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说他怀孕了(重生)》 1. 第 1 章 [] 骤雨已歇,暑气熏蒸。 春晖殿外,郑管事带着一众服侍盥洗穿衣的小内侍候在廊下已近两个时辰。郑管事五十上下的岁数,如今布满褶皱的虚胖脸上汗水如雨滑下, 见一个瘦精如猴的小内侍跑过来,他顾不得揩汗,赶忙问道, “太子妃殿下那边如何了?” 小内侍俯首道,“太子妃殿下已经朝皇宫去了,边走好似在说:孤一刻都等不了了,现在就要进宫,将实情禀明母后。”他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浑身衣袍沾着汗,说话带喘。 不消半个时辰,太子妃殿下就能到坤宁殿。 今天是新妇敬茶的日子,卯时刚过太子妃殿下派人催过三遍,自家这位祖宗只挥手让他们退出去。郑管事打太子出生就侍候左右,最了解不过,如若违逆这位祖宗,非得给你甩十个八个脸色,今日是不能好好过了。 可满京城都知道这位从北境新回来的太子妃是个泼辣的主儿,雷厉风行、不遵规矩的做派郑管事早有耳闻,现下火急火燎地单独进宫,万一在官家、太后面前告一状,太子顶多得些训斥,他们这些手底下干活的,才要遭殃。 郑管事急得直跺脚,想了再想,“不能等了,随我进殿侍候殿下起身。” 殿门还未推开,殿内正巧传出一个近乎冷清的慵懒嗓音,“进来,更衣。” 所有人皆松了口大气。 他们鱼贯而入的时候,顾鸢正坐在床沿扶着眉心,昨晚这副身体喝得酩酊大醉,晕晕沉沉睡到现在,仍有些昏疼, “殿下,老奴给您准备了醒酒汤。”郑管事亲自为太子端至面前,一同端来的还有一碟梅子糖,“殿下,赶紧喝了吧,您昨晚宿醉,不要伤了身体才好。” 见太子未动,沉寂地盯着梅子糖,郑管事以为哪里又没伺候到这位祖宗心里,心里咯噔, “殿下,这是林嬷嬷刚腌好,今天一大早送过来的,您先尝尝?”郑管事将左手的梅子糖小心翼翼往前递。 顾鸢手心微卷,她只是一时无法适应这个新身体罢了。 她抬眼扫过战兢兢的郑管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转手却交给一个小内侍,正是那个满身踏湿的小内侍, “郑管事侍候母后和、孤几十年,劳苦功高,以后这些杂事、小事你们多分担着点,以后就由你贴身侍候孤。” 顺着太子的视线,郑管事见是李忠,踹了低头木讷的他一脚,嗔道,“还不赶紧谢太子恩典。” 李忠这才如梦初醒,惶惶跪地,真不知自己这是捡了个好差事,还是一脚踏进了阎罗殿。 一屋众人包括郑管事在内,可不会认为这是太子赏的恩典,定是这位祖宗又心血来潮,或是李忠哪里得罪了他。 可他们不知道,此时在太子身体里的,已换了人。 顾鸢指他侍候不是凭空得来,她记得上一世,这个小内侍聪明灵透,在她被打入冷宫时负责送饭,倒是个不捧高踩低的主,偶尔与她说几句外面的事,比这个倚老卖老、惯会明捧暗压的郑管事强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顾鸢看他问。 “小人李忠,日后定为太子马首是瞻。”李忠声音有些发颤。 “这个名字甚好。”顾鸢声静如波,“更衣吧。” 郑管事一时拿不准,恍惚间总觉得今日太子过分稳沉,视线近乎不解和难以置信地落在梅子糖上,素日最喜甜怕苦的太子,今日竟然痛快地喝完药?却对梅子糖不闻不问。他可是特意端了一大碟梅子糖。 未来得及多想,郑管事放下梅子糖,教李忠如何更衣时,还不忘多嘴提醒,“殿下,时辰不早了,您得赶紧进宫敬茶。” 相较于太子性情的变化,郑管事更关切敬酒之事。 “什么时辰了?”顾鸢任由他们摆弄,慢条斯理地问道。 “刚到辰时。” “嗯。”她的话语始终温和,嗓音清润,听不出什么情绪。 顾鸢擦完手,将手巾放回水盆边沿,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 郑管事见状,以为太子要进宫,小跑跟上,“殿下,玉带。” 顾鸢刚走两步驻足,郑管事捧着玉带为顾鸢戴上,接着絮叨,“殿下,今日是给官家和皇后敬茶的大日子,不可懈怠。一炷香前,太子妃就动身去坤宁殿。如若太子妃殿下说了什么,您不免又受官家责罚。” 能说什么呢? 按慕容霄沉不住气的性子,八成会向娘亲告状,夫妻二人洞房之夜,竟遭遇了互换身体的怪诞之事。 郑管事退后两步见太子修眉俊目,着一身绛色朝服,如圭如璋,越发姿貌伟岸,亮拔不群,甚至满意,赶紧命人备车,却被顾鸢拦下, “不急,先备早膳,何时走我会着李忠通知郑管事。” 往日太子如若行有出格,郑管事定再唠叨几句,可今日,郑管事犹豫了,他见太子温润如春风的眉宇间,含威不露,心中莫名发凛,乖乖闭了嘴,带着一众内侍退了出去,自去安排早膳。 顾鸢用早膳时,郑管事知趣地没有近前,丢下李忠布菜侍候,自己躲在东罩房里喝了杯凉茶,内侍小卓子殷勤地奉上冰镇的葡萄, “干爹,今日太子殿下指不定又使什么小性子,八成是昨夜洞房里吃了太子妃殿下的亏,不然怎么大半夜跑到春晖殿就寝呢!干爹尽管在这里舒服着,我去廊下候着,李忠那小崽子非要受几杖长长记性才好,只有干爹才最懂太子殿下的脾性。” 这话语似清凛的葡萄汁水一样受用,郑管事眯着眼“嗯”了一声后,装模作样地淬了句,“小崽子,谁给你的胆儿敢背后议论主子!”待到小内侍缩脖子颤颤求饶,郑管事才挥挥手道,“去吧。” 小卓子心领神会地跑到膳堂廊下。 顾鸢与慕容霄的口味天壤之差。慕容霄酷爱甜食,从饮茶汤食到各式菜肴,恨不得蘸着糖吃,顾鸢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如此嗜甜。她却喜欢辛辣,满桌子她只挑了一份鲜香微甜的虾饺吃了四只,配了两口脆白菜,早膳即毕。 顾鸢用茶水漱口时,看见李忠偷偷看她,欲言又止。待放下茶盏,顾鸢语气平和道,“有事直说,我不喜欢别人藏着掖着。” 清冽的嗓音落在李忠耳边,似是一则催命符,扑通跪倒在地,“殿下恕罪,郑管事,郑管事派小卓子过来照例请示……早膳是否可口?” 说是照例询问,实则是派人盯着她罢了。顾鸢不以为意,正好趁此机会换口味,“今日的厨子打翻了糖罐。” 话语点到为止,那群自以为七窍玲珑的下人,自会替她解释出一套逻辑自洽的说辞。顾鸢大步流星地走出膳堂,经过在廊下探头探脑的小卓子身旁,半分眼神给没递给他。 待到主子走远,小卓子跳进膳堂每道菜尝了一口,挠着头不明所以,“明明是原先的甜度啊!” 他想不明白的,郑管事指不定想得通,他一路小跑去了东罩房廊下回话,最后还不忘问,“干爹,以后膳食咱们怎么备啊?” 郑管事丢下喂食的小银勺,拍了下翠鸟笼子,“怎么备?殿下说怎么备就怎么备!殿下吃腻了甜,就多备点咸!” 先前因为不甜,辞退了三五波厨子,一朝之间,又变了, 真是活祖宗。 “可说过要鹤驾去坤宁殿?”这才是郑管事心念念的大事,祖宗礼法不能破,册立东宫时,皇后为何钦点了他随侍?!可不就是因为“太子性情娇奢随意,需多多提点。” “殿下去了书房看劄子,没说摆驾的事。” 郑管事负手愤然,“眼瞅着要用午膳了,要是官家和皇后怪罪下来,又是咱们的不是了。” 可他这份焦急是多余的。 此时的慕容霄,顶着太子妃的容貌,正在坤宁殿外站规矩。 上一世新妇敬茶这日,太子慕容霄赖在床上,嚷着新婚之日累着了,不想早起,母后温婉通情理,且十分疼爱他,晚去些时辰也定不会怪罪。 但顾鸢是太子妃,太子任性她任性不得,又有教习嬷嬷催促,早早先行去了坤宁殿,结果被皇后罚站了一个时辰的规矩,待官家圣驾至,她才得进殿内,又等慕容霄姗姗来迟,两人才得以奉茶。 正因为如此,这一世顾鸢才会不紧不慢地起床、用膳、看劄子,因为相较于慕容霄,她对这位隆庆朝皇后的秉性,更为了解。 纵然慕容霄想告状,也得能见到皇后才行。 慕容霄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日,畅行无阻的坤宁殿会变得寸步难行,连一贯笑脸相迎的林嬷嬷都变得生冷可怕、面目可憎, “太子妃殿下,皇后娘娘为了您和太 2. 第 2 章 [] 顾鸢和慕容霄的婚事,算得上人人艳羡的天作之合。 顾鸢出身将门之后,父亲镇守边关屡获奇功,保隆庆朝北境二十年太平后,被封了永安侯,手握二十万大军,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顾离有指腹的婚约,早早成了家。故而,顾鸢成为皇权争夺的对象。 成为某位皇子的王妃,继而登基为后,是顾鸢和永安侯府心知肚明之事,因为皇权需要兵权稳固。 得永安侯府的兵权得天下,也是宫闱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最终皇后为自己的儿子讨得这份婚事,成婚前,三皇子慕容霄正式被册立为太子。 婚事之争时,慕容霄承诺婚前不纳妾、不找通房,成功博得了永安侯和夫人的好感,成为他赢得婚事重要一环。 纵是婚后,慕容霄对她的关怀不可不说是无微不至,两人虽不是蜜里调油,也比相敬如宾更近一步,如若没有登基后的撕破脸皮,顾鸢一直觉得慕容霄是个顶好的夫君, 顾鸢踏着青石板路走来,仪态端正清朗,隔着再远,也能感受到她周身的矜贵之气,只是不同于以往,透着浅浅淡漠和疏离,就如炽热的夏日里飘起寒气的冰。 消寂的慕容霄忽然挣扎了几下,怒意横生的呜咽声噎在嘴里,那双眸子塞满了不屑与愤恨, 顾鸢也冷冷睨着他的眸眼,恍如两世间,她仿佛又看到了上一世,慕容霄将废后诏书扔在她面前的神情。 她骤然便想起方才看的一个劄子,从三品户部侍郎柳千山所奏,永安侯兵权大握,恐会居功自傲,其女为太子妃,不能让其恃宠而骄。自古功高震主,殿下不得不防。 要论起功高震主,登基前的代州一役,永安侯封按国公,风光一时无两,人人敬之畏之,可这次战役,也付出了惨痛代价,大哥顾离战死沙场,还有…… 更为讽刺的是,柳千山就是慕容霄将来的美妾柳如烟的亲爹。原来,早在此时,他已经试图站到太子的阵营,柳如烟嫁与慕容霄为妃,也不是偶然。 那之后的一些事,是否也与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思绪纷飞之际,顾鸢已走到慕容霄面前,慕容霄汗珠涔涔,鬓角碎发全贴在脸颊边,发髻和宫装华服都有些凌乱,像个丧家之犬。 顾鸢压着怒意,“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丢了永安侯府的脸。 上一世,顾鸢虽然也站了规矩,可她用替父呈上的虎符,提前请来了官家,自己没站多少时候,倒是拿乔的皇后和晚到的太子,受了官家好一顿训斥。 何至于如此。 慕容霄此时无法应她,只是呜咽声更重。林嬷嬷脸上堆着笑,快步迎上来作揖,“太子殿下,您来了,您赶快里面请,皇后娘娘前前后后念叨您好几次了。”谄媚至极。 顾鸢清淡地扫了她一眼,“今日是新妇敬茶的日子,太子妃如此仪容,冲撞了官家你们有几个脑袋能担得住。” 她嗓音清淡,林嬷嬷不知怎的,脊背滚过一丝寒意。 “岂敢岂敢呢!”怔了一怔,林嬷嬷陪上笑,“太子殿下是最知道老奴的了,老奴可是一直把您放在心尖上。皇后娘娘为了您的婚事,忙垮了身子,方才若不是太子妃殿下想直闯寝殿,这,这……” 余下的话,林嬷嬷不敢说,后宫的蝇营狗苟她岂会不知,上一世她见识得太多了。 顾鸢没再深究,径直去了东侧殿,林嬷嬷示意几个婆子将慕容霄“请”进去。直等到顾鸢挥手命其退下,几个婆子才敢松了手。 慕容霄得了空挡猛地拔掉嘴里的麻布,双目赤红,两三步上前揪住顾鸢的衣领,暴怒喝道,“妖妇,你到底对孤做了什么!” 受到如此冲撞,顾鸢不怒不动,嗓音冷沉地吐出一句,“你当真要在此时此地谈论这件事!” “有何不可!”蓄了几个时辰的怒意如决了堤的洪水,不受半分控制。 衣领又被拧紧了几分。 “太子妃殿下,当众撕扯夫君,成何体统!”林嬷嬷见势正要发作,顾鸢余光便遣退了她。 顾鸢双目不离慕容霄,嘴角的轻笑一点点晕染,“太子妃成婚第二日言语无状、举止疯癫,传回永安侯府,你说,永安侯该怎么想?官家会怎么看?太子之位,又该如何坐得稳?” 慕容霄白着脸抿唇不语。 简简单单两句话,正中慕容霄痛处。顾鸢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整了整衣襟,吩咐道,“为太子妃重新梳妆更衣。” 几名梳洗宫女默声进殿,林嬷嬷见事态平息,悄然合了殿门,加快脚步朝皇后内殿走去。 推开内殿的门,一阵浓烈的香气混杂着冰鉴的冷钻入鼻尖,林嬷嬷屏息一顿,碎步近前,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说话间,二皇子的生母贤妃刚好侍候皇后调完香,贤妃捧起青铜香炉,放到内殿中央的檀木桌上,回身又侍候皇后净手,林嬷嬷接过。 贤妃这才退坐到下首圈椅里,神色依旧恭谨谦卑,心无杂念地望着皇后净手。 贤妃虽说位居四妃,又生了二皇子慕容焱,但她曾是皇后身边的宫女,皇后生长宁大公主慕容莲时为了固宠,让她代替侍候官家,才有的二皇子,如今即使地位攀升,在皇后面前还是个下人。 皇后垂下的双眸掩盖不住慈爱,“这个小猪崽,都成了太子,还是懒床懒被,每次啊,非得等我调好一味香,他才闻着味跑来。” 说起太子,林嬷嬷望着滑落皇后手背的清水,忽得出神,“娘娘,今日老奴看着太子殿下倒是与往日有所不同。” “哦?如何不同?”皇后擦手品茶,神色微凝。 林嬷嬷心里无端一怵,小心斟酌着句子,“沉稳内敛了许多,那气韵,像极了官家年轻时候。” 贤妃是时候接话赞叹,“都说成家立业,太子殿下定然是成家后长大了,更有王者之气,臣妾记得,官家当初与娘娘成婚后,才变得沉着冷炼的。” 这些话恭维到了皇后心里,“什么长大了,我看还是个贪玩的小孩儿。” 往常林嬷嬷总会紧接着附和几句,可今日尤为心事重重,“可老奴却觉得太子殿下对太子妃殿下尤为看重,老人都说娶了婆娘忘了娘……” “不会,霄儿最孝顺。”这点上,皇后自信满满,想起太子妃,她眼露精光, “北境回来的野丫头再难驯,也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说起太子妃,林嬷嬷立马换上笑颜,“娘娘,您没看方才她被按在地上的模样,也是个没主意的。” “一会我先探探她的虚实。先把她拿捏了,才好给太子纳侧妃。她先前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让太子自请成婚前不纳侧妃,连通房都没有。”说到这,皇后峨眉紧锁,目光如刃。 “昨晚听说闹了不小的动静?”皇后端起双手问。 贤妃递上帕子,林嬷嬷撤下清水,束手回道,“是。东宫那边传来话,洞房里噼里啪啦好一会,后半夜,太子殿下干脆去春晖殿歇下了。” “可圆房了?” “呈上来的元帕上落了红。” 闻言,皇后这才松了口气,没再故作姿态,打开殿门,命人传膳,太子携太子妃走来,慕容霄高昂着头,似是威胁般在顾鸢耳边低于, “等我见到母后,定然将你这妖妇所行之事全盘托出,到时候,你和整个永安侯府等着抄家灭祖,投入大牢吧。” 顾鸢目不斜视,只淡淡丢给他几个字,“你可以试试。” 试什么?当然是任由他试试皇后听不听他的话。 慕容霄终于得见母亲,唤了声“母后”,趋走两步上前,临到跟前,皇后站起来同样迎上,只是避开慕容霄径直朝顾鸢走去,连宫装都刻意躲着他, 就像他身上有什么脏东西。 “霄儿,可把母后想坏了,你以前一直住在宫里,母后日日得见,如今出宫辟府,不能日日进宫陪母后,母后想起来便……”话至此,声如泣下,皇后抬手揩去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顾鸢见她作态,说不上的心中泛恶,硬生生抽回被使劲攥着的手,退后一步拱手道, “母后稍安,您为我操劳日久,如今我及冠成家 3. 第 3 章 []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作壁上观的顾鸢嚯得站起身,一把将慕容霄扯至身后,热汤撞到顾鸢的胸前,隔着衣料,顾鸢瞬时感到滚烫火辣一片, 皇后哪里想到一直沉默不理的儿子突然护上了,还弄伤了自己,慌了神,“烫着没?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传御医,快传御医。” 她扯开侍候宽衣的林嬷嬷和贤妃,亲自上手为儿子解扣宽衣,顾鸢上一世就厌恶皇后对儿子的过度宠溺,何况此时这种亲昵的举动加诸于己身, 顾鸢果断避开,转身拉起慕容霄的手仔细检查,“烫到没有?” 后宫的那些蝇营狗苟她可以视而不见,可前提是,不能伤到她的身体。 这是底线。 同样反应的还有慕容霄,他这回当真有些吃惊,面上的黯然顿时转为愕然,“我没烫着。”说着,伸手解顾鸢的衣衫,“快换下来,别烫伤了。” 两人互相在意着自己的身体,落在皇后她们眼中倒是换了滋味,皇后一张老脸气得通红,指甲都攥入了肉里,她心中憋着气,却没地方发泄, 没想到自己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转头就爱怜上别的女人,不仅如此,还言语不善地质问她, “母后这是做什么!太子妃是晚辈,母后想教训便教训,为何要用热汤泼她。” 说这话时,儿子的眉眼间分明染上了一层薄怒。 从未和自己红过脸的儿子,为了一个只相处一晚的女人,竟对母亲恶语相向。 皇后等闲也不是吃素的,她颓坐回座位,颇为委屈,眼眶里都蓄了泪,指着面前的儿子,声泪俱下, “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哀家,哀家是个多余的。” 唯有贤妃还记得烫伤之事,示意宫女为太子更衣上药。 林嬷嬷从旁煽风点火,“太子殿下,恕老奴多嘴,娘娘盼您盼了好些年,生您时被您折腾了四天四夜才肯出来,娘娘大出血差点去了,之后伤了身体再难有孕。您生下来后,娘娘更是宝贝得不行,亲自喂养照顾。还有,有一次您得了天花,娘娘日夜不息照顾您,别人都劝娘娘天花传染,让她保重身体,可她只说,您是她的命,您有点什么,她也不活了。” 站在屏风后的顾鸢短促地皱了下眉,这些话上一世她听了不下十遍。后来她听别人说道起生产之事,只因皇后怀孕期间进补过甚,整日小心翼翼,走两步都怕滑胎,导致了儿子过大才会难产。 可慕容霄很吃这一套。 只见他神色庄正地跪倒在皇后脚边,“母后,儿子知道您的不易,以后定然会好好孝敬您。” 这话是替太子表态呢! 皇后闻言不喜反倒更觉气恼,本想一脚蹬开他,碍着儿子方才的告诫,只是厌弃地把脚挪了出来,自己险些晃倒在地,恰好林嬷嬷扶住, “娘娘哪里还敢劳动太子妃殿下侍候,您是永安侯府的嫡女,身份尊贵,我们家娘娘当不得您的婆婆。” 慕容霄眸色愈发痛苦自责,“母后伤心,都是做儿女的不孝,我们有什么过错您尽管责罚,千万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自己犯贱便犯贱,慕容霄还扯了扯顾鸢的衣摆,示意她一同跪下认错。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张脸竟然哪天和苦情戏牵扯到一起。顾鸢扫了眼拽住自己衣袖的手,眉眼温和,可眼底的眸光却始终让人看不出那深邃之地藏着怎样的情绪变化。 只一眼,皇后恍然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 贤妃见场面不知如何收场,试图出面调停,“娘娘仔细自己的身体,莫要哭坏了。太子妃,你也赶紧起吧,一会万一官家到了看见……” 话音未落,一声尖利的嗓音传进殿内: “圣驾至。” 屋内众人连忙收拾了情绪,方才哭得最是撕心裂肺的皇后,一瞬间换了张笑颜,带头迎接圣驾。 不多会,一道明晃晃的身影大步流星走进殿内,官家自然不可能来得如此赶巧,皇后负责张罗敬茶事宜,打定主意给太子妃下马威,故意延后时间,官家是顾鸢进宫时,派人向官家身边的秦公公知会的,官家今日留大臣用了午膳,便赶了过来。 似是没想过殿中如此清净,官家眸光一收,偏头问皇后,“这个时辰了,老大他们呢?” 这是在责备皇后一上午的时间都没将敬茶之事料理妥当。 对于官家而言,敬茶之事不仅关乎家事,更是国事,让顾鸢成为皇家妇,拉拢永安侯府的意思不言而喻,聘礼、婚宴、敬茶一应排场理应做足, 今日这般冷清,是要做给谁看! 几十年夫妻,皇后自是听出了官家的不快,连笑都不敢挤,赶紧告罪,“是臣妾疏忽,臣妾听闻永安侯对女儿宠爱至极,任其骑马纵横,作息无定数,嫁到皇家兴许一时无法适应。也怪我,想着太子妃昨个劳碌一日,今日大清早赶来敬茶太过辛苦,所以让东宫教习嬷嬷没有过分拘束,这不,正在去催大皇子他们呢!” 轻轻松松几句话,责任全在太子妃,倒是她这个婆婆通情达理得很。 慕容霄脸色微微泛白,幕后这套说辞虽无懈可击,但婚礼前父皇特意叮嘱过的,且涉及朝政,可不好糊弄,他红唇紧抿,拼命想着如何缓旋。 官家不在意后宫争宠苟且,但涉朝政,他不会坐视不理。官家宽袖一甩坐在正堂椅上,掉转头问顾鸢,“太子,你怎么看?” 顾鸢面容平静,她记起上一世有人提醒过她:官家此人多疑,好玩弄人心,不喜多事耍心机之人,深谙权力平衡之道,说话一定要慎重。 念及此,她拱手道,“父皇日理万机,依儿臣所见,今日公婆俱在,我夫妻二人先行敬茶,过两日便是家宴日,再将太子妃介绍众人认识,更足显重视。” 闻言,官家神情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精光,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颜色稍霁,拍了拍束手紧张站立一旁的皇后手背,“太子成家后越发沉稳,想事情周全。男儿先成家后立业,很好,很好!太子妃这个贤内助做的也很好。” 破天荒的三个“很好”让皇后笑弯了眼眸,心中喜悦,嘴里呢喃着,“是啊是啊。太子长大了。”视线落在儿子身上,他此时笔直站立,一贯的温和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疏离, 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说话间,宫女准备好了蒲团,太子携太子妃跪下敬茶,皇后见风使舵赏了太子妃一套自己的嫁妆头面,可是用了足足六斤黄金打造而成,华丽程度绝无仅有,用在此处撑足门面,再合适不过。 岂料太子捧出了骠骑卫虎符,“父皇,这是儿臣岳父,永安侯顾沈言大婚前一日交给儿臣的。作为最重要的聘礼。”实则是交给顾鸢的,她岂能让这么贵重的东西遗落慕容霄处,遂大婚之夜离开洞房前顺手摸了出来。 皇后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方才微有些得意的表情就这么僵了一下,头面对虎符,落了大大的下乘。 不过,面子是一回事,兵权又是一回事,皇后双手绞着锦帕,紧紧盯着那块古铜色虎符。 官家垂放在双膝上的手微微蜷起,目光肃木地越过虎符,虚虚地投在顾鸢身上,半响才道, “既是你岳父给你的,就放在你那里吧。” 只有皇后欣喜地松了一口气。 慕容霄双手轻不可察得一抖,方才回过神来,刚才父皇与顾鸢的那些对话,让他的心脏几近提到了嗓子眼,他从小惧怕父皇,怕他考校功课,更怕他深不见底的心思, 他视线微抬,看见第一次展露笑颜的父皇,与顾鸢聊着闲话,好似他们才是父子。 五味杂陈。 皇后见太子妃呆若木鸡站着,进屋后头一遭亲切地拉过她坐在不远处唠着家常,双眼却始终盯着父子俩这边。 皇后说了什么慕容霄半句 4. 第 4 章 [] 慕容霄口中的“二哥”是贤妃的儿子,二皇子慕容焱。 冬雪消融,夏意盎然之时,顾鸢与慕容焱初相遇。 只是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那时,顾鸢还在北境。 她正身着一件艳红色薄纱裙,跃在马背上,似夏初嫩绿草原上奔跑的赤兔。 见到猎物,她右手食中二指从箭囊里夹出一只箭羽,在空中画了半个箭花,才意态神闲地搭在弯弓上,朝猎物射去, 一箭即中后,还不忘自我赞喝一声。 她勒马回身,正要朝哥哥炫耀,看见顾离正巧挥手唤她回来,顾鸢策马单手捞起猎物,才乖巧地驾马跑到哥嫂身前, “哥,嫂子,我的骑术如何?” 嫂子郑寻芳含笑相迎,“妹妹的骑术又长进了。” 顾鸢把猎物扔给士兵,吩咐烤来吃,便挽着嫂嫂的臂窝一同走到哥哥面前。 顾离嗔怪,“花拳绣腿,如果在战场上……” “活不过一炷香。”顾鸢朝哥哥扯了扯嘴,“你说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说来说去,我又不会去战场,等我嫁到皇家,花拳绣腿刚好能引来满堂喝。” “堂堂太子妃可不需要取悦别人。”顾离板起脸,配上银甲束身有些唬人,可双眸分明溢满了宠爱。 “我知道啦!”顾鸢黛眉轻蹙,略带愁容。 她很远便看见哥哥手里捏着的那张薄纸, 在热浪中飘摇。 顾离把家书递给顾鸢,“第十封家书!从隆冬催到了夏日,你也该动身了,本是让你早到京城学些规矩,这下规矩没时间学了,礼部将成婚的一应之物都准备妥当,到了就要成婚。”她避过没接,不看也知道是即刻启程进京备嫁云云。 “皇子还没定下来,他们怎么准备?” 顾离喟然,“适龄的三个皇子每人准备了一套婚服,定下后直接成婚。父亲等你到京城选夫呢!” 谁被选中,谁就是太子。 婚事被顾鸢一拖再拖,变成了急事。 但她拖着不选,倒不是不愿嫁,而是对嫁谁不感兴趣。皆是素未蒙面的人,难不成当面相看一番,瞬时就能有感觉吗?既然是政治联姻,就让这层互利互惠来得更纯粹一点吧! 她摆摆手道,“让父亲选就行。我嫁谁都一样。” “不想嫁你直说,永安候府要悔婚也是悔得了的。”顾离从来不赞成与皇家联姻,也看得出顾鸢的不乐意,“你可以找自己爱的人成婚,如果没有可以等。” 嫂嫂也跟着附和。 顾鸢神色仍旧平和,“我真无所谓,反正也没喜欢的人,指不定像你和嫂嫂一样,成亲后再相爱呢。再说,注定是要当皇后的,不亏。” 相较于顾离,她显得更理智,甚至许多年前她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并坦然等待着这一切。 只是这时的她并不知道,世间,有种无奈是错过。 顾鸢见哥哥眉眼隐忧,拉拉他的将袍,“哥,嫂嫂,你们这些话说了很多次了。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我真的是心甘情愿嫁到皇家的。” “我也可以现在动身上京,但我有个条件,我自己骑马上京。” 见哥哥迟疑,顾鸢抱住顾离的胳膊撒着娇,“哥哥,到了汴京,那么多规矩等着我,我就想最后放纵一点点,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了。” 顾离垂眸看向妹妹,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我也有个条件,你不能骑战马,路上穿便衣。沿途不能引人注目。”算是应了。 “我答应。” 几日后,顾鸢便启程了,轻车简行,只带了一个丫鬟,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名唤雪雁。 就在路上,遇见了二皇子慕容焱。 他也是便装,正被一群山匪打扮的人围攻,胳膊中了一刀,顾鸢一箭射杀了其中的山匪头子,慕容焱朝她遥望一眼,颔首示意,谢过她的救命之情。 本来是简单的狭路相遇,举手之劳,顾鸢驱马正欲走,却不想被随后赶来的一队山匪劫住,真正的大当家这才赫然登场。 素未蒙面的两人因为共同的敌人和处境背靠背信任,并肩作战, 慕容焱手持一柄长剑,颇有雷霆万钧之势,击杀近身敌人,每一次剑舞都能带起一片血花。顾鸢一如既往挽着箭花,下手狠准又赏心悦目,射杀远处山匪, 无需多余言语,两人动作流畅,配合得天衣无缝,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两人是初次相见。 不消一炷香功夫,山匪尽数解决,慕容焱抱拳道谢,“多谢姑娘仗义出手相助,敢问姑娘芳名,日后好报答。” 顾鸢同样抱拳回礼,“萍水相逢便是缘,何必拘泥于姓甚名谁。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说着“后会有期”,可顾鸢知道,谈何容易,故而不必攀扯一丝一缕。 她翻身上马,驰骋而去,可谁曾想到,当晚在客栈,他们再度相遇。 他坐在窗边,换了身墨绿紧袍,衣襟上绣有云纹。慕容焱手指微微弯曲,正在把玩着一个酒盏,视线虚虚地落在其上,鼻梁高峻,下颚线条分明,透出一股坚定与决然。 看见顾鸢,他站起身,挺拔如松缓缓罩过来,“姑娘,又见面了。” 北境儿女没那么多扭捏,顾鸢顺理成章与他一道把酒畅饮,相谈甚欢之际,莫名有种惺惺相惜之感,顾鸢见他武艺非凡,且有投身军营的志向,取了自己贴身玉佩送给他, “这块凝脂玉虽然不值钱,可你若想投军,去北境顾家军找顾离将军,还有几分薄面。” 慕容焱眸光一滞。 他大致猜出了几分顾鸢的身份。 那晚,他们不知喝了多少坛酒,从比武到吹箫,谈天说地,寰宇内外畅游无际, 保持着十足的默契与距离。 一晚欢愉。 两人醉得倒在一起,不省人事,第二天匆匆收拾行囊,分道扬镳。 再次分别后,顾鸢当真以为天涯海角、无缘相见,可她却在自己的婚礼上,从红盖头下,看到了系带垂下的那块凝脂玉, 那时她才知道,他原是当朝二皇子,替太子接亲。 心中曾知涩,曾有悔。 很快,她便接受了现实,接受了太子,只是不成想所托非人。 时隔两世,这段往事深埋心底,如今想起来,怅然多些。 如若当时问了慕容焱的身份,或者后来义无反顾地选择和他私奔,结局会不会不同。 车轮滚滚,风声掠掠。 顾鸢思绪拉回,驻足回望着慕容霄片刻,眸色缓缓收紧,这件往事知情人不过三四人,慕容霄是如何得知的? 两人登上马车后,慕容霄没想过就此放过她,语气愈发冷沉,“回东宫你立马把孤的身体还给孤。” “你有什么办法?”顾鸢双睫如纤云垂下,许是累了,淡淡地回问。 “同房。” “不可能!” “你果然还想着二哥。”慕容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别费心思了,你想嫁,他也不敢娶。” 顾鸢平静地审视着他,上一世她只顾沉浸在慕容霄的甜言蜜语里,没想到重活一世竟能遇到这样的奇景怪辞,