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 1. 重生 [] 亥时的梆子敲过了几遍,但京城平津侯府里却还灯火通明着,尤其是西厢院,来来往往,人员混杂。 此时的东厢院中,佛堂前跪着一位鬓角微白的妇人,手中攒着佛珠,口中缓缓念着经文,一身华贵的装束,和这佛堂中的清平格格不入。 女使从屋外进来,脚步有些匆忙。 “老夫人,西院那边怕是挺严重的,派去的小厮来回话,孩子是肯定保不住了,说不准是要一尸两命。” 妇人闻言睁开双眼,看向供奉在案台上的佛像,眼里却不见半分仁慈。 她将面前的经书翻了一页,淡淡的说道:“差人去给侯爷递消息了吗?” “西院差了好几拨人去了,侯爷只说是在忙公务一时脱不开身,让身边的下人去宫里请太医了。”女使回道,不动声色的撇了一眼老夫人的反应,嘴角挂上一抹笑容,“不过这么晚了,又刚下过雨,太医怕是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 “侯爷不回来那就再差人去叫,郎中不够就再去请,还有,让其他几房的人也别睡着了,都去看看,面子上还是要做足的。”谢老夫人语气平平,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是,奴婢知道了。” 西厢院—— “吴大夫,我家小姐如何。” 一身水绿色素服跪在雕花床前,神色慌乱忧虑。 床上躺着一名女子,面色惨白宛如死人,汗水濡湿了发丝,散乱的粘在脸颊上,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幔,好似一幅病中美人图,但近看却见那女子呼吸微弱,面色苍白如尸。 满屋子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盖不住,也散不去。 云栈紧握着床上人冰凉的手,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身份。 郎中搭完脉摇了摇头叹着气道:“夫人受惊小产血崩,失血过多,鄙人实在是才疏学浅,虽已尽全力为夫人止了血,可夫人能否醒过来,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他便收拾了药箱起身出门,似乎是想快点离开这地方。 听到郎中这样说,云栈心凉了半截,泪水夺眶而出。 她虽然只是个婢女,可从小侍奉小姐长大,小姐也待她如亲姐妹。 如今看着小姐危在旦夕,她只恨自己无能,不能替小姐分担痛苦也不能做些什么救小姐。 眼见着整个西院就只剩几人还肯用心伺候,云栈真是恨急了这吃人的魔窟。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几步走出屋子。她还不能倒下,她是小姐最后的希望。 “去请侯爷的人呢?怎么半晌都不见回来?” 门口的小丫鬟低着头,“侯爷传说在忙公务脱不开身,差小赵去请太医了。” 云栈气的发颤,“那太医呢?没见夫人都快不行了?你们一个个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去找有用的郎中啊,若是夫人有什么事,等侯爷回来就别想要你们的脑袋了。” 即使是这样说着,院里的人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一声。因为他们各个都心知肚明,侯府里管事的,从来都不是焕清堂的这一位。 云栈见他们这副样子,瞪着眼睛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自从她家小姐嫁进侯府,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被这侯府的人处处刁难不说,就连下人都敢踩在主子头上。 “云姑娘,大房和三房的夫人来了。”丫鬟匆匆来报。 云栈抬眼看见即将迈进院门的人,抄起桌上的茶盏便朝着门口砸了过去,摔在门板上,碎在来人的脚边。 “都给我轰出去,今夜谁都别想进西院的门,若是硬闯,全都给我大棒子打出去。” 如今小姐性命垂危,谁知道他们又怀的什么坏心思。 只见平时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姑娘,此时双目赤红的站在门口,竟让人一时心生惧意。 大夫人扯了扯嘴角,退了一步,冷笑一声,“如今弟妹院子里的丫鬟都能斥责主子了,真是好威风,我们本是好心来看望弟妹,怎知弟妹如此不领情,那便作罢了。” 说罢,翻了个冷冰冰的白眼又摆着威风的阵仗回去了。 云栈这才松了口气。 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了,这皇宫的路再远也该到了,可此刻论云栈如何的望眼欲穿,也仍不见太医的影子。 她斟酌片刻,唤来了一个着紫衣的丫鬟。 “你去宁国公府,告知国公与夫人,小姐小产危在旦夕,请他们速速请太医来。” 眼下情况,这已是最不得已的办法了。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快点醒过来吧,你若是有事,云栈也随你去了……” 云栈不断地祷告着,握着那双愈发冰冷的手,却怎么也暖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外传来一阵嘈杂。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带着太医闯了进来,也不管云栈下令守在门口的人,径直冲向了里屋。 云栈还哪有心思管这是什么人,一听是宫里的太医,赶忙请人进来救治。 “您快救救我家小姐!” …… 沈南迦做了一场梦,一场无比惨痛的梦。 梦里,她嫁给了年少承袭的平津侯,只因一句承诺,甘心洗手作人妇。可从此却从此囚于深宅内院,受尽欺辱。 她与父母家人决裂,兄长为救自己而死,即便如此也差点战死沙场,等她背负着数万将士们的英灵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却只剩家破人亡的噩耗。 沈家只剩她一个人,丈夫新娶,给了她一纸休书,沈南迦自此成了京城中口口相传的笑话。她四处奔波,无一人相助,到最后申冤未果,只落得个惨死狱中的下场。 直到死,都没再见到她那位狠心的丈夫一眼。 沈南迦吸了一口凉气,猛然惊醒。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的让她害怕。 不,这不是梦,刑部大牢里那种种酷刑都烙印在她身上,疼痛刻在骨子里,永远挥之不去。 沈南迦睁开眼,入眼是深色的帷帐,日光透过纱幔柔柔的照进来,生出一阵暖意。 这里是? 她记得这里,这是她在平津侯府的房间,可她明明已经死在刑部大牢里了啊,怎么会在这里醒来? 她确定自己已经死了,甚至看到了一些灵魂出窍之后的事情。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云栈激动的上前,连手里的东西都顾不得放好,抱着沈南迦放声痛哭。 这是?云栈! 沈南迦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人,在她的记忆中,云栈早已死在了两军阵前。 这真的不是梦吗?她还活着,云栈也活着。 沈南迦双目含泪,难以置信的看着云栈。 “太好了,小姐,云栈差点以为就见不到你了。” “嗯,我还能再见到你。”沈南迦嘴唇轻颤,声音哽咽。 云栈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端起桌上的汤碗,“小姐,你身子虚,快把药喝了。” 沈南迦一怔,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云栈见她看向小腹,安慰道:“没事的小姐,你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孩子?谁的孩子?”沈南迦不明所以。 这一问反倒是云栈不明白了,“当然是侯爷的孩子啊,小姐昨夜突然小产,差点就没命了。” 小产?没命? 沈南迦想起来了,这不是她在做梦,是她回到了以前。 此刻正是她当年在侯府突然小产,情况危急差点丢了命的时候。 见沈南迦的神色变了又变,云栈紧蹙眉头,担心起来,“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我再去请了郎中来。” 沈南迦拦住了她,她并不是身体不适,只是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回到了以前,如若不是做梦,那这又是什么情况。 云栈以为她是太过伤心,继续劝慰道:“小姐别难过了,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沈南迦回过神来,如果不是经历过一次,她定是不会知道,她的身体正是因为这次莫名的小产落了疾,此后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不过这件事被瞒了个严实,连她自己都是在死前才得知的。 “侯爷来过吗?” 云栈回道:“侯爷上午才从宫里回来,只进来看了一眼,便去书房忙事务了。” 沈南迦垂眸,神色暗淡 2. 归家 [] 沈南迦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前世的经历不断在梦中闪回,那些痛苦更是像毒药一样侵蚀着她周身的每一处骨血。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熟悉的席帐,只是天色有些昏暗了。 院子里的声音早就作罢,唯余春末的鸟叫声。 云栈上前,服侍着沈南迦起身,细心的为她擦去满头的汗水。 “小姐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怎的一身的汗,脸色还这么难看。” 沈南迦喝了口茶,压了压梦中残存在喉间的血腥味,“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外头的丫鬟匆匆来报,“夫人,侯爷来了。” 沈南迦心头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该面对的也还是要面对。 她没起身下床,只是让云栈拿来了攒金线的软枕,倚在床边。 从前的她在谢祈昀面前向来守规矩,谢祈昀也正是喜欢自己这一点。 但如今知道了谢祈昀对自己的冷漠,倒是不想再继续装什么懂规矩了。 身形修长的男子身着云纹锦服裹挟着春日里的冷风步入。 只一眼,沈南迦的眼眶中便难以自控地盈满了泪水。 前世她抛弃尊严求得他一句承诺,承诺会帮沈家洗清冤屈,即使身处牢狱也在重刑之下吊着一口气等他来,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他求娶公主的消息。 得知自己差点战死沙场之时,他正在府中新婚燕尔,娶了他最爱的女子。得知侯府上下都知自己无法再生育,却以此为由百般欺辱折磨。 沈南迦出身将门,即便是这么多年被谢家摩挲得失去了韧劲,却也还是有傲骨的,受了刑部大牢百种刑法,也依旧撑着一口气,可最后却被这么几句轻飘飘的话压倒了。 谢祈昀来到沈南迦床前,对于她丝毫没有要起身的动作愣了愣,眉间闪过一丝不满,却也顾及着她的身体很快隐去。 面前的人还是如记忆中的那般俊朗,锋眉利唇,依旧是那样的眉眼如炬,显得多情又薄情。 沈南迦被他带进来的冷风激得咳嗽了两声,顺势擦去涌出来的泪,侧脸不去看他。 “夫人身体如何?” 谢祈昀讲起话来总是格外温润,这也招的京城中不少女子对他魂牵梦绕。 沈南迦以前也总是觉得他对自己那样那便是欢喜的,如今听来倒是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分外薄情。 她语气平平,“死不了。” 向来顺着自己的沈南迦突然这么冷淡,谢祈昀很是意外。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殷勤起来,接过了一旁云栈端来的药碗。 “前几日为夫实在是公务繁忙,不能来照看夫人,夫人可是生气了?” 他倒是惯会说这样的话哄人开心。 沈南迦闷声咳嗽着,心中并无波澜。 谢祈昀搅着勺子吹凉了药,盛了一勺给沈南迦喂药,“我问过太医了,夫人的身体只要好好将养,来日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沈南迦面无表情的喝着药,嘴里苦心里更苦,不会有了,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见沈南迦始终沉默着,谢祈昀朝门口的小厮使了个眼神。 转眼,屋子里便又来了不速之客。 “奴家给夫人请罪,还请夫人责罚。” 沈南迦往堂前瞥了一眼,蒋氏娇滴滴的哭着跪在那里,可怜劲儿的眼神时不时的看向谢祈昀。 蒋氏是她与谢祈昀成婚第三年纳进来的,本是买来的丫鬟,做些洒扫工作,做着做着就做到了侯爷的床上。 谢祈昀喜欢她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好说歹说让自己同意了。 只是这蒋氏,向来仗着侯爷宠爱,就在侯府里作威作福,没一天安生,总是气的沈南迦头疼。 她倒是没想到,这蒋氏还真的能在院子里等到侯爷来。 沈南迦不语,只是默默的喝着药,屋子里的气氛顿时间有些过分安静。 谢祈昀和蒋氏四目相望,你看我我看你,沈南迦也不着急,喝完药又吃了块云栈递过来的果脯,就等着他们开口。 谢祈昀忍不住了,开口试探道:“夫人想怎么惩罚她。” 沈南迦略显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反问道:“官人要怎么罚?” 她心里明白,他们借着自己刚经历丧子之痛定是失了理智,只要是她要求了什么惩罚,谢祈昀自当是会减轻,顺便还会丢下一句好生养病。 沈南迦此话一出,这下傻眼的变成了谢祈昀和蒋氏,蒋氏甚至是连装模做样的哭都忘了。 “我自然是听夫人的。” 这是今日第二次谢祈昀对沈南迦感到意外了,不由得细细的打量她几分。 沈南迦心中冷笑,听我的?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她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看向谢祈昀,“官人,这也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不痛心吗?” 谢祈昀避开沈南迦的眼神,沉声说道:“自然是痛心的,丧子之痛,我心里不比夫人好受。” 沈南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既然痛心,那定是要好好责罚。” 谢祈昀吞了吞口水,“那便罚她杖刑20,再去祠堂罚跪十日。” “夫人觉得如何?” 沈南迦端着茶碗轻轻撇着茶叶,眼皮也不抬一下,“我觉得如何不重要,这可是官人你的亲生骨肉,得要你能疏解心中不快。” 谢祈昀这下被架在了火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本是他想了这办法帮蒋氏,却没想到此刻却是他做了这个恶人。 “赵盛,把人带下去吧。” 见此状,蒋氏也彻底昏了头,早就忘了自己装可怜的事情,膝行跪着爬到谢祈昀跟前求饶。 “侯爷,侯爷你不能这么对妾身啊……” “侯爷,您说过要帮妾身的啊……” 怕她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谢祈昀示意了赵盛一眼,粗暴的把人拉了出去。 “我有些乏了,官人还是快些去忙公务吧。” 沈南迦按着眉心,她刚从阎王手里捡回了一条命,实在是没心思理这些烦心事,不等谢祈昀再多说什么,立刻赶人走。 云栈也顺着沈南迦的意思,“侯爷,郎中说夫人的身体经不得闹,受罚的人最好还是带远点。” 谢祈昀就这么黑着脸走了,听着院子里一阵阵的哭喊声,沈南迦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小姐,那蒋氏挨了不到10板子就昏了,然后便被丢到祠堂去了。”云栈看够了好戏,兴冲冲的跑回来。 “怎么不把那剩下的板子也打完,不死也得是个残,看她以后还怎么再来耀武扬威。” “不过是吓吓她,就算她真能扛得住,侯爷也不会狠下心打的。”沈南迦懒懒的靠在软枕上摆了摆手。 云栈刚才还扬着笑容的脸瞬间瘪了下去,“那也算是给她点教训。” “不过侯爷现在对小姐似乎是好了些。” 沈南迦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不过是一时间自己变了态度觉得新奇罢了。 “云栈,那日来为我看诊的太医是谁请来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云栈仔细掖了掖被角,随口说道:“除了侯爷,不会有其他的人了吧。” 沈南迦摇了摇头,前世她一直相信那是谢祈昀请来 3. 做戏 [] “来,多吃点,都是你爱吃的,瞧你瘦的。”沈夫人一面含泪心疼的看着沈南迦,一面不停的往她碗里夹着菜。 自从沈南迦嫁进平津侯府,别说是在家中吃饭了,就是连父母都很难再见一面。 刚开始是为了遵循那些礼仪道德,后来有了些嫌隙,联系便少了,也就不愿意再和家里联系。 就这样生疏下去,以至于最后抱憾而终。 “你今日便不要再回去了,他们那样对你,不回去也罢。” 宁国公从云栈那里仔仔细细的听了当日沈南迦小产的事情,脸色十分难看。 沈南迦把菜夹进父亲的碗中,劝慰道:“父亲说胡话了,出嫁从夫,今日留下来陪父母吃饭已经是万幸,哪里还能不回去。” 女子出嫁从夫,哪是能轻易回得了娘家的。 宁国公气愤的拍了拍桌子,“你也是,我这么多年也是把你教出了个倔性子,这里总归是你的家,出了什么事怎么都不往回来递个消息。” 他更多的是气自己,他沈家堂堂将门世家,好好的女儿竟是要被一个侯府欺辱。 听到父亲这样说,沈南迦反而是起了疑心。 “家里从未收到过我的半分消息?” 沈夫人擦着泪说道:“不止是收不到你的什么消息,反倒是有不少侯府消息传来,说你,算了,吃饭吧。” 沈南迦心中顿时间明了。 她在侯府的规矩之下甚少能出门,刚嫁去的第一年,不是没有给家人传信诉苦。 可一封封信递出去却是再没收到回信,最多是收到过父母的口信,要她嫁了人就安分些,好好听夫家的话。 久而久之,沈南迦也就对家里心生怨怼,之后再回家也总是对父母恶语相向。 如今父母却说从未收到过她的消息,看来这其中必是侯府的那些人在搞鬼了,想必父母对自己的误会也是这样。 前世她甚少离开侯府,只知道外面对她多有些流言,不过这些高门深阁里的妇人向来是爱嚼舌根,即便是再好的媳妇都免不了说嘴几句,她也就忍了。 直到沈家蒙冤,她四处求人申冤,才知道自己的名声是有多差,竟是到了人人厌弃的地步。 现在想来,这定是她那位婆母精心计划的了。 沈南迦冷笑一声,“说了些什么?无外乎就是说我不认母家,不敬公婆,不体夫君,善妒易怒?” 她自是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的,比这更难听的话比比皆是。 “都是些无稽之谈,你是什么性子,当父母的还不知道吗?” 沈南迦轻抚着沈夫人的肩膀安抚。 正是父母知道她的心性,才会加深了彼此之间的误会,想到自己前世一次次让父母伤心,她便心痛难耐。 也是怪她这么多年蒙了心瞎了眼,倒不知道竟是这么大的一场阴谋。 “只要父母信我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往后我会常抽空回来看父母的。时候不早了,女儿就先回去了。” 沈夫人不舍的拉着沈南迦的手,“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出了什么事一定要随时跟我们讲,有了委屈,你父亲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挣回这口公道来。” 宁国公在一旁点点头,虽是什么都没说,却也是忍着通红的双眼,压着心中不舍。 纵使万般不舍,也是该到了回去的时候,何况她这次还是偷跑出来的,更留不得。 国公府的一草一木都还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路过那些记忆深刻之处,沈南迦不免多停留了一阵。 “我当是谁回来了,原来是小魔头啊。” 沈南迦闻声看去,一袭夺目的红衣出现在身后,那人束着高冠,身姿挺拔,眉眼间皆是意气风发。 “二哥哥。”沈南迦脱口而出,声音却哽咽的变了调。 沈家二子一女,沈南迦是父母老来得女,上面的两位哥哥皆是对她宠爱有加。 大哥哥沉稳,对她是百般温柔,二哥哥更是从小宠着她陪她玩闹。 上一世即便是她和家中决裂,二哥哥也从未责怪过她,甚至在战场上为了救自己而战死。 沈西炀一下慌了手脚,“你怎的哭了,我可没招你啊。” 沈南迦赶忙擦了泪,“没事,只是有些想念二哥哥。” 沈西炀揣着胳膊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想念你就多回来看看,爹娘都很想你。” “这是要走了?我送你。” “那就多谢二哥哥了。” 二人一路畅谈行至车马前,还像是以前在家里时一样。 “皎皎,”沈西炀在沈南迦上车前喊住了她,心疼和不舍终于压抑不住从眼眶中流露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哑,轻如晚风,却极为认真沉重,“若你想家,哥哥便带你回来。” 晚阳斜照在他的脸上,他目光如炬,一身红衣让沈南迦想起了沭阳湾那日他浑身浴血誓要带自己回家时的场景。 沈南迦温柔的笑了笑,笑起来时眉眼处的明媚和沈西炀有几分像。 “二哥哥帮我个忙吧。” “你只管说,我定会全力帮你。” “云栈,把东西给我。”沈南迦伸手从云栈那里拿过两个纸包,“二哥哥帮我查查这药的成分,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沈西炀眉头轻挑问道:“这药是你吃的?” 沈南迦没回答他,“哥哥先帮我查吧。记得千万别告诉爹娘。” 沈西炀不再多问,“查到之后我要怎么告诉你。” “哥哥再送我一个侍卫吧,”沈南迦想了想,“不起眼能传信的就行。” 她既知道了侯府的阴谋,身边的人是断然不能再相信了。 沈西炀点了点头,温柔道:“好,都依你。” “不早了,皎皎就先回去了。”沈南迦上了马车,冲沈西炀挥挥手。 平津侯府—— “记着我跟你说的了吗?以后侯府的人谁说的话都不要信。”沈南迦叮嘱着云栈。 云栈也一改往常的迷糊,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日的侍卫你可曾有看清?” 云栈微微蹙眉,“看清是看清了,但却是个生面孔,不管是侯府还是国公府,奴婢都不曾见过。” 沈南迦轻咬着嘴唇,蹙眉思索。会是谁呢? “夫人,老夫人有请。” 刚进焕清堂,正厅中站着一个面熟的大丫鬟。沈南迦认得她,这是谢老夫人身边的人。 她这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人来请,恐怕又是谁通风报信了,她这焕清堂可真是漏成筛子了。 “容我换件衣裳便去给婆母请安。” 大丫鬟低头强硬道:“不必了,老夫人等您很久了。” 沈南迦不好再拒绝,只得跟着去了。看样子又是要闹上一场了,不过也好,好歹她已经看清了这些人的面目。 踏进慈寿堂的门槛,一眼可见正殿里坐满了人。 主位上那位衣着端庄华丽,一副菩萨面容的正是谢老夫人,谢祈昀的生母。左侧依次是谢祈昀三房庶出兄弟的夫人,右侧是两房婶婶。 难得人这么齐全。 沈南迦上前,在堂中恭敬的行了礼,“儿媳给婆母请安,二二婶婶四婶婶安好,大嫂嫂安好,三弟妹四弟妹。” “二嫂嫂安好。” 谢老夫人头也不抬一下,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平平带着长辈的威严,“身子养的怎么样了?” 沈南迦回道:“开的药每日都喝着,近日才勉强能下床。” “二嫂嫂不愧是将门之女,身子骨就是要比寻常人家的女子好,刚下床便能车马远行回娘家了,真是让弟媳好生羡慕。” 说话的人是三弟妹苏氏,人长得确实是貌美如花年纪也不大,不过实在是个蠢的,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向来都是被当枪使的那个。 沈南迦不恼,淡淡回了她一句,“三弟妹若是羡慕,那便多在花园里走走,平日少吃两盅参翅,自然身体好。” 前几日苏氏在远山候府的宴会上,在花园里辱骂远山候夫人叫人听见了去,她自己忘了沈南迦可没忘。看样子这事是没给她长点记性。 除此之外,之前她私自克扣参翅被老夫人抓的事情还没过呢。 沈南迦一句话戳了她两处伤疤,让苏氏顿时间面如肝色,不顾礼仪的跳起来就要骂人。 “你……” 4. 演戏 [] 随着小厮一声通传,谢祈昀带着两个侍从步入慈寿堂正殿。 见到殿中满座,堂前还跪着两个人,他神色如常,看上去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 他躬身向谢老夫人行了礼问了安,随后甩袖坐在一旁,对于正跪在面前的沈南迦更是没分去半分眼神。 谢祈昀极重孝道,起码在外人看起来是这样的,从不曾对谢老夫人忤逆半分,各种礼仪规矩更是做的周全。 因此,每每面对谢老夫人对沈南迦的刁难,即使是心里明白错不在沈南迦,也总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这趟浑水搅得更乱。 “母亲这里今日竟是这般热闹。”谢祈昀喝着茶,大有看热闹的意味。 谢老夫人满目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过是教教规矩罢了,不惹得你烦便好。” 谢祈昀这才瞥了一眼沈南迦,“该守的规矩自是要守的,都是南迦做的不对,劳母亲费心了。” 多么母慈子孝的画面,不过看在沈南迦的眼里却只觉得恶心。 她打断了谢祈昀的话,“侯爷这话怎么说,我与母亲这是在论下人信口胡说的事儿,怎的错就在我了?” 她歪着身子,双目含泪,一脸委屈的看向谢祈昀。 本就是如花般的容貌,虽说是已经在侯府中磋磨了许久,失了娇艳,但鲜花就是鲜花,自是那些子野花怎么也比不上的。 沈南迦大病未愈,如今身体纤弱,再配上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仍谁看了都不免心疼。 而谢祈昀就喜欢这样的,院子里伺候的一众都是如此。 谢祈昀难得见沈南迦这副模样,腰肢纤纤微斜,双目含泪如芙蓉泣露,一时间不免失了神。 沈南迦的样貌是全京城数一数二的,没有哪个男子会不爱,就连他自己当年也是对她一见倾心。 “你什么时候学会插嘴了?”谢老夫人蹙眉不满。 往常面对如此这般情形,沈南迦向来是一言不发的,如今生了场病反倒是伶俐起来了。 “我只是好心提醒侯爷,若是传出去落得个不由分说责怪妻子的名声可怎么是好。”沈南迦啜泣道,委屈的眼神直盯着谢祈昀。 “妾身心里明白侯爷是不会如此待我的,方才定是来的太匆忙,你瞧,侯爷嘴唇都起皮了,可是今日公务太忙,下人没伺候好?” 这番话不说是谢祈昀听了晃神,在座的其他人听了更是吃惊,全都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那是谁,那可是沈南迦啊,平日里连罚跪都是挺直着腰板的,如今却这么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就算不是沈南迦,但凡是个高门望族的大家闺秀都不会有这副小家子做派。 沈南迦倒是无所谓,上一世的她被千人嫌万人骂,人人唾弃,乞讨过街头,遭受过牢狱刑罚,尊严这种东西,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了。 不过在座众人除了同辈的大房和四房之外都不是什么家世显赫的人。 尤其是这位谢老夫人,不仅不是已故平津侯的正妻,甚至连续弦都算不上,别看她如今儿子承袭爵位,面上高风亮节了,实际上连名分都是哭着喊着耍心机闹来的。 而她的好儿子更是随了他母亲的好作风,偏好些小家子气的烟花女子。 谢老夫人沉了沉眸子,扯着嘴角咬着牙道:“你如今倒是长进不少啊。” 她当然看得出来沈南迦用的是什么招数,所以她才更加生气,但奈何她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世家身份一时间竟然也不好发作。 沈南迦心中冷笑,这些可都是她从蒋氏那里学来的,而蒋氏也是经由谢老夫人按照谢祈昀的喜好一手调教塞进来的。 她扭着腰更加娇滴滴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侯爷着想啊。” 没有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处处为自己想,谢祈昀也不例外。 沈南迦趁热打铁,“再说,分明就是小萍妄言我母亲病重之事,这也是我的错吗?” “可确有此事?”谢祈昀终是被沈南迦的楚楚可怜打动,沉声询问跪在一旁的小萍。 “奴……奴婢……” 一旁沉默许久的二婶李氏撇了一眼正座上低头喝茶不语的谢老夫人,出声劝解道:“不过是些闲事,许是记错了也说不准,怎么能劳侯爷费心。” 沈南迦接道:“冤枉我事小,可下人胡乱说话事大,今日要是说不明白,来日要府里其他人学了去,这事若是成了婆母有意不许儿媳妇与母家来往,传出去这叫外人怎么想?” “侯爷忠孝,我想母亲和侯爷肯定也不想儿媳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坏了侯府的清誉吧。” 沈南迦歪着头,装着一副单纯无辜的样子。 她哪里会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打的就是要把所有脏水都泼到她头上的算盘。 此话一出,谢老夫人这茶也喝不安分了,虽是看着沈南迦懵懂无知的模样,可这话却听着很是笃定。 她心虚,虚的不是一点半点。 谢祈昀见状下意识看向母亲,见母亲手中紧握着茶盏,双眼怔怔盯着沈南迦却一言不发,终于愿意出来做这个主心骨了。 “既是下人乱说话,就拖下去打个十几板子,完事儿了找个人伢子发卖了去便是。” 说着他上前扶起沈南迦,“你担心父母是应当的,关心则乱罢了,母亲年纪大了,你要多体谅着些。” 沈南迦顺从的点了点头,谢祈昀向来只会用这种子无关痛痒的话来哄人。 她上一世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才被一哄一个准的。 沈南迦站起身,跪的有点久,膝盖疼的厉害,起身的时候却尽量将自己依靠着云栈,不动声色躲开谢祈昀的搀扶。 谢祈昀没察觉,分外喜爱她这副柔弱的模样。 夜深了,晚风带来了春夜的微凉,沈南迦刚从鬼门关走一圈回来,身体虚的厉害,禁不住发着颤咳嗽了两声。 “夫人身子还没好?”谢祈昀突然体贴地问道。 他闻到了沈南迦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更是触动了往日的情怀。 云栈差点没忍住翻白眼,嘟囔道:“九死一生之难,哪能好得这么快。” 她的音量不大不小,堪堪让谢祈昀听了个明白,或许是顾及到了那个逝去的孩子,他看向沈南迦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心疼。 此时堂中众人都眼看着小夫妻这般恩爱模样,除了小辈四房夫人向来处事事不关己,其余皆是神色各异。 一家之主发话了,谢老夫人即使心里不快,也自是不会驳谢祈昀的面子。 四婶吴氏最先按捺不住,“这事光听一个下人说的……” 眼看着她不罢休,沈南迦也干脆把那蒋氏的招式用了个极致,两眼一翻直接昏在了谢祈昀的怀里。 “南迦!”谢祈昀着急了,眉间染上些担忧,也不听说话的是谁,说了些什么,拦腰抱起沈南迦,迈着长腿便回了焕清堂。 沈南迦躺在榻上,面无绯色,谢祈昀蹙着眉,细心的给她盖好被子,指尖细细在她憔悴的颊侧摸索。 娇弱的人儿瘦的有些脱了相,刚才抱她回来的路上,也是轻到几乎没什么重量。 他已经很 6. 打脸 [] “这么简单的活都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院子里三三两两围些人,正中间紫色衣裳的姑娘把手里的水瓢丢在木桶里,气冲冲的叉着腰指着面前的人。 被训斥的蓝衣裳虽是矮了她一头,但也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喊了回去,“你们不是也没做好吗?凭什么把错都怪到我们头上。” 另一边的紫衣裳也火气大起来,“我们可是慈寿堂的人,不管去到哪个院子都是最大的,说是你们的错就是你们的错。” “就许着你们是慈寿堂的,就可以把所有脏活累活都给我们干啊。明明是夫人清清楚楚平等安排的活儿,怎么好活就都是你们的了?” 紫衣裳一看便是已经和众人积怨已久,争吵间周围的其他人也抱怨起来。 “夫人算什么?侯府里管家可是老夫人。” “嘁,”人群中冒出一声轻蔑,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一身藕粉色长裙的小丫鬟站在不远处,她的衣裳虽与其他丫鬟的服制相似,却迟迟点缀着小心机,就连发髻上都插着一支刚开的迎春花。 “慈寿堂就是最大的了?这是侯府,侯爷最大,同样是下人,你们还就比我们尊贵了?” 她的音色细腻,吊着嗓子说话听上去阴阳怪气十足。 打头的紫衣裳更生气了,翻了几个白眼骂道:“就你这种下贱坯子,成日里不想着怎么好好做事,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引侯爷,别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了,侯爷就算是纳妾,也得要老夫人同意的。” 粉衣小姑娘被踩中了尾巴,顿时炸了毛没了方才的娇弱模样,“你骂谁下贱,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半夜偷偷爬侯爷的床被赶了出来的事,你那副长相还没有勾引侯爷的资本呢!” “你……” 争吵愈演愈烈,逐渐演变成了撕扯,短短一会儿,院子里各色衣裳的丫鬟们都围在了那一方地方,竞相争艳,像极了春日里的花。 而面对这些嘈杂,为首的管事却不闻不问,这焕清堂名义上的主人沈南迦更是充耳不闻,正悠闲的躲在后院里喂着鱼,纷扰皆与她无关。 云栈从前院来,自是目睹了那一番混乱的场面,眉心一蹙一蹙的打量着眼前正悠哉的自家小姐。 她家小姐自从渡了一趟鬼门关回来,宛如变了个人一般。 不似往日在侯府里整日的郁郁寡欢,忧思多虑,也不像在国公府里的那般洒脱自在。 如今的她对任何事情都淡淡的,就好像这副还正值青春的躯壳之下成了一截已经没有什么生机的枯木。 “闹起来了?”沈南迦随口问道。 “嗯,”云栈点点头,“我按照小姐的吩咐,每个院的人都安排了重要的差事,然后把日初和如意他们调去做了最外层的洒扫,不出两日,慈寿堂的人就把其他院里人的好差事都抢了。” “他们一直仗势欺人,如今是愈发的嚣张,其他的人前几日还只是在私下抱怨,当前是彻底忍不住了。” 沈南迦又丢了些鱼食,对于云栈说的这些完全都在意料之中。 她向来是个心气高的人,即便是没有管家权,自己焕清堂里的事情定是要管清楚明白的,可她上辈子怎会想到这些人各个都揣着别的心思,到最后竟是半点都不念及她的好。 “过会儿侯爷下朝回来,便要准备着去宫宴了,我挑了些好看的衣裳首饰,小姐快打扮起来吧。” “不着急,”沈南迦还在专心喂鱼,“且等他们闹完各自去告了状再回去。” 这么一闹,各院都要等不及来抓别家的把柄了。 快过辰时,日头还不高,照在水面上映着柳叶粼粼地嬉着鱼儿。 云栈没沈南迦这样闲情逸致的心思,左右不满着,“我今儿听他们说,老夫人给其他几房的夫人子女都置办了专门去宫宴的衣裳,用的还是京中最时兴的萃华锦,唯独我们没有。” 沈南迦难得笑了笑,放下手里盛鱼食的碟子,“他们有就有呗,本来他们就想不到我会去,这么短的时间,也准备不出多一件的衣裳了。” “不就是件衣裳嘛,我们也有,以前京中最时兴的料子都要首批送到我们国公府的,那样的好东西他们都见不到。” 云栈生气起来,仓鼠一样的鼓着嘴,“我一定给小姐好好打扮,今日去了小姐肯定是最亮眼的。” “不用,穿那件天青色的就行。首饰也只带些日常的就好。” “那怎么行,这样,这样,”云栈急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岂不是又要嘲笑您了啊。” 她已经能想到大房和三房幸灾乐祸的嘴脸了。 沈南迦道:“好看与否又怎样,我现在刚失去孩子,怎么好穿的这样艳丽。” 云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惹得沈南迦牵动愁肠。 “对不起小姐,是云栈笨,不会说话,让小姐伤心了。” 沈南迦牵起她的手,她其实也没多难过,或许是上辈子伤心够了,现如今已然麻木了。 谢老夫人很是重视这次宫宴,将庶出的几房小辈全带上了,尤其是那几个已经到了出嫁年纪的姑娘,各个打扮的夺目。 沈南迦只穿着一件天青色的广袖长裙,虽然看上去毫无艳色,可那布料却是上乘,银白色的针线绣着一只只鸢鸟,栩栩如生。 又简单正式的梳着命妇发髻,不簪花不点缀金饰,只带了一套玉饰,浅浅涂了些胭脂,在白洁的脸上挂了些粉气。 “小姐,那不是蒋氏吗?她也要去?” 登上马车前,云栈注意到了前面谢老夫人的车,正搀扶谢老夫人的正是蒋依媛。 她穿着绯红的衣服,浓妆艳抹,满头珠翠价值不菲,大有正妻的派头。 沈南迦闻言看去,神情一点也不意外。 像是这样的盛宴,高门贵族除了携带正妻之外,是准许贵妾同行的。 不过谢祈昀的妾室不是烟花问柳之地便是家中奴仆出身,蒋依媛也只不过是被谢老夫人认作了义女才勉强算得上这个贵妾的身份。 上一世沈南迦不曾去宫宴,谢老夫人便准许了谢祈昀带蒋依媛去,她若是死皮赖脸非要去,也只不过是跟谢老夫人卖卖乖的事。 “夫人的起色看上去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谢祈昀出现在沈南迦身后,一袭青色卷云纹长袍,更显风流之姿。 沈南迦转过身,抬眼一扫,青色和绯色,倒是挺搭。 “许是涂了胭脂的缘故,看上去没那么憔悴。” 谢祈昀走了一路,各院的女眷们一个个都簪红黛绿,虽是美艳,看多了却不免疲乏,倒是沈南迦一身素净,衬得她的美貌更是不凡,叫人眼前一亮。 “在夫人的美貌前,胭脂都要失色。”谢祈昀笑着,伸手就要拉沈南迦的手上车。 沈南迦后退了一步,她不是很想和谢祈昀待在一起,可也没有不和他同乘一辆车的办法。 “侯爷~” 蒋依媛软绵绵靠过来,抢先挽上谢祈昀伸出的手,“奴家晕车,侯爷答应了要来陪着奴家的。” 谢祈昀左右为难起来。 7. 赏赐 [] 兲盛朝虔廿皇帝独有一女常曦,自幼喜好花木,特在御花园南边花木繁盛之处辟了一处宫殿于公主居住,名为长青殿。 沈南迦幼时常随母亲进宫,善宵皇后很是喜欢她,当时长公主已出嫁,皇后便特许了她来长青殿玩耍。 只是遗憾未曾见过长公主一面,等到后来,当她再次得知长公主的消息时,便是谢祈昀休了她费尽心力求娶公主之事了。 按照嫡庶礼仪,妾室和庶出子女只能在侧殿,只有正室和嫡出子女才能登正殿请安。 蒋依媛挽着谢老夫人的手臂,一个劲的讨好,“母亲,你就带上我吧,把依媛算作您女儿不就好了。” 谢老夫人摆手,“放肆,这是宫里。” “母亲,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身份啊,再说了,女儿陪母亲入宫觐见不是天经地义嘛。” 蒋依媛言辞恳切,一双桃花眼含泪,仍谁看了都舍不得。 谢老夫人曾有过一个女儿,只是早年得了不治之症去了,正是因为蒋依媛与她那已经故去了的女儿有几分相像,这才留在了身边,也正是如此,蒋依媛说什么她多少都会动容。 眼见着谢老夫人快要被打动了,沈南迦在一旁冷言提醒,“庶女尚且不得入内,更何况你只是义女,还未入宗庙,我朝极重视嫡庶之分,若是被人发现了,侯府名声有损不说,怕是会影响到侯爷。” 谢老夫人一听这话,事关侯府和侯爷,她立刻清醒起来,任凭蒋依媛还想说什么,都没再答应,甩开手前往正殿,只留下蒋依媛怨恨的双眼死盯着沈南迦。 再入长青殿,这里的一切都和沈南迦幼时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只是正殿之上不再是那空荡荡的一把宫椅。 此刻其上一女子,着砖红色缕金妆花缎,戴点翠珠冠,容色似海棠醉日,雍容华贵。 行礼落座,依照爵位高低,平津侯府位子不前不后,沈南迦一眼就看到了在前几位上的沈夫人。 沈夫人双目泛红凝望着她,她点点头冲母亲明媚一笑,示意她安心。 这一下,沈夫人放心了,谢老夫人又不舒心了。 她侧了侧身,挡住了沈南迦的视线,低声带着警告,“你可是侯府的人,记得你的身份。” 从嫁进侯府第一天,谢老夫人就要她随时随地明白自己的身份,出嫁从夫,嫁作人妇就必须得忘记母家。 这句话几乎断送了她的一生。 “是啊,您是平民出身,自然是不懂有个家世显赫的母家是何种感觉。” 沈南迦不甘示弱,让谢老夫人的脸色顿时间黑了下来。 “你……” “母亲还是坐好吧,这是宫里,不比家中。” 论宫中的规矩,谢老夫人自然是没沈南迦懂得多,现在即使是气的满脸通红,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沈南迦压下嘴角,若是云栈看到这幅情形,定是要笑出花儿来的。 高门贵妇齐聚在一起无非就是聊一些家长理短的八卦趣事儿,沈南迦不经常参与这些,向来都是听个乐子,不过今日不巧,她就当了这个乐子。 “公主殿下您是没看见,那位全大人,竟然带了个做歌女的贱妾来。”西昌伯爵夫人厌弃道。 一旁的靖国候夫人附和,“小门小户的出身,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明白,真是让人开眼,也不嫌丢人。” 又有人揶揄,“这有什么开眼的,那门第高的不是也有妾穿红妻穿绿的嘛。” 闻言,堂中多数人的目光都朝着沈南迦这边看过来。 谢老夫人也被看的不自在起来。 沈南迦并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只是低头喝着茶,抬眼对上母亲的视线,想是她也看见了在门前车马处的那番场景。 “都是些不懂规矩的小事情,说出来博人乐一乐罢了。”正座上的长公主开口,打破了沈南迦周身难堪的氛围。 “平津侯夫人可来了?” 沈南迦一怔,放下茶杯立刻行礼,“臣妇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莞尔一笑,分外亲和,“坐着回话吧。” “听闻你不久前小产丧子,身体可恢复好了?” “回公主,已经大好了,只是有些亏损还需调养。” 长公主道:“那便好。本宫有几株上好的仙参,你拿回去补身子吧。” 沈南迦有些意外,她与长公主素不相识,即使是互有听闻未曾谋面,那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她言辞温和,分外关心自己。 沈南迦行礼谢恩,“谢长公主恩典,只是这仙参太过贵重,臣妇受之有愧。” “不是什么稀罕物,本宫只是希望你快些好起来。” “多谢长公主殿下。”沈南迦再次郑重的行了礼。 “你穿的如此素净是偏爱素色?”长公主问道。 “是,素色怡人静心。” 长公主抬眼扫视着阶下众人,在刚才调笑的那几人身上多停留了几眼。 “本宫看你的衣裳是前些年宫里最时兴的样式。” 沈南迦颔首,“正是,是鸢鸟十四绣。” 长公主浅笑,“这几年宫里的样式是越做越没新意了,还是前些年的新颖,本宫这里还有些鸢鸟十四绣的缎子,也一并拿给你吧,你肤白,素色衬你。” 沈南迦吞了吞口水,今日这是走了什么运,赏赐一轮接一轮的。 “谢长公主殿下。” 许多方才嘲笑沈南迦的人这才品出味儿来,哪里人家妾室压了正妻的风头,只是沈南迦喜素色,而且市面上再艳丽的华服也压不过宫里的绸缎啊。 谢老夫人自然也听出来的,脸色更黑,懊悔自己真是做了件蠢事。 长公主随和,不多时便遣了众人去往御花园赏花踏春。 沈南迦落后几步走出殿门,见沈夫人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等着。 “皎皎。” “母亲。”沈南迦快步笑迎了上去。 沈夫人心疼女儿,自打得知女儿过的不好,泪眼便没干过。 “你这几日在侯府过的怎样?身子可调养好了?旁人可有让人遭罪?” 沈南迦轻拍沈夫人的手安慰,寻了条小路带着她往御花园去,“我一直抱病,没人来打扰我,过的清闲着呢。” 她说的是实话,打那日在慈寿堂里晕了一场被谢祈昀抱了回去之后,谢老夫人顾着儿子的面子一时间不敢轻易为难她。 倒是经常让其他几房的婶婶嫂嫂来看望,不过她都装病,进了门也是装作一副下不了地的样子。 “好好的孩子,怎的越发清瘦了。” 沈南迦哄她开心,“母亲这是许久不见我了,这几日成日养着我都胖了不少呢。” 沈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终于笑了一笑,“你啊,从小就惯会哄我开心。” “怎么不见嫂嫂陪您来?” 沈夫人道:“你嫂嫂有了身孕,害喜害的厉害,便留她在家里歇息了。 8. 出丑 [] “侯爷总说姐姐懂规矩,原是这样的懂法,在外赴宴不伺候婆母,反倒私自寻了娘家人。” 一转身,沈南迦便对上了那张妆容浓艳的脸。 她蹙了蹙眉,有些头疼,不想惹麻烦却总有麻烦来招惹自己。 “你在同我讲话?姐姐?我是家中独女,可没你这么个妹妹。” 沈南迦扬眉,笑的体面,没什么波澜的语调落在蒋依媛的耳中无限加重了傲慢。 原本是来故意挖苦人的,反倒是被嘲讽。 蒋依媛的脸僵了一瞬,但好在她会隐忍,不至于立刻发作。只是让她不得其解的是,今日的沈南迦为何如此硬气。 她也只在当初刚入门的时候受过几回沈南迦的气,后来仗着身后有谢老夫人撑腰,又得侯爷喜爱,即使是沈南迦再不愿,那杯敬茶也是喝了。 虽说侯爷念在那个孩子的份上罚了她,但也没真的重罚,难不成沈南迦真就以此觉得自己在侯爷心中有了分量,恃宠而骄起来了? “是妾身不懂规矩,说错话了,还望夫人见谅。”蒋依媛柔声认错,俯身行了礼。 妾对妻是要行跪拜礼的,再不济也要是万福礼,她这歪着身子学的怪模怪样的礼数实在让人可笑,云栈趁机讥讽,“蒋娘子是该好好学学规矩了,连礼都行错了。” 蒋依媛在侯府中有侯爷和谢老夫人娇惯,向来对沈南迦没什么规矩。 云栈声音大,周围已经有人在向他们这边注意。 “妾身是对这些规矩生疏,不过还请夫人告知,是妾身的错大,还是夫人不侍婆母的错大。”蒋依媛咬着唇道,不认为自己行错礼是什么大事。 沈南迦本无意与她纠缠,不曾想被云栈这么一激,蒋依媛反倒是不肯放过了。 “你可知道在我兲盛朝的律法中妾是奴,就算是我有错,什么时候轮到奴来管主子的事了?” 蒋依媛的脸色顿时间青红交加起来,平日里都是她明里暗里的讥讽沈南迦,如今募地反了过来,论谁都有些接受不了。 虽说沈南迦也曾拿嫡庶的身份压过自己,可像今日这般气势逼人,清冷的眸中带着威严的还是头一回。 蒋依媛还想再反驳,却被沈南迦一眼瞪了回去。 那一眼包含的情绪复杂,除了厌恶之外是扑面而来的恨意和杀意,看的她浑身发寒,霎时僵在了原地。 沈南迦恨她,不仅仅是因为这么多年的欺辱,也是为那个还未面世的孩子,更是为上一世,她偷换了自己的家书,导致前线的情报没有传出去,数万大军战死沙场。 想起这些,她便无数次想要手刃蒋依媛。 “夫人!”蒋依媛回过神来,后怕着拉住了沈南迦的手臂。 沈南迦抬手挣脱,可眼前的人却顺势向后倒去,瞬息间,她还看到蒋依媛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 摔得动静不小,原本没多少人驻足的地方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蒋依媛怯生生的捂着脸,哭的梨花带雨,“夫人,都是妾身的错,都怪妾身穿红驳了您的面子,可是这身衣服是侯爷亲自挑选的,妾身不敢不从啊。” 她塌腰跪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脸,发丝凌乱的垂下来几缕,几句话就让自己成了弱势,楚楚可怜的模样,好生引人心生怜爱。 “谣传这平津侯夫人善妒,果真不假,就为这么件事儿便当众打骂啊。” 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妾室穿红这还不算大事?” “可你没听那妾室说吗,是平津侯选的,侯夫人这可是当众打他家侯爷的脸啊。” “……” “分明是她……” 眼看众人都责怪起了沈南迦,云栈着急了,想要辩解却被拦下。 沈南迦面无表情的盯着伤心啜泣的蒋依媛,心里生笑,看来还是她学艺不精了,可得好好学学这招术的精髓。 “都说这宁国公家独女桀骜不驯,我看就是太过骄纵,入了夫家竟是连一个小妾都管不住。” 说话的人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看着有些年岁,挤在人堆儿里说着风凉话。 “若是我娶了这样的妻子,定是要休了她,好好让人唾弃。” 沈南迦冷眼看过去,那男人衣着不凡,应该是王室宗亲,身边还站着一位同样身着华服的妙龄女子,容貌不凡,脸上却始终挂着愁云。 “夫人,奴晓得夫人是记恨奴霸占了侯爷的宠爱,您生气,打奴骂奴都行,奴见您和沈夫人相谈了许久,可老夫人也找了您许久,您就跟奴回去吧。”蒋依媛见缝插针继续说道。 沈南迦始终沉默不语,任由她跪着,也不理会旁人议论,她倒是要看看蒋依媛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出什么事了?” 许是这边的动静太大,竟是把谢祈昀都招了来。 一见到谢祈昀,蒋依媛顿时有了底气,哭的愈发可怜。 “侯爷,都是奴的错,奴不该穿红盖了夫人的风头,都是奴的错。” 谢祈昀的脸色有些难看,赶忙先把蒋依媛从地上扶起来。 “这衣裳是我让她穿的,就为这么个事你便要罚她?”谢祈昀迁怒于沈南迦,但碍于面子,斥责并不大声。 沈南迦轻笑,“我罚她什么了?大家都看到了,是她自己一直跪在这里的。” 跟着谢祈昀一起过来的还有其他人,还有几个命妇曾在长青殿见过长公主和沈南迦相谈。 “盖风头?你可知侯夫人身上穿的是什么吗?那可是宫里的鸢鸟十四绣,你有多大的本事能盖过这风头。” 有人应和,“就是,你家侯爷宠爱才相与你穿绯红,真当着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蒋依媛不懂什么是鸢鸟十四绣,但一听到是宫里的衣裳,立马青了脸。 眼见事情不对,她立刻故意对着谢祈昀露出有些红肿的半边脸,“侯爷不必替奴辩驳,奴做错了事情,夫人要打要骂都是应该的。” 那位大腹便便的男人又看热闹不嫌事大,添油加醋道:“这次打的是小妾的脸,下次就要打丈夫的脸了吧。” 谢祈昀的脸色愈发阴沉,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为别的什么。 “也未必是侯夫人动手吧。”一道清凉温雅的声音穿过层层人群而至。 声音的主人步入视野,一袭天青色龙纹锦袍,那人身量清瘦纤长,头戴珠冠,青丝垂直,已是暖春,却身披羊绒大氅,身旁跟着个侍卫,来到了沈南迦的面前。 事态频频失控,蒋依媛有些急了,倚在谢祈昀怀里慌不择口,“你胡说,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分明是我挨了打。” “放肆!”男人身边的侍卫低声呵道。 蒋依媛吓了一激灵往谢祈昀怀里缩,却被他一手丢开。 “都是些琐碎的家事,惊扰了王爷,臣有罪。” 来者正是永祎王。 梁怀夕摆摆手,“谈不上什么惊扰,只是来的凑巧,方才在湖边站的久,正好目睹了夫人与娘子的冲撞。” “本王看二人似是争执了些什么,娘子拉住了侯夫人的手臂,许是地面湿滑不小心摔了过去,想必脸颊也是不小心磕到了哪里,之后便如众人见到的一般,娘子跪地哭泣,要求侯夫人谅解什么的。” “对吧,侯夫人。” 梁怀夕对上一旁沈南迦的双眼,那双明眸此时正泛起些晶莹,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是梁怀夕,是永祎王,是世人口中的病秧子王爷,却也是上一世唯一相信沈南迦的人。 上一世,沈南迦甚至都未曾见过他,可却在她死后灵魂飘散人间的那段时间中,看到了梁怀夕不顾一切劫狱救她。 9. 救人 [] 梁怀夕转身眼中欣喜,天青色融在一片绿意中,缓步而来,美景颦颦一笑,撩动了春色。 沈南迦恭敬地行了礼,“多谢王爷方才解围。” 她本是要去亭子里寻谢老夫人,可刚走了没几步,莫名调转了方向,顺着永祎王离去的方向过来。 没走几步便看到湖边那颀长的身影,好在他未曾走远,赶忙过来道谢。 “无妨,只是讲出眼见的实情罢了。”梁怀夕抿了抿唇。 沈南迦小心抬眼一望,眼前之人眉目温和,唇角含笑,俊秀疏朗,黑眸中闪着流光,宛如润玉之上那一点莹光,看似柔和却坚韧无比。 在她死后的记忆中,永祎王始终是一副冷峻愁容,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灵动的神情。如若不是病气为这润玉蒙了尘,想必他也一定是和自己二哥哥那样叱咤热烈的少年儿郎。 他又笃定地说道:“我若不开口,想必侯夫人也是有法子解决这麻烦的,对吧。” “都是些家丑,让王爷见笑了。” 沈南迦对此轻描淡写,可梁怀夕的眼底却染上不易察觉的心疼。 “妾身与王爷从前可曾见过。” 这是沈南迦始终疑惑的,她不相信一个从未相见的人能对她如此这般。 梁怀夕眸光黯淡了些,不断摸索着手中的玉珠串,犹豫片刻,“今日初见,侯夫人果真如传言般气质非凡。” 沈南迦不信,传言是怎么说她的她自然清楚,哪里和气质非凡沾边。 “咳咳。” 拂过湖岸的风吹来,梁怀夕弓着身子闷咳两声,脸色迅速发白起来。 “王爷的身体……”沈南迦面露忧色担心起来,她见识过永祎王伤病缠身的样子,一次次用汤药针灸吊回来的命,想想都后怕。 梁怀夕后退几步,强打起精神,“无碍,只是寒症,老毛病了。” 寒症,说起来也不是什么能动辄就要了命的大病,只是折磨人,患者伴随终身,受不得一点风寒,哪怕是冷一点都要大病一场。 沈南迦真不敢想,他这身体是怎么去戍守北疆的。 “宫里的太医就没有什么医治之法吗?” 见她担忧,梁怀夕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也不是什么大病,参汤不离口便无大碍。” 沈南迦灵机一现,问道:“王爷可试过北疆的药?” “北疆?”梁怀夕不解。 “北疆天寒地冻,多有御寒暖体之法,我父亲去年在寒谷关一战,带回来一些当地的暖体药物,王爷可愿试一试。” 上一世他既然能在她死后不顾一切为她的尸身留个体面,那这份恩情,她是一定要报的。 “当然。”梁怀夕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沈南迦见他这么爽快答应,有些讶异,“王爷就这么相信我说的话?” 梁怀夕被这一眼看的勾了神,慌忙躲开视线,嘟囔了一声,“你说的我自然是信的。” “什么?” “我是说,早晚我这身子也是废了,死马当活马医就是。”梁怀夕摸了摸鼻尖,像是误入流萤的飞蛾,不知看向何处。 沈南迦虽不想让他这样颓唐,但能答应便已然放下心,“那妾身改日便让父亲差人把药送到王府。” “那便有劳了。” “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我家小姐掉湖里了!” 一阵喧嚣引起相谈中二人的注意,沈南迦转身,寻着呼救的声音,只见湖中一抹明黄挣扎。 此处僻静,没什么人,多的也都是些姑娘家。 沈南迦想也没想,一头扎进了湖里,游去救那姑娘。 “皎皎!” 梁怀夕见她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很快他冷静下来,沈南迦是懂水性的,不会有事的,旋即一面快步向落水的湖岸边走去,一面沉声叮嘱春忱。 “快去叫太医,吩咐人去偏殿那。” 春日里的湖水冰冷,冻了沈南迦一个激灵,她许久未曾下水,游起来格外艰难,好不容易才抓住水中的人。 好在那人身量娇小,又因为呛水已经昏了过去,不会胡乱挣扎妨碍了她的动作。 游到岸边时,云栈以及其他旁观的人已经在接应了。 沈南迦用力把昏迷的人推了上去,驳岸湿滑,自己却不好发力上去,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消瘦苍白的手冲她伸过来。 她握住那只手借力上岸,那只手冰冷纤瘦,却意想不到的稳定有力。 人救了上来,岸边却乱作一团。 沈南迦想查看溺水者的情况,却因落水后吹风,浑身发抖,募地一件宽大的羊绒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不用问,在这里身着大氅的人只有永祎王了。 梁怀夕几乎是在沈南迦还没上岸之前就脱下了大氅,此时为她披上衣衫的动作也很是利落。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沈南迦想起刚才丫鬟求救的呼声,这好像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今她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裙摆处还有几处破损,赶忙将刚披上的大氅又脱下来,裹在了那姑娘的身上。 梁怀夕没制止她的动作,只是在见沈南迦要抱起那姑娘时,抢先一步把人抱了起来,“我来。” “跟我来,去偏殿。” 沈南迦点点头,快步跟上。 没有大氅的遮挡,梁怀夕的身形看上去更加的单薄,宛如拂柳折枝般,沈南迦跟在他身后,不由得为他担心。 事实证明,她可能是担心多了,这位瘦弱的王爷步伐稳健迅速,她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偏殿里的宫女太监们已经准备好了,太医也已经在此等候,见此,沈南迦放下心,跟着宫女去旁屋换衣裳了。 “侯夫人,长公主听闻此事,特让奴婢拿来了公主的便服请您换上。” 沈南迦正在屋子里烤着火,闻言门外的宫女所说,受宠若惊。 “妾身怎敢穿长公主的衣裳,来时也带了其他备用衣裳,妾身已经唤侍女去取了,还是不劳烦长公主的好。” 宫女道:“长公主说,这件衣裳也是鸢鸟十四绣的,同侯夫人那件很像,未免有闲人乱说乱讲,还请夫人穿这件的好。” 沈南迦怔了怔,长公主这是连她的名声都顾及到了? “还请夫人放心,柳岸湖边的事不会有人宣扬出去,也不必担心那位落水的姑娘名声受损。” 听完这些,沈南迦终是放心应下了长公主的好意,“还请姑娘替我答谢长公主的好意。” 等到云栈拿了衣裳回来,见到的便是桌上一套几乎和原本那件一模一样的衣裳,除了相配的一些首饰不同。 “小姐,这是?”云栈不明所以。 沈南迦正裹着被子缩在火盆边发抖,原本她小产后损伤的身体就没好全,如今又受了寒,怕是又要多喝一段时间的药了。 “是长公主送来的衣裳。” “那小姐要穿这一套吗?” 沈南迦点点头,从被子里钻出来。 云栈满面愁容,“小姐怎么能自己跳下去呢,本来身子就没好全,这样受凉,更是要落下病根子了。” 沈南迦逗她,“我若是不下去,难道要让你去啊,小旱鸭子。” 云栈从小伺候她,也一同跟她学武,大多数都学的像模像样,唯独不通水性,甚至到了入水就害怕的程度。 据说是因为小时候在被沈家买来之前,被人贩子淹在水里过,落下了阴影,水漫过脚踝就开始害怕。 云栈鼓起嘴,生起了闷气,但手里的活没停,仍旧给沈南迦精心打扮着。 原本的那些珠钗都落了水,失了光泽,沈南迦也索性直接用了长公主送来的头面,连素色的衣裳都衬出了些华光。 “小姐,有件事云 10. 真相 [] 沈南迦重新打理好仪容便紧赶慢赶去了谢老夫人那里,本想着定是少不了一顿训责,可好巧不巧谢祈昀也在。 谢老夫人见她过来,开口便是讥讽,“有些人啊,一入了宫便跟回了家似的,我这老婆婆想见个人可真是难啊。” 一旁正好坐着百安伯爵家的夫人,睨了一眼沈南迦,应和道:“表现的那么殷勤,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家皇族宗亲夫人呢。” 百安伯爵夫人向来和谢老夫人亲近,凡是有什么宴会,她俩必定是要坐在一起唠唠东家说说西家的。 沈南迦端着手向前,歉身道:“儿媳身体不适,便去偏殿歇息了一会,特此来迟,还请母亲恕罪。” 谢老夫人吊着嗓子,和蒋依媛如出一辙的做作,“哟,老身哪敢生国公女的气啊,如今可是在宫里待过的人,连长公主都对你青眼相加,怕是连这侯府都不放在眼里了吧。” 沈南迦低着头咬紧牙关,又是这般说辞,前世的她就是在这样的说辞之下逐渐与家中断了来往的。 一旁的百安伯爵夫人还在添油加醋,“那是,侯府算什么,当然只有王公贵族才入得了您家这位的眼啊。” “伯爵夫人,”沈南迦冷声打断,“我与你是同辈,甚至高你一阶,如今你见到我,不行礼便罢,反倒是摆出这样一副长辈模样,莫非是要逆了规矩不成?更何况我家侯爷还在这坐着呢,你句句讽刺,是在以伯爵身份挑衅侯爵吗?” 百安伯爵夫人被说的一时间接不上话来,气红了脸,拍桌而起,“你……” 没等她出口谩骂,谢祈昀先出声打断,“好了。” “伯爵夫人,我母亲与你交好不代表着侯爵与伯爵平级,南迦是我夫人,平津侯夫人,还是希望你注意讲话的礼仪规矩。” 谢祈昀语气严肃,就连谢老夫人都讶异了片刻。 百安伯爵夫人此刻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看戏不成反被羞辱,更没想到谢老夫人竟是连一句话都没帮她说。 说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上赶着费的什么好心替她打抱不平。 “是,侯爷夫人,”她不情不愿的补全了礼数,“妾身先行告退。” 说罢甩着衣袖走了。 谢老夫人是逢人做戏的老手了,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又是一副慈母模样转移话题问谢祈昀,“媛儿呢?怎么不见她陪在你身边?” 一提起蒋依媛,谢祈昀便沉了脸,想起她让自己丢面子的事情很是不悦,连带着对谢老夫人也没什么好脸色。 他想起沈南迦当时的提醒,反倒是对她温和起来,抬手示意她起身。 “南迦,过来。” 他拉过沈南迦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这才会母亲的话:“她身子不爽,儿子便让人送她回府了。” 谢老夫人留意到谢祈昀的神情,又听他的语气中略带烦躁,便猜到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心下明了也不再提起蒋依媛。 只是谢老夫人没想到,自打沈南迦小产之后,不过短短一月有余,她竟然就这样又重新拢回了谢祈昀的心,让人难以置信,也心生危机。 有了谢祈昀的短暂维护,谢老夫人除了一些言辞上的刁难之外并没有再找沈南迦的麻烦,三人趁着午后阳光和煦,在御花园里多逛了逛,表面看上去,倒真是有一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的盛景。 落日的余晖一过,天色便渐渐暗了,游园的众人皆前往更衣休息,等待着夜幕降临后的夜宴。 沈南迦又寻着小路在花园里逛了逛,怀念着幼时的喜乐,走着走着,不经意间撞上了什么人。 借着刚升起的月光,她看清了相撞之人的面容,“二哥哥?你怎的会在这里?” 宫中宴会,国公府自是少不了被邀约,大嫂嫂有喜大哥哥在家中陪护,父亲素来不喜宴饮,都是母亲出面打点,二哥哥就算不陪伴母亲,也应当是和一些军中友人在吃酒耍乐才是。 沈西炀看起来神色慌忙,眉目纠结在一起,染着重重的担忧。 定睛看清眼前的人是沈南迦,开口便问:“你怎的不在休息的偏殿,在此处做什么?” “只是出来散散步,二哥哥是特意来寻我的?” 沈西炀点头,“你近日可是还在喝那些药?” 被这样突然询问,沈南迦有点没反应过来,先是点头如实回答,片刻注意到沈西炀的神情不好,才想起来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西炀紧蹙着的眉心未有舒展,犹疑不答,只是说:“别再喝了,碰都不要再碰。也别再吃谢祈昀找来的郎中开的任何药。” 既然沈西炀已经指名道姓的说了谢祈昀,沈南迦自然也猜到了些什么,“那些药都有问题?” 沈西炀犹豫了很久,转头对身后跟着的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闻言一溜烟跑没了人,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四周,面色凝重的拉过沈南迦,“这里不方便讲,跟我来。” 沈南迦跟着沈西炀到了一处假山附近,四下无人,植被茂密,连月光都甚少透进来几分。 没过多久,刚才离开的小厮也回来了,手里拎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那人被粗暴的丢在地上,衣衫不整,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沈南迦凑上前费了半天力气才堪堪认出这人。 “这不是许郎中。” 正是日常为她请脉看诊的那位郎中。 沈南迦满眼疑惑地看向沈西炀,沈西炀揣臂抱胸,平日总是笑嘻嘻的脸冷着,她知道哥哥这是生气了,还不是一般的气。 “你叫他自己说。” 小厮得令摘了许郎中口中的布团。 许郎中得以喘息,匍匐着便在沈南迦脚边以头抢地,“夫人,不关草民的事啊,都是侯爷让我这么做的,都是侯爷指使我做的啊。” 沈南迦心下一紧,“指使你做什么了?” “是侯爷让我把夫人的安胎药换成了堕胎药,侯爷特意叮嘱夫人身体强健,药量也要大些,为了不被人察觉,原本是要长期服用药性慢慢渗入,等到月份大了再小产,草民也没想到只是喝了五日夫人身体便有了反应,加上当日遭到冲撞受气,夫人的性命都差点保不住啊。” 许郎中一次比一次撞得凶,已是满头的鲜血也不敢有停顿,“也是侯爷吩咐把日常给夫人补身子的药物中多加了几味郁金和夜交藤。” 一句堕胎药,让沈南迦顿时间觉得后脑一沉如遭重击,耳边也持续出现了巨大的嗡鸣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谢祈昀对失去骨肉的反应那么冷淡,原本她以为谢祈昀是因为宠爱蒋依媛才不做重罚,原来,原来,那就是个幌子啊。 上一世她为此记恨了一辈子,却不曾想真正的凶手就睡在自己的枕边。 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魔窟,听着周围的魑魅魍魉一遍遍的对她说。 “是你自己保护不了你的孩子。” “生不出 11. 瞩目 [] 沈南迦躲在阴影中放声痛哭,唯有这样的无人之地才能允许她好好地哭一场。 上一世,眼见兄长死在自己面前,她的泪冻干在了北疆的乱葬岗,回京之后得知全家死讯,她还来不及哭上一场,便四处求告申冤,最后只在知晓谢祈昀背弃誓言之时才落下一滴泪。 “我去问了太医,多食郁金易使人心思沉闷,郁郁寡欢,夜交藤会致人气虚体弱。长期服用,定会教人忧思过虑心郁而死。” 沈西炀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原来谢祈昀根本就没曾想过要她活着,这比当初在死之前得知他不爱自己时还要揪心。 一切都是她的错,怪她从未看清谢祈昀的真面目,一步步沦陷,成了任他操控的傀儡,葬送了全家。 “是谁在那。” 沈南迦忙收住了哭声,她不曾想还会有人来此处,颤颤巍巍的把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转头去看来者是谁。 梁怀夕推开门,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双委屈脆弱湿漉漉的眼睛,是他从未见过的沈南迦。 他呆滞了一霎,立刻退了出去,合上门板。 “方才我见沈夫人和沈小将军似是在寻候夫人,可要告知他们侯夫人在此处?” 沈南迦抽泣着回道:“不,不必了,劳王爷挂心,我自会,去寻他们。” “好。” 梁怀夕只淡淡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静静的听着躲在里面的人低声啜泣,眸光暗淡,浸满心疼。 两人只隔着半扇门,门上的窗纸薄可透光,月光洒进来,一点点侵蚀沈南迦所处的阴影。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沈南迦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以为门外的人应该早就离开了,这时却伸进来一只手。 那只熟悉的,消瘦苍白的手。手掌心放着一只浅蓝色的荷包,绣着几朵梨花。 是她丢失的荷包。 “你入水救人时落在了湖边,如今物归原主。” 沈南迦伸手将荷包拿回来,“多谢王爷。” 她的动作快,拿走荷包时指尖擦过手心,像小猫挠人,痒痒的,梁怀夕收回手,望着手心出了会神,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妾身有个不情之请,望,王爷答允。” “侯夫人请说。” 沈南迦吸了吸鼻涕,方才哭的太用力,现在说话尾调还带着颤音,“还请王爷,别告诉任何人方才的事。” 躲在无人之处哭还被人发现了,这可比旁人说的其他事儿丢人多了。 梁怀夕忍不住轻笑,“侯夫人放心,我自当是今日不曾来过此处,也不曾见过侯夫人。” 沈南迦就这么信了,也不知为何莫名相信这人说的话。 门外有了些响动,应是梁怀夕要离开了,他走之前还留下一句话。 “宴会就要开始了,侯夫人慢些也不耽误,收拾好了心情再去便是,走南边的小道,路上更亮堂些不会崴了脚,周围不会有人看见。” 沈南迦听着脚步声,确定人已经走远了,才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钻出来,门前无人,只放了一盏灯。 她按照梁怀夕指的路赶回长青殿,回来的赶巧,宴会还没开始,还正撞上殿外沈夫人训斥沈西炀。 沈西炀身八尺有余,站在沈夫人面前低着头挨训像是缩着脑袋的鹌鹑一般。 “连你妹妹都找不到,这么多年那些身手都白练了?”沈夫人此时训起沈西炀来半分不见平日的温和模样。 “那是你妹妹,亲妹妹,你能不能上点心,那么大个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云栈也在一旁,垂着脑袋一吸一吸的擦着眼泪,不过挨骂的多是沈西炀,他始终把云栈护在身后。 眼见沈夫人气得快要动手,沈南迦也不好再蹲在一旁看戏,赶紧出去拯救哥哥。 “母亲,二哥哥。” 见是沈南迦提着灯来,三人皆大喜。 “哎呦,我的皎皎,你这是去了哪里,可急死母亲了。”沈夫人眼瞅着又泛起了泪花。 “只是去湖边散了散心,让母亲担心了,是女儿不好。”沈南迦愧疚,当时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却不曾想到会让其他人担心。 沈夫人看出她眼角残留的红痕,但并未说破,只是劝慰,“没事便好,若你不想去宴席,只管回去休息,侯府那边娘去说。” 沈南迦偷偷瞄了一眼沈西炀,见他对自己眨了眨眼,那是他们从小的暗号,意思是他并未向母亲说明实情。 她放下心来,挽着沈夫人的胳膊,“没事的,我现下已经好了,母亲不必太过牵挂。” 说完又向沈西炀递去笑容,“哥哥也是,都放心吧。” 沈夫人向来知道自己的女儿性子如何,她既然这么说了,那自然是心里有数不会勉强,“好,走吧,时辰不早了,都进去吧。” 主仆四人陆续进入正殿,沈西炀落后沈夫人一步,分开前在沈南迦耳边低语,“永祎王同我讲你只是寻了处僻静散心,身边安全我便放心了。” 沈南迦点头,心中却生了些疑虑。能让二哥哥信任,那必是有不小交情的,可为何从不曾听二哥哥提起过呢。 “刚才母亲可有训斥你?” 云栈摇头,“二少爷一直护着奴婢,夫人也没说什么,没看顾好小姐是奴婢的错。” 距离正殿还隔着一道长廊,沈南迦抬手拿帕子擦了擦云栈已经哭花了的脸,“是我不好,当时只想着自己安静安静,便把你支开了。” “云栈只是怕小姐一时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若是小姐有什么事,云栈也陪小姐去了。” 沈南迦欣慰的笑笑,“不会的,不会有这一天的,这些事以后不许乱想。” “好了,快把脸擦擦,等会子进去别让旁人瞧见了。” 入长青殿,沈南迦在谢祈昀身边的位子落了座。 “这又是去忙些什么了,入了宫你可是比侯爷的政务还忙。” 谢祈昀还没到,隔着一个空位,谢老夫人又开始言辞犀利。 沈南迦也不惯着她,“怎敢和侯爷相比,不过比起寻不到志同道合谈伴的母亲来说确实要忙些。” 往日高门贵妇中的宴会有的是赶着巴结她的人,可到了宫里,他们巴结的可就不会是一个老侯爵夫人了。 正好谢祈昀来了,夹在两人之间,谢老夫人知道今日谢祈昀向着她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剜了她一眼,吞下了这口气。 宴席开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流水般的上着。长青殿初建之时,为赏景,特意做了这可以四敞的轩窗,殿内烛火园中灯,案上红漆香酒,四面翠竹绿柳,好一番美景好一番热闹。 沈南迦没什么胃口,只顾着埋头喝着一碗梅子汤。这梅子汤入口酸甜,格外合她胃口。 谢祈昀见状,贴心的为她碟中夹菜,“这是你最爱吃的荔枝醉鸡,快尝尝,比府中的好吃百倍。” 沈南迦恹恹的拿起筷子,其实她不爱吃什么荔枝醉鸡,她喜欢辛辣,侯府众人却偏好甜口,这荔枝醉鸡也是她在众多甜口之中硬生生改过来的。 如若她今日不曾知晓真相,或许会在谢祈昀偶尔对她的袒护之中同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可如今心里明了了,身边这人做什么都觉得恶心。 谢祈昀未察觉身边人的反常,还在同旁人推杯换盏。 13. 贤惠 [] “将军,侧方敌军来袭,我们损失惨重!” “守住!就算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把这座城守住,一定要等到支援的军队来!” “是!!!” “……” “哥哥,没有支援了,我们,等不到了。” “……” “皎皎,你要活着,好好的……活下去。” “不!哥!” “……” 沈南迦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梦境中,烽火连天的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目之所及皆是鲜红,是火,是血,是遍地的哀嚎。 “小姐,怎么了小姐?”云栈放下手中的花瓶,急匆匆走到床榻前。 沈南迦在云栈的一声声呼唤中,眼神逐渐清明。 “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多么希望那些都只是梦,可无数被刀剑留下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她那些痛苦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把窗户打开些,屋里有些闷。” 云栈细细为沈南迦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又给她披上衣衫才去把窗棱挑起。 外头天色微明,晨起的鸟儿鸣叫着搅乱了春色。 沈南迦定了定神,“木青呢?” “在外面做活,需要奴婢叫他进来吗?” “不必,”沈南迦摇摇头,“你去跟他说,帮我做件事。” 吩咐完要做的事儿,她也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起床洗漱罢,带着特意准备的膳食去书房看谢祈昀。 谢祈昀此时刚下朝回来,正在屋里更衣。 “侯爷,夫人来了,说是特意准备了早膳。” 谢祈昀冷着脸“哼”了一声。 盛子躬身等在屏风外,半晌都没等到谢祈昀开口,也不敢擅自做主去回话,只好试探道:“小的去回话,让夫人回去?” “嗯。”谢祈昀又没好气的吭了一声,等到盛子快踏出门槛了,才喊住了人,“让她进来。” 沈南迦利利索索的进了屋,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什么也没问,本本分分的把带来的膳食在桌上一一摆好。 谢祈昀见状,唇角不自觉带起些笑意,甚至遣开了婢女,敞开手臂等沈南迦过来替他更衣。 然而他左等右等没等到人,一转身,只见屏风后已经没了人影。 他气冲冲的跑出来,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 “昨夜不让我留宿,今日又不愿一同用膳,你这是要反了天不成?” 谢祈昀向来儒雅,很少这般不注重形象的发火。 沈南迦刚迈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过身,一脸委屈且不明所以,“妾身,妾身是觉得侯爷还在生气,不敢留下。” “我那是气……”谢祈昀气得直跺脚,又对上那双无辜的眼睛,更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总不好说自己是生气昨晚被赶了出来,这可是关乎他堂堂一家之主面子的问题。 “算了,过来用膳。” 沈南迦与他对坐,盛好了粥点递上,“这些都是小厨房做出来的新花样,侯爷尝尝。” 谢祈昀抹不开面子,始终沉着脸,颇有些赏她脸面的尝了一口粥,这一口下去倒是流露出几分欣喜。 这碗粥看似只是白粥,其中却融了五味,燕窝,松茸,蟹肉,鲜笋,鲈鱼,全都作靡状,掺杂在米中,不见其形,却留其味。 小菜也是些时兴蔬菜,只是腌制之法不同,少了腥甜,多了些咸香。 “嗯,不错,你那里何时有了这样的厨子。” 云栈为二人添菜,见状说道:“焕清堂的小厨房用的是什么样的厨子侯爷是最清楚的,这些都是夫人赶早特意起来做的。” 谢祈昀抬眸,眼中惊喜,“我倒不知夫人有这样好的手艺。” 沈南迦谦虚道:“拙技罢了,只会些这样的小菜,自然是比不得家中其他几位妹妹。” 她哪里会做什么菜,这些都是云栈做的,她不过是在灶台旁边打打杂罢了。 许是天生就对这方面缺根筋,对她来说十八般武艺倒是样样精通,琴棋书画也都擅长,就连最是繁琐的女红都能做的有模有样的,唯独对这厨艺是真的一窍不通。 “论起做菜,还得是霏儿的技艺最佳。” 霏儿是房里的那位柳姨娘,厨娘出身,家中落魄不得已卖到侯府做了妾。 因着身份低微,往日里也不怎么得宠,性子又过于软弱,经常是遭着蒋依媛的打压欺负。 沈南迦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啊,柳家妹妹的厨艺那是寻常人家花重金请来的师傅都比不得的。” “侯爷近日公务繁忙,下人们定是容易忽视照顾不周,妾身想着,不如让柳家妹妹搬到茭月阁,好随时照顾着侯爷的饮食。” 茭月阁是最靠近谢祈昀书房的院子,论谁都想要占据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地方,可这地太过偏僻,常有虫蛇出没,也就断了一些人的念想。 谢祈昀沉默吃着粥,似是真的认真在思考沈南迦说的话。 就在这时,蒋依媛身边的侍女在院子里传话。 “侯爷,我们家娘子等侯爷一起用早膳许久了,特唤奴婢来请侯爷。” 谢祈昀搁下碗盏,沈南迦起身又为他盛了第二碗,不咸不淡开口,“看来蒋娘子还是没明白侯爷是为何生气啊。” 自是有人来告诉他昨晚蒋依媛差点在大门前闹开的事情,谢祈昀刚有些缓和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不过倒也还留着情面,“媛儿还年幼,不懂事,有些事情你也不必那么计较,毕竟她出身不高,很多不懂的规矩你这个做正室夫人的多教教她便是。” 沈南迦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若是换了旁人当着那么多人让他丢了面子,他定是不会放过的,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蒋依媛。 “妾身自己时不时都要被母亲责罚,怎好再教蒋娘子呢。” 谢祈昀知道蒋依媛是个什么德行,自然也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心思。 心下对宫宴当日的事有了些怀疑,想了想,让下人打发了人。 “叫她别等了,闲来无事也别出门,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沈南迦不插话自顾自的喝粥。 等盛子把人赶走,早膳也用的差不多了,沈南迦又慢悠悠的补充,“索性在凤仙居做的都是些甜口,不如在茭月阁做些其他样式,让侯爷尝尝鲜。” 柳霏儿现下住在蒋依媛凤仙居的偏室,动辄就要被她使唤着下厨做菜去邀宠。 这事儿谢祈昀也知道,只是往日总是对蒋依媛纵容些。 思量片刻,谢祈昀终是点了头,“那便依你说的,叫她搬去吧,多派些人把那好好清一清。” 沈南迦面如常色,继续说:“前些日子蒋娘子以耽误侯爷公务为由,将伺候侯爷笔墨的两个丫头罚了一顿,母亲那边的意思是赶去别的院子做活。” 谢祈昀的脸色已然不对,连带着屋子里的气氛都有些冷然。 “妾身斗胆,把人留下了,已经吩咐住进了千荣居,距离侯爷的书房也不远,侯爷意下如何?” 这安排自然是妥到了谢祈昀的心上,他正想着怎么顺理成章把她们纳进来呢,沈南迦便直接贴心的给他送上来了。 从前几年,沈南迦面对他时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就是操着她那股子傲气,从来不肯低头,即便是一开始倾心于她的容颜与独树一帜的性格,后来也觉得索然无味,心中生厌。 可自打小产之后,她却变了,软下了性子不说,处处事事都为他着想,当真是贤惠了不少,相比起那些争着闹着只想要宠爱的妾室,沈南迦确实更端庄大方。 谢祈昀宛然一笑,附上沈南迦的手,“有劳夫人为我细心安排了。” 沈南迦笑而不语,只是看着那张此时正窃喜的脸有些心寒,男人都爱新鲜,谢祈昀尤爱,再得宠又有什么用 14. 家书 [] 偌大的平津侯府,东厢院慈寿堂人来人往,时而欢笑时而喧闹,妇人们华衣锦饰,调笑着什么又谋划着什么。 而西厢院焕清堂中,正在被众人纷纷议论的当事者,却正悠闲懒散的躺在窗前的芙蓉榻上闭目养神。 “都传出去了?” “是。”木青垂首,恭敬的立于屏风之前回话,“除了清风斋,基本上各院都知晓了。” 沈南迦悠悠的点了点头。 对于谢祈昀被赶出焕清堂的这件事,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事是沈南迦自己传出去的。 只要在这漏洞百出的院子里状似无意的说上一句,不用管是谁,很快全侯府都能知道。 木青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上前递上。 “这几日有关院中下人的行踪,小的已尽数记录,请夫人过目。” 沈南迦接过,没想到他办事的效率倒是很高。 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这些人的动向,看着看着沈南迦兀自生笑,其实她心里对这些人的归属是有数的,只是没想到还真让她查到了几个吃百家饭的。 她拿起笔着重将那几个人圈起来,“其他的不用盯那么仔细了,晓得给谁送消息就行,这几个多注意些。” “是。”木青不啰嗦,接了命令便立刻去办了。 云栈从院子里进来,小心地递给沈南迦一封信,“小姐,家里的信。” 沈南迦立刻坐直了身子,吩咐云栈关上门窗,迫不及待地拆信阅读。 信上是沈西炀的字迹,内容里是叮嘱她要小心侯府的一切,他已经安顿好了许郎中,叫她不要担心,等日后谢祈昀寻新的郎中时他会想办法替换。 还有关于外面的事情,比如宫宴结束第二日,京城里就传起了宁国公之女仗着长公主赏识忤逆夫君之类的传言。 沈西炀不愿妹妹多想,对此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不过沈南迦心里清楚这是谢家人坏她名声的惯常手段。 除此之外,唯有一句,家中一切安好,照顾好自己,勿念。 愁思凝结在指尖轻颤,像是这样的家书,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收到过了。 沈南迦烧了信纸,执笔墨写了一封回信,封好信函让云栈拿给送信的小厮。 另一边,收到沈南迦信件的沈西炀正在被沈夫人审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和你父亲。” 沈夫人虽是坐着,气势却要比站在身前的沈西炀强得多。 沈西炀挠挠头,嬉皮笑脸道:“我哪有什么事敢瞒着娘啊,难不成是军中那些滑头又在父亲面前告我的状了?” 沈夫人白了他一眼,“你在军中的事情我管不着,我说的是皎皎。外面的传言你是一点都没听见?” 自从她的皎皎嫁入了侯府,那些风言风语就没停歇过,今日不敬公婆,明日不侍夫君,上午仗势摆架子,下午善妒恶毒容不下人。 他们家里人自是相信女儿的为人,可一来二去,他们越是解释,反而越是多闲话,为了女儿能在侯府过的好些,即使是影响到了家中儿郎议亲也无所谓,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那一封封关心的家书传进去像是进了那无底的洞,再也不见音讯,如今得知其中的误会,沈夫人是越想越不对劲,又见到女儿如此消瘦,更是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听见了啊,”沈西炀道,“由他们说去呗,我沈家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他们说。” “你个没良心的。”沈夫人气的打了他一掌,这一掌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拍在沈西炀胸脯上,令他差些没站稳。 “我们不怕说,皎皎呢?女儿家的名声最为重要,这些风言风语都是要跟她一辈子的。” “我该早些发现的,收不到她的消息时我就该登上他侯府的门问个清楚,我的女儿也不至于遭这些子罪啊。”沈夫人痛心无力。 沈西炀赶忙上前扶住沈夫人,“母亲,您要保重身体啊。皎皎肯定也不愿看您如此。” “您放心,一早我便着人在查散布谣言的人,一旦抓到我们就能登门问罪。您就放心皎皎吧,她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定不会委屈自己的。” 说着,他把刚收到的沈南迦的来信展于沈夫人面前,“皎皎从我这要了些人,如今信件都已经能传出来了,您瞧。” “皎皎一切安好,家中不必挂念。” 沈夫人看着信上的短短几个字,泪眼婆娑,眼泪很快便打湿了信纸。 “是皎皎,是我的皎皎。” 沈西炀也红着眼,湿润了眼眶,“一切有孩儿照看,母亲不必再忧心,过几个月老家外祖进京过寿宴,孩儿亲自递了帖子去请,侯府定不会不放人,到时我们一家便能团聚了。” 宁国公夫妇这些年身体都不大好,他实在是不敢把妹妹的境况与父母细说,如今他已然成人,也是该为家中分忧的。 离开国公府,沈西炀本该是要回军营的,兜兜转转却在街头转了弯,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城南,一人迹罕至的别院,大门紧闭,门上的牌匾落满了灰,檐下的墙角漫无目的地生长着杂草。 路过之人多会以为这里已然荒芜,可若是能见墙头探出的一支梨花,由此停留,便能闻见从中溢出的梨香阵阵。 院内,满园梨花齐放,清风袅袅,落花片片,一单薄身形坐于树下,墨发青衣,沾落花却不染其尘,静的仿佛与这洁白融为一体。 “今日是什么风把沈小将军吹来了。” 梁怀夕不曾抬头,捡起落在棋盘上的一片花瓣,又落下手中所执黑子。 片刻,从那梨花纷落的深处走出一袭红色的身影。 “闲来无事逛逛罢了。”沈西炀往梁怀夕对面一坐,没什么坐相,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 梁怀夕轻笑,“沈小将军闲逛进别人家都是靠翻墙的吗?” 沈西炀把茶盏往桌上一搁,神色夸张,“你看看你这王府门口盯着的眼睛有多少,我敢走正门吗?怕是我前脚进了门,后脚禁军就要把这包围了吧。” “咳咳咳,”梁怀夕抬手,又落下一白子,“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我与皎皎的通信线成了,今日收到了她的回信。” 梁怀夕这才抬眼,有些迫切道:“信里说了些什么?” 说完他才发觉不妥,补充解释,“家书私密,倒也不必告知我。” 沈西炀一副看破一切的神情,“行了,我还不知道你?” “她在信里只写了一切安好,家中勿念。”他撑着下巴,愁眉不展,“就是安好我才担心,若她是个肯把受的苦说出来的性子,也不会瞒着我们这么多年。” 梁怀夕与他的愁容完全相反,仍旧淡然的下着棋,“你应当相信她,她有自己的心思筹谋。” 沈西炀白了他一眼,“到底你是他哥哥还是我是她哥哥,怎得你一副比我还了解她的样子。” “是你总把她当成还需要保护的小孩子。” “她不需要保护吗?”沈西炀不解。 “需要。”梁怀夕落下黑子,此局胜负已分,他抬眸对上沈西炀的视线,眼中坚定,“她自己就是她最强的保护,她得先从眼前的困境中站起来。” 沈西炀不置可否,但他不得不承认,梁怀夕看人真的很准很透彻,一眼便能发现问题所在。 他半倚着身子,长叹了口气,“ 15. 受罚 [] “小姐,听说昨日蒋娘子又哭晕过去了,凤仙居派了人去清风斋请人,话都没说完便让赶了出去。”云栈眉飞色舞的描绘着,比亲眼见着了还要高兴。 日光正暖,春色怡人,沈南迦正从茭月阁的方向出来,路过后花园被开的几支月季吸引,于是放缓了脚步,逗留片刻。 听见云栈说的,她倒是没什么喜色,“是不是真的晕倒未可知呢,多给她送点什么补品去。” 云栈抿起嘴,不服气道:“我们焕清堂哪有什么好东西入得了她的眼,平日里她得宠的时候,百般克扣我们,如今遭了难,我们凭什么还要关切她?” 沈南迦捏着一朵花茎,轻俯下身一嗅,眉心微微蹙起,香气太浓,有些扰人。 “侯爷又不是真不管她了,自当是要把面子上的事做全了。” 云栈贴心递上手帕,“侯爷都冷她这么些天了,次次都赶人,她还能再得宠不成?” 沈南迦今日穿了件石青色暗花织锦,簪了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漫步在这红绿相间的花园中,远看倒像是只觅香却不起眼的彩蝶。 “既能失宠,便能再得宠。”她轻笑,“如今不过是她初次失宠,受不了冷落才这般闹腾,等她想清楚了,老夫人那自有的是让她再得恩宠的法子。” “那小姐可要抓紧这个机会先拢住了侯爷的心。” 沈南迦没忍住抬手敲打她的额头,失笑道:“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指望他?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熬只鹰,起码此后它能对我言听计从。” 云栈看不明白了,脑子混乱起来,“那小姐如今这般讨好侯爷是……” “哟,这不是二嫂嫂吗?都能出来闲逛,怕是身子已经大好了。” 沈南迦迎面撞上两人,都不用等她看清是谁,那嚣张跋扈的声音便已然响起。 她躬身行礼,“四婶婶万福。” 苏氏直挺挺的站着,手里甩着帕子,大有一副长辈问罪的姿态,“母亲体谅二嫂嫂病弱特意免了嫂嫂每日的请安,如今我见着嫂嫂面色红润有气色,莫不是故意躲着不去向母亲请安啊。” “三弟妹用不着激我,若是我身子好了,自是有郎中去跟母亲禀报,”沈南迦直视她,“许郎中多久没来为焕清堂看诊,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如今药也停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院子里多走走晒晒太阳罢了。” 苏氏瞪着眼,气不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吴氏拦住,一张粉嫩的小脸憋得通红,真是长了张好容颜,生气起来都别有一番风韵。 吴氏仰着脸,向来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她不急不慢地说道:“说话小心些,侯夫人现在可是叫长公主青眼相加的红人,哪是我们能随意开罪的。” 看似责怪苏氏,实则却在讥讽沈南迦。 沈南迦也不似往常那般辩解反驳,直接受了她这番话。 这一击像是软绵绵的打在了棉花上,吴氏不悦,又咬着牙酸道:“以后侯府的前途,看来是要仰仗你了啊。” “四婶婶,这话可说不得,我家侯爷还好好的在呢,以后怎的能倚靠我。”沈南迦迅速抓到她话里的错处,“莫不是四婶婶咒我家侯爷?” “你……”吴氏顿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往日里沈南迦一直闷着声,一副半死不活的闷葫芦样,生了场病之后怎的这么口齿伶俐,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我是你的长辈,你就是这般同长辈说话的?” 说得过时丝毫不记得长辈的端庄大度,只知道一个劲的刻薄,如今说不过了,又摆起了长辈的架子。 沈南迦没再和她呛声,立马歉身认错,“是我没规矩了,顶撞了婶婶。” 吴氏见她服软,头仰得更高,得意极了,“如今你是得了贵人青眼便不知好歹了,即使你身份再高贵又怎么样,入了侯府就由不得你作威作福。” “我今日就好生来教教你规矩,治治你这目中无人的毛病。来人,给我打……” “打”字还没说全,她明睛一转,笑容愈发不怀好意,“罢了,便罚你抄谢家祖训家规五十遍,三日内抄完。” 谢家祖训家规条条框框下来足有两三百条,半块砖那么厚,三日抄完五十遍,便是神仙也未必做得到。 说完,她得意洋洋扭着腰走了,一旁的苏氏更是小人得志,刻薄道:“都说嫂嫂知书达理,字也肯定事极好的,定是要抄的好看些,四婶婶才能消气。” 等到他们二人的身影走远了,沈南迦才直起身,脸上丝毫没有刚才隐忍自责的神情,倒是跟没事人一般,还拉着云栈摘了好几多盛放的牡丹才回去。 甚至回到焕清堂,她也一点也不着急,慢悠悠的揪着刚摘的牡丹花瓣,准备调些鲜花汁子。 云栈捣着研钵,口中抱怨,替沈南迦鸣不平,“她不过是个偏房,竟敢责罚起侯爵夫人了,老夫人都不曾罚过抄家规,给她点颜色她还踩着脸耍开了。” “你都明白的规矩,他们俩还一个赛一个的糊涂,可见是有多无知。” 沈南迦指尖轻捻着把花瓣泡在水中,洗去浮尘。 离家之后,她便学了些这样消磨时光的法子,幼时在家,闲时定是要跟两位哥哥比试一场,最不喜欢做的就是这样要静下心做的细致活儿。 如今多年过去,竟然倒是爱上了这些,无事做些小玩意也好过闷在这里想些烦心事儿。 “小姐方才就该好好的驳她一顿,让她们好好认清嫡庶尊卑。” “你放心,慈寿堂那边指定很快就知道了。” 云栈道:“小姐还说呢,那屋子里的见到小姐你受罪,高兴还来不及呢。” 沈南迦抬眼看她,好气又好笑,她前几年是怎么养云栈的,竟是养出个这样一根筋没心眼的。 “你方才也说了,罚抄家规这种事老夫人都不曾罚过,如今一个偏房的婶子却做了这样的事,她这不是越俎代庖?”沈南迦耐心解释,“慈寿堂的那位自然是要高兴我受罚的,难道她就不会想四房这事做的合不合规矩吗?” “若她真是个度量大的,又怎会这么多年紧守中馈,不肯给旁人?” 云栈细细琢磨,忽的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故意那般顶撞吴氏的啊。” 沈南迦欣慰,终于是开了点窍,“四房和小三房心思简单,又让侯府这么多年金尊玉贵的惯着,眼高手低,最是激不得。” “那这家规小姐还抄吗?” “抄啊,当然抄,”沈南迦一扬眉,“我还要抄的让她满意,叫她更得意些。” “夫人,柳娘子来给夫人请安。”侍女进来通传。 沈南迦想到她会来,却没想到这么快,她今早才吩咐人把茭月阁收拾妥当,估摸着时间,柳霏儿也差不多是这会儿刚搬进去。 “叫她进来吧。” 柳霏儿只身前来,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穿着件浅色的粗布衣裳,周身素净的几乎没几件首饰。 一进门,她 17. 隐忍 [] “小姐一大早上的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云栈端着碗盏,一进屋便看到沈南迦半卧在芙蓉榻上,笑得快活,眉眼婉转,像朵盛放的山茶。 “话本子啊。”沈南迦喜滋滋的摇了摇手里拿着的东西,“木青给我寻来的,据说是现下京城里最时兴的故事。” 云栈适才明了。她家小姐自小便喜爱看一些话本子戏折子,倒是不像寻常人家的小姐喜什么痴男怨女期期艾艾的爱情故事,反倒是钟爱一些志怪奇谈,滑稽趣论。 “平日看着木青是个老实木讷的,不曾想能找到这么有趣的话本。” “对啊,他平日看着可认真了,总是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云栈随口说道。 沈南迦眼神一转,追问道:“你可看见过记了些什么?” 云栈想了想,“他那本子都是随身揣着的,记东西时也都是躲在无人的地方,我是有一次不小心才看到的。” “哦。”沈南迦若有所思起来,她对这个木青虽然多有考察留意,是个可用的忠诚之人,但却一直摸不到他的底细,不得不多留一份心眼。 “云栈,你若与他交手,能有几成胜算?” 沈南迦不过随口一问,云栈却皱着眉认真思量起来。 “奴婢不知道,他的身法奇怪,不像是常见的套路,但光凭他总是能悄无声息站在我身后这点来看,功夫应当在我之上。”云栈回道,“小姐是要奴婢去把他的本子偷过来吗?” 沈南迦赶忙摇摇头,生怕她当真,“不用,就随他去吧。” 起码现如今这个人对自己没有威胁。 “哎呀,”云栈突然大喊,“小姐你别看了,快起来梳妆,马上就要到去请安的时辰了,迟了又要挨训的。” 说着,她一脸急匆匆的把沈南迦按在梳妆镜前,任凭小姐满脸的不情愿也没阻挡住她飞速的手脚。 慈寿堂—— “何事?母亲但说无妨。” 谢老夫人神色闪躲,意欲先旁敲侧击,“辞泽,你觉得运儿这孩子如何?” 谢祈昀心里还想着旁的事情,只是随口答道:“那孩子聪颖,小小年纪便识字颇多,好好培养定是个好苗子。” 闻此,谢老夫人当下欣喜,一连不停地给他夹菜。 “运儿近日来养在我屋里,当真是听话又孝顺。” 蒋依媛和谢老夫人同是岭南生人,口味都是如出一辙的相似,谢祈昀从小并不养在谢老夫人屋子里,随的是老侯爷和前侯夫人的口味,略微有些偏重。 虽说这么多年跟着母亲也是习惯了这甜腻腻的吃食,但最近几日他的一日三餐都是由茭月阁的小厨房变着花样做的,尝惯了新鲜的,如今觉得这甜倒是有些齁了。 他没吃多少便放下了筷子,“运儿好端端的不在大哥那里,怎的在母亲屋子里?母亲操持家事辛劳,又何苦要多照顾个孩童。” 谢老夫人见状,拿起帕子擦了擦还未见影的泪花,露出几分悲切来,“眼见着同辈的那些夫人们个个都儿孙环绕享起了天伦,为娘只不过是觉得这院子里太过清冷,想要有那么个鲜活的童音陪伴。” 谢祈昀暗叹了口气,上前安抚,“运儿是您的长孙,孙儿陪祖母自是理所应当,母亲若是觉得孤单,就让大嫂日日将他领来陪您就是。” “运儿年纪还小,儿子是怕母亲劳心劳神。” “怎会,照顾孙儿我开心还来不及呢。”谢老夫人抚着谢祈昀的手,继续恳切言道,“儿啊,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房里人也不少,但个个的肚子都不争气,入府这么多年都未曾给你诞下个一儿半女,娘着急啊,只怕是哪日去了都不能亲眼见到亲孙儿一面。” 她伤心的哭泣起来,谢祈昀见状有些慌了手脚。 “母亲身体康健,定是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的。” 谢老夫人遂又说道:“儿啊,娘听闻长久未有子嗣的人家是少了些气运,只要再从旁养个孩子,就能为家里添上这点气运从而有孕。” “你看运儿这孩子也乖巧懂事,娘也喜欢,不如先将他过继了来养着,占着这个世子的位子,等到你亲生的孩儿降世,也不过就是留着他,以后多个养老送终的人。” 她一个劲的说,饶是没发现身旁谢祈昀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常年无子对他来说是心里的一根刺。 他娶沈南迦三年,蒋依媛也更是在身边伺候了三年,通房丫鬟也有不少,可任凭自己多么努力耕耘,还是未有好的音讯。 唯一的一个,还让他自己亲手害死了。 更何况,他那大哥比他在母亲身边久,母亲时而也更偏向着些。 “母亲,”谢祈昀忍着愤怒打断了谢老夫人的喋喋不休,面有笑容却看着很是扭曲,声音也比平时更为低沉。 “儿子还年轻,您也身体康健,不急于一时。” 他冷声扔下这句话,丢下个不愿多言的背影甩袖而去。 等沈南迦来到慈寿堂时,碰见的正是谢祈昀愤然离去的身影。 除了两位婶婶外,其他各房儿媳均已在座。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以为二嫂嫂已经忘了向母亲请安的规矩了呢。”苏氏歪着身子,喝了口茶细声细气的说道。 沈南迦向李氏行了礼,一旁的小四房顾氏也怡然有礼的起身,唯有苏氏,斜坐得悠闲,挪也不挪一下。 沈南迦不与她计较,看也不看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继而听着苏氏夸夸其谈,话里再夹枪带棒地讥讽几句。 不多久,谢老夫人起身出来了。 这会子,又属苏氏最急切,语气里也不见了方才的刻薄,满是殷勤。 “儿媳向母亲请安,母亲万福。” “都起来吧。”谢老夫人轻抬眼皮,眼神扫过四人,停留在沈南迦身上,多了些恨意。 她想起谢祈昀用膳时对她的态度,看沈南迦愈发厌恶。 “不是身子还没好透彻吗?怎的今日来请安了?” 沈南迦起身,她今日穿了件云母绸缎,簪饰简洁,更显得身量纤弱。 “伺候母亲是儿媳的本分,不敢怠慢,身子大好些便过来了。” 谢老夫人盯着她,手中的佛珠被攥捻着,发出“嗒嗒”的轻微响动。 她冷哼一声,“你成日里穿的这么素净,我们侯府是要落魄了,养不起你了吗?” 沈南迦立刻顺从地下跪认错,“不能保住侯爷的血脉,是儿媳无能,儿媳心中有愧,为此吃斋念佛,缟素为我孩儿祷告。” “你便是拿着这点博得侯爷怜悯宠爱的?” 挡在衣袖下的手紧攥,指甲缓缓扎进血肉,可沈南迦知晓,这痛抵不过心中疼痛的万分之一。 前世她丧子,所有人都在要她看开点,她们说,悲伤悲伤就算了,伤痛只能留在自己心里,日子还是要过的。 做父亲的口中说着伤心却日日流连他处夜夜笙歌,做母亲的不能为孩子哭为孩子痛,还要梳洗打扮靓丽继续讨丈夫欢心。 如今沈南迦不仅在慈寿堂缟素,在谢祈昀面前同样如此,他们想忘却,她偏要时时刻刻提醒,叫他们午夜梦回时始终记得曾经做过什么。 “儿媳不敢,”沈南迦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是侯爷心善,始终念着死去的孩儿。” “不过 18. 混闹 [] 吴氏气冲冲闯进慈寿堂大门的时候,正见沈南迦跪在院中,她不由分说冲上去,把人推到在地,开口便骂。 “好你个小贱人,如今长本事了,没人能管得了你了,莫不是要捅破天!” 沈南迦柔弱地倒在地上,任凭尖锐的石子擦过掌心,留下道道血痕。 谢老夫人没出声阻拦,就这么静静的观望,大有看热闹的意思。 沈南迦泪眼朦胧委屈道:“婶婶这是作何,人是侯爷下令打死的,婶婶何苦要为难我。” 吴氏气红了眼,叉着腰便要到谢老夫人面前分说。 “嫂嫂,我当初便说这样的女人娶不得,一副狐媚子样,如今竟是教唆侯爷把我手下的人打死了。” 谢老夫人仍旧一言不发沉默着。 沈南迦继续哭诉,顺便示意云栈拿了些东西,“婶婶,那日在花园顶撞您是我不对,如今您罚的祖训家规我也都尽数抄了,若您还不尽兴便再罚了我,等我挨完母亲的罚,便去您院里听着。” 云栈递上抄好的东西,特意绕过吴氏直接往谢老夫人跟前递。 谁曾想,吴氏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拐了个弯直接从云栈手里接过了,随手翻看了几页便朝着沈南迦砸去。 随后撸着袖子上前,“还等什么,看我今日不打烂了你这张狐媚子的脸。” “啪”一巴掌,落在了沈南迦的脸上,白皙的脸颊霎时间便红肿起来。 一下不够,她还要接着打。 “放肆!”谢老夫人终于不再作壁上观,砸了茶盏,叫人把吴氏拉开。 “何时由得到你在这里撒泼了!别忘了你的身份!” 沈南迦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跪正了身子,刚才那一巴掌她是顺着吴氏的力道挨的,只是听着动静大,实际上并不怎么疼。 她红肿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闪而过的笑容。她等的好戏,才开始呢。 吴氏被下人们拉扯着摔在地上,毫无体面可言,倒也不然,在她气冲冲闯进来的时候,便已经没有了平日里装模作样的那些体面。 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的不轻,“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身份?我是她的长辈,责罚她不对吗?” “她是侯府夫人,好说也是个二品夫人,你打她就相当于打侯爷的脸。”谢老夫人厉声道,“而你,不过是个偏房的。” 吴氏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平日里温和的嫂嫂,难得见她如此冷眼相待。 往日她总觉得,这位嫂嫂比原先的几位对待他们母子都好些,便事事听从,为她排忧解难,帮她一一管教这些不听话的儿媳妇们,却不曾想到头来却是要她注意身份。 她瞪了一眼跪着的沈南迦,又看谢老夫人,怒急反笑,“好啊,好啊,你们商量好的是吧,你们才是一家子!” “她是侯夫人又怎样,嫂嫂你就罚的,我就罚不得?我儿子也是朝廷官员!我也是命官的母亲!” 谢老夫人怒目而视,想起方才谢祈昀气急时说的话,恐怕这对母子早就有了逆反之心。 “母亲,婶婶说的也有道理啊,长辈在上,便该听长辈的。”苏氏说道。 顾氏冷冷然道:“我朝重历法,国法自在孝道之前,凡事先君臣后父子,在朝二哥为正三品官员,谢祈哲为从四品,在家二哥承袭爵位有着丹书铁券天子认定的平津侯,谢祈哲却并无任何爵位乃是平民。” 苏氏不乐意起来,“平日里你跟个哑巴似的,今日怎的话这么多。” “母亲,归根究底还是二嫂的错……” “住口!”谢老夫人拍案而起,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即便她有错,也不是你们能罚的了的!我们侯府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不是要你们踩在侯爷头上的!” 苏氏被这一嗓子吼怕了,扑通跪在地上。 “侯爷。哈哈哈哈哈……”吴氏兀自笑起来,“我夫君与老侯爷一母同胞,若不是他舍命救了老侯爷,这个侯爵的位置该是我们家的!如今的平津侯该是我儿子!” 李氏担心道:“婶婶,慎言啊。” “枉我平日你可怜你们母子俩,你们竟存的是这样的心思!”谢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佛珠早就被扯断散落一地,如今瞪着赤红的双眼,活像是吃人的恶鬼。 吴氏也不罢休,她家原是屠户出身,自小耳濡目染的便是骂街的话,“宋清澜,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坐上正头娘子的位子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藏在外面的外室,如今换了身皮,就忘了以前的腌臜模样了。” 谢老夫人被人揭了底,顿时气的几欲昏厥,“来人,给我赶出去!把她连带着她那个成天想着逆反的儿子都给我赶出去,从族谱上除名!” 李氏连忙劝道:“母亲三思啊母亲,除名是大事,不可轻易决断。” 苏氏结结巴巴应和,“是啊,婶婶她终是没犯什么大错。” 谢老夫人想也没想冲下去甩了她一巴掌,“你这么向着她,不如去做了她的儿媳妇!” “你儿子不是成天想着爬到我儿子头上吗,好,就算是我们谢家的人死干净了,他也别想有袭爵的可能!” 吴氏正衣衫凌乱地坐在地上,闻言什么也来不及顾,直接冲着谢老夫人扑过去,“你个贱人!你敢毁我儿子前程,我跟你拼了!” 谢老夫人身量小,又金尊玉贵养了这么多年,哪里是吴氏的对手,无论是怎么挣扎也只能是被她死死地按在椅子上。 一瞬间,正厅里乱成了一团,打架的,拉架的,劝架的,唯有沈南迦一人格格不入跪在院子里,冷眼看着这混乱的一面。 你看啊,原来好到就差穿一条裤子的人也能因为一点皮毛小事闹翻了脸。 即便是谢老夫人再看不顺眼她,如今都得为着谢祈昀的面子,一遍遍承认她的地位身份,一句句地替她说话。 从前怎样欺辱她的人,沈南迦势必都要她们还回来,今日,只是个开始。 这场闹剧终是以谢老夫人昏死过去而告终,场面并不可观。难得的是,自始至终,谢祈昀都未曾出现。 她们闹她们的,沈南迦还是老老实实的在慈寿堂的院子里跪满了时辰才一瘸一拐离开。 入夜,谢祈昀来了焕清堂,正撞见云栈在给沈南迦上药。 两只白皙的膝盖青紫交加,还有些地方破了皮肉渗着血,惨不忍睹。 谢祈昀原本黑着脸进来,见到此番场景,却又愣是生不起气来。 “你说你,她们都闹成那样了,你还这么乖巧作甚?”他坐在一旁,见到那双腿,满脸心疼着,不忍直视。 沈南迦白着一张脸强颜欢笑道:“母亲责罚,自是要受完的。” “她那哪里是责罚,分明就是故意刁难。”谢祈昀难得的在沈南迦面前表露了对老夫人的不满。 “终归还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顶撞婶婶,就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从前的沈南迦,遇事不是默不作声摆着张脸,就是要顶撞人几句,如今这软下性子听话的模样谢祈昀是越看越欢喜,连带着看她懂事受罪也心疼的真切了几分。 他没好气道:“你不要把什么错都怪在自己身上,此事皆是他们四房存心逆反才导致的。” 沈南迦这才做出一副关切模样,“母亲怎么样了?可有大碍?” 谢祈昀垂头叹了口气,“气得不轻,晚间醒来一次,如今又昏睡过去了。” 19. 盛怒 [] “啪!哗啦!砰!” 鲜艳娇嫩的花枝砸落在地上,精美的瓷器琉璃碎裂一地,往日平津侯府最是热闹的凤仙居难得有了几分清净和凄凉。 “不过是个烧火丫头,如今有了几分侯爷的宠爱就敢爬到我的头上了!” 愤怒的骂声之下,蒋依媛又发泄似的砸了一个青灰釉的瓷瓶。 屋子里院子外,下人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一下,听着她发火摔东西,时不时还要被打几下。 “这不过才几天,她就已经让侯爷把我凤仙居的两个下人处置了,可真威风啊。” “从前在我面前装的倒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原来转头就跑去焕清堂告状了!” 昨夜谢祈昀宿在了茭月阁,正撞上两个侍女办事不尽心力,差些没烧了整个院子,谢祈昀当下大怒,连夜把那两人赶了出去。 蒋依媛今晨得知,就差没气的掀了房顶。 她至今都没想明白,宫宴那日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惹得谢祈昀生了这么大的气,她以前不是没做错过事,侯爷顶多也就是冷她两日,就连她惊着沈南迦的胎都未曾重罚。 可这次,谢祈昀却足足有半月都没踏进过自己院子的大门,屡次派人去请也都被赶了回去。 甚至就连老夫人都多日推辞不愿见她。 反倒是那个沈南迦,突然间得了侯爷的青睐,处处袒护不说,竟是让她把柳霏儿拉了过去,还培养了两个本要被处理掉的丫鬟做侍妾,分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宠爱。 “好她一个沈南迦,都已经是病怏怏半条命了,还要跟我争!” 贴身女使提醒道:“姨娘慎言啊,小心隔墙有耳。” 蒋依媛越想越气,脱下手腕上的珠串便朝着女使的额头砸去,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她算是个什么东西?!整个侯府还轮不到她当家作主呢!当初我能让侯爷倦了她,现下也能!” 光骂人不足以发泄情绪,她红着一张脸,粗喘着气,环视着四周寻找可以砸的东西。 然而这屋里的物件已经被砸了个差不多,满地稀碎,唯有柜上还有一只瓷瓶。 她想也没想,抄起来就要砸,一旁的下人拦也拦不住。 那最后一只瓷瓶便这么碎在了院里来人的脚边。 云栈身形一歪,堪堪躲过。 “这可是前朝的彩釉双环十二时离盏,放在市面上少说也值几百两,蒋姨娘竟是就这样砸了啊。” 蒋依媛哪里知道这东西值钱,顿时傻了眼,更加气急败坏,“沈南迦要你来看我笑话的?” 云栈面带微笑,分外端庄,“夫人听闻蒋姨娘近日心烦气躁,数度昏厥,特意命奴婢送来些补药。” 说着,她身后的几个小侍女便端着些托盘上前。 蒋依媛瞥了一眼,作势就要砸。 云栈好言相劝道:“侯爷嘱咐,这些都是库里上好的补品,都是为着姨娘的身体着想,您若是砸了,叫奴婢怎么好跟侯爷交代呢。” 一听是谢祈昀的吩咐,蒋依媛果真收了手,只是气的更凶,眼睛都充了血。 她气冲冲几步上前,指着云栈的鼻间,“若是侯爷的命令,怎么不是清风斋的人送来,偏要你送?沈南迦得了些侯爷的好脸色,就能做这侯府的主了吗?” 云栈也没躲,依旧皮笑肉不笑,“当初你得宠时怎么作践夫人的我们可都记得,如今夫人以德报怨,给你送来的都是好东西,蒋姨娘可别不知好歹啊。” 当年的桩桩件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蒋依媛是怎么在冬日里克扣焕清堂炭火的,怎么栽赃陷害的,怎么让小姐在雨中罚跪的,怎么害得她小产丧了半条命的,她都记得清楚,此时眼里的恨意也是十足。 “你个下人是怎么敢对我这样说话的!”蒋依媛挥起手便打了云栈一耳光。 云栈愣是受了这一下,身形未晃,脸颊却立刻肿起来,等到蒋依媛准备再打第二下的时候,果断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蒋依媛没想到自己落了空,可也再难把手收回来,云栈毕竟是习武的人,此时用的力气十成十,疼的她眼泪都涌了出来。 “我是下人你又是什么?你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怕是忘干净了这侯府的主子究竟是谁,你只是个妾,随手就能贱卖了的奴。” 说完,云栈甩开她,用了点力气,蒋依媛直接向后坐倒在地上摔了个瓷实。 像是随手丢了件垃圾般,云栈拍了拍手,行了个恭敬的礼,“侯爷的心意,还请蒋姨娘收好。” 蒋依媛摔坐在地上,浑身都在疼,半晌没缓过来劲,可即使如此,她嘴里还不停咒骂着。 “贱人!沈南迦你个贱人!” 等到女使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她又甩着手将那两人推开,“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死了吗?” 她转着圈地把四下的人骂了一遍,连刚才叫她摔倒的地砖都骂了两句,进了屋子踹翻椅子,又突然前言不搭后语道:“快,更衣,我要去见侯爷。” 清风斋中,谢祈昀正在书桌前练字,柳霏儿侍候在一旁煮茶磨墨,沈南迦也在,她坐的稍远些,手里捧着本书,时不时接两句话。 云栈做完了吩咐的事儿回来,向谢祈昀汇报。 “禀侯爷,奴婢已将补品药材尽数送去了凤仙居。” 谢祈昀问道:“她可有说些什么?” “蒋姨娘她……”云栈欲言又止。 谢祈昀不解,抬眸瞟了一眼,瞥见云栈红肿的半边脸,上面还清晰可见几个指印。 他蹙了蹙眉,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外面的小厮便来通报说蒋依媛来了。 下意识瞧了一眼在旁的沈南迦,发现她神色平静正专心看书,谢祈昀才示意了一声,“叫她进来吧。” 一进门,见到柳霏儿和沈南迦一同在此,蒋依媛有些讶异,但随即立刻跪倒在地,娇滴滴地啜泣着。 “奴婢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求侯爷原谅,但多日未见侯爷,奴婢心中万分思念,今日特此来见,只求能远远看一眼,得知郎君安好便心满意足。” 如此梨花带雨,温润娇软的模样实在是让谢祈昀不能不动容,手中的笔还未放下,便几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我自然是安好,倒是你,身子弱还跑出来吹风。” 蒋依媛腰身一软,没力气似的倒在他的怀里,哭的更是可怜起来,旁若无人的撒着娇,“奴婢日思夜想侯爷,若是见不到侯爷,这相思病怕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谢祈昀最吃这一套,美人在怀,什么事都抛之脑后了。 沈南迦没给他们继续你侬我侬的机会,直接插话,“相思病也没有动辄就昏倒的道理,可见还是妹妹的身子弱,那些补品补药的还是要好好吃些。” 蒋依媛见她笑得宛若假面菩萨,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个多宽容大度的人。 在谢祈昀看不见的地方,她狠狠瞪着沈南迦,没好气道:“不劳夫人费心,奴婢可不敢,吃坏了肚子事小,就怕是要了命。” 宽容贤惠面前,这种小家子气自然是落了下风,谢祈昀凝眉,“你怎的这么说,南迦也是为了你好。” “况且那些东西我都叫郎中看过了,适合你补身子。” 蒋依媛冲他撅嘴,“若是侯爷的心意,自是可以差清风斋的人送来。” “哦?妹妹是担心我做什么手脚?”沈南迦抢先说道,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当……”蒋依媛停住嘴,余光正瞥见谢祈昀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 谢祈昀怕她乱说话,毕竟当初她对沈南迦做的那些事,多 20. 恳求 [] “小姐,小姐,出大事了小姐。” 沈南迦仰躺在芙蓉榻上,吹着窗外悠悠散进来的微风,闲适地纳着凉。 听到云栈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语气里似是要塌天了般的急切,她闭着眼睛不慌不忙道。 “急什么?能有什么事啊。” 云栈给自己倒了杯水饮下,又深呼吸调稳气息。 “四房少爷下狱了。” “什么?!”沈南迦几乎是从榻上弹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应当就是昨日,四房哲少爷一夜未归,婶夫人等着了急,今儿上午去向与他平时一同吃酒的贺家少爷问的。” “因什么下狱的?” “据说是吃醉酒说了不敬天子的胡话,传到圣上耳朵里了。” “当真?” 云栈用力点了点头,“方才我路过慈寿堂,底下的人都在议论,我听得真真儿的。” 沈南迦欣喜,前两日刚让四房和老夫人闹了矛盾,没想到这么快谢祈哲又遭了难。 可这也太顺了,难免让她心中生疑。 “四房都和慈寿堂闹成那样了,你怎么会在慈寿堂听见议论这事?” 云栈道:“吴氏得知消息便去了慈寿堂求老夫人,在门前等了一上午也没见着老夫人的面,下人们这才议论起来。” 吴氏常年攀附谢老夫人,对外自是没什么门路,即便是如今撕破了脸,她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再去求人。 沈南迦思忖片刻,起身换了件衣裳,“去清风斋。她求不到老夫人,肯定会去直接求谢祈昀。” 清风斋—— “辞泽啊,你就看在你四叔当年为了救你父亲的份上,帮帮四婶救救祈哲吧,他可是你的弟弟啊。” “那牢狱里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刑,哲儿他从出生就没受过这种苦啊,他的身子受不了的啊。” 谢祈昀愁容满面,指尖重按着眉心,晨起他先得知了消息,便已是一个头两个大,如今吴氏又在这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了他近乎半个时辰,他此刻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四婶,不是我不帮,如今祈哲在狱中我也是无能为力。之前他便吃醉酒到处胡言乱语,那弹劾的折子我是扣了一封又一封,也不见他消停,如今好了,他竟是都敢在外议论前太子之事了,那可是天子的逆鳞啊,即便是昌国公家的长子,也只能被关进去。” 吴氏听了半晌,也没明白这些朝政之事,自始至终都以为是他不小心说错了话,继续哭求,“他不过还是个孩子,说错话是难免的,肯定都是他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教他的,你就救救他吧。” “孩子?”谢祈昀重重砸了砸桌子,“他都已经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了,一屋子妻妾成群,还是个哪门子的孩子?!” 见他发火,吴氏索性也破罐子破摔,坐倒在地上不起了,“祈哲他父亲死得早,丢下我们娘儿俩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不曾想你竟是长成了这样一个白眼狼,连你弟弟都不愿意救。官人啊,你命薄,救下的哥哥,他儿子竟是这样对待我们母子的啊。” 此刻正是用午膳的时候,院子里人多口杂,谢祈昀怎能让她这样喊下去,赶忙敛起怒火去搀扶。 “婶婶,您先起来,外面还有人看着呢。” 吴氏甩开他,“你若是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谢祈昀面上挂不住,只好硬着头皮连声应道:“好好好,我答应,我定是想办法将祈哲弟弟救出来。” 得了他的承诺,吴氏满足了,摸了两把脸上的泪水,顺势起了身,“婶婶知道,你向来是最懂事的,定能让你弟弟全乎回来的。” 谢祈哲苦笑。如若不是为了侯府的颜面,他倒是宁愿谢祈哲这个祸害死在牢狱里。 吴氏离去不多久后,沈南迦便来了。 一进门,瞧见谢祈昀坐在桌前看书,可手里拿着书册,眼神却飘向别的地方,还止不住的叹息着,她心里便了然,吴氏是已经来过了,并且得了谢祈昀的什么承诺。 她佯装全然不知此事,“听闻侯爷没用午膳,可是今日厨房的菜式不合侯爷口味?” 谢祈昀回过神,放下手里的书,眉心没有半分舒展,“是我没有胃口。” “这几日是逐渐热起来了,可是要吩咐柳家妹妹备些酸甜可口的冰食?”说着,她走上前,用手里的帕子细心擦去谢祈昀额角的些许汗珠。 谢祈昀抬眼凝望沈南迦,这些天吃药将养着这张白皙的小脸倒是看着红润了些,他恍然间觉得有些欣慰,在他为公事所累,家事所扰的时候,能有一人一心只挂念着他的身体。 从前的蒋依媛如此,现在的沈南迦也是如此。 看了许久,他伸手拉着沈南迦坐在自己面前,开口道:“谢祈哲昨夜落狱了。” “啊?竟有此事?”沈南迦装的震惊,眼睛瞪得浑圆,“是为何?” 谢祈昀几欲开口,却又犹豫,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向沈南迦如实道来。 “他昨夜与几个世家公子哥在酒楼吃酒作乐,席间几人谈起了前太子之事,昌国公家长子更是带头直言当今圣上非嫡非长,若是前太子还活着定然是他做皇帝。圣上向来不喜有人言及前太子之事,这话还直接传到了御前,当即便下了狱。” “说到底谢祈哲也不是那个妄言的人,只不过是掺杂其中被连带的,只能一起关了进去。” 原来是个连带之罪,沈南迦当下明白,这罪可大可小,只看圣上是如何决断了。 “方才四婶来求我,我不答应她便撒泼耍赖,我也是没办法了,南迦,这次你可一定要帮我。”谢祈昀扶着沈南迦的双肩,言辞恳切。 他方才想到了救谢祈哲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他自己做不到。 沈南迦略有不解,“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又怎能帮得了官人呢?” 她有些不安,谢祈昀能说这样的话定是没存什么好心。 果不其然,他再开口便是让沈南迦大跌眼镜。 “说到底,谢祈哲不过是个陪绑的,圣上都不一定知道有他这号人,我听闻那狱所的头领曾在岳父手下效力,悄无声息放个人也不过是岳丈大人一句话的事。” “你同岳丈大人知会一声,这也是帮了自家的忙不是。” 沈南迦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没想到谢祈昀竟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且不说他二人成婚这么多年以来,他向来是不堪居于人下,急着跟沈家撇清关系。 就单论这事,现下对外的消息只是聚会当场的人都下了狱,谁知实情究竟如何,他谢祈哲到底有没有说过些什么,一旦圣上心里有数,所有人都严惩,到时候少个人,私放犯人的罪名可就是要让她沈家担了。 “侯爷此言当真?这可是私放犯人的罪名。”沈南迦表情僵硬扯了扯嘴角,再次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直盯着谢祈昀那写满薄情的双眼,那眼神除了几分闪躲之外,全是伪装出的恳切。 “夫人放心,我已经打听过了,被抓的一共十人,领头的不过只有昌国公家长子,其余的几家都在想办法托关系四处打点,他们若是出的来,谢祈哲自然也是出的来。” 若是谢祈哲靠着沈家的关系平安出来,其他几家难道不会都找上门?这其中不乏有些京城权贵,父亲是帮还是不帮?一旦闹大了被圣上知道,沈家脱不了罪责,父亲为了保护自己自然会把罪都揽下,平津侯府也就能在这场风波中美美隐身。 沈南迦忍着没嗤笑出声,她不明白谢祈昀是真的糊涂没想到这些,还是有意谋划出的这个办法。 如今她只觉得心寒,多年的枕边人处处算计自己也就罢了,连她一家都不放过。 “侯爷知道的,父亲向来刚正不阿,只怕不会听我的。”她躲开谢祈昀的接触,声音冷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