她不是……你听我的,明个开始好好顺顺她的心,她不是爱吃那个茄子炖土豆吗?你明个给她做上,地里也别让她去了,让栋子干。” “母女俩哪儿来的隔夜仇,你好好宽宽她的心,这丫头心软的。以前夏天捉点知了壳还晓得给你买个药膏贴。你给她好好哄哄,她就改主意了。” 赵换娣赌气道:“就是给她脾气惯大的,这个岁数的丫头有几个敢跟她一样闹法,二丫三丫都不敢,我一个瞪眼,都服服帖帖的……还让我给她做饭?我不做,凭什么我还得去给她下梯子。” 元德发一磕烟袋:“凭你是她妈!凭你儿子秋季还得去上高中!” 元德发一恼,赵换娣也不敢再说了。 俩人躺在床上,良久还是没有睡意。 元德发斜了下身子,察觉到赵换娣还气鼓鼓的,叹了口气,声音轻的像是一声低吟。 “孩他妈,你别拧着了。你要是气不顺,就想想……唉,终归是咱们没本事,不能供两个。不然大丫也该是秋季去上高中的。栋子沾了她姐的光,这个你得认。既然沾了光,你也对孩子好点。”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你埋怨我让丫头念书多了才生出这么多的心思来,但你想想,那时候念初中是不是你也同意了?” 赵换娣不吭气,她那时候想让孩子们都念书,是因为知道村里初中毕业的姑娘嫁的要比小学的好,彩礼也多,再加上镇上的初中学费要的不高,吃喝都能自己带,所以才松了口。实话说,这几年元棠上初中也真没花到多少钱。 学费八块钱,都是元棠自己趁着不上学时候捡的知了壳毒蝎子拿去卖给老中医,还有夏天去河里摸虾,秋天上山上找野柿子野果子野板栗,冬天帮着去城里餐馆给人包饺子……算下来她这些小钱积少成多,完全够她跟栋子的学费。 想到元棠手上那经年都好不了的冻伤,赵换娣难得有点沉默。 元德发还在劝:“咱家的希望都在栋子身上,就算不为大丫,你也得为栋子多考虑。就为这个,改改你的脾气吧。” 说完元德发就翻了个身,任由身后赵换娣胡思乱想,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换娣要是还不改,那他也没招。 **** 隔了一间正房的另一边,元栋也睡不着。 他满脑子都是大姐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的问他愿不愿意等她一年的样子。 元栋把被子蒙在头上,心里的羞愧都要淹没他。 大姐那话,现在想想难道不是抻着他? 妈偏心自己,大姐本来就受刺激,再加上话赶话,大姐未必是真要抛下家里的情况去复读,估计就是想要试探一下。 元栋的拳头锤了一下被子。 他怎么就那么楞! 就只敢呆呆站着! 元栋躲在被子里,打定主意明天要挑个时间去找大姐说清楚。 不管大姐说什么,他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妈偏心,他也没有办法。 还有…… 元栋想到那张藏起来的通知书。 他真的没有办法。 等他读出来,他肯定,不,他一定会给大姐接到身边享福的! ****** 元棠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奇异的是她居然一夜无梦,酣甜到天亮。 元芹和元柳也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晚上睡得离她八竿子打不着,等到元棠第二天醒来, 6. 006 [] “通知书丢了?!”薛老师大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丢?有细心找过没?你这丫头也不是个粗心人,怎么能给丢了?问过家里人没?” 元棠咬着嘴唇,自从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紧张她。 她执着的托着鸡蛋:“老师,我回去再找找,不过找到的可能性不大……您能不能帮我问问?” 提到这种大事,薛老师立刻拍胸脯应道:“好,我这就去给你问。” 元棠深深的鞠了一躬。 她自己也不知道通知书能不能拿到手,所以只能先来找老师要个答案。 但不管通知书能不能拿到,这个学,她上定了! 把鸡蛋塞进薛老师的怀里,元棠一溜烟的跑了,任凭薛老师在后面怎么叫也不回头。 薛老师兜着那几个鸡蛋,无声的叹了口气。 元棠的身影瘦小,脊背却挺直。 薛老师眼看的清楚,元家的这对龙凤胎都是他的学生,他当了元棠元栋三年班主任,早就发现元棠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韧性。 镇上的中学不提供伙食,都是孩子们自己带着干粮来,到了饭点用煤油炉子热一热,睡觉也是各自带了铺盖睡在教室腾开的地上。 就这样严苛的生活环境,元棠每隔两天还要回家住一天,一来是回去帮家里干点活,二来是回去拿她跟元栋的干粮。 他有次看到元棠背着装干粮的包袱念念有词,细听才发现她是在背古诗。干粮包袱足有二十多斤,里面装的全是红薯,玉米面和蒸的馒头,沉甸甸的包袱几乎要把她给压弯,可她眼睛亮晶晶的,嘴里背完古诗背公式…… 曾经的身影和面前的身影重叠。 薛老师把鸡蛋收好,心想,就冲元棠这种学习的狠劲,他也得帮帮这丫头。 **** 元棠回到家已经过了午,赵换娣应该是回来过,匆匆做了饭又去地里。 掀开锅盖,元棠看见大半碗炖好的茄子土豆,里面零星夹杂着点肉末。 元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大姐,妈交代的,锅里有饭,灶头的菜都是给你留的……” 看见元棠自顾自的盛饭,元芹又想起母亲让她说的话,小心的开口:“大姐,妈还说……说晚上吃五花肉炖土豆,她没你做的好吃,让你先做上。” 元棠扒了两口饭:“家里没肉。” 赵换娣把钱看的死紧,别说是钱,就是家里的细粮也是放在她那屋,生怕她做饭时候偷吃。但凡有点肉,也是锁在柜子里。 元芹鼓起勇气:“妈说柜子上有两块钱,让你去割一斤。” 元棠嚼着饭粒。 元芹觉得大姐虽然凶,但自己又没惹她,斟酌一会儿,壮着胆子开口。 “姐,你真要去上学啊?” 元棠嗯了一声。 元芹搓着衣角不说话。 元棠放下筷子:“怎么,你觉得我不该去?” 元芹细声细气说道:“我觉得上到初中就差不多……咱妈说了,咱们读再多,家里也供不上大学。高中毕业跟初中毕业差别也没多少……” 她悄悄抬眼看一下元棠:“姐,要不你跟我说说你心里咋想的吧,我不跟妈说。” 元棠把饭吃完,咸的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正当元芹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毛病的时候,元棠冷笑一声。 “跟你说?” 她走上前轻拍元芹的脸颊:“你二姐都知道不往我身边凑,你倒是胆子大,敢来我边上找不自在。” 元芹吓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我怎么了?我好心关心你!” 元棠拿了柜子上的钱就要走:“不需要。” 元芹眼泪终于掉下来,追了几步:“元棠!我又没惹你,你冲我撒什么气!” 她心里委屈的很,明明几天前大姐还不是这个样,怎么才短短几天,她就跟全家都是她的仇人一样,见谁咬谁。 “又不是我让你没考上高中,你赖别人怎么不赖自己!咱妈说的对,你就是自私!” 元棠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听见这话,似乎又回到了昨晚刚见到元柳元芹的时候。 那一半火焰一半寒冷,烧着她,冰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她抿着嘴唇,扭过身子,抬手就是一巴掌。 元芹眼泪还挂在脸上,被元棠一巴掌打懵了。 元棠虽然是大姐,但这么多年,她也就小时候对元栋动过手,旁的几个弟妹因为差着岁数,元棠又脾气好,所以自从记事起,她挨过赵换娣的打,挨过元德发的打,就是没挨过元棠的巴掌。 元棠捏着她的后脖颈:“元芹,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前面大呼小叫?” “从小到大,你是我抱大的,从你生下来到记事,我天天背着你跟元柳,到我上小学,你跟元柳没人管,还是我带到课堂上去。你吃饭穿衣,乃至上学,我哪点没操心到。” “你那爹妈眼里只有元梁,是我给你做的饭!是我给你缝的衣服!是我给你讲题补课!” “结果我就是想上个学,连你都有资格在我面前说我自私。元芹你算个什么东西!” 元芹哭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元棠却充耳不闻。 她打了元芹,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快乐。 上辈子那些点滴如在眼前。元栋是她同胞生下的兄弟,吸着她的血旁观她悲惨的人生固然可恨,可元柳和元芹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分包到户之后,村里鲜少有完全不上学的女孩,但大多数都是只上到小学,再好点也就是初中上完,能把高中上完的凤毛麟角,更别说上大学了。大学是不要学费,可每个月生活费也不低。 如果说元栋和元梁是男孩,他们榨取她的价值是因为大环境下重男轻女的固有观念。那元柳和元芹毫无疑问是这种环境下鸡贼的产物。 她们得益于她这个长姐的付出,却在付出之后将她弃如敝履。 元棠想起自己上辈子不止一次提出想去学门技术,那时候已经二本毕业分去学校工作的元芹是怎么说的? “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学什么技术啊,再说了,现在也不包分配了,学出来也照样找不到事干。咱爹妈还有病着,你要是走了,谁来照顾?我工作忙着呢……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别问了。反正现在把爹妈接进城也不是好时机……” 忍辱负重十几年的元芹后来成了县一中的老师,后来又成了优秀教师,一直到退休,她都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做小伏低过。取而代之的,是元棠每次问起她任何事情,她都一脸不耐烦。 “你又不懂”“姐我忙着呢”“跟你说了你能帮上什么忙”“哎呀你别问了”…… 元棠想起上辈子她去送侄子时候听见元芹跟家长谈话。 “你们做家长的一定要注意,孩子上学是最要紧的事。钱什么时候不能挣?孩子学习要是耽误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尤其是高中,考上高中之后稍微用点心也能走个大专,孩子没有学历将来可是寸步难行……” 看啊,她明明那么清楚,偏偏在自己身上选择了抽身退步。那苦厄的命运里,只有她一个人,而本应该下坠的元芹和元柳, 7. 007 [] 元棠来之前就思考过关于自己的未来。 高中她是一定要读的,不光高中,还有大学,她要义无反顾毫无保留的把自己雕琢成梦想中的样子。 上学,是她唯一的出路。 这条路布满荆棘,也注定孤独。她不像元栋。 只要能读下去,父母乃至乡里都会对他慷慨的伸出援手,太多人会为他铸就一个光辉的未来,捧着他走向康庄大道。 而她有什么呢? 她什么也没有。 元棠知道自己读书不多,重生后虽然身体恢复到年轻水平,但智商不会平白增加,阔别校园几十年,她的基础甚至比上辈子这个时候更差。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开学,她不能长时间的去打工,不能长时间的牺牲学习时间。而那悬而未决的四十块学费,还压在她的身上。 胡燕劝道:“我哥那儿一贯是缺人的……不过小棠,我觉得你还是别去,当小工可累了。要拉砖头,还要和水泥,都不是人干的活。” 真要是轻轻松松就能挣钱,早就挤破头了。 元棠摇摇头:“就这个,你帮我问吧。就只一条,我要工资日结,不能压工钱。” 胡燕劝不动她,只能答应下来。 元棠没留多久就走了,两人约好等过几天一起去县里。 一天之内把最要紧的两件事都开了头,元棠难得心情舒畅一些。 她去代销点转了一圈,赵换娣给的两块钱,她花了七毛钱买了半斤五花肉,剩下半斤买了点带皮的肥肉。 回家之后就开灶,把肥肉炼油,舀出来大半搪瓷碗的透亮猪油。 元棠在屋子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空了的小罐头瓶,她把猪油放凉转移到罐头瓶里,拿进屋子里藏好,猪油渣她自己咔嚓咔嚓吃掉,连个屑子都不留。 剩下的猪五花切薄片,托了上辈子围着灶台转的福,元棠一手好刀工给五花肉切的几乎透光,在锅里翻炒片刻,蜷缩起来的肉片泛着莹亮,一点看不出来只有半斤。元棠又把土豆和玉米切块,加上两瓢水炖煮。 赵换娣和元德发忙了一天,走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元梁吃的满嘴是油,手里抱着碗跑过来:“妈,快来吃饭!大姐做的饭特别好吃!” 赵换娣嗔怪的给他擦脸:“有那么好吃么,看给你高兴的。” 元梁夹起一片肉给赵换娣看:“真的好吃,妈你尝尝。” 赵换娣只觉得小儿子一下子把她的心暖和过来了。 “妈不吃,都给你吃,多吃点才长得高。” 元梁也不是真心让,反正他知道每次让完妈都高兴的很,然后说自己不吃。 他给自己嘴里塞的鼓囊囊的,一个错眼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 元德发拿布巾子抽打着身上的尘土,元栋把农具收起来,一家人默契的没有说太多。 元棠也神色平静,把碗筷摆出来,正中间是一大盆的五花肉炖菜,鏊子里是蒸馒头,小锅里装着玉米粥。 赵换娣一看那菜就心里发疼。 这一盆子里面多少肉片? 死丫头该不会是把一斤肉全做了吧! 再一闻,肉菜油汪汪的,灶房的油该不会全倒了吧? 放在平时,赵换娣遇到这种时候,骂都解不了气,不狠狠来上一顿皮带炒肉不算完。 可现在…… 赵换娣忍下心里的躁动,默不作声开始吃饭。 元栋还是跟昨天一样不说话只吃饭,元芹倒是眼睛红红的,埋头喝粥不吃菜。 元德发也心疼肉,家里就那几块钱,一斤肉都顶八毛了,但他觉得大丫头今天能主动做饭,怎么说也是借着赵换娣给的台阶下来了。既然下来了,就没必要把已经和好的气氛再搞僵。 于是打圆场道:“今天这饭做的不错,比以往都香,孩他妈你说是不是?” 赵换娣阴阳怪气道:“放那么多油,还有那么多肉,就是鞋底子放进去都好吃。” 元棠头也没抬,闷头吃自己的饭。 赵换娣觉得自己脾气暴是真的不是她天生的,而是元棠只要沉默不说话,就能激起她无尽的怒气。 这死丫头生来就是克她的! 再一看这元棠筷子下的比元栋还勤,就更压不住火。 一筷子打在元棠的手背,给元棠的筷子打的掉了一根在地上。 “吃吃吃,这一大家子就你一个人在那翻腾,别人不吃了?扒拉着碗找肉,看你那个不上台面的样子!” 元棠默默捡起筷子,赵换娣还没完。 她一向这个样子,嘴仿佛是借来的,连珠炮一样的话,说不完就停不下。 “你看看别人家,谁家女娃子跟你一样,饿死鬼托生的样,将来怎么嫁人?不叫婆家笑话?” “我跟你爹还有栋子忙一天了,你就没个眼力劲,屋里不扫,院子不收拾,我刚看见猪也没喂,你说说你还能干成什么事,样样拿不出手,就知道在家里待着憨吃憨玩。” …… 元德发拦了两次话头,赵换娣一次都没停。 元棠愿意做饭这个行为,似乎是给她打出了一个服软的信号。她几乎是立刻忘记了昨天的争执,再次拿起母亲的权柄,同时在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得意。 她不懂得大道理,也不晓得这得意的来源,只知道这时候她心里舒服。 看到元棠在她面前低下头,那低下的脸上一定是战战兢兢,害怕她作为母亲的权威,畏惧失去母亲的爱护。 早这样不好了吗? 赵换娣只觉得心头氤氲几天的阴云随着这一通数落尽数散去。 元棠还是怕她的,不管这畏惧来自何方,都让她感到快慰和满足。 这才对。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当爹妈是世界上最苦的差事,自己给她生命,她就该服服帖帖老老实实,谁家女儿不是这样? 再说了,不孝顺爹妈,那能是什么好东西? 死了都得下地狱,叫阎王老爷给她走油锅。 元棠不抬头都能猜到赵换娣脸上的志得意满,她捏住筷子,手微不可查的颤抖。 每次跟赵换娣对上,她心里都煎熬如同在火山里走了十几遭。即便理智告诉她一百次她应该鼓起勇气,可身体总会诚实的给出反应。 她对赵换娣的畏惧刻在骨子里,这种畏惧让她几乎绝望,仿佛不管自己如何强大,在她面前依旧是那个注定会被抛弃的小女孩。 赵换娣生元梁时候丢下她的那半年,无可避免的在她心里烙下了阴影。而赵换娣回来时候难得展现的慈爱,又让她十分珍惜。 她畏惧被人抛弃,却还要一边渴盼一边怀疑,计算着母亲给她的爱有多少,是否足以抵挡给她带来的伤害。 再坚持坚持。元棠冷静的在心里告诉自己。 再坚持坚持,我要看清楚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